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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二十二

    夜色凄凄, 阴雨绵绵,整个恬庄寂静得犹如坟地。

    齐宗源一直笔直地跪着,官袍下摆毫不怜惜地铺于泥地。

    钦差使团不宣旨, 他便不起来。

    火把勤勤恳恳地燃烧了许久, 嬴淳懿走下台阶, 一步踩进积水中, “齐大人好灵通的耳目。”

    “侯爷谬赞。下官身为一路长官,奉陛下所托总督军政粮储与河道漕运,每日进出我江南路的都是什么人, 带着什么东西,”齐宗源不紧不慢地拱手道:“下官不敢不知。”

    此人年四十又四, 未过半百即是封疆之吏, 牧一方水土,掌一路大权。虽是跪在雨里,一言一行却毫无居于人下之感,气度儒雅中带着一丝精悍。

    “齐大人真是兢兢业业。”嬴淳懿走到他面前,弯腰伸出双手,台在对方举起的双臂下, “不过圣旨放于坐船上,本侯未随身携带, 齐大人还是先起来吧。”

    他说着请起, 手上却未使力。

    齐宗源掀起眼皮向上盯着他,只一瞬,便自行起身。

    嬴淳懿跟着抬臂, 待他站直才不着痕迹地收手。在众人看来, 就像他小心地将齐总督扶起来一样。

    “自恬庄到临州的官道被淹没了三段,陆上不好走, 侯爷与诸位钦使随本台一同坐船去临州如何?”齐宗源询问使团众人。

    嬴淳懿侧身道:“我等人生地不熟,齐大人请。”

    齐宗源微微一笑,展臂道:“也好,本台既是地主,当为侯爷与诸位大人带路。”说罢示意食店门口的几人,而后与嬴淳懿先行一步。

    立刻有军士跟上为两人打伞,又有军士为另一边的几位大人送上雨伞。

    秦幼合却没要,将随身挎着的小皮箱抱在胸前,挤到贺今行的伞下。

    陌生的官员在前,卫军在后。

    秦幼合小声问:“不是说要走陆路过去么?我不想坐船了。”

    贺今行也低声回答:“陆路水路都不是目的,齐大人应当提前清过场了,现在走哪条路都一样。不过刚刚齐大人说官道被淹,那就只能走水路;恬庄距离临州不远,最多一夜也就到了。”

    秦幼合,最后说:“好吧,我忍一忍。”

    然后打开自己的箱子,将手伸到里面,托出一只金花松鼠,慢慢地抚摸。

    贺今行才发现那口小皮箱四侧都开了好几个孔洞,就是专门用来装活物的。

    他打着伞,遮住这一人一宠,看向远处的运河。

    河畔不知何时停了一艘两层的官船,与他们那艘使船靠得相近。

    待上了舷梯,走到正厅,便有端着托盘的侍女向众人行礼。她盘里放着一套干净的官服,低眉对齐宗源说:“请制台更衣。”

    轻声软语,带着江南特有的玲珑调,闻之令人放松。

    齐宗源这才恍然大悟似的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脏污的官袍,面带歉色地说:“让各位见笑了,请先入席。待本台换一身干净衣裳,再来与诸位同席。”

    他侧开一步,让出厅里已预备好的酒席,再一拱手致歉,便随提灯的侍女绕道后舱去。

    留在花厅侍奉的侍女请众人依次落了座,退于角落静立不言。

    那席面上只五样菜式,一道白汁狮子头,一条清蒸鳜鱼,一盘赤根菜,一碗豆腐,并一青螺冷碟。

    看去就如家常菜一般,但只闻这溢而不混的香气,便知这几道菜的口味一定鲜美非常。

    然而秦幼合扫一眼桌上,便毫无兴趣地低头逗弄自己的小松鼠。

    盛环颂瞧见,饶有兴致地问:“这是怀王山上的金花鼠?看起来是要比这一桌菜更有吸引力,不过这么久了,你就不饿?”

    “饿,但现在又不能开席。”秦幼合看前者一眼,这位大叔的脸有一种略滑稽的诙谐,他觉得有趣,便多解释了一句:“况且这一桌就这碗豆腐特别些,没什么好看的。”

    “怎么说?”盛大叔兴趣更加浓郁,“我看这狮子头也不错。”

    “这道菜叫什么我忘了,反正是选刚点出来的嫩豆腐,趁热捣成泥,然后置于鲫鱼汤中低温浸煮,待入了味,再佐以鱼胶重塑成豆腐块。味道鱼不像鱼,豆腐不像豆腐的,我只见过吃斋念佛的人喜欢这玩意儿。”

    盛环颂“咦”了声:“但我看这齐大人不像是吃素的啊。”

    秦幼合蹙眉,正欲反驳,胳膊却被碰了碰。他转过头去,挨着他坐的人对他眨了眨眼。

    贺今行轻声说:“你这只松鼠惯常吃些什么,捡几样好寻的,请这里哪位姐姐拿一些来。”

    秦幼合一怔,答道:“花生米就行。”说完就再也不开口了。

    贺今行点点头,转眼就见盛环颂看着他意味深长地笑,他也回以微笑,然后侧身欲叫角落的侍女。

    却见厅外袅袅娜娜地走来一名女子。

    乌发轻挽,素衣薄纱,抱着琴,向厅里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去,只见一截削了皮的藕段似的白皙颈子。

    他不由愣在当场。

    那女子抱琴福礼,嗓音如三月飞泉:“妾名‘浣声’,奉制台之令,为诸位大人弹琴助兴。”而后莲步轻移至花厅右间的琴台。

    她跪坐下来,仔细地将瑶琴放好,拈指拨弦时,又看一眼席上。

    琴声如溪流直下,明快动听。

    盛环颂阖眼听了半晌,“这吃席啊,席面怎样不说,就得有人弹个琴吹个曲子,才好佐着下饭。”顿了顿,又摇头晃脑地说:“嗯,跟‘可以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一个道理。”

    “盛大人这就说笑了,左右哪里能和比?”齐宗源走进来,到上首挨着忠义侯坐下,拱手道:“让诸位久等了,莫怪莫怪。”

    盛环颂还是笑:“大俗就是大雅嘛。”

    侍女上前来给每人添了一小碗白米饭,再另给秦幼合捧了一小盅花生米。

    “新粮还未收,下锅的都是去年的陈米,但这陈米也所剩无几了。”齐宗源掩着袍袖抬手示意众人,“钦使代陛下来巡我江南,所备的接风宴按规制本不该如此简陋。但自太大坝决堤、江洪成灾以来,临、淮、吴、俨四州一应人手物储都吃紧,因此只能用寻常的食材,在烧制上多费些花样,以表臣对陛下的敬意。就是慢待各位大人了,见谅。”

    嬴淳懿第一个伸筷,夹了一筷豆腐到碗里,细观片刻,勾唇笑道:“这席面菜色又清又白,就如齐大人一样。水灾严重,道路中断,物资缺乏,本侯理解。”

    齐宗源淡笑着摇头,“诸位,别拘束啊,吃罢。”

    众人跟着动筷。贺今行在末座,只捡面前盘子里的赤根菜和着饭吃,但夹了两回,也不再伸筷子。

    秦幼合有一搭没一搭地数米着,怀里的金花松鼠跳到贺今行手上,前爪一松,抱着的花生米便落在他手心。

    他把花生米拈起来还回去,耳里听着上首几人打机锋,眉目平静如船下的河水。

    琴曲换了一首《酒狂》,音声流畅而激越。

    席过泰半,嬴淳懿终于问道:“齐大人,我知临州此前被淹没了半座城,但不知现在水可退了?”

    “退得差不多了,否则本台也不敢请侯爷前去犯险。”

    “既然如此,那咱们天明前便能到达临州,齐大人对明日的行程有何安排?”

    “正要拜托侯爷。”齐宗源回答:“本台以为,明日能在临风渡宣旨最好,渡口离北城门不远,设有多处粥缸与临时的收纳营,聚集灾民众多。若让他们亲耳听见看见陛下钦使到来,一定能提高士气,增强大家共渡灾难的信心。既安抚民众,又彰显陛下仁德。”

    “可以。只是不知施粥的粥米可够?”

    “临州与吴州接壤而邻,吃的是吴州的常平仓,大略估算尚可坚持三四天。”

    “好。有齐大人在,相信明日定不会出什么乱子。”嬴淳懿颔首道:“既有收纳营,不妨顺势前去慰问一番。”

    齐宗源点头以示同意,“待城外事了,进城之后,再请钦差览察各项救灾要务。”

    底下沈亦德问:“听说江南灾后大事小情皆要依靠柳氏商行运转,不知明日这柳氏是否也会前来?”

    “那是自然,不管江南各衙门还是柳氏,都是为陛下做事。”

    贺今行听到这话,不由皱眉,再一回首,琴声不知何时起就已停了。

    一席散罢,他与嬴淳懿几人重回使船,都在想那句话的意思。

    直到他走到自己房间,发现秦幼合还跟着自己,不得不集中精力,“怎么了?”

    “没什么。”后者嘴硬,直接上前替他推开门,一只脚跨进去,另一只脚抬起又顿住。

    房间不大,浣声抱着琴立于床头,见他们进来,轻轻一福身。

    贺今行很快反应过来,把身边的人拉进去,合上门。

    秦幼合不客气地问:“谁让你来的?”

    浣声低眉垂首,柔顺地回答:“妾本为遥陵女,因在裴老大人的寿宴上得了头彩,而被妈妈卖到江南,跟了制台大人。”

    “姓齐的让你来这儿?”秦幼合高高挑眉,“你确定没走错?”

    “酌酒会临泉水,抱琴好倚长松。”贺今行看着她,叹道:“浣声姑娘,好久不见。”

    第102章 二十三

    浣声听到少年人将她与长松做比, 难言的滋味浮上心头,一时百感交集。

    她上前一步,看着对方, “我……”

    本以为千山万水再不相见, 谁知山重水复于此重逢。只是遥陵路远, 她已非昨日, 情愿此刻不见,就不会有这般无奈与难堪。

    她说不出口,忽地落下一滴泪来。

    “你, 你哭什么呀?”秦幼合本气势汹汹地欲质问她来这里的目的,谁知这女子见面就掉眼泪, 说出的话跟着打了个结, “这好好的,我还没吓唬你呢。”

    浣声含着泪,牵唇微笑:“我知我冒昧,只求公子容我站一晚,我天明就走。”

    贺今行却轻轻摇头,“抱歉, 我不能留下你。”

    浣声祈求道:“我可以弹琴,也会下棋、念诗、作画, 或者什么都不做, 当个哑巴、当块木头都行。”

    “既然是齐宗源命她来的,就这么让她回去,是不是不太好?”面前的姑娘梨花带雨, 秦幼合有些不忍心, “而且咱们在船上,她也没法回齐宗源那边啊。”

    “我身为大宣官员, 就要遵守大宣吏律。”贺今行不为所动,对浣声说:“我带你去找侯爷,为你单独腾一间房,明早再一起下船,可行?”

    后者一直看着他,闻言哀声道:“我哪里有说‘不’的权力?”

    案头的烛火跳了一下,贺今行移开视线,“抱歉。”而后转身出门。

    浣声垂下头,抱紧怀中的瑶琴,终究迈开了脚步。

    秦幼合看他俩要走,心里总觉不舒坦,也跟了上去。

    忠义侯的房间就在走道尽头,敲门进去时,侯爷正好整以暇地坐在案后写信。

    贺今行说明来意,嬴淳懿并不意外,让秦幼合与他挤一挤,空出的房间给浣声。

    除此之外,并不多说。

    秦幼合也不介意,主动带浣声过去,再同贺今行一起回房之后才道:“你和那个姑娘应该以前就认识吧?她看着怪可怜的,或许悄悄留下也没什么,这下淳懿知道了,船上其他人甚至另一条船也差不多知道了。”

    “官员不可在办理公务的过程中私相授受,否则收授者同罪。况且我与齐宗源不可能是一路人,划清距离,对她对我都好。”贺今行说,“至于侯爷,这条船上他做主,你说他能不知道浣声姑娘上了船吗?”

    “淳懿一开始就知道?”秦幼合呆了会儿,坐到床上,托着独属于自己的金花松鼠,慢慢说:“人好像越长大越复杂。”

    他似是沉思,放空的目光“除了你。浣声说得不对,我觉着你更适合扮木头,不,你就是块木头。她肯定是倾心于你,但你就这么拒绝她,太绝情了。”

    贺今行无奈地摇头失笑:“我不值得,她要倾注心力的应当是她自己。”

    “怎么会?”小少年踢了靴子,盘起腿,一本正经地说:“其实我也觉得你挺好的,不像京里那些人把我当傻子只盯着我的钱势,也不像我爹什么都不愿意给我解释,不像莲子那样容易生气,也不像淳懿整天板着脸不好接近。”

    他数了一箩筐的优点,最后总结说:“可惜你是个男的,我也有喜欢的人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哪有时间去想这些有的没的?至于你觉得我脾气好,那是因为这世上还有很多脾气更好的人,就比如明悯和与疏,你现在还没同他们成为朋友罢了。”这是贺今行第三次听到他的心声,但他仍然不知道怎么处理,只能干脆不去想,选择结束这个话题,“你不困吗?赶紧睡吧。”

    “你好像总是有很多道理,不过我确实困了。”秦幼合就势一躺,滚到床里侧向着墙,大眼睛瞪上金花的小眼睛,低声对它说:“我还要去稷州,去看贺灵朝,然后回宣京成亲,不能在其他事情上耽搁太久。”

    贺今行见他抱着小松鼠睡了,便吹了灯,挨着床沿躺下。

    盛夏将至,船舱里有些闷热,四面如深渊一般漆黑寂静。

    不久,舱外雨声渐渐大起来。

    隐约之中船只停靠下来不再移动,睁眼已是天色微明,雨却还未停。

    贺今行与秦幼合到甲板上,其他几人也刚好出来,俱是穿戴整齐。

    隔着濛濛雨幕向前方望去,浑浊的水色一路蔓延,直到撞上一道用沙袋堆叠的看不见头尾的防水坝才止。再往前约摸五六十丈,是一座巨大的模糊的城池轮廓。

    水坝与城墙之间,有序横列着一顶顶“黑团”,应当是用油布搭的救灾帐篷。

    “各位钦使,这就下船罢!”不远处的临州官船上,齐宗源黑乌纱绯红袍,在雨里极其瞩目。

    几条小船从堤口划着浆过来,靠到大船放下的舷梯旁。

    要下去时,贺今行回头看了一眼船舱。

    “待我们进了城再让那个戏子回去。”嬴淳懿从他身边经过,直接撑着船舷跳了下去。

    他默不作声地跟上。

    在大船上看着离堤不远,两只小舟并列而行,竟也划了半盏茶。

    沈亦德惊道:“城北只是支流,竟也淹上这么远?”

    “老天爷这场雨下太久了。四月就开始缠绵,原先以为只是寻常的梅雨,谁知一下就不停,入夏直接转成了暴雨,连着十几日,把太平大坝也给冲跨了。”齐宗源指着堤上,边说边叹气:“临州城外聚集的都是周边被淹没村镇的百姓,雨不停水不退就一直回不去,吃穿医葬样样都要官府出。当然不止临州北城门,城里几处宽阔之地和西城门外,乃至整个江南路都是如此,难啊。”

    小舟靠拢防水坝,沿堤每隔五步远就有一名穿藤甲的军士站岗,向到来的各位大人行了礼便又肃立坚守。

    众人终于踩到地上,他看向嬴淳懿:“人算不如天算啊,侯爷,百姓现下都缩在棚里,这……”

    “陛下仁心,内宫有宫人犯错尚不忍责罚太过,更别说让百姓在雨里迎接圣旨。”后者淡淡道:“天已放亮,什么时候施粮?”

    “一天赈济两次,巳时一次,酉时一次,皆是一碗稀粥配一个馒头。”

    “那也快了,现在卯时已过,怎么不见锅灶起炊?”

    “这两日城里的存粮正好吃完了,要等新的粮食运到了才能下锅。”齐宗源说,侧身伸臂向东方,“侯爷请看,已经来了。”

    众人顺着他的指示一齐看去,远处河面上,出现一纵风帆。每一张帆上都涂着硕大的徽记,以水墨钩划,形似一只展翅于飞的鸿雁,江南路的人因此都称其为“雁子印”。

    不论何处,只要出现雁子印,便知是柳氏商行的人到此。

    近十艘货船成雁阵驶近,船帆迎风鼓涨,就像张开翅膀破开洪水的雁队。

    贺今行想起柳氏商行大当家的名姓,再观此情此景,那帆上的雁形徽记便更显狂傲与豪迈。

    齐宗源向大家解释:“这些灾民的口粮,每隔两日,由柳氏商行的少当家亲自押船,从吴州的常平仓运过来。”

    沈亦德却问:“转运分发救灾粮,当是州卫军的职责,为何齐大人却要请商行来干?”

    贺今行闻言便想,州卫人数有限,不论军纪作风如何,此时怕是都顶到了抗洪守堤的第一线。虽律法由此规定,但临州此举也不算什么。

    他下意识地看向盛环颂,后者竟也在看他。两者目光相触,盛大人咧嘴一笑,只作心照不宣。

    果不其然,就听齐宗源带着笑意道:“沈大人,我临州卫军只有五千,此时有少数在城南协助百姓清淤,大半则散在底下各县镇的水坝,官府所有的船只也放下去了。本台也不想如此,但官府的兵和船都不够用,只能稍作变通,让有货船的商人来做,按最低的佣金来给。”

    “既是如此,米粮运到了就赶紧开始熬粥吧。”嬴淳懿作了结语。

    众人从一顶顶救灾帐篷中间走过。为通气防疫,皆门户不闭,地面铺着油布,每顶帐篷里容纳着数十或躺或坐的灾民,注意到他们,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齐宗源高声道:“这是陛下派来慰问我们江南的钦差!陛下乃是上天的儿子,紫气御极,圣德巍巍。他老人家派钦差来,就是要把他的福气分给咱们江南的百姓,有陛下在,咱们这儿的洪水一定能很快退尽!大家也就可以尽早回家,重建家园!”

    他说罢,周遭仍然安安静静只有雨声,便又笑道:“侯爷和诸位大人不愧是陛下钦点的天使,气威势重,看看,你们一来,就让我这儿的老百姓惊讶得话都说不出了。”

    “是吗?”嬴淳懿似随意地回了一句,便不再接话。

    贺今行一路看着这些安分乖觉的百姓,不自觉折起长眉。他耳力过人,忽然间听到一句极细小的童音,“阿娘,我们可以回……”

    那声音戛然而止,几乎是同时,他猛地转头寻找来处,入目却是无数衣衫褴褛的百姓,隔着雨帘,面目好似都融在了一起。

    身侧的同僚都站住了脚,他咬住下唇,令自己不再试图寻找。

    城门前,着紫袍与青袍的一众地方官员有序地列着队走出城门洞,在雨里各自展臂提衣下跪,预备迎接圣旨。

    第103章 二十四

    “圣旨到, 江南路总督齐威、布政使孙泌、按察使冯伫何在?”嬴淳懿拿出圣旨,示向众人。

    周遭守城门的卫军与侍从尽皆跪下迎旨。

    齐宗源走到群官之前,率领群官伏首行大礼, “臣等在此, 恭迎圣谕。”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江水暴涨, 大坝倾塌, 殃及黎民无数,犹如身处洪水,日夜煎熬, 忧虑难寝。是以特遣忠义侯五人,代朕亲临, 以慰民心, 同时督察江南百官,协理救灾事务。”嬴淳懿念到这里,停顿片刻,才又道:“另着江南路总督齐威与其下辖一府两司并各衙门,务必恪尽职守,竭尔所能, 疏浚河工,排引积洪, 安置流民, 开仓放粮,设医济疾,全力救灾, 并将每日灾情以快马驰报朝廷, 以缓朕之牵念。唯愿我官民上下同心,共渡水祸, 如述种种,不可拖废。钦此。”

    贺今行注意到齐宗源后边不少官员都惊讶地抬头,同一排的互相对视两眼,很快又随总督一起磕头领旨谢恩。

    他心知为什么,扭头不再看城门前。河面上,柳氏的货船不能再往里走,已有数十条小船下水去接粮。

    另一边,齐宗源接过圣旨,面色也不太好,但仍然询问:“侯爷,可要按原计划进入收纳营慰问?”

    “齐大人救灾有方,不论灾民安置还是粮食运转,皆有条不紊,秩序井然,令本侯佩服。”嬴淳懿说着甚至拱手以示敬意,紧接着话锋一转,“但该去的,还是要去。”

    “那就请吧。”齐宗源伸手示意,江南路各衙门的一众官员缀在他身后。

    贺今行拉着秦幼合跟在嬴淳懿与几位朝官后面,走入最近的帐篷里。两边肩臂相挨,又泾渭分明。

    灾民中间腾出一条过道,然而随行官员人数众多,帐篷无法同时容纳。以致于嬴淳懿在中途停下来,后头还有一截队伍留在外面,而他俩刚好卡在入口内。

    齐宗源见队伍停下来,便随手招来一个小孩儿,弯腰搭着孩子的肩膀说:“这是朝廷派来的钦差,来帮咱们救灾的,有话要问你。你能答的就答,不知道的不答也没事,听明白了吗?”

    小孩怯怯地点头,他便微笑着示意,“侯爷。”

    嬴淳懿收回想要点人的手,蹲下来,与那孩子的目光平齐,就势问了些问题。

    叫什么名字,哪里的人,当地洪水淹到了哪里,亲人可有音讯,是否在一起,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来之后到现在吃了几顿饭,饿不饿等等。

    小孩儿一问一答,虽磕磕绊绊,但也挨着答清楚了。到最后一个问题,咬着手指许久,才说说:“饿。”然后飞快地补充:“不过只有一点点。”

    嬴淳懿问:“真的?”

    小孩又一次把手放进嘴里。

    在后头的贺今行一边听他们对答,一边观察着他这面的灾民。挤在一起的老弱妇孺居多,少数几个年轻男子也是瘦小羸弱,有的人头脸与衣裳上都有凝干的泥迹,有的人则把尽量把脸给擦干净了。

    他在前面问到“吃过几顿饭”时便把目光转过去,看着那个孩子点头时,蓦地感到衣摆被扯了一下。他低下头,与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目光相对,余光里,抓着他衣摆的指甲里满是黑泥。

    妇人蠕动着嘴唇却并未开腔,他到喉咙口的话忽然就失去了说出来的意义,只能弯腰握住对方的手。

    秦幼合注意到这边,直接问:“大婶你怎么了?”

    旁侧着青袍的江南官员听见,看过来,低声斥道:“你这婆子干什么?这是陛下派来的钦使大人,要是把大人的衣裳弄脏了,你赔得起么?还不赶紧松手,管你家小孩儿去。”

    语气听着又刁又呛,秦幼合不高兴:“你凶什么凶?”

    那官员拱手道:“下官是为这位大人着想啊,这婆子一身泥里出来的衣裳,到现在没沐浴过一回,指不定生了多少虱子。”

    少年下意识地退后半步,反应过来后睁圆了双眼,又立即上前,“那你也不能这么凶啊,是她们不想沐浴的吗?要是你们有用,也不至于让她们连沐浴都没有地方。”

    “行行行,是下官一时口误。”那官员举起手,息事宁人般说:“钦使就当下官开了个玩笑,玩笑啊。”

    秦幼合看他一副“懒得与你计较”的无赖模样,顿时一口气噎在胸口,按他往常在宣京,早就一鞭子甩过去。然而他现在身处江南,这里绝大部分人也不知道他是谁。他咬着牙忍住气,眼不见心不烦地扭头。

    却正好看到那妇人仿佛执行命令一般慢慢地缩回手,帐篷外的雨飘进了她的眼里,闪着令人心碎的水光。

    前头齐宗源的声音响起,他揽着那小孩儿的肩膀往人群中带,同时和蔼地说:“好孩子,去找你娘吧。”而后看向钦差,表情一丝不变,“侯爷,可还要再找个百姓来问一问?”

