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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六十一

    知州的马车一出稷州城, 便弃了仪仗,在黄土大路上加速飞奔起来。

    两边轻薄纱帘飘出车窗外,随风远荡不止。

    车厢里, 王大公子靠着蚕丝枕, 阖眼浅眠。

    马车宽大, 下首左右各跪坐一名年轻娇俏的姑娘, 抱着冰盒,就像磨香一般碾冰。碎冰冒起丝丝缕缕的冷气,凉而不寒。

    姑娘们握着玉杵细细地碾, 眼神却都粘在上首的青年身上。

    以致于后者无奈地睁开眼道:“老看着我做甚?”

    他左手边的姑娘大方地笑着说:“自然是因为大公子好看呀。”

    “大公子要是没歇好,何必忽然起得那么急?”右手边的姑娘抿着唇, 神色黯了一瞬, “郡主一直在遥陵,什么时候去都是见得的。”

    “我若不今天去,怎么好撞上江南来的人?”青年摇头失笑,“你俩谁要是没睡够,告诉我,现在就可以派匹马送你们回去。”

    “婢子不困。”左手边那姑娘仍是吃吃地笑, 凑到对坐去问:“姐姐,你要回去吗?”

    “我才不要。”对方放了冰盒推她, 她也不依不饶, 立时笑作一团。

    夏花争妍,暗香缭绕。王大公子噙着淡淡的笑,不斥止, 只看。

    直到马车到达目的地, 姑娘们起身为他理好袍袖,送他下车。他才用扇柄意思着一人轻敲了一下肩头, “不准跟来。”

    骄阳耀眼,车前院子外几株梧桐,宽大的树影下守着两个便服的禁军。

    见人来,上前驱赶:“郡主不见客,请回吧。”

    “疏桐滴清露,凤凰只栖梧。”王知州颔首以赞,目光从梧桐移到这名禁军,露齿笑道:“本府一定要见。”

    两人对视一眼,一人进去通禀。不多时,复又出来请他进去。

    两进的院子,那禁军带着他到二门,便有侍女接引。后院做成了佛堂,除去檐下挂着的铜铃偶响,四下皆静悄悄。

    侍女带他进入正堂,搬了蒲团予他,伸臂示向侧间竖起的一道八扇屏,“郡主近日不耐多说话,知州大人有何事,请直言。郡主若要回复,会写于纸上,递给您看。”

    王大人看一眼屏风,实木绢芯,再锐利的目光都透不过去。他不置可否,只看着侍女道:“你也要听?”

    侍女叉手一礼,退到屏风一侧,能同时看到里外的位置。

    他神情不变,一展大袖,叠掌躬身作揖,“某姓王,单名旷,表字玡天。拜见郡主。”

    而后直起身,才道:“此行来,是为向郡主说亲。”

    他眼角余光一直笼着那侍女,见对方下意识看向屏风后,微微皱眉,说完最后一句:“给我自己。”

    屋里安静了片刻,那侍女得了令,走下来说:“郡主请王大人直陈缘由。”

    说罢退出去,从外带上房门。

    王玡天提起袍摆,在蒲团上跪坐下来,对着屏风道:“我未娶,郡主未嫁,凑在一起不就是嫁娶么。”

    他说完便不再开口,不急不躁地等。

    许久,屏风后才响起第二道声音,好似嗓子伤了一般,沙哑得雌雄莫辩,“这就是原因?”

    王玡天弯起笑眼,“至于原因,也很简单。松江占东北,仙慈关据西北,只要我们联姻,江水以北,就是我们说了算。若我能就此在汉中站住脚,江南也不愁拢不下来。”

    “京畿也在江水以北。”

    “能站住脚的前提,自然是为陛下卖命。”王玡天站起来,走向屏风,一步一说:“皇嬴之外的三姓,该换一换了。”

    “拿我嫁衣作你脚踏,这路哪有这么好走的?”

    “若郡主愿嫁,雁回直达仙慈关的粮道,就是在下的聘礼。日后夫妇一体,自然祸福同担同享。”

    “雁回到仙慈关,中间横着的可不止宁西,还有牙山和雩关。”

    “长公主的驸马姓‘秦’,儿子姓‘嬴’,与我王氏何干?”

    “你父亲王喻玄与驸马是八拜之交,你叔父王正玄是裴孟檀的副手,你却说与你王氏无关。”

    “八拜之交论起亲缘也是八竿子打不着,正如叔父只是叔父,夫妻却是夫妻。若我是西北军的姑爷,郡主来日就是松江路的主母。”

    “来日太长。”屏风后的声音顿了顿,“你说实话罢。”

    王玡天敛去笑容,叹道:“长安郡主不愧是长安郡主。”

    “那我就掏心窝子给郡主看吧。”他走到屏风前一尺处站定,“我听说柳飞雁和柳逾言死在江水上,许轻名已赶回临州,就猜到有人要来我稷州借粮。这人一来,就是把我架在火上烤,我自然要反将回去。思来想去,稷州之内,只能靠郡主拉一把。”

    他再次叠掌一拜,“玡天求娶之心是真,天地可鉴。虽无男女之情,但想必郡主也不是耽于儿女情长之人,你我联姻就是互相最好的选择。”

    隔着一道屏风的人没有及时地回答,却听一声轻响,他循声看去。几根指尖搭上屏风,将其慢慢折叠,随后,半截白得显眼的纱布从他眼前划过。

    他迅速抬头,恰与一双桃花瓣似的眼相对。那双眸子极具个人特色,他似乎见过。

    花灯,高楼,浩瀚夜空。

    打马过长街,特意仰头望见的那一眼。

    “原来是你。”

    王玡天惊讶了一瞬,便从容地后退,“我一开始还以为刚刚带我来的那个女人是郡主。”

    “我确实不是,但你可以当我是。”贺今行也想起那一天,但街头相视之交,甚至算不上渊源,实在没有深言的必要。

    “长安郡主,是个男的?”

    他握拳轻咳,用先前的沙哑音色说:“一点技巧罢了。”

    王玡天将他上下扫视一遍,笑道:“郡主过谦了。”

    贺今行没再接话,走到堂上坐下。

    他绕路紧赶慢赶才提前赶到,本欲化装,可人在这一年多里长高了好几寸,从前作为郡主时备的两套骑装再穿不下,一时又无法另置,只能作罢。

    至于他一身所学,皆为生存,不足道。

    “男也好,女也罢,我需要的只是长安郡主这个身份,我甚至可以为你遮掩。”王玡天却没跟着过去,而是退到自己先前的位置,好整以暇地盘坐下来,“你觉得怎么样?”

    “王大人,我们西北军从上到下都没有嫁娶的打算。”贺今行不为所动,平静地说:“我此来目的,你也知道,是为借粮。”

    “怎么借,借给谁?”

    “自然是借五谷,杂粮也行,给江南百姓。”

    王玡天自下而上地看着他,说:“齐宗源锒铛入狱,柳氏商行就此覆灭,许轻名去而复返,足可见秦毓章要保江南。江南洪灾百年不遇,江南又是商经之地,不存粮,要挺过去,自然就得来稷州借粮。我知稷州的委任状,还是秦相爷批的红。于情于理,我似乎都该借。”

    这“似乎”二字令贺今行的眉心瞬间皱起,但他没急着回应,而是等对方的后话。

    “可是,”王玡天微微笑道:“陛下亲点忠义侯为钦差,裴孟檀又派了沈亦德这么个人跟着来江南,光太平荡堰塞湖一事就针锋相对,你死我活。你说他们会希望我借粮给你和许轻名么?”

    他所说果然如贺今行所想,少年沉默片刻,再道:“官场倾轧,祸不及百姓。若再无粮赈济,尸横遍野,路遗白骨,民变就在眼前。”

    “民变也只是一小撮,敢于反抗的人自古就是百里挑一。江南四州两万卫军,若有暴动,正好借机平乱,多死一波人,赈济的压力就小一点。”

    “野火可以燎原,江南人口千万之巨,民变一起,非轻易可以平息。”贺今行摇了摇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王大人对百姓之能估得太低。”

    “非我低估。而是我借也错,不借也错,我能怎么办?民变再严重,又岂是你我能挡得住?”王玡天说得慷慨愤怒,面上却带着笑意:“只有‘拖’字一诀,等朝廷下令,不管什么命令,我到时再严格执行就是。”

    等到朝堂相争有定论,那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贺今行叹了口气,直接问:“王大人要怎样才肯借粮?”

    他拿出此行所携的全部文书,“王大人可要看看?”

    王玡天起身上前,却没接文书,而是拱手道:“在下一开始就说过,是为向郡主求亲而来。不知郡主对这门亲事的看法是?”

    “陛下不可能允准,您换条件罢。”贺今行说得斩钉截铁。

    “那可就不好办了啊。”前者对他坚决的态度起了疑,不动声色地拿过文书翻看,“这样吧,容我仔细考量,明早之前给你答复。”

    贺今行心知自己既来,对方不借也得借。但万事皆有意外,他兵行险招,一步也错不得,只愿能赌对。同时他亦知以对方的处境,下这个决定显然极其艰难,便拱手以示说定。

    目送对方离去之后,他也紧跟着离开。

    从遥陵到稷州来回要半日,中间又耽搁许久,不知冬叔与从心现下如何,漆吾卫是否追了过来。

    他一路忧急,将要抵达州城时,却临时改了主意,向西拐去。

    第142章 六十二

    仲夏午后, 骄阳高悬,断续有一两声蔫了似的蝉鸣。

    竹木掩映间,整座西山书院都在群山的怀抱里昏昏欲睡。

    贺今行驭马在山门前停下, 抬袖擦了把汗水, 放下手便见那牌匾上的“积玉”二字。

    顶着烈日一路疾驰的燥热不知不觉散去, 他平静下来, 拴了马。和门房里打盹儿的老大爷照过面,老人一看是熟脸儿,努努嘴让他进去。

    六月正是游学季, 书院里一片宁静,临近师斋才听见一点儿响动。

    最外头的院子里, 有人正在翻晒藏书。

    他在院门前站定, 规规矩矩地执弟子礼高声叫道:“子回先生。”

    “嗯?”齐子回转头看了片刻,又惊又喜地说:“今行?你怎么回来了?我听说,你不是被派到江南路去了么?”

    他放下手中的一册书,向少年走过去,“你们这回考得不错,甲榜传过来, 学监还特意向今年新收的学生赞扬了你们。尤其你和明悯,一科两状元, 异曲同响, 他恨不能让那些孩子们都结对向你俩学习。”

    “被先生夸奖,我很高兴。但认真地说,论才学, 我不及明悯, 能和他并列是我的幸运,学业上向他学习更好。”贺今行笑了笑, 边迎上去边道:“我来稷州,是奉钦差之命公干。不过来这里并非是为公事,而是有个不情之请想劳烦兰开先生。”

    “现在?兰开先生可不在书院里。沾你们的光,殿试之后要来书院入读的学生暴增,学监这些日子都在城里同学政琢磨扩院的事。”齐子回直言“不巧”,想了想,“你要不是非学监不可的事,说出来,我可以帮忙想想办法。”

    “也好。”贺今行便把自己来稷州的原因和柳从心重伤的情况简单说明,“我这两日一得王大人的准信,就要立刻赶回临州,没法带着从心一起。虽有大夫,但大夫毕竟与他不熟悉,对他的一些想法或者需求很可能觉察不出,所以想托兰开先生不时去看看他。”

    天地君亲师,除去亲朋好友,最能托付的关系就是师生。

    这也是无奈之举。贺冬治病救命贯来是能活就成,其余一概不管。但他这位同窗心事重,背负太多又陡逢巨变,他怕他想不开。

    “我明白,心伤难愈,是得有人不时疏导。”齐子回听罢,皱眉叹道:“从心那孩子看似懂事又听话,不需要人多操心,实则倔得很。把这些书晒完,我就随你一起去看看他。”

    “多谢子回先生。”贺今行拱手道谢,赶忙帮着一起收拢晒了大半个院子的书。

    这一丛丛书都是旧书,尽数被翻起了毛边,书脊或骑缝间皆盖着私印。他连着翻了几本,讶异道:“都是云时先生的书?”

    “对啊。”齐子回点点头,毫不掩饰地露出自豪的笑容:“他说这些书他已看完,不会再看,就全部留给书院。”

    见对方露出疑惑的神情,他解释道:“云时先生教完上半年,就进京去了。他在小西山执教十年,阅尽明辨楼的藏书,现下只有京城里的萃英阁和荟芳馆,对他尚有吸引力。”

    “原来如此,云时先生潜心做学问到这个地步,着实令人佩服。”贺今行表示明白,下一刻又觉不对,“云时先生出走,您又留在书院,那今年的游学?”

    “我本欲带几个学生去禹州,顺道回家一趟,结果还未出行,江南就泛起洪灾。太平大坝一垮,江水无法通航,走陆路又太热,跟我那几个小子就都转头跟公陵先生到剑南躲暑去了。”齐子回说起来就摇头失笑,一脸无奈。

    贺今行听到“禹州”和“回家”两个词,蓦地想起“四姓八望”中的“浮山齐氏”祖地就在广泉路禹州,惊声问:“恕学生冒昧,前江南路总督齐宗源是先生的?”

    “是我叔父。”齐子回倒也不避忌,只淡了笑,摇头道:“家里的事,我不愿管,也管不了。他们要争,就争去吧。”

    他说罢,转身将装满藏书的竹框搬回屋里。

    贺今行自觉失言,也不追问,一起把事情做完,便锁门外出。

    两人捡青石小路绕到礼殿前,却见有人刚跨过山门。双方皆注意到彼此,隔着一坡青石长阶,一上一下,默契地停步。

    “今儿怎么了?双楼也回来了。”齐子回打破了寂静,又稀罕又高兴地说:“看来今天是个好日子,我午间不出门的决定是对的。”

    他在西山书院一众教书先生里年龄最小,甚至尚未成家,但受到学生们的喜爱却一点不少。或许正是因为年轻,所以他更能和学生们打成一片,对学生们的喜爱也更亲近如平辈。

    “齐先生。”陆双楼仰头看着他们,一双狐狸眼微狭,含着笑叫了一声“同窗”。

    被叫到的少年垂眼望向他,见他一身沙青色的窄袖长袍,通身利落,缀玉佩而未挎刀刃,就如寻常出门玩耍的少年人一般。

    半晌,才拱手作礼道:“同窗。”

    陆双楼低头走上台阶,走到他们跟前,“我想去藏书楼看看,你们要去哪儿?”

    “你以前从那儿翻/墙被学监抓到的次数可不少,这是要忆羞愤思自由?”齐子回习惯性地打趣他一句,才道:“你且去旧地重游,我得和今行去探望从心。”

    “哦。”他拖长了声音,眯起眼,看向贺今行,“那我和你们一起好不好?”

    后者不自觉地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

    “我和他也是一起读过书的交情,不会害他的。”陆双楼继续低声道,好似请求,“同窗,好不好?”

    贺今行沉默地回以注视,片刻后说:“走吧。”

    医馆不会跑,以漆吾卫的能力,把稷州城翻过来最多只需要一两日。而漆吾卫执行任务从来不死不休,除非命令作废。

    既然早晚要面对,不如早些一次解决罢。

    三人便一齐离开小西山,齐子回套了辆书院的马车过来,载着大家进城。

    贺今行说自己会赶车,占了车夫的位置。陆双楼便请先生先上车,然后自己坐了外面车板剩下的另一半。

    “你小子也让先生吹吹风。”齐子回将车帘卷起,问陆双楼:“听你的意思,你知道从心发生了什么事?”

    在得到点头确认之后,又沉吟道:“我在进士榜上没找到你和从心的名字,你俩是不是都弃考了?”

    后者毫不迟疑地回答:“学生做了些别的营生,不便参考,就没去考。”

    “看起来是不方便向先生透露的营生。”

    陆双楼笑着回答:“对,齐先生别问最好。”

    “行,你别经营着玩脱了就好。”齐子回果然不再问。

    马车一路摇晃到了城南杂巷里的医馆,太阳从天中滑到天边,空气终于不再那么灼热。

    贺今行敲开门,让贺冬带着齐子回先进屋去照看柳从心。

    陆双楼要跟着进去时,他伸臂一横,将人拦在门前。

    “在这里打,还是另外找个地方解决?”

    橙红的晚霞斜过屋檐,给灰白的墙体镶上一层暖茸,那些斑驳的痕迹瞬间变得温柔起来。

    房屋在巷道里投了一半影子,将霞光逼退。两人立在阴影之中,陆双楼再次以问作答:“你就一定要保他?”

    贺今行还是那句话:“他不该死。”

    “你觉得他不该死,那我就不杀他,行吧?“陆双楼十分干脆,摊开双手,转了一圈给他看,“我不是和你说过么,我放过他了。”

    他横伸的手臂一动不动,“那你到小西山干什么?”

    “等你啊。”陆双楼眨了眨眼,盯着他说:“我真的对柳从心没有想法,你怎么就不信呢?”

    “我,”贺今行张口欲言,往昔种种如走马花灯闪过,一瞬间却不知该如何去说。他想了许久,最后只道:“抱歉,我也想相信你,但我的本能在抗拒。”

    陆双楼看到他迟疑与挣扎的神情,心口忽地重重抽动一下,而后垂下眼睫,本就慵懒沙哑的声音压得再低一度。

    “同窗,如果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骗你,你能再相信我一回吗?”

    贺今行十分清晰地听进耳里,再认真地叩问过自己一回,最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他有些犹豫,但还是再一次问:“不止是你,还有你的另外几位同僚,真的可以放过从心?”

    “可以啊,为什么不可以。”陆双楼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松下来。

    “陛下从来不容臣子质疑他的命令。虽然我不愿往这个方向去想,但你既然能做主停止任务,那就说明下这条命令的不是陛下。”贺今行却思索道:“是谁?”

    “同窗一直都很聪慧。”陆双楼颔首,微微地笑起来。

    霞光渐行渐远,暮霭自城外的群山蔓延过城墙,带来黑夜。

    此时此地此刻,被黑暗包裹的感觉令他分外安心,以致于尝试着剖开自己的过去,说:“曾经我有两个选择,但同窗总是心软,总在某些时候令我犹豫不决,所以我没有选择你。”

    贺今行一点即明,微微睁大了眼瞳,“是她?”

    第143章 六十三

    亥时正, 夜阖灯挑。

    左相府难得在起更之前迎回自家老爷,长廊上的灯笼都多亮了几盏,成管家一路碎步跟着秦毓章, 低声汇报府里的情况。

    在他们要去的目的地, 外院会客的花厅里, 已经候着一对少年男女。

    两人相对而望, 因一方坐的是轮椅,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些,不远, 但也不近。

    “秦公子似乎很紧张。”少女漾出一丝浅笑,“我虽是以见你的名义而来, 但要见的并不是你。所以你不必陪在这里, 大可先行离开,别耽搁正事。”

    “你……”秦幼合看着她,犹豫的神情变幻几许,终究没再开口,只低下头揉捏自己的金花松鼠。

    他带着浣声进京,送了信, 左思右想大半日,觉得还是自己家里安全, 就把人带回家里安顿好, 而后便想走。

    谁知来了这么个不速之客。

    府上就他一个主人家,他不接待不好,接待了却又让自己不开心。

    若他还是从前敢当场骂贴上来的女孩子“丑八怪”的那个秦小少爷, 或许就会直接让成伯把人赶走。

    可现在, 他对着这位身有残疾又知书达礼的傅二小姐,实在狠不下心。反使得自己如坐针毡, 好似自己才是不请自来的客人一般。

    侍女不知上来剪了几回灯花,花厅外的石道上终于响起一叠脚步声,煎熬许久的秦幼合立即起身,闭着眼向对方拱手作了一揖便走。

    脚刚迈两步,又转身把站在他坐那张椅子后面扶着椅背打瞌睡的书童拉走。

    后者被拉出门,还不知今夕何夕,他不由怒从心头起,“秦小裳!”

    “在呢在呢。”秦小裳囫囵地说着,顺手打了个呵欠。然而一睁眼就见迎面走来的几个人,立时如被兜头泼了一桶冰水,透心凉似的清醒过来,战战兢兢地叫了一声“老爷”。

    秦毓章微微颔首,看着自己的儿子说:“别急着出府,爹还有话要对你说。”

    今夜的月极其的亮,秦幼合更不敢看自己的亲爹,目光落在院子里的盆松上,小声道:“噢。”

    “先去吃饭吧。”他爹拍拍他的肩,与他错身而过。那神态极其平静,好似他一直呆在他爹眼皮子底下里,不曾离家出走一般。

    他回头想说些什么,他爹却已大步跨进了花厅。成伯留下来问他想吃什么,含着笑轻声细语,同小时候哄他的语气一模一样。

    他仰头望了一下月亮,对老人说不必麻烦,用屋里的糕点将就罢。

    花厅里,傅景书面上还挂着那一丝浅笑,叉着手,下颌轻点:“秦大人案牍劳形,辛苦。”

    秦毓章经过她,拂袖在上首的太师椅坐下。他还穿着一身绯红官袍,尚未来得及换常服。

    “傅小姐亲自登门,倒让秦某暂且从折子堆里脱身了。”

    明岄推动轮椅转向上首,少女还是笑道:“景书既无父母亲长可以依附,自然事事都得必躬必亲。”

    她拿开搭在膝上的薄毯,露出底下一只绘海棠的方匣,再将其双手捧起,说:“傅大人把这匣子给我的时间,比他告诉我齐宗源欲除钦差的消息要晚一些。而在得知这个消息更晚一些的时候,才知您派来送匣子的人什么都没跟他说。”

    秦毓章不置可否,端起手边的茶盏,从容饮茶。

    “秦大人真是,”傅景书说着低下头,咬住嘴唇一侧,很快又抬头,赞道:“好厉害的心计。”

    她把那匣子放到一旁的方几上。这物件已完成了使命,再无作用。

    “人一旦得意忘形太久,不需要别人动手,便会自取灭亡。”秦毓章放下茶盏,平和地说:“你得让傅禹成谢你提醒他这一回。”

    傅景书随之点头,“我的奉告都有价标,日后会向他收取。”

    她的声音轻快,神态理所当然到不以为意。

    秦毓章的目光聚集在她身上,半晌后说道:“果然是你。”

    “我以为秦大人早就知道。”傅景书瞥向方几,那匣子上的雕绘清晰无比。

    上首传来平淡的男声,“总得确认一遍。”

    傅景书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说:“成亲之后,我要带着我哥哥一起过来。”

    “你兄长与你相依为命,又身患沉疴,接过来住在一起,确实更方便照顾。”秦毓章痛快地答应下来。

    “凡事知会我,不可劳动他半点。”

    “随时都可能咽气的人,本堂能劳他做什么?自然不如景书小姐。”

    傅景书攥紧绸裙,两道淡如烟景的眉蹙到一起,仍坚决道:“那就一言为定。”

    “好。”

    话音刚落,成伯走到厅门外请示,得了允准后进来到秦毓章跟前,低声说:“老爷,钱大人回来了。”

    “叫他进来就是。”后者示意不用避讳,又吩咐道:“去给他准备宵夜。”

    成伯应声下去,少顷,钱书醒快步进来,“相爷。”

    他看向厅中的主仆二人,再看向上首。秦毓章微微摇头,他便上前疾声道:“船队未至春风岭,柳飞雁死,柳逾言自戕,剩下一个柳从心,”他顿了顿,“被漆吾卫追杀。”

    “漆吾卫?”秦毓章面色微动,偏头向下首的少女,片刻后笑了起来,“本堂记得,陈林与承平张氏女有旧。”

    傅景书回以淡笑,只道:“斩草就要除根。秦大人割舍了柳氏商行,自然得允准其他人接手。”

    “你!”钱书醒悚然一惊,一时说不出话,差点就伸手指向她。

    秦毓章示意他坐下,计划被打乱也不见愤怒,仍是语调平平:“柳氏商行确实家大业大,有多大就有多烫手。还有陛下那边,陈林未必能圆过去。”

    “柳氏旗下商贾甚众,积累了这么多年,余财一定可观。”傅景书亦不动声色,“可解江南之急,可填国库之需。”

    秦毓章却道:“本堂奉劝景书小姐一句,本堂能拿的东西一定会拿。没有拿的,不是我拿不了,而是我不愿拿。”

    “至于为什么,景书小姐聪慧绝顶,一定能够明白。”

    傅景书闻言,再一次蹙眉,垂眼盯着自己的掌心,陷入沉思。

    秦毓章没有紧逼不放,再问:“轻名现在在哪儿?”

