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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1章 二十四

    “若是裴孟檀晋吏部尚书, 王正玄随之晋礼部尚书,那么光是六部堂上空缺的位置,便有工部的尚书与侍郎, 礼部的侍郎, 以及吏部的侍郎。”

    “这一半的位置要进行变动, 底下势必也要跟着大换血。我很好奇, 这些人是会继续紧盯着秦党与他们过不去,还是先抓紧时间为自己图谋晋升?”

    夜深月晦,傅宅的桂花池亭里, 今日才搬回来的二小姐看着誊抄到手绢上的圣谕,神色意味深长。

    与她在亭中对坐的人身材高大, 一身黑斗篷遮住了大半个头脸, 看不清形容。此人对她的揣测不置可否,只道:“吏部侍郎固然是最接近裴孟檀的位置,但这一职多年不曾落实,今次也未必会选人就任。”

    傅景书道:“秦毓章在时,独断专行手腕了得,不设侍郎, 可以。但裴孟檀上去了,优柔寡断, 过从颇多, 皇帝不会允许他不设侍郎。”

    其意昭彰,对方直接问:“你想推举谁?”

    她拿出一份名单,放到石桌中间, 而后在这一排资历或者政绩足够的官员名字当中, 以指尖圈出其中一个。

    对方将名单转过去,看了看, 说:“就这一个?”

    “过犹不及,总得有位子让别人争一争。”傅景书顿了顿,又道:“当然,你要使些烟雾弹也行。”

    “好吧,我且一试。”那人说罢告辞,由前者的贴身侍女领着出府。

    “只试可不行,要做到才行啊。”傅景书在他背后淡淡地说。

    凉风从湖上来,温柔地吹拂她的发髻,吹散了她的话语。

    明岄推她回房,石径两旁曾经摆设有许多奇花异草假山石,眼下只余光秃秃一片绿茵地,不知那些花草是被移去了别的地方还是干脆搬出去当卖了。

    傅宅并不比秦府小,傅禹成生前更是精于享受,满宅富丽堂皇,在他死后亦不知还能维持多久。但此间如何败落都与她无关,大不了再搬出去就是了。

    翌日上午,宫中太监来召。

    傅景书梳洗罢,淡妆素服进宫去。

    李青姜特地在宫门上等她,弯腰抓着她轮椅的扶手跟她一块儿走,一面低声道:“陛下前几日似大动肝火,让头疾又加重了,先前的药方就不大管用。请小姐来,主要是想再调整一下方子,没有别的原因。”

    傅景书点点头,感激她来提点自己。

    李青姜再一次压低声音说:“你夫家的变故我有所耳闻,你才嫁过去不久,实不该被连坐。陛下果然没有发落你,是他老人家圣明仁慈,但没有明文谕旨,总压不住那起子要下拔舌地狱的人乱嚼疯言,伤害你的名誉。我们这回面圣,若能趁机给你讨个口实的恩典,才是最好不过。”

    她这话并非突然起意。光是太医院里,因景书小姐横空出世、治疗皇帝头疾一事,就不乏闲言碎语,只是一直被她师父压着。现在秦相爷一出事,就有些压不住。

    傅景书听完就想到了她没说出来那些的话,偏头看着她,淡淡一笑:“叫姐姐费心了。不论如何,我既嫁入秦家,共荣共辱,到底成了有罪之身。陛下不发落我已然是天恩,又怎好得寸进尺?他们爱说就说罢,总归我深居简出,听不到那些话,也不在乎。”

    她并不需要世俗女子所在意的清白名声,区区流言能伤她什么?若是会影响到她要做的事,再把那些人找出来杀了也不迟。

    李青姜只当她是无可奈何,见她苍白孱弱,怜惜之余,不由暗叹一声。眼看着进入抱朴殿,想说的话没时间说,都咽了回去。

    夏日炎热,殿里四下都摆着冰鉴,明德帝盘坐在竹帘下的罗汉床上看奏折。一干打扇揉肩捶腿的小内侍皆低着头,静悄悄的。

    二人问了安,待明德帝合上折子,叫了她们,傅景书才上前切脉问诊。

    一番诊断过后,与李青姜商量着,加了一味宁神静气的药,再将关系利害的那两味主药各添了半分剂量。

    方子送给明德帝过目,他面无表情地问:“可有尽快治愈的法子?”

    傅景书答:“只能按照现行的方子,加大三成剂量。半年左右或可治愈。但猛药如虎狼,免不了亏空身体,折损寿命。”

    明德帝阖眼仰面,长出一口气,“罢了,就照这方子。你来一趟,也去给太后请请脉。”

    傅景书领命告退。李青姜有心给她请命,奈何她本人没有这个心思,只得作罢,自己拿着方子回太医院。

    常谨把两人送出来,见日头火辣,殷勤地叫人拿了两把竹伞。

    李青姜怕僭越,婉言谢绝。傅景书往墙檐上瞥了一眼,回头吩咐:“撑着吧。”

    明岄便撑开伞,将她遮蔽在一方小天地里。

    到长寿宫,除了守在宫门口的内侍,殿外洒扫的宫人竟然都撤掉了,只有寝殿里还有几个服侍的人。

    太后娘娘卧病在床,秦贵妃一大早便来寝殿侍疾,此时正准备给太后喂汤药。

    见傅景书来,她便把这活儿交给一旁玩儿的小皇子嬴旭,走到明间先请女医驻足,预备闲话两句。

    就这一会子,宫女捧着药碗跪在脚踏边上,嬴旭半跪在脚踏上,手里拿着汤匙,舀了一匙药,战战兢兢地喂给太后,“皇奶奶,您喝药……”

    昏睡的太后幽幽转醒,她似乎不能轻易自行移动,只在口中怒喝道:“你们想喂哀家喝什么?哀家没病!”

    她这一嗓子嘶哑得破了音,布满皱纹的脸更是沉得可怕,吓得嬴旭无意识往后缩了缩。太后立刻一挥手,将他手里的汤匙打飞到他胸口,衣裳脸上都溅了些药汁。

    小皇子跌坐在地毯上,嘴角一撇,无措地哭起来。安静的殿内顿时吵闹不已。

    太后嫌恶不已,连声叫他滚,毫无往日的宠溺。

    宫女们跪了一地,颤颤不敢动。

    秦贵妃叹了口气,发话道:“还不快去给他擦洗了,换身衣裳。”

    跪在嬴旭身后的几个宫女你推我推,最终只有一个人爬起来,将小皇子扶走。

    太后还在叫骂,秦贵妃不再理会,对傅景书道:“你我姑侄一场,是上天给的缘分,我就直接跟你说心里话。现在太后娘娘身体上精神上都不大好,你也看到了,她药也不吃,脾气也收敛不住,这么闹下去只会让她的身体坏得更快。你可能开个方子,让她静心调养,安安稳稳地享几年清福?”

    话罢,又低声道:“不止我,陛下也是这个意思。”

    这倒是不难,傅景书微微颔首,想到刚刚被领出去的小皇子,说:“我先给太后娘娘号脉。”

    秦贵妃随她一道过去,命人搬走脚踏,让她能靠近床边。又命人按住太后乱舞的双手,等她诊过才放开。

    太后分明只是内里郁结,下半身却似瘫了一般。傅景书瞧见奉药的宫女还跪在一旁,俯身将那碗药端过来,嗅了嗅。

    “有什么不妥吗?”秦贵妃掖着袍袖看她动作,似乎并不知晓个中内情。

    傅景书正要开口回话,太后挥手向她一扬,竟再次打翻了她手里的药碗,看着砸在地上碎裂的药碗,哈哈大笑:“哀家不喝!”

    “姑母!”秦贵妃看到女医的群裾被弄脏,也带了恼意,回头安抚道:“你没事吧?”

    傅景书却如来时一般平静:“娘娘宽心,我带着衣物,去换了就好。”

    秦贵妃只得让人带她去更衣。

    出了正殿,左右各一溜三间耳房,傅景书问:“明岄,人在哪边?”

    明岄细听片刻,推着轮椅左转。

    宫女落在后面,没发觉有什么不对。忽见这对主仆在紧邻主殿的那间屋前停下,并看向了闭拢的房门。

    她赶上去,听见房中隐约有啜泣声,随即意识到里面在发生什么,面露尴尬,“景书小姐,这间暖阁是我们旭皇子专用的,还请您移步往前。”

    “不急。”傅景书抬手往房门一指,明岄直接上前把门推开。

    宫女惊道:“景书小姐……”

    “不想让贵妃知道的话,就在原地好好待着。”傅景书口中对她说话,视线却饶有兴致地落在暖阁里。

    嬴旭坐在榻上,手里高举着一根紫竹鎏金的烟杆。跟他出来的宫女跪在他面前,抱着双臂满面泪痕,被烟杆打到也只是抖了一下,死死咬着唇不敢叫喊。

    “原来是你。”嬴旭并没有受到多少惊吓,不自在地放下手臂,下一瞬就吊起眉毛斥道:“你竟敢擅闯本殿下所在,该当何罪!”

    看他身量还是个孩童,观他做派却是不知做过多少回的熟稔,理所当然与盛气凌人扑面而来。

    “嘘。”傅景书竖指于唇前,轻声道:“不要吵。”

    “你!”嬴旭正对上她抬眸的一瞬,尚未出口的话立时消声。这个女人分明是瘦弱的,身有残疾毫无力量,可他被她盯着,却莫名地不敢对视。

    明岄将轮椅端进屋里,回身关上房门。

    傅景书亲自转椅轮将自己推进去,“她若妨碍到你,你杀了她便是,何必如此殴打虐待。”

    这话好像是为那宫女说话,又好像不是。嬴旭听得糊里糊涂,心中生怯,嘴上却硬气道:“她先惹我生气,我才罚她的。这等奴仆打就打了,又能怎样?”

    傅景书在那宫女跟前停下,拿起她的手,将袖子往上一拉。一条手臂上青紫伤痕交错,新旧皆有。

    宫女仍只是无声地哭泣,将头埋得更低。

    傅景书端详片刻便放开她,说:“她新伤叠旧伤,可见时常被你虐打。但她只是一个没品级的宫女,如何敢时常惹你生气?可见你是迁怒。”

    “这一回,太后病中让你出丑,你便记恨,可见你气量狭窄。你记恨太后而不敢报复,只敢另寻更弱者发泄,可见你怯懦无能。”

    傅景书转动轮椅,再次打量这位从出生就被抱养在宫中的小皇子,蹙眉道:“你这样的愚朽之材,怎么会是嬴氏的种?”

    嬴旭脸色大变,撑在枕席上的手往后蹭了蹭,怒目道:“你,你什么意思?想污蔑本殿下的身世不成?”

    嗯?傅景书本是无心之言,见他如此反应,马上察觉到有问题。有心诈他一诈,便道:“看来你果然不是皇室的血脉。”

    “你怎么知道的?”嬴旭骇然得呆了一下,生出急智起身向外大吼:“救……”

    救命,有刺客!他想这么喊,谁知才张口就卡在了半空。

    明岄捏住他的下颌,让他合不上嘴巴。

    傅景书沉吟片刻,微微笑道:“好个秦氏,好个太后,原来是想以假凤代真凰啊。”

    她稍作思索,自袖中取出一个拇指大的瓷瓶,倒了一粒药丸,让明岄喂给这个假皇子。

    嬴旭被迫干咽下药丸,又被甩到榻上,蜷缩起来一边拼命地咳嗽,一边断续地问:“你给我,吃了什么?”

    宫女瞧见,立马将头磕到地上,发着抖说自己什么都没看见,声音如奶猫一般微弱。

    傅景书看她片刻,给她也喂了一粒,才慢条斯理道:“我给你们喂的,当然是毒药。每半个月发作一次,唯有我手中的解药可以缓解,否则死路一条。”

    “什么?”嬴旭到底年纪小,狠毒有余见识不足,竟有些难以置信。

    那宫女比他反应快,直起身向傅景书:“求小姐饶命,奴婢还有病重的母亲在宫外,奴婢不想死。”

    傅景书点住她的肩膀,而后取出一个寸方的小盒子,放到对方手里,“这里面有四粒解药,共你们二人一个月的量,随你们分配。若是这个月的表现让我满意,下个月我会再差人给你四粒。”

    那两人的目光立刻都聚集到盒子上。嬴旭伸手便抢,宫女任由他抢过去,不敢有怨言。

    傅景书并不制止,如拈花一般拈起宫女的下巴,俯身凝视她的眼睛,“解药只能你来拿,你听明白了吗?”

    那宫女畏畏缩缩不说话,倒是嬴旭听出其中的意思,恨道:“你这毒妇!”

    傅景书不以为意,偏头看他:“现在告诉我,你的亲娘是谁,在哪里。”

    嬴旭怨毒地盯着她,色厉内荏:“你以为编个什么毒药就能吓到我?我凭什么告诉你,除非你也吃一粒那个什么药让我看看!”

    傅景书歪了歪头,说:“你大可以拿你的命试试。”

    话落,明岄“唰”地拔刀架到嬴旭脖子上,声音像铁一样又硬又冷:“不说,现在就杀了你。”

    刀刃嵌了一丝进肉里,瞬间让嬴旭浑身寒毛直竖,也不怀疑真假了,直道:“我说!我说。”

    那女护卫的刀一动不动,他解脱无法,只得战战兢兢地说:“我也不知道她是谁,反正她死了。”

    “死了?”傅景书挑眉道:“若是等我查出来,你嘴巴里但凡有一个字对不上。”

    剩下的话不需要说完,嬴旭就在脑海里补充完整,害怕得几要晕眩过去。此时要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她,她原先是我的乳娘……但是,后来她跟我说,公主娘亲不是生我的人,要让我认她做亲娘。这怎么可能呢……我那时还小,没有办法,只能告诉皇奶奶。后来,后来她就死了……我真的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跟我没有关系……”

    “乳娘。”傅景书默念一遍,已有了线索,便叫明岄收了刀,到隔壁去换衣裳。

    守门的宫女还在,傅景书当她全部听见了,对她说:“这等欺君之事,可千万别叫太后与贵妃知道,你也是知情人。”

    那名宫女僵立在原地,出了一身冷汗。

    不知是因突闻的密辛,还是午时热辣的太阳。

    两名着紫袍的官员撇下打伞的侍从,先后从裴府的后角门快步进了后院正堂。

    堂屋里,除了此部长官裴孟檀在,还有几位服绯衣紫的同袍。一见人都到齐了,便问:“我听说晏永贞举荐了崔连壁任参政,此事可确认为真?”

    先来的一位颔首道:“不假。”

    “这老小子是什么意思?”问话的那位咬牙切齿地击了下拳头。

    “能有什么意思?晏永贞那个人,向来稳中求进。若不是陛下要他这么做,他怎么会第一个进言?””裴孟檀抚须微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相爷的意思是陛下授意?那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做,难不成他老人家真以为崔连壁还能比您更合适不成?”

    “怎么可能?我看崔连壁并没有竞争之心,陛下必然还有其他意思。”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起来,到最后,都说:“看来陛下不想再追究秦氏了,要给秦毓章在青史上留一个体面。毕竟上有太后,下有旭皇子,有这两尊佛做后盾,终归不能太难看。”

    “哼,这两位,死了秦毓章,就如同断了四肢,是元气大伤。我们正可趁此机会,将侯爷推上去,把那个草包皇子顶下来。”

    “成雍兄此言有理。不过,要推举侯爷,得先让相爷上位才行。”

    “对。”众人便回过头道:“死去之人价值全无,我们何必与死人置气?要整治秦党余孽,有的是时间与法子。但此时若是让那崔连壁觑机捡了漏,岂不坏事?”

    “陛下惦念旧情也不全是坏事,此时忍让一步,来日也可做咱们的后路。相爷以为呢?”

    裴孟檀听完,叹道:“罢,明日午后,老夫便进宫一趟。”

    众人拱手赞道:“相爷高义。”

    翌日下午,裴孟檀果真递了牌子进宫觐见。去时难得骑马,没有避忌任何人。

    到下衙时分,消息就传遍各部。

    贺今行和柳从心也听说了,在悦乎堂谈起此事。

    后者感慨道:“真是没想到,裴孟檀也有为秦毓章、为秦党说好话的一天。”

    贺今行这几日闲暇时,反复思考那日和老师的对话,再结合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心中已想明了头尾,“陛下不愿将秦毓章之死闹得太大,所以停了一次朝会,意图平稳地揭过去。”

    “边关大捷,皇帝赐死奸相,民怨可平消。朝臣之间的怨愤,却还需有人出面压制。而这个人选,自然非现在的百官之首,裴孟檀裴相爷莫属。”

    柳从心不解:“让他说他就说?秦毓章死了,政事堂的第一把交椅轮也该轮到他。”

    要他说,等就是了。朝政需要有人主持,政务需要有人处理,皇帝也不能一直让那把椅子空着。

    贺今行道:“可让谁坐上那把交椅,全看陛下金口玉言。”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想要坐上去的人很多。对陛下来说,裴相爷固然是最合适的,却并不是非他不可。

    “也是。”柳从心想了想,肯定道:“看来裴孟檀为了成为秦毓章,向皇帝妥协了。”

    贺今行也感慨,却是因为:“先前他要忍,依附他的大小官员就都得忍。现在要廷议选官,一层一层往上挪,他不动,他底下的人怎么动?上有皇帝相逼,下有僚属策动,这个头,他不低也得低。”

    “这是被架上了啊。”柳从心感到讽刺,转念又道:“不对,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虽然裴孟檀看起来吃了些亏,可他到底拿到了实权,裴党得利最大的就是他了吧。”

    最后一叹:“官场就是最大的名利场,不求名利的官儿,凤毛麟角。”

    “是啊,像孟若愚孟大人那样孤直的人物,世间少有。”贺今行想起故人来。

    离开悦乎堂之后,他和柳从心分开,特意绕道经过孟宅。

    夕阳逶地,门墙上藤萝漫枝,紫花如瀑。门下,年轻的读书人夹着书卷,与老妇人作揖告辞。

    书香与烟火气缠绕交织,如余晖一般温暖。

    他悄悄看望过孟奶奶,没有打扰对方,寻马市租了马,踩着宵禁的鼓点出城。

    宛县虽在京畿之内,但来回要将近一日,明天早上去只怕赶不及回来,是以他要提前一个晚上去。

    找到秦氏宗祠的时候,天色尚黑。祠堂灯火飘摇,满目皆白,院里不见花圈挽联等物,也没有几个人前来吊唁。

    秦毓章停灵在正堂,秦幼合独自守着,突然看到他进来,用力揉了几回眼睛才敢相信。

    贺今行祭拜过后,与他寒暄两句,便听他说话。

    秦幼合刚回来那一日和第二日让他心力交瘁,恨不得一头撞死重新投胎,但再怎么难过,也挺过来了。

    他说:“我什么都不怕了,今行,你不用担心我,这回之后也不要再来了。等我爹深葬过后,让成伯和秦小裳守着祠堂,我就到至诚寺出家念佛,为我娘祈福,为我爹赎罪。”

    贺今行知他不想牵连更多人,说:“你有打算,很好。可我们是朋友,互帮互助又有什么不妥?之后我不会常来,但你们缺什么,或者遇到了什么难事,也不要怕告诉我,差人到通政司或者工部官舍来找我就是,我来想办法。”

    “另外,许轻名许先生也很担心你们,他还关照了宛县令。你在这里也别怕,这一段日子就好好地陪着你爹,还有成伯他们。”

    秦幼合先是沉默,然后发愣,好一会儿说:“其实我爹那天不叫他进来,是怕有人听了他们谈话,会对他不利。”

    贺今行明白,这个“他”是指许轻名,轻声安慰道:“许大人也明白的。”

    两人有许多话能说,然而贺今行不能久留。

    日出之时他便打马回返,紧赶慢赶于日落之时回到京城。

    还了马走回官舍,已是精疲力竭。却有一名面生的文士在大门外拦住他,“您就是贺今行贺大人吧?”

    他提振精神道:“我是。”

    对方便双手捧出一封信,“鄙人是汉中路稷州府王府台的幕僚。府台命在下日夜兼程,务必要将这封信亲自送到您手中,并请您务必要在初五朝会之前拆看。”

    第282章 二十五

    贺今行认识的“王府台”只有一个人, 接过信看封上题名的字迹,果然是王玡天。

    遂与那门客告辞,回屋展信细看。略过前言后语, 重要的只有一句话——

    “我叔父王正玄若是在廷议上推举我做礼部侍郎, 请你一定要驳斥他, 不能让我当选。”

    一部双叔侄, 固然又亲又近,可在日后的仕途上,除非当叔叔的告老, 侄儿很难再有寸进。

    贺今行能够理解王玡天的顾虑,但是, 他不直接阻止他叔父, 却要舍近求远写信来拜托自己,为什么?

    更何况到时候,王正玄要推,必定会有合适的理由。他若是没有更切实的理由,直接反对也不大好,不如另荐王玡天任别的官职。这人知稷州快四年, 政绩斐然,任实职或许比任礼部郎更合适。

    他思及此, 不由回忆起当初与对方在稷州的见面, 随后反应过来,原来醉翁之意在这儿呢。遂起草稿,写了个举荐的折子, 以做准备。

    隔日带着奏折上朝, 依惯例在端门候朝。

    贺今行一眼望去,满目仍是绯紫衣袍, 却总觉得列位大人似乎都熨新了官服,且特意打整了仪容,一派精神抖擞。

    明德帝今日的气色也比前两日好上许多,登临御座的步伐沉稳有力。

    大礼过后,裴孟檀出班道:“陛下,臣等于五日前就听闻秦毓章莫名身死,其子扶棺回乡,其宅被禁军查封,但至今不知其具体缘故。官员之间众说纷纭、人心惶惶,坊间亦是流言不止、多有对朝廷不利的揣测。故而今日,臣斗胆祈望陛下告示臣等,以昭彰真相。”

    这是在场所有人都关心的问题。

    一代权臣,竟然说没就没;上靠太后下奉皇子的外戚之氏,更是一夜之间就被赶出了宣京。

    足可见雷霆还是霖露,全在君王抬手一翻一覆之间。

    树倒猢狲散,旁观者或惊讶或痛快之余,也难免心生寒意。

    可裴相爷就这么问出来,却多少有些隔靴搔痒的意味。毕竟大家在乎的不止是秦毓章的死因,还有皇帝的态度。

    当然,纵有人觉得裴相爷不够犀利,也只是心里想想,断不敢站出来说个“不”字。

    明德帝居高俯视众臣,将不同的反应收入眼中,面无表情道:“秦毓章举措失当,犯帝王讳,本该阖族问罪。但念及太后年迈,朕不忍她没个娘家人说话,株连起来也有失体统,故只命秦毓章自裁,其族不得再踏入宣京,不得科举为官。你们哪个对此有意见,想好好问一问朕,可以站出来问,朕知无不答。”

    话到后头,已显森寒之意,立时便有多位大臣位齐道“不敢”。

    “陛下息怒。”裴孟檀亦躬身道:“臣等绝无责问逼迫之意。既然秦毓章是咎由自取,臣等心中有了数,便不再忐忑恐惧。”

    也就是说,大家惶惶不安,是因为不知道秦毓章的死因,怕自己被牵连,也怕无意中蹈其覆辙。现下知道他的死因是犯讳,不会牵连太广,那就安心多了。

    裴相爷说完便回到班列,垂目肃立,脊背稍向前倾,弯出恭顺的弧度。

    对面的另一班列里,兵部侍郎盛环颂身子向右一歪,贴着他的堂官悄悄嘀咕道:“这话说的,好像咱们大家都跟秦毓章穿一条裤子,生怕被连坐似的。”

    他不是秦党,没受过秦党的贿,心里不忐忑不恐惧,自然不愿意接这顶带屎的帽子,要出列上奏论个说法。

    谁知人还没动,就被先一步拉住了袍袖。

    “干什么?”崔连壁斜眼睨他,看他半举笏牌就知道他想放什么屁,嘴唇微动:“这么急着当出头的椽子?”

    一旦认可这个玄虚的罪名,正经的法司就成了摆设。贺鸿锦和晏永贞都没说法,轮得到他们兵部的人来出头?

    盛环颂想想也是,就算拖着大家做出一副谁都不干净的样子来,真烂的也不会就这么洗白了。再去瞧他前头的同僚们,都似入定的老僧一般,真要装死到底。

    遂也在原位站定,将冲到脑门的热气压回肚子里。

    朝班后头,贺今行换到了边上的位置,也不动声色地注意着包括盛大人在内的重臣。

    不说几位尚书御史,按忠义侯的性格,平常绝不会接受这样的结果。但他没有出声,只可能是裴孟檀提前和他通过气,说服了他。

    他也试图去理解明德帝这么做的用意。是否就像当初许轻名接任江南总督的时候,为了稳住危如累卵的局势,不得不缓下屠刀,先杀鸡儆猴,布置赈济安定民心,再暗中处理贪官污吏——秦党一定会被清洗,这一点他并不怀疑。光凭抄家能得一大笔银子,缓解财政的压力,朝廷就不会放过那些人。

    但是,今日的朝堂并非那时的江南,一定要用这样的方式吗?

