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笔阁 > 其他小说 > 六州歌头 > 13、十
    小女孩儿呆呆地抬起头,小脸哭得皱成了一团,手指抠着泥巴不自觉地往后缩。

    贺灵朝下马的瞬间便反应过来这孩子可能是被自己吓到了。

    走到小女孩跟前就两步,贺灵朝摘下面具,抬手遮住左脸上的疤痕,半蹲着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

    “别怕。”

    刻意放轻的声音带着安抚的意味,小女孩睁大眼睛。

    五六岁的年纪总是天真而无畏,好奇心与眼泪一样多。她止住哭声,沾了灰的五官舒展开,抽噎着看贺灵朝,黑漆漆的眸子被泪水洗过,如琉璃一般透亮。

    后者也仔细看她,脑子里闪过护城河边鞠城外茶水摊的一把瘦骨头,以及那个被陆双楼吓哭抱着爷爷大腿不放的孩子。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贺灵朝向小女孩伸出手,半拉半抱地帮着她站起来。

    “说、说好要捉鬼,我躲起来了,”女孩傍着对方的手臂打了个嗝儿,仿佛有了依靠一般,满腔委屈都要倒个干净,“结果他们都、都不见了……”

    她哭久了嗓子有些哑,但又忍不住想掉金豆豆,“我找不到他们。”

    “你藏得太好,是他们找不到你。”贺灵朝替她撇去头发上的草屑浮灰,“别哭,你是赢家。”

    “我赢了吗?”她用衣袖抹去一脸的眼泪鼻涕,“可是我不想赢了,我想回家,爷爷肯定在找我了。”

    “你家在哪儿?”

    小女孩儿愣了愣,四下张望,倏地指了个方向,“是爷爷煮饭的烟!”

    贺灵朝随之望去,远处山麓间,有一缕炊烟袅袅,若隐若现。

    短短一眼扫回,小丫头已经迈开小短腿向着炊烟的方向跑去。

    就在那一刹,利箭破空的尖啸传来。

    “趴下!”贺灵朝喊出声的同时,人就扑了出去,盖住小女孩在地上一滚,两支铁箭擦过衣摆没入地面一指节。

    咬牙侧头,已能看见后方屈起跃直的马蹄。

    追上来了。

    卷日月跑到两人跟前,短促地嘶鸣一声。

    贺灵朝拉住马镫借力,揽着小女孩弹起,撤手再往马鞍上一拍,立时旋身坐上马背。

    小女孩脑袋发懵,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怎么顷刻间就从地上到了天上。

    她无意识地重复了两遍“爷爷在找我”,然后猛地尖叫:“哥哥!我要回家!”

    哥哥——

    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他脑子一片空白,差点把抱在怀里的小孩儿扔出去。然后在下一息清醒,反手拔刀侧身回头。

    握刀的手掌心传来细密如蚁噬的疼痛,想来是刚才扑地时情急之下以手撑地锉出的伤口。

    他毫不迟疑更加用力地握紧刀柄,砍落几支追来的利箭。

    “恰!”

    夕照铺陈,卷日月如奔流的墨,烟霞随它一起涌动,贺今行大红的骑装比周遭所有的颜色都要浓。

    他把缰绳绕着小女孩的腰腹环了一圈,然后递了一截给她的小手,轻声说:“等会儿就送你回家。”

    小女孩仍是懵懂。她竭力仰着脑袋,却看不到对方的面容,半晌才垂下酸涩的脖颈,眨巴眨巴眼,双手紧紧攥住了那截粗糙的绳子。

    几个汉子拽着缰绳不断呼喝,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枣红马距离他们越来越远。

    “她的马太好了!”

    “头儿!追不上啊!”

    领头的男人将长弓挂在肩上,额上青筋凸起,“抄小路拦。”

    两匹黑马立刻分流,驰向山道。

    倦鸟盘旋天边,巨日渐坠虞渊。

    卷日月一刻不停地狂奔。

    “飞咯!”小丫头张开双臂,哭哑了的嗓子带出几分生脆来。

    长风呼啸,气温渐渐降低,贺今行把半张面具扣在她脸上,“冷就靠着我些!”

