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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41章 三十八

    他这一开口,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只有晏尘水用一贯的大嗓门儿问:“谁前谁后有什么不一样?”

    安静的场子又冷一度,秦幼合看看顾莲子,用眼神示意, 你又打什么主意?

    “新朋友第一次来玩儿嘛, 尊重一下咯。”顾莲子觑他一眼, 视线又漫不经心地落回贺今行身上, 咧开嘴浮起一线凉薄的笑:“怎么,怕我害你啊?”

    贺今行平静地与他对视,很快从少年的轮廓里看出了幼年时的影子。

    他与顾莲子勉强算得上总角时的玩伴。年初来去匆匆, 没来得及见,算一算, 上一次见面还是四年前。

    如今重逢, 虽顾莲子认不出他,但他总有些微妙的感觉。

    因为他这个玩儿伴向来喜怒无常无所顾忌,说了“害你”,那就是真的要使坏。

    “我先来吧。”陆双楼突然说,抬脚就要过去,下一刻却被人拉住了手臂。

    贺今行对他笑笑, 轻声说:“我来。”

    然后越过他,才松开手, 走到那口箱子旁边。

    “盛情不可却, 多谢各位谦让。”

    秦幼合忍不住伸手:“喂……”

    他还在犹豫要不要叫住对方的当口,就见贺今行快速地从箱子里摸了条腰带出来。

    “啊,黑色的。”后者把绸带攥在手里, 举起向众人示意, 而后系在腰上。

    顾莲子盯着他走回先前的位置,抬脚把箱子踢翻了面, 使得方口朝上。他踩着箱面弯腰朝箱子里看了两息,手伸进去停顿片刻,捡了条红的出来。

    秦幼合闭着眼去拿,一看是红色的,顿时有些泄气:“怎么又跟你一队。”

    顾莲子:“跟我一队还委屈了你?”

    “没有挑战性啊,出来打球就是想有意思些嘛。”

    “那你去对面。”

    “哎,算了,抽到什么就是什么。”

    贺今行回到现在的同伴身边,晏尘水低声问:“没事吧?”

    “没。”他轻轻摇头,示意对方和陆双楼也去抽腰带。

    陆双楼临走前看一眼他的右手,没说什么。

    他右手自然垂落在身侧,手指蜷在阴影里,食指指腹两点不甚明显的小伤口。

    箱子里有条小蛇,咬了他一口。

    贺今行看着其他人围着箱子抽腰带,互相说笑打闹,气氛很快又活络起来。

    心知那条蛇肯定是被顾莲子拿走了。

    他知道顾莲子养蛇,曾经还被吓过,因此心里并不意外。这小子多半是想用蛇吓他,让他当众惊叫出丑,能被吓得跌坐在地最好,而后再趁检查箱子时拿走小蛇,再反嘲他杯弓蛇影大惊小怪胆小如鼠。

    只是他心里有准备,也不怕蛇毒,自然无法再吓到他。

    指尖的痛楚微乎不计,他却不由思索:前尘不算,自己才来京城不久且又整日闭门读书,到底干了什么惹人记恨的事?

    陆双楼等所有人取完,才上前去随手摸了条黑绸带,摸的时候探过箱子内壁,却并未发现什么。

    一抬头就见陆衍真站在一步外,居高临下地打量他。

    “你许久没回家了,你娘挺想你的,要不要回家看看?”

    陆双楼没理他,视线相接的第一眼就错开,转身走人。

    就听身后有人说,“衍真,你竟然还能对他好声好气地,也太大度了吧?”

    然后是陆衍真的笑声,“庶子么。何况不知廉耻的是他娘,我娘尚能宽容他娘,我大度一点又有何妨。”

    他握紧了拳头,咬着牙让自己冷静。

    十几个人皆系好了腰带,仆人们把马匹牵上来,马尾巴与小腿皆被或红或黑的布带束扎。众人骑着马扛着球杖分立两边,才发现红色方比黑色方要多两个人。

    但马球规则并不限制比赛双方人数,常有少人对多人,是以两方都未提出增减人手的话。

    裁判示意过两方,将一个不及拳头大的小球抛到草地上。

    众人皆屏息执杖,盯着小球轱辘向前,滚向红色方。

    “运气真好!”秦幼合大笑,催马上前,一杖击飞小球。

    球杖击球的脆响如同一个信号,立时引燃全场,少年们不约而同喝马追着小球而去。

    乌泱泱一片奔涌的人马里,晏尘水和贺今行挨在一起,嘟囔道:“我怎么觉得那裁判故意的呢?”

    “不管有意无意,开局又有多大影响?”贺今行笑看他腰间缠成一团的红绸带,“秦幼合和你一边,你可别故意气他。”

    “不至于,”晏尘水加快速度,“我还是想赢的。”

    “谁不想呢?”贺今行落在后面,稳稳控着缰绳,仔细看最前方的战况。

    却见陆双楼同秦幼合并冲在最前,占了手长的优势,俯身一杖将球挑飞向红色方的球门。

    他立即改向,横穿球场去追球。

    慢了半息的秦幼合气得要命,打马追赶的同时大喊:“莲子!拦住他!”

    贺今行听声回头,见顾莲子举着球杖从另一方向追过来,奔驰间一条黑环白身的小蛇自他胸口衣下露出头来,只一瞬又立即缩了回去,仿佛受到惊吓一般。

    他微微一笑,回身看准球路,用力抡起球杖。

    下一刻,却感到马身一沉,有人落在他背后,抓上他的肩膀。

    “想进球?”

    是顾莲子。

    他立刻缩肩前倾身体,打算先去击球,一根球杖却斜劈下来拦在了他前面。

    球杖不可相碰,也不可接触人身,否则就是违规。

    贺今行费尽力气才堪堪收住球杖去势,差一寸就打到顾莲子的球杖。

    这小子也不管球,球杖直插在那儿,明摆着在等他主动犯规。

    马还在追着球跑。

    他飞快地将球杖换到拽缰绳的左手,去抓顾莲子按在他左肩上的手臂。

    顾莲子眼疾手快,在被他抓到之前松手,整个人向右侧倒去。他猝不及防,不能眼睁睁看着人摔倒,只能伸手去接。

    谁知这人刚松开的手又贴上他的肩膀,迅速下滑勾住他的腰,体重全放到了手上,差点当场把他拖下马。

    顾莲子借力向前来了个大回旋,途中伸展球杖,一杖把球铲回中场。

    而后落回自己的马背上,偃月球杖甩到肩上斜斜扛着,歪头露出一个肆意的笑。

    “做梦比较快。”

    从他飞身踏马到铲球归位不过几个呼吸,攻守就已异形。

    贺今行好容易才止住连连打转的马儿,稳住身形。见小少年神气得意,只笑着摇了摇头,便立即策马回补。

    大部队已涌向右半场。

    红色方到底人多,能以二防一。陆衍真接住顾莲子的传球,再传给秦幼合,两杖定局拿下第一筹。

    铜锣敲响,场边侍从竖起一面红色的小旗。

    一节毕,稍作休息,便开始第二节。

    远山苍黛,天地茫茫,北风呼啸如咽。

    然而这片苍凉的景象非但没能压抑玩乐的众人,反倒助长了他们要争个谁主沉浮的气性。

    衰黄的草地上,少年们纵马飞奔,挥舞着球杖呼喊叫嚷。红黑两色的腰带飘飘,随着主人们的激烈碰撞而飞舞,暂时停歇而沉寂。

    冬日里难得有这么明媚的天气,仿佛地上的团团朝气升到了天上,加热了阳光。

    这一节颇为僵持,快到节末,仍未有一方进球。

    红色方不知第几次截下黑色方的球,贺今行喘着气,跟着队伍一起回防。

    秦幼合前两节出够了风头,这会儿就专门盯着他。

    “虽说‘会骑马就能打马球’,但你挺厉害的嘛。”

    贺今行平复好呼吸,短短几次接触,就看出这秦小公子完全是个被娇纵着、还没长大的孩子。

    “谢谢你的夸奖。”

    “啊,倒也不必,我只是喜欢说实话罢……”秦幼合摇头晃脑到一半,就见对方趁机超过了自己,立即大喊:“喂!”

    “下次再见!”贺今行头也不回,死命斥马去追最前头赶球的顾莲子。

    却见左右各有一骑追上来,左边的晏尘水叫道:“我就知道这姓秦的靠不住!”

    他不由失笑,右侧的余光里不是相熟的人,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陆衍真勾起唇角,“听说你和我那庶弟玩儿得很好?”

    这人的语气总令贺今行感到不舒服,有些自以为是的黏腻,又隐含着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实在不像他这个年纪的少年人。

    他再次加速,不愿被追上,一面平声回道:“是又如何?”

    “所谓‘久居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你可有自觉?”

    那种感觉更加严重了,贺今行淡淡道:“我虽不识芝兰之姿,但想必也不是阁下这番尊容。”

    前方陆双楼截了球,但传不出来,七八对人马混成一团。

    他骤然调整方向,把尚未反应过来缀在后面的两人抛下,试图接应对方。

    陆双楼不停赶球,在两名队友的围护下把球控在马侧。然而顾莲子球风剽悍,和他撞了几回马,周遭。压力越来越大,他便瞅准机会,一记长球直传贺今行。

    视线随着小球飞快上移,他猛地变了脸色,“今行!”

    “我在!接得住!”贺今行以为他是在提醒自己,便也回他表示自己一直高度集中着注意力。

    球越来越近,他扬起球杖。

    “让开!滚啊——”

    却听身后尖叫陡然放大,回头的瞬间,一匹马头狠狠撞上他的马后半身,陆衍真因惊惧而扭曲的面容一闪即逝。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细长的球杖抽在他后背。疼痛袭遍全身的同时,座下马匹吃痛,与另一匹马齐齐失控,带着两人满场乱窜。

    晏尘水跟着惊叫:“今行!”

    “我还好——”贺今行忍痛把球杖夹在腋下,双手攥紧缰绳,贴着马背,尽力使自己不被甩下去。

    辛苦这马了。

    他心里尚还在想今日到此就让座下马儿惊了两回,有些对不住。

    谁知下一刻,似要冷静下来的马儿突然一个趔趄,昂头嘶鸣一声,发了疯似的抽搐乱抖。

    不及他跳马,便被甩到半空,砸向地面。

    空中无处借力,他立时做好了五体投地的准备。

    枯草极速填满视野的瞬间,却有人强势地闯入,用身体垫在他身下,代替了枯草地。

    贺今行不愿拿对方垫背,一手撑地想要翻过去,却被对方死死抱住。

    两人抱团重重砸地,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停下。他在上头,立刻爬起来,单膝跪地查看这人的伤势,一边语速极快地问:“能动吗?伤到哪里?重不重?”

    “……能,没!”陆双楼闷哼一声,刚撑起半截的身体又摔了回去。

    贺今行几乎是立时接住他,抬头吼道:“叫医官!这里有人受伤!”

    不远处已有人围成一团。守吏大骇,赶紧过来赔罪,但驻守医官只有一位,需得先看完陆衍真再过来。

    晏尘水跑过来,焦急地问:“今行,可有受伤?”得到否定回答后,才松了口气,蹲下来瞧看陆双楼。

    “双楼兄看着不大妙。”

    陆双楼面色扭曲,先前打球热出的汗与将将剧痛逼出的冷汗糊了满脸,咬牙道:“这还用得着你说。”

    晏尘水轻轻敲了敲他的太阳穴,“陆衍真可能这里有病,莫名其妙从那个角度撞人,简直就像故意的。但他伤得不比你轻,你近期可能不太好找他算账。”

    “指你自己的脑袋,谢谢!”

    两人说话间,贺今行摸过伤患手脚的骨头,“左胳膊脱臼,右脚踝扭伤,好在穿得严实,没多少擦伤。我替你正一正胳膊?”

    “行。”

    “那你忍一忍。”贺今行刚说完,便“咔嚓”扳正了陆双楼的胳膊。

    后者再度闷哼一声,缓了两息,才说:“好多了。”

    贺今行扶他枕着自己的大腿,一面仔细地替他擦汗,一面轻声说:“多谢你助我。”

    “不必。”陆双楼自下而上与他对视,几近无声地呢喃道:“都是我心甘情愿……”

    贺今行没听清,又没注意到对方的唇形动作,便低头问:“你说什么?”

    他犹豫片刻,正要开口间,医官赶来,快速地赔小心、把脉、检查胸腹,然后叫人抬担架过来。

    “公子恐伤及脏腑,需回城仔细检查。”

    两人帮着侍从把陆双楼抬到担架上,抬眼便看见另一张担架上的陆衍真几乎动弹不得。

    贺今行便说不打了,跟着照看受伤的两人回城去医馆。晏尘水也说跟他一起。

    顾莲子却不同意:“不准走!”

    他高坐马背,手执球杖指着众人,“比赛没打完,能打的都必须打完。”

    贺今行皱眉:“我非要走呢?”

    “有医官看护,有仆从照顾,还怕他俩半路被丢了不成?”顾莲子冷冷道。

    “打马球嘛,出点事儿受点儿伤很正常。”秦幼合也替他说话,“你们跟着回去也没啥用,不如留下打完这场。”

    “我没什么大碍,陆衍真想伤你,你更不必管他。”陆双楼扯出一抹笑,“我和他还有事要说,不方便你们在场。你俩去打球吧,过几日我再来找你们。”

    贺今行看他半晌,才放开握着他手臂的手,轻轻点了头。

    一批侍从连着医官护送两人离开。侍从重新牵来一匹马,贺今行翻身上马,接过球杖。

    “结残筹吧,就一筹。”

    “行啊。”顾莲子甩了一圈球杖,虎虎生风,“人多了臃肿,这样吧,二对二,如何?”

    “我没意见。”贺今行看向晏尘水。

    后者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就听顾莲子用球杖指着他道:“他系着红腰带,我方的人,你不能挑。”

    贺今行沉默。己方诸人他皆不熟,此刻顾莲子有意针对,他一眼扫过去,系着黑绸带的几人纷纷退后一步。

    立场鲜明。

    也罢。

    他沉声道:“不必劳烦他人,就一对二罢。”

    “好胆。”顾莲子大笑,“那就预备——”

    话音未落,鞠场大门处传来一阵齐呼:“小侯爷!”

    先帝年间诸子夺嫡,死伤无数,血流成河。除了当今陛下受天佑得以存活,其余子侄无一幸免。

    今上即位十余年无一子一女,皇室更加凋零。

    撇开早就封爵的几位异性侯,如今宣京能因年龄而称一声小侯爷的只有一位——太后的嫡亲外孙,先乐阳长公主之子,忠义侯嬴晅。

    在整个宣京城里,哪怕四姓八望的子弟齐聚,以他的身份,依旧尊贵无极。

    众人纷纷看去。

    一匹纯黑的骏马飞驰而来,马身高大,长鬃猎猎,威风无匹。

    其上端坐一身材高大的青年,奔行中仍姿态英挺,似如一座平地拔起的孤峰。一身玄色的宽袍大袖随风涌动,交领未扣,露出半片蜜色胸膛。他未戴冠,额前两缕长鬓与随意系在脑后的一把长发如卷云飞移。

    “愣着干什么?发球!”

    人未到,声先至。

    裁判回过神,立即抛出小球,一不注意力气过大,小球乘风飞向远处。

    顾莲子一抖缰绳,催马追球,“淳懿!你什么意思!”

    “打球啊。”嬴淳懿拿过守吏双手高举多时的球杖,眨眼间奔到中场。

    他随手向下拖着球杖,杖头竟不能触地。对准滚动的小球一杖划了个半圆,“簌”地将球击向红方球门。

    秦幼合恰好在自家半场,立时喝马去截球。

    “莲子!你发什么楞!看球!”

    顾莲子咬牙等传球。

    然而贺今行快他一步,放了缰绳,双手执杖,在空中就将球怼了回去。

    他用了十成力气,找了最精巧的角度,皮质的充气小球如利箭一般飞射而去。

    秦幼合刚放下球杖,就见球被打回来,“唰”地从他身前飞过,飞进球门洞,打在了其后的石壁上。

    “嘭地一声,炸裂成几瓣。

    “这……”他瞪圆了双眼。

    “贺!今!行!”

    顾莲子瞬间暴怒,躯体里传承自先祖的好斗血脉立刻苏醒。

    他勒马冲向贺今行。

    “发什么疯!”嬴淳懿一按马背,飞身而起,半道将顾莲子提溜下马。

    “为什么?”顾莲子仍在暴怒中,狠狠将球杖掷于地,大吼道:“贺灵朝骗我,你也要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嬴淳懿冷声道,“因输球而不忿,甚至欲动武,你读了这么多年的圣人书,学了多少道理,你还有脸了?”

    “我……”顾莲子听了前半句,怒气便降下来,听完后半句,气势顿弱,但仍恨声说:“我们最先认识的,你们怎么能为别人说话、为别人做事。”

    “我要是为他说话,何必管你?”后者见他低头,转身招来自己的爱马。

    “一筹了结,散了吧。”

    小侯爷说散,众人正好也没了再打下去的兴致。

    秦幼合自觉今日还算开心,便做庄请大家去飞还楼。

    晏尘水一听便眼睛一亮,马球打不打的他无所谓,有好吃的可不能错过。

    谁知贺今行却婉言谢绝,他顿时有些纠结。

    前者笑道:“你不是说过,飞还楼的酒席能白吃你一定要吃么?我还有别的事,你不去咱俩也不能一起回家,所以,去吧。”

    晏尘水:“那晚上见?”

    “好。”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回城。

    贺今行缀在最后,有意地放慢速度,拉开距离。

    直至一点儿马蹄声也听不见了,他调转马头,悠悠走上了怀王山。

    暖日渐渐移向西天,却不见晚霞。越往上,天空越加澄澈如碧石。

    一点冷意点上额头,他抬头看去,漫天白絮轻扬。

    下雪了。

    马儿行至山头,不再前行,低头努力去舔石缝儿间的小草。

    他未下马,听另一条山路上马蹄哒哒,直至纯黑的骏马在他身边驻立。

    “阿已。”嬴淳懿叫他,待他偏头,才递出一卷黄纸,“贺你生辰。”

    他接过,打开来,拿走夹在其间的玉珏,再看纸上一笔一划,皆是经文。

    “多谢。”

    对话到此结束。

    四年未见,亦不需多言。

    两人并肩遥望远方。

    远处苍山负雪,山下石陵恢宏。

    贺今行吹燃一张火折子,点燃那卷经书,火舌快要舐到手指,他便放手。

    小雪渐密。

    山风如泣如诉,卷着尚未燃尽的火焰与飞灰飘向对岸的皇陵。

    第042章 三十九

    是夜, 晏尘水轻轻推开家门,院子里月光清幽,三面屋子都点着灯。

    他到正房窗下向他爹小声打了个招呼, 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贺今行正在灯下翻看厚厚的法典。

    “你还真看下去了, 怎么样, 是不是很有意思?”他把带回来的油纸包放到桌上, 凑过去看了一眼书页。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子女赡养父母天经地义。不孝乃十恶不赦之大罪, 鞭笞流放可不算重。”

    “百善孝为先,这不必质疑, 我有疑惑的是这里。”贺今行两指划过一段文字, “子女控告亲长,奴婢控告主家,不论对错,告者先加罪一等。”

    他无意识地拧着眉,“一般来说,无冤屈不见官, 告者选择上官府就是因为自身受到了损害,要借助官府的力量来申冤解屈。然而有这条律例在, 告者与被告者若是父子或主仆的关系, 该如何申冤?”

    “古有亲亲相隐、非公室告勿听,现今能允准父子主仆对簿公堂,已是进步。”

    晏尘水拖来一把椅子, 坐下说:“父为子纲, 主为臣纲,若任由父主被告, 纲常何在,父主威严何在?而且一般来说,没有子女会和爹娘过不去,也没有奴婢要和主子过不去。”

    贺今行抬头看他,“律法为基,纲常在上,个人的威严岂能大过律法?”