    若是一味地为了维护大局的稳定而忽视公义和律法,真的能够解决痼疾,而不只是粉饰太平吗?

    若是他反对,他又能拿什么办法来解决这些事?

    兜兜转转,他再一次面临这道难题,不得不沉默。

    所有人都保持沉默,无人再发声。

    明德帝高坐在满殿的沉寂当中,轻轻拍掌,顺喜立刻捧着圣旨上前三步。

    在大太监打开圣旨的同时,百官皆跪。

    “……自高祖以来,选拔萃之信臣坐政事堂,上承君意、掌一国之机要,下统百官、行辅政之职责,举足轻重,不可连日阙如也。朕累日观察考校,现礼部尚书裴坚,兢业数十载,累功而不恃傲,可垂范百官,宰执官事,故晋为吏部尚书兼领平章政事。另特授兵部尚书崔英参知政事,佐理朝堂。望两位爱卿恪守其职,为君分忧,为国民谋福,万勿懈怠。”

    顺喜唱罢,下阶送圣旨。

    裴孟檀与崔连壁先后出班,一同谢恩,“蒙陛下不弃,委以重任,臣等必肝脑涂地,鞠躬尽瘁,以报圣恩。”

    “平身罢。”明德帝抬手道。待这两人起身领了圣旨,再放眼整座大殿,沉声道:“所谓‘智者不倍时而弃利,忠臣不先身而后君’,若诸卿都能记住这条至理名言,朕方可高枕无忧矣。”

    群臣皆应声承命。

    “答应得好听啊。”明德帝笑了笑,没往下说,而是一转话题:“自与西凉人开战的这一年来,京曹多有阙位,因战事紧张而一直没来得及增补。如今苍州大捷,和平指日可待,朕思量着也该在这些位子上添人了。以往廷议,只有几个老面孔给朕出主意,朕有些腻味,所以这一回让大家都参与进来。只要是真正的人才,英雄不问出处,也不拘与举荐人的亲疏,朕必任用!”

    “但是。”他双手撑上御案,倾身道:“诸卿这么多人,一个个地上前来与朕说项,未免太浪费时间,所以朕现想了一个办法。”

    顺喜打了个手势,立时有十数名内侍捧着空白折子与笔墨出来,给每位官员都送了一份。

    明德帝接着道:“大家把想要举荐的人才都写到折子上,朕再收上来细看,谁也不错漏。就现在开始吧,顺喜,点炷香。”

    沉香静燃,时间一寸一寸成灰。

    众臣一手拿折子,一手提着笔,大都有些犹豫——这一旦写上去,可就是白纸黑字,改不了了。再则没法与人打配合,红白脸一起唱,也令一些官员措手不及。

    贺今行昨晚写的那封奏折没送朝房,还留在袖中,眼下能直接移过来。他仍然重新思考了一遍,稍作删改才下笔。

    等太监收完奏折,一散朝,众臣或围着裴相爷与崔相爷道恭喜,或三五成群议论各自举荐的人选官职。

    先前候朝时尚能听到不少关于秦毓章的讨论,这会儿都烟消云散了。

    到晌午,明德帝又派人给各个衙门赐下粽子。往年只有常在御前的几位大人享有,今次因佳节没能休沐,朝官皆有份,又少不了一片谢恩之声。

    通政司也得了一盘,贺今行这才想起今日五月初五,乃是端午。他拣了一个粽子来拆,与现在时兴的粽叶包糯米不同,这个是菰叶裹黍米。

    这是什么意思?不忘初心么?

    他想起老师让他静待陛下的手段,现在看,威逼利诱,连敲带打,果真厉害。他一边想,一口一口地把这只角黍吃完。

    下午些,下属们从其他衙门带回来不少传言,都说:“六部好些年不变动,这一年就变了大半,真应了那句‘世事难料’。”

    只要该办的公务办完,贺今行不拘他们聚在一起交流,只自己闷头在直房,两耳不闻窗外事,待到申时末就散了衙。

    今日难得这么早,街市尚热闹,到处都是端午才有的吃食玩意儿。

    贺今行本想买几只糯米粽,但上月的俸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发,犹豫片刻还是作罢。

    悦乎堂里还有些读书人在看书挑书,他便径直去后堂。

    不大不小的内室里,除了柳从心坐在椅子里看书,临暗窗的榻上,还趴着个刑部制的青袍,自然是忙了许久的晏尘水。

    贺今行以为他睡着了,抖开薄毯要给他搭上,就见他翻过身,眯着眼看片刻,嗡声问:“今行,你手怎么样了?”

    “四五日就痊愈了,劳你记挂,不再睡会儿?”

    “睡不着,钱书醒死了。”

    “嗯?”

    柳从心也转头看过来。

    晏尘水抬手盖住上半张脸搓了搓,疲惫道:“就今天,大概午正一刻,狱卒给他送了饭,他摔了饭碗,拿碎瓷片割了喉咙。”

    贺今行放下毯子,皱眉道:“没人看着?”

    柳从心则说:“他要自杀,秦毓章死的时候他就该死了,怎么可能这个时候才自杀?幕后果然还有黑手是不是?”

    “他确定是自杀。自被下狱之后,除了刑部里的人,也没有见过其他人。”晏尘水半坐起身,看向贺今行。

    后者明白他的意思,他还是觉得刑部有内鬼,便问:“你们衙门怎么说?”

    “人死了,还能怎么办,就定个畏罪自杀。”晏尘水抓了抓头发,有些暴躁:“我在京畿几个县连着抓了七八天的盗贼,回来才听说这事儿,之前都故意瞒着我。换我来审,再怎么也要叫他开口吐出点儿东西来。”

    贺今行安慰道:“怪不得一直找不见你人。可事后再说什么也没用,大家以后要是觉得不对,就互相报备一声,也能及时传信。”

    “至于钱书醒,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时候自杀,肯定有原因。今日与他有关的事,我只能想到一条,就是朝会上,陛下给秦毓章定了罪,约摸不会再改了。”他将罪名告知另外两人,末了思索道:“但是他在狱里,不管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怎么会知道朝堂发生的事?”

    晏尘水面无表情:“除了那个内鬼还能有谁?吃里扒外、居心不良的东西,我早晚要把他揪出来。”

    正说话,外面有人敲了敲门,三人立刻安静。柳从心起身去开门,却是裴明悯来了。

    “我就猜你们都在这儿。”后者举起手上提的一食盒五彩粽,笑容温润:“我爷爷从稷州给我送过来的,请大家一起吃。”

    “在稷州做的粽子?”晏尘水顿时恢复了不少生气。

    正好书肆里的客人都走光了,掌柜也告退,大家便在外间围桌坐下,分食那盒热气腾腾的粽子。

    晏尘水飞快地剥着粽叶,一边说:“谢了啊,我听说你要升侍读学士了,顺道恭喜你。”

    “嗯?”裴明悯惊讶道:“阮大人是和我商量过,但还没定下。你怎么知道的?”

    晏尘水:“我去找我们侍郎汇报案子,正好听了回墙角。”

    “可是翰林院的学士有定额……”贺今行忽然反应过来,“阮大人要高升了?”

    裴明悯点点头:“十有八九。他若升迁出翰林院,依次递补上去,就有个侍读学士的位置空出来,说是要给我。”

    他说完,似想到什么事,神情微黯。

    贺今行道:“你出使两回,死里求生,功不可没,被拔擢是应当的,不会有人不服气。”

    裴明悯与他对上目光,无奈地笑了笑,复又轻叹一声:“我无所谓,但我回家之后会劝我父亲,要更加谨言慎行。”

    “升迁总归是好事,管那些小人怎么看?”晏尘水吃完一个粽子,抽空说话:“他们有种就也做出政绩来呗,要是只会妒忌,气死了也活该。”

    贺今行赞同道:“大家都往上走,位越高,权越重,力量越大,能影响能改变的事也就越多。那些风言风语也就微不足道了。”

    “我也这么想。”裴明悯道:“眼看着不少衙门就要进新长官,倒有几分新气象,我等也该放眼未来。”

    柳从心却不怎么抱有希望,因顾及前者在,只摇头道:“虽然人换了不少,但做起事来未必就和从前不一样。”

    贺今行顺着说:“你的顾虑也有道理。但是,既然人换了,那做事的方法,依照的规章,也都可以改变。”

    话出口,室内静了一静,大家都看向他,“今行的意思是?”

    “天工人巧日争新,律例与法度,都没有一成不变的道理。”贺今行一如平常说话的语气,神色平和道:“战事终结,新官上位,正适合推陈革新,改冗制、变恶法。”

    晏尘水如醍醐灌顶:“对啊,咱们当官儿都是依照规矩办事。我有时候审理一些案子,就比如被长期虐待的妻子反杀了她丈夫,然后被婆家告上来,不是我不想从轻,而是律条摆在这里,不允许我法外开恩。”

    贺今行说:“我是一直在想,这几年朝廷用了不少办法,都没能彻底解决国库亏空的问题,显然是治标不治本。既然如此,何不究其源头,从税制与国库本身着手?”

    裴明悯闻言,也回想起自己的经历,“我这两年出使南越与北黎,也有许多感触与遗憾。不论朝廷与官府如何交恶,治下百姓终究无辜。北黎固然比不上我大宣的繁荣,地理人文却也有可学之处。而南越政治之落后,等级之森严,对待底层奴隶之残忍,天怒人怨而起义爆发,亦可引以为鉴。”

    如果可能的话,他甚至想对他们伸以援助,但这个心思却不好说出来。

    大家如同当年读书备考时一般各抒己见,畅所欲言,唯有一角以沉默居多。贺今行便特意问道:“从心呢,你出海是我们都没有的经历,有宽广的见闻,又在工部任郎中许久,可有遇到印象深刻的事情,或是什么不妥不便之处?”

    柳从心愣了愣,缓缓道:“外民大多贪婪,倚仗武力震慑才能从容行商,不提也罢。工部就是个烂筛子,不是靠裙带吃干饭的,就是想着怎么从公费里中饱私囊的,这大半年又因经费欠缺停了不少建造,老实说没有多少事情可做——所以我也没有什么想法,等陛下委任堂官,上下整肃一遍再说吧。”

    晏尘水“噗”地笑出声:“这还不算有想法么。你说得对,以前傅禹成那老东西在的时候,我就看工部不顺眼。哪怕后来裁换了一批人,也还是老样子,木头做的衙门大梁一股子铜臭烂味儿。不过你进去这么久没有被同化,很难得。”

    柳从心撇他一眼,“我有自己的事要做,除了分内的公务,没时间再钻研别的。”

    贺今行莞尔道:“从心是个坚定的人,绝不会轻易被影响。”

    顿了顿,又说:“我打算把这些想法都整理出来,写成一道疏,待到合适的时机,就进谏给陛下。”

    裴明悯颔首道:“我明白了,我随你一起。”

    贺今行却有些迟疑:“你父亲那边?”

    裴明悯说:“我父亲行事历来稳重,作风偏向保守,如果直接去询问他的意见,他大约是不会同意的,还很有可能会直接阻止我们。但我既已入朝为官,自然该负起为官的职责,而不能凡事以我父亲为尊。”

    贺今行知晓他素来有主张,问清了他的想法,便不再多言。

    柳从心分别看看他俩,“我佩服你们有这个胆子,只是,就凭借你……就凭借我们这几个人,最高的官秩也才从五品,分量不够吧?”

    晏尘水也说:“这倒是。不能只上一道疏就算了,得让陛下纳谏才行,否则这折子写了也是白写。这样,等我回去拿话探探我老爹的想法。”

    贺今行应声道:“好,这事不急,准备妥当了再行动也不迟。初九休沐,我也去拜访忠义侯,寻求他的支持。”

    “忠义侯?”柳从心有些怀疑:“他和裴相是师生,应该不会掺和进来吧,若是让他知晓,会不会反而坏事?”

    贺今行解释:“侯爷和我们的初心都是一样的,只要谏言有利于国家和百姓,我相信他不会反对。就算他不同意,也不会将这件事泄露出去。他是个骄傲的人。”

    他说得笃定,柳从心信任他,也就不再多说。

    裴明悯听罢,叹道:“我只能尽我个人之能。”

    贺今行说:“你要是打算参与进来,在你那父亲那里要承担的压力可比我要大得多,这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又看向另外两位伙伴,认真道:“我们各自尽力而为,不能为的就大家一起商量想办法,别想太多,也别勉强自己。”

    裴明悯知道这是他的真心话,然而自己所承受的压力也是退路,他却是孤身一人……思及此,又反过来想,自己更要做好自己该做的才行。

    大家说定,时候也不早了,收拾完餐桌与食盒,各自回家。

    翌日,宫里逐渐有任命的圣旨发出来。宣旨的太监一到各部,不出一个时辰就传遍了六司。

    果不其然,第二道圣旨便是翰林学士阮成庸升任吏部侍郎。除此之外,如王正玄迁礼部尚书、张文俊迁户部侍郎等等,都是顺理成章,不出百官预料。

    还有一封发往稷州的圣旨先送到了通政司,贺今行亲自抄录。

    这道委任的旨意,就如他在折子里举荐的一般,着稷州知州王玡天晋工部侍郎,即日进京赴职。

    至于工部的正职,迟迟没有响动,悬念留到了初八才揭晓——仍然由裴相爷兼领。

    贺今行听下属们议论了片刻,便回到自己的直房。这件事本身没有太大意义,他不如想一想明日去找淳懿,该怎么说服对方。

    然而尚未等到休沐,才过晌午,他就接到了南方军送来的一封奏报。

    在南方军的协助下,南越起义军占领王城,交禹王带领小股残余贵族向更南方逃窜,南越持续近两年的内乱趋近结束。

    起义军首领欲派遣使者来朝拜大宣皇帝,并寻求进一步的援助。

    故而南方军先行上报询问朝廷,是否准许使者来访。

    第283章 二十六

    贺今行带着南方军的奏报匆匆进宫。

    内侍通报之后, 直接将他领到了后殿道场。明德帝正在八卦台上打坐,听他说完来意,睁眼问:“你说写奏章的是谁?”

    “南方军特编第九军参将顾元铮。”贺今行回答, 又添了几句:“顾将军自去岁八月领兵入南越, 连续作战七月有余, 力定大局, 对南越此时的局势想必也最是了解。”

    所以不经顾大帅,而由她直呈奏章,也很正常。

    “朕知道顾穰生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他侄女, 只要没出事,就随便她怎么办。”明德帝做了个手势, 顺喜将折子拿上去, 他边看边说:“没想到这姑娘还挺厉害,顾氏将才辈出,雏凤清于老凤声啊。”

    顺喜见他面带笑意,奉承道:“边远湿热之地亦出人杰,可见陛下洪福广大,泽被万方。”

    明德帝睨他一眼, 合上奏折,淡淡道:“少拍马屁, 去叫裴孟檀他们过来。”

    这是要召集重臣议事了。顺喜应声, 旋即迟疑地请示:“陛下,奴婢们去请裴大人、崔大人、陆大人还有王大人?”

    端门外的官阶职序才将大变动,大太监一时还拿不准, 谁有资格跻身陛下所说的“他们”之中。

    明德帝也不为难他, 直言道:“把淳懿叫过来,让他多看多学。另外, 把阮成庸和盛环颂也喊来,多两张嘴,多两种声音。”

    “是。”顺喜依言吩咐下去,常谨去政事堂,何萍带人出宫。

    两刻左右,被点到的官员便陆续前来。虽有七八人之众,在偌大的道场里也显得稀疏。

    新晋的吏部侍郎也是位风度翩翩的儒雅之士,虽不及裴相爷那般大气从容,但要多几分书卷气,不愧于翰林治学多年。

    贺今行平常很少与翰林院打交道,只略听说过这位阮大人与裴相爷是多年故交,向对方行过礼,再没有更多的交流。

    人到齐后,裴相爷站在了从前秦毓章所站的位置,崔连壁却没有站到旁边去,而是把位置让给王正玄,自己站到了边儿上。

    “崔大人?”王正玄不解地叫他,要拉他过去,他挥了挥手,低声说:“我今儿犯了旧疾,站不久,你就让我躲躲罢。”

    几人就这么站定,明德帝不欲说话,贺今行奉命将南方军送来的奏报复述了一遍。

    裴孟檀思量道:“来,自然是要准许来的。但是,南越人想要的‘援助’却太过宽泛,不能早早答应,需视其提出的具体要求而定。南方军班师回关,陛下若是按惯例召顾元铮进京述职,不如就着那南越使者随她一道,再在路上伺机打探清楚对方的意图,传信回来,朝廷也好提前应对。”

    王正玄道:“裴相爷言之有理,臣也附议,最好等南越使者抵京再详谈。”

    “谁说一定要谈?”盛环颂飞快地反驳道:“南越人全国久战之后,不外乎缺粮食少器具,想找我们借上一些。我们借兵给他们,又出人又出力,尚未得到回报,这些人就想继续打秋风,不会真当我们是冤大头吧?”

    王正玄听了,侧身微微后仰,看着前者道:“盛大人这话说得真是,粗俗。”

    “这南越人既言明是来朝拜,那就说明他们承认南越比咱们大宣低一等,把他们自己放在了附属国的位置上。这种时候,怎么还能拿有来有回这一套去死套呢?”

    他又瞟了一眼裴相爷,回身面向皇帝,细说道:“陛下,咱们与西凉人的仗还在收尾,与北黎人的协战盟约还没有彻底结束,若是此时与南越这等小国斤斤计较,浪费时间精力,岂不显得咱们外强中干?”

    “既已经借兵,不如继续施恩到底,既向其他邦国展现我大宣底蕴深厚,为之后的邦交加码。等事后再对南越提出要求,也好叫他们无可拒绝,予取予求。”

    盛环颂道:“人家这个时候都不谈回报,等缓过气来腰杆子硬了,你还想予取予求?我看做梦比较快。真要底蕴深厚,有这个钱接济邻邦,不如先把西北军拖着的抚恤给发了吧!陆大人,你说是不是?”

    被叫到的陆潜辛无奈地摊手:“国库空虚,大家都是知道的,盛大人何必要讨我这一句?”

    王正玄怒道:“武夫就是无谋!他们腰杆子硬,难道还能硬过我们的南方军吗?有军队做后盾,还怕他们抵赖不成?敢抵赖那咱们就敢再打过去,就是提前找个正当的理由罢了,‘师出有名’懂不懂?”

    盛环颂哂笑一声:“我看你们文官嘴皮子一张一合,就能把天都吹破了,还要什么后盾?真当这三边的军队都是撒豆成兵吗,不抚慰流血牺牲的将士,反而接济敌邦,也不怕将士寒心!”

    眼看这两人吵着吵着就要撸袖子动手,忠义侯站出来道:“御前议事,两位大人为何如此急躁?在下倒是有一个不同的想法,烦请诸位一听。”

    王盛两人终于住嘴,明德帝早被聒噪得无法静下心,只道:“快说来听听。”

    忠义侯便拱手道:“陛下,前任交禹王送来的那位质子,还住在驿馆。”

    他忽然提及南越质子,众人不解,裴孟檀问:“侯爷的意思是?”

    忠义侯便将自己的想法徐徐道来:“不必搭理起义军的使者。交禹王虽然逃走,可他的儿子沙思谷还在我宣京。陛下可以册封他为南越王,送他回南越继承大统,但不再出兵帮他平定起义军。”

    贺今行闻言觉得不妥,出声道:“南越才将推翻贵族暴政,沙思谷又久离南越,对南越国情一无所知,就这么摘走胜利的果实,起义军那边应当不会同意?”

    忠义侯道:“自从南越爆发起义以来,沙思谷就有心回到母国平乱救民,一年来潜心向学,难道受过我大宣教育的王子还比不上一个奴隶出身的起义军首领?再者说,南越所谓的‘起义军’,也是借助了我大宣的军队,才能推翻前任交禹王。既然如此,陛下再让南方军护送沙思谷回去继位,重整南越,又有何不可?”

    贺今行:“当然可以强行护送沙思谷回去,但这样只会让南越再度爆发战乱甚至分裂,百姓重新陷入战争的漩涡。”

    他说到这里顿住,恍然明白了对方的用意。

    就听忠义侯继续道:“眼下南越的战争是要结束了,可他们恢复和平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不管是给他们援助,还是不闻不问,最后都会给到他们休养生息的时间,只不过是恢复得快慢而已。以这些南蛮的劣性,日后恢复了元气,不管嘴上说得多么冠冕堂皇,背地里未必不会再一次出现偷袭剑门关之举。”

    “所以,不如就让南越内部保持着分裂的状态,让义军与沙思谷互相找麻烦,没有多余的精力与能力来骚扰我们。”

    盛环颂道:“义军势大,纵然南越内部能聚集起保王党,恐怕也不是敌手。”

    “只要我们暗中给予支持,让沙思谷不至于失败即可。”陆潜辛听了半晌,微微笑起来:“这样,南越国内乱与不乱、乱到何种程度,都凭我大宣左右。我们还可以趁势向其兜售甲胄、武器以及粮草等等,去换他们的奴隶、林木与矿藏。”

    忠义侯颔首道:“这样做,一则,从事实与法理上将南越确定为我大宣的附属小国,非大宣皇帝册封不可为南越王正统,实现长久压制。二则,还能在贸易上获得进项,丰盈国库。”

    又示向上首:“这就是臣的想法,还请陛下与诸位大人赐教。”

    明德帝虚虚抚弄着麈尾,沉吟不语。

    底下几位大臣议论几许,裴孟檀道:“侯爷所言,若是实施得当,不失为一项利好我朝的策略。”

    贺今行环视前面的诸位大人,或赞同或沉默,似乎无人反对。他考虑再三,哪怕想法尚不周全,仍旧上前道:“陛下,臣以为这道策略不太妥当。”

    “你……”王正玄再次回过头来,一副看看又是谁唱反调的模样。

    忠义侯见状,先一步开口:“不知小贺大人有什么见解?”

    王正玄的话憋在喉咙口,望了望前者,一甩袖子,决意今儿再也不给人抬轿。

    贺今行向侯爷叠掌,再向皇帝作揖。

    明德帝抬指道:“你也说来听听。”

    他便起身,将自己方才想到的全都阐述出来:“义军推翻暴政,在南越的土地上乃是大势所趋,民心所向。我们强行推沙思谷上位,是逆势而为,必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纵然后期能掠夺其山林矿产,但在前期,需要对其提供大量军事上的支持。”

    “可我们的国库亏空已久,振宣军的粮草辎重靠江南路割肉喂血才凑齐,而四方边军的伤亡抚恤只发放了一小部分,如果还要派兵驻扎南越,不知这笔军费从哪里来?又让我们的边军将士作何想法?”

    “若是加征税赋,我们百姓为了支持与西凉人的战争,所承担的税赋已经十分沉重,再因为这样的理由压榨他们,诸位大人于心何忍?要是激起民变,到时又该如何处理?”

    “眼前的困难不提,就算布局成功,固然能一时操控南越的局势,为我朝牟利。但对于南越的民众来说,我们就是令他们家破人亡、山河破碎的外敌,仇恨的种子种下,一旦时移势易,我弱他强,他们必会加倍地反扑。这就是为日后埋下祸根。”

    “再者,邻邦战乱不休,势必影响民间的贸易往来。大量的战争难民逃离,会扰乱我们与其接壤边境的治安,妨碍当地百姓的生活。诸如此类,方方面面皆有弊端,故而臣以为,此举算不得妥当。”

    少钦,众人才反应过来他说完了。王正玄在心里嘀咕,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个个的唱起反调来,一套又一套。

    忠义侯侧眸注视贺今行,沉声道:“你一定要与我反着来吗?”

