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助力(一更)
俞思化才睁开眼, 就瞧见谢逢野不知何时回来了,正凑近在面前,如同之前许多回做法一般额带黑莲。
双眸半垂, 眼睛连眨也不眨,像是非要从眼波氤氲中烧出团火来。
又见他似是没察觉自己已经醒了, 只管直直地看着人,回头同梁辰说过话才转回来, 如此才算彻底对上视线。
酥麻感从嘴角泛起,冥王指尖应是有薄茧一层。
俞思化仍然记得今天自己知道了什么,先前他一时扛不住鬼邪之扰晕了过去, 结果小安和尺岩说漏一嘴,以至于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冥王。
如今正被碰着,想装做不知道也来不及了。
自当日去过一趟幽都, 除了知道谢逢野有个遍寻不得的心上人之外,还知道了在他们那个神仙圈子里,有个叫成意的神仙。
冥王对他恨之入骨。
时至今日,俞思化也说不明白自己和冥王在人间究算什么关系,但他却实也真真切切听见了自己就是月老,就是那个谢逢野恨之入骨的成意。
知道了这个算一回事, 也不难理解当日那万段长阶之下, 俞思化拿起那节浮光法障时, 谢逢野为何要阴湛湛地说:“你最好不是他。”
或许, 彼时俞思化蒙骗幽都条律,私自用寿数给祖母续命, 妄图瞒天过海, 谢逢野言说要罚他,却也只是打趣之语。
但就谢逢野当时那般咬牙冷眼威胁, 再到饮酒失态口诉低落之语。
或许两人之间尚且算得上一句“朋友”。
至于再回百安城,谢逢野就开始百般怪言乱语,凡是开口,定要先递上刀子。
命运作弄,俞思化可不就是那“恨之入骨”吗。
乱场之下,那些妖鬼破房而入,尚且来不及说句什么,如今再睁眼,冥王就在面前,眸若深潭。
俞思化一低头,就瞧见自己脖子上挂着的琉璃玉。
早些时候,他还借用此物试图牵扯谢逢野出手相助良府。
他想着想着,不由得心中苦笑。
他是月老啊,他怎么会是那月老。
笑人仙有别,如今告诉他是个神仙,可他却分半想不起来。
又笑明知谢逢野寻不得心上人或因自己有关,却一而再再而三容忍自己出言不逊。
再笑凡是从其他人嘴里听到,皆说冥王张狂不羁,脾气烂臭。
他分明有十成的教养,就算一早知道仇敌在前,也没真的为难过什么。
俞思化心知,不论神仙还是妖怪,若是犯了错,不是用想不起来就可以抵消的。
况且就此前相处来看,谢逢野当真有一心上人,爱得入骨深刻,似乎都是被那个叫成意的自己给毁了……
如此三笑过后,俞思化倒变得不太敢去看谢逢野的脸了。
愧疚和不知名的酸涩充斥了整个心房,他侧开脸,垂下眼帘。
一向嘴利牙尖的俞少爷支支吾吾地“我”了个半天,却没能正儿八经地说出什么来。
“你……”俞思化酝酿了下语言,“在施法?”
如此顺理成章的一个台阶,岂有不下的道理。
谢逢野一本正经收回手:“没错。”
梁辰:“……”
白迎笑:“……”
谢逢野还半蹲于人面前,脑中也是思绪混乱,先前那些想要冷静自持的想法尽数被抛去不世天喂了青岁。
万般混乱里,他只挣出一条规矩。
谢逢野死死盯着人,唇角笑意愈烈:“俞思化什么都不知道,自己要小心些,再仔细些,稳住了人,不然又跑,到时候可上哪找去。”
字字落入俞思化耳中,叫他听了个清楚,他怔怔抬眼——冥王果然是要做些什么。
随后无奈一笑,他当真在力践所谓的“恨之入骨”,如果俞思化跑了,他冥王又上哪寻仇去?
他既然爱惨了那个人,自要对毁人姻缘者穷追不舍。
也是。
该的。
谢逢野正想同从前一般,做万般无所谓的模样,谁知余光瞥见温润清凉,俞思化竟是将那枚琉璃玉递到了自己面前。
山蛮子当年胡闹做成的定情鸡腿,百年来辗转数人之手,还被魔族利用来威胁谢逢野,如今又被所赠之人亲手捧到自己面前。
青岁还了鸡腿肉来,成意拿着鸡腿骨头。
兜兜转转的,好像一切又慢慢地回来了。
谢逢野一时百感交集,才预备好的一干情绪又瞬间土崩瓦解,连张口说话这么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都僵硬非常。
“不要。”
“答应了给你的。”俞思化自然不肯,又往前递了些。
“我不要你的东西。”
他是想说,这本来就是给柴江意的定情信物,如今在俞思化手里也算得合情合理,这个人,这块玉就该待在一处。
可这般情境下,落在俞思化耳里,那就是深厚浓烈的嫌弃。
未待他再多讲什么,谢逢野已经逃一般地冲出了房门,抬头见月色清明,只是妖风愈甚——魔族今夜那么大的动静,显然不会甘心亲自偃旗息鼓。
听院外吵嚷起来,闹得越来越近。
几声笑骂尖锐入耳:“你还不抬头瞧瞧,因你都变成什么样子了!还在外面做闲游晃荡。”
“知道的,你是良府的金贵疙瘩,不知道的,还当你跟你爹有仇呢!专挑灭祖的事情来干!”
这粗犷的大嗓门,不是尺岩又是谁。
谢逢野听他似是正数落着谁,数落得异常开心。
见他们一群兽首妖鬼环拥着一道青灰淡影而来,随着身形离近,铁链声也跟着哐当作响。
幽都说是引渡亡魂之处,可大部分人死后都是极度不情愿的。
或是不肯承认自己身死的事实,或是还有心愿未了不肯离去,如此才有许多生魂混迹凡间。
而不肯安心离去者众,到处抓鬼这项任务就变成了幽都不可避免且繁杂不已的工作。
他们向来是采取劝、追、捆三大行事原则。
凡是遇见不肯乖乖下幽都的,本着体恤亡者的鬼道精神,必要先劝一句诸如“放下红尘,下辈子更好。”这样的话。
然愿意留在幽都当差的鬼吏,不是妖力强大受不世天压迫的妖怪,就是看淡轮回放弃入轮回修道的怨鬼。
英雄总不问出处,他们却能在幽都因共同的面目狰狞得殊途同归。
如此,领命去带亡魂回幽都时,总是困难重重。
即便他们再想要和善相待,奈何自身实力过硬,亲切地笑起来也是青面獠牙的惊心动魄,十分吓鬼。
生魂受惊定是要撒开欢地飘,鬼吏便要狂追一场,经过你追我赶之后,再如何苦口婆心都是雪上加霜。
只好直接捆走。
可那捆魂锁也不是凭空来的,需鬼众亲入幽都采取冥石加以阴火炼制捶打而成,一开始大家伙还会走走形式,最早一批捆魂锁也会雕刻些花纹鸟纹的稍微附庸一下风雅。
后来人间几次动荡,让幽都的鬼众们也是压力重重,在人间劝得口干舌燥,回了幽都还得没日没夜地打链子。
若是遇上战乱灾祸,幽都里全是叮叮当当的打铁声。
为着赶量,做工必定粗糙,这些捆魂锁上身体验极其不好,一时间,幽都出品的捆魂链在众多生魂之中风评甚差,直要跌落谷底。
又角度清奇地增添了许多他们引渡亡魂的难度。
要是能有什么法宝可以吸魂就好了,往那一放,连劝都省了。
鬼众常常这般憧憬,可事实是诺大幽都,只有冥王一身可以随心召唤魂灵。
问题是,老大可是幽都的牌面,听说人间也管这个叫做头牌。
头牌都是不能轻易出来做这些细碎活的。
幽都向来以排面为大,本来对打不世天或是对抗魔族这类轰烈大事,是该将排面做足,拿出最精细的那批捆魂链。
可自从老大被贬人界,召唤逐渐频繁,时常光门一扯就是要鬼,是以今夜他们来得匆忙,尺岩一开始只当这良家小少爷游魂在外,见了幽都鬼众丑陋受惊,又被他粗制滥造的捆魂链磨得怀疑人生,这才百般抗拒。
这小公子不是因为瞧了眼那白氏狐妖真身被吓得魂魄出体吗?
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们也时常遇到受惊魂魄寻不着归路的。
尺岩又以尊上命令为重,是以百般说明。
先讲那妖怪并无害人之心,让他莫怕。
良云知只管摇头。
尺岩又讲今夜有奸贼借他魂魄离体做坏事,再迟些,那个狐妖要因天道罚难神魂俱灭不说,恐怕良府都要全数覆灭。
讲到这里,尺岩以为这良云知也该懂些道理了,谁知他依旧摇头不语。
这才把他捆了来。
谢逢野听过尺岩说明,侧眸去上下打量了眼良云知——这个良密的曾孙,或者说是司命的曾孙
早就见过他躺在床上形容枯槁的模样,如今瞧着魂魄离身也是一幅病态。
白迎笑才来那晚就说过,此人身份非同一般,是不世天上某处神殿下来的。
具体是谁就不清楚了。
“因情所困,心上人早故,叫你这般念念不忘?”谢逢野问他,说得自己有几分熟悉。
良云知一幅极为本分地书生模样,大义凛然地摇了摇头。
既是万般都明了,还这种作态,多半有什么苦衷没讲。
但现在情形之下,可容不得他因一腔苦衷坏他人命数。
“给他塞进去。”谢逢野朝尺岩吩咐。
“哎!”