    “江南路果真是地灵人杰,底蕴深厚。半大孩童尚且畏而不惧,对答如流,更遑论成人。”嬴淳懿嗤笑一声,“齐大人德高威重,治下严密,把什么都做周全了,本侯还有什么好问的?走罢。”

    齐宗源仍是笑:“请。”

    队伍开始前进。贺今行直起身,与秦幼合换了位置,和先前那名“开玩笑”的官员挨着。然后看了一眼对方青色官服上的鹭鸶补子,轻声说:“儿曹相鞭以为戏,翁怒鞭人血满地。大人穿着一身廉洁守法的皮,担着为民请命的名,还是少开这种玩笑的好。”

    “你!”那名官员表情变幻片刻,瞪眼过去,少年已收回视线,只留给他半张毫无波澜的侧脸。他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词,胀着面皮“哼”了声,也没了先前嬉笑的神色。

    钦差使团与江南路一府二司衙门巡视了一片灾民收纳营,到官府开始组织赈济时,嬴淳懿与沈亦德看到一碗碗稀粥与馒头发到灾民手里,才打算到此为止,准备进城。

    挥汗如雨的季节,哪怕雨再大,粥再稀,刚烧出来时也烫得不行。然而贺今行看到众多灾民狼吞虎咽地吃了馒头,就争先恐后地将稀粥倒进肚子里,不由攥紧了拳头。

    他心里涌出许多想法,但此时此刻,只能跟着进城。

    城门有重兵看守,一行人进了城,便立即关闭。

    自昨夜倒下的雨不仅不停,声势又大起来。雨水在街道上流成河,所过之处,尽皆门户紧闭,只偶尔开着一两扇窗。

    总督府衙门在城北,他们很快到达。齐宗源询问过嬴淳懿,便让两司长官以外的官员各回各的衙门去,剩下的人都绕到了后衙的议事堂。

    几名穿着朴素的丫鬟送上巾帕热水,请诸位大人洗尘。齐宗源擦着脸随口问:“大当家到了没?”

    话音未落,堂外便传来一声低沉而有力的“制台大人”。

    贺今行正欲循声去看,还未转头,那声音的主人便已走到了堂内,抱拳向众人行礼。

    “草民柳氏商行大掌柜柳飞雁,见过钦差大人,齐制台,孙大人,冯大人,以及诸位钦使大人。”

    可谓人未至声先扬,声未落人已远,端得是利落而飒爽。

    贺今行曾在宣京看过这位大当家的画像,此时看到真人,就如画中人上走下来一般。

    乌髻攒荆钗,粗布裹生涯,眉目慈和,不卑不亢,却比画像多了一股洗尽铅华、圆融通透之感。

    嬴淳懿颔首回礼:“久闻柳大当家威名,今日一见,果然不俗。”

    “侯爷谬赞,草民能有今日,全托陛下与各位大人信赖草民的福罢了。”柳飞雁再一还礼。

    “虽有陛下慧眼任用柳氏商行在前,但没有大当家的魄力与决断,也绝对不可能做成今日的庞然大物,不必太过自谦。”齐制台说着与忠义侯同坐了上首两把太师椅,又抬手示意他这边的下首第一把交椅,“请大当家坐。”

    柳飞雁微微笑道:“满堂朱紫尚未落座,草民一介白身岂敢忝列?这把椅子,还请孙大人先座。”说着侧身伸臂请布政使孙妙年。

    堂上安静了一刹。

    “哟,大当家真是谦逊惯了。”孙妙年提袍坐下,道:“你不愿坐,那本官坐了便是。”

    柳飞雁再次侧身:“冯大人请。”

    按察使冯于骁在孙妙年隔座一屁股坐下去,胳膊压着一条扶手,用鼻孔出了口气,似乎不太高兴。

    嬴淳懿便道:“大当家所肩负的恐怕不止转运救济粮草一事,干系重大,坐远了不好说话。既然齐大人这边坐了孙大人和冯大人,不如大当家就坐这儿吧。”

    他出手指了自己这边下首第一把交椅。

    柳飞雁一直挂着淡笑,恭敬地回道:“谢侯爷抬爱,然诸位大人俱是京城来的钦使,草民身为江南百姓,恐怕也不好同列。”

    她说完,堂上瞬间死寂。

    然而她还有下一句,“齐制台,侯爷,就让草民在这堂中站着回话便是。”

    第104章 二十五

    议事堂里一直鸦雀无声。

    钦差使团的人挨着落座, 盛环颂跑到最后面,说什么也要让沈亦德与孙妙年对坐。

    侍女进来一一上了茶再退下,齐制台与忠义侯皆是面无表情, 柳飞雁则落落大方地站着, 似乎都不急着再开口。

    但这么僵持着也不是办法, 贺今行站出来, 走到柳飞雁身旁,向上官们行礼,说:“诸位大人, 依下官所见,这堂中宽敞, 坐哪儿都是在总督府里;造办处置备的椅子也多得是, 不缺柳大当家这一把,不如挪个座到这儿。”

    堂上人先后瞟他一眼,齐宗源抬了抬手指:“设座。”

    他便搬了自己这边最末的一把椅子过去,放端正后,压着声音说:“大当家,请。”

    柳飞雁露出一个短暂的微笑以示谢意, 他点点头,退了回去。

    另一边的孙妙年没注意到, 看她没有动作, 寒声道:“怎么,大当家还是不愿意坐?须知万事可一而再,不可有三啊。”

    “孙大人说笑了, 尊者请不可却, 草民只是因感到惶恐而迟疑。”柳飞雁不紧不慢地回了他的话,又向堂上一拜, “谢制台大人赐座。”才坐下来。

    “漂亮话就不必说了,听多了令人心烦。”齐宗源按着额角,一指堂下的秦幼合,“这位是?”

    嬴淳懿不说是谁,只道:“听一听,不妨事。”

    前者目光凝了一瞬,“那就开始罢。”

    孙妙年随即站起来,朝上首拱手道:“情况紧急,下官也就不兜圈子。这圣旨里没说,敢问侯爷,朝廷可有拨赈灾银?”

    下一刻,沈亦德跟着起身,“诸位大人应当知道,年前才下的削俸令是为什么,去岁国库亏空近五百万两,不好填啊。陛下都因此减了一半的宫中用度,本指望夏税收上来能缓口气,可谁知还没收,你们江南路就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别说今年,未来三年的税都得免。但江南又是夏税的大头,你们说,朝廷怎么办?”

    这意思果然如江南官吏们先前所猜测一般,钦差使团就是空手来的,一两银子都没带。孙妙年再次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愤愤道:“那朝廷是个什么意思?我江南每年上缴的税银起码占到国库岁计的两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闹了天灾,两三年缴不上税,总不能就卸磨杀驴过河拆桥了吧?”

    待他说完,齐宗源才道:“孙大人,慎言。若是朝廷不想管,何必派钦差来。”

    “齐大人说得是。陛下圣神文武,忧民之心群臣可鉴,岂容孙大人质疑?”对朝廷不满就是对陛下不满,沈亦德冷下脸,一甩官袍大袖坐了回去。

    “朝廷自接到江南的八百里急报,就集会商议救灾和赈灾的办法,陛下、秦相爷、裴相爷乃至各部司,那是没日没夜地想办法,就怕耽误了一点儿你们江南的灾情。常平仓开了,各州卫的调令下了,工部、悬壶堂、太医院以及相关各司的人都星夜赶来了,还有其他方方面面也都尽力关照到了,这难道不是陛下对你们江南的关切与重视?朝廷知道你们的难处,也想尽最大的可能帮助你们,但国库一直吃紧你们是知道的,赈灾银实在没法第一时间拨下来。”

    冯于骁插话道:“可下官听说,户部前些日子才进了一百万两银子。”

    “那是好不容易才抠出的一点儿钱,没得多的,且这笔钱在接到江南急报之前,就当做军饷分给了仙慈关和雩关。也是不赶巧,公文都发下去了,朝廷总不能再反悔给人收回来。”沈亦德十分惋惜地叹气,然后语重心长地说:“殷侯和长公主也不比你们轻松,今年的饷银都被压了一半额度,但他们明白不是朝廷不想给,而是朝廷实在给不出。就像现在,朝廷体谅诸位大人,诸位大人也得体谅体谅朝廷啊。”

    这话说得有意思,贺今行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这位礼部郎中。

    恰好嬴淳懿也端着茶盏向这边看过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会,然后各自移开。

    这一百万两也是彻底没指望了。冯于骁与孙妙年对视一眼,孙妙年又与齐宗源交换了眼神。

    然后孙大人憋着一口气,粗声说:“沈大人,侯爷,不是我说,大道理谁都懂,但好赖话一箩筐也变不成一粒米啊,总得来点儿实际的吧?咱们四州百十县收纳数百万的灾民,都一天两顿、一顿一碗粥一个馒头地供着,那是以为撑过前面几天,后面朝廷就能拨银子救咱们呐。不是我们不想体谅,我们衙门可以慢慢等朝廷筹措赈灾银,但这数百万的人命等不了啊!早知道就该一天一顿,也好让这些百姓多撑些时候,吊着命等朝廷赈济。”

    他越说越激动,拿右手背“啪啪啪”地拍着左手心,唾沫四溅,还要不停往上首的两位话事人跟前凑。

    齐宗源微微皱眉,不着痕迹地后仰试图远离他一些,然而越躲这人越起劲儿,只能低声斥道:“孙大人,注意仪态!”

    孙妙年反应过来,轻咳一声,退后一步,再拱手道:“制台大人,下官这时候也顾不得这许多了。要是咱们治下百姓大批地流离失所家破人亡,那下官肯定也没活路,不如现在就一头撞死算了!”

    他一副慷慨模样,然而满堂除了秦幼合好奇地瞧着他,其余人根本懒得搭理他。

    什么人会仗节就义,什么人只是说说而已,众人心里都有分辨。

    “孙大人何必这么激动?”嬴淳懿放下瓷盏,杯中茶水一滴不少,“若是只听孙大人所言,本侯定会以为江南赤贫如洗,明日没有等来朝廷的赈灾银,江南千万百姓就立刻活不下去了。”

    “但是,”他停顿稍许,缓缓勾唇道:“据本侯所知,江南路衙门乃是九路衙门里度支最为富足的一个,每年除去上缴朝廷的税银,仍有盈余,年年累积下来,也该是一笔不少的钱。这笔钱一点一滴皆出自你们治下的百姓身上,朝廷筹拨赈灾银需要时间,这段时间安置救济灾民的费用就由这笔钱顶上,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再据你们上报朝廷的奏表,江南四州的官仓与义仓合计起来,存粮足够支撑整个江南近二十天的赈济。加上度支盈余,少说撑一个月没有问题,何以如此着急向朝廷索要赈灾银?”

    孙妙年咂巴下嘴,坐回去,看向斜下方,不与前者对视。

    “总督衙门是还有些钱,但数额并没有侯爷所想的那么多。朝廷税赋连年攀高,能留存衙门里的也就几万两,不超过一只手的数。而救灾赈灾中调动指派牵涉甚广,除了各处衙门,还有本地的世家大族与平头百姓,但不论地位高低,都不能白拿人的物资,让人白白卖命。把话说敞亮了,就是样样都要钱,消耗还不小。”齐宗源吹了吹茶汤,饮下一口茶,才继续道:“况且我江南商业发达,粮食生产就落于下处,有再多的钱,也只能到别的路州去买粮。这个时候,不好买啊。”

    他抬眼视向堂中,“大当家做惯了生意,又负责运粮,最清楚这些,与侯爷和各位钦使说说罢。”

    “回大人的话。”柳飞雁应声站起来,面向钦差使团这一边,沉声道:“赈灾所用主要是稻米。若是平常,米价大约是一两银子两石白米、四石稻谷,丰年略低,歉年略高,犹以五六月青黄不接之时最贵,但贵也就贵个几十上百文。然而此次洪灾之后,不止江南路内,周边汉中、江北、广泉各路亦是物价飞涨,米价已升至一两银子五斗白米、八斗稻谷,其余大小麦粟高粱豆类等等也差不多翻了一番,而未来时日内是涨是跌还难以预料。且暴雨不停,洪水不退,漕运航线也遭到了巨大的影响,有些便利的码头段时间内无法重新启用,转运的成本跟着就高了起来。”

    “这么贵?”贺今行不禁惊讶地问出声,“各地官府就任由米价飞涨?”

    “大家都不是傻子,如果粮价不涨,哪个肯卖?若让他们囤着,私底下偷偷地买卖,价格就会更加离奇。”柳飞雁面上闪过一丝苦笑,叹道:“以从汉中路稷州买粮再运回临州为例,哪怕不算我柳氏商行的人力与船只耗费,一石稻谷的成本也要一两五至一两八,而白米存储装运比稻谷要精细得多,一石至少要三两银子。”

    “不过若是一次买卖千石以上,价格应当可以压低两个点。”

    少年拧着长眉,接着问:“运输需要多少时间?”

    柳飞雁答道:“来回装卸至少需要四天时间,若是途中遇上暴雨洪涨,还会延期。”

    他快速地心算了一遍,“按现在的市价,再以大宣律所规定的最低标准一人一天四两米计,江南一天的赈济就要一万六到一万八千石粮食,折中下来,耗费大约四万两银子。而运一次粮,至少要够用八天……不,以防万一,最好一趟至少买十天的粮。”

    “今日已是初八。”嬴淳懿听完,面沉如水,接着道:“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在十天内,凑够至少四十万两银子。”

    第105章 二十六

    “四十万两, 怎么凑?”孙妙年问出了众人心中所想。

    “先把情况上报朝廷,咱们这里同时想办法,两不耽误。”齐宗源说, “诸位有什么想法都可以提, 集思广益。”

    然而沈亦德先前已经代朝中说过, 要体谅朝廷, 这话谁都没法接,便都沉默下来。

    忽有一人起身,走到堂中, 拱手示过左右,将大家目光吸引过去。却是户部郎中张文俊。

    “下官就直说了吧。”他满脸愁云, 神色为难, 咬着字似难以出口,但吐句却清晰无比:“户部暂且是拿不出钱的。来之前,堂官就叮嘱下官转告齐大人,若是赈济粮吃紧,就请齐大人先在江南路内筹一筹钱。”

    户部堂官谢延卿出身江南清河谢氏,齐宗源上任以来与他打过几回交道, 略有龃龉。但那都是情势所迫,他自认不值一提, 皱眉道:“谢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江南路如今这个状况, 本台去哪里筹?”

    “谢大人说,江南四州有钱有势的世族豪商众多,百姓遭灾, 这些世族与豪商却未必, 先请他们捐赠些银两,应个急, 总是可以的。”张文俊对着他深深一揖,“谢大人还说,他在江南住了十几年,直到去岁才上京,对江南各处的情形,齐大人、孙大人与冯大人的雷霆手段,都心里有数。还请诸位大人以救灾为紧,勿要推搪。”

    齐宗源听罢,拉下脸来,“谢大人这是把责任都推到本台头上来了。”

    张文俊面色更苦,但不得不回话:“正如沈大人所说,朝廷一定会为江南筹措赈灾银,只要齐大人先撑一阵,户部筹到钱就会第一时间拨款下来。”他顿了顿,低头说:“若齐大人觉得难办,也可上表陈情,再与谢大人商议。”

    “陈什么情,他谢大人远在宣京,本台难道还能飞过去质问他不成?”齐宗源怒而挥袖,半臂重重硌上扶手。

    “这倒是个办法。”嬴淳懿却道:“历来地方遭遇天灾,请当地名商望族捐献的事例也不算少。江南富裕之乡,又是商业重地,想必积有余财的不少,拿出四十万两应当不难。”

    孙妙年道:“话虽如此,但下官在江南多年,这里的世族也好,商人也罢,个个油精水滑。想从他们手里抠钱出来,哪儿有那么容易?”

    嬴淳懿笑了笑:“是吗,可江南路最大的商人不就坐在这里?我看柳大当家对三位大人是毕恭毕敬啊。”

    步步紧逼,齐宗源只能问:“大当家对这事怎么看?”

    “我柳氏能有今日,多赖官府和父老乡亲的支持,如今故土遭难,衔恩反哺自是义无反顾。”柳飞雁抱拳道:“草民愿捐献半数家财用于购买救济粮,但商行底下挂靠小户众多,草民却不好替他们做决定。”

    “大当家高义。”嬴淳懿点头赞许,“那就请大当家先回去问问手底下的弟兄,官府不设要求,他们愿意捐多少就捐多少,明儿再来给个准话。”

    沈亦德跟着道:“大当家,虽说是自愿,但你手底下的人,你得多费心提点提点他们。不管生意大小,都是江南路的人,在江南扎了根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能忘了本呐。”

    柳飞雁垂下眼,沉吟片刻,答道:“草民明白。”

    齐宗源,“你先回去吧,顺便去北城门看看,让他们注意不要乱了秩序。”

    她一拱手,麻利地退出议事堂,脸色便沉了下来。

    嬴淳懿看她走远,才又道:“商贾那边有柳大当家总揽,世族这边便拜托齐大人了。若能顺利募够购买赈灾粮的银子,齐大人当记首功。”

    “侯爷说笑了,江南路在本台任内出了这么大的事,一切行动皆是补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齐宗源凉凉地说:“本台也只能咬着牙腆着脸去游说各大世族了。”

    筹款募捐一事暂且议定,齐宗源带着钦差使团在总督府后衙的客院里安置下来,交待了侍女尽快送上餐饭,便与孙冯二人一齐离开。

    一排五间厢房,贺今行仍与秦幼合搭伙住。

    前者要了纸笔信封,进屋便坐下写信。

    后者靠在另一头,一边拨弄笔架上挂着的一列毛笔,一边说:“四十万两有这么难筹吗?”

    他在堂上便困惑不已,但他离家这几日,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开口要看场合,有些话只能对信任的人说。

    贺今行埋着头下笔不停,“那是四十万两白银,拖家带口的普通农户一年开支也不过五两左右。”

    “可傅禹成那个老头子从江南买的小妾身价就是二十万两,四十万也就两个小妾。”秦幼合下意识地左右张望一遍,而后压着声音说:“大不了让这边青楼再卖两个花魁呗?”

    “嗯?”贺今行惊讶得抬起头,“谁跟你说那花魁值二十万两?”

    “我在我爹房里翻到的书信上是这么写的啊。”秦幼合弹了一下某支笔杆,看他神情讶然,又赶忙补充:“不是我偷翻啊,我爹也知道我看了的。”

    “那说明秦大人并不防备你,但你以后最好不要把你爹的书信内容以及其他可能比较私密的东西告诉别人。”

    秦幼合愣了一下,很快明白他的意思,讷讷地说:“我没有告诉过别人,就这一次。”

    “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不算你告诉我的。”贺今行微微笑道:“可以这么说,值二十万两的并不是那位花魁,而是送他花魁的人送给他的所有孝敬,只不过名义上是他花钱买妾。”

    “你的意思是他收授贿赂了?可送他花魁的不就是江南路的人?要走他的路子、花钱托他办事的人,很有可能是个官儿啊。”

    “我也有此猜测。”

    “那齐大人和孙大人刚刚还哭穷?”秦幼合茫然地问。

    贺今行正欲回答,忽然听到有脚步声走近,便没开口。

    几息后,侍女敲门,“贺大人,浣声姑娘求见。”

    他眉心的折痕一闪而逝,手下正好写完了一封信,把信纸对窗晾着,拜托同伴:“有劳你帮我看着这张信纸,我去去就回。”

    “哦——”秦幼合拖长声音,看好戏似的对他挥手,“你放心,快去吧。”

    贺今行看他这副模样就猜到他在想什么,但不知如何辩驳,也就随人怎么想,自起身出去。

    侍女引他到院门处,浣声侧身站在台阶下等他。

    他作了揖礼,直言相问:“姑娘有何事,但讲无妨。”

    浣声摇头,抬手犹如婉转的花枝伸向前方,“公子请随我来。”

    院子里,嬴淳懿刚巧从屋里打开门,抬眼便看到少年随先前船上那戏子一同离开的背影。

    他目视两人消失在甬道转角,才收回跨出门槛的一只脚,再度阖上门扉。

    屋中还有一人,见他眨眼间就去而复返,奇道:“侯爷不是要去叫贺舍人么?”

    “罢了,这些事也没必要叫他。”他面无表情地坐下,“沈大人,就你我商议一番即可。”

    “这样最好。”沈亦德点头道:“虽然不知侯爷为什么觉得贺舍人可以信任,但他毕竟是秦毓章派来的人,下官以为,侯爷对他还是留个底比较好。”

    嬴淳懿对他的劝诫不置可否,直接说起正题:“齐宗源紧盯我们的行程,从京畿泊桥度一路到江南恬庄外,眼线遍布。临州北城门外的灾民安置营也是连夜临时搭起,只可惜他演得一番好戏,我们没能抓到他的破绽当场戳破,留下证据。他是秦毓章提拔的人,也算秦党心腹之一,若是能扳倒他,必能让秦毓章元气大伤。”

    沈亦德说:“但齐宗源对咱们的到来显然有所准备,只北城门外便可以看出他这路治班子积威深重,乃至百姓忍气吞声,无一敢当场奋力一告。依下官之见,要正面抓到他的错处太难,还得从侧面寻找机会。”

    “齐宗源天化十年调任江南总督,而后一年,柳氏商行就获得江南路全部的粮食转运权,垄断了江南路的粮食买卖,从此江南遍地雁子印。这其间,若是没有齐宗源的手笔,那他这个总督也不至于做到今日。但才将议事堂上,柳飞雁与他显然不是一条心。”

    沈亦德看向嬴淳懿,“商人本性逐利,而江南官场多得是贪得无厌的官员。他们初时能沆瀣一气,但时日一久,利益分配不均,进退倾轧下来,自然会出现裂痕。”

    “那这道裂痕,”后者叩了下桌面,“出在哪儿?怎么找?”

    两人对视片刻,不约而同地说:“或许可以从柳氏入手。”

    “我看这柳飞雁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当着钦差的面给咱们下脸子,她也配!”

    总督府后衙的书房内,孙妙年说着往地上啐了一口。

    冯于骁跟着粗声粗气地说:“齐大人,咱们就得给她点儿教训看看。”

    “她翻不出什么风浪,眼下筹款才是正事。”齐宗源不耐烦地抬手止住这个话题,寒声道:“这个谢延卿,落魄的时候唯唯诺诺的,还以为是个老实人,没成想看走眼了啊,现在爬回去靠着相爷抬举做了个尚书,就借着朝廷的名义在这儿来卡咱们脖子呢。”

    话音刚落,便有敲门声响起,他沉住气,回了声“进”。

    浣声带着贺今行走进来,福过身便自觉退下。

    后者颔首致意,然后就听冯于骁粗声粗气地招呼他,“贺大人,坐。”

    孙妙年几乎同时问:“我说贺大人啊,这秦相爷到底什么意思?”

    第106章 二十七

    贺今行当然不知道秦相爷到底是什么意思, 更不知道这几位想从他这里得到个什么意思。

    但显然,他们身为秦相爷一派的人,把他也当成自己派系的人了。他依着冯于骁的言慢慢坐下, 并不贸然答话。

    孙妙年沉不住气, 劈头盖脸地说:“我和齐大人早就给相爷去过信, 跟着急报前后脚到的, 政事堂发下来的批复也是让先开吴、俨两州的粮仓,我们以为他老人家应该是知道江南四州的常平仓根本撑不了二十天的啊!可现在怎么又让忠义侯来了?若非运河上都是柳氏的人,一直盯着使船, 才能提前把人拦下。否则真让他微服私访下来,咱们不如直接进牢子还快些!还有张文俊, 要逼着咱们……”

    “什么?”贺今行震惊得站起来。

    “撑不到二十天?”他低声喃喃, 脑子里飞速地闪过各种信息与猜测,惊骇地看向齐宗源,“你们假报公文了?”

    先前在议事堂商议的筹款期限和数额,皆是以官府还能再赈济到廿二为前提。若是不能,那势必还要再提前才行。

    他立刻追问:“临州和淮州的常平仓里还有多少粮食?”

    “……什么?”孙妙年的惊讶不比他少,睁圆了双目, 快速道:“难道秦相爷没有知会过你?”