    “这不是一个人的事。”晏尘水想了想,边说边拆油纸包,“很多人,包括你我,都会为人父母甚至为人主。这一条维护的是所有人的威严。”

    他说完把拆开的纸包推过去,“尝尝,我运气好,排到了最后一单。”

    贺今行拿起一块点心,发现是之前买柿饼的那一家铺子,和飞还楼隔了几条街。

    “不是秦幼合请吃饭么,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吃完就回呗,他们要继续玩儿,我懒得去。”晏尘水也拿了点心吃起来,他吃东西一贯认真,哪怕速度再快也是细嚼慢咽。

    两人一时无话。

    贺今行吃完,倒了两杯茶,递一杯给晏尘水,说起今日下午惊马的事,“不知道双楼怎么样了,还有另一位。”

    后者眨巴眨巴眼睛,说:“有啥可担心的,又没缺胳膊断腿儿,这么多仆从护送回家,而且陆夫人妙手仁心,比普通大夫更甚一筹,过几天他俩又是活蹦乱跳一条好汉。倒是你,我才想起陆衍真是不是还打了你一棍?他骑术本来就差,还非得来打马球……你现在如何?”

    “我没事,先前沐浴时抹过药了。”贺今行说着继续看法典。

    “那就好,男子汉受点小伤不算什么。”晏尘水把剩下的点心都吃完了,才起身去找衣物,他一面翻着衣柜一面说:“其实我这么早回来主要是因为我爹,他不喜欢我和这些‘狐朋狗友’混得过深。虽然他从来不说,但我知道。为了让他知道我心里有数,我就得在他睡前回来。”

    “那你为什么不干脆顺应晏大人的意思,不与他们来往呢?”

    “为什么要完全按我爹的意思来?我是我,我爹是我爹,虽说有血脉联系,但终归是两个人。他并不想干预我,我也尽量不干预他。”

    贺今行想了想,微微一笑:“这样也挺好……啊,忘了说,厨房没热水,得现烧。”

    “啊?”刚脱了外衣的晏尘水愣住。

    “大娘家里出了点事儿,下午走得早。”

    “……行吧。”他又套上衣服去烧水,走时顺便卷了本书。

    房门吱呀一声、细微的脚步声渐消,烛火幽幽,万籁寂静。

    贺今行看着法典半晌却一字也背不下去,干脆阖上书,铺开纸笔,提笔默《春秋》。

    直到二更漏响,又过三刻,他才上床睡觉。

    他本习惯平躺,但因背上棍痕青肿,只能侧着睡,一时竟睡不着。

    白日的事历历在目。马球本就是高危险的运动,人员容易受伤,一场球抬下去几个实在见怪不怪。但他总觉得有问题,马有,人也有。一出事,惊马就被围场的守吏带下去,伤员也被送走,他都接触不到,也就无从验证猜想。

    第二日上午,张厌深正在讲文章时,有人来敲门。

    “哪位是贺今行贺公子?我家夫人有请。”

    晏尘水警惕道:“你家夫人是谁?”

    “我家主人姓陆。”

    “陆夫人?找你干嘛?”他与贺今行对视一眼。

    后者道:“因为昨日的马球?”

    “那我随你一起去看看。”

    小厮伸臂拦住他,“夫人只请了贺公子一人,晏公子莫要让我们难做。”

    晏尘水皱眉,想要再说什么,贺今行先他开口:“那你和老师说一声,继续读书,我去去就回。”

    马车驶得飞快,贺今行在颠簸里开始回忆,是否在哪一年的什么宴席上见过这位陆夫人,但始终没能想起来。

    他抽空问小厮两位公子伤势如何,小厮赶着车,只答不知。

    过了小半个时辰,马车在一处宅邸的角门停下,门内早有婢女等侯。

    此处便是陆宅。

    贺今行环顾四周,高墙细瓦,长巷雅静。

    陆氏起源衷州,先帝年间尚只在甘中宁西两路活跃。

    中庆末年,族中有子弟科举夺魁,并与雁回王氏女结亲。双喜临门,陆氏一举在宣京站稳脚跟,可以在内城西南买下这样大的一套宅子。

    贺今行早先对陆氏的印象基本止于此,本以为是个低调的家族,但昨日听了晏尘水的说法,想来内里也并不平静。

    他跟着引路的婢女穿过几重涂漆堂门,在垂花门前停下,“这位姐姐,内外有别,小生不敢再走了。”

    婢女低眉垂眼,木木地说:“公子莫怕,夫人在我们少爷的院子里等您,奴婢不会把您带到别处去的。”

    她神情漠然,贺今行直觉不对:“你家少爷可是情况不好?”

    侍女只道:“请随我来。”

    贺今行只得跟着对方继续往里走。

    回廊曲折幽深,路上碰到行色匆匆的侍婢,皆是提着气不敢出的模样。

    他心下渐沉,偶尔抬头看一眼,天空如同蒙了灰。算一算应是巳时了,太阳却还未出来,只怕又是一个阴天。

    渐渐地,空气中多出一股汤药的味道,越来越苦。直到进入一方院子,空旷的庭院里几乎是平地搬了个药庐来,数个戴了纶巾的大夫围在一起争吵,另有药童、婢女团团奔忙,都窸窸窣窣地压着声音。

    贺今行的心顿时沉到底。

    婢女片刻不停地带他到了正堂才停下。

    正堂房门大开,屋里灯火煌煌,上首圈椅上端坐着一位妇人。她闭着眼,手里捏着一串念珠,长眉冷目,仿若一尊肃穆的石像。

    贺今行敛神,拱手作揖:“陆夫人。”

    妇人缓缓睁开眼,眼里血丝遍布,手中转珠不停,“请坐。”

    他依言在末位坐下,“不知夫人叫我来所为何事?”

    “你既开门见山,我也不同你拐弯抹角。”陆夫人的声音犹如一把碎石互相摩擦,她一夜未睡,此刻仍无半点困意,“听下人说,你和我另一个儿子是好友,所以我请你来坐一坐。只要我那个儿子回来,我就送你回去。”

    她语调平稳,贺今行却心知对方不是个好相与的,凛声道:“想必夫人此举是为了令公子,不知令公子现下状况如何?”

    “阿弥陀佛。”陆夫人低低念了声佛号,“我儿自有天佑。”

    “可否让我见令公子一面?”

    陆夫人只闭眼念佛。

    “既然如此,但愿令公子吉人天相。”贺今行站起来,拱手道:“晚生还有许多事要做,便先告辞了。”

    他欲离开,门口两名小厮却一左一右拦住去路。

    他叹了口气,回身再道:““夫人非官非吏,无权私自扣押百姓,还请放行。”

    “我与双楼确是同窗,但贵府纠葛我一点不知。只论昨日的事,令公子在秋石围场坠马出事,与双楼无关,更与我无关,夫人若想撒气,怕是撒错了地方。”

    “年轻人,我活到这个岁数,自然明白冤有头债有主。你就好好地在这里待着,不要想做什么多余的事,免得出了什么差错,只能怪你咎由自取。”

    陆夫人撩起眼皮看他,日日保养但仍扛不过岁月留痕的脸上露出一点诡异的笑:“我这个儿子既然没告诉你,看来是真想把你当作朋友。好,那就让我来告诉你,你这位同窗好友的娘是个贱人,勾引人夫,诞下孽种,恬不知耻,活该千刀万剐!而这个畜生,也早该跟着那贱人一起去死!”

    她激动得站起身,形容扭曲,尖裂的声音冲破屋顶又陡然停下,门外仆从都仿佛被掐住喉咙般静了一瞬。

    贺今行沉默了片刻,仍然挺直脊背,说:“夫人,我不知原委,但确信这一切并非双楼能够选择。”

    陆夫人“嗬嗬”笑了两声,正欲开口,里间突然炸响一声凄厉的“娘”,她立刻尖叫着冲进里间,“真儿!”

    片刻后,撕心裂肺的惨叫与带着哭腔的劝慰一齐响起,似乎有人在床铺上翻滚,甚至拿头撞墙。

    大夫们与婢女小厮们团团冲进来,乱糟糟挤满了内室。

    “快快快,把少爷按住!”“这么下去不行啊!”“解药哪是那么快就能研究得出的。”“夫人,还是把人打昏吧!”

    惨叫戛然而止,婢女们低低哭成一片,大夫们再次退出来。

    贺今行被挤到角落,此刻无人管他,但他却不能一走了之。

    里间躺着的应该就是陆衍真,只是坠马受伤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他仔细地回忆才将听到的一切,觉得对方不是皮肉或者骨伤,更像是中了什么毒。

    他走到里间,向坐在床头抱着儿子的陆夫人问:“夫人,令公子可是中了毒?”

    陆夫人额头抵着陆衍真的额头,默默流泪。

    他再问:“或者说,是中了‘愫梦’?”

    陆夫人豁然抬头,本就枯败的面容在盏茶功夫里又迅速憔悴了几分,眼神却仿佛淬了毒,亮如蛇睛。

    “看来夫人知道愫梦的存在,也知道令公子中了愫梦。”贺今行缓缓地说,想到了一个猜测:“陆双楼身上的毒,是夫人下的?”

    “你、你竟然知道,那个畜生……”陆夫人抖着嘴唇,抬手要指向他,抬到一半,突然抓起旁边桌凳上的药碗掼到地上。

    “人呢?怎么还没来!”

    上好的白瓷迸裂,药汁与碎片四溅。贺今行躲闪不及,被一块碎片划伤了脸颊。

    留在里间的两名婢女早就跪在地上,被问及话纷纷磕头,“夫人再等等!奴婢们已经去紫衣巷传话了,快来了,就快来了!”

    他擦掉脸上渗出的血迹,一时间脑子里闪过许许多多的事,有什么东西仿佛马上就要被串联在一起,却被一声“母亲”打断。

    他回头看去,陆双楼站在卷帘下,指间夹着一枚带血的白瓷片,眼神冰冷。

    “母亲叫我来,有什么事?”

    陆夫人把陆衍真放下,再直起身时已是贺今行刚见到她时的那副面孔,“看到我和真儿这个样子,你很高兴很得意是吧?”

    陆双楼张开手指,瓷片掉在地毯上,悄无声息。他勾起嘴角,微微笑道:“还好,只有一点。”

    “双楼?”贺今行站到一边,语带疑问。

    “抱歉,把你卷进来了。”陆双楼低声说,让出走道,“你先回去吧。”

    陆夫人也不再管他,抬手招了个婢女带他出去。

    他犹豫片刻,还是转身随婢女离开。走出里间的时候,听到陆夫人说:“把解药拿出来。你早该死了,能活到现在,我不信没有。”

    他迈着脚步,却不自觉慢了下来,即将踏出大门的一刻,终于听到少年冷淡又有些沙哑的声音,以及一贯懒洋洋的调子。

    “解药我确实有。不过要救的是你儿子的命,你准备拿什么来换?”

    出去时似乎比进来时要快得多,贺今行谢过引路的婢女,转身就见晏尘水扑了上来。

    “谢天谢地,你终于出来了。”

    贺今行拉开他,“你怎么来了?”

    “跟陆双楼一起来的呗,你刚走不久他就来了,我说你被陆夫人叫走了,他就立刻带着我过来了。”

    “你说他来找我们,然后带你来这里的?”

    “是啊,怎么了?”

    贺今行胸口一痛,眼前骤黑,幸而抓住了晏尘水的手臂,才没当场倒下。

    扶着他的少年焦急的询问钻进他耳里只余“嗡嗡”,似乎过了许久,又似乎只是一瞬,他竭力站直了,甩了甩头:“没事。”

    第043章 四十

    两人回到千灯巷, 门口站着一个穿夹衣配袄裙的女人。

    通身的青色看不出身段,但因站得笔直,很有精气神。

    “李大娘家事缠身, 近日来不了, 所以换成了我来替她。”女人双手递上牙行的印文, “婢子名唤携香。”

    晏尘水接过扫了两眼, 点头表示明白,赞道:“姐姐好名字。”

    携香欢快地笑了,不是像宣京时下流行的礼节一般捂着嘴轻笑, 而是爽朗地开口笑。

    她面如红梅,神情灿烂, 毫不忸怩地一福身:“谢公子夸赞。但婢子年近三十, 可当不得小公子一声姐姐。”

    晏尘水惊讶:“真的么?姐姐看着真的很年轻。”

    携香忍不住又笑了,“晏公子也很风趣。”

    贺今行去开门,然后站在一边,等他们进来。

    携香跟在晏尘水后面,向他眨了下眼睛,眉眼弯弯。

    他也抿着唇笑了, 在对方从身前经过时,轻轻点了点头。

    一进的院子, 布局一眼可看穿。

    临近正午, 携香直接去厨房准备做饭,问起饮食忌口,晏尘水只说什么都能吃。

    少年们继续回东厢读书。

    已是十月末, 时间丁点儿都不能耽搁。

    踏上台阶时, 携香叫住他们,似才想起来一般, 问盐罐子在哪儿。

    食盐贵重,一般人家都放得稳妥而隐秘。

    “在第一格壁橱里。”贺今行回道,看向晏尘水:“昨晚是我做的饭,我去跟她说说。”

    他到厨房挨着指了几个地方,“米,油,盐,茶,调味料。”

    “婢子知道了。”携香笑眯眯地看着他,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了两遍,“小主人真的长大了。”

    贺今行听出调侃意味,无奈道:“携香姐姐。”

    “年初你走的时候,我远远地看到一眼,当时就在想你长高了多少。现在看,比那时又高了。”携香踮着脚用手隔空量了量,肯定地说:“衣裳做小了,得再改一改。”

    她目光向下,顿了顿才轻声说:“喉结也遮不住了。”

    “这是必然的事。”贺今行注视着她,“现在我叫贺旻,字今行。携香姐姐,我们已经跨出第一步,以后会好起来的。”

    那双桃花瓣似的眼眸里满是一种温和而坚定的平静,携香怔楞片刻,慢慢地不由自主地点了头。然后慌忙移开视线,竭力睁大眼睛框住眼泪,同时问道:“昨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没事。”贺今行摇了摇头,“只是当时陆衍真突然动手,我完全没有感到预兆。后来马惊得也很突然,像是被什么刺激到。但这两件事的破绽都太多了,很难从现场确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不说陆衍真,单论那匹马,被围场守吏牵走那段时间,不知经了几人手。甚至在来之前,也是有可能被动手脚的。

    他想到这里心神一凛,说道:“你让冬叔查一查陆家。尤其是陆尚书和他那个……私生子。”

    “陆潜辛的两个儿子?为什么?家宅不平,兄弟斗法,牵扯到你?”携香咬着字,两道细长的眉毛竖起来,整个人顿时显出一股锋利的锐气。

    贺今行沉默片刻,“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我最初骑的那匹马也查一查去向吧。”

    他握紧的拳头又松开,最终还是转过身,“我去读书了。”

    “去吧,好好读书,考中进士好做官,光明正大立地顶天……”携香看着少年背影远去,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无声。

    她抬头望向两片屋檐间,那一线青天又短又窄。

    夫人啊,你在天有灵,万要庇佑小主人。

    一个下午过去得很快。

    贺今行放下笔,双手端起宣纸,轻轻吹了吹墨痕,才起身递到张厌深面前。

    “啊,”另一边的晏尘水还在奋笔疾书,一边嘟囔道:“今行你怎么越来越快,等等我啊。”

    “这可不行。”他笑道,“不能我等你,得是你加快速度。”

    冬日天暗得早,张厌深拿了油灯仔细照着文章,“总的来说不错,但还有个问题。”

    贺今行:“请老师指教。”

    张厌深看他半晌,才放下油灯,温声道:“为民着想是好的,但前提是要熟悉官府情况,既要为官,就得从官府的角度出发去看待问题。毕竟政令要官府来施行,再好的办法,若无法落到实处,都只能是空中楼阁。”

    “再者说,官府的角度也有不同。上官重‘道’,下属重‘术’,这本质上是决策与执行的区别。”

    他细细剖析,贺今行边听边记。

    待这厢说完,晏尘水也做完了文章,他便又评讲后者。

    携香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来叫他们吃饭。

    正好晏大人也散衙到家。

    少年们帮着摆盘盛饭,携香让他们坐下,将最后一盘菜放在贺今行面前。

    “看两位公子读书,可真是辛苦,一定要多吃些饭菜。”

    “不辛苦,写完文章能吃到携香姐姐做的菜,可太好了。”晏尘水盯着那盘菜,夹了一筷子,顿时鼻尖冒汗,吐着舌头用手扇风。

    贺今行看得摇头,咽下一口菜,“受不了辣,就少吃一点。”

    “不,好吃的我都要吃。”

    “那你和着饭吃,可能好一点。”

    “说得也是,我怎么没想……”晏尘水说到一半,忽然顿住,高声叫道:“今行!”

    “嗯?”贺今行发现所有人都看着自己,皆目含震惊,不明所以,“怎么了?”

    刹那的寂静中,有什么滴到桌板上,发出“啪”地一声。

    他低头看去,是一滴血,血色并不鲜艳,反而浓稠如墨,泛着黑。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

    他这才后知后觉,抬手抹了把自己鼻下,却见一手的血。

    “小、小公子!”携香惊恐地冲到他身边。

    他按着桌面支撑上半身,真气瞬间流转四肢百骸,一时说不出话,只能摆摆手。

    心下却一片清明,知自己是中了毒。

    张厌深放下筷子,“先请大夫。”

    晏尘水立刻起身。

    “不!”携香大叫,见其余人狐疑地看向自己,才发觉自己反应过度,硬着头皮道:“我去,我知道最近的大夫住在哪儿。”

    晏大人皱眉,正欲开口,却被张厌深打断:“那就快去。”

    “是!”携香飞奔出门。

    “去倒盆热水。”晏大人一边指挥晏尘水,一边去拿了两条帕子来。一条替贺今行擦了血迹,一条浸了热水拧干,让他仰着头,敷在了额头上。

    “多、谢。”贺今行缓过来,哑声道:“不用担心,我还好。”

    寻常毒药奈何不得他,只是身体仍会有些反应。

    但这事说不得,他只能感谢大家的关怀。

    晏大人见他不再流鼻血,松了口气,再去擦桌上的黑血,渐渐拧眉。

    “你们今天可有去什么地方?”

    晏尘水似也明白了什么,凝重地说:“只有上午外出过,是陆家夫人派人来叫今行去了一趟。”

    然后把他赶去的情形,以及昨日马球场上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张厌深听完,慢慢说道:“雁回王氏女,医术平常,但擅毒理。”

    晏大人目光一沉。

    夜将深,携香带着大夫回来。

    那大夫一身江湖郎中的打扮,诊脉开药熬药,看着贺今行喝了药,折腾到亥时正才走。

    次日清晨,皇城午门前,一顶两人抬的小轿停下。

    秦毓章下了轿,把手炉塞给一旁掀着帘子的成伯。

    立刻有内侍提着灯上前来,恭敬道:“请秦相爷安。”

    秦毓章拿了内侍手里的灯,举起来,暖黄火光映亮的范围里,点点白雪轻悄洒落。

    “你回吧。”他看了会儿雪,对成伯说:“看着点幼合。要是他再乱跑,我就打断他的腿。”

    成伯微微躬着背:“老爷,少爷十五岁了。”言下之意是“您这套吓唬之词早就不管用了”。

    “哦,也是。”秦毓章说完沉默,见远处走来一个人,忽道:“那你就跟他说,要是把我惹毛了,我就送他到孟大人府上住几日。”

    “这个好。”成伯点点头,待来人走近,行礼道:“孟大人。”

    来人身形清瘦,两鬓半白,一身绯红官袍,补子上绣着锦鸡。路过并未停留,只向秦毓章略一拱手,回了声“秦大人”,便径直进了城门。

    他未提灯,也无人引路,但在暗夜里大步流星丝毫不滞。

    秦毓章并不恼,也提着灯进去了。

    成伯看着那盏灯走远,才捂着暖炉慢慢往回走,含糊道:“这大冷天的,一路走着来,可真不容易。”

    黎明将近,昼夜难分。

    在他身后,皇城巍峨,细雪漫天。

    鼓声敲响,崇华殿内灯火通明,百官肃立。

    明德皇帝自登基起便是五日一朝。攒了五日的政事一股脑儿说完,正好到巳时。

    “入冬才一月不到,雪灾可大可小,让王喻玄该赈的就赈,该预防的就预防,别抠抠搜搜。还有底下那些人,敲打敲打,不该有的想法都收一收。”明德皇帝倚在御座上,手里把玩着一枚特制的铜钱。

    立于百官之首的秦毓章道:“北地连年大雪,王总督不论是预防还是救灾都经验丰富,有往年的章程做参照,再按今年的情况作改进,应当出不了大事。”

    “总之松江不能乱。具体怎么办,中书省拟个折子,这两天就发下去。”

    “是,陛下。”

    “还有事要奏否?”