    “侯爷请勿多想,下官并无此意。”贺今行迎着他的目光,神情依旧平和:“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天下虽大,好用兵者亡,西凉就是现成的例子。故而私以为,霸道蛮横地压以强权,不如以怀柔之策徐徐图之,以人文教化,以礼德服人。”

    两人一齐看向明德帝,齐声道:“请陛下明断。”

    明德帝笑了,声音威严:“你们啊,应与不应南越义军的请求、是否遣返沙思谷都有理由,但最终结果如何,是不是还应该问一问南方军的意见?胜仗是人家打的,使者要人家护送,之后要驻兵或是怎样,也都得靠人家。总不能撇下他们,现在就三言两语把事说定了。”

    这意思是要容后再议。

    贺今行想了想,“陛下所言极是,臣失虑了。”

    忠义侯退了一步,不在此时争长短。

    明德帝很满意两人的反应,按了按额侧,吩咐道:“让顾元铮带着南越义军的使者即刻进京。”

    众臣皆道是。

    公文在政事堂拟好,贺今行顺路带回了通政司,抄录副本之后,送去驿站飞马传走。

    因是发给顾元铮的文书,让他想到了君夫人的病。

    晚上回到官舍,他想写一封信过去问候,但以他现在的身份,与蒙阴顾氏可谓毫无关联,直言恐怕太过唐突。思来想去,干脆先与顾元铮攀敬仰之情,再问候顾大帅,拐弯抹角地把他能想到的顾家人全问候了一遍。

    好容易写完,又怕会让对方觉得莫名其妙,犹豫许久,还是直接问候罢!就说先前在云织的时候,听横之提过他的娘亲。

    是啊,横之一定也很担心他娘,他去年秋天就离家远行,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与家人相聚呢?

    贺今行将信纸晾在窗前,望向窗外,只见一轮盈月挂梢头。

    短暂的惆怅就如叶尖的月华,转瞬即逝。

    隔日是个大晴天,贺今行踩着不断升起的朝阳,来到乐阳公主府,向门房递上了自己的名帖。不多时,长史亲自出来,引他进府。

    嬴淳懿只披一件宽袍,在主殿前的月台上摆了案几座椅,处理公主府上积压的事务。

    见他来,也不停笔,随口道:“你特地上门来,是为了劝说我放弃送沙思谷回南越么?”

    “不是。”贺今行答道:“我知道我说服不了你,所以是来和你商量另外一件事。”

    嬴淳懿把批阅好的账本递给长史,示意对方带着侍从退下。

    月台上清净下来,朝晖斜过屋檐,只铺到三层台阶。两人都身在殿宇的倒影之中,他说:“你就不能向我低头一回么?”

    贺今行站在案几前,垂眸道:“这不是低不低头的问题。”

    嬴淳懿抬眼望他片刻,叹道:“并非所有人都如你一般……算了,一码归一码,坐。”

    “莲子呢?”贺今行还记挂着那孩子往他自己手臂上划的那一刀。

    “他前些日子硬要送秦幼合回宛县,被陛下罚了俸,禁足一个月。这会儿在他院子里发霉,手臂也差不多好了,没什么大碍。”嬴淳懿提起此事,语气稀松平常。

    要跨出雷池就要承受代价,禁足而已,算不得什么。

    他屈指点了点几案,“说说你来这一趟的目的罢。”

    第284章 二十七

    “如今三边战事都将结束, 外患不再作为朝廷的头等大事,内政亟待厘清,民生百废待兴, 你怎么看?”贺今行不绕圈子。

    “果然是为此而来。”嬴淳懿毫不意外, 反问:“你想干什么?”

    贺今行不答。

    四目相对, 嬴淳懿放下刚刚拿起的一本账册, 道:“万事都需要钱粮做支撑,无钱寸步难行。就如陆潜辛所说,国库亏空人人皆知, 迫在眉睫的事情虽多,但怎么弄钱才是第一要务。你若是想从别的地方下手, 怕是不能轻易说动陛下。唯有先解决国用之计, 才好有其他说法。”

    “我正是有此想法。”贺今行这才继续说道:“我请教过许轻名许大人,他在江南路所实施的一系列政策,不管是租岁抵税还是通兑宝券,都可以在其他路推广,再辅以其他方法,应当可以暂时填补国库的空缺。”

    嬴淳懿道:“许轻名收租岁, 九个月抵一年,宝券发给百姓再收兑, 要多付半分的利。本质都是寅吃卯粮, 还是借的高利粮。固然能填上现在的缺口,来日又该怎么办?”

    若当真还不上,各州县的官府或许能想出种种法子向无赖一样废除宝券, 照常征税。但真到了那个地步, 百姓对官府对朝廷的信任将荡然无存,天下又要大乱一场。

    “所以, ”贺今行肃容道:“不止要填上眼前一时的缺口,还要从根本上解决国库亏空的问题。”

    嬴淳懿问:“你觉得问题出在哪里?”

    贺今行道:“这三年来,除了江南路免去了去年和前年两年田税,其他路州的税赋照常征收,全国或是部分路州加征税赋更不下三回,其中还包括重征的凉饷,外加巡盐茶、远洋商贸,户部的收入却堪堪与本朝初年持平。”

    “然而就算如此,在同时停下了不少工程营造、削减了许多项开支的情况下,哪怕边关战乱、灾害频发以致支用颇多,收支无法相抵,也绝不应拮据至此,岁计一年比一年缺损得多。”

    “十五年,江南水患之后,我曾参与清算淮州一地的人丁、田亩,重绘籍册。当时得以借便比对淮州过往的鱼鳞图册以及人口黄册,便发现淮州这些年来人口增加,山林荒地开垦无数,税额却不曾随之增长,以此为奇。”

    “此后多闻国库亏空,重税却不足以抵支,再思及此宗旧事,推及全国各地,想必都和淮州相差无几,问题就出在税征之上。”

    “下有税户瞒报人丁地亩,偷逃税赋,上有官员与税户勾结掩护,假造税目。”

    “至于税入了国库,拨付给各部衙门各级官府,在公费上的贪墨,又是另一宗大的弊病。”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不得已停歇片刻,再道:“这两头,户部因堂官三年换了两回,各地清吏司亦多有裁换,税收情况却毫无缓解。可见关窍在另一头,拥有大量田地与佃户、奴仆的世族地主之上。”

    嬴淳懿听他说完,沉默片刻,起身入殿。再出来时提了一只玉壶春,问他:“还是不喝酒?”

    贺今行摇头,“喝不得。”

    “那就还是以茶做酒。”嬴淳懿俯身,同时将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放了一只盖碗在他面前。随即挥袍坐下,扬颈先干一口。

    贺今行端起茶碗,杯壁尚温,遂揭盖向前一送,也饮了一大口。

    嬴淳懿喟叹一声,说道:“你想动税制,但现在的田、商、户三税并行,自太祖时期施行至今,所造账籍庞大而混乱,难以理清脉络。隐匿田亩偷逃税赋一事上,虬结其间的势力又是盘根错节,不伤根而只修剪枝叶,依然是治标不治本,恐怕难以改变现状。可你若想动其根本,谢延卿曾就这些户政之弊向陛下进谏,结果是什么你也知道。”

    “难道陛下当真半点不知这其中的曲折?难道朝堂上的这么多人也不知症结在哪儿?”

    “我有爵禄,有公主府遗产,清查田亩与奴役之数,我不敢保证自己绝对干净,但也绝不至于坏到哪里去。但这满朝文武,就拿昨日的廷议来说,有几个人为官清廉,持家节俭?而不是出身世族,家有良田上万,奴婢身契成箱?”

    “你动税制的想法一旦透露出去,不论陛下怎么想,首先这些人就会自发地阻止你。更何况你并非户部官员,光是不得妄议他部内事一条,就能把你拦在之前。”

    贺今行说:“这不是户部一个衙门的事,这是关系整个朝廷的事。你也知道积弊已久,这只是其中一项,还有其他,不是户部官员,不是工部官员,不是吏部官员,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些衙门弊病丛生,也不加以提醒、劝诫、挽救吗?按大宣律,布衣亦可谏刺皇帝,我以奏本上谏,没有人可以说‘不准’。”

    他察觉到自己有些激动,有意缓下语速,控制自己平静道:“我知道很难,但在朝为官,能因为知其难就不去做事吗?况且,我想动的不止是税赋一项。”

    嬴淳懿倏地抬起眼皮看向他,双眸压得似一截窄刀,眸光锋利就如刀光。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等着贺今行解释。

    后者如他所愿,缓缓道:“纵观前人历史,春秋之时,为求便利税征而废井田,百姓所有土地数量不一,故履亩而税。其后耕地为民私有,山林海泽隶属皇土,初时任民取用只征少量商税,却便宜商人而亏国家,故收归官府从此盐铁官卖。再后,为抑制豪强隐匿人丁而设三长制,辖下人口增减,官府皆造册记载,清如明镜,故而能按人口均田地,并收两税。至今种种,税赋制度的改变大抵都伴随着土地与户籍制度的改变。”

    “可见税收是与地丁挂钩的,我们现在所征收的三大税种,田税依托于土地,丁税依托于户籍,商人不直接依凭二者,却也要视二者的产出而获取利润,再视获利缴商税。要想将税制改好,就不能只着眼于税制,还要一并重视地制与户籍制,协调共进。若只单改其中一项,未免不会方枘圆凿,出现水土不服的情况,进而导致整个变革失败。”

    嬴淳懿听明白了,提壶再喝一口酒,竟笑道:“你这是想要把整个大宣都翻过来抖搂一遍啊。将要面临的可不是寻常阻扰,而是通天的拦障,你要翻过去,就是难如登天。”

    贺今行依然笔直地端坐着,注视着他说:“我不信你没有想过要做这些事。”

    阳光攀着台阶照到月台上,再无声无息地将他们也裹纳起来,挂上发梢,融进眼里。

    “你还是很了解我。”嬴淳懿随时将玉瓶搁到地上,也坐正了,回道:“但是我以为,在改税之前,还需要做很多的准备。最要紧的一件,就是要先整顿朝纲,肃清文官内部,将权力收拢,让人心归附,再推行变革。上下齐心,方能畅通无阻,事半功倍。”

    贺今行皱眉道:“可是来不及啊,边军的抚恤要及时发放,战后的封赏不能拖延,各路州停下的水利与各种官办营造都等着重启,江南路先前垫上的军资需要钱粮兑付,就连我们这些低品级的官员也都盼着补发俸禄。”

    “若是要先肃清官僚,莫说全国各州数百地县,光是京城这一块地方,这一二十年来,什么时候清净过?秦毓章身死,秦氏被逐出宣京,裴相爷上位,王正玄阮成庸等等几位大人也都面露御前,他们都是你的拥趸,现在的局势对你来说还不够有利吗?”

    嬴淳懿道:“这几位大人之于我,是助力,也是束缚。裴氏累世簪缨积富稷州,王氏也是松江的土皇帝,你说他们这数十年百年来,是奉公守法不曾兼并土地蓄奴养佃户,还是该做的都做了?他们会支持重新清算田亩与人丁,而没有任何私心吗?只要我一提,那么助力立刻就会变成阻力,若四下都是阻力,又如何能成事?”

    他声音低沉下来,“这天底下只有一个人握有生杀予夺之大权,只有走到那个位置上才能不受任何掣肘。要秦毓章或是哪一个人死,要秦氏或是哪一族覆灭,都在一念之间,难道你没看明白吗?”

    贺今行良久无话。

    嬴淳懿陪他静坐半晌,开口道:“你今天来,只当是我请你来,有意拉拢你。”

    贺今行心中泛起带着苦涩的迷茫,作为臣子就不可以吗?

    这一丝情绪转瞬就被他抹去,他起身告辞,低头时说:“纵然官低位卑,我仍然想试一试。”

    不论他是什么官,哪怕作为一个无权无势的普通人,他都希望他的国家和同胞能过得更好,并想要为此奉献他的力量。

    不去试一试,他不甘心,他不能平静。

    骄阳似火,鸣蝉声声。

    贺今行从公主府出来,经过萃英阁,经过六部官署,走到皇城正门前,再直下玄武大街。

    这条宣京城里最中正最长远的直道,从治城之初就被规划在内。建造至今,不断向南延伸,绝不缩减。

    靖宁公主的和亲队伍在这条路的起点启程,孟先生的言官生涯在这条路的尽头终结。

    无数人都走过这条路,他的爹娘,他的亲生父母,也包括他自己。他年幼时由持鸳姑姑陪着从稷州入京,后来和横之一起离京各赴前路,都走的这条路。

    此时此刻,他再度步行在大道上,穿过热闹的人流,当年飞驰的马车仿佛迎面奔他而来。

    烈日灼心,却让他平静下来,细细思索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

    从前他和老师剖谈,忧愤“无人不知,无人敢言”。其实不是的,有人敢言,有人敢做。

    哪怕斯人已逝,或是远在他方,都给他力量。

    现在,无人敢谏,他来谏。

    无人求变,他来变。

    第285章 二十八

    科举表面不设门槛, 家世清白、读得起书便能下场。

    然而富庶之家能让子弟更早地开蒙,为他们请更好的西席,送他们进更闻名的书院。底蕴更深厚一些, 还能带子弟经访名师增长见识, 遍游山川开拓视野, 或许在赶考之前就已是主考官府上的常客。

    是故大宣开国百余年来, 六部高官之中,出身寒门者日渐稀少。

    例如当下,三品以上朝官, 除了左都御史晏永贞与刑部侍郎阮成庸,其他人就算不是出身于世家望族, 也是富甲一方的当地大族。这些人再以姻亲相连, 或是师徒相称,利益串联,捆绑成更加庞大的巨物,在朝野的地位也就愈发稳固。

    要站在他们的对立面,与他们相抗衡,绝不是能轻易做到的事。在不走露风声的前提下, 能获得的支持自然是越多越好。

    贺今行心知肚明,淳懿所言并非夸大, 句句都是现实。虽然淳懿的观念与他不合, 但也提醒了他,让他更加明确自己的想法。

    他思及此,调头去户部官衙, 求见陆尚书。得知陆潜辛不在官衙, 又问清了对方在东城的住址以及可能会去的地方,然后一一找过去。

    好在他今日运气不错, 半个时辰后,就在陆潜辛现在的居所里见到了人。

    院子的格局就和晏尘水家差不多,但地方要小一些,也看不见任何多余的物件。哪怕还有一个老仆在,仍然显得萧索冷清。

    贺今行敲开门说明拜访之意,看着陆潜辛一身常服如同普通家翁,忽然想起自己的同窗,不由问:“陆大人回京这么久,可有见过双楼?”

    问罢,又补充一句:“你应该知道他在哪里落脚。”

    “我当然知道,紫衣巷那宅子的地契是我转送给他的。”陆潜辛带他进堂屋,边走边说:“但是,给孩子置办的产业,那就是孩子的,我为什么要过去?他除了是我的儿子,流着我的一点血,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这话的意思,就是从未见过了。

    贺今行知道他们父子亲情淡薄,但父对子并非如子对父一般带着仇恨,甚至隐约可见关护之心。如今这样完全地不闻不问,不像正常表现,更像是有意回避。

    被请坐下之后,他便试探道:“那在下敢问陆大人,费尽心思开复回到朝堂,是为了什么?”

    “嗯?”陆潜辛刚端起一杯茶,手便顿在半空,面皮上泛起一丝没有温度的笑:“小贺大人呐,你上门来访,不先说你自己的来意,反倒叩问起我这个主人家来,你说这合适吗?”

    先前被晒出来的薄汗渐干,贺今行也完全冷静下来,没有被吓到,拱手说:“那在下就不兜圈子了。请陆大人恕我冒昧,我此来是想向你借阅本朝以来、国库进出的所有账目,还有近六十年所勘正过的黄册与鱼鳞图册。我不查人,要个全国与各路州分别的总数就行。”

    “嗯?你说什么?”陆潜辛放下茶盏,侧耳道:“没开玩笑?”

    贺今行正色道:“没开玩笑。”

    陆潜辛这回真笑了:“你虽暂代通政使一职,陛下准你参廷议,但也没有查阅国库过往账册和黄册、鱼鳞图的资格。”

    这些东西都建有专门的库房保管,钥匙都分了多把,寻常人连接近都不行。

    贺今行也抿唇笑了笑,“所以来请陆大人通融。”

    寻常他部官员当然没有资格,但陆大人身为户部尚书,自然不在此列,有得是办法。

    “我是有办法。”陆潜辛稳稳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才慢悠悠地问:“不过,我为什么要帮你,而你查账目又是想干什么?”

    他们曾经合作过,所以他此时不急着拒绝。

    贺今行也正是因此找上门。

    他并不打算隐瞒,既然来了,该说明白的都要说明白:“加在百姓身上的税赋一年比一年重,收上来的税额却不见增长,显然有问题。我欲向陛下谏言改制,清查田亩,重算人丁,所以需要过往的账册与地丁集册来做佐证。除此之外,大概还有一些食货上的问题需要请教陆大人。”

    陆潜辛听罢,些微的惊讶过后,盯着他打量许久,才说:“小贺大人,你知道你想干的是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的事儿吧?”

    贺今行坦然地点点头。

    陆潜辛道:“那你不能因为老夫是家破族灭的戴罪之身,与当今朝廷上的诸位红人都没有什么瓜葛,就这么肆无忌惮地要拉我下水吧?”

    贺今行眨了眨眼,他确实是因为对方伶仃一人谁也不靠,又正好执掌户部,所以才试着来拉拢对方。

    他敢来,当然也做好了准备:“陆大人既然费尽心思,不惜灭族也要回到宣京,一定还有宏愿尚未达成。但您既是戴罪之身,不知何时就会有更加合适的户部尚书人选来顶替您。到那时,您就只能再度被流放回衷州,难偿夙愿。”

    对于陆潜辛回朝的目的,他心中有两种不同的猜测。顿了顿,再道:“只要陆大人愿意助我,我也愿助您所求得偿。”

    陆潜辛慢展袍袖,张开双臂道:“前人说听雨有三重境界,如今我是壮年已暮,漂泊客舟,眼看江阔云低山雨欲来,耳听断雁绕我叫西风,还能有什么大愿?”

    又失笑摇头:“不过以残躯,求死而已。”

    “死有何难?”贺今行听他这么说,感觉自己隐约猜中了一些,顺着话道:“可就像必死无疑的钱书醒钱主簿,也一定要等到秦相爷尘埃落定,才坦然赴死。”

    他盯着对方浸满风霜的双眼,说:“陆大人求死,求的也是大愿得偿、大仇得报之后,无所牵挂地去死罢?”

    四目相对,陆潜辛收回双手撑在双膝上,佯作叹息:“小贺大人还真是会拿捏人心啊,亏我总以为你是个良善之人。”

    贺今行只道:“陆大人过奖。”

    “嗯,老夫确是真心说的好话,良善不能成事,有谋略才有成事的可能。”陆潜辛也收敛了神色,正经道:“我且先问一件事,是你举荐的王玡天任工部侍郎?”

    贺今行答:“是,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陆潜辛再问:“为什么?”

    贺今行想了想,其中有王玡天那封信的缘故,却难以为外人道。

    他便将写在奏折上的理由挑出来说:“我扶棺回稷州,见荒林被垦做田地,滩涂之上鱼菜共生;河渠被疏浚拓宽,来往漕运更加频繁;虽承担了绝大部分的军粮供给,但百姓家家有粮可吃,没有饿死人,可见王大人在任上做了许多实事,政绩斐然。而且,他还支持过太平大坝的重建。在我看来,他很适合工部这样的衙门,所以就举荐了他。”

    这些都是他亲眼所见。现在事后想来,哪怕没有那封信,大约他也会真心举荐这个人。

    陆潜辛点头表示明白了,不对他的举荐做评价,而是延伸道:“他们王氏这一代的子弟,属王玡天最为出色,王喻玄给他铺路铺成了康庄大道。据我所知,王正玄花了不少心思打点,想要让他侄儿给他做副手。”

    贺今行知道这件事,没有佯装惊讶,只道:“不太合适。”

    “是啊。”陆潜辛也赞同:“虽说‘举贤不避亲’,但事实上,这就像一根刺,陛下绝对会在意。本来我还想看看他叔侄同坐一个衙门,能翻出什么花儿来,可惜。”

    “王正玄的运气确实好,能做到礼部尚书已是鸿运当头,叫不少人羡慕不已。路上遇着坑,还能有人帮忙避开。小贺大人,你说是不是?”

    话说到这个份上,贺今行也明白了,陆大人对王氏有很大的成见,目的大约也和王氏脱不了关系。而王玡天给他写信,自然不单是因为他叔父的缘故。

    他迟疑片刻,终究和盘托出:“实不相瞒,我曾受王玡天相助,许诺会还他人情。所以不论怎样,我都一定会举荐他。若是无意干扰了陆大人的计划,实在抱歉。”

    “有诺必践,好德行。”陆潜辛还是点头,亲自提壶倒了杯茶递给他,“这样老夫就不担心小贺大人会毁诺了。”

    “你要的东西,且待几日,时机合适,我自会派人传信给你。”

    说了这许久,口干舌燥,终于得了一杯茶。贺今行接过来,向上举了举,“多谢陆大人。”

    瓷盏轻轻相碰,叮啷一声响。

    贺今行回到官舍,已近黄昏。

    他沐浴换了衣裳,又给书案上的缺口陶罐换水,然后惯例把罐子放到窗台上,让它们晒晒傍晚的太阳。

    有同僚经过看见,建议过他往罐子里插些花草,一朵荷花,一株月季,或是别的什么都好。

    他就笑笑,说自己养的是罐底这几块鹅卵石,不需要其他点缀。

    就算有,那也只能是一枝木芙蓉。

    现在,熟悉些的都知道他的怪癖,不再多言,他得以安静地坐在窗台下写信。

    光凭现在的,还不够。

    国库之困,如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在陆潜辛等户部尚书之前,中庆年间有二十余年,执掌户部的人,是他的外祖谢延卿。

    写好寄往江南的信,他另取信纸,再写一封寄往玉水的信。

    待公事完毕,最后找出悦乎堂专用的簿子,翻到最新一页的题目,破题起笔做文章。明日好拿过去,换些碎银。

    与此同时。

    宁西路荼州境内,一名知县接到了升迁的公文,大喜过望,连夜收拾细软,预备明日就进京去也。

    车马辚辚,停在苍州城门前。

    苍州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城墙最先被修缮,加厚加固。且有半百的兵丁镇守城门,以防有人蓄意闹事;出入更是严加搜检,以防奸细混入。

    然而这辆马车却不同寻常,护送马车的骑兵只出示了令牌,守城的兵丁便忙忙清出道路,让他们通行。

    进城之后,车帘撩起,露出王义先的脸。他看着沿街的景象,虽不如战前,但已恢复了五六分。

    同车的文吏说:“这朝廷新派过来的知州还挺厉害啊,没几把刷子引不回这么多流民。”又疑惑:“不过,既然有真材实料,怎么会被派到这儿来?”

    王义先有意培养对方做心腹,就将内情告之:“他是秦毓章的学生。秦毓章眼看着自己要倒了,就提前把他塞到边城来,避祸的。你不要明着和他结交。”

    文吏道:“原来如此。不过,牵连之祸哪儿能这么容易就避开?新上位的那位相爷没找他麻烦,不是当真宽容仁慈,就是另有隐情。”

    “真宽仁,就该早早把咱们的抚恤银子商量出来,没钱给也该吱几声。”王义先嗤笑一声,放下帘子。

    马车驶到城北隔出来的振宣军行帐,文吏先下车去,不多时,带着一名将官回来。

    后者在马车前讪笑着抱拳道:“我们大帅这几日忙得昏头转向,这会儿还在议事,请王大帅先到偏帐坐一坐。”

    王义先冷笑,早就定好的时间,这会儿却说在忙的别什么?

    “忙?行,既然方子建忘性大,那我也无所谓,等他什么时候忙完了,你们再来支会我一声。走,我们先去看看顾横之。”

    文吏赶忙上车,车夫不顾那将官挽留,当即驱车从北门出城,到关厢的伤兵营。

    王义先下车被太阳一晒,摇着扇子冷静下来,没让护卫跟着,就带了文吏悄悄地进去探望。

    在与西凉人的决战当中,振宣军伤亡共两万余人,十几天过去,伤兵营里仍有几千伤患。

    这些人都是血肉之躯,是许多百姓的儿子、丈夫、父亲,王义先不至于迁怒至此。

    他找到顾横之的时候,后者正与一群能动弹的伤兵围坐在一块儿,教他们认人身上的穴位。青年看到他还有些惊讶,和大家解释过后才快步来找他。

    三人到僻静的角落,顾横之先行做礼,“王先生何时来的?”

    王义先道:“才来不久,和你们大帅有点事情商量。听说你伤得不轻,就顺道来看看你。”

    “我主要是透支过度,其他伤都不算重,劳先生担心了。”顾横之抿唇微笑。

    伤重不重,王义先看他身上包着的纱布就能判断几分,但将士战沙场,不死即为幸事,也就没多说什么。又问:“星央他们呢?”

    “说是去打猎了。”顾横之自己能接受这个说辞,但觉得对方可能接受不了,想了想,补充道:“神仙营有伤无亡,星央说他们有储藏的伤药,治疗上应该不用担心。”

    “没折人就好。这些臭小子,也不使个消息来报平安,要是出了什么事,让我怎么跟……”王义先说到这里顿住,换了话问:“你给你爹娘寄信没有?”