    小女孩儿听话地收回手缩成一团,面具罩了大半张脸和一只眼睛,她也不动,只小声地叫:“哥哥,等那些坏人追不上了,你就让我回家好不好。”

    “好!”贺今行本担心这孩子会哭闹,却没想适应力如此强,且直觉如此敏锐。

    不能小看小孩子啊。

    刻着“遥陵”的石碑出现在地平线上,他精神一振。

    几只鸟雀呼啦啦自一侧山林子里飞起。

    贺今行看过去,两匹黑马自山路杀出,速度恰好能截住自己。

    “趴下,抱着马脖子,抓紧。”他松了缰绳,双手握刀,压低身体。

    小女孩赶忙照做,整个上半身都贴着马儿,双手抓紧了鬃毛,有些害怕又有些紧张地闭上眼睛。

    三匹马不过片刻便交汇。

    汗血马奔势迅猛,直接撞上一匹黑马,马上汉子大刀还未落下,就被贺今行自下而上的一刀断成两半,顺势切了喉咙。

    汉子鼓着双眼仰倒,卷日月心有灵犀横身调头,一蓬热血全喷洒在主人肩背上。

    “老四!”另一条汉子眼看着同伴滚落马蹄间,立刻红了眼,驱赶受惊的马匹远离。

    奔出十来步,贺今行控马再回头。

    四目对上的一霎,双方再度相冲。

    那汉子挥起大臂,却是虚晃一刀,俯身砍向马蹄。

    贺今行立刻拽紧缰绳,卷日月高高扬起前蹄,躲过那一刀。而后他的长刀劈下,汉子亦举刀格挡。

    他收刀的同时卷日月后退两步。他一按马背跃起,脚尖点上马鞍,双手举刀猛扑向对方。

    汉子闪躲不及,半条手臂飞出。贺今行踩着他的马头,一刀穿胸。

    惊马发狂乱蹿。汉子仆地。他跟着落地,拔出刀,带起一蓬血花,才站直了喘口气。

    “想伤我的马,得先杀了我。”

    贺今行走向自己的马,忽地向后仰倒,抬手抓住一支擦着风袭来的冷箭,再倏地弹回,目光射向来路。

    两匹黑马裹挟着夜色杀来。

    为首男人取箭搭弓,顷刻间又是两箭射出,目标直指汗血马。

    卷日月向他跑来。贺今行捕捉到箭来,瞳孔放大,猛地将手里长刀掷出,贴着甩起的马尾而过,碰落箭矢。

    男人再次拉开弓弦。

    贺今行一掌拍在马屁股上,“跑!”然后将先时截住的那支铁箭甩回。

    黑马眨眼而至,被打断张弓的男人直接扔了弓箭,拔刀挥下。他就地一滚避开。

    卷日月头也不回地踏过遥陵界碑。小女孩回望,只见山峦与河流黑魆魆的轮廓。

    贺今行捡起自己的刀,刀上鲜血混泥土。他两手握着缠了布条的刀柄,掌心汗湿,高度警觉着前后两骑。

    头领在前,另一汉子在后。两人两马呈椭圆缓慢移动,将他圈在原地。

    “郡主好身手。”头领紧紧盯着他的刀,“但你赢不了我。束手就擒,我不追究你杀了我两个兄弟。”

    “是吗。”贺今行跟着转动脚尖。月色淡薄,夜幕厚重,他的神色模糊不清,声音却柔和无比,“我们无怨无仇。”

    “你想问为什么要来劫杀你?”头领笑了,“也不是不能告诉你,不过……”

    他的笑意凝固了。

    待头领与手下位置互换的刹那,贺今行突然转身暴起,如一只敏捷而凶猛的猎豹一般,瞬息间便射到手下的黑马跟前。

    汉中马高大。汉子举刀来砍,他一矮身自马肚子下穿过,抓住马上人的小腿,咬牙爆发出巨大的力气将人扯下来,再反手一刀楔进对方喉咙。

    离头领话落不过两呼吸,贺今行已袭杀成功坐在马背上。他空着手,双臂剧烈颤抖,五指痉挛,一身气力几乎被抽干。

    但他不能软倒,狠狠咬住下唇片刻,很轻很轻地说:“我杀你们,会难过。”

    头领面沉如水,阴森森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空气突然安静,山野窸窸窣窣的虫鸣清晰起来。

    贺今行盯着对方,慢慢呼出一口气,不着痕迹地拉起缰绳。

    跑!