    大殿寂静无声。

    “无事就散了吧。”明德帝把铜钱扔到御案上,撑着扶手正要起身,就见一人持笏出列。

    “陛下,臣尚有奏。”

    “哦?”明德帝止住动作,“永贞,朕倒是挺久没见你参过人了。”

    晏永贞躬身道:“御史风闻奏事,有闻才有奏。”

    “有闻才有奏,”皇帝玩味地重复一遍,抬起两指,“准奏。”

    晏永贞直起身,双手举着玉笏,“臣要参劾户部尚书陆潜辛。”

    他在今早入朝时就递了折子,但他猜皇帝并没有看,是以从头到尾仔细说来:“前日秋石击鞠,其子因技不如人愤而伤人,昨日其妻心怀私怨下毒害人,皆行迹乖张,肆无忌惮。身为朝官本该遵礼守法,洁身自好,树下属与黎民之榜样。陆潜辛却教子无方,束妻不严,纵容家人仗势欺人,以权谋私,如此德行怎能位列朝班?

    他俯身作揖,“请陛下评判。”

    “有这事儿?”明德帝扬声道,“陆潜辛,你怎么说?”

    “陛下。”陆潜辛随之出列,向皇帝行了一礼,淡淡道:“马球素来激烈,球杖无眼,磕碰乃是常事,况且犬子亦坠马受伤,怎能说是‘故意’?拙荆只为了解当时情况,才请那孩子前来询问一二,并无恶意。那孩子走时还好好的,臣府上奴婢与府外街邻皆可作证。中毒与否且不论,就算中毒,又怎能一口咬定与鄙府有关。”

    陆潜辛看向晏永贞,两人皆是正二品文官,并列而站。“臣倒是好奇,晏大人为何要如此颠倒黑白,诬陷于臣。”

    “臣身为御史,风闻奏事,只纠劾不举证。”晏永贞嗓音洪亮,“是黑还是白,陆尚书不该问我,该扪心自问。”

    “陛下——”

    “陛下!”

    陆潜辛回头看向与自己同时出声的另一位,却是右都御史孟若愚。

    “臣,”孟若愚一撩袍摆,跪下道:“亦有奏。”

    明德帝坐正了,捻了捻手指,“说。”

    陆潜辛沉下脸。

    满朝文武皆不由自主地站直了,甚至为首的秦毓章与裴孟檀也回头看了一眼。

    “臣要参劾户部尚书陆潜辛。”

    孟若愚自袖袋中拿出一本奏折,双手呈上,“请陛下先行览阅。”

    顺喜快步下来,捧起奏折呈给明德帝。

    明德帝顿了两息,才拿起奏折,打开来看。

    皇帝看了许久,底下朝官纷纷觑着他的脸色。

    只见阴晴不定,皆心道不好。

    孟若愚不等了,高声道:“今年五月二十,重明湖泛滥,汉中路递的奏折称东岸村落被全淹三十有余,波及五万余人口,当时朝中决议,由户部拨款五十万两白银火速赈灾。然而事实上,此次泛滥波及总人口只有近两万人,按理只需二十万两赈灾银。”

    “而为什么灾情不大,是因为重明湖泛滥乃是人为。有人在汛期之前,填了重明湖入江水的泄口,借着连天暴雨导致湖水泛滥成洪涝!除此之外,稷州知州杨语咸在六月初接到户部公文,然而直至八月中秋,才接到只有十万两的赈灾银。”

    “敢问陆大人,是谁下令在燕子口填的沙?是谁指使汉中路虚报灾情?又是谁,吞了剩下四十万两赈灾银!”

    “此举上伤天理,下害人伦,罔顾国法,欺君欺民。”他的声音嘶哑,语调激昂,一字一句饱含悲痛,最后含泪磕头,“请陛下明断!”

    满朝皆惊,窃窃私语间,几名官员趁机互相换了眼色。

    明德帝站起来,攥着奏折走了两步。磨着牙神色变幻几许,愤而将折子掷下。

    奏折在半空中呼啦啦散开,落到御阶前,摊了一地。

    “陛下!”陆潜辛当即跪下,“孟大人所言,臣一无所知!臣冤枉!”

    孟若愚当即抬头,厉声道:“臣有证人,请陛下宣见!”

    明德帝坐了回去,又把御案上那枚铜钱捏在手里,看着底下大气也不敢喘的朝官们半晌。

    “宣。”

    禁军领着两个布衣进殿,一胖一瘦,一中年一少年。

    中年男子形容鄙陋,两股战战。

    少年人形容消瘦,却步伐稳健,眼神亮得惊人。

    他一步一步踏至中庭,才整衣衫,行跪礼。

    “草民陆双楼,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044章 四十一

    时间倒回两个时辰。

    陆宅。

    内院里, 妇人坐在床边的小榻上,胳膊撑着扶手,头埋在手臂上。

    天光微弱地探进一缕, 在昼夜交替之间, 将黑暗冲淡。

    妇人头上金钗所镶嵌的玛瑙, 也恢复了两分原本颜色, 在灰扑扑里跃出一抹红。

    房门“吱呀”轻响,妇人陡然惊醒。

    她先是看向床上,确定自己的儿子尚在沉睡, 然后怒上心头,回头打算给不通报就进来的婢女一顿教训。

    来的却不是婢女, 而是一位少年人。

    贺今行站在昨日外间的位置, 控制着音量叫了声:“陆夫人。”

    陆夫人一惊,随即唇边绽开一抹冷笑。她抓着扶手站起来时尚有些踉跄,但只片刻,就站稳了。

    “娘……”床上的陆衍真无意识地呻吟。煞白的脸上眉头紧皱。

    “娘在呢,别怕。”她低声道,摸了摸儿子的额头, 掖好被角,才出去见客。

    “昨日倒是没看出来, 你还有些做梁上君子的本事。”

    陆夫人随意坐了把椅子, 也懒得追究对方是怎么进来的,挥了挥手:“你也随便坐吧。”

    只这一节反应,贺今行便知昨日给自己下毒的并不是对方。

    他眼皮跳了下, 按下疑虑, 不再思考旁的,只专注打量陆夫人。

    一日未见, 妇人看起来比昨日又憔悴了许多。一双眼深深陷在眼窝里,两颊也凹下去,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仿佛笼着一团沉沉的晦色。

    她估摸着才三十多岁,然而精气神去了大半,仿若行将就木的老人。

    他并未落座,站在原地施礼道:“晚生不请自来,不求夫人恕罪。只是有些事需要问一问夫人,还望夫人告知实情。”

    陆夫人不答话,自顾自地倒茶。哪怕形销骨立,体态动作仍旧优雅。

    她乃雁回王氏的嫡女,自小娇生惯养,在父兄宠溺中长大。

    隔夜的冷茶,从前根本不会出现在她视野里。

    昨日那等污言秽语,也根本不会出现在她的耳朵里,更遑论从她口中说出。

    只是人会长大,身为女子,更是一出嫁便在本家之外,绑上了另一个家族。公婆,丈夫,儿女,府宅,娘家,从此吊在她们脖子上,到死不能卸下。

    向爹娘兄弟撒娇,为胭脂首饰赌气,终究只在豆蔻时。

    她饮下一口冷茶,有意无视这个少年,好让对方明白明白身份尊卑。

    却听对方不急不缓地说道:“夫人,我猜陆双楼并没有给你‘愫梦’的解药,或者只给了一部分。只是你或许不知,双楼的解药出自我手。我可以给你完整的解药,但请你先告诉我,你与双楼的恩怨。”

    贺今行说完伸出手,摊开掌心。

    陆夫人“嚯”地站起来,眼里迸发出炽热的光芒,紧紧盯着他手中的瓷瓶,颤声问:“你怎么会有解药?”

    她垂下眼,按着方几的手蜷起四指,喃喃道:“秦王妃曾经说过,愫梦没有现成的解法,要以百毒为引,一次次的试方子,几乎是无解……”

    她昨日质问陆双楼,也只是抱着诈问的心理。那个野种能侥幸活下来,她也只以为是有什么奇遇,遇到了能解百毒的好东西。昨日她用仅剩的筹码和对方作了交换,待陆双楼离府后让人传信回来,才知一粒药丸竟只能压制一次毒发。她被狠狠戏耍,几乎是咬碎一口牙要活剥了那野种,然而让人找了半夜也没找到半点人影。

    “狗娘养的。”她低低啐了一句。

    “因缘巧合。”贺今行收回手,“我不骗人,但信不信在夫人你。”

    陆夫人奇异地看了他一眼。她的儿子就是她的命,心神俱碎之下见到一点希望,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过。半晌,她道:“也罢,那我就告诉你。”

    “十七年前,我父亲为我指了一宗婚事。衷州陆氏,门当户对,新科状元,前途无量。我在雁回就听说过他,所以并不十分抗拒。”

    “那一天,恰是三月初三,我娘带我去至诚寺上香。他和我一起在宝殿里拜佛,我向佛祖许愿的时候,偷偷看了他一眼,只觉再灿烂的春光也比不上他虔诚的模样。出来后我娘问我如何,我满怀憧憬地点了头。”

    陆夫人说起旧事,面上露出怀念与向往的神色,但很快就被深深的厌恶与痛恨所取代。

    “后来整整半年未见,我只道是遵守甘中习俗。直到大婚当夜,我在房里枯坐半宿,才等到他被扛进洞房。我初时以为他只是被灌了太多酒,你猜他却是怎么着?”

    合卺酒不喝,龙凤烛不剪。

    凤冠霞帔千斤重,却要她自己来掀盖头。

    “他倒在榻上,甚至不愿挨一下婚床!我道他烂醉如泥,去给他脱衣,他却有力气把我推开!再凑上去,他流着泪给我道歉,我想啊,我怎会埋怨他?”

    极乐极悲只在一瞬间。

    陆夫人止不住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就滚下一颗泪来。

    “谁知末了,他嘴里叫的却是别的女人的名字。”

    “你说可笑不可笑?我满心以为能琴瑟和鸣的丈夫,在洞房花烛夜,哭另一个女人!”

    “我对他有多少向往,那一刻就有多少恨意。然而我不能和离,我是王家的女儿,代表着王家的脸面。我甚至不敢跟爹娘说,只能拼命地讨好他,希望他回心转意,忘了那个女人。”

    陆夫人摇头,“这就是贱啊。”

    “后来我才知道,在至诚寺相看后的当晚,他就跟那个女人私奔了。陆家把这对奸夫□□抓回来,却没处置。只因为那女人怀了身孕,比我先生下儿子。”

    “陆家还封锁了消息,瞒着我们王家……其实只是瞒着我罢了。”陆夫人似是叹息一般,放轻了声音,“瞒得我好狠呐。”

    贺今行听着,心下跟着陆夫人一齐叹息。

    不论个中内情如何,夫妻相叛总是悲剧。

    然而事已铸成,再怎么扼腕也左不过一道叹息几句安慰,无法挽回当年的事,也无法治愈当事人的心伤。

    陆夫人想必也并不需要旁人表态作评,更何况他此来的立场更多也是站在他的同窗这边。

    他不动声色,心道这个先出生的孩子应当就是陆双楼了。

    只是从未听他说起过他的爹娘……

    “那夫人可知这位……”贺今行想到不好的可能,嗓子发紧,却不知该如何定义陆双楼的娘。他并不知其年龄名姓,也从未听说过其个人相关的只言片语,是以难作形容。

    他并非因同窗的缘故而心生偏袒,只是要他用“贱人”一类的带侮辱性的词汇来称呼任何一个人,他都开不了口。但他也不能称其为“夫人”或是“大婶大娘”,前者不合礼,后者也总觉怪异。

    而过往经历也告诉他,任何牵扯到两个人及以上的事情,仅凭其中某人的一面之词来对整件事做结论,是盲目不可取的。

    他呆了片刻,只能跳过这个问题,继续问:“现在何处?”

    “两年前死了,骨灰昨日被你那好同窗带走了。”

    果然是最坏的结果。陆夫人未曾细说,贺今行却知以她的恨意,陆双楼的娘所遭遇的当不是一个“死”字能够概括。

    陆夫人只流了一滴眼泪,此刻睁着干涸的双眼看着自己几天没修剪的指甲,漫不经心地说:“男人嘛,成亲前有个把女人也不算什么,我忍了。但这□□还想带着她生的野种入府做妾,来和我的儿子争抢东西,那就不能怪我心狠手辣。”

    “可惜协郎偏护她母子,使我没能连着小的一起收拾了。”陆夫人冷笑,“我主持这个家有多难,他不曾体谅半分。紫衣巷的宅子说给就给,怕我对那野种下手,还把人送到稷州。再大些,怕是这整个陆府都要换主人了。”

    “娘。”内室传来虚弱的叫喊,只穿着一身中衣的陆衍真扶着博古架出来。

    陆夫人立刻上前去搀他,把他扶到椅子上坐下,然后把自己披着的氅衣解下来盖在他身上。

    贺今行观陆衍真的情形,与昨日相比,似乎没多大起色。

    愫梦毒发只在当时那几个时辰,过后便与常人无异,何至于虚弱至此?

    只怕陆双楼的解药里还掺了别的东西。

    他可以理解陆夫人和陆双楼的做法,但绝不认同。

    然而旧年积怨到如今,基本没有化解的可能。

    何至于此?他想。

    但他不曾经历陆夫人与陆双楼所经历的荒唐,也不曾体会他们任何一个人的悲痛,又有什么资格和立场来说这句话?

    他心中升起一点离奇的荒芜之感,而后把装着解药的瓷瓶放在一旁桌上,说清服用之法便要离开。

    “我不要和陆双楼有关的东西。”陆衍真抓着他娘的手臂,哭闹起来,“娘,你请李太医来治我。我不要他们的东西,你把那个扔了,我不要!”

    他一指贺今行,“娘,他看到我这等不堪的样子,传出去我就没脸了。”他喘了口气,“娘,你帮我杀了他。”

    贺今行还没跨出大门,闻言顿住脚步,“你什么样子与我何干?我何必传你的闲话,又能传给谁?。”

    “不,晏尘水是个大嘴巴。”陆衍真扯动陆夫人的手臂,“娘!”

    “……”贺今行噎了一瞬,“他只是声音大,断不是乱嚼舌根的人。”

    他说完便走。本就不是一路人,没有再多解释的必要。

    “慢着。”陆夫人叫住他,“你既知道了这么多事,还想这么轻易抽身?昨日没动手,是分不出精神料理你。今日你又来,看在送了解药的份上,就送你好走吧。”

    “来呀!”她高声叫道,“抓住他!”

    话音落,庭院里涌进十余手持棍棒的家丁。

    “陆夫人这是否叫做‘过河拆桥’?”

    贺今行略感无奈,走出厅堂时,右手握了握左手腕,灰白的箭袖底下藏着着包扎了好几圈的纱布。

    晨间小雪已停,他站在檐廊上,把左手背在身后,迎着满院阳光伸出右手。

    “我赶着回去读书,诸位一起上吧。”

    第045章 四十二

    “此人是稷州卫辖下一名总旗, 名叫袁三儿。草民在稷州时,机缘巧合之下听说他早就知道重明湖会泛滥,当时便觉异常, 而后设计问出了他参与指挥填沙燕子口一事。据他所说, 他乃是受稷州卫监军赵睿指使。”

    “草民进而悄悄调查赵睿, 在他与京里来往的信件中找到了填沙引洪相关的线索, 种种线索皆指向一个结果——赵睿的上线乃是户部尚书陆大人,他们所做一切为的都是侵吞赈灾银。”

    陆双楼自怀中摸出一沓叠好的纸张,交给顺喜, “这是袁三的供词,与赵睿联系陆尚书的信件抄本。”

    顺喜呈上去, 皇帝面沉如水, 飞快地扫了一遍后扔在案上,怒道:“袁三,你的供词可是句句属实?”

    袁三儿入殿后就趴跪着没抬过头,被喝得一个哆嗦,“砰砰”磕头,涕泗横流:“下官……下官冤枉啊陛下!都是赵大人逼迫下官干的!下官不敢不从啊!”

    明德帝看着更觉烦躁, 手一挥:“拖下去。”

    立时有两名禁军将袁三儿架出大殿。

    一众臣子看着哭叫“冤枉”的袁三消失,皆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自己位置上, 如老僧入定。

    “小小地方卫军竟如此大胆, 做出此等伤天害理的事来。臣亦感到震惊与悲痛,但所谓臣指使赵监军填沙与侵吞赈灾银一事,实属无稽之谈。户部所拨每一笔款项, 都过了中书省, 数额与去向都清清楚楚,有账目随时可查。”

    他对陆双楼说:“双楼啊, 你如此处心积虑,就为了陷害爹?”

    他说得缓慢,语声沉痛,似难以置信。

    明德帝闻言皱眉,指着陆双楼道:“你是陆潜辛的儿子?”

    孟若愚一愣,这少年此前不曾向他说过这一层关系,他便没多想。

    但大宣以孝治国,子告父乃大不敬。

    他惊讶片刻便出言维护:“引湖填沙,将天灾做成人祸,畜生不如。陛下,就算是父子,有着血脉关系,那也是大义灭亲,不该论罪。”

    陆双楼对两人的话皆置若罔闻,只向皇帝伏地叩头:“陛下,草民检举揭发此事,只为天理公道,因能力有限,所获证据仅有一些,具体情况还有赖陛下下令彻查。至于父子血脉,既然陆大人提到了,那草民也想请陛下见证,让草民的生父陆协陆大人替草民了一个心愿。”

    “陆双楼!”陆潜辛终于变了脸色,喝道:“你到底是听信了何人谗言挑拨?”

    他很快冷静:“陛下,吾儿向来与臣有龃龉,但臣没想到他竟然敢伪造信件捏造事实,拿民生之祸做文章,来向臣泼如此大一盆脏水。”

    仅凭所谓“抄本”就想咬人定罪,未免太年轻了些。

    “草民对天发誓,草民今日在御前所言无一句假话。”陆双楼并指起誓,“我从未打算状告陆大人,也并不想与陆大人对质。只是完成家母遗愿需要陆大人的帮忙,然而陆大人一直推托,草民不得已在此提出,还望陛下允准。”

    他再一次磕头,额头砸上青砖,发出沉闷的轻响。

    少年人一身麻衣极其朴素,除了束扎头发的木簪外,别无配饰。

    明德帝俯视他半晌,捏了捏眉心。

    近身伺候多年的内侍都知道这是皇帝妥协允许的意思,顺喜便给陆双楼打了个眼色。

    陆潜辛还欲说话,明德帝半闭着眼,似未卜先知一般斥道:“你给我闭嘴。”

    陆双楼垂下眼,盯着面前青砖上额头擦出的一点血迹。

    他想到他娘死时,也是倒在青色的砖石上,鲜血如小溪一般流下台阶,淌到他面前。

    “我生母黄氏,出身甘中小镇,因外祖有恩于衷州陆氏,故及笄后便与陆氏子弟陆协缔结婚约。”

    他拿出两张红折子,十几年前的旧物不可避免地褪了色,绒面也带了星星点点的斑驳痕迹,“这是聘书与迎亲书。”

    礼书难以找回,但有这两样也够了。

    陆双楼高高举着两书,顺喜却没有下来拿走。

    大太监按皇帝的心意行事,他不来拿,显然是皇帝不愿意看。

    毕竟当年陆王两家的亲事轰动一时,王氏为给自家长脸,便请先帝赐婚。先帝也乐得促成一桩美谈,就下了旨。

    明德帝向来以孝顺闻名,要他打先帝的脸,自然是万万不能的。

    皇帝体恤臣子能有什么错?

    状元郎与美娇娘,佳偶天成啊。

    至于状元郎是否还有糟糠妻,那怀着身孕的糟糠妻又该怎么办,无人去想,更无人在意。

    不过没关系,陆双楼想,总归他今日来到这里的目的,就是要把这件事说出来,让在场所有公卿大夫乃至京中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娘亲,是元配,是被辜负被背叛的人。

    至于有没有鄙视过他娘的人站出来道歉,他不在乎。

    人已逝尸骨早凉,再好听的话也没了用处。

    他自有别的手段让伤害过他娘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成亲不到一载,我母亲不曾犯七出之条,且怀了身孕,却被莫名遣归。陆家强硬,不给休妻的理由,本家深以为耻辱,不收留我们母子。我母亲性格刚烈,便自力更生,其后又带着我从甘中走到京城,想向陆大人讨个说法,再拿到休书,好彻底与陆家划清界限。”

    陆双楼顿了顿,用沙哑的嗓音叹道:“可惜她至死未能达成所愿。”

    他丝毫不提陆潜辛科考高中后便抛妻弃子,再娶新人。

    他只是放下聘书与迎亲书,再拿出一张纸,膝行向陆潜辛:“我今日只想请陆大人签了这纸和离书,我好烧给家母,令她安息。”

    他跪了挺久,因脊背挺得太直,又不曾取巧劲,两只膝盖便开始钝钝地痛。

    然而再痛,都比不上他心里渐渐升起的快意。

    上朝已有两个时辰,众多官员们站得腿脚发麻,昏昏欲睡之际,听了此等劲爆的旧事,都若隐似无地打量这对父子。

    陆尚书的流言传开已久,只是没想到所谓外室竟是元配。

    又是一片窃窃私语。

    陆潜辛的脸色由青转白,他看着陆双楼,涌起一阵无力的挫败感:“双楼,我自认待你不薄,你就如此恨我?”