    “那他派你来干什么?是他亲自派你来的吧?”冯于骁连着问。

    两人几乎是同时看向齐宗源,对了一遍眼神, 三双眼睛里皆是“糟糕”二字。

    贺今行不着痕迹地撑住桌角, 一时大起大落的情绪令他脏腑气血翻涌,阖眼片刻才平静下来,按实说:“忠义侯为钦差, 是由裴大人举荐, 陛下首可,并非秦大人一人能左右。且秦大人让下官来, 是要下官请诸位大人实心尽力,用心救灾。”

    他这话如秤砣,沉了地便再无回响。

    屋中另三人都变了神色,齐宗源道:“秦相爷的话就只有这些?”

    贺今行道:“确只有这些。”

    半晌,齐宗源靠上椅背,“本台知道了,午膳应当已备好,贺大人就先回去吧。”

    “请齐大人容下官多说一句。”他拱手道:“若是临淮两州的常平仓赈济粮不够,还望大人开诚布公,我们再根据实际情况加快筹款的速度,灾情刻不容缓,一日都耽搁不得。”

    少年深深一揖,才转身离开。

    门一关,孙妙年便破口大骂:“我老孙还以为这是新上位的心腹,没成想就是个马前卒,还是个满口假仁假义的愣头青。读几本书就自以为了不得,他懂个屁!”

    齐宗源示意他稍安勿躁,叹道:“这样的人派下来做事是样样不成,样样坏事。但又确实是秦相爷指的人没错……你们说他到底什么意思?”

    “总不能是玩儿我们吧?”冯于骁说:“但常平仓的事情让这愣头青知道了,他会不会告诉忠义侯和沈亦德他们,咱们怎么应对?”

    “那几个粮仓,也不怕他说,反正账目是做好了的。至于秦相爷的深意,我再写信问问罢。”

    齐宗源扶着额侧思虑半晌,溢出一丝冷笑:“其实也不难猜,忠义侯与沈亦德替裴孟檀来拿咱们的错处,想借此攻击秦相爷。他们在宣京争朝班里的位置,却要在咱们江南路打擂台,拿咱们的身家性命做棋子。”

    冯于骁皱眉:“不过这回钦差巡察的差使让裴孟檀揽了摊子,秦相爷只插进来一个人,是不是朝中局势有变啊?”

    “管他怎么变,裴孟檀还能压过秦相爷不成?”孙妙年哼了一声,“也甭管是谁,咱们逢年过节送上去的孝敬可不少,除了才死的孟老头,满朝哪个没收过江南的东西?想就这么作践咱们,也得掂量掂量自个儿拿不拿得起!”

    “没到那个地步!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能先过脑子再说话?”齐宗源打断他,不耐烦道:“先把眼前这关过了再说。钦差要咱们弄钱,那咱们就弄。你马上就去下帖子,明晚在总督衙门设宴,请江南各大世家的当家人前来。”

    孙妙年不情不愿地咽下埋怨,转脸又吹胡子瞪眼地说:“可四月才办过一次‘百花宴’啊,按惯例下一次得到中秋,提前两个月,这我得遭多少咒?况且这恶人咱们做,骂名咱们担,钦差倒落得清闲,白白等着捡功劳。我可不乐意。”

    齐宗源道:“笑话,既然来了,还想稳坐钓鱼台,没这么容易。你的帖子里就写,钦差说了,这是为朝廷分忧,为百姓解难,我看谁敢不来。你提前打好招呼,敢不来的,可别怪钦差一封奏表上报朝廷,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到时候本台也救不了。”

    冯于骁颔首道:“若是有哪家还要推拒,我带人去办。城里的‘洗贼名’,乡里的‘验白尸’,不怕他们不肯松口。”

    “就这么办。”齐宗源拿定主意,让他们各自回衙门。

    人走光了,浣声抱着琴进来,只行礼,不言语。

    他一指对墙的琴台,“弹。”

    伶人就了位,击玉之音便淙淙而来。

    一曲罢,齐宗源再道:“别新起了,就弹那天船上那一首。”

    琴弦却久久没有被拨动。

    “不愿意?”齐宗源笑了,“穿着我的衣裳,住着我的房子,花着我的银子,还要自比阮嗣宗,妄图以曲传意。这些我都能作罢,不追究,可人看不上你啊。你说说,我这买卖是不是亏大了?”

    浣声窈窕而起,按着琴弦的指尖滑下来,叠在身前,仍是沉默不语。

    这厢,贺今行听到了孙妙年专门说给他的那几句,只作过耳轻风,拂过便消散无踪。

    他回到客院,直接去敲嬴淳懿的房门,但敲了几次,都无人应答。

    隔壁却“吱呀”钻出个人,对他喊道:“别敲了,侯爷和沈大人一起出去了,不在。”

    “盛大人。”他无奈地招呼了一声。

    “怎么了?这愁眉不展的。”盛环颂走出来,叉着腰打了个饱嗝,“我说小贺大人,你这年纪轻轻的,一天到晚放轻松些嘛。”

    “有些事,十万火急,必须郑重对待。”贺今行摇头,他本想将常平仓存粮不足的事情告诉嬴淳懿,但没想到对方这会儿不在,只能晚些等人回来再说。

    盛环颂与他同时摇头,“不对不对,有一句话,我们堂官儿时常念在嘴里,叫‘天行有常’。万事万物都有它自己的发展趋势,你再急,也是急不来的。”

    “谢盛大人开解,但下官还做不到‘上善若水’。”贺今行抱歉地说,做了礼便先行回屋。

    啧,看来刚刚发生了什么大事儿啊,盛环颂心道。他独自倚在门前,看着少年的房间,拄着下巴若有所思。

    而房间里,正在餐饭里挑挑拣拣的秦幼合见贺今行回来,立即放了筷子,把手边的另一个食盒推给他,“你终于回来了,喏,给你留的饭。”

    后者欲直接再去写两封信,但看食盒丰盛还冒着热气,便坐下来先吃了再说。同时不忘催促对坐的小少爷,“你也吃呀,别浪费。”

    “哦。”秦幼合原本觉得这些菜一点儿都不好吃,但看他似乎吃得很香,也跟着一勺一勺不知不觉地吃完。

    饭后已过申时,贺今行写完信,用蜡封好,出门去寄。秦幼合也写了信,便同他一路。

    外面仍旧是瓢泼大雨,白昼如夜。

    两人在衙门里打听了官邮所在,寄完信回来,便被衙役带到了大堂。

    还未走近,便听堂中有人高声道:“……随时都可能决口,是堵是疏,还请诸位大人速速做决定!”

    贺今行几步赶过去,大堂里齐宗源与孙冯二人并钦差使团其余四人皆在,还有几个戴斗笠披蓑衣的人,雨具下是河道衙门的官服。

    “当然要堵!若白浪矶再决口,那我临州城岂不是要被再淹一回?”齐宗源直接发号施令,点齐总督衙门班吏前往白浪矶,同时命冯于骁去调北城门的临州卫过去。

    赶回来的两人雨具穿戴齐全,正好直接融入队伍里。

    总督府大门外,马匹已备好。众人上马时,贺今行挤到前面去找嬴淳懿,“侯爷,下官有事要报!”

    “现下不便,回来再说罢!”后者回头看他一眼,驱马便走。

    愈临近夜晚,雨势愈大;此时又人马嘈杂,说话都得靠吼。贺今行咬了咬唇,只能回头。

    队伍越往南走,街上房屋损毁越严重,出了南城门,更是一片淤黄,苍茫原野间已积起没过马蹄的雨水。

    赶到白浪矶,前几日才抢筑起的堤坝前人声惶惶,一名主事扑到齐宗源的马前,惊叫道:“大人,堤前已出现多处管涌,我们人手不够,请增派人手前去堵口!”

    他扑得太快,马刹不住,眼看马蹄要踩上他的胳膊,贺今行立刻飞身前去将人扯到一边。问情况如何时,才发现竟是江与疏。

    齐宗源又惊又怒,勒马高喝道:“还不快快前去堵口!”

    长跑跟随而来的衙役纷纷冲上去,他们不懂河工水经,一时茫然无措。

    江与疏来不及回答贺今行,便扯着嗓子喊道:“把地上往外涌泥水的地方都堵住!用你们附近的沙袋木头石头!”

    他重复喊了几遍,嗓子火辣辣地疼,见众人都明白怎么做了,就停下来加入其中。

    贺今行抬眼一望,看到喷涌最凶猛的一处管口,奔上前。

    “今行!”秦幼合在背后叫他,没叫住,也下了马跟着他跑。

    储备的沙袋木石很快用尽,然而堤内的水线还在不停上升,从脚踝攀到了小腿肚。

    白浪矶是片斜坡,靠近坝体的地方,已蔓到了腰部。

    “堵不住了!怎么办!”

    “堵不住也得堵!”

    地面隐隐约约地震颤起来,贺今行看着水线的涨势感觉不对劲儿。“与疏!”他指着堤坝根处,吼道:“这里面是不是也有!”

    江与疏立刻看过去,洪水浑浊,根本看不清底下三四尺哪里出了管涌,“肯定有!但摸不准在哪儿!”

    “没沙袋就用身体去堵!”边上的齐宗源攥紧了缰绳,额上青筋暴起,“有命没命都得给我堵住了!跳!”

    洪水涨得越来越快,眨眼间就蓄起了一泊深潭。

    临州卫还未赶到,众衙役皆已疲累,站在边上犹豫不敢跳。

    贺今行喘了口气,扔掉斗笠,扎入水中。

    然而洪水里睁开眼也根本看不到东西,他触到底,挨着堤坝根用手脚去探,十来息也没找到裂口,只能浮出水面,靠着坝体歇气。

    边上有人大喊:“他跳了!他是京里来的钦使,他都敢跳,我们有什么不敢的!”

    话落,便有“扑通”“扑通”地入水声。

    贺今行甩去头脸上的泥水,深吸一口气,正要再潜下去,惊变突起。

    一股磨盘粗的水柱猝然喷发,将恰好游过的一名衙役冲上半空,甩向了堤外的滔滔江水。

    他来不及思考,大臂便爆发出一股力量,攀着堤坝跃到空中,截住那名衙役,将对方推了回去。

    雨声与水声重重交叠,他忽地想起自己曾在这条大河之上与同窗一起乘船游学,听老师讲述先祖圣贤源远流长的故事。

    被江水包围的那一刻,他看见堤上有人跟着跳了下来。

    “今行!”

    第107章 二十八

    临州西去七八十里, 有座小山。自山脚开始,屋檐连着屋檐,院落挨着院落, 一层一层绵延到山顶, 形成了一座规模庞大的山庄。

    大雨倾盆, 一列马队疾刹在山门前, 焦急等候多时的妇人立刻上前,“大当家,临州那边怎么说?”

    一同来等的男人女人也纷纷“大当家”地叫。

    柳飞雁下了马, 把缰绳交给下属,“回去再说。”

    一行人匆匆踏着雨上山, 电闪雷鸣之下, 距离石牌楼匾上以正楷题着的“柳氏商行”四个大字越来越远。

    中庆末年,柳氏米行的男主人溺死在运河里,当家的女主人从此不肯住在水边,大着肚子和半大的女儿一起四处奔走,挑了个偏僻的小山头重立家宅,重头再起。

    庄子不断扩建, 门匾换了几轮,加入柳氏商行的商人半数都在此聚居。但当地人的习惯却一直没变, 只称这里为“雁庄”。

    雁庄最大的厅堂在山腰, 非年节或是关系到商行命运、需要全庄的人都参与进来的大事,轻易不在此聚议。

    然而此时厅里厅外却满是乌泱泱的人头,男女老少皆有;在雨里的俱顶着斗笠, 无一人打伞。

    最外面的人忽然喊道:“大当家回来了!”

    话音未落, 人群刹时炸开,皆翘首望着来路, 同时七嘴八舌地喊着问着,喧嚣犹如赶集日的早市。

    “都别急,先静一静!”先前那名妇人在前打头,立刻高声安抚。

    “秋娘。”柳飞雁按上她的肩膀,将人换到自己身后。

    躁动的人群看到她,很快安静下来,自动地分出一条路,容她行走。她穿过庭院,上了台阶,一路摘斗笠,解蓑衣,走到厅里的地台上,面对面地看向所有人。

    “我知道大家都在想什么,你们猜得没错,齐制台要江南路所有世族豪商募捐筹措赈灾银,这一轮需要四十万两。”

    此话一出,立即掀起轩然大波。

    “怎么又要咱们拿钱!”

    “对啊,明明四月才缴过一回,孙大人要了我那几间铺子的三成年利啊!”

    “我的桑田和织坊现在还泡在水里,别说利润,我这半条命都要赔进去了,再从哪里找钱?”

    “我们才调制好的那批胭脂水粉也彻底废了,供不出货,契金都不知道要损失多少。”

    ……

    “大当家,再这么任由他们勒索,我们就真的做不下去了。”

    “这些当官儿的简直欺人太甚,不给我们活路,我们也不能让他们好过,干脆和他们拼了!”

    “休说胡话!自古民不与官斗,五千临州卫不是吃素的,咱们拿什么拼?”柳飞雁喝道:“钱财再多,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命花才是关键。”

    众人才将爆发过一轮,被她当头一喝,都先后息了声音。有人抬手抹眼睛,很快响起轻声的啜泣,混在雨里听不真切。

    有人站出来,凄声道:“年前才提了一成的商税,除夕、元宵、上巳、寒食、端午五次节礼,再加个百花宴,就是铸币局造钱也没这快啊!大当家,您说咱们不偷不抢,一年到头一日不歇,就想做好生意图个饱暖,怎么就这么难呐?还不如洪水来时就跟着去了。”

    “人生在世,哪儿有不难的?”柳飞雁说:“我还是那句话,有我柳飞雁一口吃的,就绝不会饿着你们,你们怕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就算咱们下一刻就一无所有,好好活着,也能从头再来,谁都不许再有轻生的念头!”

    她缓了口气,语气平和下来:“对于各个衙门的勒索,大家都忍无可忍,我也一样,日后也不打算再忍。但这一次不行,这次捐献的钱并非是送给齐宗源孙妙年等人,而是用于购买赈济粮。”

    “太平大坝决堤,洪水淹了大半个江南,是天灾,咱们谁都无法预料,哪怕造成了损失,也无需因此自责,而是要想办法一起度过难关。再论起难处,咱们难吗?难。但咱们尚能站在庄子里说话,有存粮可吃,家人也都在身侧。而许多老百姓,洪水冲垮了他们的家,冲走了他们的亲人,他们流离失所,家破人亡,靠官府一日两碗米汤吊着命,还要受官府的驱赶折磨,不比咱们更难?”

    “他们都是咱们的父老乡亲,生长在江南,就一定买过咱们的货,滴水的恩也是恩呐。如今天大的难关在前,官府拿不出钱,咱们若是不捐,难道就看着他们饿死么?就算你我真能狠下心袖手不管,那日后江南没了人,咱们的货卖给谁去?诸位,纵使我柳氏商行能走遍大宣,但咱们到底是江南路的人,咱们的根,长在江南的土地里。”

    她字字发自肺腑,未说完就已摧断自己的肝肠。

    沈亦德要她提点她手底下的人,但这些当官儿的根本不了解她们这些走南闯北的生意人,对故土的眷恋与依赖。

    她注视着她与血亲一般的兄弟姐妹们,眼里泪光闪烁。有人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大当家,那就捐罢!给父老乡亲,总好过给那些贪官!”

    大雨奋力地敲着屋瓦,从檐沿冲刷至阶下,将青砖洗得更旧。

    秋玉送走最后一个人,回转来,见柳飞雁坐在厅中最末的椅子里,一动不动。

    “大当家,咱们也回吧。”她上前轻声说。

    大当家出神许久,才叹道:“我心里有愧啊,秋娘。我逼他们,就是在诛我自己的心。”

    “姐姐,您别自责。”秋玉握住对方的手,“况且咱们是拿也得拿,不拿也得拿,您劝他们,总好过冯于骁带人来。能拿钱解决的事都不算是祸。”

    “但前提是要有钱。四十万两只够撑十天,后面朝廷要是还没拨下赈灾银,又怎么办?”柳飞雁起身道:“底下损失惨重的,就别让他们拿钱了,他们该出的份额从我的账上走,我私房要是还不够,劳你们再添一些。只一条,给临州那边的单子要做好,免得孙妙年翻起来,又借机寻事。”

    “哎。”秋玉应声,随她一起回去。

    他们两家的院落挨在一起,就隔了道篱笆。

    快要到时,就见小径尽头竖着两条人影,其中一人远远地高声叫道:“阿娘,秋婶。”

    “少当家回来了。”秋玉对柳飞雁说。

    两人走近了,后者微微露出一丝笑容,“雨这么大,进屋等也是一样的。”

    柳从心不答话,只是摇头。他在家时只要知晓娘亲和姐姐回家的时日,就一定要在门口等到人回来,自幼如此,从未有过例外。

    柳三尺站在他身边,向大当家与秋姑姑抱拳行礼。

    柳飞雁颔首示意,“辛苦你了,回去歇着吧。”

    柳三尺依言告退。

    柳飞雁又牵着儿子回家,问道:“此行可还顺利?””

    “吴州的义仓已经搬空了,而官仓根本没有一粒粮食。他们不准我们接近官仓,但我让三尺悄悄去看了。”柳从心再次摇头,神色凛然,“林叔回来了吗?”

    一同跟进来的秋玉立时回答:“还没,俨州毕竟远,估摸得明个儿过晌才能到屋。”

    “那俨州的官仓大概也是一样,而临州和淮州可能义仓里都没粮。”柳飞雁说,刚稍稍展平的眉心又顺着两道明显的折痕蹙成山峰,“我说齐宗源为什么这么急,看来是因为他手里的余粮马上就要告罄。而钦差来势汹汹,目的不善,他们怕了。”

    “钦差和他们不是一路人?”柳从心惊讶道,心思立刻活络起来,“那我们……”

    柳飞雁抬手止住他的话,“现在不行。”

    “阿娘,我在义堂外面都听到了。”柳从心皱眉道:“各种勒索盘剥不说,朝廷年前布告涨一成的税,他们年后收缴却要涨两成,多出的一成就进了他们的口袋,当真贪得无厌。与我们谈判时还羞辱我们,现在有扳倒他们的机会,我不愿意就这么放过。”

    “阿娘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虽然钦差使团不是秦相爷那边的人,但看着也不像为百姓着想的,他们此来是雪中送炭还是火上浇油都说不准。这是不死不休的事,咱们先静观其变,不可打草惊蛇。”

    三人进了屋,秋玉收好雨具,柳从心找出油灯点上。

    柳飞雁处理商行事务连轴转了两日,疲累不已,但仍然倒了三杯茶。

    “大当家说得对,咱们出手就得要他们的命,否则还是得忍。”秋玉过来扶着她坐下,叹了口气:“这一天天糟心得紧,都是他们逼得太厉害。”

    柳飞雁饮尽一杯沁凉的茶,心肠就硬如岩石,“这天底下最难做到的事,莫过于‘见好就收’四个字。仁与义也从来是你来我往,没有我们要一直受着的道理。”

    她低声说罢,唤儿子过来,摸了摸儿子的头,然后说:“把今天这一趟的账目拿来,阿娘来做。还有从初二开始到今天,凡是你经过手的,都拿来。”

    柳从心疑道;“阿娘觉得我做得不好?”

    柳飞雁笑了笑,“听阿娘的话。”

    第108章 二十九

    柳从心沉默几息, 起身出去拿账本。

    他不明白他娘的用意,但阿娘一定有这么做的理由。且他没去参加今年的春闱,就已让阿娘伤心过一回, 不能再违逆阿娘的话。

    然而刚到檐廊上, 便见有人匆匆赶来。

    “大当家!白浪矶又决口了!”

    柳飞雁刚阖上的眼豁然睁开, 与秋玉一同快步出来, 厉声问:“临州情况如何?”

    “报信的兄弟回来时,临州卫才赶到,齐大人命令他们退一里抢筑拦水坝, 最新的消息还没传回来。”那人快速地说:“原来的沙堤起了管涌,堵不住, 冲走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是钦差副使,职任中书舍人。”

    “我知道了。让弟兄们多辛苦些,密切关注白浪矶的动向,一有消息就立刻来报。”柳飞雁让对方下去,脑仁痛得厉害,仍试图将乱成麻的思绪牵出条理, “中书省,秦相爷, 忠义侯, 户部……”

    “不对。”她猛地抓住秋玉的手腕,后者回握。

    柳从心走过来,问:“阿娘, 哪里不对?”

    穿堂风卷着雨珠噼里啪啦地跳溅到廊上, 打湿衣裳,吹灭了屋里未来得及罩上纱罩的灯烛。

    柳飞雁缓过神, 看着他说:“钦使出事,不可能就这么算了。给你大姐递消息,让她在下游去找,不论生死,都先把人捏在手里。你现在就去。”

    柳从心皱着眉想说什么,但终究没张口,取了斗笠便下山,白衣很快融进暮色。

    秋玉这才将担忧问出来:“大当家,您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不好的预兆?”

    “这件事里,秦相爷的态度若即若离,令我感到极其的不安。”两人是几十年的老搭档,柳飞雁对她说了实话,“我有种直觉,咱们这回要面对的将是有史以来最大的难关,若挺不过去,就没了。”

    她望着山下好一会儿,又说:“我甚至在想,当初搭上齐宗源这一步,是不是走得不对。”

    “对不对,咱们说了也不算。谁让咱们基业在江南,三任总督,十几位布政使按察使,哪一个要钱要物,咱们有拒绝的权利?我只知道您的每一个决定,都让咱们商行越来越兴盛,大伙儿也都实打实地分到了好处。”秋玉站到她身后,替她按压太阳穴,缓解头痛,“韧儿闹着要去从军的时候,我就想开了,有些事就是命,一开始没办法改变的始终是改变不了。大当家,您也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若我一人,一家,那餐风饮露都无所谓。但我干系着的不止一家,这么多的兄弟姐妹将身家搭在我这里,我岂能辜负他们?”柳飞雁长叹。

    她的视野里,遍布半山的建筑群各处挂有数十杆雁子旗,在晦暗的风雨中飘摇不止。

    白浪矶。

    数百支桐油火把撑起一片天地,火光笼及之处,举目皆是水泽。

    原来的堤坝已被洪水淹没,水线前逼一里,靠北临近州城的上坡,到处都是着藤甲的卫军。在长官的指挥下,急哄哄地跑动着抢修防水坝。

    仿佛天上砸落的不是雨,而是热油。

    嬴淳懿接连垒了几只沙袋到沙堤上,感觉到过腿弯的水面没再往上,吐出一口血沫,朗声喊道:“江主事,水似乎不再涨了!”

    “嗯?”不远处的人堆里传来应答,然后有个浑身淌着泥水的人影爬到堤上,拿了支火把向外一照,蹲下来紧张地盯着水面。

    再回头时,底下围了一圈人,把他吓一跳。

    齐宗源问:“江主事,这水是不是真的没涨了?”

    一片寂静中,江与疏紧张地点头,有些结巴地说:“没、没涨了,洪水停了。”

    底下所有人,不论官员还是兵丁,都肉眼可见地瞬间松了一口气。

    “但、但是……”江与疏硬着头皮指了指天上,“雨还没停。”

    众人还没落稳的心脏又吊起来。

    “还不快继续筑堤!”齐宗源训斥趁机抖落藤甲积水的临州卫,见卫军们重新忙碌起来,才耐着性子问:“这又是怎么个说法?”

    江与疏回答:“若是雨没停,洪水却不涨,很有可能在上游发生了其他的事情。”

    “什么事,你倒是一次性说完啊!”齐宗源忍无可忍。

    “我不、不知道,得去看、看看。”

    “那现在就去看!”