    钱书醒脸上犹有震惊之色,思维却恢复到寻常,应道:“轻名这时候应该回到临州了。”

    “买粮的钱款不够,必然要借粮。他回了临州,去稷州的是谁?”

    “贺今行贺舍人,带着柳从心一起去的。”

    “想也是他。”秦毓章沉吟片刻,说:“传信给轻名,让他把柳家郎拢在手里。”

    “许大人让柳从心养好伤再去找他。”钱书醒再道:“他要替柳从心脱罪。”

    “很好。”秦毓章毫不意外,微微点头,“只有轻名能让我放心。”

    相爷直言不讳,然而钱书醒毫无尴尬之感,而是深有同感地跟着笑道:“毕竟是轻名啊。”

    傅景书凝声问:“秦大人要留下这个祸患?”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活人都比死人有用。”秦毓章解释完,又温和地说道:“我对盟友的耐心要比对手低一些,希望景书小姐最好能善解人意。”

    “正巧,这也是我想对秦大人说的话。”傅景书抬手抓住椅轮,一点一点地加大力气,“我已拿到或是将要拿到的东西,一定不会放手。”

    她推着自己缓缓地转向,眼眸扫过秦毓章的官袍上绣的仙鹤,慢慢露出笑容,“秦大人,秦相爷,除了我和我哥哥,您没得选。”

    刹那间,秦毓章与她四目相对,然后按了按眉心,“把五城兵马司的遗毒解决掉。”

    她顿了一下,侧目奇道:“秦大人此举有何用意?”

    “没有任何好处,但我儿子想这么做。”秦毓章坦然回道,起身从侧门离开,钱书醒立即跟上。

    傅景书听罢,却更觉奇异,撑着额头欲要细究。

    明岄推着她走远。月华清透如水,流到她指尖,她才似忽然反应过来一般,回过神笑起来。

    “好,我答应过他们赦罪,但没说不会在之后杀了他们。”

    她五指旋握收紧,渐渐笑出声,笑声越来越大,是她这一辈子都没有过的畅快。

    直到出了相府,被抱上停在街边的马车,一直在车里等待的少年撑着车厢壁俯身向她靠近。

    “怎么了?妹妹为什么而难过?”

    封闭的狭小空间里,少年的声音却依旧虚弱得微不可闻,轻轻悄悄地沉进傅景书的心里,就像碎了一地的月光。

    “不。”她拥住对方,没有眼泪可落,竟似喜极而泣,“哥哥,我是高兴,高兴啊。”

    “你高兴就好。”傅谨观叹息一声,用最大的力气,尽可能地抱紧胞妹。

    第144章 六十四

    贺今行目送陆双楼离开, 观其背影,似乎又瘦了些。

    月光粼粼,对方行于窄巷, 就像走在清澈的湖水里;人却像只鸟儿一样, 似乎随时要点地飞上屋檐。

    陆双楼走到巷口, 驻足片刻, 才回头看去。他的同窗还站在原地。

    贺今行抬手向他小幅度地挥了挥,待他身影消失,才转身进屋。

    齐子回坐在床边, 小声地对着柳从心说话,一眼瞥过来, “双楼呢?怎么没进来?”

    贺今行微微摇头。

    “不是说好一起来看从心的么?”齐子回不解地说, 话落,就见他那一直恹恹提不起精神的学生忽然睁大了眼。

    “……陆双楼。”少年不见一丝血色的薄唇微张,吐出几个字来,“我早晚,杀了他。”

    他疑惑更甚,看向贺今行, 对方却已经转开了视线。他在那一副平和的眉眼上看到了哀伤,便静下声来。

    “杀什么杀, 先把你自己这条命料理好再说吧。”贺冬端着一只大海碗过来, 闻言毫不客气地斥道,然后把塞到齐子回手里,“劳驾, 喂他一下。”

    饭菜盛在一起, 都是发黄的颜色,不仔细看绝对分不出是哪些菜。后者跟端了碗臭豆腐似的, 身体后仰,尽量委婉地说:“大夫,您这,会不会,不太适合病人吃?”

    “怎么不合适?又吃不死人,怎么就不能吃?”贺冬医术有多好,厨艺就有多烂,但他自己不这么认为,立即一连串地反驳。

    “不是能不能吃……”齐子回还没说完,柳从心就伸手把那碗饭菜拨到床头与床沿平齐的小几上,自己拿着勺子,艰难地吃了一口。

    贺今行看了看,说:“冬叔下厨少,成色不稳定,我去重做吧。正好子回先生来了,等会儿一起吃饭。”

    柳从心仿若未闻,继续舀了一勺往嘴里塞,动作迟缓又有几分粗暴。

    “别吃了。”齐子回制止自己的学生,“从心,这大夫就不是下厨的料,咱们不给他错觉啊。”

    然而叫了几声都没叫住,他干脆抓住对方的手腕,“别倔了行不行?”

    木勺“哐当”掉到地上,一起砸落的还有一颗泪珠。

    柳从心死死地盯着地面的狼藉,不可自制地颤抖着,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他的心脏像是被捏得要爆开一般,令他几乎无法呼吸。

    对啊,他在倔什么?他这十七年,哪一桩哪一件,是倔到底就能改变结果的?

    他这么没用,活下去又能做什么?

    不如一了百了。

    那只勺子却被捡了起来,抛洒的饭菜也被用帕子一一拣走,压得很轻的声音在他跟前响起,“柳大小姐对我说,你从未参与商行和官府的钱权交易,你的衣食住行一应花费皆是你爹的遗产。从心,她想让你活下去,你阿娘也想让你活下去。”

    他豁然抬眼,眼眶里血红一片,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丁点儿声音。

    贺今行心中长叹,注视着他,依然轻声地问:“你要辜负她们吗?”

    齐子回大约明白自己这个学生才将经历了什么,震惊之余,升起深深的心疼,俯身虚虚揽着他的肩膀,说:“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好好地活着,别和自己过不去。有什么困难,先生帮你想办法。”

    柳从心闭上眼睛,垂头咬紧牙关。

    “这人活世上,不容易的可太多了。”贺冬摇着头说:“年轻人,大事小事都要死要活的,所以跟着你娘的是你姐姐,而不是你呢。”

    “冬叔,”贺今行起身推着他往后院走,“熬药了没?”

    贺冬闭上嘴,出了屋才愤愤地说:“熬什么熬,看不起我的饭,还能看得起我的药?”

    “从心是江南人,口味和咱们不太一样,您以后要做,给他熬粥就行。”

    贺冬哼了声,见院中火炉上的铁罐毫无动静,赶紧过去把它提下来。

    贺今行嗅着满院的药香,会心一笑,就往厨房走。

    “别忙。”贺冬叫住他,倒了半碗药晾好,又去把药箱拿过来,“你该换药了。”

    “呃,要不等会儿饭后再?”他试图商量,对方直接拉着他上手拆纱布。

    “我厨艺还不至于差到都要你来。又裂了,不觉得痛是吧?”

    “没伤到骨头就……”贺今行看人脸色要黑,赶忙改口:“有点儿。”

    “你啊,痛就要说出来,哭上一哭也行,不然谁知道你伤多重。”贺冬见他一脸无奈,也觉自己在说胡话,转口问:“姓陆的小子来干什么?”

    “在小西山碰上的。他要来踩点,我和齐先生一起,没法甩掉。”

    “然后呢?就这么走了?”

    “对。”

    “就这么轻轻放过柳从心了?漆吾卫这么好说话?”贺冬小心地给他换好药,皱眉道:“一路追杀还能挡过去,这样追了又放可不太妙啊。”

    “安生一时是一时,之后再看看许大人有什么办法。”

    “不过这拖泥带水的,不像皇帝的作风。”

    贺今行想了想,低声说:“冬叔还记得那一袋可以用作麻药的香丸吗?”

    “当然,王义先后来不是说,那方子是根据王妃的手札改的。咱们当时还在猜王妃的遗物是不是在她手里,不过没其他证据,就暂且算了。”贺冬面色一变,沉声道:“如果真是她,那她的身份?”

    贺今行颔首道:“经此一遭,八九不离十。”

    “对。”贺冬也连连点头,“能让陈林那畜牲徇私的,就只有张氏女的亲骨肉。”

    他说罢,又显出深思的神色,迟疑道:“既然如此,去年遥陵的截杀说不定也是她。”

    “有可能,不过为什么?她不是无缘无故就会出手的人,行事总得有个动机。”贺今行也思索道,回忆起去岁上巳那一天,他以郡主的身份参加杨语咸举办的春宴。

    杨语咸的目的是想不动声色地替郡主撮合亲事,而他借的地方是裴家的荔园,席上有裴明悯。

    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难以置信却又是唯一的可能,缓缓地说:“除非,她和她哥哥也对那个位置有想法,那她把‘贺灵朝’视为欲除之而后快的阻碍才说得过去。”

    贺冬顺着他的话捋了一遍,双手叠着一拍,“嚯,才出一个忠义侯,这又来一个,再加上宫里那个小的,热闹啊。”

    “争得越热闹,百姓的日子越难,咱们也不好过。给大帅和军师传信,告知他们这个消息,以及这段时日的所有事情。”贺今行动了动手指,被稍稍挤压的掌心微疼。

    但切肤之痛,何以比得上生离死别。

    贺冬应声道是,语气松缓,面上却毫无轻松之色。两人一边交谈,一边一起做莱。

    齐子回在医馆待到了亥时才回,他在稷州城里也有寓所,说定明日再来。

    第二日,贺今行依旧在破晓之时便前去州府衙。这一回门房特地让他等着不要走,说是大公子的交代。

    果然没过多久,王玡天的车驾便在府衙前停下。

    王知州今日身穿官袍,四品服紫,衬得整个人有一种不沾烟火气的矜贵。

    他捺着大袖,伸臂向衙里,“小贺大人,请。”

    贺今行向他行过拜礼,随他步入府衙。

    去年在小西山读书时,他也曾几回从府门前经过,甚至还进来过一次。那时的知州尚是杨语咸,州府装潢陈设不算朴素,但绝对比不上现今的华丽典雅。

    他想到知州更迭之事,再回想起昨晚的定论,先前散乱的线索忽地被一根线串了起来,因此对燕子口被填沙一事又有了猜测。

    两人没上大堂,而是到了一处穿堂。

    两面的垂纱软了穿堂风,王玡天屏退一众下属,示意他坐,“小贺大人尽管随性些。公事要谈,茶也要喝。”

    “江南灾情紧急,拖无可拖,恕下官无法放松。”贺今行拱手自认不识趣,“不知王大人对借粮一事做出的决定是?”

    王玡天在朝北的矮榻上坐下,提起茶盘上刚刚煮开的陶壶,往已放好茶叶的白瓷杯里倒了半杯水,才道:“既然你这么急,那我就直接问了,郡主选的谁?”

    贺今行站在长案另一面,对着他,沉默以答。

    “那我换个问法。秦毓章,长公主,裴孟檀,忠义侯,总得有个亲近些的人选吧?若是这些都够不上郡主,那就谢延卿,裴明悯,甚至左都御史家也可以。”王玡天冲出第一杯茶,揽袖持杯递于他。

    “你所问的这些人里,有我的朋友,亲人,上峰,也有我尊敬的人。但都不是你所意指的人。”贺今行说罢,不接这杯茶,对方便直接放于他面前的案上。

    “既然都不是,那我岂不是没得选?”王玡天一面说,一面给自己泡茶,淡淡地说:“没有选择,我借粮给谁?”

    “我此时借粮,担的风险可不是一点半点。若再无半分好处,我为什么要借?”他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神情专注。好似他们此刻谈论的是茶道,或是瓷器,“不划算。”

    贺今行拉开椅榻,坐下说:“王大人既对宣京了如指掌,就应当明白,从禁军到兵部再到边军,都效忠于皇帝;除征战安邦之外,从不干涉朝局。这是我们的立身之本,绝无出格的可能。”

    “废话。”王玡天骤然欺身而至,双手撑在他这边的案沿,袍袖带翻杯壶盘盏,很快被浸湿。

    然而青年毫不在意,双眸锐利地盯着他,疾声道:“可你走科举,入朝堂,任钦差副使,现今又身在稷州。你做了那个例外。”

    面对不过寸余的审视,贺今行坦荡无比。

    这是他自掀身份必然要面对的质问,但他从未特意准备过,被问及,便自然而然地平声说:“贺灵朝是贺灵朝,贺今行是贺今行。王大人或许可以分开来看。”

    王玡天眉头紧锁,端详他许久,忽然说:“殷侯真是天生的将才,论忠心,胜过他从前的主子先秦王远矣。”

    他慢慢直起身拉开距离,“我今日冒险借粮,总得有个收回利息的对象。既然你没有选择,那我日后就向你来讨。”

    这正是贺今行一开始的打算,遂爽快地点头。

    “好。”

    第145章 六十五

    “千金未必能移姓, 一诺从来许杀身。”

    王玡天坐了回去,弹指一拨案角矗立的铃铛,坦荡地质疑道:“你答应得太快, 反叫我生疑。”

    “信与不信, 在王大人, 不在我。”贺今行不多言。

    “大公子。”穿堂下响起娇俏的声音, 接着几名年轻的侍女掀帘进来。为他脱下打湿的官袍,换上一身常服;将茶案上打翻的壶盏收拾干净,另送上泡好的茶水与新鲜的果子。

    这些姑娘一面做事, 一面叽叽喳喳地同大公子说话。对贺今行则是半分好脸也不给,似乎都认为这水是他泼到大公子衣上的。

    待姑娘们退去, 四下重归寂静, 王玡天观察着他的神情,才继续道:“小贺大人真是好涵养。”

    “她们并没有对我造成妨碍或是伤害。”

    “对侍女尚且如此怜惜。可本官怎么记得,我一位姑姑的命就送在你手里。”

    “如果王大人说的是陆夫人,”贺今行顿了一下,不带感情地说:“我虽不信因果报应,但陆夫人确实令我动摇过。”

    这个回答令王玡天挑眉片刻, 笑道:“小贺大人别介意,本官并没有怪你的意思。姑姑嫁为陆家妇, 就是陆家人, 荣辱生死自然随陆潜辛。陆尚书既倒了,她不过换种死法而已。”

    贺今行依旧端坐原位,静静地看着他。

    “好吧, 不来那些虚的了。”王玡天拍了拍手, 竖起一掌,认真道:“殷侯与长安郡主声名在外, 那我就赌一把,借你五十万石粮食。什么时候还,怎么还,我会找许轻名。”

    “江南经此一役,元气大伤,借多少还你多少。”

    “当然,我稷州年产稻米五百万石以上,粮食多得是,何须要他多还?”

    对视少顷,贺今行起身拱手道:“只要不违背大义与伦理,王大人若有吩咐,今行必在所不辞。”说罢深深一揖。

    王玡天伸手虚扶,“你放心,我不过留条退路而已,轻易不会劳动你。”

    两人刚刚议定,州府主簿便前来通禀,“大公子,临州有牒传到。”

    “来得正好。”王玡天叫人进来,接了两封文书,依次看罢,对贺今行说:“小侯爷和许大人的目的虽然都是借粮,但行文措辞迥然不同,小贺大人可要看看?”

    后者摇头,“路州平行公文,下官没有非看不可的理由。”

    “不止怜弱,还很谨慎。”王玡天合上文书向他一指,然后递给主簿,“给许轻名和小侯爷回函,就说我给他们翻一番,借江南五十万石。还有,朝廷要提前收夏税,你们想法子借着这个由头少缴一些,送上去的折子都写得漂亮点儿。”

    “是。”那主簿领命而去。

    “我会递表回去,临州那边应当也会尽快派粮船过来。”贺今行说:“请王大人及时准备。”

    “放心,天没亮就在搬仓。至于粮船,不就在春风岭底下泊着么。”王玡天端起小盏的瓷杯,将杯中茶一饮而尽,眼里酝酿着期待无比的光,“本公子倒很想看看,将柳氏拆吃入腹的是哪一家。”

    贺今行不愿谈论此事,行礼告退,回到医馆便开始写信。

    齐子回已经来了,坐在床前拿着本游记念给柳从心听。他还带来了一位厨娘,正在后厨烧菜。

    贺今行将借粮的进度以及安排说给他们听,“我大概明晚或者后日一早就得回临州。”

    “赈灾重要。”齐子回十分理解,颔首道:“你就放心吧,从心有谢大夫和我照看着。我左右无事,天天来也是行的。”

    他又转向贺冬,后者一眼便知他想说什么,回以了然的眼神,表示自己会寻空去看看贺夫人的坟。

    柳从心也抬眼看他,神色莫名。他微微笑了笑,蹲下来平视着对方说:“从心,我在临州等你。”

    临州,江南总督府。

    许轻名身着布衣跨过府门,稷州的驿卒恰好在门前驻马。

    “许大人好快的脚程。”嬴淳懿站在大堂的台阶下等他,赞叹道:“两天两夜就走遍了淮州。”

    其后跟着三人,都是他在朝堂上见过的熟脸,除了仰天无声哼着小曲的盛环颂,还有自进来便紧盯着他的沈亦德以及愁眉苦脸的张文俊。

    “侯爷耳目也锐利得很。”许轻名抿唇而笑,稍一思索,便猜出和面前人通气的是淮州接替他的那位郑知州。然而虽有猜测,他却并不打算就此发挥,仍笑道:“先看看稷州的回函罢,借粮一事或许有结果了。”

    沈亦德皮笑肉不笑地说:“许大人未至总督府,便把总督的牌子打出去了,真是会搏一把好名声。”

    “沈大人说笑了。行出于己,名生于人,本官并不在乎这些。”许轻名平静地回道,声音不高不低,温和而有礼。

    他从汉中路乘船绕淮州而回,顺路走访淮州治下一众地县。虽已在各路公文和信件里见够了江南路的灾情,但他一贯信奉躬行才知深浅。

    “若非顺势绕这一趟淮州,怎能得见澄河下游沿岸的人间惨象?”他以太平荡单口向澄河泄洪一事反问。

    “澄河二次泛洪是齐宗源等人做下的意外,具体尚在调查之中,先关注借粮的事吧。”嬴淳懿翻着回函,沉声道:“五十万石,王玡天给的倒是比本侯预想的多了不少。”

    “虽并称‘天下粮仓’,但稷州是以一州比松江一路,足可见粮食富饶。”许轻名也不故意唱反调,接过回函仔细看了一遍,“不过王大人确实大方。五十万石,撑个把月没问题。到那时,朝廷的赈灾银应该也拨下来了。”

    “那当务之急就是组织船队,把粮食运回来。”嬴淳懿抬眼看向对方,“官船远远不够,只能靠民间商船。”

    “柳氏虽灭,商行底子还在,买粮的船队尚在江水上飘着。”许轻名低叹一声,“召集各路大商人,商量商量谁来接手罢。”

    嬴淳懿再道:“柳氏商行与齐宗源孙妙年冯于骁等人官商勾结,私相授受,巧立名目,倾吞公款,罪不容赦。虽其头目畏罪自尽,但该查的还是得查,该封的还是得封。其旗下产业不知掠夺民脂民膏多少,也当悉数收归官府,清盘列单,上报朝廷,以待处置。”

    许轻名点点头:“按律理应如此。但运粮耽搁不得,不如就先把货船单拿出来,卖以其他大商人。既能将货船折算成银两交归国库,也好即时派遣接手的人去稷州运粮。侯爷若无异议,本官便立即向宣京上书。”

    “向朝廷上书再发文回来,起码也得两日夜。”嬴淳懿拧着眉,说:“许大人不拘上书,本侯身为钦差,握有便宜行事之权,现下就派人去办。”

    “如此最好不过。”

    嬴淳懿便回头指了张文俊,“张大人身为户部官,与商人应当不陌生,不如就劳烦张大人走这一趟。”

    沈亦德上前一步似有微词,被侯爷一瞥,不得不咽下到喉咙口的话,斜了一眼张文俊。

    后者苦着脸,犹犹豫豫地应了声“是”,拖着脚步出了院子,便飞快地小跑起来。

    这边大堂里,哪怕暂且处理了一桩心头大事,许轻名仍皱眉不展,忧道:“粮食运来,灾情就可缓上一缓。只是这两月好过,秋冬到来年开春却难捱。”

    “现下已是六月中旬,只能先组织百姓们抢种晚稻,然后等冬麦下地。本官从广泉路带回了一船种子,但对整个江南来说只是杯水车薪。”他继续说道:“况且江南商贾多农户少,耕地也有限,实在头疼。”

    嬴淳懿沉吟片刻,边思考边说:“洪水退去,留下淤泥无数,可作现成的土肥。耕地少,就把桑田还耕。至于种子,除淤时应该可以清出一些,还差的只能买和借。先前筹措的那十万两,王玡天没要,就拿这笔钱再向稷州买些种子。”

    “可以。只是第二项,桑田还耕,商户未必肯。”许轻名也思索道:“得同他们好好说说,争取让他们理解。另外,就我一路所见,洪水全部退去,各地县官府已经在带领百姓们重建家园,各州卫军或许可以帮忙助力。”

    “军民一体,州卫理应为地方复兴出力。”嬴淳懿说着移动目光,“盛大人先时率领淮州卫为本侯解围,又身为兵部副堂,对各州卫的掌控胜过本侯与许大人远矣,你看?”

    盛环颂被叫回魂,咬牙切齿地说:“前两日就让他们去了,这帮懒蛋子多半又在不知哪儿掉链子了,我再督促督促。”

    “好。”许轻名绷了许久的心弦稍稍松缓,才感觉到自己一头的汗,屋宇虽高大,依然热得不行,“江南的夏季要持续到七月底,天气炎热,但愿不要起疫才好。”

    “各地都已经遵照李太医的指点做好了防范,该烧的烧,应当不会出大问题。”

    “那就好。”许轻名说罢,又想到了一事,“对了,太平大坝垮塌,极大地影响了这一截的江水通航,重新修筑一事得尽快提上日程才行。”

    “本侯前日责令水部郎中尽快赶回临州,勘察太平荡的地理水情,就是为重修太平大坝做准备。”嬴淳懿,“但此人理由太多,本侯观其不似成大事之人,干脆由他推脱过去了。”

    “这等夯货,不知傅大人派他来干什么。”许轻名神色微凛,“我记得太平荡一直有水司的人在,不知负责的是谁,叫他来问问罢。”

    “也可。”嬴淳懿命人抬来长桌,叫来一干书吏,将灾情相关的案卷文档都搬到大堂上来,就此将议事展开下去。

    第146章 六十六

    金乌西沉, 炊烟绕着霞光升腾。

    临州城内最大的客栈里却静悄悄的,掌柜亲自带着跑堂的把饭菜送到大堂,布置好两桌, 便飞快

    楼上的几个住客这才慢腾腾下来, 四个人围坐一桌, 剩下的那个独自坐在另一边, 却一直没动筷。

    这边年龄最长的那个注意到异状,端着碗过去问:“双楼,怎么不吃啊?这菜还行, 都是费了功夫的,对得起苏大老板包场的价钱。”

    “你都说了是苏老板花的钱, 我可不得等正主回来。”陆双楼闲着无趣, 随手从他怀里摸了条帕子擦自己的刀。

    “哎,那可是……”他“是”了好一会儿,略带苦恼地说:“咱们回来遇到的那船家姑娘叫什么来着?”

    对方懒得给他眼神,他站在后面,对着颗后脑勺下饭,忽然说:“哎, 你这发簪是不是裂了条缝儿啊?”凑近了瞅两眼,“还真的是。”

    “嗯?”陆双楼猛地回头, 猝不及防吓他一跳, 却听少年凝眉问:“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木杈子做的,就是不经造, 换一支得了。”

    陆双楼下意识抬手摸上那支木簪, 还好及时回过神,才没有当场拔下来检查。

    “看你的样子, 这簪子很重要,不能……好的,我回去添菜了。”他边说边观察前者的神色,见其慢慢阴沉下来,赶忙收住找乐子的想法,及时回自己那桌。

    谁知那三个臭小子已如风卷残云,把满桌好菜卷得只剩残羹剩炙。其中一个还打着嗝儿说:“你就在头儿那桌上捡些剩的吃得了,兄弟们说是不,哎!黎哥你怎么还动上手了呢!刚吃饱不宜打斗!头儿!”