    “陆大人若真有心,就请高抬贵手,签下名字来。”陆双楼递了递和离书。

    “你要爹做什么事都可以,唯独这一宗不行。”

    “那你我没什么好说的了。”

    陆双楼转过身,只等皇帝宣判。

    明德帝倚着御座,“毓章,你怎么看?”

    “回陛下。”秦毓章拱手道:“引湖填沙事关民怨,绝非小事。臣认为应立即着三司会审,从那总旗入手,彻查重明湖泛滥一事,好给百姓一个交代。”

    他身旁的裴孟檀跟着说:“赈灾银一事也该查一查,虽说咱们过了明目,但难保底下有人胆大包天顶风作案。”

    晏永贞沉默许久,突然道:“这两件事合为一件事,都牵扯到陆尚书,陆尚书作为嫌疑人,恐怕得避一避嫌。”

    孟若愚:“臣附议。”

    “那就这么办吧。陆潜辛停职居家等待查办,查清楚了再来报。”明德帝站起来,他已不耐烦许久,“散朝。”

    底下山呼万岁,待御驾离开,众臣才活动着手脚,三五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出宫回衙门。

    “秦大人,裴大人,傅大人。”顺喜突然转回来,叫住最后的几人,笑眯眯道:“陛下还有事要请几位大人商议。”

    秦毓章与裴孟檀对视一眼,各自发出“你知道是什么事?”的疑问,并同时得到“不是我”的讯号。

    反倒是傅禹成走过来,拍了拍他们的肩膀,笑道:“秦相爷,裴相爷,为免陛下久等,咱们还是快走吧。”

    人去殿空,陆双楼踉跄着站起来。

    朝廷不断家事,也罢。

    陆潜辛似要拉他一把,他侧身躲过,独自走上铺了一层薄雪的宫道。

    日当正,阳光下的红墙黄瓦威严又冷漠。

    他出了宫城,在人来人往叫卖不停的街道走了一阵,才感觉周身渐渐暖和了些。

    宣京四大城区,内有东西,外分南北。

    紫衣巷在外北城东,与京曹所居文定门内外隔了大半座城。

    陆双楼进了院子,忽然停住,然后一飞身直接上了房顶。

    有人坐在屋脊上吃东西。

    他看清了是谁,握着的拳头悄悄松开,走上去挨着人坐下,“同窗,你怎么……来了?”

    “许你找我,就不能我找你?”贺今行把自己的午饭——几个裹了腌菜的饭团,分了两个给他。

    “我去给陆衍真送解药。”他从陆府出来,同贺冬碰了个面,“顺道过来看看你。”

    陆双楼剥着油纸的手停了,“为什么?”

    “你真要让他慢慢受折磨而死,陆夫人和王氏必然不会放过你,仅谋害兄弟一条就能让官府把你拿下治罪。一命换一命,不值……”

    “为什么你要插手我的事!”陆双楼打断他,几乎是吼出来。

    他上一刻还觉大仇将报,下一刻就如坠冰窖。

    不止因为复仇受阻,更因为阻碍他的是……他的同窗。

    “我不也参与在其中吗?”贺今行说完咬了一口饭团,似乎是与晏尘水混久了的缘故,近日他的饭量渐长。

    没管呆愣当场的陆双楼,他慢慢嚼完吞下后才又说:“去秋石围场打马球那天,我和陆衍真的马都被动了手脚,我的马是你从南城车马行牵的,而你又与陆衍真有仇,我真的很难说服自己是其他人动的手。”

    贺今行看着陆双楼的眼睛,这双狐狸眼比初见时更狭长,也更幽深了一些。

    他忽然觉得陆双楼很像业余山上失了族群的孤狼。孤狼大多瘦骨嶙峋,为了捕猎经常浑身是伤,但厮杀里锤炼出的每一块骨头每一块肌肉都充满了力量。它们感官敏锐,捕猎技巧娴熟,每一道不能致死的伤痕都会使它们更强大更狡猾。

    他说:“惊马之后,你当真只是为了护我,而不是让陆衍真的侍从产生我俩关系很好的印象?不然陆夫人也不会请我去陆府。我去了之后,特意带着尘水赶来的也是你。哦,你还给我下毒,不过我没想通到底怎么下的,是李大娘还是?”

    “我……”陆双楼张了张嘴,想说所以那天我自愿给你当了人肉垫背,想说我下的毒只是会让你昏睡几天,想说你和晏尘水都不会出什么事……

    然而事情既然都已做下。他在策划之前也知道他的同窗必然会发觉,但他仍然做了。

    现在他还要说什么,还能说什么?

    陆双楼拍瓦而起,“既然毒不死他,那我这就去杀了他。”

    “双楼!”贺今行猝不及防,把饭团往边上一放,就去拉他。

    “你别拦我,杀母之仇不共戴天!”陆双楼挥开他的手。

    贺今行自然不放,猱身而上企图留住对方。

    房顶三步之间,两人已过数十招。

    突然,陆双楼不慎将手里饭团抛了出去。

    “哎!五文钱一个!”贺今行眼疾手快捞住那两个饭团,“掉了多可惜!”

    他没注意伸了左手,饭团坠落的重量带着手腕下翻,牵动伤口,顿时痛得龇牙。

    陆双楼趁机抓住那条手臂,却见那只手的五指微蜷有痉挛之兆,目光移到对方脸上,正好捕捉到扭曲的一瞬。

    他当即把箭袖翻上去,只见其下裹缠的纱布正慢慢晕开血色。

    “你既已拖陆潜辛下水,陆家败落是早晚的事。欺君贪腐渎职,数罪并罚必然要抄家,家中男丁最轻也是流放。你何必要争这些时日去杀人灭口,给自己种祸根?”

    贺今行放缓语速以消解余痛,说完沉默片刻,又道:“我也要向你道歉。这件事说到底是我自作主张,我自以为是帮你,却没有过问你的想法,才让你这么难受。抱歉,以后不会这样了。”

    陆双楼的视线从他的腕上移到他脸上,然后就这么怔怔地看着他,一句话也不答。半晌,放了手,径自跳下屋顶。

    “哎!”贺今行叫他。

    “我不走,”他站在院子里,微微仰头:“我去拿药箱。”

    陆双楼的药箱里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药膏、药丸、药粉各式各样的都有。

    贺今行一边拨弄这些药,一边伸着手让陆双楼拆纱布。

    “这都是治什么的?”

    “治什么的都有,很多都是民间的偏方。”陆双楼把纱布扔到一边,擦净污血,露出的伤口规整且浅,像是用小刀自切出来的。他不赞同地说道:“你划伤自己干什么?”

    “做愫梦的解药需要药引呀。”贺今行弹开瓶塞,把陶做的小方瓶凑到鼻下嗅了嗅,然后递给陆双楼,“这个有点像金创药。”

    陆双楼下意识接过来,他的瞳孔微微放大,是来不及掩饰的错愕。

    然而他很快反应过来,低下头确认是能愈合创伤的药,便小心地把药粉洒到伤口上。一直到他给贺今行裹好了新的纱布,把袖子拉下来罩好,都没再说一句话。

    贺今行趁着这会儿时间把自己的饭团解决完,而后站起来活动了下左手。

    正是太阳最炽烈的时候,晒得久了也有些发热。

    他打道回府之前,顶着一头热汗认真严肃地对陆双楼说:“你既做了局,便应该知道,眼下什么都不做才是最好的选择。你现在去杀了陆衍真,甚至陆夫人,固然能逞一时之快,但也要搭上你自己的性命。我们的人生都还很长,这么做实在不值。”

    陆双楼在他的注视下,轻轻点头。

    而后目送对方消失在街巷之间,才拿了自己分到的饭团,坐在房顶上,慢慢地吃起来。

    糯米已冷,但就着阳光,也不是那么难以下咽。

    他抬头望天空,太阳悬在正中。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只有日月星辰,才会普照它能照拂到的每一个人。

    这厢,贺今行离了紫衣巷,贺冬正在街口等他。

    “你啊你啊,何苦费力帮他?”贺冬摇着一把羽扇,这几日他换了吃饭的家伙,从郎中摇身一变成了半仙,“这小东西就是狗咬吕洞宾,好心当作驴肝肺。”

    “我初到小西山时,不受人待见,他带着我玩儿,让我更快地融入书院。”贺今行解释,“人说滴水恩、涌泉报,我没那么大本事,能帮多少是多少吧。”

    “况且他和他娘……”他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这些个世家大族,为了前程利益,脸皮都可以放地上踩。”贺冬“啧啧”摇头,“那王氏女确实也可怜,但不怪罪陆家人,反拿黄氏女与其子泄愤,更加可恨。”

    “只是陆双楼到底利用了你,就如此轻轻放过?”

    “这世道谁与谁不是互相利用?但我阿娘说得对,真心总要拿真心换。既没触到我底线,就随他去吧。”贺今行虚虚握着手腕。

    他不是神仙,也有偏爱,但无力之处颇多,只能从心而行,求个无愧于心。

    “不论他与谁合作,想必陆尚书此劫都难逃。”他微微凝眉,“户部尚书的位置倒是空出来了。”

    “朝廷现有的格局已近十年没动过,尚书之位,想争的人怕是不少。”贺冬话锋一转,“北边的消息,长公主就要从雩关出发。”

    “时机选得真好。”贺今行叹道,“不过想掺和的人越多,才能把这潭水搅得越混。”

    他复又微微一笑:“有时候水搅混了,才能看得清。”

    两人在宣京街头走远。

    市井蒸腾,直到夜幕渐渐落下,才稍歇了声气。

    裴孟檀散衙回家,老妻已布好饭菜。他解了披风坐下,只吃两口便放下筷子。

    “怎么了?”老妻奇道,“胃口不好?”

    他闭了闭眼,答非所问,“你给父亲和三弟、三弟妹都去封信,叫芷因上京来过年吧。”

    “这……”裴夫人很快想通了其中关窍,为难道:“这叫我如何去说?我说不出口啊。”

    “说不出口也得说。”裴孟檀亦是头痛,但王命不可违,“算了,你只给三弟妹写信,父亲和三弟那边我来写。”

    裴夫人忧心忡忡:“怎么会选到芷因?”

    “今天下朝时,陛下叫了我、秦毓章和傅禹成去,虽未说是谁提议,但总归是他两人中的一个。”

    “那肯定是傅禹成了。”裴夫人拍案怒道:“他家女儿如此多,想争功自己不上,反来祸害我家!”

    “慎言!”裴孟檀放下筷子。

    裴家夫妇一顿饭吃了个气饱。

    半夜,便有小厮挎着包袱从裴府出来,驾一匹快马,南下稷州去了。

    第046章 四十三

    晨起开门雪满院, 雪睛云淡日光寒。

    雪后的早上,起床都格外难。贺今行结束早练,回屋直接掀了两床被子, 才把晏尘水从床上薅下来。

    他们生了火炉子, 提到东厢的正堂, 和张厌深一起围着火炉开始读书。

    老人年迈, 腿上多盖一张厚毛毯。

    难得天日好,午饭后,携香在院子里支了锅, 架着柴火熬糖稀,甜丝丝的味儿渐渐弥漫开。

    张厌深起身去看, “姑娘这是要做冰糖葫芦?”

    “是啊, 先生。”携香从厨房端出一盆洗净了的山里红,颗颗晶莹红润,她献宝似的捡起一颗给老人看,“这都是我一个个挑出来的,保证又甜又脆,而且很便宜。”

    “你之前说过你是从西市过来的吧?能买到这么多物美价廉的山楂可不容易啊。”

    “西市口确实人多, 不过今早听说有个囚犯在刑部堂上畏罪自杀,好多人都看热闹去了。没人争抢, 我就慢慢挑。”携香俏皮地眨了眨眼, 黝黑的眸子透出一股子狡黠来。

    两人说话并未放低声音,屋里的两个少年也听见了。

    晏尘水放下书,“今日三司在刑部会审, 竟能让嫌犯自杀?”

    他的声音更大, 张厌深转身笑道:“正好,我问一问你们, 你俩觉得自杀的是谁,又成功与否?”

    那日上午御史台左右都御史一齐参劾户部尚书,下午消息便在京里传开。

    不管坊间如何传流言,朝廷依然是缓慢而有序地进行处理。晏大人向张厌深说起进展时也并未让两人回避,是以少年们都知道些内情。

    贺今行把书放到小几上,走出屋子,“三司已审过一轮,距今不过五日,袁三供出的几人还在押送路上。因此,此案目前在京嫌犯算上陆大人也就两个。”

    “试图自裁的应当不是陆大人。一是陆大人苦心经营十几年至今,不可能轻易认栽,二是若自裁的真是陆大人,携香姐姐听说的就不会是‘有个囚犯’,而是‘某个大官’或指名道姓了。既然不是陆大人,那畏罪自杀的就只能是袁三儿了。”

    一老两少开始问答,携香谨守本分,在这个时候绝不会插话,就专心给山里红去核。

    她蹲在地上,用小弯刀把果肚儿横着划开一半,两指捏成个豁口,再用刀尖一挑就把核钩了出来。

    这一划一挑皆只要一个呼吸的时间,显然手法十分娴熟,二尺长的弯刀在携香的指间犹如飞舞的蝶。

    贺今行说话的功夫看明白了她怎么做的,而后也净了手来帮忙。

    晏尘水跟着出来,说:“我猜自杀未遂。畏罪自裁是违律的,不止犯人本身,狱司也脱不了干系。刑部大堂,三司会审,专人看管,这要都能让嫌犯当堂自杀成功,那我看刑部尚书也可以换个人来当了。”

    小刀只有两把,他就蹲一边儿看这两人去核,顺手拿了个扔嘴里。

    贺今行:“若真是因太害怕而想死,早不行动晚不行动偏偏选了这个时候,图什么?”

    “确实可疑,不排除他人谋害的可能。”晏尘水吃完一颗果子,“先生怎么看?”

    张厌深正给糖锅底下架柴,随意说道:“等你爹散衙回来,问一问不就知道了么?不过我猜那袁三死得透透的了。”

    “啊?为什么?我还以为先生知道结果呢。”

    “我和你们一样呆在这里,从哪儿知道去?你们若是等不及永贞回来,去西市口找几个凑了热闹的人打听打听也行。”

    张厌深站起来拍了拍手,“未卜先知可不是单靠嘴皮子,需要足够的情报收集和严密的事理分析来做基础支撑。我不了解那袁姓总旗为人,但从稷州到宣京没死,御前还敢喊冤,一轮会审也出了供词,那就说明他不是个想死的人。”

    “贪生怕死的突然要自杀,为什么?只可能是因为,他背后的人要他这个时候死。”

    “生死不由自己决定的人,从一开始就没有活路。大堂上死不成,下了堂也要死。所以我说他死透了。”

    两个少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齐声问:“是谁要他死?”

    “这我如何知晓?”张厌深道:“要么等三司结案,要么自己去查。小少年们,光提问是等不来答案的。”

    他稍作思虑,“书要读,文章要做,但不必日日拘在屋里。若你们能挤出时间来,就多出去走走看看,民间多有奇人异士,见识见识也是好的。”

    “是。”贺今行与晏尘水一同应声。

    说话间,携香处理完了山里红,两个少年合力抬了长案出来,老少聚在案边,开始串签子。

    张厌深又出问,该如何去打听今日刑部大堂上那个嫌犯的消息。

    几人讨论了一阵,晏尘水摇头:“得亏陛下心胸宽广,由着百姓们敞开了说,有胡言乱语也只是轻拿轻放。”

    天下太平,宣京也许久未有大案发生。皇帝尚道,宰相雅量,是以京城百姓们比地方各州治下都大胆开放许多。

    在最近十来日里,与重明湖泛滥一案相比,反倒是陆尚书抛妻弃子另觅高枝一事议论更多,各种小道消息频出。

    陆大人一家不幸成了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甚至连茶楼里的说书人和梨园里的戏子都换了才子佳人负心绝情的戏文。

    “赵五娘借问京城路,骂一声‘蔡伯喈薄幸夫!堂上双亲全不顾’,麻裙兜了土,剪发葬公姑……”

    戏台上的青衣举袖抹泪,唱腔哀婉。

    楼上的雅阁里,端坐于轮椅上的少女敛着双目养神,显然兴致缺缺。

    如“赵五娘”这等过于温顺屈从、只会自我牺牲的女人形象,在她看来全是糟粕,看一眼都恐伤了眼。

    “小姐。”身后的女侍卫忽然出言提醒。

    傅景书这才睁开眼。

    她没有看向走进来的少年,只是淡淡地说:“将恐将惧,置予于怀。将安将乐,弃予如遗。”

    而后慢慢喝了口茶,才又说道:“你娘如此下场,你真就如此大度,要放过害你娘的凶手?”

    陆双楼看向楼下正唱到“上京寻夫”的戏。

    青衣身背琵琶,双手向天,声声泣血:“……诉不尽离情苦,诉不尽离情苦!”

    “我早晚会让他们血债血偿。”他赌咒一般低语,握紧栏杆,半晌才松手。

    “你有事就直说,不必来激我。”

    傅景书这才愿意看他一眼。

    “陆家的带着她儿子跑了,估计再有半个时辰就能出平定门,有人在至诚寺接应他们。我可以帮你拦一拦,你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陆双楼只站了片刻,便转身大步出去,临走前撂下最后一句:“不必再给我传信了。”

    “好。”傅景书应了。

    明岄推动轮椅转向隔壁包房。

    一推开门,娇声调笑与脂粉香气瞬间扑了满面,傅景书厌恶地皱了皱眉。

    明岄握剑的拇指灌注真气将剑柄弹出寸许,发出“铮”的一声剑鸣,在整个屋子里回荡。

    屋里人立时消声,看到她来,正左拥右抱的老男人立时叫环绕着自己的女人滚出去。

    待所有女子全部离开,傅景书也懒得进去。

    傅禹成堆起笑的脸顿时僵了僵,指了隐在一旁的小厮出去守住左右走廊,才又扯开笑脸,搬了把椅子坐到少女跟前三步远的位置。

    “陆潜辛的嘴撬不开,陆府也没搜出什么东西,又不能对他动刑。这个案子怕是要拖到年后了。”他边说心里边打算盘,如果真拖到年后,要怎么办。

    傅景书向来不爱与人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你安排我和他见面,我能让他认罪。”

    傅禹成:“这,二小姐,虽说咱们可以做证据压死他,但要让他心甘情愿……”

    “你应该清楚,陆潜辛的罪名里,贪污是真,填沙是假。”傅景书打断他,而后自己转动轮椅,慢慢向屋里驶去。

    她要自己动手,明岄就没帮忙,只跟在她身后一起慢慢地挪。

    傅禹成赶忙起身拖开自己的椅子。

    “但只要等赵睿和杨语咸一押到,真的是真,假的也是真,何必与他多费口舌。”

    傅景书仿佛没听到他说的话,只继续说道:“他为什么要贪那几十万两的赈灾银,你们也应该清楚。”

    她行至窗前,明岄上前一下拉开厚厚的垂帘,底下伶人的唱声瞬时放大。

    “时间紧迫。长公主就要到了,接着是殷侯,顾帅。他不认这回的罪,才是真的死无葬身之地!”