尺岩欢快地应过,稍一使力就把良云知拖带着往屋里走。
这一下却让那闷嘴书生炸了锅,他拼尽全力刹住步子,朝谢逢野吼道:“冥王你凭什么动我!”
这般语气,谢逢野再熟悉不过了,冥王在不世天上树敌众多,每逢仇人见面,怒吼定是必不可少。
魔族既然有办法让白迎瑕过来造孽,那么顺便再寻个谢逢野的仇家下来替他恢复记忆也不是什么难事。
就是不知……
“你是哪家的倒霉玩意?”
良云知冷笑一声,昂首回答:“药师府。”
怪不得是这般姿态,百年间谢逢野因情劫一事,上上下下折腾了不少神仙,更是有那嘴欠的拿他情劫取笑,如今都躺在药师府里。
更别提谢逢野得知药仙手上有味灵药,食之可见所想之人,上门去寻。
药仙不给。
顺便打了一架。
从药仙府重建之后,谢逢野就再也没去过了。
彼时谢逢野恨极了姻缘府,药仙府也不甘落后地恨极了幽都冥王,而青云台司命殿因早年过节对药仙府怀恨在心。
给人写下界来做一回孙子,确实是土生爱干的事情。
如今谢逢野和良云知对面而立。
恨意是个循环呐……
“哦。”谢逢野收下他这份怒火,然后平淡地说,“把他按进去。”
“你!”良云知似要拼死一搏,猛地挣扎过几下,只见一道谢逢野十分熟悉的烟青灵光自他掌心绽开,继而尺岩的捆魂链竟然被挣断开来!
谢逢野这才瞧见,他手里捏着一团线。
浮光闪动。
那是浮念台上姻缘府里的命缘线。
“这是谁的?”谢逢野瞬时敛了玩笑态度,魔族敢让他们过来,实在很难不去想会不会又是利用他当年情劫从中作梗。
良云知定是不肯回答,顺势借命缘线上残留的法力将身边鬼众震开。”哎!”尺岩跌得呲牙咧嘴,骂道,“你个装乖的鳖孙,有这法宝藏着掖着!”
莫说鬼众,这两束命缘线才露出来,连逢野都被强风震得后退了半步。
可这短短半步,足以让他震惊非常。
——成意的法力竟能如此悍烈吗?
且不说先前姻缘府和良府的法障让他百年难破,如今这只是两根经过他手的命缘线,被他人用去,也能使出如此效用。
他冥王谢逢野和月老成意之间,到底是何等差距……
良云知自然不晓得冥王心中这些门道,见此招做效,才稳住身形说话:“良府生死干我何事,若非因你,司命又怎会把我写到这里!”
谢逢野没听懂:“什么叫因为我?”
“你们这群乌合之众自该心知肚明。”良云知全然一扫先前诸多怯懦,挑眉得意,“冥王不过如此,你先今法力被压制奈何不得我,如今我还有此物。”
他扬了扬手中的命缘线:“冥王恐怕奈何不得我。”
谢逢野好笑道:“你倒是知道的多,连我法力被压制都晓得。”
可是良云知好像忘了,冥王乃真龙,得意愈烈:“你能当场幻出样锁魂法宝?还是能叫月老亲至此处?”
看他这幅上赶着找死的模样,谢逢野懒得跟他废话,正要使回霜去把这蠢东西捆了塞进身子里,却见他笑容凝在脸上,忽地扑身飞进屋里!
才被他当做利器的命缘线,稳稳当当地绕了他几圈,尾端停在了俞思化手里。
月老确实能亲至。
这还不算,有另一道灵光将他手脚精准困住,外泛光圈形如脚镣手铐,倒是相当精致。
灵光另一头,连着小安。
外面吵得厉害,俞思化和小安在里面自然全都听见了,也被这才放下狠话就扑到面前的良云知送了好大一份震惊。
梁辰步到尊上身后:“这才是道君将两名小神官送来幽都的理由。”
“嗯,我见他们第一面便知,他们有此奇用。”谢逢野淡淡地说,“不然也不会叫他今天过来良府了。”
他说完,瞧见良云知飞进去砸得不甚雅观,脑袋几乎要撞上俞思化的脚,这般距离看得冥王殿很是不爽快。
于是谢逢野私仇公报手掌稍握,把他拖得又往后来了些。
这才满意笑道:“怎么办,我就是有。”
良云知因此羞辱郁愤难平:“谁问你有什么了!”
谢逢野却莫名心情甚佳:“我就是有。”
第052章 让尘(二更)
所有人都不明白冥王到底在高兴个什么劲, 只有俞思化瞪大了眼盯着自己手里那根泛着清光的细线。
它捆在良云知身上的半截凶狠非常,虽然柔若纤细蚕丝,可似有千钧强韧之力, 连魂体都被割出了好几道口子。
到了俞思化手里这截,却截然不同, 温顺不已,线头还在试探地讨好。
这可算是完了, 还叫他怎么装作不知道?
他抬脸说:“我……”
“小安,你果然生来就该呆在幽都!”
谢逢野走进来,正见着这一幕, 只当做没瞧见俞思化手里那撒娇求摸摸的命缘线。
尺岩跟在他后面,二话不说就提起地上的良云知,往床榻走。
良云知却是个不肯乖乖束手就擒的, 若说方才被拉扯进来让他猝不及防,那见到命缘线如此亲近那凡人,才是真正令他震惊难挡的事情。
如今被这么提溜起来,猛地悬空也叫他回过神,立时蹬腿甩臂地大喊起来:“我不进去!”
“谁还乐意跟你讲道理。”尺岩不由分说地按着他的脑袋往身子边上凑。
路过白迎笑,见她即便已至万分虚弱之境地, 依旧握稳了双刀, 大有良云知一入身子就把他当场碎了的豪情万千。
她咬牙切齿道:“你若是不想活, 姑奶奶我有的是办法取了你的命!”
外间争吵她可全听见了, 一开始天道降罚,白迎笑也认了, 即便万般不爽快, 也只将怨火撒到那不讲道理的天规头上。
毕竟世界皆惧神畏妖,她一朝不慎露了真身把人吓到, 被罚了自然要认。
连日连渐渐被压制妖力不说,如今细探魂台,已然不难瞧见灯枯之境。
她原先还想着,若能把魂寻回来,便好好道个歉。
如今这是什么情况!
这人非但了解事情来龙去脉,还要死不死的是个下凡历劫的仙君!
他也知道再不回肉身,天道真的能降雷而下把她这只狐狸劈成渣渣。
可怎么着,事到如今,他还是不肯进去。
这事搁谁身上不气?!
她怒从心中起,恨不得当场把这个鬼东西看得七零八落以作泄愤。
眼瞧着良云知离身子越来越近,他挣扎的幅度也越发大起来,脸上已然瞧不见刚才院外的自信张扬,嘴里更是一连串地说了许多。
从怒骂到恳求,变换自如。
白迎笑恨得快将一口银牙咬碎,刚要张嘴怒斥这个蠢货,不妨一声冷弦急起,铮铮器音带着无法抗拒的威严肃穆扫荡而来,瞬时盖下了耳边所有声音,震得屋外海棠落瓣入泥。
眼前所有能动的人和物都被放慢了动作,晴光铺天盖地泼了进来,刺目难挡。
再睁开眼,所有人都到了条陌生繁华的大路上,市井吵闹,路过之人皆是穿绸戴金,可见此地富贵。
俞思化没能瞧见太多,眼前盖了片玄色暗纹衣衫,隐隐能见着那些透着银光的游云,正随风一起一伏地趴在谢逢野胸口上。
他记得,冷弦乍起之时,所有人都在抬头循声而望,只有谢逢野朝他扑了过来,用身子挡住了什么迎面震来的光纹。
天道从来都不会开玩笑,降罚之时也不肯带些脑子。
凡有诘问,在场所有人都不能幸免。
谁都可以被天道逼着摊开故事来瞧,但俞思化不能。
谢逢野原本是用两臂撑住了俞思化身后的墙壁,如今移景换境,手掌一空身子也难免往前扑过去,幸而俞思化身后有老树一棵,挡了他前倾的姿势,稍微挽救了一波冥王殿的名声。
却也没挽救太多。
待所有人都适应了光线变化,下意识地想要四顾而望,然后目光全数落到了旁边树下姿势奇异的两人身上。
是冥王在树咚凡人,还是谢逢野在护着俞思化。
这些都不重要了。
两个英俊男人在贴贴哎!
白迎笑连恨都顾不上了,嘴角扬起不加克制的笑容,目光暧昧地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
梁辰只是默声不语,连身处天道诘问的良云知都忘了叫骂,张大的嘴巴抖得毫无风度。
就连大嗓门的尺岩,都忘了张口说话是要先张口还是先说话。
此时无声胜有声。
俞思化在惊愕中抬脸,不确定地低声问:“你在护我?”
“我不能护?”谢逢野反问道,他不用回头也能感受到身后几道灼热视线,不着痕迹地直起身子,一本正经地说,“此处就只有你一个凡人,我们做神仙的,自然要护着些。”
他利落旋身,看到了身后持刀而立的俞思争……
“是,吗?”俞思争手带微抖,一时分不清是震惊大些,还是杀心要更重些。
“大哥?你醒了?”俞思化赶紧唤他,却瞧俞思争心若死灰地转过来,不明所以地问了句,“喜欢谁不好?”