    “尚未。”顾横之双手皆有伤,前几日无法执笔。他能寄信过去的,都是亲近之人,让人代笔,又怕他们收到信生出不好的猜测,故而打算手好些了再亲自写信。

    “你娘问到我这里来了。”王义先拿出一封信,见他手指不便,展开递给他。

    顾横之以两指夹住信纸,见落款正是他娘亲君绵,心中酸楚与感动交织,道:“多谢先生。”

    王义先摆摆手,让他慢慢看信。

    顾横之一目十行看罢,把信捏在手里,见王义先越发清癯,仍然臂缠白绦纪念亡人,显然犹在沉痛之中。他把对方当作长辈,便想要劝上一劝。

    刚要开口,几个人从营门匆匆走过来,伴着方子建洪亮的嗓音:“王兄!”

    王义先沉下脸,顾横之便不好再说,向那一行人打了招呼站到一边。

    方子建上来便把着王义先的手臂道:“义先兄啊,真对不住,你到了我却没能及时知晓。我本来告诉他们,等你一来就向我汇报,结果这几个小子却自作主张,实在叫我惭愧。那个不听话的,我已经罚他去倒大营一个月的夜香,还望你见谅。”

    他姿态放得很低,王义先也不能真撕破脸,神色稍霁,只道:“无妨,你人在就行,说正事罢。”

    “说起正事,我这里倒是有一宗紧要事需得问问横之。正好义先兄在这儿,也帮我参谋参谋。”方子建说罢,先问:“北黎兵初二派人来闹事,想必义先兄也有所耳闻?”

    王义先颔首。

    朝廷与北黎人缔结了盟约,让对方派兵支援苍州战场。然而他们来得太慢,正面战场熬不到那个时候,提前爆发了决战。

    宣军打完这一仗才知道,西凉人绕道偷袭失败之后,粮草不继,铸邪蒙诸便下令撤兵回朝,怕宣人趁机袭来,故而撤兵在暗中进行。但因鸣谷关道窄,大战开始的时候,还剩下近半数人马留在关内,为掩护撤退,铸邪蒙诸组织了一支万余人的敢死队,与宣军血战了一日夜,被宣军全歼。

    哪怕宣军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但他们将西凉人的主力赶出了鸣谷关,这仍然是一场大胜,方子建当夜就露布飞捷传回了朝廷。

    是以当北黎兵到来的时候,已经没他们什么事儿了,结果他们却派人来说,宣军埋伏在业余山里,截杀了他们一支前哨军。

    方子建当时就想到了还没有踪迹的顾横之一部,但他生性稳重保守,又是自己人,就没给肯定的答复。等到初五,顾横之带着残兵从业余山出来,一问,确有其事,但并非他们故意而为。

    方子建就按顾横之所说的原委,回信给北黎人的主将。结果北黎人今儿又来了,他看向顾横之,“那厮张口闭口,话里话外,都是我包庇麾下,上下联合欺辱他们。还说不拿出诚意道歉,就要呈报他们大君,发国书给咱们陛下。”

    顾横之皱眉,仍然是先前的说辞:“我们当时加上神仙营一共就三百人不到,与大营失联已久,且大家都受了伤,行军都成问题,战力大损,怎么可能有意设伏?”

    王义先不知其中细节,便问:“北黎人先动的手?”

    顾横之点头:“当时是神仙营的几个兄弟负责探路放哨,他们面目肖似西凉人,可能被北黎人误认,所以朝我们动手。我们有心想澄清误会,但他们并不听,且他们状态更好、兵力更多,似乎还有意歼灭我们。我们不得不想办法逃脱,在转移的过程中,为了拦截他们,而杀了他们一些人。”

    王义先听完,果然不出所料,这些蛮人是想倒打一耙,嗤道:“他们要发国书那就任他们发,朝廷难道还能软了骨头给他们下跪不成?倒是你们振宣军该追究他们的过错,向他们讨赔偿才是。”

    方子建思索片刻道:“这事本来就是他们不占理,还想颠倒黑白,真看我们才打完一场,以为我们没有余力了,好欺负不成?我再修书一封,说得听便坐下来和和气气地谈,说不听,那就不说了!”

    “理当如此。”王义先道:“你要是一软,他们怕是即刻就要把营地挪过边境线了。”

    方子建拿定了主意,又说:“横之你也别担心,这事我亲自料理,你们好好养伤便是。”

    顾横之应声“是”,他便转身去揽王义先:“义先兄,那咱们这就回大帐罢?”

    这两位匆匆来,又匆匆走。

    顾横之重新看信,一个字一个字地默读了两遍。

    杨弘毅过来送药,见到夫人的信,也感慨不已,叹道:“公子,咱们终于可以回家去了。”

    顾横之也想回家,在回家之前,还想先去一趟京城。但想到王义先和方子建刚刚说过的话,以及和北黎人的龃龉,只怕现在还走不了。

    他思及此,不由愁绪渐生,抬眸望向远方。

    地平线上,遥遥可见业余山横卧的剪影,山巅一抹终年不化的寂寥雪色。

    振宣军的中军大帐里,只有方子建两人,他迟疑道:“这事是不是也要跟长公主殿下商量商量?”

    “自然,你跟她商量就是。”王义先笼着袖,平平地说。

    他这次亲自离开仙慈关,来苍州一趟,自然有不得不来的理由。

    战争就要结束,振宣军这大几万人番号都有了,肯定不会解散。然而原本的边防虽然多有不足,但体制上已没有余地来容纳一支新军,故而必须重新划定边防线。与其等皇帝开口,让那群文官指手画脚,不如他们先行商议好,再联名向皇帝上书。

    南疆不用提,顾氏一族历代都盘踞于此,朝廷也不可能让一支数万人的军队跋山涉水,舍近求远。青阿岭至雩关一带关系着京畿门户,有长公主坐镇,一定程度上就代表着皇室在此;仙慈关由殷侯一手打造,如今在王义先手中,绝不可能交予他人。

    振宣军只能从他们中间的业余山取地盘。

    方子建再瞻前顾后,也明白这事既免不了与北方军接洽,也绕不开长公主,不能草率不能拖延。

    “我这就修书送去。”他即道。

    这书信却不止一封,除了送至长公主手中的,还有一封寄给他的恩师。

    第286章 二十九

    天化十八年, 五月十五。

    天刚蒙蒙亮,一架两乘的马车在枫桥渡接了人,扬鞭飞驰回京城。

    马车外面不显, 内里五脏俱全。一名侍女趴在车窗上看沿路景色, 轻纱做的车帘随风飞舞, 那双漂亮眼睛里的惊奇与渴望时隐时现。

    车厢里响起一把慵懒的声音, “稷州好,还是宣京好?”

    “当然是宣京好啊,公子。”她不假思索地回头说, 又撩起一截纱帘,示意道:“单看这城门外的关厢, 就要比稷州大些、繁华些。”

    “是吗?”王玡天瞧了一眼, 笑道:“你们喜欢就好。”

    另一名侍女却低声道:“公子,是居匣喜欢。”她说话时也垂着头,专注地照顾着自己面前的小茶炉,没有往窗外看一眼。

    “好,不该加上你。”王玡天还是笑,拣起茶叶筒递给她。

    明前的茶叶滚入沸水, 清香如第一缕晨曦乍泄。

    一个时辰后,马车驶到驿馆, 把王玡天放下车。后者要了间房沐浴焚香, 而后独自骑马赶至应天门,再下马入皇城。

    到抱朴殿,丹墀上的日晷将将指过午时。

    守门的内侍拦下他, “王大人请稍等, 陛下正在召见忠义侯。”

    王玡天自是静候。

    大殿内,下朝不久的明德帝小憩片刻, 才起身见自己的侄儿,“知道朕为什么要留下你么?”

    在殿里站了小半个时辰的嬴淳懿面色如常,拱手道:“臣不知,还请陛下赐教。”

    明德帝沉声道:“朕听说你要在荟芳馆举行一场南北大辩议,广发告示,欲招天下文人蜂拥而至。常时举办文会还不够,还要闹一场大的?”

    “臣确有此意。”嬴淳懿如实回答,“但这场辩议并非只是单纯的文会,还请陛下听臣解释。”

    他说罢,见明德帝比了个准许的手势,继续道:“近年来边疆战乱不断,数十万将士与民勇热血报国,举国上下颇掀起一股尚武之风。而文人士子们苦于不懂武功,不能上战场杀敌,深恼自己无用,又怕武将趁此机会盖过文人的风头,惶惶然难免私底下有狂言。是故,臣想着不如给他们一个机会抒发胸臆,免得因言语生出祸乱。因近年来南北儒学分歧争议颇大,故而借了这个名头。”

    “再则,战事将要结束,全国各路州尤其是西北,群情低迷,百废待兴,正是需要提振士气的时候。荟芳馆给士子们提供一个展示才华的舞台,也可让天下人知道,我大宣九路三十三州,能人奇才众多,绝不会一蹶不振。”

    说到这里,便不说了。

    明德帝接着道:“这些人聚集起来,展现出才华之后,如果朝廷不用他们,是不是显得儿戏,反倒叫人生愤啊?”

    “陛下所言极是,一语道出臣顾虑之处。”嬴淳懿忙从袖中拿出一本奏折,双手奉上,“臣其实已经就此事的粗写好了折子,只是心中迟疑,所以没有及早进献至陛下面前。既然陛下问起,那臣就斗胆进上。”

    顺喜将折子拿上去,明德帝捏在手中没有翻看,仍然看着下首的臣子,道:“你有想法,很好。但光有想法不够,还得有把握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不然,再好的想法也要办成坏事。”

    这是允准了?嬴淳懿有些出乎意料,神情一振,半跪道:“臣自知这场辩议光臣一人不足以镇场,也不足以令四方皆服。若陛下能纡尊降贵出词做主题,进行总评选,必然能令所有人心服口服。”

    明德帝哼笑出声:“你是看准了朝廷正是缺乏人才的时候,虽然选了一科,但也都要从头历练起,临了还是不够用,所以才早早准备了这封奏折,是不是?”

    嬴淳懿低头不答。

    “罢了,看在你还知事理的份上,这事儿你且好好办。”明德帝将那封折子轻丢到案上,负手走下御阶,同时口中吟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以有余奉不足,有道者也。”

    最终走到嬴淳懿身前,垂眼道:“但愿你能明白这个道理。”

    嬴淳懿盯着地毯上的暗色花纹,应了一声“是”。

    告退出大殿,只见殿前月台上立着一名青年官员,虽着朝服,庄重之余,仍有一股跌宕风流。

    他思量片刻,便猜到是谁。

    正好对方先出声行礼,他叠掌回道:“王玡天王大人,幸会。”

    “在下刚入京,能在此处见到侯爷,真是奇妙啊。”王玡天笑眯眯地回道。

    这话更奇妙,左右不是禁军就是内侍,不好回答。嬴淳懿略一颔首,便错身而过,前往景阳宫去拜见皇后。

    今日不巧,秦贵妃也在。后者为太后侍疾,眼瞅着伤心过度,一日比一日憔悴,皇后娘娘听说过后,便把人叫到跟前来劝一劝。

    嬴淳懿自然也早就听说了太后偏瘫卧床的事情,但那又如何,只是不好自由行动而已。

    他问过安,不待留饭就告退。行至端门,远远瞧见有个才将见过的身影走来,竟是又碰上了见完皇帝的王玡天。

    这回后者主动道:“侯爷,还真是巧啊。”

    嬴淳懿看着他,勾唇笑道:“既然巧了两回,不如再巧一回,由本侯做东设一筵席,为初来乍到的王大人接风。王大人可愿赏脸?”

    “侯爷亲自相请,却之不恭。”王玡天拱手一揖。

    出了应天门,公主府的小厮牵着马早已等候多时。

    嬴淳懿吩咐了小厮两句,没有回公主府,也没有另择隐秘的别院闲宅,就带着他要请的客人一起打马去了飞还楼。

    不过几百步距离,王玡天驻马仰望高楼飞檐,“我记得这座楼,是叫‘飞还楼’吧?

    四年前,我从吏部领了委任状,回家时就从此处过。”

    “黄凤于此飞,飞远而复还。”嬴淳懿笑道:“于王大人是好兆头啊。”

    二人慢步入楼,小厮先行来安排好席面,掌柜亲自等着引他们上楼。

    王玡天道:“侯爷容候,我还有两个侍女,估计等会儿要找过来。我怕她们被拦住,所以想请掌柜留意。”

    “什么样的侍女,进宫朝拜也要在外头守着?”赢淳懿倒有些好奇,向掌柜发了话。

    到三楼落座,不多时,果真有两名年轻女子被领上来。

    这两女,一女活泼,一女矜持,活泼的娇憨灵动,矜持的温婉柔静。相同的是,席间侍奉皆谨守规矩,进退有度;尤其前者,出格却不出错。

    嬴淳懿在她为自己倒酒时,多看了一眼。但这个时间这个地方,哪怕他海量,也没有多喝。

    席近结束,王玡天漱口洗手过后,真诚道:“侯爷有心为在下接风洗尘,在下却疏忽没有及早预备礼物。但总不能空手相谢,思来想去,我这身边最宝贵的就是这两个侍女。催训怕生,就将居匣赠予侯爷罢。”

    他侧身看向身边的侍女,见她没有反对,便又看向忠义侯,“但愿侯爷不嫌弃这个孩子被调教得粗鄙。”

    “居匣?”嬴淳懿将这个名字念了一遍,玩味道:“有意思。虽是主人,这么对待下人的去留却过于随意了。你愿意么?”

    最后四个字问的是那个被送人的侍女。

    居匣一福身,小脸笑起来圆圆得可爱,“回侯爷的话,婢子没什么不愿的。公子在宣京,侯爷也在宣京,总归是一个地方的。”

    嬴淳懿也笑了:“一个地方的,你说话倒比你主子还有意思。也罢,你日后跟着我,就还和从前跟着王大公子一样。”

    侍女就此送别了前任主子,留在忠义侯身边。

    新主仆散步于玄武大街,嬴淳懿才问:“你这名字取何含义?”

    居匣回道:“公子说,奴婢是囿居匣中的宝珠。”

    嬴淳懿也不在乎她的称呼,笑道:“那为什么不叫‘匣珠’之类,而要点个‘居’字?囿居匣中是宝珠,若滚落掌心,跌进尘泥,还会是宝珠么。”

    居匣咬住唇,做出发愣的样子,没有答话。

    公主府的马与车赶上来,嬴淳懿吩咐车夫带她回去熟悉熟悉府邸。只剩自己和贴身小厮,才沉下脸色:“立刻给我查,是谁走漏了风声。”

    那日今行来找过他之后,他决心也要做些事,就想出了这辩议之法。然而他和幕僚才商议完没几日,只拟了个大概的章程出来,还在权衡当中,并不是非举行不可。若非他为以防万一多写了封折子随身携带,今日还真不知该怎么交代。

    官吏选拔之事,乃吏部最重要的权柄,即皇权的延伸,他没想这个时候就明目张胆地去碰。

    至于王玡天,初入京曹的青年高官,若无意外,前途必然他的叔父要更加光明,能拉拢他自然是好事。

    但是,这人也比他叔父狡猾许多,真心假意尚不能分辨,且走且看。

    另一边,初到京城就少了一只生活上的臂膀的王大公子,慢悠悠地逛荡回家——他并不住在他叔父王正玄府上,而是自己在京城置办了宅子——四年前进京,就特意买下来,四年之后,整好翻修成他喜欢的模样。

    不论何时何地,他从不在衣食住行上亏待自己。

    到家门前,催训先抱着他惯用的茶具下车。

    他撑着车门框探出半截身子,忽又顿住,对侍女说:“算了,还是先去找一找我们的小贺大人吧。”

    酉时三点一刻,贺今行提着招文袋走出通政司。

    下午还是大太阳,这会儿骤雨突来,正逮着他下衙的时候。他准备到门房拿把伞,听见有人叫他:“小贺大人。”

    这声音有点耳熟。回身看去,街头上马石边,王玡天走下马车,撑开黄竹伞,挥落紫纱袖,笑吟吟地走过来。

    “刚从吏部出来,听说通政司不远,所以特意过来看看。正巧天公作美,你住哪儿,本公子送你一程?”

    贺今行见他袍带春风,微微一笑:“王大人今日入京?看来是不虚此行。”

    “这还得多谢小贺大人啊。”王大公子驻足在台阶前,打量了一圈萃英阁的牌匾,目光落到负手道:“六部职缺,唯有工部最适合我。我未在信中言明,你却知我意所属,可见你我心有灵犀。我思来想去,在入京之后、回家之前,还是该来向你道谢,才不算薄了这份人情。”

    “如此隆重,倒叫我有些手足无措了。但你我,该我做的,不必言谢。”贺今行心知这人极会说漂亮话,没有太当真,只道:“我要去青牛巷,就半条街,步行即可,不劳你相送。”

    “有约了吗?还想请小贺大人一道用饭来着。”王玡天道一声“可惜”,也不强求。

    贺今行笑了笑,没有多做解释,自以为这就是告辞了,继续去拿伞。

    再出来时,却见人还在。常在王玡天身边伺候的侍女也下了马车,抱着一只牡丹花箱,站在他的伞下。

    王玡天大约是看他面露疑惑,随性道:“既然约不到你,那我就另去一个地方,同样离这里不远。”偶尔雨中散步,也算有趣。

    贺今行感到讶异的却并非此事,想了想,还是问道:“居匣姑娘竟然没来么?”

    “嗯?你竟然还记得她。”王玡天目露惊奇,笑道:“她当然来了,不过不再是我的侍女,而是跟着忠义侯了。”

    贺今行紧跟着问:“什么时候的事?”

    “今日午间。”

    “你……”贺今行眉心微蹙,欲言又止。他不赞成这种行为,但到底是别人家的奴婢,公主府对待下人向来宽严并济,也不算坏去处,最后只说:“人没事就好。”

    “原来你是担心她出事了没来京城,才没在我跟前侍应。”王玡天懂了,暗自感叹这人真是一副大心肠,能装许多人。而后却见他面色依然严肃,奇道:“难道小贺大人以为我把她当玩物随意送人?”

    他想到这一点,更加忍不住笑:“错了。主子能挑选奴婢,厉害的奴婢也能换个主家,有什么不对?不过,居匣要是知道你专门问她,一定会高兴的。”

    贺今行没接话。

    把自己的侍女送给别人,除了与人交好,或者大胆一点直接将其安插做眼线,还能有什么目的?

    但王玡天这个人,做事往往有明确的指向,这么明显给人看的举动,还真难说没有其他隐秘的目的。

    转头又直接说给他听,好似不怕他知晓一般。实则让自己的举动更加真假莫辨,也成功让他感到迷惑。

    对于这种情况,贺今行干脆不猜,利落地告辞,打伞走人。

    王玡天在后面哈哈大笑,回他一句“再会”,也带着侍女转身踏雨而行。

    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贺今行耽搁了一会儿,到悦乎堂的时候,已是小雨渐收。

    书肆酉正谢客,此时只有裴明悯、晏尘水与柳从心三人,各自读书、看卷宗、写文章。从外面街上经过时窥窗,第一眼大约都会以为他们还是读书人。

    掌柜逢五多留半个时辰,这会儿还在,贺今行就把这几日写的两篇议论文章交给他。

    后者先付给他一锭四两的银锞子,再展开来细看,边咂咂品味边说:“写得真好,不愧是小贺大人。有了您和裴大人的文章,我们悦乎堂出的文选,终于也能和荟芳斋争一争了。”

    “荟芳斋?”贺今行初次听说这个名字,下意识联想:“和荟芳馆什么关系?”

    “就是荟芳馆办的报肆。”掌柜心宽体胖,说起此事却是愁容满面:“他们这个月才开办起来,可不止办小报,也卖科举用的经史注论和文章选集。都是出入荟芳馆的读书人所写的精品,还比咱们便宜,可把同行挤兑坏了。光咱们这儿,下个月的预订就少了四成!”

    贺今行道:“荟芳馆是王公产业,怎么会与民争利?哦,他们是不是把所得利润都回馈给选送文章的士子了?”

    掌柜答:“您猜得不错,他们还说是为了让更多的读书人能买得起,所以卖价不高。”又埋怨道:“据说荟芳馆还要贴钱呢。”

    贺今行已然能够想到那个局面,失笑道:“这样的话,对那些有真才实学却家境贫寒的学子来说倒是好事,可以投文章赚取额外的进项,也能削减支出缓轻压力。就是你们做书商的没那么好过了。”

    掌柜长吁短叹:“唉,能怎么办呢?买咱们这些文选的也是读书人,荟芳斋一下子就把顾客都吸引过去了。价格降了也没用,还得从文章内容上想办法,难呐。”

    两人浅谈了几句,贺今行揣好银子,走到同伴们围坐的桌边。

    晏尘水看他在柜台停了会儿,就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评价道:“忠义侯对读书人是真有两套。大街上随便抓个读书人,十个里起码有九个都听过荟芳馆忠义侯的尊名,盛名远播。”

    “他处处为士子们着想,士子们自然拥护他,这是用真心实意换来的。敢于得罪全天下的书商,其他人未必能做到,光这一点就足够令人敬佩。”贺今行在空出的那一边坐下,桌上有晏尘水带的蜜饯,他拿帕子拣了一块吃。

    晏尘水看着他吃,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心是真,意是实,可目的未必就只是为了让士子们有更好的读书环境。秦毓章死了,太后缠绵病榻,宫里那个嬴旭也跟着没了声音。我看忠义侯挺有机会的,这么造名造势,陛下都没管他呢……”

    贺今行往他嘴里塞了块蜜饯,“不该说的话少说。”

    “唔?”晏尘水哼哼两下,转而咀嚼起蜜饯。

    裴明悯忍不住轻笑,被当事人看过来,又握拳轻咳一声,向贺今行正色道:“今日兵部给我送来了一筐录本,我在其中发现了一封中庆四十年的军报,是军需官发给前线的,与国库有关。我抄录下来了,你看看。”

    说着拿出一页折成小四方的纸,展开递给对方。

    “中庆四十年?我记得这个时候,我们也在跟西凉人打仗。”贺今行细看。短短几行字,说的是朝廷因临时拨款赈灾而致国帑短缺,秦王所请的军费要延迟至少一个月才能发放,军需官不知是在京中等待还是另做安排,请秦王示下。

    看起来很普通的一封请示公文,但现在看来,却令人心口一悸,他皱眉道:“按理来说。户部每年编制预算,都会留有一笔专门应用于赈灾的款项,数额不算小。中庆四十年,是灾害多发,还是这个时候,国库就已经没有盈余,不能应对突发情况了吗?”

    裴明悯道:“我也这么想,我当时就请教过负责食货志与户部接洽的同僚,那一年关于赈灾的支出在正常范围,并没有超支。反倒是军费开支,自中庆三十七年至四十二年,一年比年多。”

    “这么说来,多用在哪里就很明确了。”贺今行放下那页纸,胸中升起复杂的情绪。

    一直埋头看书的柳从心听完,忽然说:“穷兵黩武。”

    晏尘水却道:“打仗是费钱,但先帝初年南征北战,大小战役断续打了十余年,国库可没负担不起,怎么到后来就不行了?三十七年到四十年,也才四年,我看还是户部的问题大一点儿。”

    “不能这么算。”贺今行道,对于前朝至今的战争,他听他爹还有仙慈关的将军们说过很多,“先帝初年打仗,往往猛烈而迅速,每一仗耗费时间不久,中间都是在休养。而到末年,秦王征西凉,打的却是持久战,不仅拼兵力,也拼国力。”

    他昨日休沐,又拿到了陆潜辛送来的账簿,查看到半夜,现在正好能联系起来,“我请教了户部的陆大人,中庆一朝,每年税入虽有起伏,趋势却是整体下降。到中庆末十年,每年的税收平均下来,已比初十年少了两成有余。”

    晏尘水道:“不对啊,不是说咱们国力在上升么。我在国子监上课的时候,先生都这么讲。”

    裴明悯叹道:“可朝廷在变穷。”

    晏尘水:“有人穷就有人富,朝廷穷,那富的是谁?”

    贺今行看看他,没说话。他再看裴明悯,后者苦笑了一下,也没说话。

    他觉得有些古怪,但又说不上古怪在哪儿,就接着之前的话说:“这么看,秦王战死沙场,还算是好事儿了?”