    两人追打到陆双楼这边,绕着方桌转圈儿。

    “几位在玩儿什么?”大门口传来疑惑的问句,一个白白胖胖的青年走进来,“不知该如何称呼?”

    黎肆立时轻咳一声,站直了,看着他咧嘴一笑:“苏大老板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笑意未达眼底,配合着话语更像是威胁。苏宝乐自小练就一双毒辣的眼神,寻常人一眼便知是三教九流中的哪一行当,眼前这几个虽看不出底细,但也知不是好惹的善茬,遂打了个哈哈把话题带过去。

    “就等你呢。”陆双楼开口,以手作掌向对面一指,“坐下吧。”

    “哥,您这就开玩笑了,我哪能和您坐一起吃饭啊。”苏宝乐一听,千百个不愿意,但等不到让他走的话,又不敢撤,只得僵笑着坐下来。

    黎肆再次朝他笑了笑,转身带着其他人上楼去。

    很快,大堂里便只剩两个人,陆双楼把刀鞘铭文朝下放到桌上,“怎么说?”

    苏宝乐闻言,犹带惊惧的脸立即皱成一坨,左右看看,伸出两根手指,低声回答:“大船拢共五十来条,就要两百万两。”

    言语间颇有怨气,显然觉得价钱太高。

    “柳氏商行一出事,汉中广泉乃至江北,多少豪商闻风而动,就等着拆柳氏的血肉骨架以肥自己。”陆双楼微微挑眉,看着对方道:“你以为张文俊为什么会一挑就挑中你?”

    苏宝乐的眼神闪了闪,移开目光,“可问题是别说五十条船,五百条也才刚刚值到这个价,这不把我当冤大头么。”

    陆双楼含着笑,嗓音却凉如水:“值钱的当然不是船。航道,货源,客源,剔两成的税,以及河关的优待,乃至户部工部的路子,你要是觉得两百万两太多,那我换个人来接手就是。”

    “别!”苏宝乐立即道,咬着牙沉思半晌,握拳一怼桌角,“我想办法凑就是。”

    “交易要趁早,免得夜长梦多。”陆双楼拾起筷子,夹了一筷青菜放到自己碗里,“我也无法保证许轻名和忠义侯不会突然插手此事。”

    苏宝乐沉着脸,一对眼珠转来转去,许久,站起身道:“我这就去找张文俊。”

    人一走,陆双楼搁了筷,以指腹触碰插于发髻上的木簪,试图找到那条细小的裂缝。

    真摸到了,他动作忽地一滞,开始发呆。

    这厢苏老板急匆匆再访布政司衙门,张文俊还没走。年过半百的户部郎官好似专门在等一位商人,真等到了,满脸惆怅又大大地散了过半,显然是期待着有人来。

    苏宝乐一天内第二次见到对方,不似他初以为的智珠在握,他便没了第一次与众多友商一起被召见时的忐忑与下意识的敬畏。

    四品官又如何?在钱财面前,不过如此。

    两人互相客套一阵便直入正题,协商了大半个时辰,最后约定在一个月内,苏宝乐向江南官府给足两百万两银子,同时即刻前往汉中路,接管柳氏商行停摆好几日的船队,前往稷州运粮。

    他在打好的条子上签了名姓,按下手印,再盖上公章,便卷起交接文书,连夜去安排人手。

    张文俊也收好约书,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贴着心口。

    下江南小半个月,他终于能够稍稍松上半口气,只要督促着苏老板缴钱,就有希望完成堂官交代的任务。

    第二日天没亮,苏宝乐便带着人赶向春风岭,成功地接收了遗留的船队。

    他理所当然地占据头船,摸着才下水不到三年的新船船舷,望着迎风鼓涨的大帆和又高又粗的桅杆,满心得意甚至想要哼两支小曲儿。

    不过,船虽好,就是那帆上雁子印有些碍眼。

    “去,把帆都给爷洗干净,全部重新漆上‘苏’字!”他命令自己手底下的船员,一面琢磨这两百万两该怎么凑。

    船队行至汕浪矶,沿岸宽阔的码头上已经挨着码好堆成一座又一座小山般的粮食,一直绵延到码头之后的广袤原野。

    一群官吏在临水的栈板上等候,苏宝乐初时急着让人泊岸,下船时却忽地开了关窍,特意放慢了脚步。

    “苏大老板。”贺今行与稷州司户司漕一同迎接他,拱手叫道。

    “诸位大人真个儿折煞苏某了。”苏宝乐笑圆了脸,但还记得自己只是个商人,连忙回以揖礼。

    船队既到,司户同贺今行再核对了一遍借粮的单子,便下令开始将粮食装船。然而五十万石不是小数目,哪怕王玡天特地让稷州卫前来帮忙,一时半会儿也无法结束。

    天中挂着的太阳换成月亮,汗水流淌、凝干又湿透不知几回,大家终于装填完毕。

    红日出东方,耀光满山河。

    贺今行与苏宝乐一同回临州,两人熬了一宿,却都无心歇息。

    “贺兄。”后者站在甲板上,昂首望向金灿灿的天际,就仿佛看着自己的前途一般,感慨道:“我们从前一起在小西山读书的时候,我是真的非常羡慕柳从心啊。”

    “同为商贾之子,他娘可以专门为他请江南名楼的掌勺师傅到书院食舍来做菜。而我呢,只在刚考上秀才之后得到家里的一笔钱,也就刚够小西山一年的束脩吧,后面各项开支都是自己想法子凑。”

    贺今行听完,说:“苏兄自力更生,兴家树业,值得佩服。但从心与你,诸事不相及,你少时的辛苦并非因他而起。”

    “嗐,我明白,这都得怪我那个守财奴的爹,逢年过节都不肯漏几个子儿。但在一间讲堂里读书嘛,就难免被比较。我知道同窗里看得起我的少,毕竟都是做生意的,哪家能和柳氏比?”苏宝乐嘿嘿地笑:“不过这人啊,就讲究个际遇,遇上贵人能立时飞黄腾达,遭到小人,家败人亡也就是顷刻间的事。你看看这些船,柳氏要是不倒,日后就该传到柳从心手里对不对?可现在,我花了大价钱弄到手里,就都改姓‘苏’啦。”

    他说罢,又回头去看帆上的徽记。来的路上,就已经全部重新涂漆。

    贺今行也随之望去,见风帆上新漆的字号尚未完全晾干,虽明白对方的行为完全合情合理,但心下仍唏嘘无比,叹道:“大价钱?可有五十万两?”

    苏宝乐噗嗤一声,“小贺大人,你都是在舍人院当职的人了,眼界放宽些。”

    “难道五十万两都不止,苏老板家底竟如此雄厚,在下倒是不敢猜了。”

    苏宝乐一手背在身后,一手伸到他面前比出两指,低声道:“以百万计。”

    然而声音压得再低,也透着抑不住的得意。

    “两百万?”贺今行着实感到惊讶,“这么多?苏老板一时拿得出?”

    “做生意嘛,利润足够就不怕找不到办法。”苏宝乐双眼眯成一条缝儿,没再细说是什么办法,摇头晃脑地哼起小曲儿来。

    涉及行商秘密,贺今行也没想过他真能说出来,只确定了两百万两不假。他再一细思,忽然就想通了秦毓章为什么在舍弃齐宗源之后,还会放弃柳氏这个能源源不断为其提供钱财的棋子。

    朝廷将柳氏商行以官商勾结论罪,收缴其全部产业,再拆分变卖给其他商人或士绅,所获一定不菲。江南的赈灾银,应当就出自于此。而既能解决朝廷忧患,以陛下的态度,恐怕也不会深究这其间的种种猫腻,江南官场里还没被抖出来的桩桩件件就能揭过去。

    朝廷得到喘息,江南路有了救命钱,各地豪商也扩充了产业,甚至就连他们钦差队伍和许轻名肩负的救灾任务也将取得重要的进展;而受损害的只有柳家以及依附于他们的一众小生意人。

    贺今行想到稷州医馆里的那位同窗,不由长叹。

    江水汤汤,河风迎面拂来,眨眼便将这一声叹息吹散。

    第147章 六十七

    天化十五年, 六月十九,午后。

    满载粮食的船队终于抵达临州湾,代领江南总督许轻名与赈灾钦差忠义侯嬴淳懿率领一众江南路官员在码头亲自迎接。

    贺今行在船头放眼望去, 岸上除了最近的一撮朱紫官袍和其后数百全副武装的临州卫, 再往后, 还有无数不能进城而聚集在此的流民。

    粮船越靠近港口, 码头后方的流言越渐沸沸扬扬。拦守的卫军不得不亮出长矛威慑,才将不断拥挤向前的流民们吓退些许。

    许轻名自然也听见后头的响动,沉吟片刻, 回身拨开一众下属,穿过卫军队列, 走到最前, 与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流民们面对面。

    贺今行听不清他说的话,只看到他伸手将他身边卫军对准流民的长矛扳回来。再一两句话的功夫,拦防线上的卫军们似挨个传令般竖起长矛,如波浪归于河滩。

    几个蓝袍官员搬来货箱搭成简略的高台,他提起官袍爬到台上,展臂向人山人海的流民群深深一揖。

    乱哄哄的人群渐渐平息, 最后鸦雀无声,许轻名高亢嘹亮的声音便清晰地传到了贺今行的耳朵里。

    “……赈灾粮既到, 官府会立即组织官兵卸粮并进行赈济。我许轻名以这顶官帽向大家保证, 从今天晚上开始,每一个人都会分到同样多的赈济粮。大家不需要争抢,也不需要互相警惕, 只需要在官府的安排下有秩序地等待两个时辰左右, 就能喝上热粥填饱肚子,明天、后天乃至日后也都不会再挨饿……”

    他听得入神, 身旁忽然有人出声道:“这许制台怎么就过去了?还来不来接啊……得,这些流民可真是能给人添堵。”

    他这才发觉船已经抛锚停泊,偏头就见苏宝乐大觉可惜地咂巴一下嘴,满脸晦气地叫一众船员准备下货去了。

    好在忠义侯还留在原处等待他们。苏宝乐下船便换了副脸色,喜气洋洋地迎上去,一套大礼做全了,“草民苏鸿,拜见侯爷!”

    嬴淳懿微微颔首,“有劳苏掌柜,卸粮还得你看着提点些。”说罢又示意身后几位副使分散督察卸粮。

    苏宝乐笑脸一僵,随即哈哈应是,转身去盯船。

    贺今行晚了一会儿下来,对方正好与他错身而过。

    苏老板脸色似乎不太好,他就顺着那微胖的背影多看了一眼。

    “贩夫走卒,不必太过在意。”嬴淳懿走到他身边,负手道:“辛苦你了。”

    “在稷州还算顺利。”他轻轻摇头,收回视线,“柳大当家的事你们应当已经知晓,关于柳氏商行的处置是?”

    “柳氏母女虽已伏诛,但罪责难逃。过两日,禁军会将她们的案卷随齐宗源和孙妙年一起押送上京,听候三司判处。”

    贺今行想了想,也无可异议,只道:“被侵吞的那三十万两筹款追回了?”

    “还在追查。分利的太多,不如顺藤摸瓜捋到底。”嬴淳懿折身沿岸边走边说:“只是,按律除三司会审外,其他官员皆无权对三品以上的嫌犯进行判决。且宣京那边又催了一回,再怎么拖,廿二也得押上去。”

    他斜眸看向少年,“齐宗源查办了几日,可罗列罪名条目一只手数不过来,但是还差一本关键性的账册。”

    “既是办案需要,我将账册交呈三司就是。”贺今行瞬间领会他的意思,“若是在升堂之前账册不慎被毁坏,我可以再默写一份。”

    只要能将账册呈上三司大堂,作为证明齐孙二人罪名的证据,柳大小姐要齐宗源孙妙年陪葬的要求就能够达成了。

    嬴淳懿哼笑一声:“放心吧,不管有没有意外,账册都会全须全尾地递到朝廷的诸法司主官手里。”

    两人边走边谈,察看完整个船队再原路返回,许轻名正指挥临州卫协同卸粮,卸了半船便让临州司户赶紧先拉去下锅熬粥。

    码头热火朝天小半日,终于在日落之后卸完二十余船粮食。

    稷州借给江南路的五十万石粮食分成三批运送,苏宝乐向江南官员交接完第一批,立即星夜回返去运第二批。

    卸下来的粮食都被暂时摞在码头往里的大片河滩上,摞成了一个个方阵。这边一众官员对着清单盘点完毕,确认不差数目,才靠坐粮堆或是货箱,稍事歇息。

    流民早已随粮车回到临州北城门外的收容营地。齐宗源虽未打算长期赈济,但为应付钦差,搭营用的都是好材料,许轻名便沿用下来。

    歇气的间隙里,司户运了好几车熬好的稠粥过来,分给卫军和诸官吏。

    许轻名端着碗,仔细问了他流民营的情况,得到一切安稳的答复,才放心地吃粥。

    贺今行解决完粥,趁着长官都在,说起借粮的数目与条款。虽已在传回来的文书里都写清楚了,但他还是要再口头详细地汇报一回。

    众人听着,不时提出一些疑问,他皆仔细回答。末了,许轻名真心赞扬道:“小贺大人能如此利落而迅速地借粮回来,可见厉害,当记一功。”

    “此功得记在王大人身上。多亏王大人肯为大局着想,愿借粮于江南路,下官不过是顺水推舟。”贺今行弯起双眼,看着他说:“倒是先前,船队未靠岸时,我观流民群情激动不已,许大人却能游刃有余地安抚住,这才是真正的厉害。”

    “王大人自然也是有功之人。待灾情稳定,我一定亲自去稷州向他道谢。”许轻名笑了笑,“至于先前的安抚,那是因为江南的百姓本就信任我,我也实现了自己的诺言,没有欺骗他们,所以才没出波折。”

    他回忆起自己知淮州时的一些事情,喟叹道:“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百姓对官府的信任可以说是一种很珍贵的感情,不能轻易抹黑、破坏;否则一旦被毁,再重建可就难了。”

    盛环颂和几个才被提拔的卫军千户坐在一起,闻言晃着碗道:“我就说许大人胆魄过人呢,面对气势汹汹的人山人海都不带怵的。我手底下这些兵要有您这个素质,也不至于令我这么头疼。”

    他说完,怕身边这几个下属听不懂话外音似的,抬脚飞快地踢了一轮,“说你们呢,都竖起耳朵听着些!”

    那几个高大的壮汉嗷呜一声,纷纷抱头缩到他身后,让他踢不着。

    许轻名看着这个场景,不由失笑:“都是父老乡亲,我有什么好怕的?在地方当官,就不要怕面对百姓,百姓才是为官的根基。当兵也是一样的,战矛战刀不论,总之不要将手中的武器对准自己的同胞百姓。时日一久,自然就会和百姓们亲近起来,百姓们也会更加认可官府,尊敬官长。”

    “听见没有?”盛环颂回头斥道,几名千户连声应是,他才继续嘱咐:“日后多看看许制台许大人是怎么为官待民,依样画葫芦,能像几分也就够你们用的了。你们临州卫年底考核再得几个下等,我就让堂官把你们通通发配到西北去挖沙。”

    话音落,千户们顿时哀嚎不已,引起哄笑一片。

    闹了一阵,众人基本都吃完了粥,嬴淳懿起身道:“大家都歇得差不多了罢,开始准备把这些粮食分发到其他三州去吧。”

    “正是。”许轻名也收敛神色,让主簿将携带的档案卷宗拿出来,严肃地对大家说:“这是本官这两日让临、淮、吴、俨四州各自统计的辖境内最新的受灾人数,受灾等级,伤亡状况,房屋财产损坏情况,官府组织救灾以及民间自救情况等等。但只是粗略统计,精准度不高,本次拨粮按照这个来,下一次就需要更准确的数目。”

    “本官的意思是,诸位前往各州发放赈济粮的同时,需要重新摸一遍州内各地县的灾情具况。靠不靠当地府衙,随诸位自便,本官只需要看到最后的结果。”他顿了顿,扫视过众人,“三天之后,本官在临州总督府等你们回来。”

    嬴淳懿接着道:“依许大人安排,本侯有四位副使,就一人负责跟查一州。”

    他没有点明哪个人具体去哪一州,便是让大家自选。沈亦德要留在临州,盛环颂则选了东南部的俨州,剩下两人,张文俊推让贺今行先选。

    后者笑了笑,说:“下官去过几次淮州,对淮州情况熟悉一些,这一次就还是轻车熟路,占个便宜。”

    张文俊没有异议,几乎是松了口气,忙不迭答应下来。

    那边许轻名也安排好几位江南官员的负责去向,两边一接洽,再按着各州交上来的案卷商议好四州分配的粮食数目,便开始往特地调来的官船上装粮。

    同贺今行一道前往淮州的是总督府的主簿,姓黄。当然,已经不是齐宗源在任时的那一位。

    夜半时分,淮州的粮船一装好,便一刻不停地发往淮州。

    贺今行与黄主簿歇在一艘船上,就摸查一事简单地讨论过后,各自回舱,和衣倒头便睡。

    第148章 六十八

    第二日上午, 粮船抵达距离淮州城最近的河港。

    总督府昨日便将赈济粮运输到各节点的大致时间照会给各州县,是以淮州知州与其治下二十余地县的县令都提早等在这里,各县带来的人手、船只与板车也都已准备好, 粮船一靠岸就立即开始装卸。

    贺今行与黄主簿下了船, 郑知州上前来见礼, “小贺大人, 黄大人,两位夤夜赶来,着实辛苦了。”

    这位知州言谈和气, 面貌也绝不能说凶恶。然而少年一看到对方,就想起柳逾言给他的账册上, 此人上任不到一年, 贪污受贿的数额便超过了江南路境内大部分官员,直追孙妙年冯于骁二人。在某些上下勾结的案件里,所侵吞甚至比孙冯二人还要多,可谓是心黑手狠。

    昨日忠义侯说已在顺藤摸瓜查办,不可能没查到这位。但此人现下还能身穿官袍站在这里,没有被拿办, 就说明侯爷并不想打草惊蛇。

    “郑大人客气了,此乃我等职责所在。”他平静地回礼, 黄主簿也点点头, 将文书与单据一起交给对方。

    “小贺大人和黄大人办事,本府那是放一百个心。”郑知州哈哈笑道,随意翻了翻, 便在收据上签押然后交回给他们, “我知道两位大人事务繁忙,但这马上过晌, 不如到我淮州府小歇片刻再回。两位意下如何?”

    贺今行并没有立刻到淮州的打算,与黄主簿对视一眼,后者会意,露出为难的神色婉拒道:“多谢王大人相邀,我等心领了。赈灾粮虽送到,但制台大人还安排有其他事情,不好耽搁。”

    “也罢,现下特殊时刻,公务要紧。实不相瞒,我淮州府衙里也有一大堆事情摞着,上下许久都没有休沐过。”郑知州十分理解,甚至叹了口气:“不过都是为了百姓,累些也没什么,只盼灾情早日过去才好。”

    黄主簿客套着应承了两句,待对方一走,便低声向身边的同僚说:“这姓郑的真是好厚的脸皮。”

    贺今行没有立即接话,看向对方,目光带着探究。

    黄主簿了然地一笑,同他把臂到人少的地方,才道:“我去岁在淮州府任的职也是主簿,许大人升迁,把我一起带走了。现下朝廷要大人回来收拾烂摊子,我自然追随他一道。”

    “原来如此。”他点头以示明白,许轻名既然派这位来,想必是早有准备,便开诚布公地问:“既然您在此任过职,想必淮州了解颇深,您看,该怎么调查为好?”

    “江南四州,临淮最富,临州府衙形同虚设,知州还不如总督府一主簿有话语权。但淮州与临州隔江而望,又有许大人任职的三年打底,一府两司对淮洲府的控制就弱上许多。”黄主簿先将前情细细道来:“这郑锋毅虽年前才上任,但半年里已有几位淮州治下官吏暗中写信向许大人诉苦,他太过贪婪,手上绝不干净。”

    他停住话头,侧身时顺势一望周边,才低声道:“大人的意思是送他上刑场,但现下灾情未平,他此次交给总督府的具表也有问题,还不好立即动他。”

    贺今行想了想,说:“还没来得及向许大人汇报,柳氏商行的大小姐曾交给我一些账册,有与郑锋毅贿赂往来以及替他周转赃款的账目记录,应当可以做一部分罪证。”

    黄主簿稍稍有些意外,但很快笑道:“这倒是意外之喜。不过拿他论罪是之后的事,现下更重要地是怎么在换班子之前稳住他,好尽快减轻淮州的灾患,让百姓们平稳过渡到家园重建。”

    “您的意思是咱们探查灾情要避着郑知州,不能让他发觉?”

    “对。”黄主簿颔首道:“能找到其他明面上不相关但又方便查探的事情做遮掩最好。”

    “要做到毫无痕迹怕是有些难。”

    “只要不是明摆着告诉他‘咱们不信任他’就行。”

    贺今行开口时便习惯性地考虑起问题的解决办法,闻言更是皱眉沉思。

    两人皆安静下来,恰此时,他对面走来一位着蓝色官袍的县官,稍近一些便向他招手。

    “小贺大人!”

    “莫大人。”他眼睛一亮,黄主簿显然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两人相视一笑,联袂迎了上去。

    莫弃争再向黄主簿行过礼,才对贺今行说:“听说是小贺大人前往稷州借的粮,真是辛苦你了。我县义仓告罄,这批粮食能及时运来,就是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啊。”

    他语气感慨,面上仍是一派严肃,又问:“你现下是否急着赶回临州?”

    “多亏稷州王知州慷慨又爽快,我才能不费功夫地迅速赶回来。稷州一共借了江南五十万石粮食,还有两批在途,莫大人不必担忧。”

    贺今行先解释了借粮之事,才悠悠地露出笑容:“我和黄大人还有许制台交代的任务在身,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淮州,所以不算着急。”

    莫弃争道:“是这样,县里的百姓都想感谢你,让我有机会代表大家请你去江阴县做客。你来两回,都没见过县城吧,这回可以好好看看。我们江阴县山清水秀,民风淳朴,百姓们都热情好客,非常值得一游。”

    “这……”贺今行用眼神询问黄主簿的意见。

    “看来你俩早有交情。”后者意有所指地说:“小贺大人,咱们这是想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啊。”

    莫弃争左右看看,问:“两位的公务可是需要下官协办?”

    各地对自身整体受灾情况最了解的自然是执政的父母官,只要立场没有问题,向他们了解灾情就是最快的方法。贺今行也笑道:“是有一些事需要莫大人相助。”

    而后将此行的任务和盘托出。

    莫弃争听罢,细思道:“这倒不难。先前澄河下游的地县要来领我江阴的储粮,我对他们的情况都是核实过才给粮,现下虽过了几日,但也能大致估计,我回去后便整理成文交给你们。至于其他地方,才将出走的流民嘴里的话或许比官府要真实一些,先问过他们再行调查,应该能八九不离十。”

    “此言有理。现在的淮州,我只对莫大人递上来的公文,能放一百个心。”黄主簿说完,觉得有些不对,因这话不久前才有人说过,他轻咳一声:“我的意思是咱们打过几年交道了,我和制台大人对莫大人的人品官风都是信得过的。”

    莫弃争不明就里,肃容对答:“这些都是为官的基本要求,不值一提。”

    “若淮州,不,江南诸官皆如莫大人,那也就不需要咱们制台劳心劳神啦。”黄主簿忍俊不禁,拍拍他的肩膀,“莫大人,好好干,你啊,升迁在即。”

    “这,考评还未至啊……”莫弃争甚少被上峰如此直白地夸奖,一时有些无措,赶紧转移话题:“我县的粮船已经装好,两位既不急着走,那就一同随我回江阴县吧?”

    贺今行却想起一件事来,问他:“九峰崖下的伤患收容营可还在原处?”