俞思化:“……我们不是。”
白迎笑插话进来:“虽然我也瞧得很新鲜,但如今这诘问在前,我们是不是……”
“——我们是不是可以更近一步呢?我,我很想嫁给你。”
一模一样的声音响起,但同白迎瑕这般飒爽调调不同,这句话听起来娇羞非常,甜腻得连她自己都震惊不已。
声音自那棵老树之后传出,倚着木桥清潭,隐隐约约见到一角桃红裙摆。
原来树后还有一对鸳鸯,只是方才冥王太过夺目,他们没能及时发现。
在场众人听了这话面上皆是疑惑,只有良云知的脸刷地一下青灰不已。
谢逢野率先往书后面绕去,俞思化下意识想要跟过去,却冷不防地被人拉住。
“大哥?”
俞思争面色铁青,不容拒绝地说:“你跟在我后面。”
没隔几步,便瞧见树后那桃红倩影满头珠翠,正娇羞地用帕子捂着半张脸,垂眸含情,勾魂非常。
此情此景很恐怖,她和白迎笑长得一模一样。
更恐怖的是,在她对面赤脸无措同姑娘湖边谈情之人,正是良云知。
谢逢野看得啧啧称奇,挑眉朝白迎笑说:“你……你是有点东西的。”
“莫要血口污人!”或是因为在幻境中的缘故,原先那些因为天道降罚带来的一切不适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白迎笑恶心得跳脚:“这不是我!”
“那下官今日就回家同父母商议此事,尽快去向陛下求娶郡主!”良云知开了口,旁边的大吵大闹丝毫没有影响到树下少年的情意泛动,他面上虽有羞赧,然目光坚毅,显然用情至深。
郡主猛地抬眸,面上泛起薄红,似是万般激动,又忽地被猝然攀上脸庞的失落盖下。
“可是那户部主事咬着我铸币一事不肯放,几次向父皇谏言,他如今恐怕都不会想操心我的事情。”
“校尉大人……”她说着说着,桃花眸里含了几点清泪,“都怪我,一时糊涂,害了你我。”
校尉闻言握紧了双拳:“下官不会让他再有机会,伤了郡主。”
微风拂过,吹起白迎笑一身鸡皮疙瘩,身边景物逐渐模糊。
再变清晰,已是菜市口刑场前,校尉穿着血迹斑斑的囚服跪地目光空洞地盯着前面沾血的竹篮。
“下跪罪官谋害当朝重臣,于今日问斩!”
时辰一到,上首官员抛出一块令牌,划出道灰色线,随后刀起头落,咕噜噜地滚出好远好远,他的眼睛却不肯闭上,到底都在瞧着皇宫的方向。
而那琉璃顶的叠檐宫禁之中,一座暖殿香炉静然,层层垂纱之下,两道身影交缠暧昧,郡主面带潮红,娇笑如夜莺。
“那个傻子果然去做了。”
她附在男人身上,一身媚骨化水,言语却恶毒不已。
“还有啊,他上回也听了我的话,把那红将军除去,否则怎会让你坐上这个位置?”
烟云笼罩,场景再换,这回他们变成了和尚和小姐,痴怨纠缠之后,小姐决意嫁给入世家,反过头来戕害了和尚师门上下。
场景又换,他们数次改换身份,有道长和妖怪,将军和战俘,乃至家主与卑奴。
身份变换之间,唯有结局不改。
故事的最后,良云知总是死于背叛。
但随着时间往前,那女子的态度也有所好转,从一开始郡主的冷心嫌恶,到因误会而痛下杀手,再到双双殉情。
所以在故事的开始,他们也曾真心相爱过。
只是这份感情之中,只有一人在拼命拉扯,另一人早已渐行渐远。
几番场景轮换,令人唏嘘。
白迎笑一眼难尽地转头朝良云知问:“你是什么品种的傻子?你明知她早已变了心,你还这般。”
谢逢野眉头皱得厉害:“你叫什么?”
“让尘。”
这回问得干脆,答得也干脆。
两个男人之间,这般几世轮转的姻缘爱恨,让他们平生许多同理之心。
谢逢野动了动嘴,燥闷得想骂些什么,最后变为:“她不值得。”
这四个字对于深陷其中的让尘来说,显然毫无分量,他垂目道:“她值得。”
尺岩“嘶”地一声吸了口冷气,他不敢开口,更不敢深究这段对话为何如此熟悉,只是难以抑制地想起老大渡劫归来之时,数不清有多少人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老大也是这样的回答……
最后风雪袭来,场景重新轮换,眨眼间将众人投入积雪深渊。
让尘遍体鳞伤地躺在谷底,身边掉落了个竹箩,散落一地药草,边上石崖从顶部延伸下一道曲折蜿蜒的摩擦痕迹。
他是采药时不慎踏空落下来的。
正是气闷头痛欲裂之时,清光萦绕浮动,一影曼妙身姿来到他面前。
少女天真烂漫,眼中全无世俗杂尘。
“你受伤了,你看起来很痛。”
这应当是就是让尘和这女子相识的初缘,也是他为何如此执着的根本所在。
所有人都在专心看着,唯有白迎笑惊呼道:“我知道她是谁!”
原来白迎笑因同家中就族长继位一事吵得不可开交,更是在盛怒之下离家而出,一路上做那行侠仗义的女侠倒也痛快。
某次路上遇见另一只柔弱小妖,其真身乃灵草一株,见到时她正奄奄一息躺在路边。
且不说同为妖怪,而且同为姐妹,白迎笑自要出手相助。
那姑娘十分单纯,篝火下眨巴眨巴亮晶晶的眼睛,笑说白迎笑是她见过最美的女子。
那小妖怪却咧牙说:“我不怕!我相信若是真心相待,定能寻到眼里只有我的那个人!”
但身在这庸碌世间,单纯迟早要被害死,所以白迎笑还是担心地劝了许多,叫她凡事留个心眼,之后各有去处,也就散了。
如今再以这种方式瞧见,倒叫人哭笑不得了。
没承想原本自从进了诘问之后就不做挣扎的让尘,闻言猛地看向了白迎笑,也不知是受那句话感染,眸里燃了些星火。
白迎笑被他瞧得悚然:“干嘛!你少看我!”
让尘吐了一口气,收回目光。
诘问里的画面却未曾停过,那小妖揪了踩空的药童,得知他是远近闻名的妙手镇中人,于是千里迢迢将人送了回去。
这本该是段郎才女貌的故事,变故就出自那妙手镇有一生来便会玄学术法的巫师,他一眼就瞧破眼前女妖真身乃一味药。
还是不可再遇的灵药。
小妖救人行善,被诛于妙手镇之中。
或许死前她也曾有过灿如花开的心动,否则何意千里迢迢不辞辛苦地把药童送回去。
看到这里,所有人都沉默了。
让尘不肯放弃,一次次入轮回寻她。
“所以,你是想要替她历十次劫,换她重得记忆回到你身边?”谢逢野问道。
若是妖怪惨死,得一人为他身死十次,则前债尽了。
让尘不做回答,目光追着诘问幻境中的风雪远去。
有人爱过,有人恨过,有人曾满眼只有他,之后便形同陌路。
好似所有的用情至深,到头来都要变作清风云淡。
形同陌路。
谢逢野的手心不自觉地握紧,深吸一口气之后才放开。
他肩膀一起一伏,倒叫身后的俞思化看了个清楚。
从方才白迎笑说完过往之后,谢逢野就挡到了他的面前,须臾之间,周身的话音都模糊起来。
所以最后这个故事,俞思化没瞧见也没听着。
但就从几人面色来看,定然不是个什么欢喜结局。
冥王故意如此,似乎有什么不能让他看,所以俞思化也就当做浑然不知。
直到听见冥王护食一样咬牙恨说:“你不能看。”
这分明就是谢逢野的声音,但无端多出几分倔,瞧他似是情绪不大好,一双手攥紧。
俞思化默默嘀咕:“凭什么不让看。”
未料谢逢野耳朵怪灵,很快回答。
“你不能学坏。”
第053章 问花(一更)
一世过错, 百代难偿。
在场几双眼睛都瞧得分明,当年那妙手镇里,巫师座下的药童是最先发现此妖真身之人, 也是他亲自去向巫师提起此事,甚至带着镇民们举着连天火把去拘那个妖怪。
画面被重现于眼前, 如今已难猜当那个小妖在做了满桌饭菜等那男孩归家,却等来一场无妄杀身之祸。
眼睁睁瞧着妖丹被剖, 彼时的她该如何愤恨与绝望。
然身死的妖怪也瞧不见,那个背叛她的少年紧跟着她也自刎而亡了。
白迎笑实在不能理解:“你既然害了她,又自己杀了自己?”