    “好、好!”少年急急忙忙地跳下来,扶正歪斜的斗笠就要跑。

    “哎,带两个人一起。”盛环颂叫住他,随手点了两个卫军,“去,跟着保护江主事。”

    沉浸在焦急与惊惧里的江与疏被这一打断,立时想起之前一直念着的事,回身跑到齐宗源面前,作揖说:“齐、齐大人,先前今行、就是贺舍人,和另外一个人,因堵管涌被洪水冲走,还请您派人去找找他们。”

    “谁?”齐宗源按了下额头,“我都给忘了,是得去找。”他看了一眼孙妙年。

    后者心领神会道:“现在哪里抽得出人手?洪水这么急,人还不知道被冲到哪里去了,雨势大,路也不好走,明儿白天再说罢,”

    江与疏又急起来:“可是早一点去找,找到他们的机会就大一点啊,齐大人……”

    先前事情发生得太快,从贺今行以人换人跌落江水,到秦幼合跟着跳下去,不过瞬息。

    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眼睁睁看着一个洪浪就将那两人卷得没了影儿。而后沙堤崩毁,洪水汹涌,来不及思考便不得不紧急撤退。

    到此时已过了一个多时辰。

    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嗯,最好是死了。孙妙年打断他:“现在这里抢筑堤坝的人手都不够,难道要因为这两个人而疏忽整个临州城的百姓?江主事,你懂点事理。”

    江与疏还要争辨,嬴淳懿忽地出声道:“罢了,本侯的副使,本侯带人去找。”

    众人的目光皆聚向他,齐宗源苦口婆心劝道:“侯爷,本台知道贺舍人是您的亲信,您焦急在意都是人之常情。但现下天时不便,人手不足,您就再忍耐几个时辰,待防水坝筑好,雨一停,本台立刻和您一起去找。”

    亲信?嬴淳懿眉锋一扬,只道:“这两个人,谁都不能出事。现下洪水不涨,一切路况都好说;随行的禁军还是留在这里筑堤,本侯雇请流民帮忙找就是,一顿饱饭,想必有的是人愿意。”

    沈亦德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有正当的理由脱离总督衙门,就有机会暗中行事,联系柳氏商行的人;而带着流民干扰视线的同时,还能趁机向流民打听江南路的实际灾情。于是跟着说道:“侯爷思虑周全,此番安排既不耽搁筑堤,又能立刻去找人,还可安抚部分流民。不论是官是民,都是两条人命,下官愿随侯爷一起,出一分力。”

    齐宗源的脸扭曲了一瞬,而后面无表情地拱手道:“流民流离已久,疲累力弱,不及禁军训练有素,找人更快。既然侯爷执意要去,那还是带着禁军一起罢。”

    “齐大人所言也有道理。”嬴淳懿颔首,“那本侯现下就整队出发。”

    “多谢侯爷!”江与疏赶忙躬身道谢,低声道:“今行什么都会,水性也一定很好,不会有大事的。侯爷去了,一定能把他们找回来。”像是说给对方,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嬴淳懿的视线在他身上停了片刻,做了个请起的手势,便转身离开。

    沈亦德随即跟上。

    张文俊年纪大身体不好,先时受了惊,已经被送回总督衙门。

    钦差使团就剩下一个盛环颂,在孙妙年要吃人似的目光里不好意思地一笑,一晃身便钻入了人群里。

    他一路琢磨着防水坝哪里还需要堆沙袋加固,嘴里细碎的念叨比雨点还轻。

    “好似无比重要又好似无足轻重的小贺大人呐……啧。”

    ……

    谁在叫我?

    贺今行猛地睁开眼,头顶只有雨声。

    意识回笼,他感觉到手脚的位置,再试着动了动身体,骨头应当没有问题。

    浓稠的夜里,什么都看不清。他抓到了一把泥,嗅到了浓郁的土腥味,身体似乎还压着野草之类的东西。他拽了一把,先摸摸形状,再咬住一点叶尖,是稻苗。他立即爬起来,又弯下腰,瞪大眼费力地分辨植株的位置,踮着脚踩着空当走出这片农田。

    稻田没有被淹没,这些苗就还能成熟。

    他站在田埂上,才翻出衣襟里侧,擦干净手指,抠进喉咙,将肚子里的积水全吐出来。

    许是干呕的声音大了些,远处传来一声厉喝,“谁在那边!”

    而后一点莹莹火光出现,由远及近地却有两个人,皆警惕地盯着他,“你不是我们这里的人,在这里干什么,是不是想偷我们的稻苗?你休想!”

    他拱手作了一揖,“我是被洪水冲到这里来的。十分抱歉,刚刚压到了几株苗,还扯了一株出来,不知损坏几何,我可以赔。”

    这声音虚弱不已,那两人面面相觑,提琉璃灯的老者说:“我去田里看看。”

    他去稻田里挨着走了一圈,回来时脸色和缓许多,问清贺今行的来历和事情经过,连声说:“造孽哟。这些苗是县尊前天才带着我们插下去的,要怎么赔,得问他才行,你跟我们去见他吧。”

    “好。”贺今行应下来,“但是还有一位和我一起被洪水卷走的朋友,我俩在水中抱着同一根浮木,他应当也被冲到了附近。请两位容我找到他,再随你们去见县令大人。”

    第109章 三十

    待在另一片农田里找到秦幼合再把人救醒, 已是后半夜。

    虽说贺今行确定他就在附近,但真摸黑地搜寻起来,哪怕有一盏琉璃灯, 仍费了不少的力气。

    秦幼合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 拽着贺今行的胳膊, 身体的大半重量靠到对方身上, 半晌都说不出话。

    “水吐出来,歇一歇就好了。”那两名农人也帮忙给他拍背顺气,一人说:“你俩真是命大, 昨儿个这么大的雨,被洪水冲走还能全须全尾地活下来。”

    “我也以为、我要死了。”秦幼合断断续续地说。

    “现在没事了。”贺今行低声安慰, 见他好一些, 便带着他一起躬身道谢,“多谢两位帮忙。”

    “初时浪涛汹涌,但我俩扒住了一根顺水冲下来的浮木,捱过一段时间后不知怎地,洪水忽然就平静了。也算有惊无险。”他说到这里,不禁抬眼望天, 仍然什么都看不清,只接了一脸的雨水。

    雨好像一直没停。

    “活下来就好, 大难不死, 必有后福。”另一老者欣慰地笑道,“你俩现在就跟我们回去吧。”

    贺今行应了声,又问秦幼合;“能走吗?不行的话, 我背你。”

    农人转身带路, 离了那一星灯火,肩膀挨着肩膀地站着, 也看不清面容。但秦幼合听到他的声音,想到先前在洪水里一直是他拉住自己,便努力迈开发抖的腿,咬牙说:“能。”

    “那咱们先试着走一走,要是哪里疼或者没力气了,就立刻告诉我。”

    “……我有那么不中用吗?”秦幼合忽地恼了:“你别老哄我行不,我已经长大了!”

    贺今行一愣,这和长不长大有什么关系?继而失笑,“行,是我说错了,咱俩互相扶持,好不好?”

    他说着把自己的胳膊搭到对方肩上,前者一下没了脾气。两人相互搀扶着跟了上去。

    一条弯弯绕绕的小道走到尽头,再爬上一个小山坡,赫然出现一间亮着灯光的茅草小屋。

    农人带他们到逼仄的屋檐下避雨,然后去窗前叫了几声“县尊”。

    很快屋门便从里打开,一个约摸三十多岁穿着麻衣的中年男人出现在众人面前。

    “县尊。”那老者恭敬地叫道,把巡视稻田的结果以及贺今行两人的情况都说明白了。

    县尊听完,让他们带着琉璃灯回家,然后把贺今行两人叫进屋。

    屋中间隔了道质地实厚的青布帘子,县令到帘子后面去了片刻,出来道:“我乃江阴县县令莫问。说吧,你们从哪里来,是什么人。”

    “原来您就是莫弃争莫大人。”贺今行在筛选文书誊抄公文时对这位“铁板县令”的事迹略有所闻,拱手作礼:“我是江南路巡安钦差副使,中书省中书舍人,贺旻。于昨日傍晚在白浪矶沙堤救险时不慎落水,这位是我的朋友,为救我而跟着跳水。”

    “白浪矶的堤又垮了?”莫弃争眉头紧锁,说:“你既是钦差副使,职使重要,得赶紧回去才行。”

    “我正有此意。”贺今行说:“原本钦差与齐制台议定在十日内筹集四十万两用于采购赈灾粮,但昨日下午我意外知晓江南四州的常平仓存粮已经岌岌可危,完全不足以支撑到廿十,赈济方案与筹款买粮计划都要尽快进行调整。然而我还未将这个消息告知钦差大人,所以必须尽快赶回去。”

    莫弃争稍稍提高了声音:“你意外得知常平仓存粮不足的消息,且钦差还不知道,你是说总督府、布政使和按察使三衙门联合欺上瞒下?”

    贺今行颔首,“江南路上报朝廷的奏表里确切写明江南四州的存粮足够赈济二十日,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

    “若你所说是真,那岂非随时都有可能出现无粮可赈的局面?”莫弃争手握成拳来回走了两步,“但我不能只听你一面之词,淮州的义仓就在我江阴县附近,我明日便打申请前去查看。”

    “既有地利,能实地查看最好,望莫大人看过之后将义仓的情形去信告知于钦差。另外,淮州与临州隔江而望,还请莫大人借条船于我,就算此时不便,我等一早也得走。”

    “自当如此。”莫弃争答应了。

    安静片刻,贺今行想起来此的目的之一,又面带歉色地说:“实在对不住,我和我的朋友压坏的稻苗共有十二株,该赔偿多少我们先赔给您。”

    他说着便要掏钱,然而摸遍全身,都没有找到先前随身携带的一点碎银。他顿时有些脸热,想到脖子上挂着的绿松石,但那是星央送给他的,且只在边境流通,遂放弃,再绞尽脑汁地想还有什么可以换钱的东西。

    “我有钱。”秦幼合及时地说,他拿出一块贴身佩戴的玉珏递给莫弃争,“没银两,但这块是和田玉,应该够了。”

    莫弃争却没接,摇头道:“虽然我确实心痛损失的稻苗,但天灾不可避,你二人又为救堤而落水,实在不该苛责。”

    秦幼合急道:“你拿着呀,虽然不是现银,但可以当了,再去买粮食。你们不是缺粮吗?大半夜的都要去巡稻田,就当我捐的行不行?”

    他上前一步,直接塞到了对方手里。

    贺今行看他急得出了额汗,跟着劝道:“幼合是真心想为百姓做贡献,请莫大人收下吧。”

    莫弃争将那块玉握在手里,叹道:“也罢,就充做公费,专用于赈济。多谢这位年轻人。”说罢退后一步,拱手深揖。

    “不用、不用。”难得有个正经人这么正经地向他道谢,秦幼合手忙脚乱地还礼。

    贺今行看着他笑道:“还好有你救场。但损失是你我一同造成,赔偿、捐赠都好,你我都要一人一半,我那一半日后领了俸禄再还你。”

    “你也损我。”秦幼合小声地抱怨,但眸光闪闪,显然很高兴。

    这时,帘后走出一名妇人,抱着一叠衣物,叫了一声“相公”。

    “这是拙荆。”莫弃争向少年们介绍,然后接过衣物递给他们,“都是我的旧衣,还望两位不嫌弃,权且先换一换。”

    “莫夫人。”少年们赶紧低头作揖,那妇人也低头还礼,很快又进去了。他们才捧过衣物,连声说谢。

    莫弃争摆手,熟练地将屋中的饭桌和几条长凳拼到一起,“实在抱歉,我老娘也在里面,没有多的地方,两位就在这儿将就一晚罢。”

    两个人、甚至三个人挤半个屋子,秦幼合震惊无比,下意识地脱口问:“你是县令,就住这一间草屋?”话落又立即摇头,“我没有看不起的意思。”

    “无碍。我江阴县大半辖地都沿河,洪水一来,包括县城在内就被淹没了大半。”莫弃争已看出他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并不在意,解释道:“只有这一片坡地没有被淹的风险,所以我就带领县城百姓在这里临时搭建了草屋,一家一间。”

    “全城被淹吗?”贺今行亦感到震惊,快速问:“受灾竟如此严重,灾情如何?”

    莫弃争说:“好在发现得早,大家紧赶慢赶都跑出来了,没出人命,甚至部分人家还抢出了些财产。我县的义仓就在坡顶上,粮储充实,大家每日紧着吃也能吃两三个月;前几日县里的青壮们又下去收了些稻苗回来,大半都已经寻田插下去,到秋收,也不怕没粮食接续。总而言之,是有惊无险。等洪水慢慢退了,大家回去重整家园,就能渡过此次灾难。”

    他嗓音干涩沙哑,但吐字十分有力,虽是一身布衣,将百年难遇的天灾应对娓娓道来,简洁而从容不迫。

    但贺今行知晓这一步又一步的“有惊无险”需要多少心力决断与长久的筹谋,真心实意地向他一拜,“莫大人治理有方。江阴县有莫大人为县令,是百姓之福,也是朝廷之福。”

    “小贺大人言重了。百姓称我一句‘父母官’,我就要当得起。否则在家种地就是,来做什么官?”莫弃争微微一笑,随即感慨道:“不过我也不知到秋收时,我是否还担任着江阴县令这一职。”

    贺今行心下一凝,问:“这是何意?”

    莫弃争走回窗下的窄案,案上铺着还没有写完的题本,“太平大坝溃坝第二日,我便上疏到淮州府衙,请知州大人做出救灾赈灾的指示,然而迟迟未有批复。我又上疏到总督衙门和布政司衙门,请齐制台和孙大人示下,同样没有得到批复。我不得不先斩后奏。比如开义仓,就未得上级的批准,论起罪来,当黜官废名。”

    “可你救了全县的人啊。”秦幼合不解地说:“总不能州府和布政司不下令开仓,你就永远不开吧?那不是让大家抱着粮食饿死吗?他们不及时给批复,论起罪,也应该是他们有罪才对。”

    莫弃争只道:“为官有为官的规矩。大宣律在我心中,我违背了哪一条我心里有数,待洪灾过去,我便自请枷锁。”

    第110章 三十一

    听了这番话, 两个少年久久无言。

    贺今行沉吟许久,说:“莫大人,明日我可否与你一起去查看淮州义仓?看完再走, 应当耽搁不了多少时间。”

    县令没有直接开州府常平仓的权力, 但他是钦差副使, 事急从权, 事后也有转圜的说辞。

    “可以,你能做个见证最好。我现在就写状表,天一亮便送往淮州。”莫弃争顿了顿, “你们要洗漱的话,门外有桶水。”

    贺今行点点头, 屋里空间逼仄, 转身便能开门。

    仔细看去,门边二尺远,果然放着一只木桶,桶里盖着半面葫芦瓢,被雨滴滴答答地打着。

    贺今行看了片刻,如释重负地自言自语:“终于要停了。”

    秦幼合挤过来, 屋檐太窄,风把雨丝掀到他们身上, 他打了个抖, 见对方把手伸到雨里洗干净了,拢成碗状接雨,不解地问:“桶里不有水么?”

    “你不渴吗?”后者反问, 捧着一小抔水回来喝掉, 才发出一声喟叹,“如果太平大坝没有崩溃, 这样的雨,本该是甘霖。”

    秦幼合眨了眨眼,看看身边的人,又看看夜色中的雨幕,想说话又不知该说什么,干脆也伸出手去接捧雨。

    贺今行却有意问:“你为什么要跟着跳?”

    当时他看到秦幼合毫不犹豫地扑下来,真的感到非常意外。

    “嗯?”秦幼合手一抖,才蓄的雨水从掌缝漏了出去,呆了半晌,才讷讷地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在这里,只有你和我玩儿,我怕你再也不回来,就没人愿意带着我了。”

    “可你不是从小就和侯爷认识,经常找他玩儿吗?”

    “不一样。我想和他做朋友,但我感觉得到,他越来越不喜欢我爹,我爹也一直不喜欢他。我不能舍弃我爹,他就肯定不会信我。”秦幼合收回手臂,慢慢地蹲下去,喃喃道:“我爹说得对,我优柔寡断,什么都想要,所以什么都得不到。就像我本来是想去救你的,但其实你不需要我救,我反而给你添了麻烦。”

    他抱着双膝,趴在膝盖上,睁圆的杏眼里满是茫然,“今行,你说人为什么一定要做选择呢?”

    贺今行挨着他蹲下,小声说:“可你没有给我添麻烦。嗯,虽然我是费力了一些,但一个人在洪水里不知道被冲向何方,和有人在一起互相抓住对方,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

    他试图比划,自然是比划不出那奇妙的感觉,放弃后微微笑道:“只要你的心是好的,也没有伤害到别人,不想选就不选了。”

    “我可以不选吗?”秦幼合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没头没脑地说:“我的小金花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如果没有我,它饿了渴了该怎么办?”

    “那就早点睡,明天我们早些赶回去,去给它喂食水。”贺今行拉他起来,借着雨洗掉一身的泥。

    莫弃争也处理完公务,准备趴在那张窄案上睡会儿。两个少年人反应过来桌板本是他的“床”,不愿占,就各躺了一条长凳。

    没有被褥枕头,硬板凳硌得秦幼合睡不着,又不敢翻身,只能在黑暗里睁着眼,想家,想他爹。

    旁侧却忽然伸过来一条手臂,把他吓得浑身一僵的同时,抬起他的脑袋垫在底下。然后传来微不可闻的声音,“快睡吧。”

    他枕着对方的手臂,心说这我怎么睡得着呀,然而一阖眼就睡了过去。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原江阴县衙的衙属就前后脚到县令家里来报到。

    县丞汇报说:“县尊,昨个儿一夜又有近两百流民流到咱们这儿来了。”

    他们江阴县虽和江南其他地方一样遭了灾,但还有吃有住,不知是哪个接亲戚来时嘴碎传出去了,这几日天天都有别县的流民想方设法往他们这儿跑。

    莫弃争点了个腿脚麻利的捕快把申请查看州府义仓的状表送到淮州城,才回他说:“还是跟昨天说的一样,安置好。”

    见几个衙役面有不虞,又立时板着脸道:“别打歪主意,都是邻近的父老乡亲,吃不了你几粒粮食。现在把人赶走,就等于叫人去死,我江阴县衙容不下这样的畜生。”

    衙役们纷纷一抖,将身板儿挺得笔直,连声说“不敢”。

    县令才缓和了脸色,“老吾老,幼吾幼,大家都有困难的时候,咱们现在帮别人,以后别人才会帮咱们。”然后吩咐县丞:“对了,新来的流民,都给他们单独煮粥,煮稀些。”

    后者拍着胸脯应道:“您就放心吧县尊,事情放咱老包身上,出不了错。”

    秦幼合在旁听了前因后果,奇道:“为什么?莫大人不是说吃不了几粒粮食么,怎么又要煮稀的?”

    包县丞眯着一双小眼睛,嘿嘿笑道:“一看您就不知道,这人呐,就是贱骨头。一旦饿久了,就吃不得好东西,只能先喝些米汤、稀粥,把饿小的肠子润一润、撑大些,才能开始吃稠的。若是一来就大鱼大肉白米饭的,一顿下去就得成饱死鬼见阎王去了。”

    “还有这种讲究?”秦幼合惊讶极了。

    “谁也不想这样,都是穷苦闹的。”莫弃争叹道,安排好今日的事务,便与贺今行两人一起前往义仓所在。

    上午要巳时才放粥,他们等不了,就一人灌了一瓢水。

    按大宣律,州府所设常平仓分两种,由官府以底价收购主粮进行存储的叫“官仓”,在赋税之外向百姓征收各种粮食的叫“义仓”。州治以下行政级别不可设官仓,而辖区内缴纳赋税的农户数量超过一定规模后就可以设置义仓。

    “我江南路商业发达,做生意的人一年比一年多,还设有义仓的县就不多了。”路上,莫弃争摇着头说。

    “商业税重,整体来说官府能收到的税变多了,也不算坏事。”贺今行接道。

    “可如果人人都去做生意,那谁来种地生产粮食?像现在这样的局面,有钱也买不来粮食,就难了。”

    他们从背坡爬上山脊,莫弃争指着另一面的山坳说:“我江阴县的县城就在那里,沿江有良田万顷,年年堆满义仓。第二年秋收后,才将陈粮发还百姓,填入新粮。”说到后面语气饱含痛惜。

    贺今行放眼望去,茫茫浑黄江水里,零星可见一小片屋顶或是树梢,宛如一片泽国,跟着叹道:“可惜了。”

    他回头望了一眼来时的坡地,一排排望不到头的草屋,再往下是新垦出的农田,无数嫩绿的稻苗在晨光熹微里晃着清露,熠熠生辉。

    于是他对莫县令说:“但贵县百姓都存活下来了,有人在就有希望。待明年秋收,定能再次将新粮填满义仓。”

    莫弃争稍稍释怀,颔首道:“都是乡亲们的功劳啊。若非真的出现在眼前,任谁也想不到我们能在六七天时间里做到这样的地步。”

    秦幼合跟着看过去,从他们出发到此不过盏茶功夫,遍野已皆是劳作的农人,似有若感:“他们都是坚强又努力的人。”

    三人继续赶路,路过江阴县的义仓,仓库高大而坚实,任风吹雨打自岿然不动。

    外面守着数十个百姓,老远就亲热地高喊“县尊”。

    莫弃争也挨着打招呼,又走出老远才休止。

    贺今行有感而发:“我的老师曾说,观仓廪,可窥政风。莫大人是踏实的人,”

    “我这不算什么。往年许大人知淮州时,勤政爱民,仓廪富足,一年有半数时间都在田间地头跑,百姓们爱戴他,底下官吏也尊敬他。他升迁时大家都很不舍啊,但总不能阻碍人家的前程,只能含泪相送。”莫县令又想到此行的目的地,“新来的知州大人年后才到,我目前只在迎接时见过一面,对这位大人的作风尚不够了解。”

    半年只有一面吗?少年再想到昨晚对方所说的情况,皱眉道:“去看看就知道了。”

    三人又走了一个多时辰,秦幼合又累又饿,整个人都蔫了下来。莫弃争安慰他说:“就快到了。”

    再行一炷香,远处山林间,终于现出了圆木搭的仓顶。

    “天呐,”他抓着贺今行的胳膊,气喘吁吁地说:“今行,我这辈子都没这么开心过,终于要到了。”

    后者笑着摇头,“以后有机会多走走就好了。”

    他们所走的是山间小路,小路到头是一条不宽不窄的官道,道上还有两道深深的辙痕,从延伸向山林间的义仓。

    一州所设的义仓远非一县可比,可以说是一片仓库群。

    莫弃争在前带头下去,然而却有一行人从官道而来,在他们之前占据了路口。

    县令立刻竖眉喝问:“此乃州府仓廪重地,尔等何人,在此所谓何事?”

    这行人身着一模一样的麻布短打,同行还有几辆马车,他们从后面的马车上搬下桌椅绸垫与陶壶瓷盏等物,在前搭设铺排开。

    一应物事上均烙着一只展翅欲飞的水墨鸿雁。

    莫弃争的眉毛拧到了一起,“你们是柳氏商行的人?”

    贺今行与秦幼合看到那些雁子印,也面色凝重起来。

    这时,打头的马车终于从里掀开了车帘,一名着白衣的青年走下车,再回头捺着纱帘,伸臂牵出一位女子。

    鎏金步摇与绯色大袖长衫在风中摇曳,刹那间点亮了整片乡野。

    女子在下属铺好绸垫的太师椅里坐下,交叠双腿,抬眼看向正对的三人,红唇轻启:“不知哪位是钦差副使?”

    白衣青年站在她身后,毫不避忌地现出腰间挎着的长刀。

    贺今行已认出对方的身份,上前道:“我是。不知柳大小姐有何见教?”

    “……我们,”柳逾言骤然起身,抓着他的衣襟将他向前拽了几寸,仔细地打量。

    她飞挑的长眉慢慢放平,继而笃定地说:“见过。”

    第111章 三十二

    两人对视片刻, 贺今行眼角微颤,掩下心中惊异,平平道:“大小姐好毒辣的眼力。”

    他曾以男装与对方在荔园见过一面, 那时只粗粗抹了脸, 本以为日后难再相见。谁知猝不及防在此地撞上, 照面便被认出。

    柳逾言蓦地溢出一声轻笑, 再压近一寸,用只有双方才能听到的声音问:“你是他的儿子?”