    两匹黑马同时撒开蹄子疾驰,路过界碑,穿过石砌牌楼。

    头领追上来,马匹并驾齐驱,马上人一触即动手。一寸长,一寸强。贺今行没有兵器在手,与对方相拼颇为吃力。

    不过几息,头领长刀斜扫,他难以闪避,滚落下马,背后肩胛骨传来剧痛。

    贺今行闷哼一声,咽下涌上喉头的血。顺势一滚起身狂奔。

    面前就是石板桥,对岸千盏灯火闪耀,与嘈杂人声一起映亮黍水。

    头领也弃了马,一路跟入人流,拐进巷子,攀上屋檐。

    月明星子稀,两人在房顶上以拳脚搏杀。肉/体和骨头相撞的闷声不断响起,密集如雨点。贺今行不断后退,躲过一拳,却被当胸一脚踹翻,顺着悬山顶的一面滚下去。

    他抓着一片瓦,身体悬在半空,看见檐下窗扇半开,然后松了手。

    头领几步追上,向下看去,只见长街人来人往,浓妆艳抹的花姐儿们在各自楼门前娇声迎客。

    贺今行摔在地毯上,仿佛躺进棉花团里,无比柔软。

    他好累,好想就这么睡一觉。

    却听一声“谁”响起,他立刻睁大眼睛,撑起上半身,还未看清人影,又听那道女声说:“是你。”

    一盏烛火幽幽靠拢,一名着中衣发髻半挽的女子在烛光里看着他,“你怎么弄成这样啦?”

    贺今行觉得视线模糊,抬手抹了一把,触感黏腻,随即手握成拳放在盘起的膝头。

    “和人打了一架。”他看清人脸,立刻收回视线,只看着自己的手。

    女子把烛台放到桌上,搬来一个包了布的圆凳让他靠着,“你受伤了,我去替你请大夫吧。”

    她温言软语地说着,带着一丝丝雀跃,仔细抚了抚眉鬓。走出两步又回头,“不行,我等会儿就要登台表演,一说请大夫妈妈肯定要怀疑。”

    贺今行没说,她已自然地把对方划到不能让其他人知晓的范围里。她蹙起细眉,忧心道:“该怎么办才好?”

    “不碍事。”他虚靠着凳子,不敢太放松,怕一放松凳子就倒,“我休息一下就好。”

    “……那好吧。”女子有些失落,忽地提高了些声音,“你要喝水吗?”

    她取了瓷杯又放下,“这水冷了,我去取些热水来。”

    “好。”贺今行点头,听脚步声渐远,叫住她,“姑娘,敢问芳名?”

    “浣声。”女子停住脚步,对方并不看她,但她仍止不住轻快的心情,俏声道:“我叫浣声。”

    房门轻响,他才抬头看了一眼门扉。

    忽然想起什么,他在衣摆上擦干净手指,然后从怀里摸出一方手帕。淡淡的桃花香尚未消失,他小心地将手帕放于圆凳上。

    然后撑着起身,自来时的窗户翻出。

    记忆里的街巷建筑飞速铺展,组成了大半个遥陵的布局,贺今行在自己的位置和目的地之间,捡了条最短的路。

    刚行至第一个夹巷,便停住了脚步。

    明月盛放清辉,一旁灰白高墙上投了条细长黑影。

    头领堵着他的去路,双手负于背后,面有笑意,“怎地不叫那妓子替你送信求救?怕被出卖?”

    他不答,身形暴起向对方疾冲而去。

    头领并不急。

    他的武功本就更强,而对方早就力竭,且带着伤。

    他闭着眼睛也能把这丫头片子杀咯。

    只是上头不要尸体。可惜。

    贺今行却没想这么多,只盯着对方,提速,聚力。

    两人照面便过了十几招。一进一退间,头领抓住他的肩膀,一用力,五指便陷入肉里。他仿佛感觉不到痛一般,另一臂也挥拳向对方胸口。

    头领顺势抓住他另一边肩膀,将人一提,手一撤,变掌就要拍出。

    贺今行却没回护,生受了这一掌的同时,抬手拔下头上的发簪,快如闪电般刺入了对方脖颈。

    他怕脱力,狠狠攥着簪子,抵着对方向前三步。

    头领瞪大眼珠,嘴唇微动,鲜血汩汩流出,然后垂下头颅。

    贺今行终于松手,跟着对方一起跪倒在地。

    半晌,替人合了眼,才抹了脸上血,轻声叹息,“她愿救我于危难,我又怎能陷她于险地。”

    他拔出自己的簪子,踉跄着站起来,踏着月色到了一条深巷,敲开最里人家的屋门。

    门一开,他便向前倒了下去。

    “阿已,阿已?”恍惚间有人抱着他轻拍,“怎么又睡着了?该吃饭了,快醒来。”

    “娘,我不想吃……我要睡觉,睡着了才不疼。”他嘟囔着,还是缓缓睁开眼。

    娘亲放到他手里的却不是饭碗,而是一块玉佩。

    房间里静悄悄的,许久,他要再次闭上眼,才听见他娘沙哑的声音。

    “阿已,你到了宫里,要听皇后娘娘的话。你要记得,哪怕你穿着裙子,和其他女孩子在一起玩儿,也不要占她们的便宜……”