或许乍看之下, 让尘惨死几世飞蛾扑火,这些经历实在叫人惆怅,可终究三界繁杂, 众生沦陷,各有渡口,各有归舟。[1]
此事慨然,就连冷眉锋利的大将军俞思争都瞧得愤恨,遑论其他人。
烈焰将那女妖困于方寸之间,滚滚火舌却似有灵一般, 直直烫进观者心里, 怎么着都不是个滋味。
“说到底, 是你先背叛了她, 既已做了选择,又何必非要去强行挽留过错。”谢逢野依旧用身子挡着俞思化, 只有头转向让尘。
“再者, 十世消恨,我可算着了, 如今你良云知这一辈子,已然第十回了。”
也就说明,那株灵草早已恢复了记忆,也毅然转身离去了。
“都说你良少爷曾有个心上人,可心上人早夭亡故,才让你失魂落魄食不下咽。”谢逢野漠然地说,“那所谓的心上人,便是这个小妖吧,她记起往世种种,依旧离你而去,这才是你食不下咽的理由。”
“然后你见着白迎笑,误以为她回来寻你,开心得魂都丢了,却发现并不是她。”
他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却生狠地将让尘的伤疤揭开来。
“我要是她,遭此背叛,我也不愿再多看你一眼。”
这话说得有理,可俞思化不知为何听了“背叛”二字心口莫名刺痛一阵。
再想回忆,全然无迹可寻。
“那她为何要用我的脸?”白迎笑万般不解,“我救了她,却也因她受这天道惩罚。”
“正是因你救过她,或许当时那些热情善良成了她在绝境背叛中的唯一支撑,大家都喜欢变成自己向往的模样。”谢逢野理智地分析,“有时候去到光明处前路艰难,化身改像多方便。”
“她既然曾因单纯丧命,自此定是起誓抛却所有天真。”他耸了耸肩,“人之常情。”
白迎笑听得有几分道理,只是越琢磨越奇怪:“冥王看事如此冷静,怎的……”
怎的还为一劫情爱闹得三界不宁。
“向来旁观者清,在幽都见得足够多了,诸多爱恨向来如此。”谢逢野摊开手,“不过是当局者迷,但我乐意。”
“你不一样。”他话锋一转面向让尘,“你是明知损道害德,偏要为之。”
“我当年……”让尘低着头,也顾不上面前的就是让药师府恨之入骨的冥王,经天道诘问一场,心底那些狼狈不堪全数被抖落出来摊在众人面前。
他哑着声说,“我当年有苦衷,有不得已为之的借口。”
谢逢野却笑了:“我可没说你这件事。”
让尘愕然,怔怔地盯着冥王,只觉得那双长眸似利箭一般钉进心里,看破他最后那些妄想。
“不管怎样,你真是很自私一神仙。”白迎笑双手插腰,柳眉竖直,“没有你这样的,拿着苦衷做借口。”
“凭什么?”她气得想动手打鬼,“凭什么你的苦衷要拿她的性命来换!她本就是个妖力浅薄的小妖怪,把你从那山谷底下拉扯回去已是很不容易,还要被你这么恩将仇报!”
俞思争皱眉点头,梁辰同尺岩亦然。
谢逢野趁着俞家大哥正身心投入地加入谴责让尘的队伍,不动声色地走到俞思化身边,如同有意暗示一般清了清嗓。
俞思化本就没瞧着也没听见最后那雪谷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故事,冥王此时特意走过来发出些奇怪的声音不说,还意有所指地:“你可得好好听。”
那边白迎笑骂得正酣:“况且,你现在装什么深情模样!你先害了她,到头来自己用情至深妄图感天动地,你怎么这么虚伪啊。”
谢逢野稍微偏了些头,发束瞬势垂搭滑下,故意去碰了碰俞思化的肩膀,小声说:“听见没,负心汉要被群起而责骂的。”
俞思化;?
他眨眨眼:“听是听见了,可你怎么突然像变了个人一样?”
“我本来就不是人。”谢逢野好心情地笑起来,“反正你就得好好听着。”
他眼睛盯着前面的俞家大哥,故意把声音压得不能再低,说话时几缕清风悠悠闲闲地在俞思化耳旁打转,宛若情人低语。
冥王是喜欢做些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俞思化是知道的。
可是……这般模样也不该朝他来啊。
分明才进良府时还几番为难,甚至恶语相向,怎么出去和白迎瑕打了一架,回来就变成这样?
也不怪声怪气地说话了,给琉璃玉也不要,难道……仇也不报了吗。
若即若离,好似情谊深厚与浅薄都只能交由他心情来定。
俞思化难以理解地偏头去看,正见谢逢野唇角勾笑,梨涡明媚得不像话。
也不难感受他当下确实心情大好,总叫人不想去破坏他难得的愉悦。
“我们什么时候能从这里出去。”
俞思化也被冥王偷偷摸摸的举动感染,跟着他一起盯着前面大哥的背影小声问。
光是想想出去之后的事情他就有些头疼,先前那些妖妖鬼鬼冲进屋来,大哥连问都没问一声拔刀就砍,后来不堪战累晕过去,如今醒过来也不多加质问一声。
他环首看看,身边可谓是神仙妖鬼齐聚。
俞思化向俞家隐瞒了数年自己能见妖鬼之事,恐怕就再也瞒不下去了。
谢逢野:“估计还有一段时间,方才那道弦音。”他顿了顿,“就是你看到一道会发光的东西,它把在场所有人都问候了一遍。”
“那个是天道的诘问,要是被问候到,会让你重新经历一遍深埋心底的伤痛。”谢逢野挑眼扫了一圈众人,“都被打了,一会可有得看了。”
冥王怎么像个孩子似的,他倒是解释得耐心。
“行吧。”俞思化听他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语气,不知为何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可惜笑意没能多停多会,就生硬地凝在脸上。
谢逢野在暗自发笑:“这个小玉兰,说什么信什么。”
俞思化:“……”
“可爱。”
俞思化瞳孔微颤:“?”
他听到了什么鬼话……
身后两人已暗地里说过几回话,前面的俞思争浑然不觉,正聚精会神地听着白迎笑指责让尘。
“况且你真是自私到了骨子里!你为了自己苦衷害了她的性命,又为了一腔情爱罔顾他人性命。”白迎笑边说边摇头,衣上挂着的铃铛也跟着一起愤恨,“大哥,如今你再不进身子,天道降雷就要杀我,况且魔族在外,你不进去良家都要死,那好歹还有你爹呢。”
“就算你是神仙下界来,心可都是肉长的,难道半分不舍都没有?更别说你那几回磨难中,还受蛊惑杀了那么多人,忠君报国的良臣你杀,沙场保家的将军你也杀。”
“你图什么?刚才冥王都说了,人早就恢复记忆了,人家就是记起你来,才走的。”
让尘又变成了哑巴,只管听着。
倒是俞思争开了口:“方才提到了红将军。”
白迎笑看他:“嗯 ,不就是那郡主让这傻子去害了的人吗?”
“我知道他。”俞思争思索着说,谢逢野在他身后忽地抬眼看了过去。
“他是前朝有名的将军,长枪立马守家卫国,年纪轻轻就获封勇冠侯,可惜后面朝事动荡,他也被牵连进去。”俞思争想了想,“而且,方才那是妙手镇?”
白迎笑被他说得好奇了:“你不会认识吧,那都是百年前的事情了。”
“我认识。”俞思争郑重地说,“这个小镇虽说是镇,但其实也算小城一座,里面住着的都是药师族人。前朝列代皇帝都要从这些药师族人手里拿一种丸药,说是什么可治百病的灵丹妙药。”
“其具体效用如何我不知道,只是传说其中要用到一种仙草,百年才现世一回,极难寻得,是以珍贵。”俞思争讲到这处,缓缓地转头面向让尘,“皇权至高无上,不去细究仙草如何难取,反正到了时候,就会派当时最有能力的将军妙手镇取药,那个红将军也去过。”
让尘听到这里,黯淡的眼里才有了光,却不大明亮,灰寂一片。
他动了动嘴巴,“是这样的。”
俞思争继续说:“若能取得灵药,则药师一族相安无事,若不能,则血流成河。”
“史书有载,那株仙草名‘问花’,不知为何,似是与你们药师一族有深厚羁绊,不论身在何处,都会让你们找到。”他声音清冷,“所以数百年间,凡是皇帝问药,派去的将军都能将灵丹取回来,直到红将军那次。”
那么,让尘身在妙手镇时,便也是为了这个,他做不到为了一人,而舍弃全部族人。
白迎笑瞠目地问让尘:“所以,这便是你的苦衷?”
牺牲她一个,保全族人上下。
那天杀了一个妖怪,也杀了一颗少年情意懵懂的心。
世无双全。
这个问题已然无需回答,事态如此一波三折,已然不是一两句话能概括清楚的了。
个中心酸,只有本人才晓得了。
白迎笑咂咂嘴,实在不晓得该对让尘再说什么,她只好问俞思争:“为什么你这么了解?还有啊,红将军是怎么终结了这个悲剧的?”