    “当然,营地一扎就不好再拔迁。”

    “那就好。我先前还有一位乡亲留在那里,想趁此机会接他出来。”

    贺今行将自己在澄河被泄洪之后前往伤患营的遭遇说给他们,不论是背了几座山才送过去的人第二日就没了,还是眼睁睁看着亲子遗体被焚的百姓,都令闻者叹息。

    三人随后搭江阴县的运粮船一起顺流而下,到九峰崖,莫弃争交代好属官,便随他二人下船登山。

    群山依旧浓绿如墨彩,坐落在山谷里的伤患营也似贺今行上回离开前一般拥挤。

    焚烧病亡遗体的土坑不知换了几个,总之运尸的板车驶向了另一座山。

    莫弃争叹道:“不知淮州那边的收容营情况如何。”

    “明日去看看便知。”黄主簿亮明身份带两人进去。

    正值午时,营帐外的空地上排着打粥的长龙,弯来绕去挤得摩肩接踵。他们不好往里,便就近找了一位精神好些的伤患攀谈起来。

    贺今行的目光却在万头攒动里来回,想要找到王老伯。

    半晌无果,他正要暂且放弃,等午时过后再仔细找,却由远及近响起一阵吵嚷。似乎有什么横向穿破人山人海,那沙哑的嘶喊也越来越清晰,“劳你们让一让!让一让!有人来接我啦!”

    少顷,一个干瘦的老头从人群里钻出,同他面对面的刹那,却仿佛不可思议般呆愣在原地。

    半晌才嗫嚅道:“你真的来接我啊?”

    分别未至半月,老人还裹着那件衣裳,已却是满头花白。

    贺今行只觉心酸,捞住对方没拿稳的粥碗,笑着点头:“对。”

    王老伯回过神,抹了把眼睛,双手抓住他,久久无言。

    “前几日有要务在身,去了稷州一趟,所以今日才来。”他知道老人肯定怕他不来,看着对方的眼睛,轻声把借粮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小老儿晓得,你们办的都是大事,关系到咱们吃的米粮。”王老伯连连点头,“大事要紧,大事要紧,晚些来也没事的。”

    贺今行无言以对,回握住对方的手臂,一握便握到了骨头。

    正好黄主簿那边谈完,转头看了片刻,说:“人找到了就好。老人家,您啊,一看就是否极泰来的面相。”

    他声音洪亮,还带了些淮州口音,仿佛拉家常一般,三言两语就把人哄得喜笑颜开。

    说话间,身后队伍变动不停,王老伯想起自己排的队,急得立刻转身要回,下一刻又回头欲拉着他们一起去打粥。

    黄主簿和莫弃争连连拒绝,同贺今行一起把他劝过去,才又找其他伤患了解情况。

    他们本还想咨询李太医,但各地情况不一,李太医现下身在俨州,只得作罢。

    半个时辰后,三人连带王老伯一起离开。守营的军士才将吃饱换上岗,见状高声道:“王老头,现在怎么肯走了,赖不下去啦?”

    “病好了当然要走!”王老伯精神抖擞地吼回去。

    那军士便哈哈地笑,叫他走快些,别想着再回来蹭饭蹭住。

    走出几丈远,忍不住回头的却是贺今行。木桩围起来的营地庞大而简陋,晌午日头毒,绝大多数人都缩回了营帐里,外面看起来便空空荡荡。

    山谷里安静无匹,就连飞鸟也不会经过。

    他没来由地感到难过,直到抵达江阴,看到恢复生机的小县城,才好上些许。

    第149章 六十九

    江阴县坐落于澄河入江口左岸的原野之上, 背靠山丘,面朝大江。

    洪水褪去,秀丽的城池重见天日, 以县城为中心, 三面皆是广袤的农田。

    从码头到县城的官道自田野间穿过, 大路两旁的田地皆已被翻整过。水田里插着成人半臂高的幼苗, 旱地里堆着一丛丛小土包,有的秧着细芽,有的底下不知埋着什么种子。

    四下散落着忙活的百姓, 和着那星星点点生嫩的绿,却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气势。

    一行人戴着草帽徒步前往, 一边听莫弃争向他们介绍:“我们把洪水没有带走的淤泥全都夯进了田地里, 耕土日后就会更加肥沃。保存的稻苗有限,移栽过来也不知能长成多少,所以加紧种了不少甘薯、苞米和各种豆类做备用粮。然后在稍微瘦一些的地里种了应季的蕹菜、豆角、南瓜、秋黄瓜之类,一两月就能开始收成。”

    他说着说着,颇为感慨:“多亏许大人从广泉路带了种子回来分发给我们,不然我们不会这么快就能播种下地。”

    “制台大人给每个地县都有预备, 但像你们这么快落实的也是少有。”黄主簿显然对江阴县城外的这番景象十分满意,笑道:“哦对, 大人对你从洪泛之后的一系列处理大为赞赏, 有意让你总结经验具表上书,他好印发给各州县,让他们也有个摸索学习的参照。”

    “若是能帮到各地百姓, 下官肯定是愿意的。但各县地理条件和民生情况都不尽相同, 以我县的办法去套别县,是否会水土不服?”

    “经验是死的, 人是活的,要是只会照猫画虎,那也没必要再在县令的位子上赖下去。当然,不只是你江阴,江南路内其他灾后反应迅速、处理有效的都会上这么一道书。再这之后,大人也会将你们的上表一并递到宣京,请吏部将其作为考评你们的依据之一。”

    莫弃争拱手称是,“下官明白了。只是这些都是身为父母官应该做的,不必多劳许大人特意为我等请功。”

    黄主簿“欸“了声,特意停下脚步,看着对方说:“这就不对了啊莫大人,这些都是政绩,你该争取的就得争取。恕我直言,也就是许大人做过你的上峰,知道你的心性和能力,不是贪腐庸碌之吏,所以才处处尽力提携你。若是换成现在这位郑知州,你要想动一动位置,怕是还有得磨。”

    “既有一心为民的抱负,就更得往上爬才是。须知你越往上,你说的话做的决定才越有分量。“他说罢,再看向旁侧一直安静倾听的贺今行,“小贺大人,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少年微微一笑,“黄大人言之有理。”

    他答得认真,不是随意应承。黄主簿越看越觉顺眼,忍不住多加提点道:“相爷派你来,就是对你抱有期许,给你机会让你多多历练。我家大人,甚至相爷本人,都是从地县做起来的。你这么年轻,更是大有可为。”

    “下官明白。”贺今行点点头,再拱手道:“下官也很感激。”

    “我看你是立得起来的,相信你日后也不会让相爷和我家大人失望。”黄主簿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臂膊,眼含赞许。莫弃争在旁看着,难得露出一点笑来。

    王老伯听不太懂他们说话,但分辨得出这位长官是在夸奖小贺大人,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忽地叹了口气:“若是往年在稷州,这个时候割完麦子该打谷了。”

    “老伯原来是稷州人?”莫弃争问。

    “是啊,我老王家上数十几代祖宗都是土生土长的稷州人氏。”王老伯回忆起从前,沟壑纵横的面容刹那间蒙上一层哀颓,“是我儿子和儿媳说江南这边更容易赚钱,吃穿住用也都比我们那乡下好得多,叫我带着孙子孙女过来。我本不想来,我在黍水边上还有十几亩地呐,可是我的孙孙们到了该上学堂的年纪,又想念爹娘,我就来了。”

    他比初遭大难时平静许多,但仍叹息不止。

    老人没有说重明湖泛滥对他的打击,但贺今行与他数次相遇,完全清楚地了解他的遭遇。他搀扶着老人,再伸臂揽住对方的肩膀,只希望自己能给到对方几分依靠。

    “命运无常啊。”黄主簿感慨道:“老人家,您节哀顺变。”

    王老伯怔愣许久,只是摇头。

    说话间,迎面驶来几辆板车,拉车的几个中年人老远就大声地喊:“县尊!”

    车上堆着木桶,一路清水晃洒。莫弃争也回叫了几个名字,上前去帮忙拉车。

    “别,县尊您不用动手,这才几桶水,哥几个轻轻松松!”打头的汉子连忙推脱,走近了看清站在原地的几个人,惊喜地喊道:“这不是小贺大人吗,县尊这么快就把您请来啦!”

    这汉子嗓门儿高得很,他后头与周边田地里劳作的百姓被他惊动,前后脚地跑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兴高采烈地叫着“县尊”“小贺大人”。

    贺今行一一与他们打招呼,有认得的就带姓称呼,认不得就只称“大哥”“大姐”“大伯”“大娘”。

    “您客气啥!”大伙七嘴八舌地,没说两句就给他送东西,多是一壶山泉水,或是一小块炊饼。罕有一小把红艳艳的山果子,递着手的妇人憨厚地笑,说是她女儿在山上找到的,幸好她一直没舍得吃。

    贺今行忍俊不禁,连连婉拒。那妇人急了,干脆挤过来塞到他手里,“要不是您来给我们报信,指不定我一家人就没了,吃几颗山果子算啥?等会儿到我家里去吃饭,我给您杀只鸡!”

    “你家的房子不是被冲垮了,还在盖嘛?小贺大人去我家,我家里早打扫得干干净净!”

    “我说你俩都是在放屁,大家现在都吃的公家饭,怎么能让小贺大人单独去哪一家?”

    看着双方眨眼就掐起来,贺今行头一回见这种场面,立即转头向莫弃争求助。后者哈哈大笑,没插进去劝停,而是对大伙说:“小贺大人和黄大人是送赈济粮过来的,还有公务在身,现下不太方便。这会儿天热,你们都先去忙吧,晚些再聚,啊。”

    好一会儿才把大家都劝回去,各忙各的事。

    那几辆板车被拉到了一片水田旁,汉子们将木桶里的水统统倒进田里。六月日头毒,稻田每日都需要添水。

    莫弃争手搭凉棚看了一会儿,顶着一脑门儿的汗水自言自语:“得再挖几条渠才行。”

    王老伯也伸长脖子看他们伺弄稻田,渐渐有些担忧,“六月天炎,七月流火,这一田不好出穗啊……不知道村长把我的地经营得怎么样了。”

    贺今行看着老人入迷的神情,记得他说过他把自己的田交给了村长,心中微动,然后将那一把果子给他们一人分了两三颗。

    几人不再耽搁,一路往江阴县城去。

    青石城墙尚在,城里房屋建筑却被损坏大半,四处皆在热火朝天地动土。莫弃争带着他们大略看了看,便不引人注意地回到县衙。

    衙门比城门还要简陋,衙役大都被派出去协助重建,包县丞匆匆赶出来汇报赈灾粮的储放情况,和莫弃争事先的安排无甚出入。他便让对方招待王老伯,然后请贺黄二人到大堂后面的书房,翻出这段时日的县志、流民登记档案与周边各县平行往来的书据。

    待核对完毕整理成文,已过去近两个时辰。

    “情况不妙啊。”黄主簿看着表文说:“郑锋毅送上来的章呈里淮州城情况并不算严重,伤亡相比其他三州都要少,但按涌到江阴县的州城流民来估计,姓郑的不但说了谎,实际情况比制台预计的还要严重些。”

    莫弃争闻言皱眉道:“黄大人是说,郑知州瞒报伤亡?”

    “人死了,但其财产尤其是宅基和田地还在。按律,天灾人祸中遗留的无主土地应该由官府收回,再重新分配。”贺今行一边思索,一边慢慢地说:“若是瞒报死亡人数,不止能多领赈济,还能将无主的宅基与田地收为己有。”

    黄主簿颔首,接道:“来日再装模作样过道买卖流程,并入世族产业,良田转成佃田,还能免去赋税。”

    莫弃争不解地问:“可这中间差的人口怎么算,人死了不报,户籍就销不了,是要上税的啊。”

    “大宣律例,奴婢等贱籍不计入赋税人口。若是查,就先让家奴丫鬟顶上,日后再慢慢转回贱籍。”黄主簿冷笑:“这左手倒腾到右手,就能把好处占绝,就算暂时多缴一些税,也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

    贺今行当即说:“此种行径流毒深远,不能让他瞒下去。”

    “这正是制台的目的。”黄主簿抬指道:“宜早不宜迟,咱们立刻就动身前往州城,搜集证据。”

    三人出到大堂,王老伯还是坐在原处,抱着一杯茶水,姿势几乎没有换过。

    莫弃争主动商量着说:“小贺大人和黄大人公干,下官就做主请老伯在我江阴住上两日,如何?”

    老人不明所以,但不管他们说什么都是忙不迭地点头。贺今行上前向对方解释,只重复地听到“小老儿听大人们的安排”一句。

    他看着老人害怕说错话的拘束的模样,心下不忍,犹豫片刻,问:“您想回稷州吗?”

    王老伯愣了一会儿,然后缓慢而坚定地点头。他在江南路再无亲人,而老家的村里都是他认识了大半辈子的乡里乡亲。

    贺今行抿了抿唇,向他郑重道:“这次差事结束,我会想办法送您回去。我现在走,大概后日午时左右回来。”

    “真的?”老伯下意识问,又忙说:“我相信你,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少年抱了抱他,低声应好。

    莫弃争牵了两头驴子来送他们,两人骑着驴,在漫山遍野的霞光里渐行渐远。

    黄主簿说起王老伯,“你何必送他回稷州?现下时间紧张,你不一定能脱开身。况且你一直没歇过,未免太过劳累。”

    “办法总会有的。”贺今行轻声回答,“我难以时时在他身边照料,或许在熟悉的环境里,他会过得舒适一些。”

    他望向远方,田地绵延,连水再连天。

    “我在想,人不能只靠过简单的食水过一辈子。不止王老伯一个人,推及天下百姓皆是如此,我们不仅要给他们生存的保障,还要让他们有好好生活下去的盼头。对现下的环境感到安全,对每日的劳作充满干劲儿,对未来的日子抱有希望,才能算得上是‘安居乐业’。”

    第150章 七十

    夜幕围拢, 贺今行燃起一支火把,回头便见黄主簿正眼看着他。

    后者再瞧他片刻,才笑道:“你能有此想法, 倒让我还要再高看你一眼。”

    他面露疑惑地将火把递过去, 黄主簿却没多解释, 只接了火把, 越到他前面去,“一支就够,你跟着我走。”

    贺今行立即跟上对方的步子, 一面提议:“山路曲折,下官会些功夫, 不如让下官在前探路。”

    “我跟许大人在淮州三年, 也算半个本地人,哪有让你带路的理?小贺大人放心吧,这地界上的沟沟道道我都熟悉得很,不会失脚掉沟里去。”中年文士在前,看着前方慢悠悠地说:“许大人知淮州时,走夜路是常有的事。虽我从未做过父母官, 但跟他许久,知晓执掌一地, 第一条就是要尽快熟悉辖地的地理人情。”

    话题忽地转了个弯儿, 少年明白他在传授自己经验,感激地回答:“下官受教。”说罢,视线扫向四周, 尽力将行过的路都记在脑海里。

    黄主簿见他一点即通, 甚是满意地点头,接着挑了些他随许轻名下乡的趣事说起来。

    明月在天, 风里不时响起虫鸣,贺今行一面扫视周边环境,一面听同僚前辈们是怎么和乡民拉近关系,从家长里短了解乡风民俗,明辨宗氏纠纷令众人信服。

    将抵州城地界时,两人把驴子都系在一处偏僻的山洞里,徒步翻山,在黎明时分踏上通往淮州城的官道。

    两人赶了一夜的路,皆面色疲惫,一身尘土;商量片刻,又各自扯乱发髻。互相端详半晌,黄主簿虚虚一点对方的脸,摇头:“还是不像。”

    少年人生机蓬勃,英气难掩。

    贺今行便借着晨露沾湿泥土往脸上抹了几把。

    “这回对了。”黄主簿点头,捡根树枝作拐杖,弯腰驼背,做出一副虚弱模样。

    前者会意地搀扶着他慢行,俨然一对从乡下逃荒而来的叔侄。

    天光渐渐明亮,越接近州城,流民越多。“叔侄”俩混在人流里,毫不起眼。

    临近巳时,终于能看到淮州的城池轮廓,城门前已聚集庞大的人群。

    黄主簿停下来,擦了擦汗水,叫住旁边一名中年男人,也不管齿序,哑声道:“老哥,我听说州府要放粥,是在这里吧?”

    那男人上下打量他们两眼,见身上没有藏东西的迹象,才努努嘴:“是啊,排着吧。”

    黄主簿觉察到对方的目光,低着头连声道谢。

    “可这队伍似乎分成了两边,叔,咱们排哪一边才好?”贺今行望了望前方,城门前应当是设有两处粥棚,只是一边排队的人山人海,另一边人迹寥寥。他觉得奇怪,指着人少的一边小声说:“排那边的人好像要少得多。”

    黄主簿还未说话,却听那男人高声道:“傻子才排那边!”

    他顿时住嘴,和周围的人一齐看向对方。

    男人却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再次提高声音:“大家伙儿说是不是?”

    在一片附和的声音里,贺今行微微皱眉,直觉这人不怀好意。他脚下一个趔趄,扑向那男人,双手扑腾着似要带倒那男人,对方却下意识侧身一躲,只他自己摔到地上。

    “大侄儿,摔着没?”黄主簿赶忙拉他起来。

    贺今行同他对视一眼,爬起来,摔懵了似的愣愣摇头。

    “没事儿吧?”中年男人狐疑地盯着他,黄主簿佝偻着赔笑,然后赶忙拉着“侄儿”走了。

    周遭爆发一阵有气无力的哄笑,“还真是个傻的,注意着点儿,可别把命摔没咯!”

    “反应很快,不像饥民。”走出一段距离,贺今行低声说,并不在意身后的讥讽。

    黄主簿沉吟片刻,确定道:“是官府的人。”

    两人走向排队的人少的那一边,他压着声音继续说:“出现百姓大规模、长时间聚集的事件时,官府派人混入其中,以把控流言风向,也不稀奇。只是这个人有些不大对。”

    “他对百姓的态度很恶劣。”贺今行直言道,见有数名穿着制服的淮州府衙役提着篮子过来,便不再多说,排到队伍末尾。

    很快,他俩便分别领到一枚漆了印记的竹签。

    夏季的太阳毒辣,城门前毫无遮挡,又是人赶人,不多时便汗流浃背。黄主簿更是嗓子干得快要冒烟,形容萎顿得与真正的灾民无异。

    非他刻意假装,连夜赶路,又八九个时辰不进水米,实在是难以为继。

    巳时到,官府开始放粥。队伍缓慢移动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轮到他们,贺今行看了一眼大缸,里面是稀粥,便对黄主簿说:“叔,您先吃吧。”

    后者也不推却,把自己那枚竹签交给粥棚里的衙役,领到一碗稀粥。他走到一边,顾不得烫与不烫,赶忙捧着碗喝了一大口;米汤进肚,要被晒干的感觉才稍微下去些。他把剩下的半碗递给少年,“肚子饱不了,解渴还算不错。”

    贺今行埋头看着碗里,看到自己模糊的头颅倒影。

    他眨了眨浸汗的眼睛,仰头喝尽,将碗交还,便与黄主簿去排另一边的队伍。

    这边的队伍要庞大许多,日轮移到天幕正中时,他才向粥棚递出竹签。

    棚里的食缸也多了不少,衙役将竹签扔到身后的筐里,摆出两个碗,一碗舀了一大瓢,而后示意他赶紧端走。

    他与黄主簿一人端了一碗,后者挖了一指碗里的糊状物,观察片刻,又尝了尝,说:“谷糠、麦麸、花生壳还有其他边角料混杂,这倒是能饱肚子。”

    “只能饱一时。”贺今行肃容道:“都是牲口吃的东西,人若是一直只吃这个,与吃观音土没有区别。”

    黄主簿却飞快地看了看四周,向他摇头。

    他抿了抿唇,埋头将这一碗麸糠吃完,手心里满是热汗。

    黄主簿也慢慢吃了些,然后将剩下的半碗分给了旁边的一位老人。

    吃过官府放的“粥”,两人又互相搀扶着寻找寻荫避处。

    脱离了挨挨挤挤的人群,黄主簿才叹了口气:“这天杀的淮洲府,你叔有几十年没吃过这么难以下咽的东西。现在不仅自己吃,还有数十万百姓都要吃。”

    贺今行沉默片刻,道:“对饥不择食的人来说,一碗清可见底的稀粥和两碗浓稠的麸糠,并不难选。且往往整碗下肚,都没来得及咂出味道。”

    “是啊,放出稀粥与麸糠让流民自选,再派人装作流民混入其中,暗带风向,双管齐下。今日尚设了稀粥的棚,明日或许就只有麸糠。”黄主簿接着说:“就算有少数有见识的告到总督府,姓郑的也能辩驳这是因为大多数百姓乐意吃糠不吃粥,是‘民心所向’。”

    他顿了顿,面上闪过一丝怒意,“真是好狠毒的计策。”

    “此次从稷州借回的第一批粮食,淮州分了五万石,仅次于临州,数量并不少。总督府以一人一天四两计,绝对够两碗稠粥。然而赈济粮昨日运到淮州,州府今日便以麸糠充精米,诱导迫使流民以麸糠果腹。”贺今行,“州城之外尚且如此,遑论其他地方。如此明目张胆地偷梁换柱,愚弄百姓和上级,置国法和朝廷于何地?他们从百姓口中夺走的口粮,又不知被卖到了哪里,鼓了哪些人的荷包。”

    “郑锋毅实在太贪,许大人为大局计,本想留他到灾情稳定之后再行处置。现下看来,这厮竟完全不把总督府放在眼里,是留不得了。”黄主簿眉头紧锁,思索着说:“但现下不可打草惊蛇,咱们还有任务在身,且让他再蹦跶两天。”

    贺今行没有异议,此时此刻,就算他想做些什么,也无可施力。

    两人商议过后,决定先找城墙根下相对宽敞的一处稍作休憩。

    流民不可进城,只能在城外游离。下午日头晒,他们要么躲在周边的林子里,要么就缩在城墙根下。

    原本占据此处的流民看到自己要挪地方,都有些不满。但他们皆是精神恹恹,也提不起呵斥的力气,更遑论驱赶。

    黄主簿与贺今行却没有硬要谁让地方给他们,只在人群边缘光影交界处坐下来。

    好在日头向西,城墙的影子不断拉长,渐渐将他们笼罩。

    两人轮流打了会儿瞌睡,都清醒过来的时候,四周的流民正陆陆续续起身走向粥棚。

    快到下午的放粥时间,气温终于降下来,人群也活跃了许多。

    离城门不远的地方忽然嘈杂起来,两人近前打探,很快弄清缘由。

    原来是淮州城里的世家大族出来布施,同时挑选壮丁和少女做家仆,以补充各自府宅先前在水患里的人员折损。

    不少流民争先恐后地冲上前去,哪怕握着棍棒的家丁护院大声斥骂,打人驱赶,也丝毫不影响流民的热切。

    只要能做大的家仆,少不了吃的喝的。

    两人目睹此情此景,相对无言。

    黄主簿长叹:“每有天灾人祸,不论物价如何涨跌,到最后,最贱的都是人命。”

    贺今行移开视线,落到旁侧的墙根下。却见一些流民仍旧靠着城墙,蜷缩着身体。

    这些人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却都像被晒干了水分的野草一般,萎靡不振。既没有赶着去排队领吃食,也没有冲上去自荐为仆。

    他猛地想起李太医的嘱咐,一个猜测浮现于脑海。他看向黄主簿,对方也恰好看向他。

    两人同时张口吐出两个字,皆震惊得几要失声:“疫病?”

    第151章 七十一

    若真是疫病, 此处民众聚集,影响非同小可。

    贺今行下意识想要上前察看,却被黄主簿一把拉住。

    “疫病极易传染, 不可接近。”后者低声说:“不管是不是, 都要以防万一。”

    “可如果不近前仔细辨认, 怎么确定是否真的是疫病?”

    “去通知衙役, 让悬壶堂的大夫来。”

    “悬壶堂人手紧缺,救治伤患尚且不够,若不说明情况, 未必会来。但若直接说是疫病,大夫来了却查出不是, 你我恐怕要被安上动摇民心的罪名, 难以及时脱身。而我们明日就得回临州。”贺今行撕下一截衣襟,“我身体底子好,就算染病应该也能捱过去。叔在此稍等片刻,我去看看就回。”

    他说完佯装干呕,用麻布掩住口鼻,走向城墙根, 似欲寻地方休息,目光却锁定了一名靠坐墙根抱膝蜷缩的老人。

    西北夏季比江南炎热, 军中防疫也是大事, 殷侯会定期让军医教导全体军士如何识疫防疫。他反复听过好几回,深知瘟疫可怕之处。此地又与满是壮丁的军队不同,男女老少皆有, 而老人与妇幼的身体比青壮脆弱, 更容易染病发病。

    “哎!”黄主簿四下一望,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在粥棚与城门口, 便也用袖子捂住口鼻,跟了上去。

    贺今行走到那名老人身前,直接开口,声音闷在布料里,“老伯,粥棚放粥啦,您不去领吗?”