    她的敏锐令贺今行寒毛直竖,避无可避, 只能小心回道:“请大小姐保密。”

    然而对方只是细细地在他脸上巡视一圈,然后说:“不像。”

    “不过我也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说不准。”柳逾言垂下眼睫, 回忆一闪而过。

    七年,还是八年?她过目不忘,但从来不记这些没有价值的小事。

    她抬起两根手指,以剩下两指的指背将少年推出去,扬声道:“好说。”

    贺今行趁势后退两步,知道她这是在回答自己先前的请求, 抱拳道:“多谢大小姐。”

    “但我不做亏本的买卖。”柳大小姐又不紧不慢地坐了回去,歪着头, 撩起眼皮, “生意场上,向来是互利互惠才能走得更远。”

    这是以保密为条件来要他做事,贺今行敛眉道:“大小姐请讲。”

    “不急。”柳逾言展臂一指, 如水的纱袖甩向山间的义仓, “你们这一趟不是要查看淮州义仓么,赶紧过去吧, 我在这里等你们回来。”

    义仓有问题?贺今行看向莫弃争,后者常年紧锁的粗眉未曾展平过,“本县派去州里拿敕令的衙役尚未赶来。”

    “州里不会给,那边也不会有人找你们要敕令,去吧,别浪费时间。”柳逾言再一次催促。

    “没人要敕令是什么意思?”莫弃争高声道。

    “字面意思。”

    县令握紧拳头,一拂袖大步流星走向义仓所在,贺今行立时拉着尚不明状况的秦幼合追上去。

    三人走远,柳逾言吩咐一众下属,“都散开去,守着前方路口,要是有官府的人来,拦住他们。”

    待只剩下两人,她微微侧头,冷声道:“你现在可以解释了。我让你跟着阿自,你为什么要过来。”

    柳三尺走到她视线里,单膝跪下。

    大小姐命令他贴身保护少当家。所以少当家要他来送信时,他理应拒绝。

    但是,他低头说:“三尺是大小姐的护卫。”

    “别拿这种话搪塞我。”柳逾言自及笄起,就听过太多的甜言蜜语。各种各样的人说着天南海北的话,皆以为自己情意绵绵手到擒来,而在她眼里却拙劣不堪甚至不如表演杂耍的猴戏。

    她在昨夜收到雁庄传来的消息,就立刻布置人手星夜沿江寻人,而她自己一边乘坐马车跟着找,一边处理她与人合作的在广泉路即将出海的茶叶生意,至此心力交瘁,懒得多言。

    青年仍旧低着头,声音也跟着低两度,“三尺不敢。”

    柳逾言瞥他一眼,“被我厌弃的下场只有一个,就是沉到江里喂鱼。江里不缺你一具尸体,但你最好不要有下一次。”而后以手支颐,趁着短暂的空闲阖眼歇神。

    “是。”柳三尺仿佛接到了那个轻飘飘的眼神,过了许久,才慢慢抬起头,如瀑的长发就流淌在他眼前。

    他的视线于之溯游,落在发梢,便不动了。

    静悄悄的旷野里,鸟雀啁啾渐响。

    昨夜的雨在今日从叶尖滴坠,打进泥土的声音回荡在山林里,叫人心悸。

    淮州整体地势平坦,几条大小河流穿驰而过,将低矮的丘陵分割成稀稀落落的几块。最大的山群在江阴县与淮州之间,所以州府的义仓就建在这里。建造时征用上万民夫、二十万税银并耗材无数,削平一整座山头,才建成五座不惧风雨、可扛地动的大仓。

    按大宣律,常时,本该有五百淮州卫轮流值守,不得擅离片刻。

    然而在贺今行三人面前,整座山头都看不到人烟,目之所及只有特意栽种在周边的常绿树木。

    惊愣半晌,莫弃争奔向最近的一座仓库,仓门挂着锁,锁把上积了一层浅灰。他立刻抓着铁锁摇晃,再用肩膀撞门。

    “莫大人,我来吧。”贺今行拦住他,然后拔出贴身的匕首,一下削断了锁链。

    大锁“啪嗒”掉到地上,莫弃争却怔怔地看着少年,不知怎地没敢去开门。

    “怎么不进?”秦幼合双手按着门扉一推,大门随之缓缓打开。

    天光入内,飘散的灰尘落定,长达几十丈的仓库一览无余,空无一物。

    就像一个巨大的空落落的胃。

    贺今行看着空荡荡的大仓,五脏六腑似有火烧一般,眼前光晕闪烁,不得不抬手扶住门框。

    “这里不是粮仓吗?”秦幼合开口便想起昨晚听到的对话,声音由高到低,将最后的疑问吞进了肚子里。

    他下意识地去找前者,却见对方脸色煞白,满头是汗,吓得他赶忙把人搀住,焦声问:“今行,你怎么了?”

    “……等一下,就好。”贺今行抓紧秦幼合的手,弯下脊梁,大颗的汗珠砸落在脚下的褐色土地上,带走他微不可闻的呢喃。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你、你别吓我呀今行!”秦幼合捞住他,急得跟着出了,越急越不知道该怎么办,忽然灵光一闪,赶忙转头去找莫弃争,“莫大人,您来……”

    却见这位铁面无私的县令已是泪流满面。

    莫弃争伸出颤抖的手,伸向本该堆满粮食的地方,半晌只抓住了一把飞舞的尘埃。

    “淮州三十六县,近四百万百姓的存粮啊。”他撕开喉咙,哑声哭道,声声饱含愤怒与悲痛,“这些畜生!”

    秦幼合被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问:“你们都怎么了呀?我能帮你们做什么吗?”

    “没事,”贺今行拽了他一下,竭力抻直身体,在他看过来时微微笑了笑,然后对莫弃争说:“莫大人,我们再去看下一座仓库吧。”

    “好、好。”莫弃争连声点头,转头就走,一面自言自语:“兴许其他大仓里还有粮呢,只是这一个没有。”

    他们又不死心地一一查看了剩余四座粮仓,然而每一座都和第一座一样,不见半粒粮食。

    贺今行拉拢最后一座大仓的仓门,与莫弃争对视一眼,皆是欲说还休。

    能说什么呢?明明早就猜到会是这样的局面,但为什么亲眼所见时,仍不敢置信,痛得仿佛裂心断肠。

    树涛阵阵,正午至阳之时,两人却入坠冰窟,遍体生寒。

    然而他们不能为此耽搁太久,贺今行说:“我与幼合要尽快赶回临州,将这个消息告知钦差,再请齐大人孙大人与钦差使团一同想办法尽早筹够钱,好以最快的速度去买粮。”

    “我来时便让老包准备了船只,你们回去就能启程。”莫弃争颔首,边走边道:“我会尽力收纳淮州各处的流民,我江阴县存粮还能抵上一阵,再多的便拜托钦差了。”

    三人原路返回,见原本拥簇的二三十余人尽皆不见,只有柳三尺守在一边。

    而柳大小姐迎风立于路中,见他们来,曼声道:“情况正如各位所见,这里自五月中旬便没人看守了。”

    贺今行立刻问:“柳大小姐知晓个中内情?”

    柳逾言并未即时回答,而是先说起前因,“江南的官场烂透了。从前有个许轻名,还能撑一撑,上面的一府两司有什么太过分的决定,他敢争,也能挣回让大家都满意的结果。现在他走了,各州府便彻底与上面沆瀣一气。”

    莫弃争接着问:“与我淮州义仓有何关系?”

    “莫大人别急,先听我说完。”柳逾言展颜一笑,“州府的义仓按律本该还粮于民,但江南路自本朝以来未曾实施过此律一回,从官府到百姓,都默认缴到义仓的粮算是税赋的一种,不必还也不会还。所以每年的粮食最后都会被卖掉。许大人与其他知州的区别在于,其他州里收上来就会卖掉,而他是等到秋收后再卖,并且会根据卖粮所得的钱款减免秋税。”

    她指向山间的粮仓,“这里的粮食从二月开始,到五月初,分了十批运出去售卖,共得二万两。齐宗源四千两,孙妙年与冯于骁各三千两,淮州知州明面上分账三千两,实得五千两,再有淮州清吏司等各处关节瓜分剩下的五千两。”

    莫弃争怒极反笑:“你这么清楚,显然你背后的柳氏商行也参与其中,牟利也不少罢?”

    “莫大人错了。”柳逾言摇头,“木匠家里无凳坐,卖油娘子水梳头。我柳氏转运分销这十趟,分文不得。”

    “商人本性逐利,本县不信你们就甘愿打白工。”

    “我们当然不想打白工,但我们没得选。”柳逾言冷下脸,缓缓地说:“整个江南路,除了你莫问,所有县官、州官乃至齐宗源,都与我有账册往来。不止倒卖常平仓存粮,所有金银物事交易,皆一笔一笔记载得清清楚楚。你们若不信,我大可将账册交予你们一观。”

    莫弃争道:“这是私相授受,中饱私囊。如果账册属实,一旦见了光,整个江南路都必将受到震动。但你柳氏商行牵扯其中,也绝不可能全身而退,这令我不得不思考你此举的目的。若说你是突然觉醒良知,要舍身取义,改过自新,那是没可能的。所以本县无法相信你的说辞,除非你说明你的真实目的。”

    贺今行与莫县令所见略同,拧着眉思索许久,想不通,便干脆直接问:“柳大小姐到底想要什么?”

    第112章 三十三

    “请小贺大人借一步说话。”

    柳逾言只肯单独告诉贺今行。

    然而后者站在原地, 一时没有动作。

    张厌深曾教导他们,为官讲究一个“明”字。君子不欺暗室,但有些易起争议的事未必说得清, 事后辨解也浪费时间与精力, 所以不如在行事时就尽量处于光天化日之下。

    莫弃争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小贺大人愿陪同他来查看义仓, 他设身处地同样不愿对方难做,于是说:“你这一言一行都围绕着淮州乃至江南官场的贪墨行贿,目的显然也脱不开干系。既涉及官府清廉, 就与百姓息息相关,就是人人可知可问的公事, 有何不能在此言明?”

    “莫大人, 我是为您好,您听不了就是听不了。”柳逾言毫不客气,再转眼对贺今行道:“你要回临州,我可以为你安排船只,翻过这座山头便是河湾,比你从江阴走快上许多。”

    这位大小姐向来不喜欢把威胁放在口头, 但贺今行明白,若是不遂她的意, 今日怕是走不了。于是伸臂道:“请。”

    柳逾言转身走向山坡高处, 他向两名同伴送去安抚性的眼神,便迈步跟上去。

    “哎。”秦幼合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柳三尺以半截刀背拦在他面前, “秦公子请住。”

    “你认识我?”他惊讶地问, 得到“见过”的回答之后,盯着青年努力回想许久, 才想起确实在宣京街头见过一回,遂点点头,“你记性真好。”然后将注意力转移到远处。

    柳三尺看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绷紧的肌肉慢慢松懈下来,也望向自家主人的背影。

    那两人走到坡顶,与坡下管道隔了十来丈远,贺今行道:“大小姐现在可以说了罢。”

    “我要得不多。”柳逾言俯视山下,直言不讳:“我只要齐宗源、孙妙年和冯于骁去死。”

    “为什么?”贺今行下意识看向前者。

    漫山遍野层林渐绿,柳大小姐青黛描眉,与苍山同色,气质却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碎瓷般的尖锐。

    他斟酌着说:“淮州常平仓的情况我会上疏朝廷,将我所知道的据实陈述;若大小姐愿提供相关的往来账目,我会将账目一同上陈,请朝廷派人彻查。若牵涉到齐大人孙大人等,他们会有国法处置。”

    柳逾言竖眉道:“他们三人收授的贿赂足够让他们受剥皮揎草、挫骨扬灰之刑。”

    远处山腰便是浑黄一片,江水膨胀而成的巨泽不知何时才能消退。

    她侧身显出正脸,眸中有怒火在燃烧,“我柳氏商行在此次洪灾中损失惨重,然而这一回要筹的四十万两赈灾银,我们起码得出二十万两,还只够十天。十天之后呢,下一个四十万两又该怎么筹?世族不会愿意付出更多,那剩下的所有缺口还是要让我们商人来填。我们就该被如此步步蚕食,敲骨吸髓?”

    贺今行却移开目光,沉思良久,才道:“恕我直言,贵行扎根江南已久,与总督府布政司按察司乃至大大小小的州府县衙,都有密切的联系与合作。就如莫县令所言,若说官府贪腐成风,而你柳氏商行清清白白,那绝无可能。官府倒卖常平仓储粮,贵行转运分销;钦差使船出京畿下恬庄,贵行一路盯梢;不知贵行为官府办事多久,何时开始借机牟利,攫取民利又有几何。而今大小姐说官欺商衰,你死我活,但在我看来,却是你们利益分配不均而引起的互相倾轧。”

    他垂首叠掌,认真道:“大小姐,虽贵行与我们西北军合作已久,采买转运所需,我们上下都很感激。但西北军是朝廷的军队,为国家为百姓守土戍边,至今所有行动目的皆是自保,没有任何干扰朝局的想法,也绝不做谁手里的刀俎。我固然是我爹的儿子,但脱离了仙慈关,不过是一介普通的七品中书舍人。江南官府与柳氏商行的龃龉,我只能站在公义的立场上秉公汇报,至于如何处理,自有政事堂列位朝官与三法司依照大宣律来判断。若有不牵扯理义的其他事情需要帮忙,但请吩咐。我能做到的,绝不推辞。”

    话落,死寂许久。柳逾言抱着一条手臂,无不感慨:“不愧是今科状元,话说得真漂亮啊。”

    长风自水面卷过山冈,吹动她的长发与衣衫,将声音也变得苍凉。

    “你说的这些我都认了。”她满身的戾气忽地沉下来,断然道:“所有上不得台面、见不得光的事情都经于我手,我认,我扛。”

    刹那间,贺今行隐约明白了她的目的,叹道:“大当家同意吗?”

    “大当家要我扣着你,打算通过你搭上钦差,借钦差的能量来抗衡齐宗源,以图转圜余地。她总说‘做人要留一线’,所以还抱着幻想,然而畏首畏尾,不想动干戈的结果只有一退再退。可我们已经没得退了,不反扑,就只能等死。”

    “太平大坝决堤,江水泛洪酿成大灾,现在没粮可赈,还不知道会演变成什么局面。不论民怨爆发与否,朝廷早晚都要问责,一旦查下来,必有人头落地才能平息。以齐宗源和孙妙年的手段,罪责必然会全部扣在我柳氏头上。我们要死里逃生,只能先发制人,让他们早一步上路。”

    “所以我本想托你杀了他们。”柳逾言寥寥一笑,任由风将发丝拂过她脸颊,“但现在看来,我何尝不也是在幻想?全身而退是不可能了,能留几个是几个吧。”

    “依附我柳氏商行的大小生意人,有的只是图个减免苛捐杂税的便利,有的只是借雁子印躲山匪的劫掠,他们都是无辜的。希望朝廷能放他们一马。”

    “若他们规矩行商,不曾为非作歹,相信朝廷不会为难他们。”贺今行应道,想起一件挂念许久的事,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我与令弟柳从心是西山书院的同窗,他没来参加春闱,不知他发生了什么事,近况如何?”

    “小孩子意气用事。年后布政司要提商税,把大当家怄病了一场,他就没走。”柳逾言沉默片刻,没再细说个中详情,只道:“我阿弟也甚少参与这些与官府牵连的经营,这一回若非齐宗源定要点名让他负责,临、吴两州之间的粮草运输本该由我娘亲自押阵。且他衣食住行乃至读书,用的都是我爹留下的私产。我爹被人害死之前,和我娘都是起早贪黑赚血汗的生意人,每一文钱都是干净的。”

    “甘中路的金矿我柳氏不再收取分毫利润。”她退后两步,展臂一拜,“只求郡主能保住我阿弟的性命。”

    她得不到回答便长拜不起,贺今行想扶她起来,张开的五指伸到一半,又攥了回来,低声说:“贺灵朝无法回你,但我答应你。”

    柳逾言闭了闭眼,直身道谢,再拜再起,“账册我会整理好,亲自给你送来。之后要用它做什么,都随你便宜。”

    “大小姐的意思是?”贺今行却不自觉地皱眉,在一刻钟前,对方似乎还想靠这份账目证明行贿受贿,以期将齐宗源等人拉下马,“大小姐或许可以带着账册向钦差坦白,按律,自首可从宽处理。”

    “我只要齐宗源之流绝无翻身的可能,就够了。再往前,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柳逾言好似破釜沉舟一般笑了笑,转身而去。

    贺今行从她这决绝的态度里萌生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念头,他抓不住,但直觉十分危险。于是脱口道:“大小姐留步。”

    在对方回首后,试探着问:“去岁重明湖泛滥,燕子口的沙,我查过前后半月的通航记录,只有柳氏商行的船队曾大规模经过……”

    然而他还未问完,柳逾言便飞快摇头:“这我不能告诉你。”

    她将被吹乱的发丝撩到耳后,“船已备好,小贺大人还是快些赶回临州吧。”

    贺今行不敢将拒绝回答等同默认,但一时也无法找到别的合理的解释,只能暂且压在心底。

    他与莫弃争道过别,便同秦幼合一起踏上回临州城的小船。

    柳逾言站在山头送行。红衫之后,白衣如故。

    “今行,那个柳三尺,我们是在宣京见过的对吧?”秦幼合手搭凉棚望着越来越模糊的人影,一面说:“就是飞还楼那一次。”

    “嗯,见过。”贺今行应道,望着浑浊的河水,仿佛心中也生出了一条长河。

    尖头船匀速行在江面,两岸越渐狭窄。

    “停,停,停!”甲板上着水司官服的人连喊三次,划船的卫军赶忙撤了浆,其中一个大胆问:“江主事,您发现什么了?”

    江与疏张着嘴,却没能发出声音。他举着手臂,像是指着天。

    众卫军纷纷仰头望去。

    这里地势东沉,原本是高山夹着瀑布飞流直下;后来太祖扬鞭一指,一座名曰“太平”如巨人般伟岸的大堤从此拔地而起。

    斗转星移两百年过去,在大坝崩毁释放巨洪之后第七日,它的残骸和被暴雨倾移的山体混凝成一座顶天的屏障,再一次拦住了上游奔涌而来的滔滔江水。

    第113章 三十四

    六月初九, 天阴,时有风雨。

    江南总督府前一日向江南路近两百余户世族地主乡绅等富足人家挨着发了帖子,申时刚过, 各家的当家人便陆陆续续地赶来。

    离得近的青布马车旧绸衣, 离得远的因赶路急, 更是风尘仆仆。

    宴席设在大堂前的露天庭院里, 敞亮的地方因暗沉的天色而显得不那么亮堂。

    两个月前还套绫罗扎锦绣的桌椅被扒得赤条条,同桌上的清粥小菜一样,在前来赴宴的众人眼里惨淡无比。

    有遮檐的穿廊上只摆了一桌, 但没有谁没那个眼色要过去。进场时这些人与相熟之间客套招呼尚还有些声息,待入了座,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以致于廊上响起的脚步声就像惊雷一般, 伴着齐宗源似笑非笑的声音,在席桌上炸开,令不少人下意识地一抖。

    “本台请大家相聚一堂,掏掏心窝,诉诉衷肠,本是一片赤诚。这好端端的, 怎么都跟死了老子娘要等着哭棺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台一个人把在座百十来位给怎么了。”

    齐制台带着一行属官等从桌间穿过, 走到堂上才转过身来, 看着众人道:“诸位是家里的顶梁柱,各地德高望重的贤士,乃至整个江南四州都有名有姓的人物, 到哪儿都值得尊称一句‘老爷’。齐某才将与各位老爷开了个玩笑, 在此赔不是了。”

    底下诸人像椅子上忽然都生了钉子一般,纷纷弹起来, 规矩地拜道:“齐制台言重了。”

    “诶,诸位太客气了。”齐宗源笑着摆手,再叹道:“今日是本台有求于诸位啊。”却没接着说要求什么,而是侧身示向旁边的青年,介绍道:“这位就是朝廷派下来的钦差,陛下的亲子侄,忠义侯。”

    一众消息灵通、熟知礼义的家主们这才再次行礼,“吾等参见钦差大人。”

    嬴淳懿换了身规制的常服,自踏进院子便不动声色,到现在齐宗源把话题抛给他,他才稍稍凸显出自己的存在,抬手请诸位起身。

    众人齐声谢过,重又落座,皆是挺着脊背梗着脖子,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我说你们这么紧张干什么?放松些,今天谈的都是公事,不牵扯哪家的私事。”齐宗源一面出言佯劝,一面请侯爷与其他几位钦使入座。

    嬴淳懿却不理会,前脚话音刚落,他便接着道:“诸位想必都知道这一回叫大家来是为什么,本侯就不与大家兜圈子。”

    他在停顿的短暂间隙里与齐宗源对视一眼,后者咽下已酝酿好但还没来得及出口的话,额角青筋跳了一下。

    两人皆在对方眼里看出了杀机。

    他转向众人,面色凝重中带着一丝忧虑,沉声道:“太平大坝决堤,洪水淹没百万亩土地,令鱼米之乡化作千里泽国,摧毁无数百姓家园。陛下忧之念之,朝廷殚精竭虑,所有在办事宜皆为江南救灾让路。各项赈济措施都已到位,只除了赈灾银一项。”

    “朝廷正在全力筹措赈灾银,但此次洪灾波及范围太大,所需银两太多,户部仍要一定的时间才能筹集齐全。然而灾情扩散迅速,救灾一刻也不能等,赈济粮一天也不能断。本侯与齐大人、孙大人和冯大人商议许久,在朝廷拨下赈灾银之前,只能依靠江南本路坚持下去。又因官府常平仓存粮有限,度计难支,万般无奈之下,不得不请大家慷慨解囊,为赈济捐献一二。”

    他说到此处,群情再难忍,却依旧不敢高语,只翁声一片。

    但他毫不为此所动,稳着声音再道:“洪灾无情,本侯知道诸位的财物宗产也或多或少受到了冲击,但诸位家业基底尚存,吃穿不愁,犹有余荫;而众多百姓却已颠沛流离,食不果腹。士门壁尚坚,蓬户度已难,乃是此时的现状。但不管士门还是蓬户,终究身在同一片江南,灾情缓急皆与所有人息息相关。若蓬户难度,士门也必不能久支,只有同舟共济,才是撑过此段时间、等到朝廷驰援的唯一办法。请各位老爷三思。”

    说罢沉重地向下一拜。

    坐靠难安的众位家主们俱是一愣。

    按总督府以往的行事作风,总要再打些机锋,才会托出对他们的要求。至于事情原委,他们已习惯装作不问不知,再私底下打探。

    高墙圈起的庭院里沉闷许久,熏风送来一缕缕凉凉的雨丝。

    靠近穿堂的一张席桌忽然传出响动,一名文士打扮形容清寒的中年男人站起来,走到空当,向廊上的大人们一一行礼。

    “既然侯爷这么说了,朝廷与地方官府的难处我们大家都知道了,那鄙人也将自家的情况实话实说。”他注视着台阶,木木地说:“我家不置庄子,不营铺子,唯有八百亩田地,在此次洪灾中被淹过半。家中三十六口人,尚有粮食十石,存银三百两。除此之外,仅有诗书万卷,或许还值些钱。”

    “怪哉。”沈亦德抓住他的话头,问道:“观你座次,当是江南有头有脸的人家,族里竟无田产以外的产业?”

    中年男人再答:“柴米面油,胭脂水粉首饰衣裳,并其他日常所需种种,乃至红白诸事,皆有柳氏商行经营。我等书香传家,不与商贾相争。”

    沈亦德一滞,从喉间发出冷哼不再多言,脸色却更加阴沉。

    嬴淳懿注意到这人发冠、胳膊与腰带上皆系着白麻,眉心微皱,“请问这位老爷贵姓?”