“我在朝为官,也有三两史院旧友,况且还是前朝将军,自然知道的多些。”俞思争只要提及朝事,一息之间就能恢复成那严肃凛然的大将军模样。
“况且,还是前朝旧事,如今我守关一方,所在之处也是那位红将军曾在的地方。”
“至于他当年进妙手镇,只留下了‘疮孔百生,病在人心’这句话。”
俞思化鲜少见到大哥这个模样,即便没瞧见方才让尘那些往事,此刻听他们说来大概也猜到了些:上位者的无度索取,总是要害了无辜性命。
“我在家中瞧过前朝旧事,我记得红将军外出那时,正是前朝动荡民不聊生之时,大丈夫身在天地间,有心挽狂澜,却奈何不了大厦将倾,回朝之后还被奸党构陷。”
俞思化轻轻摇头:“实在是英雄末路。”
此话从他一个及冠不久的少年人口中说出,实在显得有些老气,却一语中的。
更难得的是,俞思争此前可从未听过这个弟弟讲那么多话,他眸光亮了一瞬正要接话,却猝不及防地被人抢了个先。
“他确实没将灵丹带回,可他屠了妙手镇,说是药仙族人不肯交出灵丹。”
让尘忙于轮回几百年,却也记得当时校尉之身时,可是他自己构陷的红将军,所用理由便是他未能将灵丹带回,借此把前朝国祸都推到他一人身上。
白迎笑呐呐:“屠城……”
让尘笑得奇怪:“你看,终究我们也没差别。”
他此话说得不伦不类,也不晓得是以药师族人身份来讲,还是以校尉身份来论功过,亦或是从背叛的角度出发。
他背叛了“问花”,红将军朱柳背叛了君主。
尺岩也终于寻得了插话的机会,大手一拍高声说:“我记得他!这将军活着的时候可没少让我们忙活,他一打仗我们就得敲铁!嘿嘿。”
场面一度沉默。
谢逢野面带不善微笑瞥了他一眼,把他看得挠头后退。
“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他可跟你不一样。”俞思争忽地说,“能讲出‘病在人心’这种话的人,绝不会滥杀无辜。”
让尘不肯退步:“他屠城可是事实!我好歹……我好歹还救了一族人性命。”
“你不过是自我安慰,实则害人害己。”俞思争浴血沙场多年,即便晓得面前这位是个神仙,也没输去半分气势。
虽然这话对于解开让尘心结让他乖乖回自己身子里没有半分助益,确是实实在在的真话。
俞思化一动不动地看着大哥,这般语气,全然是在说一个敬重的前辈。
白迎笑听得皱脸,连连摇头:“这都什么事啊。”
“你可担心担心自己吧。”谢逢野说。
白迎笑正要张口,不妨身边光景轮换,乍亮过后,他们到了一处杉木成林的地方。
正是东海之滨,白氏老家。
“不止你一个。”谢逢野气定神闲地扫了一圈在场众人,勾唇笑道,“有时候我也喜欢天道这诘问,总能让人有种身临其境的快乐。”
“今天谁都别想笑着回去。”
第054章 亲房(二更)
白氏狐仙, 其祖上也是上古创世众神之一,后来不知为何自降神格,甘为妖仙, 带领族众长居东海之滨临天群岛之上。
他们鲜少出世参与乱局,倒也算安乐一方。
至今, 其族实力至今不减当年。
在白迎笑的诘问中,山野翠绿烂漫, 云天鲜艳。
林间小道各类精灵腾飞好不热闹,三只毛绒绒的小狐狸奔走追赶于灌木之间,追赶出一片欢快笑声。
玩累了便齐头靠着在树冠下乘凉, 灵光闪过之后幻出三个小童,中间那个小姑娘乐呵呵地搂着自己的弟弟,讲不了几个笑话就“咯咯咯”地笑做一片。
孩童时光总是纯净如此, 本该这般一直顺遂安乐下去。
“姐姐,为什么父神总不让我们出去?我们难道一辈子都要待在这些岛上吗?”
“唔。”被问到这个问题,白迎笑十分苦恼,她也很想出去外面看看烟火纷纭的人间啊,可她还是要用长姐的身份说,“或许大人们有他们自己的考量吧。”
一个双髻小童兴冲冲地坐起来, 从眉眼来瞧, 不难认出他便是幼时的白迎瑕。
“山顶书阁中不是有许多古老典籍吗, 要不我们去看看吧, 有没有办法让我们偷偷溜出去人间玩呀!”
另一个单髻小童眉眼要生得更为圆润些,瞧起来软乎乎的, 当即也拍着手叫好。
白迎笑被两个弟弟夹在中间, 心中虽然觉得这般擅闯不太好,但瞧弟弟们欣喜期待的模样, 再加上自己也很想看看人间,也同意了。
只是再三叮嘱:一定要小声些,被发现可就要被骂了!
两个弟弟也答应得干脆,纷纷表示自己一定听话。
当晚三个小狐狸就溜进了书阁,东翻翻西找找,可那些古籍仙册实在太过晦涩,他们既瞧不懂又找不到乐处,很快便失了耐心,连注意力都被那些精致器具吸引了去。
不料白迎瑕一脚踏空,险些往高台上滚下去,白迎笑急匆匆去拉他,就此误开了机关,石门轰响之后,露出一扇他们之前从未见过的密室。
里面奇珍异宝无数,琳琅满目,白迎瑕的视线很快被一个木匣吸引,他费力地踩着架子爬上去,见上面花纹繁复不知是哪处洞府的风格,正要打开看看里面是什么,忽听姐姐叫他,说有个把翠竹白玉扇特别适合他这个小正经。
他开心之余先把那个匣子交给了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弟弟,白迎笑瞧着二弟往自己这边过来,正要招呼小幺也一起过来,不料见他打开了木匣,之后便是泼天悍力炸开,把他们三个一齐冲到一边狠狠地砸上墙。
再醒来,族中长辈不知何时来的,围站一处,说着什么入魔之语,白迎笑头痛欲裂,但也记得那处地方是小幺站的地方,便手脚并用地爬过去。
却见原本白玉一般可爱白皙的弟弟,脸上爬满了狰狞黑痕,小小的身体痛苦地悬在半空中,手中握着一枚玉扳指,像是有灵一般源源不断地吸着弟弟的生命。
“这是上古魔族的玉扳指。”父亲深沉地问,“你们怎么拿到的。”
“我不知道……父亲,小幺他。”白迎笑慌张地转头,看见了地上有个被打开的木匣,灰黑丑陋地在地上。
父神脸色阴郁在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后举剑刺穿了小幺的心脏!
“不要!”
齐齐地两声凄喊炸开在密室中,是白迎笑和他的母亲。
白迎笑拼尽全力地扑身上去,保住了父亲的手臂,却哐当一声落到地上。
她怀里抱着小幺不再挣扎的身体,另一只手不知所措地触上那柄夺走弟弟生命的灵剑。
父亲松开了手转身离去,白迎笑却看见他眼角划过水痕一抹。
一片死寂中,石室的另一端炸开声惨叫。
白迎瑕睁开眼就瞧见姐姐握着剑,剑头蘸血冰凉。
父神从那之后就闭关不出,白迎瑕也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有一天,母亲把白迎笑叫了过去。
“迎笑,这件事不怪你,怪母亲和父亲没好好收住那危险之物,你莫要……你莫要用此责备自己。”
母亲温柔又不舍地把她瞧了一遍又一遍,约莫说了千万遍“莫要自责”。
她应该也是很想让女儿听话的,可身为母亲的她,却带着自责死在了那一天。
被发现时,曾经杀死了弟弟的那把剑,贯穿了母亲的胸口。
丧礼办了许多天,白迎笑都是茫然地坐在母亲神位前,心里空落落的,却一滴泪都没流。
她也见到了白迎瑕。
“你害死了小幺,也害死了母亲。”
这话掷地有声,彻底碎了当年的孩童美好。
“你至今都没告诉他,当年真相为何?”谢逢野转头问白迎笑,“自己憋这么多年委屈,还让他出来犯傻。”
白迎笑闻言,低头去看被安置在软垫上的白迎瑕,雪色狐狸闭目沉睡,不知外边如何。
她叹叹气,又故作轻松地耸肩说:“横竖事情已经发生了呀,悲伤就在那里,一个人能抗下,就不要让两个人痛苦了吧。”
毕竟,她亲自见识过自责当真会取人性命。
谢逢野对她这番说辞不作表态,只是默默记下了白氏中有魔族扳指。
转头瞧见俞思化正眼也不眨地盯着那雪白狐狸,谢逢野立时警觉地问:“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俞思化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轻轻摆了摆头,“我在看众生皆苦。”
他这句话说得实在悲悯,叫谢逢野忍不住想起那不世天尽头孤寂冰凉的浮念台。
“众生皆苦。”谢逢野声音温和,“但所有人都在学着苦中做乐。”
俞思化隐隐觉得冥王这是在安慰自己,遂朝他感谢一笑:“嗯。”
“姑娘上次跟我说,见你弟弟最后一面,打断了他的双手……”俞思争想起自己曾经同这姑娘问过如何与弟弟相处。
当时她还聊得头头是道……
“没办法嘛,我也试过跟他好好说话,他非要死要活地用会丧命的禁术去找人。”白迎笑那些悲伤似乎也跟着诘问画面一同消散了,转眼又成了那无拘无束的模样,“我怕他死了,就把他手打断了。”
谢逢野、俞思化:“……”
俞思争不赞同道:“不能这么教弟弟。”
白迎笑剜了他一眼:“难道你很会?”
“那是自然。”
俞思争话音未歇,他的诘问就来了。
原来这个看似冷若冰霜且不近人情的大将军,也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小时候也和其他人一样肉嘟嘟的嘛。
“哥,我们偷偷去后院看看吧,祖母收养了个弟弟,每天都有说有笑的。”俞思明刚换了牙,说话还漏着风,不依不饶地追了大哥一下午。
“要去你自己去。”俞思争一遍遍地挥着手中的木剑,目光坚毅,“父亲说过不许我们去打扰祖母。”
“你就一点都不好奇?”
“我不好奇。”
少年俞思争如此说,但还是在给旁边贪凉多吃了几碗冰糕之后就睡死过去的俞思明盖上外衣,然后蹑手蹑脚地往祖母院里去了。
祖母近来精神不大好,常常一睡就是一整天,可待他小心翼翼地翻上院墙,却瞧见祖母正慈爱地让一个小孩把脑袋搭在膝盖上。
祖母声音温柔沉静,她正在给那个小弟弟讲故事。
他们说了多久,俞思争就趴在墙头听了多久。
直到后背上被人戳了几下,他吓得手滑,咕噜噜从墙头跌落下来!