    话落,一桌另外三个人的目光都朝他聚集,裴明悯低声说:“尘水,慎言。”

    晏尘水后知后觉,揩去额头渗下的冷汗,赶忙说:“哎,我不是妄议先秦王不好。就是按照我们刚刚说的,国库一年比一年穷,打持久战的消耗却一年比一年大,两相比较下来,只要战争持续,国库崩盘只是早晚的事。国库崩盘,朝廷基本也要崩溃了。而秦王牺牲,战事不能继续,换成户部的角度,就能少很多军费开支,让国库止损了。”

    贺今行轻叹一声,“他不死,当时的朝廷大约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嗯?”晏尘水倏地警觉,双手示意大家都凑近些,压着声音说:“朝廷快支撑不下去的时候,秦王恰好就战死,给了朝廷一个休战的理由。这会不会有些巧合啊?”

    作为一个刑名,他最不信的就是巧合。

    他说完,四下寂静,不由左看右看,嘟囔道:“我没开玩笑,你们倒是给点儿反应啊。”

    柳从心说:“我自认一身反骨,你们一个个却都比我还要胆大。晏尘水,我对前朝史了解不深,也知道秦王深得先帝喜爱,你这阴谋论会不会太离谱了一些?”

    晏尘水不服:“这算什么离谱的?你们要是有兴趣,可以看看我处理过的刑部陈年的悬案,案情曲折离奇的多了。每一个开头不是说有什么鬼神精怪作祟,就是偶然、巧合,结果查到后头全是人为。”

    越是牵扯到利益的精致巧合,越是如此。他见裴柳二人一个无奈一个无语,就找今行支持自己,“今行,你说是不是?今行?”

    “诶。”贺今行回过神,理了理思绪,才说:“道理虽如此,但也只是猜测。没有实证,无法立案,这么多年过去了,也难以查勘。”

    更何况,秦王生荣死哀,翻案又能求些什么?

    人死,不能复生。

    他见晏尘水神色蔫蔫,就另起话头:“说起来,你们那宗无头尸的案子怎么样了?”

    “对当地说是结案了,其实还悬着呢,尸体根本查不到身份。之前不是猜跟那个案子有关么,我自己不好去走访,这些天就悄悄找人再找别人帮我去,楞没找到一家人!”晏尘水一说起这事就来了精神,滔滔不绝。

    大家都配合地倾听,直到他精神大振,发奋要赶紧把手头的卷宗理完,才各自专注回自己的事。

    贺今行也打开自己的记录簿,将今日的思路与发现都记下来,以便之后写谏疏。

    偶然一抬头,见对坐的裴明悯正看着自己,一双清亮的丹凤眼欲说还休。

    他自然明白是为什么,今日有说清楚的打算,就向对方做了个手势。

    两人便一起去内室。

    晏尘水瞧着他们的背影咕哝:“有什么悄悄话啊,要背着我们说。”

    柳从心:“自然是有什么不方便,难道还能只为不叫你听见不成?”

    “当然不是为这个,我是觉得他俩这几天对彼此都奇奇怪怪的,肯定有什么问题。朋友嘛,有矛盾很正常,可千万要说开啊。”晏尘水托着腮,见那两道身影隐入布帘之后。

    贺今行关上小窗,与裴明悯面对面。

    四目相对许久,他率先说:“我不止向陆大人请教了税目,还向他借阅了中庆朝与本朝的黄册和鱼鳞图册。你说要和我一同进谏,我第二日便有了这些打算,却一直不知该如何告诉你。”

    直到今日,他抬手张口,却实在难以说下去。

    裴明悯见状,哪能不明白他的迟疑,唯有叹息:“我理解你的想法。决定税入多少的关键,不是户部的征收办法与各级的贪墨,而是各地报给官府的田亩与人丁数量。这些土地与人口,大部分都掌握在当地的大宗大族手中。就比如我裴氏在稷州,良田数万,宅地成千。”

    “我对家族产业只知大略,然而藏污纳垢乃世族常态,我亦不敢去想我族中在田地与奴仆上匿下了多少。”

    他想过以身作则忍痛割肉,然而当家做主的是他父亲。面对生他养他的家人,他又怎能轻易背弃?

    他这几日在他父亲跟前旁敲侧击,深深地明白,父亲隐忍这么多年,如今终于上位,绝无与立身的世族为敌、自毁前程的可能。

    他虽与父亲观念不合,但得知自己很有可能与父亲、与整个家族走上对立的时候,也难以跨过心中这道槛。

    贺今行听他说得这么明白,立时知晓他也为此感到矛盾与痛苦。

    自小西山相识开始,他们对人对事的看法常常一致,相谈时往往不需要言语,就能心领神会。他觉得自己能遇到明悯这样的朋友是他的幸运,此时却因为这种默契更加难过。

    可有些事不能不做,有些话不能不说,他放缓呼吸,横心道:“我很怕会伤害到你,但此事我不会放弃。”

    他想了很久,知道光是说出来就会让他伤心,可他又怎么能对他隐瞒?越拖越难以启齿,越拖越动摇心神,不如今日就说明白了,不再留退路。

    光线自暗窗透进来,阴晦不明,光中飞舞的尘埃也有气无力,将一股压抑的情绪散播开。

    许久,裴明悯低头说:“再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好好想想。”

    贺今行依然注视着他,轻轻颔首:“不论如何,你都是我的朋友。”

    裴明悯握紧双手,“荣华非我愿,但愿天下安。我们的志向是一样的。”

    第287章 三十

    自裴孟檀将官印章子以及坐卧用具搬到端门北楹之后, 事务繁忙,三五日才得回家一趟,时间还不定。

    裴明悯升任了侍读学士, 仍然继续之前的编纂任务, 每日在翰林院早出晚归, 偶尔也要加班加点。是以十五过后, 又几日,临到他祖母忌辰,父子才碰面。

    裴氏祖地宗祠位于稷州, 老爷子尚在,故而他们京中只在佛堂供奉牌位, 逢年节以及忌辰做祭。

    法事安排在晨间, 正祭过后,家人难得坐在一起吃了顿早饭。饭后静坐消食,裴夫人问儿子:“你升职也有些时日,直房换了没有?给你安排的事务,底下用的人,都还顺手么?”

    裴明悯没料到母亲问这个, 看过去,母亲向父亲那边挤挤眼。他顿时明白了, 是代替父亲问的。

    他想了想, 就说:“我原来的直房朝向挺好的,坐惯了,就没挪动。先前负责的几篇列传没编纂完, 现在就接着编, 同僚之间相处得也都挺好的。”

    裴夫人本是替夫一问,闻言却上了心, 蹙眉道:“和几个人待一间屋子里,不逼仄么?你才从北黎回来不久,哪里就有坐惯一说呢?虽说你这官职的品秩低,但在翰林院里总是能排上号的,哪有什么都不动的道理。否则和从前做编纂又有什么区别,是不是啊老爷?”

    她给夫君递了眼神过去,裴孟檀放下清口茶,凝神道:“这是你自己的意愿,还是你们学士的安排?”

    “这就是我自己的意愿。”裴明悯看着父亲,想说,难道学士没有告诉父亲吗?何必还要来问他。

    但这话若说出来,语态必然不恭敬,他就把话都咽下去了。

    裴孟檀颔首道:“既然是你自己的意愿,你乐意留在翰林院编史书,那就继续吧。”

    “老爷这话什么意思?”裴夫人眉头皱得更紧了。老夫妻俩对视,她不解地示意,和孩子置什么气呢?

    裴孟檀理了理衣领,语气依然随和:“给他打气的意思。好了,还有如山的事务等着处理,我就先回政事堂了。”

    说罢起身欲走。

    裴明悯叠掌相送:“父亲慢走。”

    “什么时候想出翰林院了,再来找你爹说话。”裴孟檀撂下一句话,行走间并不分他一眼。

    “爹这是什么意思?”裴明悯豁然起身反问,“难道儿子出不出翰林院,任什么职做什么事,全凭父亲做主吗?”

    裴孟檀停下脚步,回头瞧自己的儿子。

    裴夫人赶紧向周围的侍从打了个手势,让他们无声退下。

    裴孟檀这才缓缓说道:“你自三岁开蒙,家里为你请遍名师,你的吃穿用度,你的游学花费,哪一样不是由家里负担?难道你爹作为一家之主,还做不得你的主了?”

    裴明悯这几日想了很多很多,脑子里正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想法,忍不住说:“是,我至今所用的每一分每一毫都是家里的积累。可家里积累的财富难道就是与生俱来的吗?既然受万民供奉,取之于民,还之于民,有什么不对?”

    “还之于民,靠嘴巴还吗?你要治国平天下,也是靠嘴巴说吗?没有权力,你拿什么谈抱负?”裴孟檀负手而立,体态从容,声量却提高了两分:“既然要谈抱负,你爹我想和你祖父一样做宰相,想让你也做宰相,又有什么不对?”

    他知道儿子与自己理念不符,平素相处甚至不如自己的学生。可他就这一个儿子,聪慧、敏锐、才学出众,没有一处不得他欢心,怎么偏偏就要和他背道而驰呢?

    裴明悯双手提起袍摆,当即跪下,说:“我是想做宰相,但我想依靠自己的真才实学积累功绩做宰相,而不是凭借你们的余荫和暗地里的扶持。”

    “县令,侍读,总督,尚书,乃至宰相,这些官位不论大小,都是公器,不是我裴氏一家或是哪几家之物。累世公卿,只靠权术逢迎帝心、笼络下臣,又能维系几世?得来不端不正的权位,就如地基歪斜之楼,不出两代,就要倾塌。”

    这话丝毫不留余地,正戳中裴孟檀心窝,让他真切地动了怒,面上却笑道:“若你出身寒门,遭上峰打压、同僚排挤,也敢与我说这种话吗?”

    “今行不靠出身,也能得陛下信任与重用,不是做得很好吗?”裴明悯闭了闭眼,仰头望着父亲,狠心说:“父亲,我不怕与别人竞争,我怕因为我是您的儿子,而无人敢与我竞争。”

    “好,好,好。”裴孟檀连道,胸口起伏几回,才镇定下来,指着他说:“我当年或许就不该让你回稷州。”

    继而一甩袖,大步离去。

    裴明悯犹在身后喊道:“父亲,这些事与爷爷无关!”

    “我的儿,这时候少说两句罢。”裴夫人上前搂住他,又伤心又不解:“你爷俩这又是为了什么,非要争个高低对错?一家人亲父子,一时见解不同,又有什么打紧的?”一边说一边拉他起身。

    他不愿意低头,就没动,直挺挺地跪着。而后反握住母亲的手,说:“没事的,就让我在这里跪一会儿吧,母亲。”

    就当是对父亲不敬的惩罚。

    裴夫人了解自己的儿子,认准一个道理就不会轻易放弃,劝了片刻,便由他去。兀自拿帕子拭干眼角,出去虚掩上房门,叫人在隔了座空庭的回廊岔道口摆开桌椅,就坐在这里听各路管事们上来汇报。

    裴明悯独自一人跪在厅中,夏日的天气与柔软的地毯叫这场罚跪并不怎么难受,但他心中的煎熬却远胜以往任何一次。

    他脑海里就像有一座天秤,两端的秤盘里各摆铜权,随着他的想法来回起落。

    舍与得,如何能舍得?

    待到正午,裴夫人再次来叫他。他借着母亲的力量站起身,又被扶到椅子里坐下,有些愧疚道:“平白叫母亲担心了。”

    裴夫人叹了口气,拉着他的手轻声道:“不怕说你父亲的坏话,他总是这样,打量着他是爹,就要你俯首帖耳。可养只猫发了性子都要挠人一下,何况我的儿?但这也不全是因为他专横,你小时候被你爷爷要回稷州养,他就不痛快,总怕你日后不亲他。后来你爷俩果真生疏了,他心里难受,也想关心你,但不知道怎么跟你开口。弄巧成拙,就越发强硬。”

    裴明悯有所触动,低着头说:“我一直都很尊敬父亲,不止行为,心里也是。”

    裴夫人将他半抱在怀里,就像年幼时哄他入睡一样说:“他的衣钵总是要你去继承的,现在有分歧也没关系,来日总有殊途同归的时候,只千万别伤了感情。”

    裴明悯想到自己与父亲的分歧,却总有种无法和解的预感,无端生出许多哀伤。母亲轻轻地拍着他的背,他开不了口,只能轻轻地点头。

    好在他只告了半日假,跪起后简单用过饭,便有理由出门去翰林院。

    到的时候,午休时间还没过,大家散在花木亭廊的阴凉通风处歇息,直房里一个人也没有。

    那份许久没有起草完的奏折,与秦王列传的草稿堆在一处,他拣出来从头细看了一回,依然没有灵感。

    他不由感到些许的丧气,但又告诫自己,岂能事未开头就轻易言丧?很快振作起来,决定给裴老爷子写信。

    爷爷是他的第一位老师,也是他人生的向导,一定能指引他走向正确的方向。

    另一边,裴孟檀批阅完一摞加急的公文,走出直房透气。

    太阳正晒到头顶,端门前的广场上无遮无蔽,瞧着铺地的砖石都刺眼睛。老远却有一袭青色袍服的人影快步走来,他瞧见,不由眯了眯眼。

    “裴相爷。”贺今行走进屋檐底下,捏着奏折向他拱手行礼。

    青年额上鼻尖全是汗水,躬身时甚至能感觉到头顶冒着的热气,显然被晒得不行。然而行过礼,没有片刻停留,就示出牙牌匆匆进了门洞。

    裴孟檀斜睨着他的背影,下意识沉思,这个时候急着送进宫的奏折,会是什么内容?

    西北?还是南疆?

    实际上,这两边都不是。

    贺今行赶到抱朴殿,让内侍传了急报,进殿便大声禀报:“陛下,北黎有国书送至。”

    明德帝正在打坐,被中断了冥想,拆开国书一目十行看罢,忽地扬了信纸喝道:“岂有此理!”

    贺今行忙道:“怒伤身,还请陛下息怒。”又拱手问:“不知国书上说了什么?”

    顺喜也在旁小心劝说:“陛下,小贺大人说得对,您切莫动怒,免得头又疼啊。”

    明德帝闭眼长出一口气,按捺下怒火,“你自己看罢。”

    贺今行捡起那几页纸,快速地看完,也同皇帝方才一般震惊,立刻说道:“陛下,这绝无可能!”

    “西凉人盘踞鸣谷关与业余山,北黎人从合撒草原西部出兵南下,我大宣的军队则从苍州南部北上,为的就是南北夹击西凉大军。所以我们的军队怎么可能会出现在鸣谷关外,到业余山中截杀北黎人?”

    他第一反应便是不可能。随即迅速地回忆起振宣军传回的捷报,以及此前的战局布置,却发现有一支深入敌军的队伍,行踪不明。

    又道:“就算真的发生了事实,那也极有可能是两军相遇之时,发生了什么误会,让双方误以为对方是敌人。总之,我们的队伍绝对不会在有盟约的情况下,主动袭击北黎人。”

    明德帝面沉如水:“立刻急递问方子建,他到底瞒了朕什么,迟迟送不回一封全军俱在、头尾清晰的捷报!”

    振宣军自上月末的捷报之后,近两旬没有后文,令皇帝疑心不已。

    贺今行即应“是”,手里捧着信纸,迟疑道:“这封国书?”

    明德帝挥手道:“叫裴孟檀、王正玄、崔连壁和赢晅过来。”

    话落,顺喜打了个眼色,常谨便领着小内侍匆匆退去。

    贺今行则将国书交还给顺喜,拱手告退。

    明德帝叫住他,“你来时,路上可有遇见谁?”

    他在端门碰见裴相爷,应天门碰见崔大人,都如实作答。

    明德帝拨了拨麈尾,语调平平:“萃英阁离皇宫到底远了些,不够方便,路上稍有不慎,还有泄露机密的风险,得换个地方才行。”

    换地方?每日送奏折来回确实需要不短的时间,贺今行顿了顿,“请陛下示下。”

    明德帝沉吟半晌,拍板道:“就端门吧。裴孟檀居北楹,你们就在南楹,辟两三间屋子出来做直房。”

    “是。”贺今行领了口谕就要告退。

    但转念一想,对军中的公文一直以来都由政事堂负责撰写发布,他下去也就是顺道到政事堂传令。但裴相爷与崔大人这会儿正在赶来的路上,他过去岂不是正好错开?舍人院起草了文书,也要等两位大人回去盖印。不如他就在这里等他们来,当面转述口谕,也能免除一些有可能发生但不必要的事端。

    于是他又回头向皇帝禀明。

    明德帝不甚耐烦:“你不是在舍人院当过值吗,难道连起草公文都不会?”

    贺今行惊了惊:“陛下的意思是,臣来写?”又顿了顿,迟疑道:“这并不合规矩啊。”

    “朕的话就是规矩。就盖朕的印,不走政事堂,朕一刻也不想多等。”明德帝一拂袍袖,高声道:“顺喜,带他去取印!”

    顺喜及时掩住惊诧,应声道:“小贺大人请随奴婢来。”

    贺今行便随前者去前殿侧室。其实他想留下来,还有想看看诸位大人们对北黎那封国书的态度的原因。但陛下有令不得不从,至于诸位大人的态度,按裴相爷的作风,想来多半是缓而谋之,他事后再打听也行。

    二十多天前传回的捷报若是无误,振宣军与西北军合力大破西凉军的时候,北黎人的援兵尚未抵达。再按照北黎人的说法,他们的先锋军抵达业余山北麓,却在山中遭遇了截击,这时的时间是在月末,廿七廿八。

    国书中并没有提及确凿的证据,却认定埋伏他们的就是宣军,是因为有其他的原因不想揭露证据,还是因为他们也知道那个时候西凉人已经节节败退至鸣谷关外,所以直接认为只有宣军才有埋伏他们的可能?

    振宣军当时说派了一支精兵潜入西凉军中,并没有详陈领兵的将领是谁。但贺今行这些日子每每想起,总觉得很可能就是横之。

    以他对他的了解,他总是身先士卒,不落人后。深入敌后的战术任务极其危险,但成功之后完全可以影响正面战场的走势,就算不是他提出的,他听说之后亦必会主动请缨。

    振宣军其他的将领不熟悉,但如果去的真是横之,就算是真的和北黎人发生了一场遭遇战,也绝不会无缘无故,其中必有原因。

    贺今行这般想,也认同须得尽快问明事由,才好向北黎人给出回复。除此之外,还有一点私心,却羞于道也。

    顺喜就在侧室给他腾出了一方百灵台,又准备好笔墨纸砚。

    起草一纸公文对他来说轻而易举,提笔便一气呵成。一转头,大太监就从御桌下的暗格里取出两方玺印,捧过来叫他用。他连忙制止道:“公公稍候,陛下还未审阅。”

    顺喜恍然,微微笑道:“是了,得先拿去给陛下过目。”

    两人遂拿着信笺去请皇帝审阅。

    明德帝看完,随手戳了个印,递还给贺今行,同时说:“你们通政司,早点搬,朕明日就要看到你们在端门上值。”

    “是。”贺今行应完,想起一件事来,再拱手说:“陛下,通政司成立快两月,要与多个衙门接触,事务繁多,忙起来人手总有些不够用。您看,是否可以再添两个人?”

    明德帝随意道:“这等人员调动之事,找吏部安排就是。”

    贺今行这才携文书告退。

    待大殿里安静下来,明德帝叫顺喜伺候笔墨,而后沉着脸叫陈林出来,“把这封密信送到靖宁手里。”

    陈林领了信,即刻下去安排。

    另一边,贺今行先回通政司将那份文书以急递发出去,再向下属们宣布了要将衙门直房搬到端门的事,叫他们办完手头事务就整理起来,而后亲自前往吏部。

    因裴相爷常坐镇政事堂,吏部衙门里的实际长官就变成了阮成庸阮大人。听说通政司需要增添员额,他亲自拨冗接见,询问:“不知小贺大人所需,是令吏还是典吏?”

    贺今行想了想,答道:“各一名吧,最好是熟悉文书之务、惯做实事的人。”顿了顿,再道:“还要劳烦阮大人,尽量快些。”

    阮成庸笑了笑,点头道:“小贺大人放心,三日之内,必然择人补上你通政司的缺。”

    贺今行执礼相谢,办完这宗事,就近进了趟皇城。

    御用监和直殿监也接到了辟直房的命令,内侍们已经在端门南楹洒扫布置。

    他和太监们说完出来,碰到一名抱着文书的青袍官员。对方是舍人院新上任不久的掌印,他认得,便招呼道:“陈掌印。”

    对方上下瞧他一眼,笑道:“小贺大人这是过来看直房?”显然已经知道通政司衙门要搬的事情。

    贺今行面色不变:“陛下有命,通政司明日开始就要在此上值,不敢怠慢拖延。”

    “原来如此,怪不得这么着急。”陈掌印收了笑,淡淡道:“既然是为陛下做事,就要勤勉兢业,沉稳为上,方不负陛下看重。”

    贺今行微微颔首:“自然。”

    两人错身而过,前者往门洞里去。

    贺今行的目光跟了他一截,上移到端门的红墙,看了片刻,也转身离去。

    陈掌印走进北楹直房,裴相爷正坐在书案后批阅公文,他上前汇报了几句。

    后者听完不置可否,悠悠道:“你刚刚在外头与谁争闲气?”

    掌印则躬身,低声道:“相爷功劳等身,兢业多年才走到这里,竟与一黄口小儿隔墙相坐。属下是为相爷感到不值。”

    裴孟檀书下最后一撇,抬眼道:“萃英阁或是端门,皆是皇土,有何区别?既是同朝为官,同为陛下做事,官秩虽有高低,人却无贵贱之别。收收你的性儿,多多埋头历练才是。”

    “老师教训得是。”掌印换了个称呼,还是有些不服:“但这贺今行,出身蛮地,当初不过中书一舍人,投陛下之好而连连升迁,实在叫人不平。”

    裴孟檀见他捺不住浮躁,心下叹了一声,但到底也算是自己的学生,仍加提点道:“他戴五品之官衔,行三品之职权,既是已定之事实,又何惧谈论从前?你在他面前看似逞得一时之气,谁知背后未叫人发笑?”

    说到底,贺今行比他官秩高,能对他和颜悦色看的是他老师的面子。陈掌印有些汗颜,“可他这通政司经历,不也是靠秦毓章推的他……”

    说到这里忽然反应过来,对啊,这人可是借的秦毓章的事,清算秦党怎么漏了他?或许可以据此参劾一本。

    裴孟檀看他模样,哪能不明白他的想法,但有想法并不一定能做成,故而没有出言提醒,只等他吃个教训。

    再环视屋内,这间直房仍然是秦毓章用时的模样,搬进来后没有改动一点。

    然而诚意缅怀至此,秦相爷仍然不让他过得轻松啊,裴孟檀心道。打发走了不明所以的下属,埋首公务,临到应天门下钥才走。

    回到府上,忠义侯已在他的书房当中坐候,龙章凤姿,神采非俗。他观之,不由喟叹,收学生真是如赌玉一般。

    嬴淳懿起身行礼时见状,问:“老师何故叹气?”

    裴孟檀随和地笑了笑,没有多提,反问:“侯爷可知通政司的直房就要搬到端门南楹?”

    嬴淳懿点略一点头,沉声道:“秦毓章才刚死,老师才刚上位,陛下就开始防备我们了。”

    “陛下……”裴孟檀张了口却未说下去,抬手请对方再落座,转而说起通政司,“今日发往苍州的公文,由通政司代拟、代发,是一点都没落到政事堂。往常还能当它就是个收发、誊录的跑腿衙门,现在是把舍人院的活儿都给抢过去了。”

    这个“抢”字有些刺耳,嬴淳懿想起今行,说道:“今日应当只是偶然。”

    裴孟檀的笑浮在脸上,道:“当初都以为,成立通政司只是陛下的权宜之策,照陛下对朝事的态度,三五日能召见使员一回就不错了。谁知成立以来,陛下日日都见那贺今行。这么多回下来,他也不曾触怒陛下,还能挤进廷议,造成的影响实在超出预料。眼下当然只是偶然,但岂知来日不会成为常例?”