    “鄙姓孟。”那人有问必答,且为他释疑:“戴孝是因家祖母于两月前病故,鄙人此时本该守孝坟前。”

    在江南路这样商业发达经济富裕的地方,又历经洪灾折损,他的家底不算殷厚;他有嫡亲长辈于近期过世,他谨守孝行,却被官府以召宴之名惊扰。

    “少来这一套!哪家办丧不挂白不请法事?你家偷偷发丧,不尊嫡亲,还有脸怪本官不知?”孙妙年认为他在含沙射影,大怒,进而斥道:“请你们来,是看得起你们,把你们当个人物。制台大人和侯爷给你们几分脸面,称一句‘老爷’,不是让你们信口开河造谣官府的。”

    “孝白挂于身,不必让大人过眼。一场法事三千两,我家请不起,祖母特意嘱咐不请。”那人叠掌再拜,“鄙人愿捐出家中所有的三百两银子,用于采买赈济粮。然此后只想带着家眷守在祖母坟前,尽最后的孝心。”

    “你说三百两就是三百两,你说十石存粮就是十石存粮,你怎么不干脆说你孟家是无名之族?”孙妙年冷笑道:“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家无人做官,无人行商,只靠祖业佃田度日,十里乡下人尽皆知。”那人依旧盯着台阶石缝里的草芽,一语罢,不再多言。

    他对得起天地君亲足以,堂上的官员们信与不信,不在他的几句话。

    孙妙年还要再呵斥,嬴淳懿掐准时机打断:“罢了,本侯相信孟老爷并无虚言,也请您节哀。”

    “多谢侯爷。”那人行礼退下,雨丝尚未润染的衣衫早被汗水湿透。

    侯爷再扫视过其余诸人,“有道是千里鹅毛,礼轻意重。诸位不论捐献银两多少,皆是一片心意。”

    此话一出,在座其他家主们不由思量起各自该报的身家,以及要表出多少“心意”才算合适。

    眼看好些人蠢蠢欲动,要再编排惨相,齐宗源不得不出言进行压制:“千里鹅毛难测人情冷暖,总要见些实际的才好说尽心尽力。本台与钦差使团商议出的结果,是这一回采买赈济粮需要至少四十万两纹银,各地豪商可出二十万,剩下的,诸位掂量掂量。”

    他尾音稍长,个中含义尽在不言中。

    “那岂不是要二十万两?”

    庭院里才涨的气焰立消,一阵低声交流之后,其中一部分人将目光瞥向忠义侯。

    嬴淳懿叹道:“此次赈灾救灾一应事宜皆由齐大人总理,本侯只行督办之职。到底是江南的地界,就依齐总督所言。”

    齐宗源站在檐下,面沉如水:“灾情紧急,等不得,诸位尽快吧。”

    宴席到此散去,众人顶着渐渐凝练的雨丝出了总督府,才有第一声哀叹。

    驶向家宅的车马人群里,一匹马逆流驰来。

    “齐大人!侯爷!”江与疏跑进府衙,一路高喊,叫住了还未离开的几人。

    嬴淳懿见他气喘吁吁,显然狂奔而来,立即问:“江主事有何发现?”

    “原太平大坝所在的太平荡,出现了巨型堰塞湖。”江与疏缓了口气,便马上跟着解释:“就是泥石流带下的山石滚木与原来大坝的残骸堵住了江水的河道,堰中积洪涨速迅猛,距离溢出不到十丈,且堵塞物随时都有被冲开的可能。”

    “什么?”在场几人大部分听完仍有些茫然,唯盛环颂悚然变了脸色。

    江与疏一着急说话就容易打磕绊,但这回急得他不愿意再出现这种情况,干脆闭着眼扯开嗓子吼道:“一旦被冲开,积蓄的巨量江水会再一次形成洪涝,很有可能直接淹没整个临州,必须尽快泄洪!”

    第114章 三十五

    江与疏连比带划地解释一番, 诸官反应过来,尽皆色变。

    齐宗源立即折身踏进大堂,“拿舆图来!”

    衙役们搬来长桌, 主簿取来舆图, 在桌上铺开, 长五尺宽四尺的羊皮纸上绘制着整个江南路的辖域地理。

    “太平大坝在此。”齐宗源按上舆图西端中部的一点, 手指再略略向东斜上一滑,“距离我临州不到三百里,若是太平荡的堰塞湖突发决堤, 洪水冲到我临州要多久?”

    江与疏立刻在随身的布袋里翻出纸笔,粗粗一算, 说:“以二百五十里计算, 半个时辰就能抵达临州,再一刻钟,就会淹没整个州城。”

    嬴淳懿道:“听江主事所说,堰塞湖随时都有可能决堤,无法预测。那我们应当从现在就开始疏散城内民众,向临州北面的高地转移。再向沿江大小县城发送水报, 进行紧急预警。齐大人与孙大人能同时下达应对命令更好。”

    然而齐宗源听罢便陷入沉思,对他最后一句话不置可否, 他只能示意总督府里的主簿, “先将水报写好,尽快下发。”

    然而后者上任这几年,别说写, 就连见都没见过一封水报, 茫然地踟蹰半晌,问:“这……怎么写?”

    “我来。”江与疏赶忙说, 要了公文纸就站在桌边提笔书写,却忽听一声暴喝乍响,“等等!”

    他下意识地停笔循声看去。

    “先别忙发。”齐宗源神色冷峻,边看向众人,边沉声道:“我临州城已经被淹过一次,给方圆百姓造成了极大的损失,若再次被淹没,损失更是无法估量。且临州作为江南路治,经济重镇,我们能不能在洪灾中保住它,对整个江南的救灾赈灾来说意义重大。”

    最后将凝重的目光放在了江与疏身上,“江主事,可有什么比较稳妥的分洪、消洪的方法?”

    江与疏停下笔,一边回忆自己在这方面的所学,一边迟疑地说:“消洪几乎不可能做到。而分洪,要保住临州,就得在堰塞湖的其他方向开凿出缺口,让洪水流到其他地方。这样的话,那其他灾情可能已经稳定地方就得再遭一次洪灾。”

    嬴淳懿心下分析着齐宗源的用意与这件事各种走向的后果,口中道:“天灾不可避,唯转移而已。”

    齐制台摇头叹息:“本台忝为江南路总督,每一村每一镇都是本台身上的血肉,若情况允许,本台自然哪里都不想割下。但天灾当前,不得不做出取舍,东隅桑榆,孰轻孰重,想必诸位心里也明白。”

    “既然如此,”江与疏不知为什么感到有些难过,声音低落了些,但仍然恪尽职守地说:“太平大坝西面是高山,也是江水来处,没得选。”

    而后弯下腰仔细地看舆图,图上江水缩成一条线,自太平荡东流数百里,过临州再转折向南,“这一截江水北面地势比南面高,没有支流承接,若是引流到北面,分洪效果难以预料且无法保证临州不受到波及,也不好选。”

    他的手指摩挲过山河的缩影,停在太平大坝以南的地方,“但南面这一条澄河与太平荡距离相近,中间有山谷直连,入江口又在临州下游。若是将此处做为分洪口,洪水可以经山谷入澄河再绕回江水,同时避开临州。”

    众人的目光依着他的话在舆图上聚集,齐宗源意味深长道:“太平大坝东南乃是淮州地界,淮州是我江南最为繁华的地方。”

    “呃,”江与疏觉得制台大人似乎是不太满意,赶忙出声:“下官、下官前面说的这些都是最佳条件下的假设,如果这条线路上有什么重要的不能遭水的地方,或者实际地形与舆图有出入,可能还得斟酌,斟酌一下。”

    “淮州在这里。”孙妙年与自己的上峰对视片刻,点了点舆图,“澄河上游,与这片山谷隔了几座山,应当影响不大。”

    江与疏忽然明白了他们的倾向,收回手攥着自己的官服,鼓起勇气说:“下官刚刚想到,其实,或许,可以在开分洪口的同时清除太平大堤上的堵塞物,让两边同时泄洪。如果做到真正的分洪,不论那边的压力都会比只泄一边要小得多。”

    孙妙年“嘶”了声,拿正眼打量了他几下,“江主事可对分洪之后的洪峰大小有把握?敢保证分洪之后能对临州无损?”

    “……不能。”江拙讷讷摇头,下意识反思自己先前是不是说错了,试图挽回道:“可如果不让堵塞物被清除,江水河道就要从此改变,对以后的漕运或许会有影响。”

    临州沿江,有宽阔的天然河湾做码头,人口因此汇聚,城市因此繁盛。若江水改道,地理而成的优势将一去不复还。

    然而孙妙年毫不在意,“你不说了早晚会被冲开?就算一时半会儿没有,待积洪退去,再派人去清理就是。”

    齐宗源拂袖道:“好了,江主事,地址选定了,想想该怎么开分洪口吧。要多少人,哪些工具,现在就说出来,本台立刻为你调配。”

    怎么一下子就到去开分洪口了?江与疏怔怔地说:“这,我没有参与过任何分洪的处理,没有经验……我已经让军卫大哥去找我们康大人,具体怎么做要等他回……”

    因都水司人手不足,洪区过大,只能每个人负责一块地方,同僚们领完了其他划区,他就留在了临州。康大人乃是工部都水司郎中,也是此次工部下派江南协助救灾事宜的总理人,去了灾情相对较轻的吴州。

    “等他回来都什么时候了?养兵千日,用兵无人,要他何用。”齐宗源怒斥,转脸又缓和了语气,“水事河工就那样,不难,你知晓是个什么情况,照着前人的经验做就是了。”

    见江与疏还是犹豫,他又板起脸道:“江主事,现下临州就你一个水部的人,你不把这事担起来,还有谁能担?汛情紧急,不知什么时候这堰塞湖就垮了,为了临州百万民众的性命,你就别犹犹豫豫等你那上司回来啦!”

    “我,”江与疏神情慌乱地将自己的纸笔都收到一起,紧紧抱在怀里,一咬牙说:“您等我回去拿两本书来,。”

    朝廷派下来的有品秩的一应救灾人员都宿在总督府。

    “去,”齐宗源疾声道:“快去。”

    “本侯与江主事一起罢。”嬴淳懿道:“情势紧急,总督府与布政司要赶紧照会淮州分洪的各地县,下令让他们尽快组织百姓撤离。但公文送达,再加上撤离时间,起码也得五个时辰。江主事不必太着急,乱了方寸反而对办事不好。”

    然后看向沈亦德等人,“我们也跟着回去准备准备,等会儿一起去太平荡。”

    “侯爷放心罢,本台明白。”齐宗源招手示意主簿过来,速速起草文书。

    嬴淳懿颔首回应,转身请江与疏一道离开。

    出了大堂,转进后衙,后者才局促地说:“多谢侯爷。”

    “不必客气。”嬴淳懿微微笑道:“江主事是有真才实学之人,比康郎中有过之而无不及。”

    “没,我要学的还有好多呢。”江与疏飞快地摇头,然后小声问:“敢问侯爷,不知找到今行没有?”

    嬴淳懿略一挑眉,“有人在淮州江阴县发现过他的踪迹,他应当没事,兴许明日就回来了。”

    “没事就好。”江与疏按着胸口长出一口气,行至两间客院的分岔路口,做了个拱手礼就赶紧跑了。

    剩下一行人转向游廊另一边,沈亦德突然说:“这贺今行结识的人倒是不少。”

    “毕竟是同科。”嬴淳懿不多说,到了院子里,示意张文俊与盛环颂自便。

    这厢江与疏裹了自己两本记录得密密麻麻的手抄本出来,独自回大堂,一路都闷着头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就像今行说的,有些事,做了不一定有糟糕的结果,但不去做就一定会糟糕透顶。

    已经入夜,细雨蒙蒙,无星无月。

    总督府似乎是为了节约蜡烛,灯笼稀稀拉拉地挂着。

    江与疏一身泥灰,到堂前的院门,守门的衙吏才看清有人过来。他稍稍躬身,便进去了。

    先前用于办宴席的桌椅早已撤去,空旷的中庭里再没有其他人。他刚踏上台阶,便听到里面传出孙妙年的声音。

    “……就找个人这一天,一路我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情况给稳住,结果一回来,姓孟的就给咱们难堪。这还没完,立马又出个堰塞湖悬在头顶。真要这么泄下去,流民一起,淮州的常平仓立刻就得开,可你们也知道不管官仓还是义仓都是空的,到时候拿什么放粮?我真是要急死了。”

    “总不能让这洪水再冲到临州来,那咱们才是真完了。”再是齐宗源的声音,“现在就是去死也没用,赶紧想个法子,没粮放那就不放了,圆得过去就行。”

    堂里的议论还在继续,江与疏愣在当场,然后下意识地躲到一边。

    隔着一道门,冯于骁说:“想要圆过去,要么没人吃赈济粮,要么常平仓有正经理由不放粮。”

    那阴恻恻的声音令他十分不舒服,进退犹豫间,就听孙妙年又问:“什么意思?你有法子了?”

    “字面意思。要想避免无粮可赈的局面,那粮仓和流民,总得有一样消失。此次泄洪,就是个机会。”

    江与疏浑身一震,在六月天里打了个哆嗦,然后猫着身子一步一步地轻轻后退。

    门吏有些奇怪他这么快就出来,但也没管。

    他走出十来步,在茫茫黑夜里迷惘了一瞬,便拔腿飞奔向后衙。

    第115章 三十六

    “此次泄洪, 就是个机会。”

    门窗紧闭的房间里,沈亦德肯定地说道:“这两日齐宗源与孙妙年为应付我们,不遗余力, 将临州百姓与卫军指使得如自家奴婢一般。太平荡堰塞湖一出, 就是在他们原本的计划上骤然添了个大乱子, 一定会将他们原有的部署通通打乱。”

    “乱易生变, 变易出破绽。”嬴淳懿大马金刀地坐着,双肘各撑一边扶手,十指交叉于眼前, 沉思道:“江南路官府治下显然倒行逆施,苛政已久, 压迫太过, 豪商对他们不满,世族也不服他们。以致于从恬庄到此次集宴,做那些欺上瞒下的把戏,一次比一次捉襟见肘,左支右绌。我有预感,这一次泄洪, 会把他们想要掩盖的一切都暴露出来。”

    “他们以为瞒这瞒那就能把我们耍得团团转,却不知天理昭彰, 他们掩得了作恶的行迹, 却盖不住贪婪的嘴脸。”沈亦德的神色一派凛然,接着叹了口气:“可惜咱们一直没能找到他们违律乱政的证据。昨晚侯爷抓住机会短暂脱离,路上也没能分出人去搜集消息, 全因属下之过。这一回, 属下绝不会再出纰漏。”

    昨晚寻人,只有他随侯爷出去, 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到他头上,本来是个证明自己能力的机会。

    嬴淳懿对他的纰漏并不在意,让他不必自责,只道:“证据不必全面,掌握最致命的就行。就是不知齐宗源等人,会不会为了保住自身,借着此次泄洪出些昏招。”

    沈亦德松了口气,闻言脑子一转,到对方跟前哈腰压着声音说:“若是他们还要借机作乱,没有事先准备,临时用计,必定错漏百出。咱们隔岸观火,正好一举拿住他们的错处,将他们拉下马来。”

    “他们要自保,少不了伤民。咱们既要做黄雀,也得提防着他们,让他们别做得太过。”嬴淳懿站起来,“本侯身为钦差,到底还是来督办救灾的。”

    侯爷身材高猛,沈亦德不得不退后两步,再拱手道:“侯爷,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灾情已然危及江南四州百县,再添一笔,又能加重到哪里去?反而是齐宗源孙妙年这些奸官酷吏,对江南百姓来说比天灾更为恐怖。若是能借此除去他们,就相当于搬掉了压在千万百姓头上的一座大山;百姓们虽然会再苦一些,但从此也算解脱了。这所得远大于所出,对百姓难道不是好事?”

    嬴淳懿嘴唇紧闭,神情变幻,似在考量。

    沈亦德继续苦口婆心地劝道:“况且国库吃紧已久,朝廷度用艰难,齐孙之流还在大肆收刮,简直恬不知耻。他们在地方贪一分,上缴朝廷的就少一分,若我们能将他们绳之以法,就是为朝廷驱除了一窝大蠹虫,说不定还能缓解一些国库的压力。至于其他,只要是忠心耿耿为朝廷办事,偶尔无法以常规计策行之,必须破格用些非常手段,就不足道也。”

    他抬眼看着对方,声音越发地低:“最重要地,这齐宗源可是秦毓章提拔重用的人呐。”

    “你说的本侯都明白,但你我身为钦差,就要顾及着肩上担的担子。没到一击必胜或是逼不得已的时候,都见机行事罢。”嬴淳懿恢复到一副淡然的神色,转身走到书案前,铺开纸砚,“下江南已是第三日,不知朝中形势如何。万一齐宗源等人搞出不可收拾的乱子,最后还是得朝廷来擦屁股,到时候赈灾银就不可不拨。我给老师写信通个气,让他早做准备。”

    房中烛火战战兢兢燃烧,沈亦德连连点头,“此间一切事项,是该让部堂知晓。至于泄洪的事,侯爷也可问一问部堂的意见。”

    侯爷悬腕提笔书写,不发一言,面容匿在前者的影子里,晦暗不明。

    才将写完预备晾干,就听院子里响起急促的跑步声。

    嬴淳懿立刻收好书信,走向门口时,房门已被拍响。

    “侯爷!”门一开,江与疏便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我刚刚在大堂外听到齐大人与孙大人还有冯大人商议,似乎要借堰塞湖分洪,把淮州的粮仓还是哪一块流民聚集的地方给淹了。”

    “什么?”沈亦德先是一惊,继而狐疑道:“这几个猪脑子怎么想的,竟然要淹粮仓?难道,淮州的常平仓是空的?”

    “好、好像是。”少年撑着双膝,又惊惧又焦急,没有注意对方怪异的语气,而是喘一口气便挣扎着说一句话;“这样不行的,要是泄洪区没有提前准备,一定会出大事,会死很多人的。流民何其无辜,侯爷,求求您和各位钦使,快去阻止他们吧!”

    “竟如此丧心病狂,简直枉为人与。”嬴淳懿眉头紧锁,“他们在哪儿,本侯这就去找他们。”

    “对,必须要阻止他们。”江与疏缓了片刻,回忆着说:“应该还在大堂,先前他们说了要等我们一起去太平荡。”

    说罢转身就要带两人过去。然而脚步还未跨出,颈侧忽然挨上一股巨力,他的大脑骤然放空,同时眼前一黑。

    沈亦德接住他软倒的身体,与嬴淳懿对视一眼,带着一股狠意说:“倒卖常平仓储粮,贪墨粮税,再蓄意戕害淮州数十万百姓,一旦事发,民怨沸腾,他们有十条命都不够填的。侯爷,这是他们要找死啊。”

    后者负手于背后,依旧紧锁着眉,看着昏死过去的水司主事思量片刻,说:“他太累了,找个空房间让他歇一歇吧。”

    这处客院原本刚好住满,但贺今行与秦幼合一直未归。他一眼扫过去,指了秦幼合先前住的那间屋,“好好安置,别让其他人打扰。”

    “属下明白。”沈亦德将人弄到房间里,出来后给门窗都挂上了一锁。

    嬴淳懿吩咐之后,就将目光移向隔壁。待沈亦德做完,他才收回目光,低声说:“把张文俊也叫上。兹事体大,现场缺谁都不行。”

    话音刚落,户部郎中便卷着包袱从自个儿屋里出来了,一路苦着脸赔笑,连声说:“下官已经准备好了。”

    盛环颂跟着出来,包括雨具、藤甲在内的各式用具一应佩齐。

    嬴淳懿没特别与他说话,人到齐,便一路回大堂。

    守门吏高声通禀,齐宗源站在堂中等他们进来,左右看看,奇道:“江主事没一起?”

    沈亦德摇头说:“江主事刚刚突然晕过去了,许是劳累许久,心力交瘁,怎么也叫不醒,只能让他歇着了。”

    “这关键时刻也能晕?”孙妙年面沉如水,骂道:“水司真他娘的一窝废物,从上到下没一个不掉链子的!”

    “泄洪等不得。所幸分洪口大致选定,叫上你们这儿河道衙门的人,跟过去勘察监工也是一样的。”嬴淳懿快速说完,又问齐宗源:“齐大人,水报与撤离的命令可发下去了?”

    后者沉稳应道:“那是自然,快马加鞭,只求尽早发到。”

    “那便出发吧。”

    所有人都立即动起来。总督府外,接了命令赶来的一千临州卫整装待发。

    无数火把列成长蛇,照亮了沉沉雨夜。

    江与疏猛地清醒过来,眼前一片漆黑,脑仁突突地疼。他敲了一会脑袋,蓦地从床上爬起来,便要冲出门去。

    然而房门从外面锁住了,他抓着门把手拽了几下都没能拉动,情急之下想去跳窗,但窗户也被锁住了。

    窗是十字棱格,他戳破一块窗纸,透过窗格向外看。院子里没有灯,一个人影也不见。

    “喂!有人吗!我是工部都水司主事江与疏!救命!”他重复喊了好几遍,半点回音也无。

    难道都已经去太平荡了?

    江与疏想到这个可能,急得疯狂撞门,房门却纹丝不动。最后他满头大汗地靠着门滑坐下来,抱着头,欲哭无泪。

    却在这时,黑暗里不知哪处响了一下,他豁然抬头,只在地毯上看到模糊的一团。

    那一团东西跳过来,竟是一只毛茸茸的松鼠。小东西把怀抱的花生米丢到他脚边,仰头“吱”了一声。

    同一时刻,总督府外,两名少年人结伴而来。

    “人都去哪儿了?”秦幼合四下张望,门匾两边挂的灯笼底下都没看到任何人。

    “如此反常,必定出事了。”贺今行踏上总督府的台阶,一面沉吟道:“能让总督府空无一人,此事必定需要非常多的人手,且不需要术业专攻。而现在的临州,乃至整个江南,如此紧缺人手的事,”他停下脚步,“只可能是抗洪救险。”

    秦幼合折身等他,小腿肚却忽然被什么撞了一下,吓得他立刻抓住同伴的手臂靠过去,“今行!有鬼啊!”

    “别怕。”贺今行按住他,回头看了片刻,又拍拍他,“是你的宠物。”

    “嗯?”秦幼合定睛一看,还真是他的金花。他立时把那小东西捧起来,哽咽道:“你可吓死小爷了!我好想你呜……这是什么?”

    他给贺今行看。小松鼠直立起来,两只前爪腋下缠着一圈东西,他扒拉了一下,竟是张草纸。

    后者取下来,纸上以潦草的字迹写着一行排列不齐的字,好在借着昏黄的灯光能够认清字形。

    ——太平荡堰塞湖即将向淮州澄河分洪,泄洪区百姓尚不知情,救命。

    贺今行看了一会儿,觉得这字迹有些眼熟,很快想起来,“这是与疏的字迹。”

    当时在晏家小院里□□文章,晏尘水还笑言让江与疏学他那一套练字的方法,与疏是个实在的人,听了建议便下苦功。

    “啊?”秦幼合感到震惊,还没想明白江与疏怎么和他的小松鼠扯上关系,就听贺今行问:“你之前把金花放在哪里?”

    他不需要反应便能回答:“我的房间啊。”

    第116章 三十七

    “那与疏可能还在你的房间。他出不来, 咱们得立刻去找他。”贺今行将草纸在手心一捏,一瞬间脑子里又闪过许多念头,“不。我们不知泄洪的确切时间, 以防万一, 应该立刻去通知泄洪区的官府。”

    他, 各种思绪交杂, “堰塞湖的堵塞口随时有决堤的可能,分洪却由人工开凿出水口,是可以控制时机的。洪涝暴害, 没理由不通知泄洪区提前撤离,若是因此出事, 主官必要免职下狱以谢罪, 齐宗源没必要这么给自己挖坑。但与疏说‘救命’,那这个‘照会’就很可能传不到泄洪区,这中间是为什么?况且淮州这么大,不可能全境承洪,哪里才是真正的泄洪区?”