    她抓起一旁方几上的茶盏摔到楼下,“砰”的一声砸在戏台边缘的棱上,茶盏顿时碎得四分五裂。

    “别唱了。”

    一溜戏伶下了台,只余空荡荡的戏台在天井中央。

    傅景书在轮椅上伸出手,试图去接从云端飘下的雪。

    一粒雪带来了千万粒雪。

    还好糖稀熬得差不多了,才免了把烧红的铁炉搬到檐廊上的难题。

    携香开始给穿好的糖葫芦串裹糖稀,晏尘水就守在一旁眼巴巴地等。

    贺今行去厨房拿了碗,舀一勺糖稀,拿温水冲开,然后泡一把撕成条的干香栾叶,端给张厌深。

    “多谢学生。”老人端着碗糖水回屋。

    晏尘水又眼巴巴地看着他:“今行,我也想喝。”

    贺今行正打算再去泡几碗,就听有人敲门,敲两下停一下,便改了口风:“自己去。”

    敲门的是个扛着“解梦算命”幡的假半仙,硬要拉着他的手看骨相。眯着眼的半瞎子没怎么用眼睛看,倒是假模假样地在人手心画来画去。

    ——陆夫人携其子乔装出府,与人约定今晚在至诚寺见面,路上似有人悄悄阻拦但未成功。

    贺今行脱开手回来,携香已经裹了半数的糖葫芦串,一串又一串的冰糖葫芦在铺了油纸的长案上排成一排,等风吹干。

    “携香姐姐,能给我包两串吗?”他笑:“我得出门去找一个朋友。”

    携香也听到了先前的敲门声,点点头,“好呀。还剩些糖稀,我给你画好糖人,等你回来吃。”

    然后无声地跟了句:“万事小心。”

    他点点头。

    晏尘水正好端着两碗糖水过来,“去哪儿玩儿?要带上我吗?”

    贺今行自然地拿走一碗,一口喝完了,咂舌:“果然对于我来说,还是太甜。”

    他把碗放回晏尘水手上,“今日不行,下次。”

    后者啧啧摇头:“今行越来越狡猾了。”

    贺今行与老师说过之后,把冰糖葫芦揣怀里,去最近的租市租了最快的马。

    至诚寺坐落于宣京城北十余里的小山上,由平定门出去距离最近。

    陆夫人带着陆衍真北上,显然是想回松江路。

    陆府被封,私逃有罪。

    而试图阻拦他们却不及时上报官府的,一定是陆尚书的仇家。这仇家里自然包括陆双楼。

    别的仇家不在城里拦下这对母子,可以说是为了坐实私逃的罪名。而若是陆双楼,只可能是等他们出城,再行截杀。

    冬日天黑得早,平定门酉时一到便要关闭。

    然而千灯巷在内城西南,平定门在东北,斜线直插过去也要大半个时辰。

    他出门时已过申时,要赶在城门落锁时出城,必须要快!

    贺今行思及此,拣了行人稀少的街巷,一路催马狂奔,堪堪在城门吏清扫门洞时出了城。

    城外一片枯黄,大路上零星几个背篓挑担回村子的农人。

    他心下升起一点焦躁,片刻不停地奔往至诚寺的方向。

    只盼能遇到并拦住其中一方。

    而在他前方七八里之外,一辆马车也在车夫不停地鞭笞下,飞快前行。

    马车里,陆衍真依偎着陆夫人,瑟瑟发抖。

    “娘,我们为什么要回雁回?”他自中毒以来,就很有些虚弱,马车太快,颠簸得他无法闭目养神,便又回到了一开始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

    “我们真的要抛下爹吗?”

    “你爹完了。”陆夫人抱着他,“你爹对不起我们,何必要管他!”

    “可是我们这算不算私逃?”他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而且外祖父和舅舅真的会救我们吗?”

    “会的,一定会的。”陆夫人厉声说,“你外祖母最疼你了,到时候我们去求一求她,让她收留我们。你爹有罪,但我们没有,我们和他断绝关系。他砍他的头,我们在雁回过我们的。”

    她语速越来越慢,说得越来越稳,最后仿佛笃定一般。安慰儿子,也说服自己。

    自陆府被封以来,刑部和大理寺的两帮人轮流来府上,强迫所有人听陆潜辛犯下的罪以及将要承受的刑罚,故意乱翻和打砸东西,指桑骂槐地打骂羞辱府上下人。

    最初几天她还敢反抗,但在给哥哥寄出去的信没有下落,没签卖身契的下人们纷纷出走,以及遭到变本加厉的羞辱之后,她就再也不敢了。

    陆潜辛被单独看管,她接触不到,更是恐慌。

    昨晚夜半惊醒,她突然发现枕边有张字条,说是只要按字条上说的做,她就可以离开陆府,回到松江路。

    先前陆衍真中毒,和陆双楼斗法,就已经要熬干她的精气神。陆潜辛一出事,除了要忍受刑部和大理寺的故意折磨,还要忍受不能离开的奴婢日日在耳边哭闹求情。

    她快要疯了,几乎是一瞬间就决定按字条上说的做,并偷偷带上了她的儿子。

    车厢里越来越昏暗,陆衍真害怕,陆夫人不得不拉起窗帘。

    一束光透进来,陆衍真安静了些,愣愣地看着窗外。

    窗外的雪越来越大,从飞絮变作鹅毛。

    太阳悬在地平线上,没有云和霞光,只孤零零一轮血日。

    两侧小山起伏飞速后退,最后一缕炊烟也渐渐消散。

    马车陡然停下。

    陆夫人狠狠撞到厢壁上,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她感受到马车仍然一动不动,怒吼道:“搞什么?怎么停了?快走啊!”

    无人回答她,车厢内外都蔓延着一种恐怖的寂静。

    “娘……”陆衍真小声叫她。

    “没事,别怕。”陆夫人拍拍他的手,硬着头皮说:“你待着别动,娘出去看看。”

    她忍着痛,一咬牙掀起车帘,没看到车夫。她钻出车厢,才发现车夫倒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把小刀,眼凸嘴张,死不瞑目。“啊!”

    “娘……啊!”陆衍真跟着出来,看到车夫的死状也尖叫一声。

    两人抱作一团,忍不住抽泣起来。

    却有一缕乐声突兀响起,粗暴强硬地盖过了他们的哭声。

    陆家母子循声看去,在不远处一块竖立得极高的巨石顶上,坐着一个人。

    这人正在吹埙。

    曲调悲凄幽深,绵绵不绝。

    在苍茫天地间,响彻人间与黄泉。

    陆衍真呆了半晌,忽然尖叫道:“是陆双楼,是那个野种!”

    他抓着陆夫人的衣裳,“娘,杀了他!杀了他……不,他是不是来杀我们的?娘,我不想死……”

    他开始颠三倒四地胡言乱语。

    小时候他爹让他习武射箭读书写字,他不肯。他爹请了老师来,他只要向娘亲撒娇,就可以不去上课。他不止不上课,还要捉弄老师,拿老师取乐。

    他一片浆糊似的脑子里忽然有了“后悔”二字。

    “娘不会让你死,娘一定会保护你。”陆夫人说着没底气的话,直至今日才醒悟过来她们母子两人与陆双楼在武力上的差距。

    从前有丈夫和家族撑腰,有仆丛环绕拱卫,什么也不怕。而现在什么也没有了,什么都开始怕了。

    她站直了张开双臂,拦在陆衍真面前,“陆双楼!你有什么就冲我来!一切都是我做的孽,你放过真儿!”

    然而陆双楼仿若未闻,只顾吹埙。

    年幼时,他娘常常吹给他听,也教他吹,以此渡过每一个或饥饿或寒冷的时刻。

    他已多年未碰这只骨埙,如今到了结的时候,忽然想起来。

    一碰,便吹出了那支最熟悉的曲子。

    陆夫人喊了几遍,对方都恍若未闻。

    她惊惧之下,反倒生出一股疯狂的气劲。她把陆衍真推到车厢里,自己牵起缰绳,驾着马车碾过车夫半身,跑动起来。

    只要到至诚寺就好,只要到至诚寺就好。她念叨着她唯一的希望。

    陆双楼仍未停下,手指在埙孔间跃动,吹出的埙声如泣如诉。

    太阳飞快地被大地吞没,除了天边这一抹血红,万物皆如被泼了墨。

    他静静地坐着,仿佛与山石、大地连在了一起。

    向下,再向下,是否就能融进地母的怀抱里,再看一眼他的娘亲。

    一曲终了。

    陆双楼放下骨埙,拿起长刀。

    马车已跑过巨石,他扔了刀鞘,双手握住刀柄,毫不犹豫地冲下陡峭的石壁。

    在太阳完全消失的刹那,他跳到车厢顶上,抡圆了手臂,向着车厢一刀劈下。

    似乎发出了什么声音,又似乎没有。

    他听不见了,仿佛变成了靠着直觉行动的动物,落在厢板上。

    驾车的人已成为尸体。

    他一刀挥断车帘。

    车厢里的人蜷缩在角落,漆黑一团,他根本看不清是谁。

    但他知道那是他的仇人,只要杀了这个人,他就能彻底为他娘报仇了。

    他就可以,去见他的娘亲。

    “双楼!”

    突然,他脑子里响起石破天惊的一声喊。

    仿佛三魂七魄归位,陆双楼眨了眨眼,拔出捅在陆衍真胸口的长刀。

    马车已然崩毁,他站在一片狼藉和两具尸体中央,与贺今行对视。

    丈宽的距离,仿若银河。

    但他听见了大雪降落的声音,与心跳有很大的差别。

    而后在某一朵雪花惊醒时,精准地捕捉到了那股悸动。

    贺今行知道自己是来迟了。

    半晌,他才苦涩地张口:“三司结案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拿自己做陪葬?人生那么长,放下过往恩怨,好好读书,明年春闱过后,调个远任,至此忘了从前,不好吗?”

    “我……”陆双楼丢了刀,口中讷讷。

    从前他惯会与人说道,奉承也好讥嗤也罢,都是张口就来。

    此刻在风雪里,他仍然戴着那支木簪,素衣却浸了血。他面对贺今行,一时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

    五匹马穿过雪幕,行到两人近前。

    其中一人说:“陆双楼,与我们走一趟罢。”

    马背上的人皆着劲装戴斗笠,腰间挎刀,刀鞘上暗金色的铭文微微发亮。

    是漆吾卫。

    贺今行心下一惊,脑子里飞快地思考着漆吾卫出现的原因,以及有没有能让陆双楼留下来的方法。

    却见陆双楼跳下车板,走向漆吾卫的队列。

    显然他也知道来者身份,知道反抗无用、只能顺从。

    一名漆吾卫把他拉上马,临走前他回头笑了下。

    贺今行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听见他沙哑的声音。

    他说:“同窗,回去吧。”

    第047章 四十四

    “不。”

    贺今行低声说给自己听。

    他往手心里哈了口气, 也顶着大雪催马回头。

    临近平定门,却见路边野亭里有一簇火光。有人在亭子里架了火堆,待他再往前些能看清人时, 对方也向他抬手示意。

    他牵着马上去, 把马儿套在亭柱上, 一边打招呼:“你怎么在这儿?”

    “临近年关, 事事敏感,又有漆吾卫出手,我闲着无事, 就跟来看看。”

    亭子里铺了张虎皮,嬴淳懿席地盘坐。肩上披了件大氅, 因坐着的缘故, 衣摆层叠地堆在毛皮上,看着暖和得紧。

    他四指并掌指了指专门留出来的另一半虎皮。

    “我马上要回城,就不坐了。”贺今行半蹲下来,伸手烤火。

    片刻后摸了串冰糖葫芦递给对方。

    嬴淳懿接了,撕了油纸,嘎嘣两下吞了一颗果子, “携香做的?”

    贺今行点点头。

    “中秋宴时,我打算把她送到太后宫里去, 她只说再等等。”嬴淳懿拿起温在火堆旁的酒壶, 喝了一口,“我道是为了什么,原来是你要回来。”

    言下之意乃是:我竟不如一个奴婢先知道消息。

    “不好特地给你传信。你什么时候计较过这些?”贺今行微微笑道, 把手稍稍烤暖了些, 便直起身要走。

    嬴淳懿站起来,“那我问你, 你现在要去哪儿?”

    他要跨出去的脚步收了回来,轻声说:“漆吾卫带走的是我的同窗。”

    “不过同窗半载。漆吾卫配的都是你们西北的马,这会儿怕是已经进了皇城。况且生杀皆在陛下一念之间,你去了并不能改变什么,反倒有暴露身份的风险。”嬴淳懿捞起地上的酒壶,跨过两步,“你应该知道现在最安全的做法,就是马上回去睡觉。”

    贺今行无法回答,马儿立在亭檐下,他摸了摸它的头。

    宣京城门早闭,好在大雪夜里值守多半不严。

    他要悄悄翻过城墙,自然不能带着马,便打算把马儿在最近的野亭里放一夜。

    只是要让它饿上一夜,实在抱歉。

    他转头对嬴淳懿说:“这匹马是在西城租的,还得麻烦你让人帮我还回去。”

    “看来你决意要去。”后者刀锋似的浓眉一挑,仰头饮尽壶中酒,抛了空壶,“那就走吧。”

    贺今行微微颔首,与他作别,转眼却见对方跟了上来。

    遂投去疑惑的一瞥,“你这是?”

    “你轻装出来,飞钩都无,如何攀上宣京四五丈高的城墙?”

    嬴淳懿步子迈得大,眨眼就走到前头去了。

    “要去就抓紧时间。若陛下真杀了陆双楼,你也好赶着收个热乎的尸。”

    贺今行本是打算仗着自己在仙慈关精进不少的轻功试一试。对方这么说,不知暗处带了多少人,但想必有万全的准备,他能省一些力气总是不错的。

    他追上去,反驳道:“漆吾卫没有当场格杀,就说明陛下并非一定要杀人。不论原因是什么,起码有回转的余地。”

    嬴淳懿没说什么,只哼笑一声。

    雪花落到他宽阔的肩膀上,转瞬便被身体散发的热气消融。

    两人翻过城墙,墙根下有马车等候。

    皇宫位于皇城东南,除去中轴线上的应天门,就只有东华门离宫城较近。

    他们拐进吉祥街,一路向南。

    “宣京朝班已近十年不曾有过高官变动,好不容易陆潜辛下去了,不知谁能上得来。”嬴淳懿突然开口,低沉的声音在封闭的车厢里格外清晰。

    贺今行下意识琢磨了一下他说这话的意思,才说:“按大宣律例,尚书停职,部衙一切实务由侍郎兼领。待这厢结案,陆潜辛夺官伏法,高侍郎名副其实再进一步,也算得上顺理成章。”

    “高侍郎是陆潜辛的人,陆潜辛靠着秦毓章。只这一条,他的仕途就已经到顶了。”

    “秦相爷深得陛下信任,自兼吏部尚书以来,权倾朝野多年,六部除兵部外皆唯他马首是瞻。高侍郎选择投靠他也是人之常情,陛下未必会打压。”

    嬴淳懿不满他这套说法,看他一眼,意有所指:“从这条街直走出了内城,再过几条巷子,你外祖父一家就住那附近。你外祖父自入京这一月来,奔走多处,拜访了多位旧时同僚好友,只可惜都没有下文。”

    “陛下虽有诏,但落到什么位子,外放还是留京,总归要他自己去争。”

    贺今行知道他是认真的,心下无奈。

    “我对朝中事的了解不算透彻,但对户部尚能谈几分见解。只说每到双数年,我爹回京述职,在宣京十天半月,除去面见皇帝的时间,基本都耗在了户部。不为别的,只为来年给西北的军饷能早日发送。然而饷银却越来越难讨,户部要么是拿不出,要么是不想拿。”

    “可不管是拿不出还是不想拿,都足以说明其中存在着许多的猫腻,毕竟税赋年年在涨,账目上收来的税银也是年年增加。兵事犹如此,民生只会更加艰难。”

    他看着簌簌下坠的大雪,眉心渐锁,“不论是官官贪腐成风,还是皇室大兴土木,掏的都是国库的钱。我只怕国库将被掏空,户部要撑不下去了。不然五十万两的赈灾银,陆潜辛何至于要在京中就抽去八成?”

    嬴淳懿也皱起眉来。

    “说白了,这就是个烂摊子。”贺今行再叹一口气:“尚书之位确实诱人,但上去之后能不能安稳呆到明年开春,都要打个问号。我外公已年过六十,子侄尽灭,我怎么忍心去推他跳这么个火坑?”

    语罢,他忽然想到,若户部情况真如自己猜测,陆潜辛当下认了罪反倒能求一线生机。

    而案子一结,户部尚书的推选必然要提上明面的议程。

    “朝局早已定格,此事正是变动之机。”嬴淳懿却道,“世事如棋局,落子当快且准。阿已,我不想说你妇人之仁,但你总有不合时宜的心软。”

    “富贵险中求,谢家中落已久,要想开复,自要舍得一身剐。谢延卿既有资历,又不涉朝争,推他上位,是陛下和秦裴两方都可以接受的结果。”

    “他是没了儿子,但还有个孙子。哪怕他真舍了命,路铺开了,他孙子也能带着谢家存活下去,甚至恢复往日荣光。”

    “再者,你不去争,自有的是人去争。不论国库如何,一部尚书,二品大员,所代表的权势就已足够吸引人抢破了头,更何况户部掌天下赋税钱粮。哪怕秦毓章为免陛下猜忌而避嫌,还有裴孟檀和傅禹成,谁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同时也难保他们不会暗中拉拢谢家,要拿你外祖父做探路石。”

    “你和你爹本就艰难,若有谢家在朝中帮衬,日子想必好过许多。”

    马车缓速,停下。

    嬴淳懿递给他一把伞。

    “话已至此,你好好想想罢。”

    “我再想想。”

    贺今行下了马车,在街道中央撑开伞。

    左转是乐阳长公主府所在的巷子,右转便是东华门。

    他目送片刻,转身走向宫门。

    雪夜无月,皇宫的红墙显出近似深褐的颜色,扛着顶上厚厚的积雪,对映出一点黑白分明的意味。

    这里是京城,是大宣的心脏。

    但它作为天下政治与文化中心的岁月,却远远超过大宣朝的纪年。

    一个又一个的朝代在此辉煌又衰落,旌旗变幻千百轮,累累白骨砌起巍巍城墙,层层鲜血洗就泠泠青石。他走过的每一个地方,无论飞檐还是破瓦,都压着无数哀戚的魂魄。

    帝王将相与黔首黎民,浑然一体。

    白日才扫了雪,到夜半时分道路上又叠了一层。万籁俱寂的时刻,长靴踏在雪地上也没有声息。

    他握紧伞柄,仔细听雪落在撑花绸缎上的声音,犹如古往今来不得安息的灵魂在叩问他的心。

    而后低低地念起圣人文章:“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

    隔了小半座城的陆府,明岄推着轮椅不急不缓地走在内院的长廊上。

    傅景书搭着轮椅的扶手,指尖一点一点地打着节拍。

    “功名万里忙如燕,斯文一脉微如线……尽道便休官,林下何曾见……”

    一名小厮在前提着灯笼引路。

    他并非陆家的下人,陆家没剩几个人了,自然也没人挂灯笼。

    人定时分,四下昏黑,火光微渺,他听着背后清冷低哑的歌声,不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好容易倒了关押嫌犯的地方,他忙不迭推门送这对瘟神进去,然后想着那十两封口费,忍了又忍才没当即跑路。

    他在房门外做足了心理建设,稍稍镇定后心里便一点一点地冒出好奇来。

    只偷听一下,应该没有关系吧?

    只听那把清冷的声音说:“……陆大人,权势如碳火,端不住可就会烫到手。我时间有限,你最好在我走之前想清楚,给个答复。”

    房间里没有上灯,陆潜辛坐在正堂上首的榻上,看不清面容服饰,只黑漆漆一幢人形,语声沧桑。

    “我不管你是谁,但我做了八年的户部尚书,各中情况比你更清楚。是以阁下不必劝我,请回吧。”

    “贵夫人,”傅景书顿了顿,“出身王氏的那位,她和你们的儿子都已经死了。”

    “什么?谁杀的他们!”

    “正是你另一个儿子。”她拿出一支火折子,擦燃了,映出她淡漠的眉眼,“不死不休的恨,陆大人怎么会以为你能护住两边呢?”

    她捏着一团火,拿远了,“陆双楼还活着,但情况也不太好。不过……”

    “只要陆大人肯与我合作,我就能保他好好地活下去。”

    火折子几息便燃到了头,她手指一松,便轻飘飘落到地上,随着她的话音落下而彻底熄灭。

    “我如何信你所说是真?”

    “明日刑部的人来,你一问便知。况且,就算你答应了也可以随时反悔,只不过你儿子的命不一定经得起你折腾。”

    “阁下这是在威胁我吗?”