    对方却低垂着头颅,没有丝毫反应。

    黄主簿见状,提高声音叫道:“老人家,您听得见不?”

    话音未落,贺今行已将那截衣襟系在脑后,蹲下身,伸手扶起对方的额头和肩膀。手下皮肉包骨,尚且有热度。

    然而那头蓬乱的头发抬起来,露出一张黝黑的脸,然后是发紫的嘴唇,颌下颈子一侧高高肿胀,已溃烂流脓。

    黄主簿一惊,伸出两指去探鼻息,片刻后,凝重道:“没了。”

    贺今行的心向下一沉,将已病逝的老人靠着城墙安置好。

    或许这位老人并不知自己染了病,上午还是好好的,但下午躲着太阳昏昏欲睡时,疫病忽然发作,来不及呼救,人就没了。

    又或者知道自己染了病,但连日饥饿,身体早已虚弱至极,无力赶去伤患营地;又亲人离散,无依无靠,只能忍。希望像从前劳作时的磕碰摔打一样,忍着忍着,就会慢慢好起来。

    毕竟眼下有一口吃的尚且艰难,药物更是奢求。若是让旁人知道自己染了病,能不能再领到这一口吃的,都是两说。

    然而到最后,躲过了洪水,却没能躲过瘟疫。

    少年站起身,视线自下而上扫开去。

    四方人头攒动,其上碧天红霞,光华灼灼。

    “天地不仁呐。”身旁的文士亦仰天长叹。

    贺今行又接连看了周边其他几人,状态相差无几,应当是同时染病。虽还活着,但已是苟延残喘,无力回天。

    “能走动的,怕是都去领食了。”他看向不远处闹闹哄哄的粥棚,声音不自觉变得沉重,情况比他一开始预想的要糟糕得多,“有一个被传染,这里所有人都危险。”

    “但你我也不知哪些人已经被传染。先不要声张,免得引起骚乱,到时候更不好管。”黄主簿拉着他走出几丈,离得够远,才放下手臂,“咱们去寻这里的主事,让他上报州府,立刻对这里封锁控制,进行隔离治疗。”

    “瘟疫有许多种,此种看起来发作极快,又症状严重,应是烈性疫病。淮州府越快采取措施,就越有可能减少损失。”贺今行认同地点头,这等大事,必须要由官府出面主持大局,也只有官府才有能力进行处理。

    他四处搜寻粥棚之外的淮州府的靛蓝夹红制服,找到人之后,将其指给对方,“那儿有一个。”

    “这小子倒是我认识的,能少费许多口舌。”黄主簿眯起眼仔细看了看,走出两步才发现身边没人跟上,回头诧异道:“怎么不走?”

    “叔你去吧,我在这里守着他们。”贺今行解释说:“治疫首先要将病源分隔开,我们不知道还在活动的哪些人身上可能带着疫气,但这里这些人都确定已经染病,不能再接触人群了。”

    潦草制作的布巾遮了他半张脸,只有涂过泥巴的眉眼露在外。但哪怕沾染污迹,那双眼眸仍旧如飞泉一般清澈,倒映着霞光如火。

    黄主簿默了一瞬,也撕下一片衣摆,边往脸上系边快速地说:“人命关天,任务往后放罢。这里的衙役我认识一半以上,应该能指挥得动。淮州府要通知,但郑锋毅并不能够信任,所以还得让人去临州禀报许大人。”

    贺今行瞬间领会他的意思。淮州知州贪得无厌,为避免淮州府借瘟疫做文章,搞出诸如放任瘟疫在流民之间蔓延以消灭流民的把戏,须得有总督府在上头敲打着才行。

    遂表示赞同,转念又思索道:“回收的粥碗也不能用了。不,不止,还有做凭据的竹签……”

    “让粥棚的衙役将所有用具统统封存起来就是,非常时期,怎么快怎么安全怎么来。直接一竿子下去,不必揪细处。”黄主簿直接说道,临走前多嘱咐了一句:“你就站在这儿,离他们远些。瘟疫凶猛,对十数人无情,能救数十万人,你心里不要有负担。”

    拳拳告诫,虽严肃,却也发自肺腑。贺今行垂首领受,低声说:“晚生明白。”

    待黄主簿大步离开,他立在原地,面朝城墙,将缩在此处的所有染病的流民皆纳入眼底。

    身后是喧天的嘈杂,不断有人来来去去。但他只全神贯注地盯着身前这些人,仿佛一堵墙,将两边隔绝。

    郁悒许久的沉闷里,斜前方忽然有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贺今行立刻过去拦住,“请留步,现在不方便让您过去。”

    对方衣衫褴褛,驼着背,犹如僵尸。竭力抻直了,竟是个年轻女子。

    “小哥,官府放粮救咱们,你不能拦我。”她早就奇异地察觉这少年人是有意在此阻拦她们,照面便立即搬出官府。

    “我知道。”钻进耳里的声音低哑,贺今行也放轻了声音,脚下却仿佛生了钉子一般,任那女子慢慢接近。

    他近距离地看着对方,看着她的面容随天色一起暗沉,嘴唇上的暗紫色越来越浓。而她颌下鼓起的鸡蛋大小的肿包正在溃烂,脓液流过衣衫,滴落尘土。

    他寸步不让,看着对方的眼睛,无力地说:“抱歉。”

    女子意识到什么,摸上自己的脸颊,然后摩挲到脖颈。半晌,她看着自己一手的黄白,却没有多少惊讶。那是一种对生命流逝到尽头的预知,如草木即将彻底枯萎的颓败麻木。

    “我是不是染了时疫?可我还要去找我的孩子。”她张口便溢出污血,眼角却流下两行泪,“我的孩子,在等我去找她啊……”

    贺今行心中巨恸,身体跟着踉跄一步,以致于没来得及接住对方倒地的身躯,也就没必要再去挪动。

    他站稳了,弯腰阖上对方睁圆的眼睛,如同自言自语似的再次说:“抱歉。”

    他不知这位年轻母亲的来历与过去,救不了她的性命,也留不下她的身首与姓名。最后只能道一声“抱歉”,将对方的尸身与先前那名老人放于一处。

    他随即退回原位,就像从前在关墙上站岗般一丝不苟地继续履行责任。

    他竭力专注,但神思却无可抑制地飘散,穿越时光,忆起从前。

    遥陵光线幽暗的宅子里,憔悴的妇人抱着年幼的他,轻轻捏着他的脸颊,打趣似的说:“阿已可不能难过,阿娘知道你是为我担忧,但是这对你的身体不好。阿娘好不容易才把阿已养出一点肉来,难道眨眼就要没了吗?”

    再是临别时的私语,“阿娘做的所有都是为了治好阿已,无论付出什么,都心甘情愿。你要让阿娘真正感到高兴,就听阿娘的话,不要在意任何人,包括我和侯爷,心无负累,好好长大。”

    他从娘胎里出来,就带着一身的毒,阿娘费尽心机才让他活下来。自他记事起,便时时提醒他,要平心静气,才能避免牵动余毒。

    他早慧,谨记阿娘的每一句叮嘱,欣喜时不可以大笑,愤怒时不可以动气,悲伤时不可以痛哭。如此活了十多年,终于平安长成少年。

    但他行走在这世间,面对这无数的人,无尽的苦难,无量的真情,要怎样才能无动于衷?

    夜风从城墙上吹来,卷走燥热,带来几丝凉爽。

    下午的放粥已经结束,州府官差却不让流民离开,引起了许多人的疑惑与不满。

    贺今行留意着后面的骚动,又守了一段时间,黄主簿过来叫他:“今行!”

    “黄大人。”他侧身拱手,在原地等对方过来。

    “小贺大人啊,别这么老实。”黄主簿见那老人旁边多了具女人尸体,便知又是病发无医,将他往后再拉开几步,才道:“流民众多,消息压不了多久。但郑锋毅应当能即时赶到,依我猜测,他还会抽调部分淮州卫过来,管控现场没有大问题。”

    贺今行没有立即接话,微微颔首等对方继续。

    黄主簿看着他说:“封锁隔离不是问题,重要的是怎么防治。”

    他未明说,但现下整个江南路,最擅长此道也最有资格主持疫病防治的人,就是奉命先行下江南救灾的宫中御医李太医。

    贺今行当即会意,问:“李太医此时在何处?”

    “俨州。”

    他毫不犹疑地接下任务,“我立刻去请。”

    第152章 七十二

    黄主簿弄了两匹马, 再点了个熟悉淮俨路线的衙役,让其同贺今行一起动身。

    将他们送走时,特意把少年叫到一边耳语道:“盛环颂在俨州, 你此去多加注意。若有异动, 只管暗中记下, 回来再禀报给制台大人。”

    “是。”贺今行也不意外, 直接低声应下。

    他先前便觉得若只需传信,点一名衙役即可,没必要暗示让他去。果然还有其他交代。

    只是在他看来, 盛大人并非庸官污吏,既派其前往地方巡查, 便无需如此防备。否则对方递上去的文书, 信还是不信?

    老师常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但黄主簿绝不会做无用之功,且他身为下属,无论怎么想,都得先执行命令。至于盛大人,若真的尽心尽力做事, 查一查想必也无妨碍。

    他脑子里瞬间闪过这些念头,忽地想到了一直没有注意的问题。

    现下江南官场上, 原一府两司长官纷纷落马, 钦差与代领总督共同主事。他自己被看作秦相爷的人,忠义侯则被归于裴相爷一派,许大人黄主簿连沈张二人, 或显或隐都旗帜分明。那么剩下的一个盛环颂, 是哪一边的人?

    他疑虑顿生,然同行的衙役主动向他报名姓, 千头万绪便收敛于转念之间,抱拳回以自己的名字。

    对方是个青年小伙,也用布巾包了头脸,袖口裤管都扎得严严实实,贴着头皮的帽子边缘已被汗水浸湿,但精神十足地说“原来您就是小贺大人”。

    他弯了弯眼睛,伸手做请。

    两人翻身上马,还未离开,便有眼尖的百姓涌过来,想要跟着他们一起跑。

    黄主簿让他们赶紧走,接着官差马上搬来不知从哪里弄的栅栏将路口拦住。

    中年文士在先前已重新打整好自己,此时却扯下遮面的布巾,肃容转向激愤而来的人群,张开双臂,高喊道:“大家不要激动,听我黄树石说一句!”

    “咱们这里确实发现有人生了疫病。但是!病例发现得早,目前只有十来位,已经单独隔起来。而刚刚离开的两位则是去俨州请李太医前来治疫。大家想必都听说过李太医,他是太医院次席,妙手回春,且治疫经验丰富,称一句‘神医’也不为过。所以请大家不要惊慌,先按照官差的引导,互相拉开一两臂的距离,各自找地方坐一坐,好不好?官府不会放着任何一个人不管,昨天能把赈济粮运来,接下来也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把李太医请到……”

    苦口婆心但又快又稳清晰的声音渐渐被甩远,

    贺今行回忆着黄主簿安抚的话语,一面剖析对方说话的方式与技巧,一面跟着在前带路的衙役疾驰。

    按理,他们在场所有的人都有被传染的可能,都应该留下隔离。但时间紧迫,这边城门距离俨州最近,现下官道上又人烟稀少,就先上路。

    再者,疫病一般通过唾沫和饮食饮水传播。除此之外,若是伤口与患者秽物接触,也有可能感染。

    他想到这里,虽然先前接触时极为注意,仍不自觉地握了一下左手,手上缠着的纱布早看不出原本颜色。

    同行的衙役回头看他好几回,才忍不住问:“小贺大人你看着年纪比我兄弟还小,不怕吗?”

    “嗯?”贺今行微微笑道:“陈大哥不也不怕吗?”

    “其实我是有点害怕的,但事情都遇上了,还能怎么办?去请李太医应该是很重要的任务吧,黄大人派我去也是信任我。”姓陈的青年慢了一鞭,等他赶上去,才继续说:“而且那么多人,能多救一个,就多给自己积一笔功德。或许老天爷就看在这些功德的份儿上,让我幸运一回,躲过这一劫了呢?”

    他看不清对方的神情,却奇异地从那犹豫的语调里听出了一种熟悉的感觉——对未知命运的忐忑与对美好未来的希冀,和他一样,和许多留在淮州城门前的百姓一样。

    他的心瞬间被触动,想了想,认真地点头:“你说得对,好人一定有好报。”

    夜风迎面而来,明月照亮前路。

    二人两骑沿着官道,除了歇马,片刻不敢停地赶往俨州。

    临州,总督府。

    天刚蒙蒙亮,后衙牢房里便有两名嫌犯被押解出来,皆蓬头垢面,脖颈上戴着木枷,手脚套着锁链。

    却是齐宗源与孙妙年两人。

    “大人,嫌犯带到。”牢头说罢,向另一名狱吏使了个眼色,各自推搡这两人一把,令其扑通跪到地上。

    孙妙年差点摔个狗吃屎,立即破口大骂:“许轻名你个猪猡养的,定是你在相爷面前搬弄是非,陷害我和齐大人。你这等背信弃义,两面三刀的小人,早晚挨雷劈!”

    “孙大人一大早的火气就挺旺,想来这几日没怎么受委屈。”许轻名并不恼,示意狱吏将其嘴巴堵上,然后吩咐:“趁着天凉,早些上路吧。”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

    狱吏立即遵命照办,孙妙年挣扎不肯配合,便直接将其拖上囚车。

    按大宣律,京官四品以上地方官三品以上犯案,需交由三法司审理,其余大小官员皆无权处置。

    因此,在齐孙二人革职之后,嬴淳懿哪怕顺藤摸瓜查出一摞贪墨行贿情事,足以血洗江南官场,却也只能按兵不动,先将供词证据整理成文上报朝廷,等待朝廷下一步的指令,再做行动。

    然而朝廷发下来的批复里,只是着令先行将两名主犯押解进京。

    这个态度和他上呈奏疏的严刻用词相比,就显得轻飘飘的,十分微妙。

    是以此时,他只站在一旁,面沉如水地看着孙妙年表演闹剧。

    从三品布政使也算地方高官,一跺脚整个江南就得抖上一抖,然而前提是好好戴着头上那顶乌纱帽,没有沦为阶下囚。否则任你从前位高权重,哪怕是皇子王孙,也算不得是个“人”。

    嬴淳懿想起一些宫闱隐秘,眉心渐渐拧起,仍旧不打算开口。然而却有人偏要拉他下水。

    齐宗源甩开狱吏,自行走向囚车,上车前却特意停下,叫了声“小侯爷”。

    他年幼承爵时,被宫人家臣称一声“小侯爷”,是尊宠;如今将要及冠,再被如此称呼,就变成了轻视。

    “你是否很得意?”昔日叱咤风云的制台脱了紫袍乌纱,也不过寻常文人模样,没了精细供养,甚至更显落魄。是以始终不甘心,“但你以为将我齐宗源拉下马,你和你的老师裴孟檀就能如愿以偿么?”

    他翘起嘴角,溢出一丝冷笑:“你我诸人同朝为官,就如同济一舟。你们将我脚下的舰板凿穿,我落了水,难道你们就能逃掉?等着瞧吧,你们覆没的下场,只会比我更惨。”

    “一个阶下囚,未免太看得起你自己了些。”嬴淳懿心烦意乱地捏了捏眉心,虽不是因为此人的胡言乱语,却正好借此不虞道:“别异想天开地攀扯,本侯不曾也不屑与尔等为伍。”

    “天真。”齐宗源,抓着囚车的门框,“许大人,你我在江南共事三年,我敬你是秦相爷亲传弟子,事事忍让三分,也算和谐。你却如此回报于我,难道是相爷的授意?”

    “齐大人。”许轻名打断他,神色平静地说:“本官所行皆奉皇命,还请慎言。至于相爷如何行事,非我所能揣测,也非你所能置喙。”

    随后下令,“即刻出发,以最快速度押送钦犯入京,沿路驿站不可多逗留。”

    押差领命。

    齐宗源上了囚车,慢条斯理地靠着木栏坐下,冷眼敲着看他笑话的众人,“我在断头台等着诸位。”

    许轻名叹息一声,而后道:“佛家说有阿鼻地狱,齐大人既然要等在下,那就期盼这地狱一说为真,而齐大人能在里面多撑一阵罢。”

    他说罢,折身前往大堂,还有堆成山的政务需要处理。

    后衙的大堂撤了部分椅子方几,对着摆放两张宽大画案,作为钦差与代领总督临时的办公场所。

    许轻名先到,嬴淳懿紧随其后。

    两人各自落座,左右亲随捧文书置笔墨,嬴淳懿提笔写信。

    朝廷的命令来得太快,裴孟檀没有提前来信通气,他只能在事后去信询问。

    齐孙二人提早进京,对他来说并非好事,毕竟太平大坝相关的烂账还没有查清楚。但愿朝中局势还没有到他所想的最坏的情况。

    他写得很快,写好晾干之后便让下属寄出,言谈十分坦荡,并不刻意回避对面的许轻名。

    许轻名由秦毓章一手提拔,是秦毓章的心腹弟子,在秦府地位堪比秦幼合。虽看似文弱,也尚未在其为官生涯中发现阴毒之举,却远比齐宗源更难对付。

    这些信息嬴淳懿十分清楚,也明白对方对他的了解并不差多少。是以心知肚明,许轻名不可能脱离秦毓章,站到他这条道上。

    那就没必要再做那些无用的事。

    少顷,文吏来报,淮州府衙役求见。

    许轻名着带人进来,只见这名衙役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双眼睛,顿觉有大事发生。

    那名衙役与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回禀道:“黄大人命卑职前来报信,淮州城外一处粥棚发现烈性疫病,已造成人员死亡。黄大人当场便指挥封控,同时向郑大人通报,并派人去俨州请李太医。”

    “瘟疫?”嬴淳懿一惊,眉头折痕加深。

    他与许轻名相视一眼,后者思虑片刻,起身吩咐:“通告各衙门,点齐人手,速速准备,一个时辰后前往淮州。”

    第153章 七十三

    俨州多山少水, 不适宜耕种,河运也不便利,是以不比江南路其他三州繁华。

    陈衙役就是俨州人, 平日在淮州府做事, 只因淮州府薪俸比俨州府高上一些。

    他对家乡的道路仍旧十分熟悉, 进入俨州地界后操着一口家乡方言问了几个乡亲, 便确定了李太医的位置。

    洪灾过后,逝者已逝,伤者还需疗伤活下去, 此时李太医的名声比俨州知州还要响亮。

    两人在某个村口找到李太医时,对方正在看诊。

    丈方的油布系在几棵树上, 就搭成个简易的诊寮, 棚下几张扁头案,李太医和他的弟子、附近的坐馆大夫、赤脚郎中还有悬壶堂的医者,皆忙得不可开交。再后头是两辆堆满药材的板车,数名医童来来去去,拿到方子就现场抓药打包。

    几面悬壶堂的妙手仁心旗挂在诊寮外,旗子底下都排着长队。

    贺今行在路上跟着陈衙役学了些俨州方言, 排队的百姓拉家常,他竟也能听懂几句夸赞李太医的话。

    两人绕到诊寮侧方, 隔着药柜叫住最近的医童, 说明来意。

    他俩一直都裹得严严实实,怕万一自己染病会传染给对方,官道上没人也不敢摘下布巾, 喝水休息时都要拉开距离。

    医童被这阵仗吓一跳, 丝毫没觉得是玩笑,立即去禀告李太医。

    李太医却镇定许多, 侧头看了他们一眼,迅速将手上这位病人号完脉,确了诊,才起身叫一个在后面筛药的少女到跟前,交代了几句,便向他们走过来。

    贺今行看到那个姑娘先是惊诧,再是彷徨,很快又转变成坚毅的神色,重重点头,放下束扎的袖口,坐到了李太医空出的位子上。

    在后面等待的百姓哗然,李太医回头说:“淮州事急,我必须走一趟。青姜是我的关门弟子,自小跟着我学医术,有单独坐诊的能力,请大家放心。”

    群情稍安,他才将贺今行二人领到一边僻静处,询问具体情况。何时何地发现起疫,有多少人染疫,染病者症状如何,是否有死伤,官府又做何处理等等。

    贺今行侧过身,不正面对着他,一一进行回答。

    李太医听罢,沉吟片刻,说:“据你描述,应当是鼠疫。老鼠染上疫毒,人被鼠咬,或是吃了病死鼠,都会被传染。我立刻动身去淮州,你二人连夜赶路,可在此歇息片刻。”

    “可是我们……”贺今行想说自己不确定是否染病。

    “鼠疫发作极快极凶,但没发作就有得救。”李太医说:“你们正好在这里熬两剂甘草汤吃下,有任何不适立即找青姜,就是我那小徒弟。”

    他唤了一名医童来,吩咐下去熬药。

    陈衙役眼睛一下亮起来:“李大人,您的意思是我会没事吗?”

    “熬夜赶路还有这精神,应当是没事。”李太医微微颔首,又拿纸笔写了份名单,“这些是我所知的江南境内有治疫经验的大夫,你们不管是找吴知州还是盛侍郎,尽快让人去通知他们,愿意来淮州的,官府务必协同。”

    贺今行应下,接过名单收好。

    在场有几位大夫听说起疫,自愿一同前往淮州治疫,待医童收拾好药箱,李太医便带着他们一起出发。

    诊寮空了小半,民众议论纷纷,那名唤“青姜”的女医紧张得面色通红,却顶着压力从午前坐诊到了傍晚。

    贺今行与陈衙役有心帮忙,但不敢贸然接近人群。喝了药,忽觉疲惫至极,便在附近无人的大树下,各靠一边,囫囵睡过去。

    再被叫醒时,民众已经散去,悬壶堂的人手已拆除诊寮,正把油布和桌柜搬上空荡的板车。

    女医蒙了口鼻,来替两人号脉。贺今行请她先看陈衙役,再看自己。

    右手换到左手时,对方看到他手上的伤,立即紧张起来,替他重新上药包扎,告诫道:“公务虽急,但也应爱惜自己。”

    严肃的语气让他想起了贺冬,不自觉地摸了摸耳垂,叠掌作揖道:“多谢大夫。”

    女医却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知两人是官差,身负要务,将吴知州和盛大人所在告诉他们,又包了药和吃食,便预备告辞。

    悬壶堂除了定点的医馆,还会以今日这样的流动诊寮形式,在每个县坐诊一天。而巡诊的路线早已公布,他们今晚需得赶去下一个县。

    陈衙役达成命令,睡足吃饱,恢复了精神,就要回去复命。

    贺今行记着黄主簿的交代,问清路线,各自分别,策马前往俨州卫大营。

    他自到江南,便常赶夜路,好在夏日夜晴爽,明月多朗照。不害怕,不焦躁,难得安宁,便又想起出发前的那个问题。

    盛环颂到底是哪一边的人?