    “打个时间差呗。”秦幼合对这些见得多了,解释如信手拈来:“不派人太蠢了。但是派下去传信的衙役慢一些出发, 或是在路上耽搁一阵,等到事发时才赶到现场。事后就算被问责, 也可以说‘没来得及’, 或者干脆推给底下的人‘懈怠误事’。这手段一点也不新鲜,不过看起来很好用。”

    “至于为什么这么做。我爹说,能让一个人冒着巨大的风险去做某件事, 那说明他一旦做成就能得到更大的利益, 或者不做就会面临更大的风险。”

    “既无利可图,那他们要遮掩什么?”贺今行顺着他的话, 忽然想到淮州的义仓,要把空仓顶过去,被洪水冲毁确实是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可淮州义仓所在的地势很高……”

    “太平荡,澄河,淮州。”他低声念道,同时努力回忆在使船上看过的江南舆图。

    太平荡堰塞湖决堤极有可能淹没临州,所以要绕过临州向南泄洪;南面淮州地界距离最近的支流是澄河,而澄河是西南东北流向,入江口在淮东,两地必须经由低谷连通。

    他脑海里的丘陵沟壑连成一条线,巨量的江水自太平荡倾泻而出,顺着这条山谷汹涌直下,冲刷过淮州义仓所在的山脊,最终与泛滥的澄河洪水交汇,潮位也在此达到高峰。

    哪怕洪水无法冲垮粮仓,只要短暂的冲刷过,就能令仓内的“粮食”损毁。

    就像兜头泼下的一桶水,哪怕无法将人淹没,也能令其一身湿透。而在这桶水流经之处生存的、比人渺小得多的蝼蚁,则将面临灭顶之灾。

    “连谷两侧村镇稀少,可澄河下游都是人口富足的地县,有些甚至已经开始灾后的重建。若是不提前通知,”贺今行震撼难当,双手难以自制地颤栗,“就是在杀人。”

    他看着秦幼合,疾声道:“你去找与疏,我去淮州。”

    后者还未来得及反应,他继续嘱咐:“如果是有人把他关起来,后面为封住消息,很难说会对他做些什么。他身为朝官不好擅自消失,但你让他一定要提高警惕,不要相信任何人,一旦有任何不对,就立刻想办法离开。留得性命,再计前程。”

    停顿片刻,“到时候你也跟他一起跑。”

    他语速太快,秦幼合睁大了眼,想让他说慢一点,出口却是:“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说不好。如果有人为难你们,实在没办法了,你就告诉他们,你爹是秦相爷。”贺今行握了握对方的胳膊,“有你爹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秦幼合怔了一瞬,回过神,人已不在眼前。他立即追出去。

    “今行!你小心啊!”

    贺今行攀上街墙屋檐,向后摇了摇手。

    “放心吧!”

    没有代步的坐骑,只能靠轻功赶路。他盯着北边遥远的城郭,如利箭脱弦而去。

    很快转向直通城门的长街,他在屋脊线上奔跑,却听底下街上马蹄声如影随形,便分神看了一眼。

    骑手斗笠藤甲,看不清形容,然而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特意抬起头来。

    “小贺大人呐,”盛环颂骑着马,向他拱手,笑眯眯地说:“我就知道你淹不死。不过去太平荡的大部队已经出发小半个时辰,你这可赶不上了。”

    竟然这么久了?贺今行本欲问他一句“你怎么在这儿”,闻言只顾提气加快速度。

    然而不管他跑多快,街上的马都与他保持平行。

    “咦,不是去太平荡啊?”夜雨连绵,街上人烟稀少,盛环颂轻轻松松地控着马,还能用十分稀奇的语气说:“我说小贺大人,亏你是个状元,脑子不笨,也不是看不清形势,这是要干什么去?”

    少年不搭理他,他发表意见的兴致也丝毫不减,“齐宗源,孙妙年,再加个冯于骁,要捂住他们那一堆烂摊子,就得让太平荡的积洪冲下去,打淮州百姓一个措手无防。而小侯爷和沈大人要拿住他们的把柄,送他们上断头台,也得让这洪水悄无声息地冲下去。”

    贺今行再看他一眼,飞跃过一条窄巷,落下时,胸腔里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

    盛环颂仍是气定神闲,“不论齐宗源之流的阴谋,还是侯爷将计就计的决定,就像那泄出去的洪水,你都拦不住。”

    “既拦不住,何苦白费功夫。”

    贺今行陡然压低身体,抓住一只脊兽,刹下脚步。

    在电射而来的锋利目光里,盛环颂勒住马,微微一笑:“想通了?”

    “盛大人,”少年展平眉峰,撒手如猛禽扑到他背后,“借您马匹一用。”

    说罢环过他的身体,抓住缰绳一振。

    骏马立即冲了出去。

    “嚯!”盛环颂实打实地惊讶了一下,而后在迎面刮来的风雨里嘿嘿笑道:“这身法不错,你小子有点意思啊。”

    “得罪了。”贺今行说着松开缰绳,交还给对方控制。

    “其实吧,小侯爷的打算也没什么毛病。”盛环颂一面在手上绕了几圈缰绳,一面说:“将欲去之,必固举之。要想轻易地剜除毒瘤,只能让它们彻底腐烂,这其间就不得不舍弃一些。金银财宝,权力势力,乃至人命,都是常事。”

    贺今行注意着两边道路,不假思索地驳斥:“钱权尚且不论,这把人命当什么?棋子,工具,还是蓄养着可随意宰杀的牲畜?此时能舍一地的人命,那日后就能舍一州、一路的人命。若真到那个地步,我大宣就该亡了。”

    “既为官,自然不能只站在百姓的立场看待事情。小贺大人,你也是钦差副使,也代表着朝廷,有时候啊,就得为朝廷、为陛下多想想。”

    “荀子说君舟民水,下官以为,为官者敬天、法地、爱人,知行合一,就是为朝廷和陛下尽忠。”

    “你说为民着想,如果我是泄洪区的百姓,经此一遭,不过多受些罪,但长年累月欺压我的贪官污吏却被砍头了,我会觉得这笔买卖很划算,甚至盼着这一天的到来。”

    “盛大人,您有一身武艺和见识,绝大多数百姓都没有,您能在洪水来时逃生,绝大多数百姓都不能。您说的这些官场上的斗争,与他们有什么关系?谁输谁赢,又能给他们带来多少好处?以我心比他心,不论顶头的官是谁,我们只想吃饱穿暖,好好活下去而已。”

    前方城墙清晰起来,盛环颂驭马停在城门前,贺今行立即下马。

    “多谢大人相送。”他抱拳一礼,转身便走。

    “且慢!”盛大人叫住他,赶上来和他一起出城。

    他疑惑地看过去。

    “别多想,我可不是要和你一起。”后者边走边把身上的藤甲脱下来,“我用不上,给你吧。”

    贺今行犹豫了一瞬,还是接过来,穿戴时终于问出心底的疑问,“盛大人为何没去太平荡?”

    “嗨,我们堂官儿说了,我此行就是个添头,不想把自己玩完,就哪里都不要搅和。”卫军上前搜检,盛环颂亮出腰牌,出了城门洞才继续道:“你说太平荡那湖那么大,那几位又那么狠,我不想法儿给自己摘出来,回去还能全须全尾?”

    这话有些奇怪,但贺今行没时间细思。城外不远就是涨洪后的江水,水边有几只无人看管的小船,他解了一只推入水中。

    盛环颂从城门处拿了只没点燃的小火把递给他,揣着手说:“知道路吧?小心些,别把自己整没了。”

    贺今行颔首,抱拳作别。

    小船顺流而下,江水宽阔,两岸只见黑魆魆的轮廓。

    他紧紧盯着淮州那一面,丝毫不敢放松。不知船行了多久,河流出现偏转,对岸的山影向里弯出一道圆润的弧度。

    那里就是澄河的入江口,他立刻划向岸边。上了岸甩燃火把,面前竟是一片插着稻苗的秧田,颇有几分熟悉的感觉。

    贺今行高举火把,向右手边看去,果然是盈盈火光照不到边的田亩。田里已蓄起清浅的水,稻苗在细雨中柔韧地舒展。

    澄河入江口处的地县,竟然就是江阴。

    他一路往上,找到两天前被洪水冲去的那块田,然后顺着记忆里的路线穿田过埂,爬上山坡。

    那间茅草盖的小屋前依旧放着接雨水的木桶。

    “莫大人!”贺今行立即上前敲门。

    少顷,莫弃争披着薄衣出来还未寒暄,便听他说:“太平荡起了堰塞湖,很快就要从澄河泄洪,沿河城镇都要尽快撤离。”

    “什么?这么大的事,布政司怎么没早派人来说!”莫弃争赶紧进去叫醒自己的妻子与老母,边穿衣裳边出门。

    贺今行来不及多解释,只道:“赶紧组织百姓撤离要紧。”

    两人跑起来,莫弃争立刻意会对方未尽之言,怒道:“太平荡泄洪到澄河,必要从九峰崖入河,九峰崖下来三个县,这些人怎么敢!”

    江阴县衙一半衙役住在附近,他挨个砸门,交代几个飞毛腿赶紧去通知邻近的其他几个县,剩下的都去叫醒其他民众。

    贺今行不如本地人熟悉山野小路,便留下来帮忙。他手中的火把仿佛成了流动的火种,不断唤醒更多的火光。

    很快,这片暂住地的百姓纷纷惊醒。

    “这一天又来了两千多别县的流民,和其他流民一样都歇在东头,得赶紧去通知他们才行。”莫弃争让包县丞带着百姓们往山上撤离,自己与贺今行一起向东奔去。

    火把不知何时已经熄灭,然而远处的河流、田野与矮山却逐渐清晰起来。

    天际泛白,黎明将至。

    脚下大地却忽然震颤起来,贺今行下意识回头,只听天崩地裂的一响。

    他再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来得及脱下藤甲套到身边的莫弃争身上。

    铺天盖地的浑浊巨浪崩倒山河,在绝对的死寂中,湮没了晨曦。

    第117章 三十八

    第一缕晨曦穿破窗棂, 照在四仰八叉躺在凉席上的少年脸上。他猛地睁开眼睛,只一个呼吸,便挺身而起, 一把拿走挂在一根衣桁上的官衣和招文袋, 破门而出。

    “啊啊啊老晏你又不叫我!”他老爹早就人去屋空, 听不到自家儿子的控诉, 做儿子的只得憋着气一路狂奔去自家供职的官衙。

    夏日天长,太阳未出,正是凉爽的时候, 街边的早食摊热闹无比。他路过顺手拍下六文钱,提了一袋大包子, 边跑边拎到眼前看, 才发现袋里只有俩包子。

    怎么又涨价啦!昨日还三个呢!

    才领折俸不久的新任芝麻官儿肉痛无比,用招文袋遮掩着油纸袋跑进衙门。

    “哎!”门房大喊:“小晏大人!有你的信!”

    晏尘水倒着退回来,抓过信封,留下一句谢,便踩着悠悠响起的钟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到了自己的位置。

    再向上一瞄,堂官不在。

    他想起今日是大朝会, 沉沉地呼出一口气;拆开信封,捏着信纸只扫了两行, 就皱起眉来。待到午间休息, 便告了个短假,出去直奔翰林院,找裴明悯。

    翰林院在礼部官衙背后, 与刑部的距离不算远。晏尘水赶到时, 裴家郎恰好跨出大门。

    两人迎面遇上,前者直接问:“你收到今行的信没?”

    “正要来找你说此事。”裴明悯抬手示意对方到一边无人处说话, 然后拿出一枚信封。

    晏尘水抖了抖自己手里攥着的信纸,“信里说的是江南洪灾一事?”

    他轻轻颔首,叹道:“他说江南路太难,千里原野化巨泽,码头少船只,流民有饥色,官府无赈银,民仓无余粮。又逢国库亏空,朝廷入不敷出,难以即时支持。江南官府已在积极救灾,同时从各方筹募钱款采买赈灾粮,但江南当地不管豪商还是世族,本就遭灾受损,也拿不出太多。而每日赈济所需消耗巨大,又一日都缺不得,该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晏尘水跟着叹了口气,一贯无忧无虑的他也现出了忧愁的神色,“我本以为五城兵马司连案就足够令人心惊,可面临如此天灾,才知‘无能为力’四字远没有尽头。”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许久。

    裴明悯忽道:“我们得做点什么。”

    晏尘水说:“虽人不能至,但可以捐款、捐物;虽一人之力微薄,但杯水车薪总好过于无。”

    “对。若能让更多的人一起捐款捐物,点点滴滴聚沙成塔,就算无法彻底解决灾情,也一定可以缓解一二。”裴明悯边说边思考,“我们可以去游说更多的人对江南路进行捐助。”

    “朝廷已让京中各处衙门捐献,其他地方官府或多或少应当也会量着力表个心意。”晏尘水接着说道:“我们不必去和长官建言了,得换个方向。”

    “除去官府,各地有钱有势的世族、乡绅、富户,乃至家底殷实的百姓,都可以请他们相助。不过捐赠一事绝非哪一人哪一家的责任,绝不能强迫,要各凭自愿。”

    “但你我身在宣京,各有职使不能擅离,该如何前往?若请官府主持,一是容易变味儿,自愿之事易变成强制缴纳,二是有的地方官府如果趁此勒索敲诈,或是隐瞒贪墨赠款,又该何解?”

    “所以最好不要让官府沾边,民间有人带头主持,且是德高望重的人最好。”

    “可我大宣富有四海,天下国土万万顷,你我本家还好,其他地方人生地不熟,不提游说,首先该怎么联系上他们?”

    两人再一次沉默下来,却是各有所思。

    良久,裴明悯眼睛一亮,合掌道:“国子监!”

    他跟着飞快地解释:“国子监的生员们来自五湖四海,天下九路涉及大半,江南路本家的应当也有一些。且能读到国子监的,大多出身名门世族或是富贵人家,是家里受重视的晚辈。我们先游说这些监生,再请他们游说本家,这些家族再发挥自身的影响力,或许就可以带动当地其他人。”

    “是个办法!”晏尘水听完,觉得可行,便接着分析:“若能成功,每地可以由牵头的家族汇总捐赠款项,再直接与江南路对接转运赠款,不经官府,便不费国帑。不过这中间还有许多问题,最重要地就是怎么避免贪腐。大家肯捐献的都有一份情谊在,要让这些钱物真正用到救灾上面,不能让大家的真心白费。”

    他沉吟片刻,再道:“捐款可以记名记数,各地汇总时出一份详细的账册并进行公布,这一步让捐了款的人来监督;交到江南路之后,再请接收的一方清点出账,两相对照,就能知道是否有缺漏。”

    裴明悯微微一笑:“这就有点像是做买卖了。”

    “商人用这方法不缺斤短两,咱们学过来不缺银少铜,就是好的。”晏尘水也笑道,笑了片刻又摇头:“其实仿照三司办案的章程,再有人到各地暗中监察核对最好,不过这个太麻烦,很难施行。”

    “用我爷爷的话说,将有限的条件结合天时地利发挥到极致就已是非常地难,不必再苛求超出限制的事。”裴明悯宽慰他,估摸着时间,又道:“你我回去之后,拟个书面的章程出来,我再请我的父亲看看,你也可以请晏大人帮帮忙,确定没有大的纰漏就开始行动。”

    “你说得对,我们当务之急是尽力发动更多的人向江南捐赠。至于赠款到达江南之后的使用,必然脱不开江南官府……今行在江南,咱们给他回信说明,请他想办法把关。”

    “好,我手上事情不多,下午便写信寄过去。”

    两人在烈日下站了许久,都晒出了汗,约定晚上再见,便各自回衙门。

    裴明悯踏进翰林院,望了一眼飞檐上端着的耀目的骄阳,想到贺今行的信中说江南一直在下雨,心中却冰凉一片。

    要是这太阳能分一些到江南就好了。

    “今儿这可难得啊!”

    三千里外的江南路,太平荡,两个多时辰前。孙妙年手搭凉棚望着东方天际冉冉升起的红日,如是说道。

    “这分洪口一开,积洪泻出,临州就解围了,跟着雨也停了,太阳也出来了。制台大人,这是吉兆啊。”他看向齐宗源,拱手作礼。

    周遭一应属官纷纷跟着作礼恭贺。

    齐宗源却向着北方遥遥一拜,似感慨又真诚无比:“托陛下的洪福。”

    他们站在环绕太平荡堰塞湖的一片山崖之上,皆身着藤甲,来时携带的斗笠被取下放置一边。

    这座山和邻近山峰之间的鞍部先被人工松动,再被□□一炸,崩开了十来丈深的缺口。群山怀抱里蓄了一天一夜的江水立时汹涌而下,形成了极其壮观的土黄色瀑布。

    山洪咆哮如雷,两片山脊上错落肃立着千百临州卫,数十柄卫军大旗猎猎飞扬。

    嬴淳懿负手立在崖边,注视奔流向海的江水,久久不言。

    他身着赭色宽袍,若非有随风飘动的袍发,就全如一尊石像一般。

    “侯爷,洪泛已久,雨霁日出,是大吉。”沈亦德走上前,在他身边说。

    这尊石像依旧盯着瀑布,半晌,才叹道:“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确是大吉。”

    说话间,太阳毫不计较地洒下光辉,在迸溅的透明水花上酝出一道七彩的虹光。

    “侯爷能这么想就好。”沈亦德继续道:“这里泄洪也有小半个时辰,咱们该去泄洪区看看了。”

    “不急。”嬴淳懿向后扫了一眼。除去对方,只有张文俊瑟缩在最后,紧紧抱着自己的包袱卷,若非特别注意,简直毫无存在感。他微微皱眉,“盛环颂呢?”

    “来的路上,盛大人说他闹肚子了还是怎么地,总之不大舒服,来不了,半道又回去了。”

    “怎么没告诉我?”

    “这,部堂交代过,不必管盛环颂。他若不愿与咱们同行,就随他去。”沈亦德回道:“兵部一贯如此,两边不沾,下官不好同盛大人交恶,就没多制止。”

    这个时候倒不称“属下”了。

    嬴淳懿哼笑一声,目光落在这人身上,淡淡道:“老师还有什么交代,沈大人不妨一次性说完。”

    只一眼,沈亦德便下意识地垂头错开视线,拱手道:“就这么多,都是些不大的琐事。其他但听侯爷吩咐。”

    嬴淳懿敛了笑,“罢了,兵部出来的人,都跟崔连壁一个德性。”

    他面无表情地看向齐宗源一边的人,“齐大人,这里应当无大碍了,你我就顺流下去看看吧。”

    “是该去淮州看看。”齐宗源颔首,“不过这里下去到澄河要翻过九座山峰,山路不好走,咱们还是绕道坐船过去吧。”

    沈亦德皱眉:“坐船绕道,怎么能察看泄洪区的情状?”

    况且淮州的义仓就在这片山间,不去怎么能开仓?他看向忠义侯,试图让对方进行反驳。

    后者却向众人伸臂做请,“无碍,怎么快怎么走吧。”

    此话一出,立时轮到齐孙冯三人狐疑不已。然而已做下决定,就不好再改口。

    一行人下了山,乘大船从太平荡直发向淮东。

    风正,帆鼓,船上每一个人都胜券在握。

    第118章 三十九

    江南路风雨交加一个多月, 盛夏的太阳终于姗姗来迟。

    阳光炽热滚烫,令山川河流、草木风露与所有生灵一同感受到久违的欢欣。

    船队经过临州,从太平荡到这一截的水位已经降了许多。太平荡蓄起堰塞湖之后, 江水改流, 没有足够的水源, 原本的河道最终只能枯竭。

    孙妙年看着不大妙, 与齐宗源商议过后,立刻命人带队回返。待积洪泄得差不多了,就把原太平大坝所在位置的堵塞物给清理出来, 令江水归流。

    再往南行,平静的水面渐渐起了波动, 水浪越来越急。

    船工说不好再过去了, 几条大船便纷纷停下。

    嬴淳懿站在甲板尖端向前方望去。

    原本的江面豁然变宽,作漏斗形状,狂涛骇浪逆着水流涌来,与泥土同色,仿佛是大地在挣扎咆哮。

    河道衙门的主事说此等情景乃是因再前方的澄河入江口相对狭窄,难以容纳堰塞湖在段时间内倾倒的巨量洪水, 而引起的倒灌。

    然后小声地犹豫着说此次泄洪量可能太大了些。

    一众官员都看向他,冯于骁剜他一眼, 他便低头不说话了。待众官转移了注意力, 总督府的主簿把他叫进了舱里。

    “过不去就靠岸吧。”嬴淳懿注意到有人消失,皱眉道:“术业有专攻,别委屈了有才之人。”

    “侯爷真如陛下一般仁善呐。”齐宗源微微一笑, 下令让船队靠岸。

    然而洪水蔓延极快, 两岸水位拉得太高,大船吃水深, 不敢轻易在此停靠,只能倒转一截,在潮平浪静的地方下了锚。

    一行人连带五百卫军,也只能从山野间长途跋涉前往泄洪区。这么一折腾耽搁,能望见九峰连谷时,已过未正。

    队伍疲惫,制台大人便让大家在山腰处稍作休整。

    主簿拿着帕子给齐宗源擦汗,又有衙役摘了宽大的叶子做成扇子给诸位长官扇风。

    一名衙役躬着腰走到嬴淳懿身后,他却制止了对方摇扇的动作,独自顶着烈日走到一块凸出的巨岩上。

    隔了些距离的山谷间泥浆翻滚而下,裹挟着许多的山石树木,偶有一两片房屋边角,整体速度已趋平缓。

    沈亦德跟上来,被晒得眯着眼,趁递斗笠时低声说:“再过两座山,应当就是淮州的义仓所在。咱们直接去那边,让他们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开仓。”

    “不。”青年却断然驳回,沉吟片刻,再道:“直接去澄河沿岸,九峰崖和入江口哪边近就先去哪边。”

    “为什么?”沈亦德有些急躁地说:“侯爷,只要咱们亲眼看到空仓,就是铁打的证据。一道折子参上去,只欺君一项,就够他齐宗源吃不了兜着走。”

    “我知道淮州的常平仓是空仓,何需去看?就算看了又能如何?”嬴淳懿想到去岁陆潜辛一案,那黄纸上的“临近年关,不宜见血”八个字,心下一番推测,沉声道:“就算把空仓桶到台面上,也多的是理由推脱。只‘梅雨天气,粮食堆积易霉烂,不如提早分卖’一句,再补上卖粮所得钱款,秦毓章就能在陛下面前圆个大半。”

    “一座粮仓,有粮无粮,重不重要,看的是有多少人要吃这座粮仓,靠这座粮仓活命。”他本不喜欢说这么多。

    在宣京时,不论是他的老师还是贺今行,甚至以粗放著称的桓云阶,实则都是问弦歌知雅意的人,哪怕顾莲子偶尔追问不休,也是故意为之,进退有度。

    但现下身边就这么一个助力,他不想对方又自作主张横生枝节,只得解释一番,面上跟着显出不耐烦的神色。

    沈亦德皱着眉细细思量,忽地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是属下思虑不周。”而后观侯爷面色不虞,心下一惊,忙拱手道:“侯爷勿怪。”

    嬴淳懿达到目的,做了个手势,表示自己并不介意。在对方告退之后,收敛神色,望着山谷,不知又想到了什么。

    另一边的大树下,齐宗源歇够了凉,挥退一众伺候的衙役,问孙妙年:“昨日派下去报送照会的那几个都交待清楚了?”

    后者胸有成竹地点头,“制台放心,让他们说什么,他们绝不敢差一个字儿。”

    冯于骁跟着道:“这几人的家眷亲属都在我按察司里,不怕他们乱张口。”

    齐宗源“嗯”了声,颔首道:“有备无患呐。”

    他说罢,看了一眼不远处巨岩上的人影,琢磨着说:“为免忠义侯拿淮州的义仓做筏子,待会儿直接去入江口。人叫过来后,冯大人看着些,要是谁想反水,就先一步让他开不了口。”

    “齐大人放心,出不了错。”冯于骁惯常地从牙缝里泄出声音,语调在炎炎夏日里阴寒无比。

    很快,队伍再次启程,江南官府与钦差使团十分默契,没有争议地将目的地直指澄河入江口。

    又行进个把时辰,终于赶到。

    “入江口的地县是江阴县来着?”齐宗源拄着半路赶制的木杖,眼瞅着只几步路便能翻过山岭,一咬牙快步上前。

    “制台记性挺好。”他身边同样气喘不已的孙妙年接道:“县令姓莫,平素不起眼,但这一回洪灾,倒是吸纳了不少流民。”

    “能吸纳流民,想必县城在粮储方面底蕴深厚,初二遇灾后又将灾情控制得很好。”在前面的嬴淳懿慢了一步,不动声色地等他们赶上来与自己同行,“听诸位大人说来,这莫县令倒是有真才实干的。”

    孙妙年道:“侯爷不知,这姓莫的在咱们江南这儿有点名气,人称‘铁板县令’。其实就一块儿砖,撒起泼来浑得很,让人没法提拔。”

    这个话题到此结束,一排五人终于站上山岭。风日晴好,天清气朗,岭下山河大地一览无余。

    清晨泄下的洪水已经褪去,除却一小撮山包,目光尽处,皆是一片泥泞。

    没有人迹,不见城池。

    亿万石江水携带泥沙灌注成的洪流,裹引山势叠积力量,摧枯拉朽,抹平了所到之处的一切。

    “这是怎么回事?”沈亦德已蓄满情绪,立即暴怒道:“齐大人,您不是早就下令让此地民众的撤离么?”