    狂风起于微末,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嬴淳懿应了一声“嗯”。

    裴孟檀接着道:“此人不可小觑,侯爷若是不能拉拢,就要早做防备。”

    “此事不必急于一时,且等等。”嬴淳懿神色莫名,“今天北黎这封国书倒是警醒了我,对边军大事始终只能依靠军报来判断,没有自己的人来传递消息,总归不方便。”

    振宣军成立不久,新兵新将众多,正是适合安插、培养势力的好时机。

    “这是否太冒险了?”裴孟檀果然转移了注意力,为此犹豫不已。

    虽然机会就摆在面前,但军政不得相粘连乃大宣祖制。就连兵部也只能直辖州卫,其他文官衙门若是主动与边军联系,叫陛下知晓,必然是死路一条。

    嬴淳懿却不这么想,势在必得地说:“老师若是迟疑,那就由本侯来,老师只管等结果。”

    见裴孟檀隐隐有不赞成的迹象,又抢先道:“这事也是急不得,能不能成还两说,学生明白,眼下最重要的当是荟芳馆的大辩议。”

    裴孟檀从善如流地点点头:“陛下既然应允,就要做得万无一失,漂漂亮亮的才好。侯爷若是缺人手,不妨用用今科上来的年轻人。资质差些也没关系,不给他们做要紧的事就行。”

    师生商讨一刻,嬴淳懿起身告辞。

    已过酉正,代表宵禁开始的鼓声响起。但宵禁由兵马司负责巡逻,对旁人来说不得晚回早出,对指挥使自然不成问题。

    于嬴淳懿而言,寂静无人的街道更好,少了许多提防他人耳目的麻烦。

    长史随车陪侍,听闻裴相爷的说法,皱眉道:“相爷就是太谨慎、太仁善了些。”

    “老师一人关系着整个裴氏,慎重些也是应该的。”嬴淳懿有些微不满,但不代表不能理解对方,毕竟,“这朝堂上的文武百官,也远不止一人。”

    车架飞驰而过,碾过更声数点。

    贺今行比往常起得更早,宵禁结束时便出门,第一个到萃英阁。

    晨光熹微里,正厅那两块“生而好古”“化成天下”的牌匾依然高悬着,与世无争。

    在这里还没有坐满两个月,就要搬到皇城里面去,他心中多少有些复杂。

    陛下的用意十分浅显,几乎可以说是明摆着告诉他们,秦毓章倒了,秦党早晚被收拾干净,但不能只剩下裴相爷一党独大。所以陛下一定会扶持新人以制衡,而他无父无母无宗族,又恰好在西北战事中立了功,携通政司异军突起,很适合做这个人。

    他心甘情愿为君分忧,却忍不住想,当初秦毓章向陛下举荐他的时候,陛下是否就已经算计到了今日?

    他垂手而立,仰望前人的字迹。那苍劲的文字似是有灵,仿佛能听他心声。

    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

    “请问,这里就是通政司吧?”身后响起一道小心翼翼的男声。

    贺今行回身看去,一个干瘦的穿着蓝袍官服的中年男人站在厅门外,伸头看着他,双肩有些习惯性地瑟缩。

    他大步走出去接待,“是,我是这里的经历,贺今行。”

    “原来您就是小贺大人。”对方惊了惊,赶忙拱手作揖,又从袖中掏出一张委任状,“在下姓余、名良、字闻道,得吏部令,前来通政司充任令吏。”

    余闻道将委任状交给他后,再次深揖:“属下初来乍到,不识京中风物人情,本想早来与同僚打听打听,没曾想直接撞上了大人您。准备不周,还望您莫怪。”

    贺今行听到名字时便吃了一惊,看过委任状,确认无疑,温声道:“竟是余大人。通政司里不兴应酬,你能这么早来,我很高兴。说起来,我也认得你,我知云织时,常听汤伯俅提起余大人。”

    余闻道显然提起做过功课,知道就是他接任自己的云织县令一职,并不惊讶,忙忙地惶恐道:“大人称呼我名姓便是,我乃中庆三十六年进士,蹉跎多年,才得以入京任一知事,着实羞愧,如何能与大人您相比?”

    贺今行正色道:“我并非此意,若让你误解,我向你抱歉。是鱼还是鲲鹏,只缺一阵风罢了。你能连知云织与安县十年,可见功力,莫要气馁。我提起云织,是想问你,你还记得云织县衙里那一架葡萄吗?”

    余闻道听闻前面的话,还在摇头晃脑连说“不敢”,听到最后一句,倏地愣住。过了几息,才不敢置信地打量这位年轻长官。

    后者失笑道:“我说这话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告诉你,它被照顾得很好。哪怕县城被围困又被弃离,它也没有失去生机,你可以放心。”

    他向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余闻道缓缓回过神,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贺今行见他背着一只书箱,又说:“你来得巧也不巧,我们今早正要搬迁,你这箱子需得先放一放,等搬过去了再收拾。”

    余闻道就跟着他,把箱子放到直房里的长桌上,而后拘谨地挨着桌子坐下。

    同僚还没来,贺今行低头看见他靴帮上打的补丁,便找话说:“我听说你迁往安县的时候,把家人也都带过去了,不知这回可有一起进京?”

    余闻道赶忙回答:“没,没呢。”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停顿片刻,才继续说:“我还没找好住的地方,就把她们安顿在了京畿的郊县,打算等几个月,再把她们一道接过来。”

    “原来是这样。”贺今行想到上个月的俸禄未发,这个月的俸禄一样不知道能不能按时发放,或许等几个月也攒不齐租房的钱……他心里一酸,却不知该怎么告诉对方这件事,思来想去,说:“你先别急着租房,我替你问一问,还有没有多余的官舍。”

    余闻道大喜,起身不停地道谢。

    贺今行心里想,就算没有空余的房屋,他自己也能腾出一间,遂受了谢。

    很快到了点卯的时辰,陆续到来,余闻道与他们互相见礼通姓名,确认了职使。等人来齐,便套上马车,搬迁进皇城。

    因文书过多且都需要长期保存,但端门那边就三间直房,空间不够大。所以大部分誊录的文本还是留存在萃英阁,这里就此作为库房使用。

    印绶监的太监等在端门,将新制的带姓名的牙牌发给他们。因为余闻道今日才来,所以先给了他一块进出应天门的通用腰牌。

    桌位分配完毕,捷报处将新收的各地文书送到,大家很快处理起来。

    贺今行得了一间单独的小直房,泡在房里大半日,始终没有跨过端门,去拜见北楹的裴相爷。

    直到傍晚他才走出直房,看到满目红墙黄瓦,以及墙下黑甲的禁军,竟有几分恍惚。

    离天子所居的殿宇越近,也就意味着离百姓所在的市井越远。

    贺今行下衙之后,先去驿站多花了五两银子,托带个急件到玉水。再去悦乎堂,才看到荟芳斋上午发向全国的邸报——

    简言之,荟芳馆将于七月初七举办大文会,广邀天下有才能之人前来参与,前三甲可得见天颜,面陈受赏。

    “这就像一场小恩科,一发往各路州,必然引起轰动。”裴明悯叹道。

    晏尘水则合掌期待不已:“也必将是一场今年数一数二的大盛事!”

    宣京沉闷已久,是该热闹热闹了。

    贺今行却下意识考虑到空虚的国库,真的能办得起来么?还是说,他们花自己的钱?

    再者,如今天下大事莫过于那两样,这场文会的议题势必会向它们靠。文字、言语有时候不如最微小的风,有时候又是最锋利的杀人刀,文会上若因此生乱,该怎么办?

    在他思虑不已的时候,一封家书自苍州跨越千山万水,迢迢而来。

    第288章 三十一

    通政司搬到端门第二日, 吏部又拨了人手过来。

    知事私底下来问贺今行,给这两个新人安排什么事务比较合适。

    贺今行还是老规矩,让他看看他们擅长什么, 能力怎么样, 比照着分派就行。

    知事顿了顿, 低声回答说:“大人, 他们一个原是偏僻地方的县令,一个原是礼部司务厅的典吏。”

    这话里有话。但是,贺今行无意培植亲信, 自然也不在意他们是否是哪位大人物安插过来的眼线。

    他笑了笑:“只要他们好好地做事,不蓄谋坏事, 出处在哪儿有什么关系?”

    “属下明白了。”知事肃容道:“那就让他俩先负责与捷报处的交接?”

    贺今行颔首同意。如今搬进皇城, 不比萃英阁在大街上进出方便,文书送来,他们需要到应天门去接,是得有专人负责。

    知事便如实安排下去,余闻道微微躬着身听罢,又问了好几个应对的问题, 十足地谨小慎微。

    他领着才将认识的下属和几个内侍去应天门,哪怕已经走过三回, 一路上仍然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左右张望。

    这就是皇城啊, 每一块地砖每一块屋瓦都与别处不同,庄重而威严,就连空气里都充满了这种气势, 令人惶恐又令人向往。

    他想到先前去投奔却吃了闭门羹的同年, 在得知他入职通政司之后,反而带着礼物来找他赔礼, 实在是五味陈杂。

    捧着腰牌与禁军核对的时候,他忍不住问:“……如果我实在抽不开身,能不能让我下属拿着这腰牌来?”

    那名禁军憨厚道:“当然可以,这种牌子,我们认牌不认人。”

    不认人啊。余闻道微微失神,随即连连道谢,做了个将牌子放回袖中的动作。袍袖垂落,掩盖住紧紧攥着那块腰牌的手。

    回到通政司,知事教他们怎么分门别类,哪些文书该交给哪个同僚,再将最要紧的部分送到那间小直房里。

    贺今行正在拟草稿,皇帝让何萍送了道口谕过来,让他起草一份圣旨,内容无关紧要,但要得急。

    是以他示意他们将那些文书放在桌角即可,见余闻道有些紧张,还特地露出笑容夸赞了对方一句,才垂眸继续下笔。

    送到这里的奏本也比往日更多,他因此愈发地忙碌,只有午间用饭的时候才歇息片刻。

    捱到傍晚下衙,大家都比往常疲惫许多,搬进皇城的兴奋与新奇也渐渐消散。

    贺今行惯例到悦乎堂,看到掌柜竟然在,便特意问对方有没有其他赚钱快的门路。他想要再找一些外快。

    柳从心在旁边架子上找书,听见了他们的对话,插话说:“你缺银子使?”

    “我自己不缺。”贺今行一个月写三五篇文章卖给书肆,就完全足够日常所需,“但是我衙门里十个人,半数出身不富裕,户部要是不发饷,我打算先垫着。”

    这个理由有些出乎柳从心的预料,但又完全不觉得意外,他解下腰间那枚玉质的平安扣,递给对方,“你要是急缺,就去城西石兴坊那家票号取。”

    沉默片刻,又说:“当初在小西山那场比试,我一直记着。”

    “这怎么行?”贺今行没接,婉拒了,听对方说起往事,还有些不好意思:“那场比试,其实我是占便宜的。我练箭比较早,箭术算是我的长项,只不过当时为了赢你,没有提前和你说明。所以你不必……”

    “我当真了。”柳从心打断他,没有强塞,却郑重道:“你此时不需要,什么时候需要了再开口,我绝不说一个‘不’字。”

    贺今行听完这话,知他认真,自己不该轻待,唯有叠掌低眉致意。

    在角落坐着的晏尘水回头看了一会儿,举起手说:“嘿,柳大少爷,我也缺钱,能不能让我去取?”

    “你先打借条。”柳从心冷漠道。

    “呿,我就知道。”晏尘水撇嘴做了个鬼脸,缩回手撑着下颌,“今行,你们通政司还缺人吗?你把我要过去,让我跟你干得了。我们这个月也不发饷,愁死几个人。”

    贺今行笑着点头:“行啊,只要你真的乐意来。”

    晏尘水当然只是说说而已,插科打诨两句,又趴在桌上百无聊赖地翻新出的探案话本。他这个人,忙的时候嫌没时间歇息,真闲下来又觉得浑身不得劲儿,借了话本专找其中故事的漏洞。

    贺今行知道他这毛病,也没较真,到方桌坐下。他正对的那边本来是裴明悯的常座,自那天相谈之后,后者就没再出现。

    人没来,但两边的物品仍然放得很收敛,空出了一片。他对着空座稍稍出神,随即铺开纸笔,给他写了多日的谏文收尾。

    隔日休沐,他带着一沓草稿,借了晏尘水的小黑驴,趁着晨阳晃去至诚寺。

    夏日的气息已经十分浓郁,山野间郁郁葱葱,满目青绿。

    上山拜佛的善男信女不少,贺今行顺着人流牵驴而行,也犹如一名虔诚的信徒。唯有他自己心中知晓,他来拜的不是佛祖。

    宝殿里传诵出雄浑厚重的经声,贺今行就在殿外的丹墀下取了一支线香,慢慢点燃。

    他百期前后就想来,耽搁至今日,才得在此时注视着殿内释迦牟尼的尊像,由衷地祷祝。

    愿先父母安息,愿爹娘如愿再相逢。

    他将燃香插进石雕的大香炉,转眼看到接待其他香客的小沙弥,不经意地想起秦幼合。那个少年来日将在此剃度受戒,不知那时又是怎样的情景?

    他不太放心,算了算时间,打算到时候悄悄来看看。

    后山依然是旧模样,走到那间熟悉的禅房外面,经声已然消隐,能清晰地听见弘海法师的声音。

    “……诸法从本来,常自寂灭相。就如祂无所从来,亦无所从去……”

    贺今行在门口顿住,想等法师讲完再敲门。

    眼睛瞟着窗外的张厌深却一下瞧见了他,抬手招他进去,弘海缄口,跟着看过来。他只得进去,见了老师,又向法师行礼抱歉。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学生你来得可算正好。”张厌深指着弘海笑道:“他是禅宗徒,却掺讲《法华经》。你说说,他是不是灵台不净,不能专注用功?”

    贺今行眨眨眼,“老师,学生不通经书,不知从何作答。”

    弘海法师仍然平和如初,说道:“皆是我佛门经籍,有何看不得、说不得、讲不得?正是因其不同,恰可佐见我宗真义。若是在比对中,证悟本心,觉出佛性,那便是大造化。若是受其迷惑,疑虑己身,不能自洽,那便说明非我道中人,不必强参禅。所谓‘禅’之一字,就在这念念之间。”

    贺今行听完,只觉法师以别宗经典来论证己宗教义,很有超脱万物的胆魄。他合掌道:“主持心怀宽广,就如海一般包容万法。”

    弘海法师看着他,无声轻叹,起身道:“你这学生来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这话自然是对张厌深说的,老人眼里带着笑意,道:“那你快走。”

    贺今行送法师出门,心中却不解,既然不必强参禅,那法师又为何日日在此讲经,甚至时间似乎变长了?

    张厌深站起来活动筋骨,同时道:“我听说你们这段日子忙得紧,竟有时间过来,可是遇到了什么难解之疑?”

    贺今行不再多想,拿出携带的草稿交给对方。

    张厌深倚坐到窗下,借着天光细看,开头便微微拧眉,“论食货之积弊?”

    “是。”贺今行正襟危坐,答道:“学生据近年历闻,总结拙见。国库之困境,究其原因,在于岁入不足,在于库案众多,在于天灾频发而赈济频支,再加上这两年外战靡费,本就贫弱的国库不堪重负,已有卯粮不济的崩溃之兆。回首旧日,自庚子年间至今百年,田地、丁口有增,而课税之户口无增;税赋名目有增,而入户部之税额无增;隐匿田亩、蓄养佃奴之风愈演愈烈,贪腐库案屡禁不止。私以为朝廷当立时扼腕剜疮,革旧推新……”

    这篇奏疏他写了十来个晚上,每一句都反复斟酌,成篇几乎倒背如流。他将草稿内容精简道来,山风吹响松柏,送来隐约的经诵,犹如应和。

    张厌深用了两刻时间才看完,其后久久无言。阳光斜洒在他拿着稿纸的手上,使起皱的皮肤、星点的褐斑以及凸起的血管,都变得明亮。

    他看着自己最年轻的学生,先是欣慰,而后感到哀伤,叹道:“吾主龙章凤姿,唯一的缺憾就是没有一个足够优秀的子嗣。如果你是他的孩子,而我也能在壮年成为你的老师,何至于抱憾至今。”

    他稍举起草稿,“你是觉得写得不够全面、深刻,还是在犹豫——该不该进这一封谏疏?”

    贺今行毫无隐瞒:“老师,我在犹豫。”

    张厌深问:“为什么?”

    贺今行也在想,为什么?

    前人说,尽吾志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他一直这么告诉自己,要坚定,绝不能因任何人任何事而动摇。可在迈出最后一步之前,他仍然产生了一丝犹疑。

    他剖析自己:“我想打破现状,重塑土地与税赋制度。但我翻遍史书,试图去寻找前人的经验,看到所有在王朝建立百十年、法度典章稳固之后试图推行的革新,都失败了。只有在经历过大动荡的乱世,旧王朝的秩序被打碎,依附旧王朝的庞大而众多的贵族们也都被打落云端,新朝开国之初,要建立新秩序的时候,才能做成这样的事。”

    “我自认不会后悔,不论我自己是什么下场,我都甘愿接受。可我怕不成功,反而伤害到一些人,我怕带来更大的动荡,让结果与我的初衷背道而驰。老师,我要怎样才能确保我做的就是对的?”

    他直直地看着自己的老师,清亮的双眼里满是想要得到答案的祈求。

    张厌深却对他摇头:“就连传说中的神明都会犯错,何况你我凡人。老师我若有这个本事,又何必苟居于山野?”

    “在老朽看来,一项规矩,一种制度,若是因利掺杂了私心,它就算不得“规”“制”,而变成了“术”。“术”只是手段,只为一个人、一派人服务,他们坐享成果,让另外的人替他们付出代价、弥补错误。这是我所不屑的。而真正的为国家百姓着想、对国民长期有益的规矩与制度,才是“道”的体现。是一个人、一些人走在前面,披荆斩棘、趟出好路来,让所有跟在他们的身后人,都能得到荫蔽,享到福泽。”

    “这样的人,这样的主张,哪怕一时被曲解唾弃,时间终将给出公正的答案。商君虽被车裂,惠文王可曾废其法?始皇帝毁六国遗迹,纵有责其残暴者,可谁敢否定并轨同文之策对后世百代的遗泽?功业千秋,传名青史,何囿于眼前是非。”

    贺今行听得怔怔,道:“身后事太远,我只想现在就改制清政,查缺补漏,让国库充裕起来,让朝廷有钱粮支给官、兵,让百姓能减轻负担,过得好一些。”

    “既然如此,那你在犹豫什么?”张厌深反问:“学生啊,难道你做这件事,有私心吗?”

    贺今行即答:“没有。”

    张厌深则道:“普天之下,率土之滨,皆为君王之土地、臣民,居上位者肩担寰宇,做出决策之时固然当慎之又慎。可若是因此画地为牢裹足不前,与自毁前程又有何异?神农尝百草,亦百死百生;昔年太.祖图霸业,揭竿而起时,谁又知他日为鬼为雄?”

    他说到激动时,站下地撑着桌角,“先贤有言,‘不敢为天下先’。我觉得不对,这天下危难紧要之时,就需要有人站出来!你既有此心,应时应势为这天下先,又有何妨?”

    贺今行扶住他,被反过来紧紧握住手臂。

    张厌深微微仰头看着青年人的脸,语重心长:“学生,要争,要争才行啊。”

    那双苍老的眼睛犹如琥珀,裹藏着经年的夙愿,以及十分热切的渴望。

    贺今行心有静流,面上不显,只缓缓点头:“争。”

    张厌深便笑起来,嗓子变得嘶哑,“不论前程,老师永远站在你的身边。”

    师生相携对视,同心同情,不需言语。

    贺今行收起草稿,被阳光晒了许久的纸张微微发热。

    他在烈日当空的时候回城,来往路人稀少,唯他一匹黑驴子哒哒往前走。

    大道两旁,小山依旧。

    一个多时辰后,到晏家小院还驴,晏尘水正在收拾行李。

    贺今行把买的果盒放到柜上,洗了手来帮忙,“这又是要去哪儿?”

    “昌县那边出了宗连环命案,其中有个死者是该县县尉,县衙一直破不了案,我们堂官就让我下去帮忙。”晏尘水把衣衫囫囵一卷就塞到皮箱里。

    贺今行看不过眼,让他拿出来重新叠,同时说:“敢杀官差,嫌犯肯定不简单,你万事小心。”

    “放心啦,我一定会尽快逮到这个罪犯,让他后悔犯罪。”晏尘水捏了捏拳头,又想到什么,势在必得的神情蔫了蔫,“本来这段时间就想和你待一块儿的,虽然我也不知道我能帮上什么忙,但是,唉。”

    贺今行笑道:“我也没法跟你一起去,有什么事就写信吧。”

    晏尘水看着他,忽然冒出些念头,却又不知该怎么说。加之衙门任务下得急,他脑子里盘桓的大都是案情,就想,等回来再谈罢。

    贺今行听说对方立时就得走,放下衣裳,去厨房煮了两碗面条。吃罢,送晏尘水到巷口,刑部的公车已经来了。

    他送罢友人,犹豫要不要去一趟冬叔的医馆,半晌,才下定决心调头向东城。

    医馆还是那块门匾,老旧但干净。

    贺冬窝在柜台后的摇椅里,大腿上搁一个小铜碾,慢悠悠地磨着一撮银丹草。看到他,一下坐直了:“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正是日头将落未落之时,贺今行来得确实有些晚,便摸了摸耳垂说:“来看看您,另外想借您的地方,写几封信。”

    贺冬不明所以,但还是把药碾放到一边,起身给他找来笔墨,自个儿去后院收草药。

    纸砚就摆在柜台上,空气中还遗留着银丹草的清凉辛香,贺今行稍作思索,便下笔如飞。

    他写了小半个时辰才完,然后把所有的信件整理成一沓,去拜托贺冬先帮忙收着。

    贺冬早收拣好草药,正围着灶台琢磨是去隔壁买饭还是就自己弄点儿吃的,看到那一沓信,有些惊讶:“这么多,不用马上寄出去?”

    贺今行想了想,从里面挑出几张,“给王先生、我大哥和星央他们的,可以明天就寄出去。其他的先不急,视这几天的情况而定。”

    贺冬接过那几张信纸,感觉出不对:“你要干什么?”

    “我想面谏陛下——冬叔你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贺今行解释,“这件事我仔细想过,情况并不算很严峻。但要考虑周全嘛,哪怕、万一是最坏的后果,我提前做好了准备,也就不怕了对不对。”

    贺冬皱眉:“这不是御史台的活儿么?”

    贺今行微笑道:“通政司也有劝谏的责任。退一步说,不论是官还是民,都可以通过我司向陛下进言。我也是陛下的子民,上疏合情合法。”

    他把剩下的递过去,交代说:“这些信里,有给持鸳姑姑和谢大人的,给江与疏的,还有一点事情要拜托许大人,可以一起寄到临州,不拘时间。有给杨先生和泉爷爷的,他们一个身体不好一个年纪大了,就让他们在稷州养老吧,顺便帮我去看看王老伯,他也是一个人。对,王玡天进京了,我得再写封信给贺三老爷,请他关照一下……”

    这些信里,或解释,或安排,或告别,或请求,都是他的心里话。

    “停停停,我记不住。”贺冬彻底回过味儿来,瞪着眼打断他:“交代后事别找我。我也不太懂皇帝要复立这个通政司干什么,反正你要是出事,我就跟着你一块儿去死。”

    “不会的,不会到那个地步。”贺今行去拉对方的衣袖,“冬叔,你相信我,我有至少八成的把握。”

    贺冬不肯:“那万一呢?”

    贺今行眨眨眼,认真道:“这不就是在说‘万一’么?冬叔,就算我这一次不去,难道我每一次都能不去么?冬叔以前为了我干过许多危险的事,没有一次退缩,我又怎么能退缩?”

    贺冬飞快地说:“那不一样,我这条命不值钱,但你还年轻啊,你忘了你娘是怎么才能让你活下来……”他忽地顿住,想起面对成千上万的疫民和席卷整座辎重营的火海、也不曾犹豫退缩的老主子,眼前的青年和她是多么的像啊。

    他悲中从来,又感到些许欣慰,欣慰之余更加惆怅,若是王妃能亲眼看到自己的孩子长大该有多好?思绪流转,唯有无奈地叹息:“一定要现在?”

    贺今行说:“不急不行啊,要是等裴相爷他们有所反应,不论我再上多少道谏疏,大概都没用了。”

    “还有,冬叔你不要说这种话,你对我很重要。平叔,携香姐姐,你们所有人,对我来说都不是可有可无的人。不论我在不在,我都希望你们能好好地活着。”

    “我的身世,我爹娘的恩怨,我作为朝廷命官的职责,我想要达成的抱负与志向,说到底都是我自己的责任。”

    贺冬听得心酸,怕忍不住落泪,赶紧背过身,假装去搬角落的高凳。

    贺今行就站在原地,继续道:“我给大家都写了一点东西。嗯,如果汤伯俅他们之后寄信过来,我也写了一封回信,到时候可以回给他们。如果没有信来,那就不用寄过去打扰他们……”

    他徐徐地说着自己的计划,晚风徐来,抚平他眉心的折痕。

    贺冬拖了凳子过来坐下,被他的平和所感染,也冷静下来,一一地记着自己该怎么做。中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到最后想起来,提醒道:“还有那个谁,你们不是说在一块儿了么,不给他写点儿什么?”