    “当然。”

    傅景书摊了牌,随即便是漫长的沉默。

    屋外小厮打了数个哈欠、快要睡着时,忽听陆潜辛长叹一声,“也罢,我明日便自请去刑部狱。”

    女声似又说了什么,但声音比先前小,小厮听不清楚,耳朵渐渐贴到了门板上。

    忽然房门向里拉开,他猝不及防地摔了进去。

    明岄及时地将他踢开,然后把轮椅连同傅景书抱过门槛。

    小厮揉着屁股爬起来,打算嬉皮笑脸赔个不是顺便再讨一回封口费。

    嘴皮子刚张开,就听一句“杀了。”

    他的脑子还没转过来是什么意思,便有一把刀捅进了心口。

    小厮滚下台阶,横在露天的庭院里。

    一锭白银自他怀里滚出,因先前时不时就握在手里,银锭还带着些许体温。

    然而不过一息,便被落雪覆盖,迅速失了温度。

    “这天冷哟,手指都要冻僵了。”顺喜端了盏茶,塞到跪在地上的人手里,“喝杯热茶,暖一暖。”

    陆双楼楞了楞才反应过来,“多谢公公。”

    而后捧起茶盏,小心喝了一口,热茶下肚,才惊觉自己冻得麻木了。

    他被漆吾卫带到这里,大太监让他在殿外跪着等皇帝召见。

    他只知道这里是崇华殿,被带来的原因却一概不知。

    “陛下正在抄经,待他抄完……”顺喜还没说完,便听见殿里有了动静。他立刻示意少年人,“好了,进去吧,快去。”

    陆双楼便踉跄着起身,懵着脑子进了内殿。

    他唯一可以想到的自己能惊动漆吾卫的原因,就是先前杀了陆王氏母子。

    内殿极大,明明摆放着许多东西,但看起来仍然空空荡荡。

    明德帝站在一张宽大的书案后,正收拾笔墨。

    陆双楼再次下跪行礼,心里却升起一丝丝不服。

    升朝时刻意忽视朝官抛妻弃子之事,下了朝却要为另一方出头。

    何其偏袒。

    就因为身世不同么?

    却听皇帝问道:“听说你杀了你嫡母和弟弟?”

    “不。”陆双楼压下心底的怒与恨,叩头,咬牙道:“草民母亲早逝,更无兄弟。”

    “嗯——”明德帝揣着手,自书案后踱出来,“那你爹呢?”

    陆双楼心一横,答出心中所想:“只恨不能手刃。”

    明德帝踱到少年人跟前,左右绕着打量。

    陆双楼见那双缀着明珠的软鞋走出视野,微微抬眼,正与蹲下来的明德帝撞个正着。

    一双眼里溢满了不服的恨,一双眼里深沉得看不见情绪。

    陆双楼想着反正死定了,也就无所畏惧地与皇帝对视。

    对视越久,他心底所有阴暗的情绪就越浓重。

    半晌,明德帝突然站起,哈哈大笑。

    “不错。”他笑罢,喊道:“陈林,这小子就交给你了。”

    角落里走出一个人,应了声“是”,抓着少年人的肩膀把人拎起来,出了殿才放手。

    陆双楼跌跌撞撞地跟着那个人走,雪落了满身。

    此刻他依然觉得冷,但却更想暖和起来。

    他想,同窗,你说得对。

    活下去真好。

    他突然很想再见一见贺今行。

    只是他隐约明白,自漆吾卫出现的那一刻,他的未来就无法再自己做主。

    春闱也好,远调也罢,本就无法实现,就当做一场梦罢。

    陆双楼跟着陈林出了午门,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回忆,脚步却渐渐放稳,脊背渐渐打直,有余力打量走在前面的人。

    陈林是一个身材、形容、气质等等各方面外在都很普通的人,若非专门提醒,实在很难注意到他。但真把注意力放到他身上,第一时间就能察觉到危险,极度的危险。

    他心下已有身份猜测,此人多半就是那位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漆吾卫统领。

    他开始猜自己要被带去做什么,散漫状态下随意偏头一瞥,却见远处石灯上落下个人影。

    下一息,隔着十来丈距离的两个人同时瞪大了眼。

    陆双楼嘴唇蠕动片刻,费尽力气才没把“今行”二字叫出声。

    然而陈林几乎是瞬间察觉到他的异常,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下一刻便身形暴起。

    贺今行暗道倒霉,刚潜进来就遇上陈林。

    好在他比陆双楼要早一息发现他们,落下来的同时就摸出怀里的东西放到石灯上,而后头也不回地往宫外跑。

    眨眼间,陈林就追着贺今行出了宫城。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宫墙外,陆双楼走到那石灯旁,把上面的东西拿起来。

    却是一串冰糖葫芦。

    他握在手里,余温微凉。

    第048章 四十五

    天上夜幕似厚毡, 脚下屋檐连成片。

    大雪弥漫的中间,两个人影一前一后,皆用尽全力飞速地奔跑纵跳。

    跃过的院落里不时有未尽的灯火, 但贺今行难以分神去看。他的精神高度集中, 一心二用, 一面想陆双楼的情况, 一面想怎么才能甩掉身后的尾巴。

    陈林紧追不舍,但他绝对不能和陈林起正面冲突。

    陈林成名数十载,不入江湖, 确是在整个大宣都排得上名号的高手。

    他只能拼一拼轻功,交起手来毫无胜算。

    一路狂奔到这片民居的最后一条屋脊, 前方是数丈宽的大街。

    贺今行步伐慢了一瞬, 便听背后传来微小的“咻”声。

    来不及回头,他一个鹞子翻身,途中见一把柳叶刀擦着他的腰线飞过。

    来得正好。

    他旋身落直,一踏屋脊前端的兽头,乘着风凌空,飞跃到半空将要坠下时, 那枚柳叶刀正好到他脚下。

    少年人轻轻一踩,飞刀掉到地上, 哐当激起一圈雪尘。

    白雪如飞花穿进窗户, 还未落地便被屋里的热气烫化。

    对窗的小圆桌上放着个猫窝——本来是只花猫的窝,现在换了个主人——一只正抱着尾巴打瞌睡的金花松鼠。

    桌旁坐了个穿着中衣的少年,时不时地拿一只孔雀羽去搔松鼠, 然而被搔的却一动不动。

    “小裳, 你说这小东西怎么就不理我?”秦幼合又戳了一下,“我救你是想让你陪我玩儿, 不是让你蹭吃蹭喝睡大觉的。醒醒。”

    金花松鼠终于往前挪了挪,尾巴仍然盖着脸。

    一边站着的秦小裳一脸惨不忍睹,仿佛自己就是那只想睡不能睡的畜牲,无奈地劝:“松鼠要冬眠的,这是人家天性,改不了。少爷,子时了,您就别折腾了赶紧睡了吧。”

    “不行。”秦幼合丢了羽毛站起来,“整日待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岂不成了猪?”

    书童生无可恋:“那您还想玩儿什么?”

    他四下看看,拍手道:“不如我们出去吧,现下我爹和成伯他们肯定都睡了,只要我们悄悄地从后花园……”

    “不行!”秦小裳见他盯着窗外,立时紧张地挡住窗户,“老爷说了您这一个月都不能出府!”

    秦幼合瞪眼:“你听我的还是听我爹的。”

    “我当然听您的,可谁叫您还是少爷呢。”秦小裳开始哭:“您就可怜可怜小的,小的再也不想去洗衣裳了。”

    他伸出双手,指头上布满了将将愈合的疮,是上回他帮秦幼合偷跑而被罚去洗衣房冻出来的。

    “停停停!”秦幼合捂住耳朵,“不出去就不出去吧,别嚎了!”

    “您不乱跑就行。”秦小裳立即收了声,见自家少爷又在骚扰金花松鼠,便打算去把窗户关上。

    他刚要走向窗户,秦幼合就叫住他,“小裳,我想吃夜宵。”

    “啊?”他又转回来,“真要吃?这个时间吃了容易睡不着。”

    秦幼合拿羽毛扔他,“你哪儿那么多废话?我就要吃,快去!”

    “行行行,我去给您老拿。”秦小裳出门,临走前再一次叮嘱:“您可别偷跑啊。”

    秦幼合挥挥手,待对方关上门,脚步声远去。

    他轻轻提起一张圆凳,走到窗前,做好随时抡凳子的准备,“谁在外面?”

    窗外倒吊下来半截人影。

    “……”他呆了片刻,扯开喉咙,“贺”字还没出口就被捂住了嘴巴。

    “别叫,我待一会儿就走。”

    贺今行也有些惊讶。他躲到秦相府上,是因为实在甩不脱陈林,又笃定对方不敢在秦府明目张胆地搜人。只是没想到随便挑了个亮着灯的院子,就撞上了秦幼合。

    虽然倒霉,但好在没有撞上秦毓章。

    他另一手勾着窗棂跃进屋里,再迅速地关了窗,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他在风雪里待了许久,屋里炭盆虽烧得很旺,却没能及时化去他一身的冷意,加之面无表情,很有几分唬人的味道。

    秦幼合被唬住了,点点头。

    贺今行慢慢放开他,凝神细听了半晌,确定四周无人了,作揖赔礼:“抱歉,我这就走。”

    “等等。”秦幼合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你这跟自己家似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合适吧?”

    他把手里的凳子放到地上,“坐下。”

    贺今行愣了愣,不过多留一会儿也好,以防陈林在外面守株待兔,就依言坐下来。

    秦幼合也拖了张圆凳在他对面一尺的距离,刚挨凳子又弹起来,跑去拿了厚厚一本大部头,垫在屁股下,才坐稳当。

    这下他能平视贺今行的头顶了。

    后者知道他是在意身高,但看得分明,这小子拿来垫屁股的书是一套四书纂注。

    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翘起嘴角。

    “笑什么笑?”秦幼合眼尖,拿茶盏往桌上一墩,“严肃点儿,现在开始堂审,嬉闹公堂的都要被叉出去!”

    他眼珠一转,捋了捋不存在的胡须,“有人在追你?是谁?你们打架了吗?”

    贺今行看他一身中衣明显是要就寝,但桌上一堆小玩意儿,估计玩了许久。这会儿又一本正经地扮判官,兴致高昂得不得了,心说小孩儿是不是都有如此旺盛的精力?

    但他人在屋檐下,十分上道,配合地据实以告:“漆吾卫,没打。”以免对方再问原因,又加了句:“打不过。”

    “嚯,”秦幼合作吃惊状,“漆吾卫哎,追杀你干嘛?”

    “刚进皇城,就遇上了。”

    “你想进皇宫?”

    贺今行点头,又摇头,“我是想去看看陆双楼。”

    “陆双楼怎么了?”

    “漆吾卫把他带走了,我追着他们去的。”

    “进了漆吾卫手里可是九死一生,陆双楼犯啥事儿了?”

    他想了想,陆双楼跟着陈林出来,一时半会儿应当没有性命之忧,便道:“我并不知原因。”

    秦幼合突然站起来把屁股下的书扔到地上,集装的书封太硬,硌得屁股疼。

    “他能犯啥事儿?不会是终于把他后娘给杀了吧?或者是把陆衍真给杀了?还是一锅端?”

    他放慢了语速,边说边仔细地盯着贺今行的脸,试图从对方的面部表情变化来确认事情状况。

    “我真的不知漆吾卫要拿他的原因。”贺今行坦然地迎着他的视线,家宅斗狠尚不至于惊动皇帝,至于具体的原因,“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只可惜没能探个究竟。”

    “啧。”秦幼合忽然俯身凑近,隔着三寸的距离看他片刻,咧开一抹笑。

    自锦绣堆里长大的少年眉眼精致如画,笑若繁花。但浓丽得过了分,仿佛能攫取周遭的空气,让人难以喘息。

    “你想让我去查,不是不行。”

    贺今行微微后仰,并没有被说破心思的惊诧或是尴尬,面色平静地反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让我想想……”秦幼合退回去站直了,那一点压迫感骤然消失。

    他一手撑着下巴,仿佛在沉思,“你现在带我偷偷溜出去,天明再送我回来。”

    贺今行思虑片刻,摇头:“不行,贵府暗哨不少,我独身尚能勉强潜行,多带一个人绝对会暴露。”

    秦幼合拍着额头哀嚎一声,又挨桌坐下来,拿孔雀羽拂来拂去,轻声道:“那你给我讲讲贺灵朝吧。”

    贺今行这才看清桌上的金花松鼠,但这小东西带给他的惊讶远不如它主人问的话,“……讲什么?”

    “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啊,这还要我教?”秦幼合瞪他一眼,仿佛在看一个傻子,“喜欢吃什么穿什么玩儿什么,身边有什么人发生过什么事儿,什么都行。”

    “这……”贺今行倒是能全说明白,但他想到自己这两个身份并无多少交集,只能说:“你要不再换一个条件吧?”

    秦幼合噎了一下,怒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要你有什么用!”

    他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枕着双臂趴在桌上,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趣。

    他想,或许真的该去睡觉了。

    可是他还有那么多的愿望,万一明日再也醒不过来,该怎么办?

    “谁也不是万能的啊,”贺今行无奈,“那我走了。”

    “滚滚滚。”秦幼合本来面朝着他,立即扭脸换了个方向,嘟囔道:“再见。”

    少年人的身形不算单薄,但看着总觉有几分孤单,贺今行叹了口气:“冒昧多问一句,你和贺灵朝……见过几回?”

    他本想问“你为什么会喜欢上一个根本没见过几面的人”,但自己问到自己就有种微妙的感觉,话到嘴边却根本说不出口。

    他至今想来还是觉得奇怪,《孟子》里说“知好色则慕少艾”,十五六岁的年纪确实对得上,但凡事总得有个缘由吧?

    他作为贺灵朝时,与秦幼合根本没有交集。就算有交集,他本为男子,两个人也不可能有结果。

    只是若因他的缘故,叫另一个人平白烦忧难过,甚至耽误人生大事,他却不管不顾,好像也不对。

    但怎么说明白才好?贺今行生平这么久,难得的体会到了什么叫“茫然无措”。

    在他腹中思绪百转千回的这段时间里,秦幼合也沉默了,而后仿佛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似的跳起来,“当然见过!不止一回!”

    但下一瞬又蔫了回去,丧丧地说:“算了,你不懂。”

    “……”他确实不懂,干脆闭口不言。

    “你赶紧走吧,我书童要回来了。”他摆摆手,“陆双楼的事我过两日再给你消息。”

    贺今行一怔,随即点头:“好。若你需要我帮忙,只要我能办到,万死不辞。”

    “先欠着吧,哪日我想到了再说。”

    秦幼合随口说,并不放在心上。听窗户打开,再回头,屋里已没了第二个人影。

    只有长风卷着雪花,还在义无反顾地往这温暖的房间里闯。

    从永夜到黎明,不曾歇。

    第二日一早,贺今行被晏尘水薅起来,一看窗外天色大亮,暗道糟糕,立即下床穿衣。

    昨晚从秦府出来,又绕回东华门拿走淳懿给他的伞,再回来睡觉时已过四更。本以为能像往常一样按时醒来,却没想到睡过头,误了早起练武的时辰。

    “你没发现吗?”晏尘水把他按回去,“你生病了啊。”

    “没事,携香姐姐马上就要来了,让她给我煮碗姜汤就好。”贺今行拿开他的手,系好衣带,瞥见窗外半白的天色,“要一起出去不?”

    陆双楼杀陆夫人母子的目的是为了报仇,但引他在这个时候动手的幕后之人定然还有别的目的。而此三人都牵扯到的人物,无非是正停职待查办的户部尚书陆潜辛。

    他抽了抽鼻子,“昨日不是有个嫌犯自杀么,今日指不定还会发生什么事,不如早些去看看?”

    “当然可以。”晏尘水拦过一次也不再拦他,“不过姜汤不行,你得先喝了药才能出去。”

    贺今行点点头,跟着他一起出去熬药。

    两人及至辰末才出门上了街。

    今日是冬月的第一次朝会,连带着街市也热闹了不少。才走到玄武大街,就见一队刑部狱吏锁了人往应天门的方向去。

    “那是陆潜辛?”晏尘水眯着眼看匆匆走过的队伍,“要进宫?”

    “应该是。”贺今行看了一眼他们来的方向,握拳遮嘴咳嗽两声,心中渐渐升起浓重的不安。

    两人对视片刻,默契地加快了脚步。

    街上人们伸着脖子也看不见狱吏们之后,便又继续做自己的事。

    再大的官儿再大的热闹也不如自个儿一家人的生计重要。

    玄武大街上最高的建筑当属飞还楼。

    飞还楼最高一层里,正有两名少年临栏而观。

    “速度真快,”顾莲子用折扇指着那队匆匆跑到应天门前,把人犯交给禁军的刑部狱吏,“半个时辰不到,就把人带到了。”

    “早有准备罢了。”嬴淳懿嗤道,面无表情地看着另一处。

    刑部官衙脱离六部,与大理寺和御史台在一处,三司并列呈一条南北向的直线。

    顾莲子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煞气冲天,只有漆吾卫的驻地堪比。”

    他顿了顿,“昨夜漆吾卫出城做什么?”

    “叫你一起去,你嫌冷。”嬴淳懿斜他一眼,“带陆双楼进宫去了。人没死,让陈林带走了。”

    顾莲子大喇喇地受了这记眼刀,反正他去与不去没什么区别,嬉笑道:“有趣。淳懿,你说陛下到底什么意思啊?”

    “往后看就知道了。”嬴淳懿转回视线,眉心渐起山川。

    居高临下,人也好,车马也好,皆缩小了许多,犹如一枚枚会自行移动的棋子。

    而宣京城池方正威严,各类建筑规划有度,条条街道勾连四方,便犹如纵横交错的黑白棋盘。

    棋线延展出内城,至外北城东南的边角里,有一处两进的院子。

    院落狭窄,一日打扫三次,也挥不去那股破败之气。

    “祖父,您一定要去吗?”一名少年直挺挺地跪到正屋的檐廊上,磕头道:“请祖父三思。”

    屋里老人闻言颤颤巍巍地转身,露出堂上供奉着的先祖牌位。

    “咱们谢家,”他边说边把少年拉起来,“家业不兴,子孙凋零,都是我的过错。”

    他一身骨头已老,更没有多少力气,少年不敢与他较劲,顺着他的动作站起来。

    “不是您的错。”少年说,默默流下一行泪。

    “别哭。”老人替他擦去眼泪,微微笑道:“兵法有云,‘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咱们爷俩,要有人去赌,才有生路。”

    “我也可以……”

    老人摇头,截断他的话,“你还年轻,日子还长,好好读书就是。”

    祖孙说话间,老仆匆匆进来,拱手道:“老爷,有人要见您。没问出家门,只说向您说个‘逍’字,您便知道是谁。”

    “逍?”老人低声念了两遍,面色一凛,“请他进来。”

    老仆刚转身,他便叫住人,叹一声,“罢了,我亲自去。”

    大门外,形容淡漠的少女端坐于轮椅上。

    冬日寡淡的阳光洒在她身上,衬得她仿若壁画上的飞仙一般高不可攀。

    第049章 四十六

    巳初二刻, 朝阳东升。

    早朝结束,百官自应天门涌出,三三两两走过金水桥, 回归各自官衙, 开始处理一天的事务。

    两名少年站在玄武大街的街头, 数着桥上经过的官员。

    “秦相、裴相没有出来, 我爹也没有。”晏尘水掰着手指头,“还有孟右史,刑部和大理寺那两个老头。这是要处理重明湖的案子了?”

    “还有一位。”贺今行皱眉道:“傅禹成, 傅尚书。”

    晏尘水:“他一个工部的凑什么热闹?这傅大人平日最擅长和稀泥,遇事躲不及, 今次竟主动凑了上去, 真是奇也怪哉。”

    “你小声些。”贺今行提醒他,眉心不展,“无利不起早,就是不知他打着什么算盘。”

    他在心里把“傅禹成”三字翻来覆去念了几遍。

    朝堂水深,傅禹成既然肯掺和进来,哪怕表面看似没有联系, 私底下也必然有什么关窍。

    晏尘水压低声音:“陛下也越发纵容他们了。这等案子,大朝会上不做定论, 偏生下了朝留几个人来决断, 那还开朝会干嘛?”

    哪怕被留下的重臣里有他爹,他仍然不满皇帝此举。

    他想起先前两人去刑部,稷州嫌犯仍未押送到京, 又咕哝道:“而且三司会审有规定的流程, 诸从犯未到,陆潜辛此刻仍是嫌疑待罪, 万事才开头,怎么就一副要尘埃落定的样子了?”