    “哦。”

    在做梦啊。

    贺今行想,那就多梦一会儿。

    然而剧烈的疼痛随即传遍全身,他猛地睁开眼,眼前是靛蓝的枕头。

    “醒了?”醇厚的声音响起,有人走过来扶着他坐起,他才发现自己是趴着睡的。

    “怎么这么亮?”他抬眼看去,房间里点了不少灯,亮堂堂的。

    “我是个半瞎子,不点这么多灯,给你上错药缠错伤口怎么办?”说话的人捡了凳子在床前坐下,一身江湖郎中的打扮,“你也别嫌费灯油,省这几个钱也没多大用。”

    他看向自己,左肩自右腰缠了好几圈掌宽的纱布,这才后知后觉,“刀伤?”

    对方点头,伸直两指比了个长度。

    “我那套衣服岂不是报废了。”贺今行嘶了口气,“冬叔,你找人给我补补?”

    “补什么补,早扔了。”贺冬没好气地说,“咱是穷,但也没穷到差这点儿钱。”

    “那您给晚辈贴点儿?”他说着笑了,忽然耸了耸鼻尖,“点的什么香?”

    “你那锦囊里的,你不知道?”贺冬自一边的小几上取了个东西扔给他。

    他接住,入眼便是盛放的锦绣海棠,“这是傅家小姐给我的。”

    “傅家的小姐?”贺冬一挑眉,“这香丸镇痛效果极佳,堪比麻药。”

    “她说她亲手做的。”贺今行与他对视一眼,又把锦囊抛过去,“卷日月和那个孩子呢?”

    “马好好的。孩子也送回去了,你平叔亲自送的。”贺冬从锦囊里拿出一粒丸药来,放于小匣子里收好。

    正说着,门外传来压低的询问,“冬子,郡主醒了没?”

    “醒了!叫你进来!”

    贺平推门而入,单膝下跪,“此次出行十五人,伤八,无死,无俘。但主子受伤,属下难辞其咎。”

    “是我功夫不精。”贺今行摇头,示意他起来。

    “主子,那小女孩已经回家了。我们沿黍水上行,遇到他们一个村儿的青壮打着火把来找。我们假作官差,才没被当拍花子的抓起来。”贺平继续汇报,却没起身。

    他双手呈上一把刀,“这是我们的人料理尸体时发现的。”

    那刀带着鞘,通体透黑,鞘上刻着暗金铭文。

    贺冬惊讶:“执汝刀?”

    贺今行眉头慢慢皱起,撑着下地,抽刀看了片刻再归于鞘中,“刀是真的。”

    许是两人的视线过于灼热,他笑了:“但人不是。”

    “若真是漆吾卫,你们一个都回不来。”他拿起那把刀,猜测这就是砍伤自己的那把,“可能有一个,就是我最后杀的那个。但其他人么,更像是普通军士。”

    贺平:“那要不要……”

    “给陈统领送封信,然后让杨大人查一查州驻军。”贺今行扶他起来,“其他的,就当无事发生。”

    “这,太便宜他们了吧!”贺平不服。

    他只摇头,按着肚子,“我好饿。”

    贺冬便说灶上还温着粥,让贺平去拿。

    他收回手,见手上也缠了纱布,“至于么?”

    “你这会儿是不觉得疼,你拆了试试看?哎,你还真敢拆!”贺冬抓住他撕纱布的手腕。

    “不拆不行啊。”贺今行也不挣扎,平静地看着他,“明天还要上课。”

    贺冬嘴唇蠕动,终究松了手。

    五更天。

    贺今行推开顽石斋的门,见桌上还点着一豆灯火。

    “回来了。”顾横之自床上坐起,嗓子还有些含混,

    他轻轻合拢门扉,“嗯。”

    他没有问为什么睡觉不熄灯这样的话。却见对方没再躺下,而是在床上稍坐一会儿便起身。

    两人交错,顾横之忽然说:“受伤了?”

    贺今行凝住,脑子里飞速思考该怎么说,这么说了后续又怎么圆。

    “血腥,金疮药。”顾横之似乎在嗅空气中的味道,然后下了定论:“不需要。”

    说罢便推门出去了。

    留贺今行哭笑不得,是“不需要我的药”的意思吗?

    他没多纠结,吹灭那簇细微的火苗,趴到自己床上,去扯被子的时候嘶了声,然后换只手拉过被子蒙到头上。

    只一息便陷入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