    “横之啊。”贺今行一瞬间就明白冬叔说的是谁,毕竟他俩的事,也只有冬叔知道。

    他一开始就想过要怎么跟横之说这件事。只是,解释显得多余,纯粹的告别又太轻,这种时候想来应该要诉几句愁肠,可他提起笔却不知该怎么写——他的秉性不算完全的乐观,但也从未埋怨过什么,相比为某件坏事发愁,他想的都是怎么去善后或是彻底解决。

    “我等他回来,再跟他说。”他一定会等到他。

    他放松脊背靠着廊柱,仰头看云霞漫过屋檐,漫向遥远的天边。

    他想到某本地理志上说,苍州天黑的时间可能要比宣京晚个把时辰,便在心中许愿。

    愿苍州今日是个晴天,他的心上人也能看到这美丽绚烂的晚霞。

    他伴着霞光告辞,走到一半,预告宵禁的暮鼓便一下下响起。他立刻在长街上奔跑起来,越来越快,仿佛下一刻就能飞上天空。

    无数光影迎面而来,碰上他的身体,分流而逝。

    好险才赶上宵禁前一刻,回到官舍。路过亮着灯的门房,贺今行喘着气喊道:“陈大哥,有我的信没有?”

    “没呢,替你看着的,有信来一定及时告诉你!”门房里也传出高声的回答。

    没有啊,贺今行有一瞬间的失落,随即振作。经过今日的谈话,他又产生了新的领悟和想法,需要立刻写下来。

    他顺路将窗台上的沙蒿和石子罐收回屋,铺开纸张兑好墨水,灵感蓬勃倾泻,不到两刻钟,就写好了一篇崭新的奏本。确认没有笔误,继续誊写先前的草稿。忙到深夜,入睡竟比往常还要安稳一些。

    待四更天醒来,贺今行点上灯,搬出那口官皮箱。

    箱子里存放了许多信件,都来自他的亲长和朋友们,都是他早已筛选过的。今日,他又将其中一些挑出来,包括他爹的所有来信,借灯火点燃了,放进铜盆里烧毁。

    他当然可以把它们藏到某个地方去,但若是被翻找出来,那就更说不清。他不想因为自己,让他们的清名蒙上疑影。

    最后一页信纸成灰,他端着盆出去打水,开门便觉凉气拂面,将水泼进官沟时,才发现夜雨悄来。

    深宵昏暝,他亲眼看着余烬隐没在雨流中,回头洗漱换官服。一切停当,最后拿出压在箱底的那只墨玉镯。

    他有想过要不要把它放在冬叔那里,但又怕以后横之知道了,造成误会。他们约定了要一起走下去,他不会放手,除非横之要放弃他。就算真有那么一天,他亲手接的,也该他亲自还。

    他拢起左手五指,慢慢穿过这支玉镯。环口有些窄,戴的时候稍微费了点力,戴到腕上却刚刚好。袍袖再一盖,便完全看不出痕迹。

    如此,什么都准备好了,他平静地关门落锁,打伞上朝去。

    雨势渐涨,冲淡了开宵禁的钟声,然而应天门上早来的官员并不少。

    贺今行与相熟的打过招呼,仍然独自入皇城。近来有许多试图和他结交的官员,他在公事接触上并不冷漠,但私下邀请他的帖子却一份没接。

    走到端门,候朝房里已坐着好几位同僚。他考虑片刻,没有将奏疏送进去,而是左转去了通政司的直房。

    知事前后脚到,来了先向他问好。

    贺今行就是在等他,直言道:“我今天可能晚些回来,也可能不回来。如果没回来,你们不要惊慌,继续做你们该做的事即可。”

    知事一惊:“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不在,你要管好通政司的意思。”贺今行道:“在通政司供职,一要自守,二要保密,三不与外界勾连。无论发生什么事,这几条规矩叫大家都不可忘了。”

    知事一时想不通,但大人交代的事,他只管去做,遂拱手应是。

    贺今行又交代、勉励对方几句,便离开直房。出来没走几步,就看到一身紫袍的王玡天独自站在雨里,没进拥挤的候朝房。

    “小贺大人早啊。”王玡天自然也瞧见了他,未听笑声而带有笑意:“通政司搬到端门,还真是方便呐。”

    贺今行看到他换了把寻常的油纸伞,通身装扮都不出规制,比平日素了不止一点半点,顿了顿才回道:“王大人早。”

    王玡天在他视线里将伞骨转了半圈,拂袖到身后:“你也在外面等。我是因为里面太挤,你是因为什么?”

    “因为时辰就要到了。”贺今行说罢,第一个入朝去。

    王玡天低声笑了笑,也随之往前走。

    这是他第一次以朝官的身份走进端门,看候在朝房里的诸位同僚,也不过如此嘛。

    这一场朝会按部就班。

    众臣议事,先是关于战后的民生恢复,不外乎减免税赋、拨款赈济,但因国库拮据百官皆知,所以提得笼统,议得也潦草。然后是各地官员补阙,尤其是秦甘路缺出的官职众多,十分影响官府履行职责,请陛下任命填补。

    高居御座的明德帝却道:“急什么,等方子建把苍州的事情说清楚了,再来议也不迟。”

    振宣军与北黎兵起冲突的事并未广而告之,奏议的官员有些不明所以,下意识地看向裴相爷。

    裴孟檀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背后的目光,出列道:“陛下自然有陛下的道理,秦甘路现在由甘中路的总督兼管着,也不缺这么几天。”

    明德帝没说话,只抬了抬手,示意说下一件事。

    这件事略过,下一件本来该议军队。然而底下的臣子们觑着陛下的态度,加之议题也和方子建有关,就含糊过去了。

    虽无人敢提,但皇帝自患上头疾以来,龙体肉眼可见在变差,性情也越渐古怪多疑。钦天监才换了个监正,没人想触霉头。

    很快散朝,大雨不停,崇和殿前撑出一片伞花。

    贺今行望里侧站了些,给诸位大人让路。大多数官员都以为他是因为端门离得近,所以不急着和大伙儿一起挤。

    裴孟檀列位最前,出来得也晚,看到他,笑道:“小贺大人,一块儿走?”

    贺今行拱手谢道:“相爷先请,下官还不打算回直房。”

    “哦,这就开始办公了。”裴孟檀理解地点头,挥袖迈步。

    王正玄等在殿外,手里已经举着把伞。

    贺今行注意到前者,想起刚刚才打过招呼的王玡天,再有意去找,人已经没影了。

    叔侄避嫌还是?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即逝。

    他绕到崇华殿,明德帝退朝后一般都会在此暂歇。一问内侍,果然。他随即递上牙牌,求见陛下。

    明德帝正倚在榻上养神,听闻他求见,也没多想,随口叫进。

    贺今行一进来,便整冠,顿首,“臣贺旻,参见陛下,万岁万万岁。”

    叩完头,听见“平身”也没有起来。

    明德帝便取下搭在额头上的帕子,被顺喜扶着坐起来一些,皱眉道:“有什么事直说,别像个老头子似的整这一出。”

    “陛下容禀。”贺今行拿出两本奏疏,双手奉过头顶。

    侍立在榻尾的常谨低着头取走,顺势瞄了瞄,交给顺喜。顺喜捧到明德帝面前,一手一封摊开来。

    明德帝眼皮一撩,只见一封《论近两朝食货之弊病疏》,一封《谏兴亡疏》。

    “你这是写谏疏写上瘾来了?”

    这年轻人刚从云织回来,面圣的时候就进了一封《论边县治防疏》,现在才多久,又来两封。

    贺今行说:“如今国情民情,叫人时刻心忧。臣虽位卑,却不能置身事外,亦不能袖手旁观。故上此二封谏疏,请陛下垂阅。”

    明德帝冷嗤一声,虽然先前的话里有种头疼般的嫌弃,但还是拿起奏疏打开看。第一封论食货,就让他眉头紧锁,看到一半便将奏本捏得变形,久久没有移动视线。

    陛下不往后看,贺今行便直接说:“近五十年来,租税不轻,私佃更重,土地兼并成风;地方官府或清吏司与地主勾结,瞒报田亩,隐匿丁口,回扣税金,成为循例。以致于只有十亩地的贫户,却要承担超过五十亩的税赋;而朝廷一年年愈发收不抵支,碰上天灾赈济便捉襟见肘,缺钱拓官道、修水利,已有工程也难以持续维护。如此情形,实乃便宜地主而亏百姓和国家。”

    “是以臣叩请陛下,降圣旨于户部和兵部,以江南路淮州为例,清查隐瞒田丁,惩治罪户,重修黄册,重画鱼鳞图,改良税制,厘清地县乃至一村一镇的税账,还税事清明。”

    明德帝合上奏折,缓缓问:“谁教你说的?这两封奏疏又是谁让你写的?”朕知道张厌深在晏永贞家里借住过,教过你,是不是他?朕少时听过他的课,他也勉强算得上半师,但若是因此妄图揣测朕的心思,那他是大错特错。不止大错特错,还大逆不道,枉为人臣!”

    同时扬手一掷,将那封奏疏掷向跪在阶下的青年,打到他肩膀上。

    贺今行的身形只晃了一下,任由奏本落到自己腿边,回答:“没有任何人指使臣,谏疏内容皆脱胎于臣所见所闻所感。一定要说受谁影响,臣乃大宣子民,千千万万的同胞,皆与臣息息相关,其中也包括陛下。陛下曾说,‘思天下有溺者,如己溺,思天下有饥者,如己饥’,臣也效仿陛下,视同胞之饥溺如己饥己溺,如何能铁石心肠,视国家之困苦如无睹?”

    明德帝听完,似笑非笑道:“这么说,朕还得怪朕自己?”

    贺今行望着他说:“陛下是臣的君父,臣认为臣所思所想,皆不该隐瞒陛下。故而臣将其写成奏疏,本想在朝会上奏,但思及不妥,才在此上呈。”

    “好一个巧舌如簧的贺今行啊。”明德帝连连鼓掌,“算你还懂点事,知道有些话不该在朝会上说。但是,不能在朝会上说的,难道就能在朕面前说了吗?”

    顺喜还捧着第二封《谏兴亡疏》,此时已是大气不敢喘,见陛下一个眼神飘过来,赶紧把空着的那只手背到身侧,示意一干小内侍赶紧消失。

    明德帝双腿踩上脚踏,躬着上半身,道:“朕殚精竭虑,饱受头疾之苦,而不敢懈怠一日,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我大宣的天下能够平稳。朕为了大局一忍再忍,倒惯得你们这些一口一个‘君父’的忠臣、仁臣、能臣,都想踩到朕的头上来了。”

    “陛下明鉴,臣从未有此不臣之心。”贺今行依旧跪得笔直,说:“但臣实在不解。兵马司案之初,压下弹劾,纵容兵员,是为了大局。江南洪灾里,齐氏等人决堤淹民,不上罪状书,是为了大局。太平大坝的维修专款被贪污多年,却只灭柳氏,掩盖账册,是为了大局。秦党把控朝局多年,要惩处之时,却密而不宣,想必也是为了大局。”

    他本想再提一提西北军,但想到王义先,忍住了,继续说:“仅这三年,仅臣亲身所经历,就有这么多难平之事。”

    “如果人人都要为大局而隐忍,因大局而受损害,那这个大局为谁而维持?又有什么维持下去的必要?”

    明德帝半张脸陷进阴影里,“你是在为柳氏鸣不平,是觉得秦毓章死得不够惨烈,还是在暗指朕,对朕不满?”

    “臣没有。”贺今行立刻否认,“陛下是天之子,掌控四海,什么都知道,绝非臣等可评说。臣只是不明白,陛下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陛下,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也是您的天下。天下之物与民,莫不属于您。那些世族豪绅兼并土地,就是在蚕食、侵吞您的财产,使您无财可用;他们藏匿佃户、蓄养奴仆,就是在役使、压迫您的子民,使您无人可用。他们如此欺瞒您,难道您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成为他们口中的软弱可欺之人吗?”

    “闭嘴!”明德帝喝道:“胡言乱语就是你的见解吗?”

    贺今行咬牙,一定要说完:“如今国库亏空、岁计艰难之时,他们竟不加收敛,反而趁国难兴私家,难道不该对他们进行打压,让他们将吞进去的、不属于他们的财富,都吐出来吗?哪怕吐出来的只是一些,也必能解我朝廷燃眉之急啊!”

    “陛下,不可姑息纵容,否则终将养成亡国灭朝的大祸啊。”

    “朕难道不知吗?你们一个个都当朕是傻瓜吗?”明德帝豁然起身,“你口口声声忧国忧民,替朕分忧,难道连朕为什么这么做,都想不明白吗?既然如此,你也别回通政司了,滚回家去好好反省!”

    “臣遵命。”贺今行也红了眼,强压着情绪磕头,“但臣恳请陛下,再看一眼臣的第二封谏疏。”

    “你小子真是,”明德帝指着他,不知是气是笑,大袖一挥,“滚!立刻给朕滚!”

    贺今行再次叩首告退。

    殿门里外都站着一干内侍,皆躬身垂首低眉,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他走在其间,好似行走于无人之地。他起伏如狂澜的心也很快平静下来,没有一丝杂念。

    至少,陛下听他把话说了一半。

    雨还在下,他慢慢撑开自己的伞,离开崇华殿。

    过了端门,在广场上碰到抬文书回来的余闻道。后者停下问:“大人,您这是要去哪儿?”

    贺今行平静地说:“陛下停了我的职,我这就得回家去。”

    “哦……什么?”余闻道瞪大了眼,急急地说道:“这是为什么啊?您又没有犯错,怎么忽然就。”

    贺今行拍拍他的臂膊,微微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在,你们听雨兴的,好好做你们的事就行。快回直房吧,雨斜着飘,久了小心打湿书箱。”

    雨兴就是他们通政司的知事,姓郑。余闻道应是,仍旧惊疑不定,扯开步子后一步一回头。

    贺今行朝他做了个“快走”的手势,而后自己也转过身,大步出宫。

    没什么大不了的,要冷静,他在心底反复告诉自己。脚下却渐渐生风,袍袖飞扬,撩起无数细如愁绪的雨丝。

    回到官舍已过午,门房老陈从窗口看到他,叫他:“小贺大人!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有你的信!”

    说着乐呵呵地递出来两封信来。

    贺今行已经走过窗口,慢一拍才倒回来拿信,“多谢啦。”

    “哪里哪里,多留个神的功夫而已。”老陈热络道。

    贺今行与对方交谈两句才走,一边低头看信封。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正是他记挂许久的人,他当即顿在屋檐下。

    这两封信都从苍州来,第一封寄出时间是四月十六,第二封是五月初十。大约因为四月份驿路不便,竟累到一块儿送回来了。

    他飞快地拆开五月那封信,大略一扫,没有坏消息,才另拆第一封,从头看起。

    ——今行,我很想你。军中断粮,哗变连生,久峙不利,所以我打算向大帅请命,潜入西凉人腹地寻找机会。不论前路如何艰险,我一定会竭尽所能,平安地回宣京见你。望你珍重,勿念。

    ——今行,我带着你给的护身符,总是很幸运。但我没能让所有兄弟跟我一起回来。养伤的这几日,我总是梦见他们,然后梦见我娘和你。今日伤好外出,我看到业余山上的雪,忽然就想立刻见到你。

    顾横之的信总是不长,和他寡言少语的性格一样。

    可贺今行看着,却不自觉眼眶湿润,一时有许多想要问的话、想要知道的事,将他的心层层揪裹。

    伤到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呀?同袍牺牲总是让人很难过,生与死的间隔,唯有长久的时间能消弭。

    那一瞬间,他也想立刻去到苍州,去见横之,让他开怀一些。

    可他不能离开宣京。

    他捏紧了信纸,抬眸仰眺,面上绽开浅浅的微笑,轻声说:“我也很想你。”

    雨势将住,被洗过的天空明净透澈。

    他嗅到清新的草木气息,如骤然破障一般,惊觉自己一身冷透的汗水。

    节气入伏,一年最炎热的时候就要到了。

    第289章 三十二

    夏日的天气变得极快, 上午大雨瓢泼,中午就阳光满大地。

    王正玄从裴府后巷的角门进去,满脑门儿都是汗水, 来不及擦, 便在管家引导下匆匆奔往书房, 进门就问:“相爷, 发生什么大事了?”

    见屋里坐着的除了裴孟檀与阮成庸,还有忠义侯,吓到了:“侯爷竟然也在, 不会是……出事了吧?”他往房梁指了一下。

    忠义侯瞥他一眼,没说话。

    “不是。”阮成庸将手中密信递给他, “你自己看看吧。今儿上午散朝之后, 通政司的贺今行向陛下进了两篇谏疏,这是其中一篇的大概内容。”

    “不是啊,还好。”王正玄松了口气,低头看密信,看着看着就瞪圆了眼睛,“什么玩意儿, 想拿赋税开刀,他疯啦?陛下什么反应?”

    阮成庸道:“陛下没有同意, 勒令那贺今行停职禁足了。”

    王正玄:“还好还好, 陛下心里自有杆秤,明断忠奸是非,肯定也觉得不妥。”

    “陛下觉得不妥?”端坐上首的裴孟檀微微笑了:“陛下要是没有意动, 早在看到谏疏的时候, 就该叫人滚了。”

    阮成庸接话道:“下官也是这么认为。陛下未必就不想动手,但不好先提出来, 所以现在是借贺今行来敲打我们呢。”

    “陛下他,”王正玄张了张口,咽下后头一堆大逆不道的话,嘀咕说:“陛下怕天下人反对,难道咱们就不怕?”

    阮成庸笑道:“正玄兄此言差矣。我等为臣,为君分忧乃是天职,担些骂名也是应该,岂是以怕不怕而论的?”

    王正玄环视屋内,掏出扇子呼呼扇风,“那咱们怎么办?总不能还要去给姓贺的求情,让陛下纳谏吧?说句不好听的,这天底下的大小家族,包括你我在内,哪个兴旺过的家里没有点暧昧的地儿?我等要是真像这谏疏里说的那样做,光家里人的唾沫,都得把咱们喷死了。”

    他烫手似的把密信放到桌几上,撇嘴:“我可不想自掘坟墓。”

    裴孟檀道:“你这急躁的性子什么时候才能压一压,谁说要这么做了?实话说罢,边军内政都要钱,户部一个子儿没有,这一刀必须落下去。但怎么落,落不落到赋税上,其中还有大大的转圜余地。我叫你来,就是一起想想办法,既把事情办好了,又不伤大家的和气,不损陛下的颜面。”

    “谋人钱财如杀人父母啊,这怎么能两全?”王正玄叹气,绞尽脑汁地想了半晌,突然道:“说起来,户部亏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就这几年,秦毓章是怎么干的?抄了个柳氏商行,走了趟远洋商贸,巡了回盐茶税,许轻名在江南弄的那什么宝券也不是不可以推广到全国……”

    背地里指不定还有什么手段,他当真琢磨起来。

    裴孟檀打断他:“竭泽而渔,远水解不了近渴。光是西北这一年的仗打下来,未发的抚恤和在民间采买粮草棉布的欠款就有将近三百万两。”

    一直没有开口的忠义侯突然说:“我等岂能如秦党一般行事。”

    阮成庸拱手请教:“不知侯爷有何高见?”

    忠义侯转过脸来,看着老师新晋的这位心腹,道:“天下蠹虫多矣,皆非我同类。本侯就奏请陛下,挑些为恶乡里、罄竹难书的抄家没产,充入公库,谁又能有什么意见?”

    裴孟檀摇头:“不妥。荟芳馆文会在即,您此时出面对世族动手,必然生哗,令士子们动摇。”

    忠义侯:“难道所有士子都是蝇营狗苟之辈?依本侯看,正可借此看清人才秉性。老师,庸碌贪婪之人,招揽来又有何用?”

    裴孟檀还是摇头:“侯爷,人心险山川,名声易破不易立,能不出差错就不要去试。”

    阮成庸跟着道:“而且实行下去,也不太好办。我大宣开国一百多年,各地域的世家大族就没有不联姻的,姻亲连姻亲,关系弯弯绕绕,全绕在了一块儿,一拔就是一串。要将人破家灭门,又岂知人不会狗急跳墙,四处攀咬?闹得大了,收场就难了。”

    他顿了顿,说:“下官倒是想起个办法。”

    王正玄急道:“有什么办法你说啊,这时候还卖什么关子?”

    阮成庸伸出两指,低声道:“就两个字,捐纳。”

    “先帝初年,因岁计尚有余裕,废除了捐官之法,只留国子监纳监一项,作为吸收人才的途径之一。现今国帑短缺,奏请陛下重开捐纳,减缓户部压力,也是情理之中。”

    “哦对,还有这法子。”王正玄恍然,旋即皱眉:“可是光捐纳能捐出多少钱来,朝廷上下也没有那么多的位置啊。”

    忠义侯则道:“先帝废止此法,怕是也有冗官冗吏拖累朝政之故吧?”

    阮成庸道:“侯爷所言极是,所以要先裁撤一批人,譬如那些秦党余孽。再有缺补缺,实在没阙位,就让他们等着,先给个官身、赐个虚衔,不予实职,少收些钱罢了。”

    王正玄侧目:“这倒是顺水推舟、一石二鸟了,阮大人好想法。”

    阮成庸只道不敢当,“下官也是斗胆猜测,陛下没有非要大家怎么样的意思,只是想让大家出钱出力,那就出呗。捐官纳监,增补阙位,明码标价,朝廷多了进项,地主们得个官身荣耀,两相欢喜,自然也就不会产生多大的龃龉了。”

    没有龃龉,朝廷内外、上下自然和平无事。这二人都觉得是个办法,一齐看向上首。

    “一时之计,当不得长久之法啊。”裴孟檀徐徐叹道:“以财货补官终究有失体面,能不能行,还得上奏陛下才知。”

    王正玄不以为意:“老祖宗都干过的事,陛下应该会同意的吧?不然也没什么别的好办法啊。”

    书房安静了一瞬,阮成庸重新拿起那封宫中传出的密信,“这奏疏倒是写得挺好,朴实却铿锵有力,又不失论据——看来是在户部有人啊。”

    “户部?陆潜辛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还想淌这趟混水?”王正玄并不将这点关联放在心上,因记着自家妹子侄儿惨死的事,只恨不能将姓陆的也大卸八块。

    在场无人不知这一茬,裴孟檀出言提醒道:“陆潜辛戴罪之身,早已是穷途末路。但解决国库亏空,少不得用他去做事,你切莫因私仇误国事。”

    王正玄含糊应了声,“我知道分寸。”

    一旁的阮成庸好似没听见他们说话,仍低着头看密信,自言自语:“不知第二封疏,又写了什么?”

    他抬起头来,正好对上忠义侯的目光,谦卑地笑道:“下官听说,侯爷向来爱才,想必有拉拢过这人?”

    忠义侯盯着他:“你想说什么?”

    阮成庸道:“下官只是在想,侯爷都无法打动的年轻人,大概很难为我们所用吧。”

    “对。”王正玄插话:“我先前觉得通政司就是个大号的舍人院,现在看着不是那么回事儿啊。这贺今行今天能上这么一封谏疏,谁知明天还会干出些什么来?”

    不可控,就有风险,让人心里不踏实。

    他继续道:“既然陛下让他停职,那就一直停着吧?通政使这位子,也该廷推个正经的人选出来。你们说呢?”

    忠义侯闻言,拧起长眉,“一封谏疏,就让王大人如临大敌,昏了头不成?陛下若想点个正三品的通政使出来,何须等到现在。”

    王正玄想了想,他这会儿针对通政司,若是让陛下以为他们想要把控言路,触怒陛下,那就得不偿失了。且忍一时,过后再计较。

    几人再商议一阵,临近未正,忠义侯要前往兵马司,率先告辞。

    裴孟檀起身相送,“捐纳一事,我等明日就会向陛下进言。在此之前,请侯爷当作不知。”

    忠义侯并不因自己的老师不站在自己这边,就心生不满,然而听见这话,沉默了一刻才应下。

    他如来时一般从偏门出府之后,想到一些事情,叫长史去给谢灵意送个信。

    下衙后回公主府,谢灵意已经先到一刻,在过厅等着,闻声迎出来行礼。

    忠义侯边走边脱了外袍,让贴身的小厮抱着衣裳下去,就只有长史跟在身边。他直接问:“情况怎么样?”