    “除非,”贺今行偏头看他,面色凝重:“陆潜辛主动坦白,对所有罪行供认不讳。”

    “他疯了?”晏尘水惊道,接着摇头:“也不对,真疯了就没这么多事儿了。”

    “今行,我怎么觉着事情越来越不简单了呢?自我爹上奏开始,到今日陆潜辛忽然改性,虽说中间没出什么大事,但总觉得好像背后有只手在推一样。”

    他尚不知陆双楼手刃陆夫人母子一事。但因在宣京长大,受他爹影响,好律法,钻研前朝狱司卷宗多年,对案件有着非常的敏感,此时已有警觉。

    他望向应天门,朝官散尽,禁军正合拢城门。

    “张先生说得对,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年关将近,只有大雪啊。”贺今行想到远在西北的贺勍,算算时间,应当就在这两日动身回京。

    每个双数年,边将回京述职都是一场漫长的拉扯,尤以腊月户部做年度核算时最为紧张。

    朝局之争不可避免地会对他们西北产生一定影响。但说到底,文武结党是天家大忌,只要军饷军费给够,边军向来不愿意管朝政是哪个姓氏在领头。

    只是先前户部变动,今日陆潜辛突兀进宫,更加深了他对国库的担忧。

    太平年代,国库空虚,开源可以向百姓加征赋税,节流却不会砍掉那些锦上添花可有可无的工程,而是向那些看似无用却又占了开支大头的项目动手,比如军饷。

    而这一条,首当其冲地就是西北。

    西北军的饷银早就削得不能再削。风霜雨雪刀光剑影也就罢了,选了这条路自然要受得住,但起码要让人吃得饱穿得暖活得下去吧?

    贺今行狠狠咬了下嘴唇,才令自己平静下来。

    总归只是猜测,事情尚未发生,就还有挽回的余地。

    他猛地转身,要回晏家小院去。

    却见街中远远行来一辆青布做帷的单乘马车。

    那马车形制眼熟,他在一个月前的宣京城门前见过。

    刹那间,他脑子里响起昨夜嬴淳懿对他说的话。

    “谁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同时也难保他们不会暗中拉拢谢家,要拿你外祖父做探路石。”

    他握紧了手心。

    是谁一定要谢延卿做这个户部尚书?

    嬴淳懿说:“阿已,我不想说你妇人之仁,但你总有不合时宜的心软。”

    他哪里是心软。

    他娘谢如星在遥陵咽气的时候,他刚到宣京,他爹在仙慈关,他外祖一家自行禁闭在江南路的老宅。

    停尸三日,无人操办后事。

    彼时已赋闲长住荔园的裴老爷子看不过去,派人殓尸装棺,设了灵堂,再往三个方向去传信。

    头七过了一轮半,谢延卿才从江南路赶来,含泪遵从谢如星的遗愿,把人葬在了黍水环绕的山谷里。

    据说葬礼过后,贺家清点了单子,谢延卿离开遥陵时带走了谢如星所有的东西。

    两家从此再没有往来。

    殷侯一生坦荡磊落,唯独有愧于他的发妻。让谢延卿做这个户部尚书,无异于扼住了贺大帅的喉咙。

    此事知晓的人不算少,但也绝不能算多。陈年旧事也被翻出来做文章,是谁一定要致他们西北军于死地?

    不论动手的是谁,贺今行只觉悲凉与荒谬。

    他站在应天门前,玄武大街的起点。

    这里是宣京的中心,横贯南北,连接东西。长风自怀王山上吹来,吹过城墙、宫阁与万千百姓家,吹动他的眼睫。

    “怎么了?”晏尘水轻声问他,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半晌,也反应过来,“这好像是谢家的马车?谢老爷子也要进宫?”

    贺今行摇头,侧身目送青蓝的马车驶向宫门。

    车厢窄窄的,从后看去,像一方极其朴素的砚台。

    注意着应天门的不止他们两人。

    飞还楼里,嬴淳懿捏了捏眉心。侍从皆退到了楼梯下,他自己去倒了一杯酒,狂放饮尽。

    “你到底在烦躁什么?”顾莲子盘坐在圈椅里,随手往堂中的双耳大肚壶扔了一只短箭,而后拍手给自己喝彩,“好,贯耳连中!”

    他手边方几上放了一堆圆头的短木箭,说完继续投壶,重复问道:“你有什么可烦的?”

    嬴淳懿没搭理他,这是个老话题,一开口就得车轱辘。

    顾莲子此人有些莫名其妙地固执,哪怕从小一起长大,嬴淳懿也很难提前警觉他会在哪一句话上钻牛角尖。

    “侯爷。”楼梯口有婢女轻声福礼,在得了他示意后,送上来一枚不及指节大的圆竹筒,而后快速退下。

    竹筒里是一小截如厕用的草纸,就写了两行字。嬴淳懿看了,递给顾莲子。

    后者嫌弃:“这些个太监,就不能稍微讲究点儿?”

    嬴淳懿睨他一眼。

    顾莲子闭嘴,用两指指甲夹走纸条,快速看完后扔到炭盆里。

    “临近年关,不宜见血。”他重复一遍纸条上的某段内容,“嗯,真就八个字。”

    “八个字就把斩立决变成了斩监候。”顾莲子一箭钉在壶肚上,“这陆潜辛不给秦毓章磕头说不过去啊,是不?”

    “这帮老东西惯会玩儿这种把戏,斩监候?过了年就变成流放,流放去哪儿,去老家。”他擦了擦手,站起来,趴在栏杆上向下看,忽奇道:“那不是晏尘水么,他和谁在一起呢?”

    他很快看清了另一个人,捻着指尖道:“淳懿,你说贺灵朝这么个六亲不认的人,怎么就突然乐于助人了呢。”

    嬴淳懿也看着并肩行走在街市上的两人,“你我三人之中,只有贺灵朝一贯容易心软。”

    “是啊。”顾莲子脸颊贴着栏杆,栏杆用软绸包了,一点儿也没有他想要的冷。遂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都姓贺,是沾亲带故呢,还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比如,殷侯的私生子,或者说,想要他入赘?”

    “对外称是贺三的私生子。据说进小西山时,贺三的儿子还同他打了一架。”

    他盯着那道人影,眯起双眼,“你信吗?反正我不信。”

    抱朴殿内就剩下秦毓章与裴孟檀,两个人各站一边,不言不语。

    “陆潜辛犯了错,户部尚书肯定得换个人来做。”明德帝倚着瓷枕,看陆潜辛的供词,一边漫不经心地道:“既然你俩都不愿意先开口,那就一起写出来罢。”

    顺喜立刻拿了两套纸笔,让小内侍们伺候两位相爷写下人选。

    秦毓章与裴孟檀对视片刻,各自提笔写下一字,再一前一后把纸张放到顺喜端着的托盘里,字迹面朝下。

    顺喜呈给明德帝。

    “你翻。”明德帝仍在看供词。

    “是。”顺喜把两张纸挨着翻过来,“这,裴相爷与秦相爷想到一块儿去了。”

    明德帝扫了眼,两个一模一样的“谢”字。他自胸腔里笑了声,“谢延卿人呢?”

    “应当到了,奴婢这就去看看。”顺喜躬身出去,不一会儿便领着个老人进来。

    明德帝放下供纸,起身绕出书案。

    “延卿公,十六年未见,你老身子骨可还好?”

    “臣谢渺,”谢延卿端正衣领,一撩衣摆,颤巍巍地跪下,闷声磕了头,再直起半身道:“蒙圣上庇佑,臣很好。”

    “那就好。”皇帝扶他起来,“你入京一月,京中诸事想必也多少知晓些。”

    他回身走到案前,再次拿起供词,看着说道:“户部尚书的接任人选,毓章和孟檀都举荐了你,你意下如何?”

    谢延卿再度叩首,大袖铺了半圆,“臣愿效旧日云中守,再为陛下肝脑涂地。”

    “何需肝脑涂地?”明德帝哈哈大笑,“你在任上好好多做两年,就是对得起我了。”

    他说着眉毛一挑,侧身问:“晋阳到哪儿了?”

    秦毓章:“回陛下,长公主殿下已过燕山,再过两日,应当就到了。”

    “好,你代朕去永定门接她。排场弄大点儿,最好让全城的百姓都知道,我们的女战神回来了。”

    两日后的清晨,贺今行一口气喝完了药,咂舌:“这药怎么喝都是一样的苦。”

    “良药苦口嘛。”携香从他手里拿过空碗,带着笑劝道:“大雪日里冻一夜,不伤寒才怪。亏你底子好,还能跑跳。我也不问你去干了什么,但总归身体是你自己的,你要不想喝药,就好好的保重自己。”

    少年人点头。

    携香知道这孩子向来听得进去话,便低声说起别的:“杨语咸和赵睿今日午前就能进京。”

    “孟若愚的奏表里,杨语咸是不知情的。但陆潜辛能改斩监候,有人要保他,就说明他不是主使。不知他给出的供词是否牵扯到这两人。”

    贺今行想到重明湖泛滥时坚守洪灾一线的杨语咸,想到夜探稷州卫大营时赵睿的反应,想到燕子口通航记录里柳氏商行的频繁身影,再想到近来种种。

    一个陆潜辛,根本不够做出如此滑溜的局。

    他聚拢眉拢,一面擦桌案,一面说:“不论罪责如何,他们出了稷州,大概率是回不去了。”

    稷州知州与稷州卫的监军两职就空了出来。

    稷州不止是中原粮仓,还供着西北边防军的岁粮。往年不管哪一任知州,在这方面都没出过什么事。

    但现今多事之秋,事情从稷州起,又可能影响到西北。他想着留个心眼儿的好,便吩咐携香:“近来多注意朝中想要补稷州职缺的人。”

    “好。”后者颔首,顿了顿又迟疑道:“傅禹成那边没盯出什么异常,这老东西日常混账事太多,反倒叫人难以分辨。”

    “对他不必太费工夫。”贺今行想了想,说:“可以留意一下他的家人朋友或是门客亲随。”

    收拾完厨房,两人一起出去。

    晏尘水恰从西厢出来,腋下夹着两把伞,看起来很高兴。

    “你俩说什么呢?”他走近了随口问道,分给贺今行一把伞,又笑嘻嘻地替携香端背篓,“携香姐姐也一起去吧?”

    “你们去就好了。”携香背好背篓,“我看过好多回了,没甚意思,不如趁大家都凑热闹的时候去捡些好肉好菜。”

    “啊,可惜。”晏尘水作罢,“难得张先生也愿意出门。”

    携香笑笑,先行出门去了。

    张厌深才从东厢出来。他穿了身远山紫的圆领窄袖棉袍,走在清晨的微风里,眼角眉梢都漾着淡泊的天光。

    “老师。”贺今行上前欲扶他,他提起拐杖笑说不必。

    三人从千灯巷出来,街上尚没几个人影。然而转过街角,进入玄武大街,目之所及便都是三五成群、兴高采烈的百姓。

    贺今行与晏尘水一左一右护着张厌深,随着人流涌向永定门。

    天色越发明朗,金乌跃出房顶,洒下大片轻盈的阳光。

    城门三洞,右侧进城的门洞里驶出几匹黑马,骑手背后插着禁军的黑龙旗,马后跟着跑出一队黑甲步兵。

    骑手带着步兵将人群分作两边,自主城门洞伊始,步兵们拉起条索筑起人墙,清出一条两丈宽的道来。

    越接近城门,人群越挤,三人干脆在某间闭门的铺子前寻了处台阶停下。

    “这得有一个营的人吧?”晏尘水挑起眉毛:“往年都没这么大阵仗。”

    领头的骑手打马经过,武服上绣着熊罴,应当是位千户。

    贺今行又看着十步一兵的人墙,按永定门到应天门的距离估摸着说:“可能更多。”

    百姓们亦是惊讶,继而更加兴奋,各种猜测迅速传开。

    一刻钟内,就三人所站立之处,周遭过了不下三种流言。

    晏尘水再次感叹:“大家是真的敢说。”

    贺今行:“兴许就是要人说呢?”

    “老子说,‘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事之所成,除了‘术’与‘道’,还离不开‘势’。”张厌深两手拄着拐杖,目光掠过挨挨挤挤的人头,“眼下这万民空巷沸反盈天之景状,也可以说是一种‘势’。”

    “没有平白无故就起的势,你们猜猜,这股东风从哪里吹来?”

    晏尘水说:“今日是长公主进京,风眼自然是长公主。长公主成名已久,深受百姓爱戴,宣京人人都以她为荣。”

    “北方边境长安,既无战果,何谈荣耀?按例归京述职而已。”张厌深摇头,“你刚刚才说过,往年没有这么大的阵仗。”

    晏尘水歪着头思考半晌,点点头说是,“为人臣最忌讳功高震主,长公主实在没必要这么做。”

    他说完,伸长手臂从张厌深背后绕过去,戳了戳贺今行,“你呢,怎么看?”

    后者正出神,被问及,沉吟片刻道:“兵法有云,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制胜之势,讲究以小博大,但再大的势都与在转的那块石头脱不了干系。不管是谁为长公主造的势,恐怕目的都与长公主有关。”

    “看势是门学问。但有时候事情就是很简单,不必想太多。”张厌深微微一笑:“你们只看今早出城的人,秦毓章与裴孟檀带着礼部诸人联袂出迎十里,普天之下,谁有能耐做出如此安排?”

    说到此,答案便已明了。

    “陛下?”

    两名少年同时脱口而出。

    晏尘水掩住自己的嘴巴:“可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做?”

    贺今行猛然睁大眼睛:“长公主那个孩子……”

    “……不是吧,这,没个征兆啊?”晏尘水震惊。

    皇帝无子嗣,自长公主生子以来,过继的传言已久,大概有五六年了吧?

    反正久得他都听习惯了,只把这当作传言,根本没想过会有成真的一天。

    张厌深抻直了脊背,问他:“晏小子,当时你爹只说了秦毓章替陆潜辛求情,可曾说有谁跳出来制止?”

    晏尘水沉默。

    晏大人在几日前的晚饭后说起这件事,用的是很平常的语气,与他前一句问近日肉价的话没有什么分别。

    当时他就有些不愤,但莫名地,他克制住了,第一次没有当场开口问他爹为什么。

    “当时审理此案的高官皆在,为什么裴孟檀不说,傅禹成不说,刑部和大理寺包括你爹也不说?”张厌深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就是因为他们都预见了这件事,知道就算出言反对,陛下也不会理会。”

    晏尘水忍不住提高了声气:“陛下不理会,与臣子不劝诫,是两码事!”

    他说完便低下头,握紧了袖子下的手。

    贺今行心里认同他的话,但并不惊讶,甚至隐隐有种‘终于要来了’的感觉。

    长公主那个孩子来得太巧。大约是天化八年的冬天,那个孩子在万众瞩目中出生,早晚是要发挥作用的。

    然而看到对方难过的样子,他心下不忍,抓着对方的手臂传递无言的安慰。

    前方人群骤然爆发欢呼,他偏头看向永定门的方向,想来应是迎归的队伍进城了。

    张厌深也随他的目光看去,叹道:“秦毓章此人,静水流深,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

    这一句声音压得太低,在鼎沸的人声里,连身旁的两个少年都没有听见。

    他们所在的位置在外北城玄武大街中段。

    人越来越多,叽叽喳喳地充斥着玄武大街的每一个角落,此刻都翘首望着来路。

    黑压压的人海尽头,最先是有旗帜冒出来。一面,两面,仿佛大鱼成群结队地出海,鱼脊划破水面不断升高。

    打头一面玄底镶金边的牙旗上,以红线绣着端正大气的“嬴”字。

    “以国姓做旗,真威风!”有青年赞道,“不愧是长公主啊!要是能被征入北方军就好了。”

    一旁的中年人嗤笑:“先帝在时,秦王、楚王甚至是齐王,哪个不是嬴字旗?哪个不比现在的长公主威风?说到底不过是个占了皇室身份优势的女人而已。”

    “年纪轻轻,放屁不停。”另一位上了年纪的男子鄙夷道:“当年几个能上战场的皇子,哪个用过‘嬴’字旗?都是用名字做旗号。”

    他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引得青年连连问他具体的旗号。他面上得意,却不耐烦地摆手,只道说不得。

    在他们身后,听了一耳朵的张厌深不由失笑,问身边两个年轻人:“你们想不想知道?”

    晏尘水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他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此刻又是没心没肺的一条好汉。

    贺今行微微一笑,没说什么。

    “那好,我只说一遍。”张厌深声音低沉,只在左右才能听清。

    “本朝以前,大宣以武立国,上下尚武。诸王争锋,皆以战功论短长。中庆年间,先帝的众多子嗣中,以秦王、楚王、齐王三王最为出挑,各掌兵权。为表区别,分别以他们的单名‘迢’字、‘逍’字、‘逸’字做旗号。”

    他话音刚落,欢呼声便如波浪,随着队伍的前进而涌了过来。

    百姓们叫着“殿下”喊着“千岁”,各种朴素的溢美之词喷发,就连先前颇有微词的中年男人也扯开了嗓子。

    禁军坚守的空阔行道中,一匹纯黑的骏马昂首挺胸缓步行来。

    马上骑手是一位女人,戴银盔,被棉甲,系貂皮斗篷。姿态随和,却自有一股威严端庄的气势。

    任何人见到她,都会立即知晓她的身份。

    那是大宣第一位女元帅,当今陛下的亲姐,统率北疆十二万将士的晋阳长公主,嬴追。

    “这位长公主一直以来都以‘嬴’字做旗号,从来没用过自己的名字。”张厌深的目光追随着她,当年英姿飒爽的女孩儿如今也满面风霜。

    他意味深长地说:“中庆年间不以为显,到本朝,便突出了。”

    贺今行也像其他百姓一样盯着她看。

    他看的不是人,而是那一身装备。

    凤翅盔以钢铁铸成,顶上盔枪尖而利,缀着黑缨;包裹全身的厚棉甲里应当缝了细密的铁甲片,以铜钉固定,兼顾防寒与防御;北方盛产皮毛,尤以貂裘最佳,淋雪不沾,轻柔而保暖,除了贵重没有别的毛病。

    这样的一套装备,不算武器都起码超过四钧重,花费更是不低。

    不止长公主,她身后跟着的僚属除了代表级别的装饰物不同,盔甲斗篷战马几乎是一模一样。

    他轻轻叹道:“果然还是很羡慕。”

    “羡慕什么?”晏尘水说:“这马是挺俊俏的,还好没拉我们小黑出来,不然对比惨烈。”

    贺今行也笑:“那可是西北的马。拿毛驴和军马比,你可过分了啊。”

    后者嘿嘿地笑:“都是代步用嘛。”

    贺今行目光向上,落到‘嬴’字牙旗上。

    他确实羡慕北方军的待遇,但对给北方军带来这一切的晋阳长公主,只有敬佩。

    宣京北去千里,在横亘宁西路边界的牙山山脉东段,与南北向的青阿岭南麓交界处,地势下沉形成天然的山谷,连通了北面的大漠与南面的平原。

    自牙山南北出现并列的政权伊始,此处山谷便修建起关楼,一代又一代不断地屯兵扩建,不知在何年月定下了“雩关”之名。

    雩关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是与仙慈关并列、名震天下的“东西两关”。

    晋阳长公主少时便不爱红装爱戎装,与诸位兄长相比也不遑多让。

    后来诸子夺嫡,争斗惨烈,这位公主不曾卷进半分。

    待夺嫡有了结果,皇室凋零、兵权散落之际,在北方漂泊多年的公主已是军功累累。

    先帝尚未咽气时,力排众议,让自己这个女儿入主雩关,掌北方边军。

    晋阳长公主镇守雩关十五年,北黎侵扰多次,却不曾有一次成功翻过牙山。

    牙山之下、赤河平原上,饱受掳掠的百姓,终于安定下来,也渐渐富足起来。

    对此地百姓来说,长公主就是上天赐予他们的女战神。年年新桃换旧符,不贴门神像,却贴长公主画像。

    贺今行对于这样的人物,除了敬佩,实在难以升起半分其他的情绪。

    至于军备用度,有哪个主帅不想手底下每一个兵都武装到牙齿?