    此人时任兵部侍郎,三品京曹,官职不低。但兵部向来不声不响,除了朝堂论起军饷以及边军回京述职要钱时有些许存在感以外,其他任何事务几乎都见不到他们的身影。兵部尚书崔连壁外号“王八尚书”,被士林评价为“缩头乌龟滑不溜秋”,更遑论他的副手。

    盛环颂这个名字,在朝官口中出现的频率,远不及其他部衙的侍郎甚至郎中。不少人听到,都得反应一下,然后说一句“哦,兵部的那个”。

    贺今行细细回想,就此次江南赈灾他与盛环颂同行的经历来看,对方并非如兵部一贯表现出来的“高高挂起,万事不沾”。

    相反,不论初到恬庄,筹措赈灾银,还是太平荡分洪,柳氏覆灭,盛环颂都早有所觉,但似乎并不参与进任何一件事,置身事外如同看客,只静视其变。

    若非盛环颂只是一个兵部侍郎,绝无左右朝廷决定之权,就真有隔山观虎斗、坐收渔利之感。

    他不自觉攒眉,就着马蹄声开始深思。

    黄主簿要自己暗中注意盛环颂是否有异动,相当于是许轻名不信任他,那就说明他并非秦相爷的人。而早在太平荡分洪之时,忠义侯要顺水推舟借刀杀人,盛环颂清楚前者的意图,却并未在自己试图阻止时进行拖延掩护,应当也不是裴相爷的人。

    当然,若是这些人都一直在做戏,欺瞒自己,那先前的结论都得推翻重来。但己身一介中书舍人,恐怕不值得他们费这么大力气。

    而盛环颂既非秦裴两党,却能游离事外,来去自如,那只剩一种可能。

    他心神一震,呼吸都急促起来。

    天下皆知,陛下倚重秦相爷,礼待裴相爷。朝堂内外,秦相爷做下决定且裴相爷不反对的事,陛下从不曾驳斥过一回。

    他又想起那几本账册。他在此之前,所考虑的都是如何绕过秦相爷,将账册上达天听。

    现在看来,想做成此事,向上进言,或许要比他所想的难上许多。

    思虑良久,贺今行感到阵阵头疼,好在已能看到俨州卫大营的火光。

    他加快速度,到得大营,向守卫出示牙牌,说明身份与来意,请盛大人出来见面。

    守卫虽有些怀疑,但仍尽职地进去通禀。

    在盛环颂出来的这段时间里,他在辕门外不动声色地打量这座卫军营地与巡逻守哨,比之他曾经夜访过的稷州卫大营要好上许多。

    不知撤换监军之后,稷州卫是否整顿转好。

    “小贺大人来得正好。”盛环颂不紧不慢地踏步出营,见面便笑:“伙头兵刚炊好大锅,先吃了饭再谈别的。”

    贺今行收敛思绪,闻言觉得奇怪?军营晚炊基本在傍晚,现下肯定已过戌时,怎地如此晚?

    但这与他无关,随摇了摇头,说起正事:“我不进去。淮州一处粥棚起疫,我从那里出来,尚不能确定没有染病。李太医已经前往淮州,他开出了一份擅长治疫的大夫名单,都在江南路境内,请盛大人派人询问他们,是否能对淮州流民伸出援手。”

    “小贺大人倒是挺爱惜军士。”盛环颂听了,继续笑道:“都不像个文官了。”

    贺今行却正经道:“大营军士甚众,任何有意识的官员都不可能拿此事开玩笑。”而后将李太医书写的名单交给对方。

    盛环颂接过去,颔首道:“洪涝接旱天,死伤无数,饿殍遍地,赈灾施粥又使流民大量聚集,起疫实属无可奈何,也不奇怪。”

    他翻看一眼,便随手招了个跟在身后的俨州卫千户上前,让下属抓紧安排人手去请。

    “不过也不用太着急,都吃了饭再动身。今天就到这里,明早还是老时间,哪个所要是到点儿还给我缺人,自己想想后果。”

    那千户浑身一抖,立即大声喊,“末将遵命!请大人放心,明早一定一个不落!”

    盛环颂摆摆手让他下去,转头看着少年,“既然小贺大人不进去,那我就只能跟着小贺大人在外走走了。”

    贺今行心知肯定不止走走这么简单,遂侧身做请。

    大营在山间平地,两人登上一面高岗。

    “小贺大人啊,你观察我也够久了。”盛环颂意味深长地说:“不妨猜一猜,我来俨州是为了什么。”

    第154章 七十四

    贺今行与对方相隔一臂距离, 并肩看向山岗下的卫军营地。

    篝火尽明,“俨”字卫旗飘扬,千数卫军才刚刚吃上晚饭。

    他想了想, 说出最直接的猜测:“整顿俨州卫。”说罢又补充上一句:“盛大人在临州也是如此。”

    盛环颂道:“天下九路三十三州, 太祖设一州一卫, 本意是要卫军保卫州境百姓, 协办民生大事。如遇天灾人祸,卫军便该身先奋勇,致力挽救百姓安危。但现状如何, 想必你也有所体会。而州卫由兵部直辖,不设主将, 只有监军。监军与知州平级, 州府管不了,总督府也不好管。兵部想管,但这帮孙子平日里山高皇帝远,上呈的总报吹得天花乱坠,又很会打点,是以只能趁外派的机会揪出他们的小辫子, 把他们好好修理一顿。”

    “盛大人。”贺今行讶异地看了过去。这些事情并非隐秘,有心打听便能打听个大概, 但对他的身份来说, 对方仍是说得细了些,甚至细得有些诚恳。

    没有平白无故的示好,他尚摸不准对方的意图, 只迟疑道:“州卫既由兵部直辖, 崔大人为何不用能干的亲信担任监军?”

    “三十三州卫,哪儿去找那么多能人?今年武举, 若非有顾帅与贺帅家的后生,殿试都拿不出人选,差点就让天下人看笑话。”盛环颂也看他一眼,又转回去,盯着闹腾的大营自嘲般叹道:“监军人选虽是堂官所定,但要得政事堂默许,不然后续上任会额外生出许多麻烦。”

    贺今行眼前闪过一些回忆,知他所言非虚,竟有些感同身受:“确实不便。”

    大宣立国之初,太祖便明令军政要分离。

    政事上自左右宰相起,中央到地方,一品到从九品,自上而下,建制庞大而职务精细。军队的层级则要简单得多,禁军、卫军、边军三军皆直属皇帝,但各成体系,互不相干,又互相掣肘。

    若三军一体,军权握于兵马大元帅一人,绝对有同政事堂叫板的权力与底气。但可惜的是,三军不止各自为伍,内部也多有派系,除去禁军十卫皆由桓云阶统领,三支边军天南地北,三十三州卫互不通项,还被政事堂暗中操纵。

    以致文荣武衰,经世之术盛行。

    哪怕中庆年间先帝致力于开疆拓土,名将辈出,也未能改变文武格局。但或许这就是太祖将军制写进祖训所想要的效果。

    贺今行想到这里,再度开口却道:“盛大人很厉害。”

    整顿军风非寻常之功,更何况需在短短几日之内做成。越是十分不容易,越显出做成的人能力之强。

    “居心叵测的杀,被教唆忤逆的打,出头鸟或身死或撤职,剩下的自然就会听话。”盛环颂以一种十分轻松的口吻说出来,却在某个瞬间显出杀伐决断的气势,随即话锋一转,“不过也只是遏制一时罢了,复萌只是早晚的问题。承平日久,利刃生锈,新兵不上战场,人心向往安逸,这是我朝所有军队的通病。”

    “当然,或许还有个例外。中原和平许久,但西南西北休战言和也不过十五年,而当初随殷侯作战的老兵都没怎么退。”

    对一支成建制有历史的军队来说,新生兵源十分重要。是以大宣律明文规定,边军每隔三年可以招募一次新兵。

    但殷侯麾下的主力绝大部分仍是入伍多年的老兵,军士平均年龄高出另两支边军一大截。究其原因,是西北已近十年不募新兵。

    一个新兵入伍,从毫无战斗素养的普通青壮培养成训练有素能上战场的军人,耗费不少。而西北环境艰苦且要求严格,家累,人言,前途,奔着殷侯与建功立业而来的一腔热血渐渐被现实浇灭,而后便多会萌生退伍之意。

    募一千退九百,剩下的还在观望。殷侯不强留,临到下一次,王军师就撂挑子不干,且理直气壮。

    朝廷都不责问,大帅你在我这儿坐到明年,我也不去。

    殷侯能怎么着?不募就不募吧。

    贺今行自然知晓这些内情,然而他才想明白这人的身份,七分警惕升成十分,闻言第一时间思考的就是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

    虽看似是监军之问合理的延伸,还是他提问起的头,但是,他沉吟片刻,不动声色地说:“既然问题屡出不止且大家都有,每每整治也只能治标不治本,或许还存在着其他原因。”

    夜枭呜呜叫了两声,夏夜山风吹彻周身,凉意渐生。

    盛环颂转过身来,双手藏于身后,看他许久,才露出个笑容:“小贺大人,我首先是一名军人。”

    兵部官员,不论官职大小,都有军伍经历。

    这话没头没脑,约等于废话,但听在贺今行耳里,却不亚于惊雷。

    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

    “小贺大人要不来我们兵部干吧,武官体系里也有文职。”盛环颂忽然两步跨到他身边,毫不在意他可能是个病源,哥俩好似的搭上他的肩膀,“更何况我看小贺大人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能打能熬又有才华,我们堂官可太喜欢你这样的人了,待在舍人院抄写文书实在屈才啊。”

    贺今行一直戴着布巾,被吹凉的汗水凝在额头上,像是盖着一层不透气的冰。他转开脸,不直面对方,说:“能踏进政事堂,就是站着充当笔墨纸砚,也值得。”

    “行吧,虽然我们堂官很优秀,但兵部确实比不过政事堂。”盛环颂坦然承认自家部衙不足,利落地转换话题,“再回到最初的问题,你猜我来干什么?算了,我直接一点,你知道俨州毗邻广泉路吧?”

    “俨州与广泉路禹州相接,。嗯,禹州有天下第一港,禹州湾。”

    “那你也知道国库亏空吧?还做了你们殿试的考题。小贺大人的答卷中有开源一段,答得挺不错。”

    贺今行敏锐地发觉盛大人似乎有些焦躁,但面对几乎明示的问话,仍据实委婉以答:“下官曾听过京曹中的一则传言,户部奉陛下之命,携丝瓷茶香出海,经商谋利以填亏空。”

    盛环颂拍了拍他的肩,以示赞许。

    “这个人选就是许大人。”他便接着说道。

    “对!但是许轻名现在去江南了。”前者呼出一口气,压低声音:“秦毓章要给他登台服紫铺路,他十有八九不会再回到禹州湾的海船上。”

    贺今行无意间的猜测突然被证实,怔愣了一瞬。

    大半年前,他与嬴淳懿在飞还楼上看到刚右迁户部侍郎的许轻名,说此人在国库亏空之际入户部搏前程,虽有恩师兜底,却也是踩着钢丝起舞。

    而转眼,许侍郎已迈了两大步,成为江南路代领总督。最多明年这个时候,许制台的头衔就会去掉“代领”二字。

    人生奇妙,一遭际遇便天差地别。

    盛环颂见少年不接话,便接着往下说:“许轻名一接手江南路的烂摊子,整个下西洋的船队都不得不在禹州湾停摆。”

    他少见地正色道:“柳氏没了,赈灾银到库,你又从稷州借来粮食,江南水患可解。但国库仍旧亏空,岁用依然紧缺,禹州湾的船队必须尽快起航。”

    “为什么没走?”贺今行下意识问,很快又自问自答:“船上缺个会做生意又能让朝廷信任的主事人?”

    盛环颂收回手臂,终于露出一点发自内心的笑,“小贺大人果然聪慧过人又善解人意。”

    贺今行却皱眉道:“盛大人的意思是,你们选中了柳从心,要他代替许轻名发挥作用,出海做生意?”

    “原柳氏商行的少当家,做生意的本事自不必说。更重要地是,他六亲无靠,没有亲朋挂累,出海可全心全意致力行商;又有家仇牵绊,不必担心他不会回来。”盛环颂亦觉人生充满戏剧性,就像茶楼话本,初听时有无数意想不到的转折,“可惜现在的江南路,要找到他不容易,说服他更不容易。”

    “而你与柳从心有同窗之谊,又在春风岭前救了他,他的行踪想必知晓一星半点。由你出面去找到他再劝说他,最合适不过。”他再一次哼笑出声,继而认真道:“所以我说小贺大人来得正好。”

    贺今行觉得不可思议,反问:“盛大人应当知晓他娘和他姐姐因何而死,还要他为朝廷忠诚卖命?您觉得可能吗?”

    盛环颂却道:“他娘与他姐姐并不无辜,数项罪名足够死刑,甚至连坐于他。非要较真了说,他戴罪之身,能将功折罪,是陛下恩典。”

    此话不算假,贺今行犹豫道:“可许大人说过……”

    盛环颂直接截过他的话,“许轻名要替他脱罪,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那为何要他去劝说?由许轻名出手,结果也会是一样。

    贺今行下意识分析原因已经成为习惯,反应过来后,便陷入沉默。

    盛环颂是皇帝的人。

    不经许轻名,只有一个原因,皇帝不愿再让秦相爷插手西洋船队。

    第155章 七十五

    “……愿以此功德, 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

    雄浑的诵经声低至平息,钟磬悠扬, 荡向至诚寺的八方角落。

    此间禅房距离宝殿偏远, 张厌深侧身静听片刻, 才推开窗扇。

    天光瞬间泄满窗前案几, 他慢慢坐下,从匣子里拿出这个月收到的所有书信,按着时间先后从头看起。

    不知过了多久, 房门被敲响,他正捏着一张信纸, 便边看边去开门。

    这个时候, 门外的只可能是他的知交老友,刚做完早课的弘海。

    法师抱着一壶茶,跨进门,“又有新的信来?”

    “是我学生的信。”张厌深摇头,收好满桌的信件,只留了手上那封在外。

    法师习惯在早课前煮上一壶茶, 早课后正好与老友一同品茗。

    他把茶壶放到空出来的方几上,一面分杯点茶, 一面随性问道:“哪一位学生, 让你一大早就反复地看他的信。”

    张厌深不说是谁,只道:“他霜竹似的年纪,不比其他。哪怕信里不说苦和难, 我也总免不了担忧。”

    法师却听明白了是谁, 微微一笑:“少年人还未长成,就像圃里的幼苗, 师长偏爱一些也是常事。”

    张厌深捧起茶盏,吹开汤面茶梗,慢慢喝茶。

    “阿弥陀佛。”弘海法师看着他,拾起念珠,告了一声佛号,“佛谓阿难曰: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轮转。”

    法师袈裟着身,半阖双眼,音声平和而庄严,口一吐便如宝殿金像活了过来。

    然而在这等妙法厚重的境地里,张厌深毫无接受渡化的迹象,甚至反以经文里另外一句相回:“虽有多闻,若不修行,与不闻等。如人说食,终不能饱。”

    你说我不破迷障,执着虚妄假象;我道你远离尘世,不知具象苦恨。

    弘海法师摇头:“六根不净,执念太深,难得善果。”

    张厌深拈起另一杯茶,向对方奉上,“所以君入佛门得道成高僧,我依旧是俗人。”

    弘海法师出身世家,少时跟随大儒学习,与张厌深是同门师兄弟。然而他在一夜之间,得佛祖托梦,第二日醒来便看破红尘,剃发出家。

    在儒学刚刚崭露头角的他放下儒道,皈依佛门,对儒士来说不亚于奇耻大辱。然而任亲友师长如何规劝斥骂,千般手段使尽,他一如磐石劲松,不改其心,从一介沙弥修行成护国住持。

    他与张厌深四十年未见,在对方回京之后,予了对方一间禅房。

    哪怕此时被当面狠狠驳斥,却发自肺腑地大笑道:“可我看你啊,还是向从前一样,傲得很。虽是俗人,却不可说平凡。”

    而后接了对方递来的茶盏。

    张厌深将信纸在桌角铺平,视线跟随手指慢慢抚过挺劲的字迹,轻声一叹。

    “学生啊,你会以何等姿态归来?”

    弘海法师正低头饮茶,抬眼似欲有话说。恰有小沙弥小跑过来,说有两位小施主来找张施主,他出口的话变了一变,“这又是哪两位学生来看你?”

    “他们各自家学渊源,一承其祖父,一承其父,算不得我的学生。”张厌深摆摆手,又笑了笑,出门去,站在檐下等那两个少年人前来。

    “张先生!”蟹青色的衣摆刚刚飘出转角石墙,响亮的声音便紧随着传来。

    晏尘水瞅见弘海法师也在,声气顿时弱了几分,恭敬地行礼道“住持好”。

    与少年并肩同行的是裴明悯。他穿着一身浅水绿撒莲叶的长衫,在夏日阳光下清爽又柔和,也浅笑着向住持问好。

    弘海法师竖掌回礼,“两位小施主想必为要事而来,老衲便不打搅你们。”

    不必与老友打招呼,就径自抱着那把陶壶回自己的禅房去了。

    晏尘水看着法师离开,悄悄松了口气。

    裴明悯觉得稀奇,“你怕住持做什么?”

    “我小时候,我爹娘常带着我来这儿嘛。我娘是烧香求保佑,我爹是拜佛问疑难,求签解经都要问到弘海法师,他有时候可凶了,像那什么那罗延金刚一样。”晏尘水说完四下看看,附耳过去:“其实我爹也怕他。”

    然而他做出姿势,声音却没跟着低多少。张厌深听到了这一句,回头指着他笑道:“你爹是敬而畏,和你可不一样。法师不严肃些,怎么镇住你这调皮鬼?”

    晏尘水立即鸣冤:“虽说我爹是您的学生,但张先生您也不能这么偏心,说他就是敬畏,说我就是调皮啊。我可是正经人。”

    “好好好。”张厌深被逗得笑容大了些,示意他们各自坐下,道:“你是正经人,那就说正经事罢。”

    裴明悯搬过一张圆凳,在老者面前端正坐下,才说:“我和尘水此来,是想请教先生。江南水患至今,形势几经变化。初时钦差未至,灾情仅靠地方官员一纸文书,就像是模糊不清的一团乱麻;但随着钦差进驻,地方官贪墨擅权之事被查,赈灾银筹措成功,局势渐渐明晰;而罪员落网被抓,赈灾粮从稷州运到江南,灾情得到控制,局面理当是尘埃将定,渐要平息。但为何最近几日朝堂上的情况却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我有些看不懂。”

    “对。”晏尘水眨了眨眼睛,接着说:“总督、布政使、再加个死了的按察使,江南路能说得上话的大官被一锅端,按理说是天大的事儿啊,再怎么也得激起朝野议论吧?可这几天,怎么各个衙门都没听到有几个人说这事儿。太安静了,反常得紧。”

    话落,禅房里骤然安静下来。

    张厌深本是坐着,此时却按着方几站起来,看着窗下光影,言简意深道:“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先生的意思是,还有大事将要发生,齐孙二人锒铛入狱只是小事?”裴明悯沉吟少顷,皱眉道:“但江南洪灾殃及千万百姓,路治官府与豪商勾结为祸数年,还有什么比一路民生更大的事?《论语》说……”

    他未说完,便被张厌深抬手打断,“圣贤书当读,但不可按图索骥,完全照着书理来做事看事。道理之所以是道理,就是因为它只能做为指导我们行事的理念,帮助我们减少犯错的准则,却不能做为实际操作的方法指南。世间事千变万化,若尽用一套方法去做、去看,那岂不是处处僵化,事事四不像?”

    裴明悯怔了怔,继而抿唇,低头思索。

    张厌深并不急着继续,而是一直将目光放在这少年身上,带着惯常的温和。

    半晌,少年忽地抬头,拱手作揖:“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学生受教,多谢先生。”

    张厌深伸手台起他的手臂,注视着他,说:“翰林院是个好地方,翰林出身就是最稳当的晋升阶梯,但安逸易生隐患。你是裴家子,当为青山竹,不可行差一着、踏错半步,更不可贻误学问、自滞成长。”

    老人的话字字寻常,但其间谆谆教诲,裴明悯闻之便能感受到,不自觉反手抓着对方的手臂,“先生。”

    “我与你祖父少时同窗而学,他的心血,尽付诸于你。”张厌深动了动头颅,没有问出未尽的“你可明白”四个字。

    “爷爷他……”裴明悯在刹那间想起许多自己与爷爷相处的画面。

    裴老爷子致仕时尚能跨马弯弓,算得上老当益壮,却只能在远离京城的稷州含饴弄孙。到如今,苍苍者化为白,动摇者脱而落,再难驾车打猎。而他亲手教养的嫡孙将要成人,就如同渐朽的老树用自身所有养分催生出的幼木将要成材。

    裴明悯一瞬间有许多的话想说,但他想说给对方听的人却不在这里。

    他退后一步,肃容整袖,向代他爷爷提醒他的张先生,深深一揖。

    “啊。”晏尘水旁观许久,忽然说:“我看着你们,为什么觉得这么沉重?”

    裴明悯直起身,粲然一笑:“涧甘之如饴。”

    好友以名自称,郑重无比,晏尘水也被影响,想起自家。好在自家只有院子一所,家具若干,不像那个和他互相看不顺眼却又碰过许多回的秦幼合。

    家大业大虽然看着风光,但要担到自己肩膀上并且撑起来,可不容易。

    张厌深观少年面色,便知目的达到,遂回归今日主题,再一次意味深长地说道:“你既有此志,那么今日的疑惑便不需问我。”

    另两人闻言,对视一眼,都露出难以理解的神情,随即各自深思。

    裴明悯眉心拧起,道:“先生的意思是,此局还是党争?”

    他心中已明了结论,但出口仍有迟疑。

    “今行寄来的信中说,柳氏覆灭之日,在场的有数人。”张厌深拿出那封未收进匣中的信,“许轻名和钱书醒是秦毓章的心腹,不必置疑。盛环颂虽未到场,但相当于在场;他是崔连壁的副手,崔连壁唯皇命是瞻。而今行,在出发前是向忠义侯领的通行文牒,忠义侯是裴孟檀的弟子。”

    他停下来,弘海法师为他倒的茶水已凉,但正合他心意,饮尽,才道:“江南虽与宣京远隔千里,但个中形势,身在宣京的大人物们,尽皆了如指掌。若有人问今日的局面,是否有他们在暗中推动,甚至不需要证据便能肯定。”

    “你们说,一个地方总督,一个地方布政使,就算被押解进京,又算得了什么?”

    第156章 七十六

    “只要柳从心还想在光天化日之下行走, 他就必须踏上这条路。”盛环颂说得斩钉截铁。

    贺今行的态度不变,依旧道:“未免太强人所难。盛大人或许有许多方法能强使从心为朝廷办差,但无视他的意愿, 差事未必能如你们所愿办好。”

    “在朝廷的意志面前, 个人意愿算得了什么?”

    “可陛下也是人。”而皇帝的意愿分明凌驾于朝廷之上。

    “错了, 陛下是真龙天子。”盛环颂轻快地说, 忽然就放松下来,“小贺大人啊,虽然你为你的同窗着想, 但人家未必不肯领这趟差使。”

    他顿了顿,向前一步, “据我所知, 柳从心十分在乎他家人,孙妙年还任布政使时,他就敢为他娘与官府对峙。如今家破人亡,应当做梦都想报仇吧。而出海就是现成的机会,若我是他,必定会想方设法地抓住这个机会。”

    盛大人话语干脆, 毫无感情,却恰恰道出贺今行心中正涌起的担忧。少年蓦地想起当日江船上发生的种种, 艰涩地开口:“我道漆吾卫奉命灭柳氏满门, 为何独独放过从心,原来是有意而为之。”

    他说到最后,声音低下去, 垂在身侧的左手掌心却开始隐隐作痛。

    “从心资质再好, 只在行商方面,也孤身一人难掀风浪, 竟要被如此算计,为什么?”