    谢灵意将带来的册子交给对方,“属下查阅了往年的捐纳录簿,按惯行的法子,广泉一路捐下来也不到二十万两,远远不够补国库的缺口。诸位大人要用这法子,浅尝辄止肯定不行的。”

    “阮成庸出的主意,真施行起来,十万两、二十万两,都要过他的手。”忠义侯翻了翻册子,吩咐长史:“盯着他,一举一动都要报给我。”

    长史领命,即刻下去安排。

    谢灵意道:“侯爷也觉得这件事不妥么?”

    见对方停下脚步递来目光,他犹豫片刻,说:“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忠义侯开口:“说吧,左右没别人,不必顾忌。”

    谢灵意便低声说:“今时不同往日,以现在的情形,吏部、礼部、加上工部都唯裴相爷是瞻,引起陛下的猜忌在所难免。所以属下认为,在这件事情上,退一步或许更好。”

    忠义侯道:“你我觉得退一步更好,但他们可不这么认为。”

    这个“他们”能指的人多了,可最终做主的就只有一个,谢灵意试探着说:“侯爷要不再劝一劝相爷?”

    “劝老师一个人可不够。”忠义侯语气平淡,“王氏在松江拥有田地屋宅无数,不堪细究,王正玄怕引火烧身,断不同意捉人开刀。而阮成庸出身寒微,刚刚跳出翰林院,急需掌实权揽名利。对他们来说,开捐都是最好的选择。”

    利弊的权衡十分直白,上头的大人们都如此,底下的附庸们选择哪边更不必说。

    谢灵意听了,知此事势在必行,“那我们怎么办?”

    “既然见地不能趋同,那就看看,开捐是不是真的比抄家砍头更好收场。”忠义侯丝毫不急。他迈步向寝殿,走到半途,回头说:“留下来一起用膳吧。”

    “是。”谢灵意独居的宅子距离内城有些远,偶尔也会留宿公主府,此时自然不会拒绝。

    天热,晚膳摆在后花园的水榭里,因侯爷要沐浴更衣,他就先随侍女过去。

    大约两刻之后,忠义侯换了燕服过来,视线往池边一扫,“莲子呢?不是叫他也来么。”

    小厮立刻提着灯笼再去请。

    夜色昏暗,顾莲子不准下人点灯,仰面躺在临窗的榻上,脸上盖着半张没涂完的画。

    一个月的禁足好似一辈子那么长,怎么都过不完。秦幼合走了,再没有人跑进公主府来找他玩儿。他也不想动弹。

    小厮在台阶下相劝:“莲子少爷,侯爷难得在家中用膳,谢大人也来了,您就……”

    话未说完,一只玉瓶从窗下飞出来,擦着他的脸砸到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小厮只得闭嘴,顶着脸上的伤痕去回话。

    嬴淳懿听完,让小厮去账房领药费,另外吩咐侍女传菜。

    谢灵意旁观全程,心中有所触动,说:“属下听闻顾元铮将军要进京,不如请她带些蒙阴特有的玩意儿来,或许能让莲子欢喜一些。”

    “这些事情,君夫人不会忘记,不需要旁人提醒。”嬴淳懿拈杯置酒,一饮而尽。

    热酒下肚,王正玄发出一声喟叹,“还好阮成庸想出了个捐纳的法子,等明天我和裴相爷还有他一块儿去奏请陛下,把事情定下来,就暂可高枕无忧了。不然真要动起田赋,咱们家肯定也要沾一身腥。”

    特地被请过来的王玡天同坐在席,早已知晓前因后果,只笑不语。

    王正玄也早就习惯了侄儿的态度,继续夸赞:“这阮老弟瞧着是苦读书的出身,脑子倒是如行街的贾客一般灵活得很。”

    王玡天依然在笑:“是啊,开哪些职衔,标多少价码,也都由这位阮大人说了算。”

    这笑得就让王正玄有些不高兴了,还觉得莫名其妙,怪道:“人家做了吏部侍郎,就是管这些事儿的。捐官纳监也不是什么新鲜东西,都有旧的章程在,能捞多少油水?政策定下来,他少不得还要被骂贪腐、被参上几本呢。”

    就像裴相爷说的,开捐到底不太体面。阮成庸那样没根基的人做得,他们这些世家出身的官员光是提出来,恐怕就要被言官大骂不要脸。再者,进项的大头得供国库,能揣进兜里的有多少?不如不沾这一屁股的腥臊。

    王玡天叹了一声:“叔父啊,该讲名声的时候您惦记着家财,该谈钱的时候您又想起来名声来了。”

    王正玄:“你什么意思?我维护咱们家的利益,不去背黑锅,还做错了?”

    王玡天不接话。

    房间里没有侍女小厮,他亲自提壶倒酒,只满了自己的酒杯。

    王正玄意识到他是真的不满,酒劲儿顿时消下去许多。

    他这大侄子在家里比他大哥还要厉害,打小就说一不二。虽然自他从松江调进京城之后,就没有再被压制过,但一看到对方冷漠的神情,熟悉的记忆袭来,便不自觉地忐忑:“我真做错了?可裴相爷也没反对啊。”

    王玡天眸光一厉,道:“裴相爷是裴相爷,他领着政事堂的首衔,国库亏空的事其他人都可以敷衍,他躲得了吗?他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叔父你就是赶着给人做垫背,不上不下。”

    “推行捐纳,开官身的实权不在你手里,你能得什么好处?难道没有你,他们就不能奏请陛下、不能建言献策了?”

    王正玄愣了一会儿,“你这话说的,那裴相爷毕竟是提携我的人,他叫我去商议机密之事,是把我当心腹看,我岂有不去之理?而且我要是不去,万一他们决定动田赋,拿咱家开刀怎么办?”

    他做了裴相爷多年副手,利益向来一致,自问也有几分情谊,哪有侄儿说得这么无情?

    王玡天搁了酒杯,“我爹这两年身体怎么样?”

    王正玄:“你爹他,他挺好的啊。不是,怎么说起大哥来了……”

    “那叔父你在怕什么?”王玡天真诚地反问:“难道我王氏是他裴氏的附庸,任他呼来喝去,由他为所欲为吗?”

    王正玄语塞,半晌擦着汗道:“那怎么办,我明天装个病,不跟着进宫?”

    话出口,自己就觉得不妥,觑着王玡天说:“可我已经答应了,突然反悔,岂不是明摆着我怀疑相爷,对他不满?还是得去才行……”

    王玡天缓和了语气:“叔父去就去罢,尽量少开口。”

    “您已经是一部堂官,将精力放在自己衙门的事务上,理所应当。西北打完仗,不出一个月,将士们就要奉命回京受赏;南方军的顾元铮也将进京,到时候陛下肯定要祭天告祖,您啊,就提前、好好地准备这事儿。”

    “行吧。”王正玄被说了一通,回过神来有些不是滋味儿,就找别的话说:“我当初想让你也进礼部,就是知道自己冲动的毛病,想着咱们叔侄一块儿,你能不时提醒我一下。可惜不知被谁坏了事,让你去了工部。”

    王玡天听得无语,看着满桌油腻的席面,也没兴致再用,遂起身要走。

    王正玄错愕道:“这么晚了,就留下歇了吧,我让你婶娘把院子都准备好了。”

    “我的好叔父,廷推的结果是谁决定的?是陛下。陛下也不愿让咱们叔侄共事一部,这说明什么,说明咱们该避避嫌啊。”王玡天说罢,毫不迟疑地开门出去。

    候在花厅的两名贴身侍女迎上来,端水奉茶。

    自居匣走后,雁回那边又迅速送来了一名十四五岁的活泼侍女,使大公子的衣食住行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王玡天就在这里漱口净手。

    追出来的王正玄看到他这做派,再看到自家被那两个年轻侍女指使得团团转的丫鬟们,想起他一堆臭毛病,也不想留他住下了,挥挥手叫他路上小心。

    主仆三人乘马车回家,王玡天倚着竹枕,看蜡烛结灯花。

    新来的小侍女小声问:“公子不高兴吗?”

    “嗯?被你看出来了。”王玡天笑道。

    另一名年龄稍长的叫做“催训”的侍女跟着问:“是因为叔老爷吗?”

    小侍女也说:“叔老爷看起来就呆呆的,肯定是他做得不对,才惹公子生气。”

    “那倒没有。”王玡天对姑娘们很有耐心,解释说:“我和叔父是一家人嘛,打断骨头连着筋,怎么会因为一件小事就真的生气?可一家人全上一条船,船翻了就是万劫不复。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我只能先和叔父分道扬镳。”

    他幽幽叹了口气,“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第290章 三十三

    傍晚时分, 贺今行在官舍的厨房买了一餐,端回房间。没吃两口,就听见有人敲门。这会儿能来的人不外乎那几个, 他放下筷子去开门。

    柳从心看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果真被停职禁足了?”

    贺今行点点头, 侧身让他进屋说话。

    关上门, 柳从心飞快地说:“我听说你是因为惹怒了皇帝才被停职, 你是不是上谏疏了?”

    “对。”贺今行看他满头是汗,给他倒了杯凉茶。

    柳从心哪儿喝得下,捏着杯子, 眉毛拧得更深:“我就知道皇帝不可能听谏,那你怎么办?什么时候才能官复原职?我去找人给你求情行么?”

    只要砸的钱够多, 他不信疏通不了门路。

    贺今行忙道:“别, 这才第一天,再等等。”

    柳从心盯着他:“你是真能坐得住。”

    “不然,也没什么其他可做的。”贺今行重新坐下吃饭,将桌角的蒲扇递给对方。

    柳从心接过扇子就开始摇,热汗渐冷。

    屋里安安静静,偶尔一声筷子碰到食盒的轻响。等人吃得差不多了, 他放下蒲扇,沉声问了一句:“你有把握么?”

    贺今行回答:“成与否, 都在陛下一念之间。”

    柳从心沉默片刻, 低声道:“国家大事,凭什么全由皇帝说了算,做臣子的连进谏一句话都要受罚。就因为他是皇帝?我看前朝史, 先帝都没这么霸道。”

    见对坐的人没接话, 他叹口气,“那我现在能做些什么?”

    贺今行想了想:“明日帮我送个消息?”

    柳从心应声“好”, 等待他书写的期间,想起一件事来:“你先前说过的那几个今科进士,祺罗她们查出了些端倪。”

    “怎么说?”

    “这几个人家里在会试前的一个月,都和西城一家古玩店的掌柜有交集。具体的关系往来还需要时间详查,但确定的是,这家店是裴氏的产业。裴氏是百年望族,在京城置的产业所用的掌柜都是家生子。和掌柜有交集的话,就是和他们裴家有交集——裴相乃今科主考官,这太容易让人联想了。”

    柳从心语气嘲讽:“我先前以为和秦党有关,秦毓章都死了,他们还都好好的,可见我多少是想差了。这届主考固然好名外在,但盛名难副之人,古往今来并不鲜见。在这个官场上,名声与更多的党羽、更大的权力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贺今行停下笔,眉心蹙起,思索道:“科举名次可以作假,才学做不了假。有机会去试一试那几个人,看看肚子里是墨水还是干草,至少可以确定他们的成绩是否来得真实。”

    “都是些草包罢了。”柳从心说:“问题只在于证据。如果能搜集到关键的证据,将这件事捅出来,裴相爷还能稳坐政事堂?不过,你忍得下心吗?毕竟是裴明悯他爹。”

    贺今行说:“我的私心不值一提。但是,就算与裴家的产业有关,我也觉得不一定就是裴相主使。底蕴深厚如裴氏,位极人臣如裴相爷,有什么必要去操控舞弊?他身为仕林领袖,想要培植党羽,大可——”

    他忽然噤声,看向门外。

    几息过后,房门被敲响。

    “谁?”柳从心一惊。

    贺今行心下一叹,能接近房间而他又没有及时发觉的,只能是他的几位朋友。

    他上前开门,裴明悯一手把着门框,以身遮挡住斜来的落日余晖,双眸无光,沉沉如即将到来的黑夜。

    “你们刚刚说的,都是真的吗?”

    “这。”柳从心看向贺今行。

    后者说:“目前的线索将嫌疑指向裴大人,但没有足够的证据,所以尚不能定论。”

    裴明悯垂下眼,用力撑在门框上的五指微微发抖,指节泛白。

    良久,他说:“能把舞弊的那几个人告诉我吗?我想去查一查。”

    “可以。”贺今行说,回身进里屋,写了张名单。

    裴明悯就站在门外等,拿到名单之后看了一眼便揉在手心,重新看向贺今行,眼眶微微泛红,“你现在怎么样,陛下责罚严重吗?”

    贺今行说:“还好,除了停职,只罚了俸禄。对了,我向陛下进了两封奏疏,除了税弊还有一封临时起意写的,你想看看吗?”

    裴明悯轻轻颔首:“好啊。”

    贺今行侧身:“我现在写给你,你进来坐会儿?”

    “不了。”裴明悯攥着那团纸,低声说:“此事不清,我就不配跨这一步。”

    贺今行便不再说什么,飞快地默写出那封《谏兴亡疏》,笔速太快,到末尾几乎飞成了草书。

    裴明悯带着文章告辞。

    贺今行没有相送。

    柳从心不需要担心宵禁,依旧留在这里,问他:“你就不怕打草惊蛇吗?”

    贺今行:“我相信明悯的人品和能力,如果他让他爹知道了,一定也会有他的理由吧。”

    “但人家毕竟是亲父子。”柳从心不能苟同,但转念一想,“这件事让他知道也好,纸包不住火,也免得你一直为难。如果他真告诉裴孟檀,也可以看看他们的反应。”

    贺今行:“我知道应该让他知道,可又怕他知道,或者说,希望他知道得晚一些。一个人为难,总好过两个人都为难。至于裴大人,他在没有查到真相之前,应当不会告诉他爹。”

    柳从心顿了顿,“你就这么了解他,信任他?真的不会后悔吗?”

    “我们是朋友,但这不代表他就要支持我所有的想法与决定,反之亦然。”贺今行微微笑了一下,看向他:“我也了解你,信任你呀。”

    “我……我知道。”柳从心轻咳一声,说:“反正我是支持你的,需要我做什么只管开口。我现在就先回去了,明天下衙再过来。”

    “好,早些休息吧。”贺今行送走朋友,独剩一人,半倚门扉。

    明月爬上院子里的桂花树,一树浓翠半隐半现,静谧无声。

    翌日,五月廿一,天大晴。

    裴孟檀与王正玄、阮成庸联袂进宫,求见皇帝。

    “……今年岁用寅吃卯粮之现象严重,户部更是捉襟见肘,解决国库亏空的问题迫在眉睫。臣等苦思许久,合计出两个办法。一为开捐,二为节流。整理成文,请陛下垂阅。”

    裴孟檀拿出奏章呈上。

    明德帝翻阅奏章之时,阮成庸谦卑地拱手道:“陛下,开捐之法,前朝早有成例。如今若效仿行之,只需扩大一些开具官身的范围,再略降低一点门槛,筹得款项足可解国库燃眉之急,陛下也无需再为此多添烦忧。”

    明德帝掀起眼皮看他们一眼,没说话。

    阮成庸再一揖,瞥了一眼旁边的同侪。

    王正玄记着侄儿的话,本来不想开口。但他们仨来之前开了个小会,阮成庸说开捐,他就得说另一项。于是他硬着头皮也拱手道:“除了借开捐开源之外,也要节流。能砍掉的支出都要尽量砍掉,能往后延的支出也都尽量往后放一放。譬如边军的抚恤,就可以放到明年再发。”

    明德帝正好看到奏折上说这一块的内容,写出来的东西比说出来的话委婉得多,用意却更狠绝。他看着看着,看笑了:“王正玄呐王正玄,朕说你们怎么不带上崔连壁一块儿,你这心思没敢让他知道吧?”

    王正玄神情一讪,随即正色道:“臣明白陛下对牺牲将士的痛心与体恤之情,但此事实乃无奈之家,活人都吃不起饭了,哪儿还管得上供给死人?活人与死人相比,自然是活人要紧啊。陛下,此事全由臣一己提出,不论之后会担上什么骂名,臣都不收回此谏。”

    “你担个屁!”明德帝突然将奏折一合,扬手掷向王正玄。

    后者没敢躲,肩膀挨了一下,双手忙忙地接住奏折,跪下道:“陛下息怒!”

    裴孟檀也道:“陛下息怒。奏章有缺疏之处,皆是臣等之过,臣等再议再送,只恳请陛下万勿动气。”

    明德帝嘴角下沉,眼珠来回扫视底下躬着腰身的几人,阴郁道:“此事不妥,再议来。”

    三位大臣神情凝重地退下。

    明德帝端坐在御座之上,久久没有动静。

    顺喜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药,近前,轻声道:“陛下,用药的时辰到了。”

    明德帝蓦地侧头看他,溢出一丝冷笑,“多新鲜呐,要让朕卖官鬻爵,来给朕找钱。”

    顺喜当即跪下去,手里仍旧端着药举过头顶。幸好自裴相爷觐见时,他就屏退了所有内侍,之后也没让他们立刻进来伺候,仍旧在殿外候着。

    明德帝边摇头边说:“你看看这些人说的话,给朕解忧。缺银钱用的是朕吗?啊!”

    突听一声吼,顺喜微不可察地抖了一抖,落泪道:“陛下受苦了。若是秦相爷还在,怎会让陛下如此为难?”

    明德帝移开视线,望向虚空,“秦毓章啊,秦毓章……”半晌,他又道:“把药放下,去叫桓云阶来。”

    “是。”顺喜应声直起身,将药碗放到御案一角,“陛下千万要保重龙体。”

    大太监抹着眼泪出去了,剩下明德帝一人在大殿中,环顾四周,目露狐疑。

    不多时,桓云阶快步进殿,行礼请安,“陛下,您找微臣?”

    明德帝:“不然我叫你来好看?”

    桓云阶摸摸头盔,呵呵笑了两声。

    明德帝嫌弃地白他一眼,说:“有人提议,将边军的抚恤压到明年再发,以缓解当下国库的压力,你怎么看?”

    “卸磨杀驴,有失道义吧?”桓云阶皱眉,露出不赞同的神色,“提这谏言的什么人哪,当初怎么没把他们送到前线去试试。”

    明德帝轻“啧”一声,顺喜察言观色,出声道:“桓统领,进谏的乃是礼部尚书王正玄王大人,刚刚才和裴相爷、阮大人一块儿出宫呢。”

    “啊,这,原来是这几位大人。”桓云阶撇撇嘴,但到底含蓄了些:“陛下,臣统领禁军,虽与边军无甚瓜葛,不在一个地方拿俸禄,但说到底都是为我大宣、为朝廷、为陛下卖命。牺牲后如此待遇,死人无知无觉,活人多少会有些心寒。”

    说到后面,神色也正经起来。

    明德帝叹了口气,说:“朕也这么想。王卿口口声声,骂名由他们担,他们担得起吗?到最后受天下人唾骂的还不是朕?”

    桓云阶看他脸色不好,抱拳道:“陛下,臣愚笨,不知该怎么为您分忧解难,还请您示下。”

    明德帝:“你除了管禁军还会什么?天机示给你又有什么用?”

    恰此时,有内侍进来通禀,通政司来人送奏章了。明德帝便挥了挥手,“算了,你下去吧。”

    桓云阶来时摸不着头脑,去时也有些懵。文官里那几个灾舅子没打好主意,但他身为禁军,不好插手啊。

    他和通政司的知事小官迎面交错,那小官躬身行礼时,他眼尖地瞥到对方怀里抱的信件上印着南方军的戳——哦对,顾穰生那个大侄女要进京了——他想到这里,灵机一动。他不好插手,可以稍微通个风,让他们边军自己来过问嘛。

    桓统领突然笑着大步离开,代自己上峰进宫送奏折的郑雨兴有些莫名其妙,但因差事在身,来不及琢磨原因,就匆匆进入抱朴殿。不到一刻钟,便告退回通政司。

    午休时,他又挎着招文袋赶去工部的官舍。

    正午太阳火辣,贺今行早上晾晒了两杆被褥,这会儿给翻一翻。看到他来,抬手作凉棚状:“天这么热,怎么这时候来了?”

    郑雨兴一边用袖子擦汗,一边说:“我跟陛下诉苦,通政司没您不行,我有好些事务拿不准,他老人家就让我自个儿来问您了。”

    贺今行微微有些讶异,这比他预想的还要快一些。

    他领着人去打井水洗一洗,一面把对方拿捏不准的事都给问清、解决了。

    午后的官舍除了门房,几乎空无一人。两人在后院的藤萝架下暂坐歇凉,郑雨兴小声说:“……今早上裴相爷和王大人、阮大人一起递牌子求见陛下,他们在抱朴殿待的时间不算长,但出来的时候似乎面色都不太好,好像是当中哪位大人被训斥了。不知会不会和大人您有关。”

    贺今行说不会:“陛下不会因我而训斥诸位大人。”

    “那会是因为什么?”郑雨兴下意识追着问,“裴相爷那样的作风,断不会触怒陛下。但既然不是他,也有他在场,陛下竟还是这么不给面子。”

    贺今行却不意外:“就连秦毓章都做不到让陛下完全满意,更何况其他人?”

    郑雨兴今日第一次进抱朴殿直面天颜,但短暂的兴奋过去,只剩下更多的惶恐。他说:“真让属下想起伴君的那句话。”

    贺今行:“难以桩桩件件都让陛下满意,那就时刻无愧于自己。”

    郑雨兴挨着他,默默点头。

    眼看时间不早,两人回到房间,贺今行取出一袋昨晚才拿到的碎银给对方,“这个月的俸禄十有八九也要延后,我先垫着,你帮忙发给大家。”

    郑雨兴慌忙摆手,想把钱袋推还给他,“这怎么好让您出钱的……”

    “以后补发俸禄,我要收回来的。”贺今行笑了笑,最后给对方摇了两下蒲扇,说:“还是那句话,叫大家好好办事,不管我怎么样,都不要受其他任何人、任何衙门的影响。”

    郑雨兴握着钱袋,临走前郑重地应是。

    人走后,贺今行在窗前坐下。他心中并不如表面那样轻松,忍不住思虑裴相爷三人进宫,可能会向陛下说些什么。

    他没有疑惑太久。

    下午些,大约申正,又一位来客在他舍中落座。

    王玡天没有穿官服,坐着打量四壁,一身锦绣纱衣格格不入,“小贺大人当真是两袖清风,住得可算是简陋了。”

    贺今行今早没有泡茶,就只一壶井水,各倒一杯,“我这一方陋室虽陋,王大人不也屈尊来了么。”

    “没办法,不来不行啊。”王玡天低眉长叹,眼睫随之落下,一幅生无可恋的模样。

    贺今行静静地喝水。

    几息过后,王玡天自然地抬起眼,从袖中抽出一张折叠的白纸,递给他:“你看看,我叔父这提的都是什么馊主意。仗着边军们离他万八千里,揍不到他。”

    贺今行打开来,行文却是谏疏的格式。不用猜,多半是从王正玄手里拿到的。

    他看罢,说:“怪不得陛下训斥了王大人。”

    王玡天只道:“该。”

    “但是,他们怎么可能不会预料到这样的结果?”贺今行长眉紧锁,片刻后说:“这是怕有人反对开捐,所以拿抚恤来倒逼边军支持开捐吧。不然,国库没钱,户部批再多的抚恤金也是一纸空文。”

    王玡天抚掌笑道:“小贺大人真是颖悟绝伦。”

    贺今行:“王大公子特意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

    “是啊,我听说此事之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小贺大人。”王玡天说:“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贺今行:“我会写信告知王先生,请他与方大帅一起,再催促户部进行施压。”

    王玡天的笑容一滞:“你这是什么意思?”

    下一刻,他复又从容道:“不对,我虽然不知你到底为什么被停职禁足,但显而易见的是,你的主张肯定和裴党不一样,背道而驰也不无可能。”

    贺今行道:“裴党?王大人这话,是要与自家叔父划清界限么?”

    “非也。”王玡天拈起面前那只素瓷杯,向他一敬,“我只是认为,裴氏可以,我王氏当然也可以。”接着非常笃定地说:“你不会支持延发抚恤,也不会支持开捐。”

    对方没有猜错,贺今行也不隐藏自己的心思,直道:“捐纳的口子一开,官身给出去的多了,哪儿是说停就能停下的?有了官身,不止能领朝廷俸禄,还能设法免一族的税赋。开捐愈多,税赋愈少,这才是杀鸡取卵、竭泽而渔的法子。”

    王玡天不否认。

    贺今行已然明白他为什么会来,说:“王大公子又一次借我表明态度,礼尚往来,也该付出一些代价。”

    “你这求人帮忙的态度可真糟糕,但谁叫咱们是合作呢。”王玡天抚袖展臂,“小贺大人,请说。”

    “接下来的几天,尤其是廿五的朝会,如果有哪位官员提请开捐一事,请王大人保持沉默,不要当场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