    齐宗源亦是一惊,失声道:“怎会如此?”

    他与左右面面相觑,再道:“本台昨日确是在我等议定分洪口之后,就派出了衙门里最好的人手前来报信,按正常情况,消息早该在子夜就送到了各县衙门。而咱们过了卯时才泄洪,预留的时间足够撤离啊。”

    孙妙年回头斥问下属:“前去送信的那几个可回来了?”

    下属飞快地摇头:“还、还没!”

    “那这中间多半是出了什么事。”齐宗源抬手盖住双眼,仰天长叹,“都是本台的过错。虽人手紧张,但如此大事,合该多派一轮人手确保命令下发无误。现今,本台还有什么脸面再做这一路总督,领受陛下皇恩。”

    “这怎能怪到制台大人头上?”孙妙年也无可奈何地叹道:“总督府的人向来能干得力,出了这等差错,或许是因他们遇到了无可抗衡的天灾也说不定。人算不如天算,大人莫要过多伤怀,江南还得靠您撑着呢。”

    “若是意外就能说过去,那要诸位官员何用,要大宣律何用?”沈亦德冷笑:“如此大的堰塞湖泄洪,不提前照会泄洪区百姓撤离,与谋杀何异?只江阴一县尚且如此,更别说其余沿河地县,那景状只想想就令人发指!”

    他打量过孙冯二人,“办差不力,渎职误民,我看不止齐大人,在列诸位都是嫌自己屁股底下这个位子坐得太久了!”

    “依照朝廷的命令,救灾事宜由江南官府主办,钦差使团协理,不论高低,你我共担责任。沈大人说话之前,想想清楚。”冯于骁盯着他,语含威胁。

    沈亦德还要再回驳,嬴淳懿开口:“够了,当务之急是赶紧救民。”

    两边咽下仇气,息了声音,侯爷回身喝道:“临州卫何在?立刻下岭搜救存活百姓!”

    “侯爷说得对。”齐宗源用衣摆按了按眼角,也回头高声喊道:“还不快都下去搜救!”

    不论临州卫军,还是跟着来的一应衙役,纷纷得令。很快两班人冲下山岭,很快混在一起,像抢食的家禽一般呼啦啦地跑向江阴县。

    日头偏西,此时距离泄洪已过去五个多时辰。

    红云镶在天边,霞光满地。

    “县尊,县尊!”

    一群衣衫褴褛的百姓围着他们从泥浆里铲出来的县令,争先恐后地用各自的土方法救上一救。

    不知谁的方法起了效,莫弃争喷出几口泥水,悠悠转醒。

    “县尊,您醒啦!”大家都很高兴,扶他半坐起来,给他擦去脸上的泥水,拍去身上的泥灰。折腾了一会儿,成功将县令大人变得和他们一样。

    莫弃争耷拉着眼皮,积累了一点力气,环视一圈,然后费力地抬起手指,指向前方。

    “……还有。”

    呛过泥沙的嗓子吐一个字就刺痛一下,然而他依旧忍着要把话说完。

    “小贺大人。”

    第119章 四十

    围成一圈的百姓立刻分出一半的人散开去搜寻小贺大人。

    莫弃争缓了一会儿, 拽住旁边的一个汉子,打着晃儿地站起来。

    “其他人呢?”

    “包县丞带着剩下的后生们在沿江找,”留下来照看县令的多是老弱, 皆深深地叹息, “就是不知道能找到多少人。”

    莫弃争望向四周, 山野田地几乎都看不出原来的模样。绚丽的霞光令他眯起双眼, 两边眼角一同叠起三道沧桑的纹路。

    “那咱们也去找。”有人递来一根树枝,他拿过来拄上,“找到一个是一个。”

    不论是谁, 早一时获救,就多一分生还的希望。

    众人立即响应, 三三两两地互相搀扶着, 淌过泥泞,一面用肉眼和树枝寻拨,一面高声呼喊。

    “有人吗!”

    “小贺大人!”

    “我们来救你们啦!”

    “听见的话给点回应啊!”

    ……

    一行人走到澄河边,再沿河下行。一路上不时发现一两片衣角,却多是残缺的布料;偶尔挖出个人来,尽已全身冰凉, 早没了生息。

    落日渐渐沉入地平线,众人呼喊的声音渐渐衰弱, 都喊哑了嗓子, 精疲力竭。

    莫弃争爬到一块石头上,心急如焚,环望着撕声大喊:“有人吗——”

    几尺外河流平滑如镜, 映着暗金色的天光, 无法给予回应。他不信,一把扔了树枝, 如困兽嘶鸣般拼命地喊。

    就在这时,远处河面上逆着流水漂来一根木头。他定睛一看,抱着木头的那只手臂上穿的竟是他的旧衣,上面有他妻子专门缝的补丁。

    “小贺大人!”他冲下去,待木头飘过来,才发现后面还有一个已经昏迷的人,便赶紧和其他百姓一起把两个人拖上来。

    “溺水了,赶紧救。”贺今行指着另一个人说完,才仰面倒在石滩上。

    一点残阳如血,落在他略略涣散的瞳孔里,就像一小簇即将熄灭的微弱火苗。

    莫弃争赶忙将他的头抱起来,众人分成两股,同时齐心协力对两人施救。

    好一会儿,贺今行才稍稍好转,而另一人仍然没有清醒的迹象。

    “县尊,这人情况严重,要找大夫才行!”

    “可这会儿哪里去找大夫?”莫弃争眉头紧锁,飞快地思考解决办法。

    却听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响起,众人纷纷回头望去,只见十几个身着藤甲、带轻盔的军士跑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为首的喝道:“你们可是江阴县的灾民?”

    众人不明所以地点头,莫弃争问:“尔等可是州府派下来救灾的?”

    “当然,你爷爷我乃临州卫旗下一总旗也。”那军士咧嘴一笑,伸着指头点数:“二、四……不错,你们十一个人就都是咱们弟兄救出来的,记住咯!”

    还张着嘴巴的莫弃争猛地一顿,想让他们将仍在昏迷的那人送去找大夫救治的话瞬间噎在了喉咙口。

    “等等!”那总旗身旁一个小兵忽然像发现了什么大秘密一般夸张地大叫:“这人是死的还是活的?”

    “他溺水已久,性命垂危,急需救治。”莫弃争闭了闭眼,耐着性子请求道:“还请诸位军爷赶紧将他送去救治。”

    “那不就是要死了?”小兵用一种十分惋惜的语气说,然后问总旗:“大人,多了个死人,这下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这死的没法报上去,就先丢到一边,让后面来的收拾。平白少了个人头,晦气。”后者啐了一口,然后对着包围里的百姓挥了挥手,“还能活过今晚的就跟咱们走。”

    十个人头足够交差,说不定还能领个赏。总旗心满意足,大摇大摆地调了头,就要收队。

    谁知他走了两步,后面却没人跟上。他叉着腰回头,狞笑道:“你几个对我有意见是吧?”

    周遭军卫跟着目露凶光,将手中长矛往前一送,吓得八九个老弱百姓都往里一缩,挤在莫弃争身边。

    “岂有此理!”莫县令忍无可忍,高声怒斥:“尔等既身为卫军,奉命前来搜救受灾百姓,就该忠于职守,救民安难,可行动中竟如此敷衍塞责,呼喝驱使,不把百姓性命放在眼里,你们也配做卫军,担这个‘卫国卫民’的‘卫’字?还不放下你们手中的长矛!”

    周遭军卫纷纷为之一震,不约而同地松了手,将长矛后撤一臂距离。

    “怂什么?”总旗瞪了左右一回,“你是哪头蒜,还管教起咱们临州卫的兵来了。我告诉你,你爷爷们能救你就不错了,好好配合,少吃点苦头!”

    又示意手下:“还愣着干什么,快将这些流民抓起来!”

    众人赶忙摆手出声:“我们不是流民啊,我们家就在这里!”

    “谁敢?”莫弃争铁青着一张脸,跨前一步,反逼得对方后退一步。

    “尔区区总旗,真是好大的威风。”他反过来诘问:“本官乃江阴县令莫弃争。你又是临州卫哪一所哪一支,长官又是哪位?本县倒要看看,哪一支卫军教辖下士兵将长矛对准自家百姓的?还有脸向本县说嘴,真是恬不知耻!”

    “就你?也是个县令?”总旗嗤笑一声,然而看其他百姓的反应不似作假,他僵了一僵,狐疑道:“你当真是江阴县令?”

    莫弃争掏出挂在胸前贴身携带的令牌,冷声道:“带本县去见你们长官就是!”

    总旗盯着他转了一转眼珠,扯过身边小兵转身嘀咕一阵,回头就横脸变作笑脸,凑上来抱拳赔礼:“莫大人别见怪,咱们并不是想耍威风,实乃遇上了好几波刁蛮任性的灾民,各种要求强人所难,就干脆一来就装作一副凶悍样,好让你们能配合一些。”

    他见莫县令不为所动,再捏着鼻子道:“您刚刚说有人受了重伤是吧?咱们这就送他去找大夫医治。”然后亲自把那个昏迷的人抬抱起来,准备溜之大吉。

    “且慢。”莫弃争叫住准备溜之大吉的卫军。有人命危在旦夕,他不得不缓和脸色,说:“既是如此,那咱们就一起吧。”

    总旗假笑道:“莫大人有所不知,伤患营设在山里面,与流民营不在一个地方,除了伤患谁都不能进去。这是沿用李太医定的规矩,说是能防疫病,可不是我们胡诌的。”

    淮州境内几条大河,水系交错纵横,在六月初二的洪灾里就受灾严重,死伤无数。

    从宫里来的李太医因而在此坐镇。

    莫弃争再度冷下脸,“本县不能放心将伤患独自一人交到你们手里。若是不能亲眼看到你们将人送到大夫那里,本县不如直接去见你们长官。”

    “可人太多了是真的不行。”总旗现出纠结的神色,“这样,您派一个人跟着,行不行?”

    莫弃争便知晓他前面所说是真,皱眉思虑片刻,“小贺大人可知这人是谁?”

    贺今行张了张嘴,声音虚弱而模糊。莫弃争凑到他面前,才听见说:“洪水里碰上的。”

    竟完全不相识。

    少年明白他的意思是看自己能不能随那人一起,靠着身边大爷的搀扶与拄着的木棍勉力站住,用力提高了一点音量,“我去。”

    莫弃争一怔,看着他苍白的面颊与干裂的嘴唇,忽地眼睛一酸。而后坚决地对那总旗说:“先一同回去,本县要看着你们把人送进去,大不了到营门口不进去就是。”

    后者无法,只得如芒在背地领着他们前往安置伤患的营地。

    百姓们奔忙跋涉已久,再度赶路却无人言说辛苦,尽皆沉浸在悲伤之中,早已忘记时间。

    月亮已经挂在东天,照亮了山路和旷野里才将搭设好的四五座营帐。

    营地里却十步一座火架,架着熊熊燃烧的火盆,将营帐里里外外都照得彻夜通明。

    最中心的营帐里,嬴淳懿看着派出去搜救灾民的临州卫与总督府衙役们送回的奏报,不由真切地感到头痛。

    杂乱无章,毫无重点,满篇报喜不报忧,净在邀功请赏。这还是书吏汇总过的结果。

    他捏了捏眉心,将文书递给齐宗源,少顷又问:“淮州知州与淮州卫何在?淮州治下发生如此大事,州府竟毫无所觉么。”

    后者看了片刻就觉得伤眼睛,也对手下这班卫军无能为力。但卫军直属兵部,并不归他管辖,他倒乐意得见这帮混子拖后腿。于是放下文书,回道:“淮州就在九峰谷背后,泄洪这么大的声音,就是头猪,也该被惊醒了。这么久了,还没有折子上来,真是……去叫淮州知州来见我!”

    候在一旁的主簿立即领命出去,见制台大人面色不对,便顺带叫走了其他属吏。

    营帐里眨眼间便空旷下来。

    嬴淳懿这才开始延续下午未能结束的话题:“还没有找到昨日前往泄洪区报信的衙役么,六个人,难道都不见了?”

    “这六人昨夜一同从总督府出发,乘一条船前往淮州,但江上雨大浪急,耽误了时间,没能及时将命令送达。六个人都很害怕事后问罪,所以一起逃了。”接话的却是冯于骁,这位按察使平静地说:“不过,我的人已经将他们抓了回来。”

    他抬手拍了拍,便有着按察司制服的人押着几个人进来。

    第120章 四十一

    营帐中, 一排六个人跪在地上,皆被五花大绑,一身衣裳连着绳索都脏污不堪。

    他们全部低着头, 沉默不语。

    嬴淳懿一一看过去, 提高声音道:“都抬起头来。”

    话音落下, 却无一人动作。冯于骁斥道:“侯爷叫你们抬头回话, 都愣着干什么?”

    这几人犹豫了一会儿,先后抬起头来,神情是如出一辙的惊惧与懊悔。

    “侯爷与制台大人想问什么尽管问。”冯于骁看向上首两人, “虽说下官已经让下属审问过,但事关重大, 还是亲自审问一回的好。”

    齐宗源摆摆手, “你按察司审问过,就是总督府审问过,本台自然不必再问。”

    嬴淳懿与前者的视线在空中交错而过,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挪到底下嫌犯身上,从头挨个注视回去。这一张张面容皆普通无比,看面相约摸都是在三四十左右, 正是上有老下有小、支撑着全家生活的年纪。

    最是容易身不由己,言不由衷。

    他看了好一会儿, 心知此刻不管问什么都无济于事, 干脆阖眼道:“罢了,现下没时间细问,既然冯大人审过, 那本侯也没必要费这个功夫。先将他们带回临州收押监候, 将供词写成供状,让他们签字画押。待本侯上报朝廷, 请陛下与两位相爷定夺之后,再行处置。”

    “侯爷说得是。”冯于骁一挥手,按察司的衙役们便将嫌犯押起来,准备带走。

    “且慢。”沈亦德叫住众衙役,眼睛却盯着他们的长官,“还请冯大人将这几个嫌犯严加看管,谨防他们出现畏罪自杀或是越狱潜逃的情况。毕竟是人为导致三个县上百万民众二次遇洪的罪魁祸首,朝廷绝不会轻饶,受灾百姓的愤怒也绝不可能轻易平息。”

    “沈大人放心。”冯于骁微微颔首,以近乎温和的态度说:“我江南按察司的牢狱,就是神仙进了也插翅难飞。”

    这批衙役与嫌犯下去,营帐里再次空旷下来。

    “还是先着手处理这回灾情罢。”嬴淳懿按着长案坐下来,神情疲惫地说:“齐大人,在座诸位大人,搜救遇灾百姓、收纳安置流民与救治伤患都不是问题,但人救回来安顿好了,就得吃饭。明早的赈济,该怎么办?”

    沈亦德接过他的话说:“依下官所见,灾害发生在淮州境内,不如直接把淮州的义仓开了……”

    “不行!”话未说完,孙妙年立刻反驳:“朝廷先前发下来的命令明明白白地写着,先开吴、俨二州的常平仓,待这两州的义仓与官仓皆消耗尽了再开临、淮的。今日距离初二不过八天,俨州的粮还能再用几天,自然是等俨州的粮食运过来再行赈济。”

    “这是谁的命令?”嬴淳懿忽然问。

    “秦相爷批的条。”沈亦德回了侯爷的话,再与孙妙年相争:“淮州的义仓就在九峰山里,现下都夜半三更了,从其他地方调粮要等到什么时候?难道你要让这么多的百姓都饿着肚子等?昨日清晨泄洪,到早上可就整整一天一夜了。孙大人,你等得住,这诸多受灾的百姓可不一定等得住。若是闹起来,谁来担这个责任?你?”

    谁敢闹?孙妙年差点脱口而出,幸而及时收住,但一时又找不到其他说辞,只得双手叉着腰在原地气闷无比。

    齐宗源皱着眉示意他坐下,慢慢地说道:“沈大人有所不知,柳氏昨日才从俨州运粮到淮州,现在从淮州调粮过来,时间是够的。朝廷下达如此命令,自然有朝廷的考量,咱们能不违背还是不违背的好。”

    沈亦德不满,似要再度驳斥,嬴淳懿快他一步开口:“只要不耽误事,从哪里调都不是问题。”

    齐宗源点点头,表示这个话题告一段落,然后扬声问守在帐外的下属,“淮州的怎么还没来?”

    主簿回答说再去看看,不多时,便领着一名紫袍官员进来。

    淮州知州终于领着两千淮州卫赶到。

    他刚进营帐就被孙妙年劈头盖脸地痛骂一顿,但他显然在路上就已经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大事,哈着腰一副孙子模样听训;过程中毫不还嘴不说,还不时点头,说上一句“大人说得对”“都是下官的错”。

    待孙妙年骂得差不多了,齐宗源才出面示意前者停下来,然后拍了拍淮州知州的肩膀,沉着声音好似用心良苦地说:“郑大人呐,长点儿心罢。你淮州地界出了这么大的事,事发没有及时反应就不提了,现在赶紧带着州卫去搜救百姓罢。”

    “下官明白,下官这就去!”郑知州涨着脸连连称是,似愧疚难当,即刻拱手躬腰告退。

    然而在这人转身的瞬间,上首斜对面的嬴淳懿却捕捉到那张上一刻还恭顺无比的脸上一闪而逝的恼恨。

    此间事暂歇,诸官不眠不休熬了两天一夜,都倦怠至极,便一致决定回去休憩。

    临时营地简陋,江南路官员与钦差使团分别宿在两个帐篷。嬴淳懿回到自己的地盘,下属挂了灯,再回头已看不出他面上有哪怕一丝疲倦,神采与昨日晨间相比不减分毫。

    他年少时为了驯鹰,曾五六日不合眼。

    “着人暗中看住那几个嫌犯,将他们的家室背景,尤其是至亲去向,都调查清楚。”他吩咐沈亦德,说罢多加了一句:“只调查,别做多余的事。”

    “侯爷放心。”沈亦德汗颜答道,又忍不住问:“侯爷也觉得这些人是受冯于骁胁迫?”

    “纸包不住火,早晚要焚烧于光下。且先由他们折腾。”嬴淳懿颔首,不再多言。

    三人各自歇下,帐外盆架火光渐弱。

    望舒赶月西驰,载着黎明的金车一点一点爬上地平线。

    九峰崖下的山中谷地里,两座巨大的营帐里外人满为患。这是昨晚草草拉起的收纳洪灾伤患的营地。

    贺今行于其中一座营帐里待了半宿,在从头铺到尾的草席上占了半臂宽的位置,昏昏沉沉地做了个梦。

    梦里满是哀鸣与哭泣,大大小小的声音沉沉叠叠摧他心神,他醒过来,才知梦里就是现实。

    他怔了片刻,自认为已恢复许多,便从草席上爬起来;空出的间隙立即被左右两边放松下来的胳膊怼满,而俩胳膊的主人尚在沉睡。这是躺也躺不回去了,他索性抬脚跨过满地横斜的肢体,到对面的营帐去。

    昨晚赶到这里后,他在洪水里救上来的那个人立即被大夫指挥抬到了另一座帐里,没能如莫弃争所愿和他互相照应。而后者还得赶回江阴,只得拜托医者们照顾。

    路上有人躺在席上睁着眼问他去哪儿,他说去看看对面的朋友。

    “没跟你一起抬到这儿?”那人坐起来两眼放光地问,见他点头,立刻幸灾乐祸地说:“那完了,那边都是治不好的,你赶紧去收尸吧,晚了就被烧掉咯。”

    感觉到两边挤过来,那人又赶忙躺回去摊平了,熄灭了光芒的眼珠盯着他,喃喃道:“都是要被烧掉的哦。”

    贺今行一愣。他昨晚的猜测没错,这里两座营帐,一座收的是有救的,而另一座收的都是没救的。

    只是他昨日太过虚弱,撑到岸边获救全靠生存的本能,到这里已来不及挽回。

    他飞快地越过众人,跑出营帐,到另一边大门前却被拦住了。

    戴着布巾遮了口鼻、穿着长衣束紧了手脚的医童张开双臂挡在他面前,紧张地说:“不准进去!”

    “我,”贺今行下意识开口,然而嗓子喑哑得他没能第一时间听出是自己的声音。他茫然了片刻,才回神道:“昨晚有个和我一起来的朋友,在里面,我想……”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但是不行!”医童连连摇头。

    这样的人他见得多了,都是有亲人朋友伤重隔离,指天对地地发誓只看一眼就走,结果十个有八个都要闹一场。

    但这一回的少年虽形容憔悴,心情急切,举止仍十分克制,他不忍心地解释:“我们理解你们作为伤者亲人的心情,但为了防止疫病突发,控制不住,实在不能让你们进去。这也是为了大家的安全,抱歉。”

    贺今行摇头:“你不用道歉,我不进去就是。”他说罢,只能站在门口,定定地望着里面。

    这里的草席铺位要宽敞些,然而声音却单调许多,只有少许长长短短的呻吟。

    他心中难过,就见一队和那医童同样装束的人从营帐另一头进来,挨个查看席上伤患,不时抬起一人出去。

    一路下来,竟抬了近二十个人出去,其中就有他要找的那位。

    他如被当头一棒,僵在当场,片刻后,又不假思索地跟到营帐另一边。

    那近二十个人像麻袋一样被堆到板车上,没有多余的白布,草麻也没有,就大剌剌地裸露着。

    有人紧闭双眼,有人死不瞑目,怎么阖也阖不上。

    驾车运尸的只有两个人,从不同的地方来,一边交谈,一边套车。

    其中一个人说第一回干这种事,很害怕。

    “这算什么?”另一人笑话他,“初四初五那几天,咱们在淮州连着挖了好几个埋尸坑,一个个十丈宽都打不住,累得我只想跟着躺下去,也盖一把土算了。”

    “你别说,我真的躺了一下,但躺死人身上和活人不同啊,那叫一个冰,吓得我立马就溜起来了。”他叹了口气,“现在就觉得再苦再累,好歹能喘气儿,还求什么?”

    板车就要驶动,贺今行犹豫着是否要跟上去,忽听一把苍老而激切的声音由远及近,“等等!等等我!”

    一个驼背的老人扑到车前,满头斑驳白发扎进了死人堆里,刹那间,哭号震天。

    赶车人知晓车上有这老汉的亲人,便停下来,吼道:“老爹,人死不能复生,您节哀吧!您哭一会儿,哭够了咱们就得走了!上头命令不能耽误太久!”

    那老人猛地抬头,四下一看,弯下腰像公牛一般对着一边用来压营帐的巨石撞去。

    “哎!”车头坐着的两人惊叫,却来不及去阻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人撞上巨石。

    电光石火之间,一条手臂垫在石面前,抵住了老人的额头。

    贺今行被冲击得一个趔趄,眼疾手快地抓住巨石凸出的棱角,竭力稳住。然后拉住老人,疾声道:“老人家,您别冲动。”

    “你放开我!”老人挥动着手脚挣扎,“让我去死!”

    贺今行自然不能放,只能紧紧箍抱住对方,听哭喊在他耳边震响。

    “六月初三,我儿媳没了,孙子没了,大家劝我还有儿子有孙女,得活下去为他们打算。这一回,我孙女也没了,儿子也没了,我活着还有个什么劲儿?不如死了算了!”

    老人哭着哭着就向下滑。贺今行昨日脱力太久,渐渐抱不住,只能跟着委顿在地,扣在一起的手却没放。

    两个赶车人赶忙下来搀扶他俩。老少看到对方的脸,皆是一愣。

    护城河前茶摊争嘴,黍水边上夜半敲门,江水码头短暂相遇,而今又重逢。贺今行失声道:“王老伯?”

    老人呆呆地看着他,忽地扑过来抱着他,声声泣血:“我就不该来江南啊!”

    “我要是带着穗儿和阿牛好好地待在稷州,就不会遇到这样的事,他们就都还好好的啊。”

    泪水打湿了贺今行的衣裳,他想到那两个孩子,想起那块饼,还有那句“要好好读书”。仿佛那个眼眸清亮的小女孩儿再一次在他面前乖巧地点头。

    一瞬间,他心神俱震,千百道思绪在脑海中纷繁闪烁,引得喉头涌出一股腥甜。

    晨光熹微里,少年咽下口中的血,伸出手揽住对方,轻声反复地说:“不怪您,不怪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