    “国库亏空,必须尽快补齐缺口。朝会上的几句话,落到实处,就需要大把的人去做各种各样的事。柳从心只是其中一个,因为家人新丧,所以显得惨烈了些。”盛环颂向他略略侧头,说:“我知道小贺大人肯定不愿脏手,我也不愿折腾你们这些年轻人。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大好年华就该无忧无虑。但没办法,柳从心是现下最合适的人,你不去劝说,我只能再另外想办法,结果不会有任何改变。这是明谋,你我谁都解不了,只能一步一步地执行下去。”

    “是吗?”贺今行抬高目光,望向远方。

    天地没有尽头,望得久了,就仿佛置身于浩渺的宇宙之中,所有的悲伤都会在无垠的时空里消融。

    年幼时为解毒,他必须清醒着被施针放血。耐不住痛变得昏昏沉沉的时候,阿娘就会一遍遍叫他的乳名,叫他再忍一忍。他知道阿娘恨不得替他承受一切,虽从未曾说过感同身受,但一定比他更痛,所以他咬着唇不让自己昏睡。

    后来识字读书,看到前人说“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他渐渐明白,一定有人早已体会过你所体会的喜乐,也一定有人经受过你正在经受的痛苦。

    所以,暂时的悲喜不值一提,且任它随风去。

    于是他说:“我会将此事告知从心。”

    盛环颂露出一点笑意,这少年人没有说出“任由对方自行选择”这种话,看来是真的想通了“没得选”这三个字。

    颖悟绝伦啊。就是可惜,参加的是文举,兵部也没甚前途好吸引对方。

    “小贺大人路途疲惫,可要用个便饭,歇上一歇?”他暂了一桩事,转口问。

    “我不进营,也不用劳烦卫军兄弟。”贺今行摇头,他身上带着黄主簿准备的干粮,还有青姜大夫给的点心。

    “我看你状态不是很好,要不要军医来看看?”盛环颂不勉强,甚至贴心地说:“我让他到这里来。”

    “不必,下午已找大夫看过,也抓了药。倒是想请盛大人给我一条船。”贺今行见对方讶异,解释说:“我还有同行的一位老伯留在江阴,我对他说过今日午时回去。现在已经过了大半日,得尽快赶回,以免他一直担心。”

    俨州卫大营所在的山脚下有一条河流,可直通江水。

    “江阴县?就是澄河入江口那儿吧,也是个倒霉地方。”盛环颂打了个响指,走过来说:“我和你一起吧,我走水路回淮州,正好送你一程。”

    贺今行看着他,犹豫道:“大人尚有差使在身。”

    “俨州知州相对老实,又有许轻名的人在,我不做事,反倒更好。”他与那位一到俨州就分头行动,他不知道对方有没有暗中注意他,但他只管做自己的事,遂双手一摊:“小侯爷应该也会理解的。”

    而且差不多是该回去复命了。

    “那好,有劳盛大人。”贺今行不多说,直接应下来。

    盛环颂回营点了两个好手,驾一只无篷的快船,星夜西行。

    逆水行船,桨声悠扬。

    贺今行坐在船头,远离船尾划船的两名军士,盛环颂却特意过来同他说话。

    他想起陈衙役,问:“你不怕?”

    “我有什么好怕的,又不是没见过。”盛环颂背靠船舷,伸手比了个数,“我当兵时遇到过的疫病就不下这个数。最严重的一回是在当时的秦王军中,恰好秦王妃随军,就立刻封营诊治。王妃衣不解带地日夜照管,不出半月,便平息了疫病。所以疫病虽穷凶极恶,但只要人心向好,就能令它变得不可怕。”

    “再说了,人生无常,看淡生死,才能活得更自在。我难得能遇到聊得来的人,若你真是染上疫病,过几日便没了,与其日后唏嘘后悔,不如现在就同你多说几句话。”

    贺今行心中触动,转头看他一眼,才说:“多谢盛大人。”

    “就这一句?”盛环颂坐直了,有些微的不解:“我前头所说,你不觉得惊讶?”

    “累。”少年背过身,做出入睡的姿态。

    盛环颂摸了摸下巴,探究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很快说:“那你睡吧。”

    他阖上眼,星河压身,携他坠入梦乡。

    事务繁重,不该也挤不出丁点儿时间为那一点心绪辗转反侧。

    约莫拂晓时分,船只驶入澄河,贺今行向盛环颂告辞,独自上岸赶去江阴县城。

    他歇了半夜,头疼却仍旧不见好转,甚至有些喉痛。他抬手贴上额头,有些烫手,顿时心下一沉。然而他本就没能遵守承诺按时回去,王老伯一定很担心,不能让老人家。于是他决定不进城,尝试在城门口托人向王老伯带个话,自己便回淮州。有黄主簿在,应当已经做足了治疫的准备。

    朝阳未出,江阴县的城门已经开启,一群衙役搬动着桌椅路障正在忙活。

    包县丞摇着蒲扇指挥他们搬这儿搬那儿,一转头便瞅见大路上远远走来个人,仔细一瞅,招手叫道:“小贺大人?您怎么这时回来了?”

    贺今行没想到自己蒙了面,对方还能认出自己,遂快步上前,拱手回道:“包县丞。”

    “您这是?”包县丞看他这身打扮,也觉得奇怪,想要凑近些再看看,对方却先退了一大步。

    贺今行垂下头,低声说:“我可能染上了鼠疫。”

    “什么?”包县丞吓了一跳,周围衙役立即问怎么了,他回过神,把人挥走:“没怎么,忙你们自个儿的去啊。”

    然后回头压着声音说:“昨个儿来的消息说淮州那边起了疫,县尊正让我们卡住城门,但凡淮州那边来的都不准进城呢。您前个儿过去,就是在那边染上的?”

    “莫大人反应迅速,正该如此。”贺今行颔首赞同道:“我不进城,就是想劳您给王老伯带个信,替我道个歉,我人没事,但是得过段时日才能送他回稷州。”

    “老爷子在县衙住得好着呢,小贺大人您就放心吧。”包县丞人胖,一大早就是满头的汗,用力摇了摇蒲扇,又说:“您也别急着走,先在这儿等等,我去请咱们县里的老神医来给您瞧瞧。”

    贺今行婉拒:“我回淮州就好。”

    包县丞蒲扇拍上胸口,“嗨,淮州那边那么多人,大夫哪儿管得过来呀?您别急哈。”说罢回头叫了个伶俐的衙役过来,低声把请大夫的事说给对方。

    “小贺大人您……”那衙役也吃了一惊,被县丞大人的蒲扇一拍,往嘴上做了个上锁的动作,撒丫子麻溜地跑进城去了。

    包县丞拿了条长凳过来,“县尊有令,不好请您回衙门,但让您在这儿坐坐还是可以的。”接着又拿了些茶水点心。

    “多谢您。”少年有些不好意思,接了点心却没接那碗茶。茶碗有限,他若用了,其他人就不好再用。

    “您客气啥?”包县丞把茶碗放到他身边的条凳上,虽隔了两步距离,但说的话却是真心实意:“不是我老包夸口,洪水之前咱们江阴县也算是富县,路上丢了东西都没人乐意捡,还缺个碗不成?您也别不好意思,您就是我们县的恩人,大伙儿都是明白人,哪儿有知恩不报的道理?前天晚上好多人送东西来,才知道您提前走了,都不乐意,埋怨咱没留住您呢。”

    他说完嘿嘿地笑。贺今行却肃然动容,打直脊背,抬手叠掌,向他作揖,接着侧身,再对着挂了“江阴县”牌匾的城池一拜。

    亲以淳善待我,我自时时铭记,绝不忘怀。

    包县丞看他做礼,摇扇的动作都慢下来,心道,怪不得人家能当状元郎呢,看着再憔悴,一举一动也有说不出的精气神在。又想,像他们县尊和小贺大人这样的人做成大官,对他们这些小官小吏和平头老百姓来说,才是最好的。

    贺今行忽地注意到有些不对劲,问:“县丞的意思是,莫大人此刻不在江阴吗?”

    “哦,县尊到淮州去了,昨天半夜州府派人来说郑知州考虑要在咱们江阴县城外建场子集中收治管理疫病患者,让我们抓紧时间筹备,我们县尊不同意,连夜上去了。”包县丞说起此事,也是一肚子的气,“州府来的人非得说我们江阴地宽,临水,方便建营管控。可这样的地方,澄河沿岸哪儿哪儿不是?硬逮着我们不放,不就是因为县尊年初没送孝敬上去么,故意拿这事儿折腾我们呢。我呸!”

    第157章 七十七

    “疫病起于淮州城外, 却要在江阴建营收管?这不是舍近求远么。”

    江阴县城外原野辽阔平坦,两面临河,既方便建造营地, 也方便控制进出、取用干净水源。地理位置确实很好, 但这样的地方在整个淮州境内并不算稀少, 其中还有远离城池不会影响到普通百姓的野地。而且两地距离并不近, 转移患者会有不少的麻烦。

    贺今行皱眉,难以想出郑知州此举正当合理的用意,只能暂时往包县丞所说的对方蓄意刁难江阴县上靠。

    “谁说不是呢?城东都是水田, 才插的苗,要是在这儿建营治疫, 以后让我们怎么种地?”包县丞一脸的晦气, “不过县尊不让我们声张,等他上访州府回来再说。”

    “事关重大,是该消息确定之后,再行应对之法。”贺今行颔首道:“此事并不合理,治疫之事也并非淮州府能够独断,应当有很大的转圜余地。”

    “唉, 但愿吧。”包县丞叹了口气,蒲扇摇得更加用力, 见城门卡口布置得差不多了, 便过去检查一遍。

    农民多早起,很快便有人出入城,看到城门口的布告, 都吓得倒吸一口凉气。包县丞他们又解释, 又安抚,渐渐忙碌起来。

    贺今行挪到卡口侧后方, 尽量避着这些百姓。有看到他想要过来打招呼的,也被包县丞劝走。

    又过两刻,衙役带着老大夫赶到。满头白发的老大夫不止戴了布巾遮面,还戴着帽子与手套。包县丞要搀他过来,被他严肃地命令呆在原地,而后背着药箱独自过来为他看诊。

    “小贺大人别怕,您看起来症状并不严重。”大夫端详片刻,示意他伸出手腕,把住脉搏许久,眉头渐起折痕。

    “有什么,大夫您都可以直说。”贺今行不自觉紧张起来。

    在此之前的短暂时光里,他难得不需要做什么,可以发呆。脑子却自动地想了许多许多,一系未竟的事情该怎么安排,甚至连万一不幸、给大家的遗言该怎么写都考虑了几分。从父亲、师父、老师,冬叔和携香姐姐他们,想到他的同窗和朋友们。

    他先前去稷州的路上收到了横之寄到宣京、再由冬叔转交给他的信,写下的回信只怕还在捎往蒙阴的路上。如果跟着再寄一封遗言过去,横之会怎么想,会不会感到猝不及防的难过?或者干脆不寄,让明悯寻个合适的机会转告?

    然而还未想明白,便见把脉的大夫露出不好的神情。仿佛一语成箴,宣判的令箭落向了不好的那一面,他在一瞬间的茫然过后,心中涌起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感觉。

    他还有许多事情没来得及做完,还有那些未与人说过的诺言尚未实现。

    他的信还没有寄到蒙阴,他也还没有收到回信。

    他的脑子一片混沌,却听大夫问“是否想要呕吐”“腋下腹股可有异状”一类的话。他竭力冷静,跟着大夫的话回想,然后通通摇头否认。

    大夫绷紧的肩膀一下子塌下去,摘下蒙住口鼻的布巾,说:“您呐,是感了风热,中暍,不是疫病!”

    “嗯?”贺今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真的不是?”

    “当然。”大夫露出和蔼的笑容,转眼又板起脸来,严肃道:“不过风热不轻,需得好好吃药调养,最重要的是好好休息。否则吃很多很苦的药都不一定能好。”

    “多谢大夫!”贺今行的心情一下子轻快起来,立刻合掌竖在胸前,说:“我不怕吃药,您只管开最快见效的方子,多苦都行。”

    包县丞一直竖着耳朵听这边的动静,闻言也拍手笑道:“不是就太好了,小贺大人吉人自有天相。”

    “见过要甜的,没见过要苦的。”老大夫嘀咕了一句,当场开了个方子,交给贺今行的时候还给了他一小包饴糖,他的孙子吃药之后一定要吃块糖。

    贺今行再三谢过大夫,包县丞提议:“那小贺大人进城抓药去吧,完事了就在咱们县衙煎药,还能看看王老伯。这边也没什么大事,我带您去。”

    两人便一同进城,顺道送老大夫回去。

    距离县衙老远,就瞧见王老伯站在县衙所在的街口张望。贺今行大声叫他,一面向他挥手,一面快步过去。

    老人也赶过来,一把抱住他,抓着他的衣裳连泪带笑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老爷子这是被吓怕了。”包县丞唏嘘不已,待老人情绪平静下来,回县衙安排好贺今行的落脚处,便要回城门把着。临走时说:“小贺大人可别走。咱们县尊下午回来,见到小贺大人,肯定也会很高兴。”

    “好。”贺今行应下,他也想知道在江阴县建营治疫一事的最终结果,等莫大人回来是知道消息最快最准确的法子。

    而被盼着回去的莫县令正在百里之外的淮州城内,州府衙门的大堂里,与一众州府官吏对峙。

    说来说去,最终还是只有一句:“我不同意。”

    郑知州在这儿同他耗了小半个时辰,实在不耐烦:“莫弃争,你差不多得了!”

    今早天没亮下人就来报,江阴县莫县令求见,他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臭石头来干嘛,自然不见。然而这人就铁了心往他卧房里闯,几个青壮差役都没能拦住,反被对方搬出大宣律来含沙射影地嘲讽他。

    这几个差役也真是废物。

    莫弃争摊着双手,脸上是十分的不解,声音是十分的响亮:“我差不多什么?难道是下官想在这儿同郑大人干耗?但凡府台大人能好好说明为什么要在我江阴县建造封闭营收管疫病患者,把下官说服了,下官早就回去了不是?”

    郑知州懒得搭理他,几位属官互相用眼神推来推去,最后其中一位捏着鼻子上前说:“莫大人,早就跟你说过了,江阴县地势宽且平,又两面临河,是建营的极佳之选。你非要在这儿胡搅蛮缠,车轱辘来车轱辘去,不太好看吧?”

    莫弃争立马反驳:“这样的地方,九峰崖下不也是?还比江阴要近得多。”

    又来了,属官嘴皮子说破了对方都听不进去,也恼火得很,直接道:“可九峰崖下没有现成的木材和粮食啊!”

    话落,大堂里一瞬间静得可怕。

    “大人的意思是,还要我江阴县出建营的材料和人员的口粮供应?”莫弃争差点被气笑了,“我看你们这副什么都想算计的嘴脸才是难看得很。”

    “我江阴县是有常平仓,但经过两次洪灾,又一直在收留救济流民,存粮根本不多,就算加上赈灾粮,也只够本县百姓撑到冬天。”

    “而且江阴县好好的,突然多出一座疫患营,一应用度都从我县出,要是疫毒外溢,传染上我县百姓怎么办?就算我县百姓严格防疫,那城外的地是种还是不种?不种地,我数十万百姓,今冬至明年春吃什么?”

    “您几位嘴皮子一张,什么调度章程、补偿办法都不给,就想掏空江阴给你们解决麻烦充脸面,做梦!”

    他狠狠地甩了下手臂,越说越气愤,声音越渐拔高,到最后甚至有些破音。

    另一名属官出来说:“莫大人你别激动,这法子确实不太周全,但苦一苦你们江阴的百姓,能救整个淮州,就是值得的。你要分得清轻重,况且又不是要克扣你的薪俸,你这么着急地争什么?”

    “我是江阴县令,我不替我县的百姓争替谁争?还是要我就看着诸位大人这么随意作践我们江阴县的百姓?那才是对不起我领的俸禄。”

    “够了!”郑知州提高声音,一巴掌拍上公案,“莫弃争,州府政令,还轮不到你一介县令来置喙。你要做的就是执行命令,否则,”他冷笑一声,“耽误了治疫的大事,本府就替朝廷拿你是问,撤你的职,砍你的头!”

    莫弃争刚要驳斥政令不公,就听身后传来一把清越的声音。

    “本台竟不知,郑大人何时能越过总督府,代替吏部,对江南路内的县令喊打喊杀。”

    他顿时回头,惊喜地叫道:“许大人!”

    堂内一众官吏也气焰顿消,唯唯诺诺地上前来行礼,“吾等拜见制台大人。”

    许轻名迈步踏入大堂,双手负于身后,没有叫他们免礼,而是看着堂上人,平静道:“明知城外起疫,且疫病传播迅速,封锁后却不管不问,任由疫情发酵。李太医携一众大夫赶来,还得自行安置。郑锋毅,你要是觉得这个知州难做,本台可以替你向京里递一封请状,辞了官。”

    郑知州豁地站起来,全然不复先前盛气凌人。他嘴皮子动了动,不敢辩驳,撑着公案走下堂,颓然地行礼:“制台大人。”

    许轻名垂下眼,睨着他再问:“黄主簿人在哪儿?”

    起疫就是黄主簿两人发现的,这等大事,人不可能不在现场。然而他从到达淮州城外至今,都不见其身影。

    郑锋毅垂着头,惊惧的神态尽消,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下属。

    后者接到授意,硬着头皮回禀:“州府上下昨日都忙到半夜,请黄主簿进城歇息的时候,他说他有两头驴拴在山里,那是江阴县的财产,得牵回来,到时好能全须全尾地还回去。”

    “这等紧急时刻,牵什么驴?黄主簿跟我多年,我竟不知他什么时候变成了这般不知轻重缓急的人。”许轻名折身吩咐跟随的临州卫千户:“派人去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千户立即领命而去。

    “许大人的意思是。黄主簿失踪了?”莫弃争惊道:“那小贺大人同他一起来淮州,下落如何?”

    他说完,尚垂头躬身保持行礼的郑锋毅神色一变。

    摸到淮州来的还有一个?

    第158章 七十八

    许轻名刚吩咐人去找黄主簿, 转头便如常道:“本台询问过李太医,原地拔营隔离最好,然而起疫源确实离城门太近, 易波及城内。经与李太医、侯爷多方商量过后, 最终决定外迁十里建营。”

    满堂官员连连点头, 皆道“制台大人处理有度”。

    “虽有侯爷留在城外主持大局, 本台也已在一个时辰前命人去调淮州卫前来协助,但侯爷对淮州一地并不熟悉,恐有诸多问题, 还需郑大人你前去解疑答惑。”

    郑锋毅继续点了一下头,才反应过来是在说自己, 下意识反问:“现在?现在就去?”

    许轻名微微一笑:“郑大人还想休息多久?”

    虽是平常的笑, 乍看还有些温和,甚至替他把迟迟未去起疫现场的理由都主动找好了。郑知州却心头一跳,立即低下头,“下官不敢。”然后向自己的下属们示意,“下官这就去。”

    下属们会意,纷纷跟着他匆匆往外走。

    “留个人, ”许轻名再道:“把淮州府各级人员名单,赈济粮分配调度和悬壶堂药材收支的卷宗, 还有登记在册的流民档案, 都拿出来。本台现在就要查看。”

    他说“留个人”,却不指名道姓。一众淮州府的官吏们都不得不停下脚步,回头等候安排。

    这位制台大人敛了笑, 仍是一副文弱的面孔。然而通身却如秋风般, 带着一股子莫名的肃杀之气,他们则仿佛是将要被清扫的落叶。

    当中心思活络的立刻明白这趟怕是要遭, 遂小心地看向郑锋毅,暗示知州大人开口点个人留下。

    当然,他们都不想这个人是自己。

    这明晃晃的套子摆在面前,郑锋毅却不得不钻,权衡片刻,割肉断腕般让平素参与州府事务最少的那人留下。

    许轻名得到结果,便颔首放行。

    郑锋毅便带着其余下属埋着头再度转身离开。

    “郑大人,”跟在许轻名身边的一位总督府属官却忽然叫住他,似才想起这事一般,说:“对了,西城门已经封锁,任何人不得从那里进出。郑大人最好事先想清楚怎么走,才能去得快些。”

    郑大人嘴角抽了抽,回头一拱手,便甩袖子大步走了。到大堂外,才冷嗤一声。

    还好留在城外的是侯爷,他早就送了冰敬上去。而只要解决了剩下那个,任姓许的翻遍案卷,也别想抓到他什么把柄。

    大堂内,莫弃争见上峰知州已去,拱手向代领总督请罪:“下官并非不愿为治疫出力,同为淮州治下,理当同心齐力,共担祸福。只因州府只对我江阴予取予求,却丝毫不顾及我县百姓的利益,没有半点补偿措施,下官才不敢答应州府的要求。否则下官无颜回江阴,面见父老乡亲。”

    “淮州府荒唐怠政,你能提出质疑,不跟着行诡道,极好。”许轻名伸手虚扶一把,让他起身,“疫毒尚不知来源,也不知那日有多少可能染病的人离开了淮州西城门。按流民脚程计算,整个淮州都有外溢风险。莫大人要做好江阴县的防疫事务,若有余力,江阴周边也可照拂一二。”

    “是,下官必定照管好江阴县。”莫弃争领命。他被任内的最高长官夸奖,哪怕是与上峰做对比,他也并未露出丝毫欣喜或是得意的神色,冷静而镇定地告退。

    许轻名对此人的印象又好上几分,作为“可用之人”记在心里,随即看向鹌鹑似的杵在角落的那名淮州府属官。才半年,淮州府里有头有脸的人,他便一个都不认识了。

    “我不喜欢浪费时间,更不能容忍其他人浪费我的时间。郑锋毅为什么将你留下,你心里清楚。现在就按我先前说的去做,最多半个时辰,我要看到所有东西。”

    尚未走远的莫弃争听到这话,不知那名同僚是什么心情,但他却放心了许多。

    许大人的手腕,一如既往。

    想必此次疫情也不会出什么差错,很快就能平息。

    他出了州府衙门,在街边买了两袋馒头给自己和下属,便立刻赶回江阴。

    到达江阴县衙,果真如包县丞所说,未时才过一半。

    后衙,贺今行正在熬药。

    如今江阴县灾后重建,又逢起疫,四处都要人手,县令家眷都在田间地头忙活,这些小事他能自己动手便不麻烦别人。

    王老伯要帮他,也被他劝走。老人家心事落地,闲不住,午后太阳稍阴,便跟着莫老夫人一起下地去了。

    整个县衙都静悄悄的,是以莫弃争回来后,找了他好一会儿才在厨房的窗下找到。

    “我听老包说了,小贺大人虚惊一场,没事真是太好了。”

    火炉边太热,贺今行边擦汗水边走出厨房,也笑道:“莫大人形容轻松,想来在江阴建营一事是有转机了?”

    “郑大人要强行下令促成此事,但许大人及时赶到,驳回了他的决定。”莫弃争点了点头,又想起黄主簿,“对了,小贺大人可知黄大人去向?”

    “黄大人不在淮州?”贺今行闻言大惊,仔细问了对方为何这样问,得知详情之后,沉声道:“许大人的意思是,黄大人失踪了?”

    他迅速将当日的情形回想了一遍,遍体生寒,“不好,他怕是出事了。”

    “什么?”莫弃争比他还要吃惊。

    他便把当日在淮州城门外,淮州府诱导流民以麸糠换白米的事告诉对方。

    “岂有此理!”莫县令大怒道:“赈灾粮是以整个江南路的名义向稷州借来的,是借给所有饥不饱食的百姓,他却在这等关头从百姓口中夺食,贪婪狠毒至此,不配为官,该杀!”

    “黄大人和我也是这样认为,当时打算入夜便赶回临州禀告许大人,请总督和钦差处置淮州府。但谁知突然发现有流民染疫,黄大人不得不亮明身份,以求尽快指挥封锁现场。”贺今行说起来竟觉得荒谬,难以置信,“城门外那么多人,流民,官差,都认得黄大人,郑锋毅竟也敢动手。”

    “那现在该怎么办?我走之前,许大人还让郑锋毅去协助侯爷办事,万一他……”

    “侯爷身负武艺,又有禁军随侍,应当不会给他机会。”贺今行果断道:“既然许大人在淮州,那我马上赶过去,将所有情况禀告于他,请他立刻拿办郑锋毅。”

    “也好。坐船去,晚上便能到。”莫弃争拱手作揖:“但郑锋毅阴狠狡诈,小贺大人知晓内情,一定会被他视为眼中钉,此去要万事小心。”

    贺今行还礼道:“莫大人放心,另请同王爷爷说一声,就说我回淮州公干,不必提其他。”

    他做好准备,炉上药也熬得差不多了,等不及放凉,便直接装在水囊里带走。

    江阴县的船送他到距离淮州西城门最近的渡口,还未泊近,便见码头前停靠了一溜的大小船只,尽皆挂着灯,在黑夜里将河水映照得通红。

    贺今行好不容易上了岸,一打听才知道码头出入的路口设有淮洲府的关卡,官吏按总督命令,检查来往通行的人,严进严出,非必要不放行。

    来这里的要么原路返回,要么绕道从淮州其他城门进,要么办下通关文牒。但这些船只多是货船,一时没有准备,就僵在了这里。

    “姓名身份,来淮州做什么,有通关文牒没有?”值守关卡的官吏打着哈欠问。

    贺今行本不愿暴露身份,但关卡有淮州卫巡守,要混过去,只能下水找没人的地方上岸。再者,他官职再小也是官,若不遵行官府政令,还怎么好要求其他百姓严格遵行?