却没掉到地上,反而被父亲抱住了。
“你这孩子,为什么不大大方方的进去,哪有自家人听墙角的。”
俞思争面上一红,挣扎着不要父亲抱,先自己站到地上,再规规矩矩地向父亲行了礼,才说:“儿子想要祖母健康长乐,可是儿子不会说话,怕祖母觉得闷,如今见祖母开心儿子也开心。”
俞仁见他如此,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问:“没别的了?”
“唔……”俞思争稍做迟疑,“那个新来的孩子头上缠着布巾,可是伤着了?”
俞仁笑开了,又顾及院中长辈,不由收了音。
“张口闭口就说孩子,难道你自己不是?”
俞思争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我是长子,自该照顾弟弟,凡事爱护 ,凡事教育。”
“还教育。”俞仁一点情面都不给自己这个儿子留,“阿明他写不完先生的课业,你可没少帮他。”
俞思争却有理有据:“阿明资质聪慧,看书识字都是过目不忘,自然不用一遍遍做抄写,他的聪明应该用在保家卫国上面。”
俞仁笑得合不拢嘴:“我可没见着他有什么保家卫国的念头,全用去半夜偷吃甜饼上了。”
俞思争:“这不是我教的。”
“如今又来了个弟弟,你可会……”俞仁收了声音,一面觉得大儿子不会做那小心眼,可另一面又觉得这个年纪的孩子如此老成实在不该。
俞思争却说:“那么我就有了两个弟弟。”
俞仁欣慰道:“那就要记得,教导弟弟的时候,不要惯着他们的坏毛病,要让他们勤奋些。”
俞思争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之后他就开始鲜少和两个弟弟说话——圣人云少说少错。
那么他少错就足以做两个弟弟表率。
所以多年下来,他武艺越发精湛,脸也越发地冷。
光阴荏苒白驹过隙,须臾数年过去,俞思明时常被大哥困在家里看书,苦不堪言,忽地有天急匆匆寻上大哥。
“出事了呀哥!我看见小幺他……”
俞思争长剑脱手,难得大声问:“怎么了?”
俞思明带他悄悄去看,俞思化正蹲在池塘边对着一池锦鲤闲聊。
“好吧好吧,可是我剩的米粒不多了,我怕我从厨房拿多了父亲和哥哥会生气。”
“那你们谁跳得高,我就给谁吃,我们都公平一点吧。”
他声音还稍带稚气,却不料池中真的跃出一尾赤鳞,生生把水花砸进了两个偷看的哥哥心里。
那天下午,花池越了数尾锦鲤,每一条都砸进了两个哥哥心里——小幺能同别物说话,非常人能做之事。
世间看来,这个叫做异类……
两人沉着脸回了前院。
俞思明才摇着头说:“不成,这件事不能让外人知道,不然他们会讨厌小幺的,哥,以后咱俩看见,也得当做没看见!小幺要是知道我俩发现了他的秘密,指定要讨厌我们!”
俞思争无言点头,此后就想尽办法地去和弟弟多说话。
俞思化在树下看书,日头太毒,俞思争怕他晒着,过去说:“在这看书干什么?屋子里是没你一个凳子吗?”
俞思化在默声低头吃饭,猫一样吃不了太多,俞思争见他瘦得不行,很是想让他多吃些,于是筷子一搁:“男子汉大丈夫,哪有这么小口吃饭的!”
直到俞思争正式参军出发那一天,特地去找了小幺,想说些告别的话:“我这就走了,你在家里安分些,少做危险的事。”
他交代完,仍觉得不够,又寻来俞思明商量:“你照顾好父亲,若是小幺愿意主动来讲他那些本事,你就听,若他不主动,就别提。”
俞思明不耐烦地点点头:“这还要你教?”他想了想又问,“可是,大哥,我过几年也要进京赶考,届时若做官离家,小幺可怎么办?”
“行军入仕都太累,小幺当年才入我们家,也不知在外面受了多少苦,手都被打断了。”俞思争已出落得英姿郎朗,可提及自己最小的弟弟时,还是会垂眉轻声,“就让他无忧无虑地做个小公子吧。”
“若有喜欢的人,娶进来或入赘进来抢进来,都行。”
毕竟家祖也是入赘进来的,俞家向来不刻意非要喜欢男子还是女子。
俞思明点头:“我会看着办的。”
俞思争不说话了,肩膀起起伏伏,半晌,艰难地问:“这个……这个是每个人都要来一遍吗,下个人的……是什么时候?”
一片寂静中,白迎笑率先开口,且叹为观止:“你我,都是半斤八两吧?而且,兄台,如果不会说话,你真可以不说的。”
饮风征雪的大将军有些无措地问:“有……那么过分吗?”
白迎笑难以置信道:“我要是你弟弟,心病都要被逼出来了,你觉得呢?”
却听身后有人“噗嗤”地笑出了声,像是抹无端划进来的春风,轻轻浅浅,熨帖人心。
俞思化笑着摆头:“原来是这样。”
俞思争回头来问:“难道……你一直以为家中父兄不喜欢你?”
俞思化笑得停不下来,心里却满是开心:“从前如何都不重要了。”
有些爱之深,埋得也很深,稍微误会了些,就要被当做恶意。还好,有些心病尚且能医。
家真是一个很神奇的地方。
亲情,是行将万里阅尽千帆之后,回头去看,它永远都在原地等你。
俞思争想要解释些什么,谢逢野退开身子,给他们让位置,看面前几人相谈甚欢的模样,他垂下睫毛去想了些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
姐姐也好,哥哥也罢,都是这样的吗?
实在想不明白,他又插不上话,甩着手走到一脸苦像且格格不入的让尘身边,冷不丁地问:“怎么?羡慕啊?”
让尘:?
第055章 尺岩(一更)
天道诘问, 向来是把人心底那些最不堪最难以言说的事情摊开出来。
凡是有心有性的,必定集善恶于一体。
天下地下从神到鬼,没有几个人能坦然地把秘密拉出来, 再大大方方地让别人看。
是以凡是知道要经历诘问,大都选择独处面对。
鲜少能见到这般诘问过后还能有说有笑的场面。
让尘一时看得呆了, 直到冥王那身玄色衣摆在脸前碍眼地晃了又晃。
他才从那边吵闹的俞家兄弟身上收回目光。
“说起来,冥王和兄长之间, 怕是很难有这般欢乐景象吧。”
谢逢野抱手胸前,那边俞思争被白迎笑打趣得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时不时还难为情地抬手挠挠后脑, 一朝大将此时憨厚得像个不知世事的大小伙。
俞思化只管在旁捂嘴轻笑,场面和谐得不像话。
对此,谢逢野稍作添补, 试着把正在慌忙解释拳拳爱弟之心的俞思争换成青岁。
这术法简单,也只有他自己能看见。
只瞧过一眼,便忍不住腹涌酸水入喉。
谢逢野及时醒悟:若是有天青岁变成这样,自己应该会率先打他一顿。
他斜下眼去看颓坐在地上的让尘,约莫是已然丢脸到了极致,没有再难堪的事情了, 所以他一幅任君取笑的模样靠在幻境边缘, 只是说起冥王和天帝时, 又刻意地语中含讽。
谢逢野自然不能遂了他的意:“说的什么话, 我和兄长,那向来都是兄友弟恭, 相亲和睦。”
让尘冷笑:“和睦到千万年视若死敌吗?”
谢逢野“嘶”了一声, 稍紧眉头,偏头去问:“本座向来好奇, 你们不世天当真闲暇如此?整日不是说三道四,就是逮着天帝那些破事来嚼,成神为仙若都如你们这般长舌又虚伪,那世人还指望个屁。”
让尘怒视过来:“你!你堂堂三神之首,如何能开口尽是腌臜之物!”
谢逢野不依不饶:“屁怎么了?你没放过?”
“老大,不对呀。”尺岩在旁仔细提醒,“你说他们‘逮着天帝那些破事’,那破事不就是……”
尺岩如此至真至诚,梁辰在旁冷面无话。
谢逢野被狠狠噎到,扬唇笑问:“你这么个蠢东西,到底是怎么进的幽都?”又转脸问梁辰,“是不是你给放进来的。”
梁辰面不改色:“尊上莫要污人清白。”
尺岩皱起个大脸,羞意中又扬着骄傲:“我可是尊上您亲自点进幽都的。”
让尘厌恶这群幽都的鬼,默不作声地往边上让了好远。
“是吗,我还做过这种没脑子的事。”谢逢野被他逗笑了,连连摇头,瞬时弦声又起,光亮一瞬。
俞思化重新退身过来,站到谢逢野身边。
弦落之时,周身景物被骤然带入漆黑,他脸上还带着温热的笑意,稍微往冥王那边靠了些:“谢谢。”
疾风掠过谢逢野脸侧,撩拨鬓边发陡生微痒,柔柔地蹭着耳畔,稳稳当当地把这两个字送进耳里。
谢逢野听得分明,却还是故意问:“你说什么?”