    只是他们没有钱,做不到罢了。

    晏尘水:“长公主对部下真好啊,那都是貂皮哎。”

    “在他们北方,一张貂皮斗篷不一定有那一身铠甲值钱。”贺今行说,“而且能随同回京的应该都是有一定军衔的人。”

    “北方军里中层将领很多。”他想了想,解释说:“我从地理志上看到过,雩关的关道比仙慈关要窄得多。但高耸入云端的错金山和业余山是秦甘路天然的屏障,重兵屯守秦甘道就好。然而牙山海拔不够高,沟壑纵横,有许多能绕过主关的小道。要把防御体系做全,就得分散兵力把守每一个隘口,这些隘口的编制都是一样的。”

    “一关两口十七隘是吧?”晏尘水在脑子里搜刮了一番,找到了不知在哪本书上看到过的关于雩关的描述。

    贺今行颔首,“加之还有漫长的边防线要布置驻防,长公主能做到如今的游刃有余,很不容易。”

    “听你说起来,感觉长公主好厉害啊。当然,我不是说之前就不觉得厉害。”晏尘水比划了两下,“现在就更具体,更有实感了。”

    他说着笑了:“学堂不教这个。嗯,得多看书。”

    “是得多看。”

    两人把目光放回队伍中。长公主身后,乃是两位相爷,而礼部的几名主事则落在了最后头,没有兵部的人影。

    虽说兵部向来不插手边军事务,日常只是走个过场,但如此甩手,也不知道避的谁的嫌。

    贺今行默默收回目光。

    天空飘起小雪。

    他们站立之处的屋檐太窄,他撑开伞,遮住自己和张厌深。

    马队依旧平稳前行。

    嬴追忽然回头望去,逼仄的屋檐下,一把素色的油纸伞旋开。

    裴孟檀道:“殿下?”

    “无事。”嬴追回头,脑子里却闪过刚刚看到的那半张冷冽的侧脸与一抹洗旧的远山紫。

    入了内城,队伍在应天门前停下,众人纷纷下马。

    嬴追拱手与秦裴二人作别,而后抬手做了个手势,只带着两名副官入宫城。

    剩下的百余亲随在入城前就缴了械,此刻皆牵着马原地待命。

    裴孟檀本想先安排他们去驿馆,叫不动人,也就作罢。

    长公主入城时宫里便接到了消息,顺喜提前在午门等着,终于见人来了,忙上前请安。

    嬴追的目光却滑过他弓起的脊背,穿过雪幕,落在崇和殿前跪着的半截人影上。

    “他可有罪?”

    顺喜哈着腰回头一看,没敢接话,只叹息一声。

    嬴追便大步上前,两个副官一左一右越过顺喜。

    大总管赶忙叫着“殿下”追上去,碎步却总归慢了几许。

    太阳隐于云层之后,天色黯淡下来。

    崇和殿前的绯红官袍上落满了白雪,有昨夜未化的,也有才将飘下的。

    嬴追边走边解斗篷,不过眨眼便走到跪地之人的身后。

    斗篷在半空旋出利落的弧度,带起的风拂去对方肩头的积雪,而后稳稳地把人罩住。

    她转到人前,弯腰替对方系好斗篷系带。

    “孟大人,何苦来哉。”

    孟若愚睁眼看她,一脸青灰之色。

    “殿下。”他嘴唇发紫,竭力张口:“法、法不公,臣,臣、自当……”

    他垂下眼,身形萎顿,不说话了。

    嬴追一惊,抬指试了孟若愚鼻下还有呼吸,便毫不犹豫地转身去抱朴殿面圣。

    长公主的队列已去,热闹却久久未散。

    贺今行三人待人群稀疏了,才打道回府。

    未走出多远,就听身后有马蹄与车轮滚动的声音。回头看去,一队刑部吏押着一辆囚车驶来。

    囚车锁着两人,皆蓬头垢面,手脚裸露处满是冻疮。只一人状若癫狂,一人却在闭目养神。

    马比人快,他们让到街边。囚车过去时,那闭目的人突然睁开眼。

    贺今行握紧了伞柄。

    这厢,嬴追从抱朴殿出来,又马不停蹄地去长寿宫。

    大宫女欢天喜地地引她进了主殿。

    雍容华贵的老妇人倚在炕上,逗着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儿玩儿。宫女们在一旁围着,不时递个玩意儿凑个趣话儿,一派欢天喜地的模样。

    见人来,太后立刻让人把男孩儿抱起来,叫道:“明哥儿,你阿娘回来了,快,去和阿娘见礼。”

    宫女们抱着小主子前来,给长公主请安。

    嬴追随意问了两句,便往里走,一边走一边不自觉捏了捏眉心。

    小太监搬了软凳来,她端正坐下,一身铁甲似有轻响。

    而后面向她的亲娘和她的儿子,严阵以待。

    第050章 四十七

    刑部狱一日两餐, 还未到狱吏送饭的时候。

    陆潜辛盘坐在靠墙的草席上,却听见牢门打开,厚底靴踩在石砖上, 发出沙沙的声音。

    他睁开眼, 一个漆红的食盒在他面前放下。

    “陆大人, 吃吧。”

    一身玄黑劲装的少年人在他面前坐下来, 替他揭了盒盖,好整以暇道:“吃完好上路。”

    陆潜辛慢慢抬起头,鬓发略显凌乱, 但神色平静无比。

    “双楼,你真就如此恨我?”他看着他的儿子,

    等不到回答, 便又说:“你恨我也是应该的。”

    “我与你娘有个很美的开头,只可惜兰因絮果,终究天人两隔。”

    陆氏在衷州是大族,黄氏不过小富的商贾之家。

    因黄氏曾在机缘巧合之下救了陆氏族长一命,族长为着知恩图报可显陆氏高义,便随意指了一个分支子弟, 与黄氏结下亲事。

    陆潜辛少时在整个家族里并不出挑,只因他并非嫡支, 幼加孤露, 故而懂得藏拙。

    族长这一指,就指中了他。

    初时他并不抗拒,但也没有欣喜。

    他所考虑的, 不过是接受族长的安排后, 该怎样获得最多的好处。

    再底蕴深厚的世家,也不可能把资源平分给所有子弟。越是大的宗族, 越是尊卑有序亲疏有别。

    他想要出人头地,就只能自己想办法去争。

    黄氏是个奇女子,自幼随父母经商,有自己的主见。

    她被父亲告知已定下亲事,又听了一番未婚夫日后必定是人中龙凤的夸赞之后,羞恼之外升起了一点好奇,就偷偷地跑去看他。

    盛夏的傍晚,陆潜辛坐在一株大榆树下读书。

    秋闱在即,他日日手不释卷。

    小院子里突然响起喘息声。

    他循声望去,就见一只手抓上墙头,随即冒出个梳着双髻的脑袋来。

    “呼!”少女没想到被抓个正着,吐了吐舌头,干脆扒着墙头,大大方方地盯着他看。

    她有着一双水灵的眼睛,鼻翼两侧还点着几颗小雀斑,迎着落日余晖闪闪发光。

    “你就是那个陆协吗?”

    不称字而直呼其名,不请而翻墙自来。陆潜辛大概猜到了她是谁,皱眉道:“黄小姐是否走错了地方?窥视之举,实在无礼。”

    “这有什么呀?”少女咯咯地笑,“你个大老爷们儿,又不是黄花大闺女,看看能怎样?”

    “……”陆潜辛长了十八年也不曾与女子有这般对话。

    他面上泛起薄红,仿佛真被无良调戏一般,啐道:“粗鲁!”

    少女又是一阵笑。

    她笑够了才翻身在墙头坐下,撑着双臂,认真道:“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儿女的应当遵从。但毕竟男婚女嫁,以后要搭伙过日子的是你和我。”

    她摇晃着两条腿,举目看向天边的红霞。

    “我来看看你,也让你看看我。若你觉得我不好,我们就早些退亲。”

    “免得日后生怨,伤和气。”

    她迟疑了一会儿,把目光移到他身上,用商量的语气继续说道:“就算亲事不成,还能做朋友?”

    陆潜辛没想到她此来的原因竟然是这个,更没想到她能说出这番话。

    一时愣住了。

    他发愤读书,做小伏低,求的就是能走出这里、能自己做主自己的事。

    可今天,和自己同样被亲长定下婚约的女子,却来问自己的意愿。

    他不是傻子,自然能听懂少女的言下之意。

    我愿意嫁给你,你愿不愿意娶我?

    你若不愿,我不强求。

    我们还能做朋友。

    “我……”陆潜辛合上书,大片的榆叶在他站直的身体上投下斑驳的阴影,“你等等。”

    他四下看看,跑进自己的屋子,再捧着一只埙出来。

    他站在墙下,仰起头望着少女说:“我给你吹一首曲子吧。”

    “好啊。”少女眉眼弯弯,安静地听完。

    哪怕她不知道这首曲子的名字,不了解这首曲子的意思,但她懂了陆潜辛的意思。

    她咬着下唇尽量克制地笑,双眼眯成一条缝,就像一只捉到猎物后惬意的小狐狸,“以后你教我吹?”

    陆潜辛立在院子里,握着那只埙,也慢慢地说:“好啊。”

    骨制器体的触感并不细腻,但并不妨碍他的心在晚风里变得柔软。

    哪怕十几年过去,君埋泉下,我寄人间。他依然能记起当时的每一个细节,包括黄氏面颊上的小雀斑与她脚上绣鞋缀着的珠花。

    “你娘曾与我说,她虽是女子,但若未来夫婿不如她意,她是断断不会乖乖上花轿,定要反抗父兄的。”陆潜辛露出一点笑意,眼角堆起细细的皱纹。

    “她应该反抗的。”陆双楼面无表情地说,“至少有可能避免和你这样的人结为夫妻。”

    他把碗碟一一拿出来摆好,“从前我会想,我宁愿自己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

    “你应当知道,你娘不后悔生下你。”

    陆潜辛一动不动地看着陆双楼,似乎想要从少年的面容轮廓中看到故人的影子。

    黄氏就是这样的人,不管做什么,下定决心之后就绝不会后悔。

    他们在秋闱放榜后成亲。

    少女雀跃地分享他的小院子,盘起青丝成了新妇。

    她有一个卖胭脂水粉的小铺子,成亲第二日照常开门。

    每日他在家读书,等她踩着斜阳回来,在炊烟里给她吹埙。

    第二年正月,他上京赶考,黄氏送他出衷州。

    他乘船向东流,背着她打理的包袱,站在船尾向她大声地喊:“你等我回来!”

    黄氏站在渡口,抱着他送给她的埙,弯着眉眼向他久久挥手:“夫君!我等你蟾宫折桂,衣锦还乡!”

    他野心勃勃地随族人一同踏入宣京。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榜首天下知。

    来结交的仕子、说亲的媒人踏破了客栈的门槛,他欢迎前者、婉拒后者。

    他说他已成亲,说得次数多了竟无人信,只道他中了状元,就看不上那些寻常莺燕。

    他在翰林院入档之后,便要回乡。

    临走前一天,恰是三月初三。在宣京做四品朝官的长辈邀他去至诚寺,他想着正好还愿祈福,便答应了。

    谁知就此埋下一辈子的悔恨。

    回到衷州之后,全族迎他,却不见黄氏。

    族长把他带到祠堂,族老宗亲皆在,意思很简单。

    “雁回王氏的家主有意招你做女婿,生辰八字皆已看过。这是我们陆氏进入宣京的机会,你可要做好准备,不容错失。”

    “可笑,金樽玉馔不曾想起我,攀炎附势却要我来做,宗族荣耀与我何干?”

    “你是陆氏子,你爹娘的灵位皆在这间祠堂。”

    “宗族供养你读书成人,你自当报答。”

    “可我已有妻室!”

    “商贾之女,休了便是。”

    他带着休书回自己的小家,关上院门后就把那张纸撕了个粉碎。

    黄氏惊喜地迎出来,被他一把抓住肩膀:“我们跑吧?”

    “好啊。”黄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有问,只卷了细软无条件地跟着他。

    然而出逃不过半夜,就被抓了回去。

    两人被带回宗族,他才知黄氏已有身孕。

    陆氏困于甘中已久,几代人都渴望着跳出西北,走入宣京。

    难得出了位状元,有与北方大族联姻的希望,绝不可能放过。

    要么一尸两命,要么他上京联姻。

    这个选择不算难做,陆潜辛冒着夜雨离开,再没有回过衷州。

    “我知道,后来我就不那么想了。但我仍然心疼我娘。”

    陆双楼提起酒壶倒酒,语气淡淡。

    淡漠已刻进了他的骨子里,悲伤愤怒痛苦承受得多了,人就会麻木。

    “你应该知道甘中路的风沙很大,不管甘北还是甘南。”

    “但你肯定不知道阿娘带着我走遍甘中,走不下去了,才上京来找你。”

    陆双楼的童年在惊恐与奔忙中度过。

    甘中地贫,民风凶悍,官府势弱。

    黄氏独身携子,为人灵俏又有几分姿色,无论辗转到哪个地方,都杜绝不了各种流言与骚扰。

    而他的相貌继承了他爹娘的所有优点,在甘中遍地饥黄里,精致得格外显眼。

    积蓄充足时,黄氏尚能时常守着他。后来他大一些能认人认路自己烧饭吃的时候,黄氏就不得不忙于走街串巷叫卖各种小东西。

    在他娘忙着生意的时候,各种大孩子小孩子就钻到他们只有一片屋棚的家里,讥笑他、逗弄他、恐吓他,变着花样地拿他取乐。

    他不想给他娘添麻烦,就打回去。

    一个人一群人,打得过打不过,都打。

    只要没昏死,哪怕只剩一丝力气也要拼命反抗。

    每每他身上的伤痕被他娘发现,他娘就又收拾行李准备搬家。

    直到某个月里他们走了两个县,黄氏崩溃了,抱着他大哭一场,问他想不想去找他爹。

    他其实对所谓的“爹”根本没有什么概念,但他看出来他娘想去,于是点头说“好”。

    “我知道与不知道有什么区别。”

    陆潜辛看着少年放了一杯酒到自己这边,双手放于膝上,依旧没有动作。

    其实他知道。

    黄氏母子一举一动他都知道,若非有他,他们也不可能安稳地走遍甘中路走到京城。

    但那又怎样呢?他抓住了陆氏的权柄,在户部说一不二,但陆氏之外还有王氏、秦氏,户部之上还有中书、门下。

    家族,权势,党争,他主动走进了宣京这个漩涡,这辈子就再也不可能出得去。

    陆潜辛再见黄氏,是在京城,他们八九岁的儿子一脸凶狠地护在她身前。

    “我想了好多种可能,给你写了好多封信,可总收不到回信。”不复青葱的妇人包着头巾,眼下除了雀斑还有青黑,她叹息道:“你要另娶,你好好地跟我说呀,我不会拦你。”

    当年我就问过你。

    你不愿意,我不强求。

    “怎么,怕我下毒?也罢,你不喝,我喝。”

    陆双楼散漫一笑,喝了自己这杯酒,又把陆潜辛那杯酒端过来饮尽。

    狱里没有窗,不分朝夕。过道每隔一丈架着火盆,火光在他背后,照得他一身黑衣犹如鬼神。

    他扔了酒杯,收了笑。

    而后抽出腰间的刀,递给陆潜辛。

    直到今天,陆双楼仍然不懂为什么他娘要留在京城,给了王氏无数个羞辱、凌虐他们母子的机会。

    他有胆识有武力,甚至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借陆潜辛的势来办事,在宣京外城的下九流里混得如鱼得水。

    越长大,越有见识,就越不懂他娘为什么要忍。

    每次见到王氏和她的儿子,他都在想要如何才能成功杀了他们。

    他自然也知道王氏恨他们入骨,只是年少尚且稚嫩,终究棋差一着,不知怎地被下了毒。

    他第一次愫梦发作时,几欲自戕。

    他娘打昏了他,带着他去求王氏,求她开恩,放他们一马。

    他再次清醒,就看到他娘对着他笑,要他“好好活下去”。

    他离他娘不过两步台阶,然而他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浑身犹如蚁噬一般剧痛,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他娘笑着笑着,就倒在了青色的地砖上。

    鲜血自她身下蔓延开,如同小溪一般流下台阶,淌到他面前。

    王氏要他娘自尽,才给他解药。

    所以他娘拿着刀,毫不犹豫地捅穿了自己的腹部。

    而他得到的,不过一瓶糖丸。

    “我娘被贵夫人逼着自尽。”

    陆双楼握着刀,横在陆潜辛眼前。

    “陆大人若对我娘有一星半点的愧疚,就请自裁,以慰她天上之灵。”

    陆潜辛终于动了,他抬起双手,自他的儿子手中捧过那柄刀。

    “你娘这一生的悲剧,确实都是我的错。我也曾想过若我们没有成亲……”

    若那个盛夏的傍晚,他没有坐在树下读书,没有应答那个翻墙而来的少女,没有捧出他心爱的埙,没有吹那首曲子。

    是不是,结局就会不同?

    然而他吹了埙,应了诺,成了亲。

    最后踏进了宣京。

    黄氏的死,王氏和他另一个儿子的死,错都在他。

    是他总在要绝情断义的时刻,抱有不该有的幻想。

    是他纵容黄氏带着陆双楼来到京城,又在他们要走时,开口要他们留下。

    明明他知道,那个明媚如盛夏的女子,永远不会拒绝他的请求。

    但是。

    陆潜辛放下刀,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还不能死。”

    “哈?”陆双楼忍不住嗤笑出声。

    什么情深如许,什么巫山沧海,什么盟誓白头。

    “不过如此。”

    “人来这世间走一遭,本就身不由己。”陆潜辛不动如山。

    “双楼,有些事,你还不懂。”

    “我不懂什么?”他砸了酒壶,起身踢翻食盒,“若我是你,就不考这劳什子进士!不去见那该死的姓王的!跑一次不行就两次,哪怕死一块儿呢?也比你让我娘这么生不如死十几年最后还要受折磨的强!”

    “罢了,你不自觉,我来杀你!”

    他脚尖一勾刀身,短刀飞起,他握住刀柄,手腕一翻,就向陆潜辛胸口刺去。

    陆潜辛闭上眼。

    说时迟那时快,一枚柳叶刀擦过牢房门柱,“咻”地钉在陆双楼的刀面上。

    刹那间,飞刀上包裹的真气爆开,震得陆双楼短刀脱手。

    他不管身后,也不去捞刀,五指曲成爪,抓向陆潜辛的咽喉。

    然而下一刻,牢门被踹开,一只大手抓住了他的肩膀。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向后一拖,反手摔打在牢中央。

    陆双楼眼前天旋地转,滚了几圈挨到墙才停下,身体自动蜷缩起来缓解疼痛。

    几息后,他咳嗽着爬起来。

    “擅自行动,假公济私,像什么话?”

    来人开口训他,语气不容置喙,却是陈林。

    “自去领二十鞭。”

    陆双楼按着胸口,还想争辩一二,眼角余光却见牢房外的甬道转角处,有人影一闪而过。

    他伸指揩去嘴角的血迹,“是。”

    陆潜辛看着少年人不甘心地走出牢房,又看向陈林,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他……”他突兀地开口,又突兀地停下,一瞬间仿佛又苍老许多。而后闭了闭眼,再睁开已是八风不动,“陈统领来此,有何贵干?”

    陆双楼好容易寻到空当,借着新身份进了刑部狱,临到头却失了手。

    他暗恨自己啰嗦,给了陆潜辛喘息获救的机会。脱衣受那二十鞭时,没使巧劲儿卸力,要自己好好记住这一回。

    一回到紫衣巷,他就面朝下倒在了床上。

    半晌,才抬起头,伸手向墙侧的储物格。

    那只骨埙被他捡了回来。

    当时以为是诀别,想叫大雪把这物埋了去,却没想侥幸活了下来,自然不能丢。

    他把骨埙下端抵在枕头上,嘴巴与吹孔隔了些距离,低低呜呜地吹。

    吹了一会儿,窗扇响动,有人翻进了屋里。

    “没有炭么,怎么不烧?”

    他停了埙,嗡声道:“墙角有一些,炭盆也在。”

    “火折子呢?”

    “衣柜上的匣子里,第三格。”

    “行,等着。”

    贺今行摆弄好一盆熊熊燃烧的碳火,把它放到床边不远的空地,觉着嗖冷的屋子里有了丝热气,才拍拍手端了凳子在床边坐下。

    陆双楼双臂撑着上半身往床边移了些,“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贺今行直接上手掀他未系好的衣襟。

    陆双楼几乎是同时反手抓住他的手腕,迎向他的眼睛。

    那双凛冽的桃花眼里,不止流转着光阴,还有他自己的倒影。

    对视半晌,他松开手。

    贺今行剥他开的衣襟,敞开的胸膛上,果然烙着一枚簇新的凶兽衔环印。

    “先前果然是你。”陆双楼有些苦涩地说。

    他没有回答,安静地折起长眉,而后拿出带来的伤药,“我帮你上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