    于是他如实回答,并亮出牙牌供对方检查。

    “你就是贺今行?被制台大人派来淮州押送赈灾粮的那个?”那名官吏一下没了瞌睡,仔细看了几遍牙牌,确认无误,便向后面喊了一声。

    很快有名淮洲府的衙役过来,要领他去见总督,“制台大人正等着贺大人呢。”

    贺今行看了一眼他身上的制服,说:“烦请带路。”

    两人过了关卡,走上官道。衙役提着灯笼在前,只管闷头走,并不说话。

    夜黑风高,大路上远近皆不见第三人。

    走了一阵之后,贺今行问:“这位差大哥,应当快到了吧?”

    “是快到了。”衙役回答完,忽地停下脚步。

    “那怎么不走了?”

    衙役一把扔了灯笼,“唰”地拔出佩刀,回身道:“因为此地就是你的葬身之处!”

    话未落,刀便已砍向正对着的少年。

    “是吗?”贺今行早有防备,侧身躲过当头的一刀,顺势抓住对方手腕一扭,再一脚踢在对方膝盖关节处。

    衙役惨叫一声,佩刀脱手,被迫半跪在地上。

    他再用靴尖一勾刀身,便将刀柄握在另一只手里,逼至那衙役脖颈前,“刀剑无眼,别动。”

    郑锋毅不知他身手,派来的人显然只会普通的拳脚,远不足以对他造成威胁。

    然而对付黄主簿那样的文士已经足够。

    那衙役也没曾想会碰到硬点子,连声求饶。

    贺今行沉默片刻,才问:“你欲杀我,可是受到郑锋毅郑知州的指示?想好了再回答,若是骗我,立刻要你人头。”

    “对对对!就是郑大人派小人来的!他让小人在接您去见制台大人的中途,把您给杀了。”衙役一被恐吓,直接一股脑地全部交代,“小人也不想这么做,都是被郑大人逼的啊!贺大人饶命!”

    贺今行收了刀,将人提起来向前一扔,“要想活命,就立刻带我去见许大人。”

    第159章 七十九

    从渡口至淮州西城门的官道没有岔路, 只要一直沿路走下去,就定能看到官府建起的收容营寨。

    更别说贺今行走过一回,记忆犹新, 甚至一眼认出了两天前他和黄主簿一同从山上下来的那条小路。

    山与树仍在, 同行之人却可能已经永别。

    但他仍抱着微渺的希望, 只愿是自己推断出错。

    前方已能看到庞大的火光, 嘈杂人声不断。淮州卫与征调的民夫两队轮替,挑灯赶建,已筑起八尺高的木围, 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而官府的驻所就在几丈外,搭的最简易的营帐。

    那名衙役越到地方越想逃跑, 贺今行撕下对方的衣裳将其绑起来, 通报过后,便拖着人到了中帐。

    营帐里,不止许轻名与嬴淳懿,来这里的有级别的官员都在。

    中央放着一抬担架,躺着一名布衣打扮的文士,面色颓败, 胸前衣衫上大片暗沉的血色。

    仵作验查完毕,正在回禀结果:“死亡时间当是昨日凌晨寅时至卯时之间;两道伤口皆是刀伤, 应是第一刀未能命中要害, 而补了第二刀;作案工具是寻常可见的铁刀。”

    “小贺大人。”嬴淳懿看到他,向他简略地说明:“黄主簿遭人谋害,刚从野外找回。”

    贺今行将那衙役扔到一边, 点了点头, 立在原地,看着尸首, 无声默哀。

    微渺的希冀转眼彻底破灭,他感到难过,以及些微的绝望。

    许轻名挥退仵作,接过白布,亲手为其盖上。

    而后看向那名衙役:“此人是?”

    “下官从江阴赶回,此人以许大人要见下官为由,领下官前来的途中欲杀下官。”贺今行将哀伤压在心底,再将他离开临州之后所见所遇种种,除却盛环颂的要求以外,事无巨细地回禀。

    许轻名听罢,半晌无言,忽然说:“淮州官服皆用补花绣,你不是淮州府的衙役,叫什么,哪里人氏,原本做何营生?”

    “许大人。”那人显然认得许轻名,战战兢兢回了名姓,做出一副惨相:“小的是淮州城里人,家里有老爹老娘要养,平常替人照铺子,收些辛苦费……”

    “獐头鼠目,形容猥琐,哪家请你看店?”许轻名皱眉,吩咐身边卫军:“带下去审问。”

    那人连声告饶,却立刻被两名军士堵上嘴拖了下去。

    许轻名看了一眼帐外,再道:“郑锋毅还没来?去催。”

    又一名军士领命而去,贺今行扫视一圈,才发现郑知州并未到场。

    审问“衙役”的军士很快回来,“启禀大人,此人就是个地痞流氓,欠了许多赌债,有人拿了三百两银子让他按照指示杀人,他就忙不迭地做了。但他只招认黄主簿是他下的手,此次想如法炮制谋害小贺大人并未成功,其他什么都不知道。已派人进城调查他所说是否属实,但弟兄们要绕回去,需要些时间。”

    “不必等了。”许轻名说:“拉去东城门,示众三日,再行斩首。”

    “是。”

    贺今行听到缘由,难过之外,更加觉得荒诞。

    证据确凿的嫌犯尚要通过三司会审判决,而为百姓奔劳的官员却死在了如此简单的谋害之下。

    去找郑知州的军士紧跟着回来,说郑大人并不在原本的帐篷里,其余地方也没找见。

    他心道不好,这厮怕是听到风声就已经跑了,接着下意识看向帐里其他人。

    嬴淳懿也正看向他,神色不明。

    两道目光交错片刻即分,他却莫名觉得蹊跷,心中却越发沉重。

    “畏、罪、潜、逃?”就听许轻名一字一顿地吐出这四个字,面容在灯火下冷得像冰瓷,“去找。”而后再吩咐属官:“从现在开始,郑锋毅革职待罪,淮州府下属官吏不得离开淮州,否则同罪论处。天明前没有消息,就以总督府的名义发布通缉令。”

    他做好安排,便命人抬起担架,临走前向嬴淳懿说:“黄主簿的家就在秀水县,我送他回去。此间有劳侯爷。”

    “许大人放心。”嬴淳懿拱手道:“也有劳许大人替本侯向黄主簿家人传达哀悼之意,本侯职责在身不好立时前去,请他们节哀。”

    许轻名颔首,“一定如实转达。”

    营帐里的人立时去了大半,嬴淳懿伸臂向贺今行做请,“一起透透气罢?”

    后者请他先行,随他一并到营地外。

    旁侧的淮州卫与民夫们正在发宵夜,嬴淳懿让身边的人都去吃一碗。

    只剩他二人,贺今行才问:“侯爷早就知道郑锋毅跑了?”

    “黄主簿一失踪,我就猜到是他下了死手,而你们多半是抓到了他的什么大把柄。”嬴淳懿并不对他隐瞒,直言道:“今日晚间一问,果然。他又说安排好了要解决你,我便告诉他,你身手很不错,不可能让他如愿。”

    “所以你就让他这么跑了?”他难以理解,转念又说:“你晚间才问,他甚至来不及撤回派去杀我的人,那就是才走。想必他没走多远,追得上。”

    说罢便要去追。

    “慢。”嬴淳懿一把拉住他,“许轻名已经让人去追捕,至多三两日就能把人抓回来。他也算半个秦毓章的人,秦□□,你没必要掺和进去。”

    “内斗?郑锋毅给百姓吃麸糠,倒卖赈灾粮,害的是整个淮州的百姓;再随意残杀朝廷命官,更是置朝廷威信于不顾。岂能单纯以内斗论之?”贺今行眉心紧蹙,蓦地灵光一闪,“他此前就找过侯爷了?太平荡分洪,你来淮州那次开始?”

    嬴淳懿颔首:“他不满齐宗源与孙妙年,欲投靠于我。”

    贺今行却注视着他,肯定道:“此人阴毒而愚蠢,侯爷不可能收拢他。”

    “我确实看不上这等人,但不妨碍从他这里套些消息。”他略略勾唇,耐心解释道:“郑锋毅原本是户部主事,天化八年被任做太平大坝的监工,至去岁换任已有将近七年之久。他不满齐孙二人,多半是因为利益分配不如意,单从他送上来的孝敬看,就知此人贪污行贿惯了,且胃口越来越大。放着不加制止,早晚会捅出大篓子。”

    “所以黄大人死了。”贺今行提起这位短暂共事的同僚,便觉悲哀。

    他沉默好一会儿,才说:“郑锋毅欲投二主,想必舍得银钱开路,长利做筹码,侯爷也能不为所动,果真心如磐石。”

    “我事先并没有想到他竟如此大胆,许轻名的心腹,说杀就杀。”嬴淳懿收回手,将他放开,“再者,我虽有猜测,但无凭无据,并不能将他捉拿查办。更不可能去提醒许轻名,他极擅以小事做文章,你与他打交道也小心些。”

    说罢见他不言不语,又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事实就是如此。你信不信,都是如此。”

    贺今行与他相识多年,听得懂他的言外之意就是说自己不信他,然而他哪里是不信?

    道理易懂,情分难割。

    “侯爷所言皆是事实,我明白。”他摇头否认,仰头望向夜空。

    盈月被浓云遮蔽,只有点点星光落在他眼底。

    嬴淳懿亦负手远望,冷声道:“现在看,整个江南路官场都烂透了。”

    “不,还有好官。”比如莫县令。

    “沙里淘金罢了。此次差使结束回京,朝堂上必然会起风波,你怎么看?”

    “眼前事尚未做完,还不知有多少变数,不好推论。”贺今行的意思是专注当下。

    “也是。”嬴淳懿不反驳,“你连日辛苦,先休息去吧。”

    贺今行便依言告退,在营地守卫处拿回自己的包袱,要取出吊床时,才发现还有个水囊。

    先前装了药,说等它晾凉,等着等着就这么给忘了。

    一小碗的量并不多,他一饮而尽,舌尖甚至来不及觉出滋味甘还是苦。

    几十里外临河的约莫半人高的野草丛里,几个人正快速地向河边移动。其中一人抱着一只箱子卖力地跑,还不时被身边下人低声催促“老爷快些”,也没时间埋怨腰酸背痛。

    正是临时决定潜逃的郑锋毅一行。

    此人从忠义侯处得知那贺今行非寻常书生,谨慎又会武,便心知不妙,即刻决定走为上计。

    虽西城门已封,但他早有警觉,这两日一直让亲信带着财物跟着自己,一出事,不必回城,就能直接远走高飞。

    他还为此特地绕了个大圈,从一处少为人知的河湾走。那里有他上任以来就舍钱养着的渔船,渔夫平日打渔为生,关键时刻就是他的救命底牌。

    已经能看到泊在岸边的渔船的时候,他却忽然放慢脚步,“不对,你们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什么声音?”亲信初时没听见,以为自家老爷紧张得幻听,欲劝他别想这些有的没的,赶紧跑路才是正事。然而一慢下来,一缕乐声就飘进了他耳朵里。

    幽深的曲调,哀婉的音色,节奏适宜,显然吹奏者十分娴熟。

    这一曲在梨园肯定很卖座,然而在此时此地,却不亚于迎面而来的利箭,令人汗毛倒竖。

    一行人都不约而同地弯下腰,藏进草丛里。

    一人说:“好古怪的调子,不像咱们江南的。”

    另一人说:“这好像是……埙?”

    “别管是什么了!老爷,附近肯定有人,咱们现在怎么办?”

    郑锋毅气喘吁吁,还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一时只顾得上拍自己的胸口顺气。

    又有人出主意:“老爷,要不咱们不从这儿走……”

    不从这儿走从哪儿走?其他地方都要盘查,他一眼瞪过去,却见那名亲信忽然住了嘴,一截带血的刀尖从他心口刺出,正朝向他。

    “既然都走到这儿了,就别急着回了吧。”

    年轻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顿时吓得他魂飞魄散,还没回头看,身侧一名亲信就喷了他满头的血。

    左右也都有人!

    要杀他!

    可他还不想死!他还有大把的钱财没来得及享受!

    郑锋毅瞬间生出无穷的力气,抱着箱子站起来就没命地往前跑。

    渔船就在几丈外,篷里一豆灯火,已经变成活命的希望。

    身后似乎没人来追,又或许是他跑得够快,总之他成功地敏捷地跳到船上,大喊:“快开船!”

    然而渔船只轻轻晃动,系船的绳索尚套在岸边木桩上,他又听到一股乐声,刹那间浑身冰凉。

    先前听到的那埙声正是从船篷里传来。

    一人躬着腰从里面走出来,手中握着一只石埙。在月亮下站直了,郑锋毅才看清这是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

    然而他也挎着刀。

    生死存亡关头,郑锋毅剜肉般忍痛将怀抱的箱子扔向对方,便要往河里跳。

    然而下一瞬,一条长腿向他下盘扫来,将他扫翻在地。还未挣扎,后背便踏上了一只脚,将他往甲板上重重一碾。

    那箱子里的金银珠宝泼了半空,纷纷落落,砸得他直喊“饶命”。

    “你们要多少钱都可以!只要放我一命!我还有很多的钱存在银庄里……”

    “太吵。”踩着他的年轻人却面色冰寒,因先前那一曲没能吹完而十分不悦。

    “有什么好商量!”郑锋毅立即闭嘴。

    “这人脑子蠢,躲躲藏藏倒是狡猾。”岸上一人走过来,黑衣金刀,却是漆吾卫黎肆,“石榴差点跟丢,但还好目的地没变。”

    “石榴说这厮是因为谋害小贺大人不成,怕被告发,才匆忙潜逃。”他耸了耸肩,“未免太不了解小贺大人。”

    小贺大人虽年少,但身手比他们这些漆吾卫不差半分。

    “你想动我……贺今行?”船上的年轻人却忽然开口。

    “没成……”郑锋毅欲辩解,刚开口便被抓着领子拖到船舷,连头带颈掼入河中,灌了一嘴巴的水。

    河面很快冒起水泡,搭在船上的半身死命扭摆挣扎,却不能挣脱半分。

    “双楼。”岸上的黎肆见对方情绪不对,出言提醒。

    陆双楼这才把人提起来,定了定神,说:“老规矩,面皮剥回去复命。衣裳留着给许轻名,剩下的,剁了,扔河里喂鱼。”

    黎肆点点头,抬手招弟兄们过来处理,“能饱鱼腹,也算这厮为此地生灵做一点好事。”

    郑大人一口水卡在喉咙,吐不出,叫不了,只能绝望地蠕动,而后眼睁睁看着刀刃落在了自己脸上。

    陆双楼就着另一侧的河水洗了手,拿出几张信纸来,对着星光翻看,“剩下的不多,明日休整一天。”

    上好的宣纸,洒银描金,记载着一个个人名与官职。

    黎肆取了一颗药丸给他,看着那份名单,犹豫道:“这真的是统领的命令?”

    “不该问的别问。”他将纸张折在手里,声音寒如霜雪,“既是任务,做便是了。”

    第160章 八十

    “死了?”

    第二日上午, 淮州城外的官府驻地里,嬴淳懿围着并排摆放在地上的几具尸首走走看看,“这些人身份都确认了?”

    被叫来指认的淮州府杂役一一仔细辨认过后, 肯定地回禀:“他们都是府台老爷手底下的亲信, 常在城中行走, 许多百姓都认识。”

    嬴淳懿挥手让杂役下去, 将尸体看遍,问:“那郑锋毅在哪儿?”

    奉命追捕郑锋毅的一名百户立即回禀道:“卑职等在距此三十里外一处临河的芦苇丛里发现了这几具尸体,相近的河湾里有一条空渔船, 船上散落着许多财物,并无活人。我们立即在周边排查, 没有找到罪员全尸, 但发现了这件衣裳,并在附近河流中打捞出了残肢与尸骨,能拼出人形,我等认为很有可能就是郑锋毅。”

    “既能拼出人形,为何不能确定身份?”嬴淳懿皱眉道:“头颅可在?”

    “在。”百户顿了顿,有些犹豫道:“但死状惨怖, 恐污诸位大人耳目,侯爷是否要过目?”

    “当然。”

    随行的军士便打开带来的大箱子, 抬到中央。

    周遭的大小官员伸头看了一眼, 就飞快缩回去,移开目光,甚至有人哆嗦着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嬴淳懿也一看便明白那百户为何不敢肯定身份。只因头颅虽在, 但脸部血肉模糊, 似乎还被什么野物啃咬过,面目全非。

    仵作还没到, 他便侧身道:“小贺大人来看看。”

    贺今行接过军士递来的手套戴上,仔细翻看那颗头颅,而后道:“脸皮应该是被剥走了,没有任何皮肤残留,不过头形确实很像郑锋毅。”

    今日也是有太阳的晴天,碎尸易发臭,他将箱子合上,“是他们动的手?”

    “从郑锋毅潜逃到淮州卫发现尸首,前后时间差没多少,这等迅速而精准的技巧,也只有那些‘手艺人’能信手拈来。”嬴淳懿认同了他的猜测。

    “可他们为什么要杀郑锋毅,杀了还要碎尸?”他一时不解,然而转瞬便想到昨日对方所说,此人曾任职太平大坝监工,以职权便利贪墨无数。

    要在这等工程里长期贪污,并非易事,其背后不知还有多少牵扯。

    所以是有人不想让郑锋毅落到他们手里,遂提前灭口?

    可为什么动手的是漆吾卫?

    他脑海里滚过几个称谓或是名字,看向嬴淳懿。

    后者接到他目光,便知他们想到一块儿去了,默契仍在,就接着他的猜测说:“昨日我说风波不会止于江南,现下看,果然难以善了。”

    贺今行咬唇深思,一时无言。

    旁边官员看看忠义侯,再看看他,有胆子大的拱手问:“侯爷和小贺大人在说什么?下官听得稀里糊涂的。”

    “本侯是说,”嬴淳懿指着一地尸首与那口装残肢的箱子,面向这些人:“这就是为官不忠不廉的下场。”

    一众官吏顿时立如鹌鹑,齐声道“不敢”。

    嬴淳懿哼笑一声,抬手道:“都做事去吧。”

    众官散去,先前那百户又献上另一只精巧的小箱子,沉香木的底,鎏金嵌银。

    箱子在侯爷面前打开来,现出里面满满一箱的金银财宝,“这是卑职等在现场搜寻到的赃物,不知具体数量,应是郑锋毅的私财。”

    “至死不忘敛财,可惜带不进黄泉。”嬴淳懿向来不屑这等人,在箱子里随手抓了一把,阖上箱盖后放到上面,“外面的你拿走,里面的封存。”

    “卑职不敢。”百户立即单膝跪地。

    “本侯给,你就拿着,给昨夜出值的弟兄们分去买酒肉。”

    百户犹豫片刻,低头感激道:“多谢侯爷。”

    待军士们抬走尸首,贺今行才开口道:“那可是赃物。”

    “这些缴上去,不过是从郑锋毅口袋里换到另外不知哪个人口袋里,不如给这些实在做了事,辛苦过的人。”嬴淳懿理所当然道:“许轻名若在这里,同样会这么做。”

    贺今行皱眉思索,知道症结在底下人的待遇分配,不在此。他不再纠结此事,随即起了另一层不解:“侯爷为什么老是提许大人如何?”

    对方不知他会问这个,盯他片刻,忽而笑道:“许轻名由秦毓章一手栽培,行事作风几乎与他老师一模一样,了解他,就是间接地了解秦毓章。”

    “许大人和秦相爷……”他仔细回忆了自己与这两人的接触,摇头,“不像。”

    “你觉得不像?”嬴淳懿饶有兴致地问:“秦毓章只要柳飞雁的命,许轻名就把柳从心扔给你;秦毓章欲拔擢于你,许轻名就让心腹来带你做事;这对师生互闻弦歌而知雅意,还不够一脉相承?”

    “下官所为,皆是职责所在;许大人对下官的派遣,也并无任何违律越矩之处。”贺今行只觉他,认真地说:“侯爷与许大人政见或有不同,但都是想做实事的人,求同存异,见贤思齐,未必不能双赢。”

    “双赢?”嬴淳懿倾身向他,低声嗤道:“在外,文尊武卑,文荣武辱;在内,政事堂左右二相,左相始终压右相一头。”

    “阿已,你不能把所有人与事都想得太好。”

    贺今行说:“这不是好不好的问题,是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只要规则精确而恰当,人人都依规而行……”

    “能制定规则的只有,”嬴淳懿抬指向天,然后注视着他的眼睛,沉声说:“而那把椅子,也只有一座。”

    他说完便转身离开,袍摆带起一小片风。

    贺今行看着他的背影,阳光有些刺眼,他单手盖了盖脸,也去做事。

    年少时对棋畅谈已是往事,以他现在的位置,确实不够资格谈“规则”二字。

    要更加奋进才行。

    及至午时,几日前被派往各州运粮并调查民情的诸人都陆续赶到。

    许轻名当时给的时限是三日,但他们多在回临州的半道上才收到消息,再折往淮州,是以耽搁了些时间。

    制台大人在午后归来,腰带上扎着一截白纱。他先是查看了淮州卫追捕郑锋毅的案卷,然后就着仵作的尸检汇报验了罪员尸首,便命人将所有尸首一把火烧了。最后才听各人汇报,并未追究迟误之事,随即就地召开一场小型的议事。

    贺今行见沈亦德与张文俊皆在,唯独不见比他还早来的盛环颂,遂问身边同僚:“盛大人为何不在?”

    嬴淳懿坐在上首一侧,闻言淡淡地说:“他去吴州了,暂且不必管他。”

    他便知盛大人是去整顿吴州卫军务,向前者微微颔首表示明白。

    而另一侧的许轻名翻看着半日内积累下的文书,大都是赶建悬壶营与李太医治疫所需人与物事的清单,部分涉及到江南路内务,忠义侯不便做主。他一面签字盖印,一面抽空看了一眼众人,说:“水患未绝,疫病突发,但在官府控制下都有所稳定,态势向好。而官府进一步该做什么怎么做,大家有什么想法,尽可畅所欲言。”

    “这……”底下众人分列两边,总督府的属官一列,钦差麾下一列,淮州府的属官则站在最末。然而听了制台大人的话,皆是欲言又止,然后互相打量,都不愿做头一个。

    贺今行抿了抿唇,起身拱手道:“洪涝,疫病,都是折损人口的大灾。下官以为,现下淮州因疫病戒严,不如趁此机会进行一次人丁清查。”

    寥寥数言,吐字清晰,音声明朗。然而落在周遭大部分人耳里,不亚于往他们脑子里丢了个炮仗。

    不等众人反应,他便快速地接着说道:“土地田亩也需重新丈量,有主的翻新计数,无主的另行分配。淮州乃至整个江南路现行的鱼鳞簿与黄册还是天化初年所制,是时候更新了。”

    嬴淳懿也看着他,但目含探究,十指交叉而握,显然是在飞速地思考。

    人丁,土地,无论对世家大族还是升斗小民,都是根本。

    统计人口,清算田亩,这要动的可不是一点半点。

    当即有官员被激得站起来反驳:“贺大人,这恐怕不太好吧?”

    “是啊,未免操之过急。”

    “疫病尚未消……”

    “啪”地一声,许轻名将手中管毫搁到笔架上,顿时按下了所有声音,而后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本台倒想起一件事。”

    他对贺今行说:“由翰林院编纂裴明悯、编修谢灵意与刑科给事中晏尘水提议起头,国子监诸监生参与,各路州县世族与百姓慷慨解囊,专为我江南水患而募捐来的钱粮物资就要运到临州。”

    他停顿片刻,眼风扫过自己手下的人,最后回到少年身上,“裴编纂在文书中提到了你,此事就由你去负责对接。”

    这是要支走他。但对接一事亦不可马虎,贺今行拧着眉,最终还是以执行命令为先:“敢问捐赠物资具体何时到临州,下官又该何时启程?”

    许轻名道:“议事结束,你就回临州。”

    “是。”贺今行应下,仍不肯放弃:“那下官先前的提议,大人以为?”

    “这些要做,但不急于一时。”制台大人说罢,底下立时起杂音,他并不看是谁,只抬手制止,再道:“郑锋毅死不足惜,但淮州不能没有知州主事。”

    一众江南路官员脸色顿时又是一变,按下前情,或多或少都带着期盼地望向上首。

    许轻名露出一丝浅淡的微笑:“小贺大人从澄河走,船到江阴时,叫莫弃争安排好县衙事务,然后带着家当过来。”

    “本台给他连升四级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