“你能帮我挡了这诘问,却没拦我大哥的,分明就是有意让我可以看见。”
谢逢野昂首不做回答。
俞思化笑得更开了,“我说,谢谢你。”
谢逢野梨涡含春,正正地望向他:“客气。”
两人并肩待到风停,才看见周身疮痍一片。
墨夜悬顶伴着呜咽长风,几只寒鸦掠过尸海,月挂中天,像盏死寂而凄然的灵灯。
冰河在旁一直封冻到了云天尽头,上面横尸遍地,血染长川,那些身体或是手足残虽,或是身首分离。
此境天地为堂,八方哭灵,状如地狱。
伏倒在地这些身体,已然瞧不出原本面貌,血淋淋地,竟是全无外皮!只剩血肉断骨被丢弃于清月之下。
面前种种惨烈得难以平静而看,俞思化猛吸一口气,眉间蹙起轻壑一沟,下意识地去看身旁的谢逢野。
“这是……”
谢逢野看着两步开外的尺岩,轻声说:“人间终年动荡,妖界亦然,凡有乱事,便要拿无辜性命做祭。”
“不公之事,会发生在天地间的每一个角落。”
神语生死,听上去是那么无奈。
俞思化顺着他的目光去看尺岩,便见那个身穿铁甲寒链的妖怪,头顶和手臂处露出那些坚硬如针的皮毛,都在寒光中泛着轻微的颤。
族人尽屠,此等往事于旁人而言不过茶后闲聊几句,于他却是深埋心底挥之不去的梦魇。
旧景重现,尺岩倏地红了眼眶,喉咙忍不住漫出几声呜咽。
梁辰无声走到他身后,虽然面上没甚波澜,却低声告诉:“都过去了。”
尺岩深深呼吸,连着点了好几回头,像是在刻意提醒自己一般,才哑着嗓子粗粗地“嗯”了一声。
北川之外,曾经有妖族群聚,名为望山,其族熊首狼身皮厚毛硬,出众者獠牙可长数尺似要顶天,因相貌实在可怖似以人为食,是以所居之境再三向北迁徙。
实则此族热情非常,性情敦厚,从不记恨被人驱赶之仇。
“你好啊。”冰凌山路上,尺岩正背柴回家,冷不防被人叫住,茫然回望,最终才在树上看见一个被网兜牢牢捆住的小胡子男人。
那人见他抬头看来,努力地动了动手脚,却成功让束缚住他的网越捆越紧。
小胡子笑得有些勉强:“如你所见,我被困住了,这位……兄弟可否略施援手?”
尺岩倒是很快将人放了下来,又忍不住上下打量。
他听过山外有种瘦弱的动物,跟他们一样双脚行走,叫做人。
但也听过那些人很怕他们,凡是见到必要撒腿就跑的。
却没想过还能有人这般微笑以礼相待,尺岩瞧得很是新鲜,又看他瘦手瘦脚,只有头上有几撮花白毛发。
尺岩心中嫌弃:“这个人好丑,连毛都没有。”
被他直白地看了半天,那小胡子只说:“我原想进山看雪,不料山深路滑,又见雪松苍翠难免心生向往,一时难知方向。”
尺岩沉默地看了他半晌,如实说:“听不懂。”
“……我迷路了。”
彼时天色已晚,尺岩看面前这人瘦弱不堪,干脆将他一并带回族中,大家用好酒好肉招待远客,谈欢至风起雪来之时。
尺岩那天很高兴,喝了许多米酿,早早地就醉了过去,半夜口渴难耐,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找水喝。
他住的地方临着外间一条宽阔冰川,这会天寒地冻,连那条长川都被动得坚硬无比。
夜已过半,他举着陶罐咕咚咕咚地喝了个爽快,正要闭眼摸回床榻去继续睡觉,却无意瞥见黢黑冰川上绽出点橘红光芒。
定睛一看正是那个小胡子,正举着火把在冰川里摸黑走路。
此时雪寒风凌,河川之上更是冰洞横生,稍有不慎一脚踏错都要摔个骨碎。
这么弱小的一个人可不该摸黑乱走,要是摔了那可了不得。
尺岩急急丢下盛水的陶罐,冲出屋去,也顾不上走什么石梯栈道,手脚并用地攀树折枝跳下去,往那点光亮急急奔去。
他向来是族中最勇猛的,若是尽情奔跑起来,谁都比不过他。
可此时脚掌刚刚踏上冰川,心中就忽地生出许多奇异之感。
那近在眼前的光亮像是怎么也跑不到,手脚越来越沉,脑袋也晕乎乎地,瞧什么东西都变得模糊起来。
最终他还是跑到了小胡子面前,短短一截路,让他跑得精疲力竭。
“这里……危险。”
他是用尽全力挤出的这句话,眼皮似有千斤重,抬一下都十分困难。
小胡子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对他的到来表示什么,而是继续专注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他手执朱笔,目不转睛地在冰面上画着走势奇异的线条,或圆或方,最终连接在一处。
小胡子这才松了口气,抬手抹去额上汗珠,转头朝地上的那具临近昏迷的兽身说了句话。
尺岩没能听清他说了什么,只觉得意识朦胧,手脚麻木如坠冰窟。
闭上眼的最后一刻,他看见那些朱笔绘成的线条猝然绽放光亮,生生照亮了半边天穹,竟是一道巨大圆符,正以恐怖的速度像一旁傍崖而建的望山族落奔去!
那道辉芒明明炽热而盛大,落到尺岩身上,只让他觉得割肉一般痛苦非常。
他是被疼晕的。
再醒来,他只觉得胸闷非常,身边尽是浓郁的血腥气,不断有温热的东西滴到他脸上。
尺岩睁开眼,看到了一张脸贴在自己眼前,头上破了个大洞,伤口处毛发连结,眼睛紧紧闭着,没有半点要睁开的表示。
“阿父……”
只这一眼,尺岩却觉得天地之间所有霜雪都尽数落到他心里,冻得五脏六腑生疼。
他动了动自己的手脚,还是被压得牢实,他偏头,瞧见是阿母在用力按着他的手脚。
阿母那双明净温柔的眼睛如今只剩下一只,她艰难地望过来,张开口还没说出话,就先呕了一口血。
“阿岩……阿岩乖,等……等他们走开些,你就……你就快跑。”
尺岩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什么话都回答不了,他透过阿父的身子看见头顶上有人来来回回地走动,那些火花像是游移的索命之物,斑斑点点灼痛双眼。
这些人。
这些手脚瘦弱的人,他们用一种叫做“谎言”的东西来装作真诚柔弱,屠了望山全族。
“要说还是国师有本事啊,我们在周围搜索那么长时间,都没找到这些怪物住在哪里,国师轻而易举就能进来画阵诛妖。”
一个脑袋干瘪的人,举着火把兴奋地转圈,让光照到脚下每一具奄奄一息的尸体上。
“正是呢。”旁边跟他同行的人语气稍平,也没有跟他一般那么兴奋,“只是……”他看着此处血海一片,皱眉说,“既是要诛妖,为何不直接给他们一个痛快,还要这般……”
他们整军领命而来,有国师画阵压制,这些妖怪个个手脚失力不堪一击,要是遇见试图反击的,也不能下杀手。
上头命令只需将他们打倒,不能杀死。
“嗐,你说这个啊。”先前说话那人用脚踹了踹离得最近的一具身子,又嫌弃地立马抽出脚来,火把一阵乱晃,溅落几点火星。
“这谁啊!给这东西头上砸个大洞,老子踩了一脚!真他娘的晦气!”
他甩了甩脚尖,铠甲叮当作响,他才顾得上接着说刚才的话。
“你是新来的吧?”他神秘兮兮地靠过去,“我告诉你啊,上头说是要诛妖,这其中的门门道道可多了。”
“如何说起?”
“就国师,近来总是卜天有异,说我军将遭覆顶之灾,这般不详之言,陛下定是不肯依的!狠狠斥责了他一番不说,还大有冷落之意。这不,刚好遇见外藩进京,此前那些弹丸之地总爱炫耀自家盛产皮毛,中原没有的,国师为了挽回颜面这才献上一计,说北川之外有妖,其皮毛坚硬无比,足以让外藩低头服气。”
“我们这才来了,至于这些东西。”他又用脚去踩了踩离得最近的一具兽身,“活剥下来的皮,才是最好的。”
另一人听得手臂颤抖:“就为了一朝颜面,怎能……”
他话才出口就被另一人怪声打断:“哎!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好好的心疼起这些畜生来了!我可警告你啊,我们银火军此番乃奉皇命而来的,要是做好了那就是大功一件,赏赐必定丰厚!”
“你可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他狠狠地威胁过后留下那面色青灰的新兵,转身去看满地的“战利品”,忽而惊疑道:“哎?这处怎么有块空着的地方?”
他说的那里,正是先前骂过头上破了洞的妖怪旁边,那妖怪和另一具兽身紧紧牵着手,他们之间却空了一大块地方,什么都没有,只瞧得见枯草带血。
那老兵似有些慌了,急急忙忙蹲身下去查看:“国师可再三交代过一个都不能放走,哎,你别呆站着了。”他迅速回头骂了一声,又转回去仔细检查,“你刚才看没看见这块有什么东西?”
新兵举着火把,怔怔地盯着几步之外的垂崖,里面有一双火红赤目,恨意灼人,正静静地对视而来。
他抿了抿嘴,回答:“我没见到。”
人真的是个很奇怪的东西,是人害了他全族,也是人,在危机关头放了他。
尺岩此后游历世间数年,发现待得越久,越是不了解人。
他问到自己想知道的东西,随后面无表情地把手中那个人脑袋捏碎,低低望了半晌手中的血肉淋漓,随后从那人腰上把刻有“银火”二字的令牌取下来,丢进火堆里,再如往常许多个日夜一般,身形灵巧地埋身进入黑夜。
要说国师当真是个有本事的,曾观星预言银火军将有大难临头,此后不久此军如同中了诅咒一般,不论军士将领还是营里伙夫,都渐渐地惨死。
死状各异,唯有他们腰间军牌被丢在尸身旁边。
传言说那是厉鬼索命,也有人讲那是妖怪吃人,还有人说这是阎王爷降灾。
从未能抓到行凶者,银火军上下却被杀了个干净,直到国师惨死高台,被生生剥皮悬挂于皇帝寝殿之上。
大家才终于明白,行凶者为何人。
于是纷纷说:“畜生妖怪真是该杀的东西,下手如此狠辣。”
尺岩没搭理这些话,他杀完国师之后立刻奔去了最后一人那里。
却见草庐孤坟旧篱凄凄,满身戾气的尺岩站在这孤屋面前许久,才拉开院门。
“谁?”
说话之人是个盲女,她杵杖出来,另一只手在前面探着,什么都没探到。
她和所有人一下,手脚枯瘦,弱不禁风。
那纤细的脖子,尺岩都无需用力,就能将它折断。
他正这么想着,却见那盲女脚下一滑,扑倒在了地上,竹杖被摔出去好远。
她费力地撑坐起来到处摸索,却在自己脸前探到了竹杖。
她又问:“谁?”
尺岩学会了撒谎:“我迷路了。”
盲女告诉他,自家哥哥原本领了军禄入伍去了,家里靠那笔钱财修了这间草屋,可没过多久哥哥就回来了,也不说是什么原因,宁愿双倍将那笔军禄赔回去,都不愿再回去。
可家中有个眼盲的妹妹,父母早亡,也没其他可以帮扶的兄弟姐妹。
哥哥为了赔钱,要千里迢迢去山下的镇里做工,天不亮就走,天黑了才回来。
或是奔劳疲累,或是命中该有。
哥哥病倒了。
盲女说这些话的时候,窗外天上的星星缀在她失焦的眼中,宁静淡泊。
“他在弥留之际才告诉我,他心有遗憾,无法弥补,若有朝寻仇之人上门,让我替他说一声抱歉。”
尺岩盯着她的眼睛问:“为何他自己不说?”
盲女笑着摇了摇头:“他说他无能为力,只能做到遵从本心,不继续为恶。”
“他还说,若是寻仇之人上门,见到了我,希望念在当年那份善缘之上,不要为难我。”
尺岩继续问:“他就不怕那寻仇之人,把你也杀了?”
“那样也好。”盲女笑得温柔,“残躯一幅,生死都一样。”
窗外夏风卷动院树簌簌,屋里静了很长一段时间。
尺岩又问:“为什么对我说这么多。”
“因为只有你来过。”
尺岩看了她半晌,站起身来,背对她说:“不早了,姑娘歇息吧。”
他是要来杀人的,要不要杀这个人,尺岩也想了很多年。
那份绝境中的善意,救了他的命,却没能改变他半分绝望。
说到底,若有恨意滔天,怪的也是自己。
毕竟,当夜是尺岩把国师带进去的,是他领着那个虚伪的男人,屠戮了族人。
如果他没有……
如果。
尺岩终日里被这个问题折磨,心里永远烧着灭不了的业火。
但不知道怎的,盲女瞧不见他的面貌,所以待他总是很和善。
尺岩一遍遍地提醒自己,他是来杀人的。
可是到头来,砍柴挑水休整院落他都抢着做了。
他只觉得,这处方寸小院,能给他带来无边宁静。
尺岩也时常在那座孤坟面前发呆,才发现那块老旧的木牌上,所刻的分明是盲女的名字。
“哥哥生病被拉去医馆,后来他们约莫是嫌麻烦,不肯帮我在把他的尸身运回来。”
盲女一人独住深山,衣食不便,后来故于一场风寒。
“还是一个路过的道长,替我立了这座坟。”
她静静地站在尺岩身后,声音一如当日温柔。
“我没再见到过哥哥,但我记得该要等一个人,等他来说声对不起。”
她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搭到尺岩肩膀上:“你很温暖。”
这句话把尺岩深埋心底多年的辛酸给扯了出来,他哑声说:“我才是最不配,最不能被原谅的那个。”
盲女搭用搭在他肩头的手轻轻拍了两下,才说:“我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可我能感受到,你和哥哥都很自责。”
“我们每个人都会犯错呀,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而犯错之后能及时悔悟已然难能可贵。”
“伤害发生之后,要努力善后呀,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她说。
清风捎来几两人间情意,暖泉一般流入尺岩心中,他不管不顾地抱着那块墓碑嚎啕大哭起来。
病在心里,险入膏肓,忽得良言,暖若三春。
身后忽地响起一道懒洋洋的笑语:“本座说呢,是什么东西借我阎王之名四处杀人。”
尺岩行走人间数年,见过各式各样的妖魔鬼怪,却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能见神仙。
“人间疾苦如此,那么多不公之事,你们神仙都在做什么!”
那男子顶着额前黑莲,一步一从容,笑意盈盈。
“神仙在做什么?”他思考过后摊开手,“我也不知道。”
“但是,各人有命,就像他们当年屠戮你族一样,你杀了回去,他们的家人悲痛之感,应当不会比你少。”
冥王言语含笑,目光在他和盲女之间扫过一圈,呵笑道:“神仙自是不会插手世间因果,但我会。”
尺岩警惕起来:“会什么?”
“本座不管你之前报仇如何,可面前此人……此鬼着实无辜,你若下手,我便拘了你去幽都断善恶。”冥王抬眼眸光精亮,“为什么不动手?”
“我下不去手。”
“是吗。”冥王笑得平淡,这个回答似乎也是他意料之内的东西,他旋身负手,“还当人间出了个什么凶狠之物,原来是个傻的,叫本座白开心一场。”
他朝盲女招招手:“走吧,既让我见着了,带你去幽都。”
尺岩紧张道:“你要带她去哪!幽都是哪?!”
冥王挑眉望过来,朗声笑道:“幽都?那可是个好地方,最近鬼吏奇缺,本座看你骨骼惊奇,要不要去下面做官?”
这男子笑容明亮,尺岩心底有处沉寂许久的地方,忽然动了起来,告诉他:要朝着光亮走。
他看了看盲女,又看看冥王,点头说:“我去。”
冥王满意转头:“也不知道是为谁去呢。”
尺岩就此为爱入鬼道,在幽都打了许多年铁。
他憨憨地笑了起来,转头朝身边几人问道:“怎么样?我媳妇漂亮吧?”
白迎笑双眼红肿,显然已哭过几回:“漂亮!”
“那是!”尺岩听此回答定是开心,炫耀地抬起手臂在几人身边晃了晃,“这臂缚还是她给我亲手缝的呢!”
白迎笑尤为捧场,声嘶力竭地夸赞:“好看!”
她自己说还不算,熟络地拍了拍身边的俞思争:“对吧!”
俞思争被她拍出一声闷响,但也礼貌地朝尺岩点了点头:“对。”
尺岩开心的身边冒出发光的小花。
“还真是我点下幽都的。”谢逢野轻笑着摇头,忽听让尘在怪声怪气地说,“冥王可真是好记性。”
谢逢野睥了他一眼:“我幽都鬼众万千,其中身世凄惨者众,个个都有把辛酸泪,我犯不上去记他们之前有多惨。”
“他人自有他人苦,尊重和理解足以,再给多的可怜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施舍。”
谢逢野冷笑道:“幽都可不像你们不世天,喜欢装模作样,爱恨向来随意。我说这位仙官,事到如今,你还不肯悔过吗?”
“哼。”让尘道,“我有何过可悔。”
“嗯。”谢逢野敷衍地点点头,“你就嘴硬吧。”
他不再去理会让尘,反而忽地转头去找俞思化,笑眸勾唇地问:“怎么样,我当年风采如何?”
俞思化被他这般突然凑近弄得猝不及防,又因冥王今日多有如此举动,他竟渐渐的也习惯了,不利敛夸赞地说:“冥王殿,风采动人。”
“是吗?”谢逢野弯身下来,停在俞思化面前,“有多动人?”
他凑得实在太近,明明白白递送出许多轻佻意味。
俞思化脸上一热,皱着眉退开:“听一句夸就够了。”
谢逢野眸光暗暗地将他上下看了个遍,才扬着笑直起身,不再为难。
俞思化看了他一眼,忽地笑起来。
“笑什么?”
“我是在想。”俞思化语带柔意,“曾经孟婆同我说,幽都是天地间,最有情有意的地方,今次看来,该是如此。”
让尘却不以为然:“不过是些无处可去的魑魅魍魉,聚在一起。”他说得有些心虚,是以故意拔高声音,“臭味相投!”
他这声喊得又高又尖,配着他这幅书生面容,在心境上已然败下阵来。
瞬势把旁边几人的注意力都引了过来。
见几人都在看他,他干脆豁出去一般地说:“再好的东西,落到幽都那片地界都是进了烂泥!焚琴煮鹤罢了!”
白迎笑实在不能理解怎的还能有人见过尺岩这般惨事之后,还能发表如此言论。
“你又算什么东西!若不是你!我们何至于被天道诘问拦在这处!”
梁辰转过来看他,眸中冰冷,带些将出的杀意,他诚心向尊上提议:“杀了他吧。”
谢逢野刚想开口,却听身后声音凌冽响起。
“幽都如何,自该是身在其中者来说,如何都轮不着你这般羞辱。”俞思化鲜少这般动气,他朝前一步直立让尘面前,“可知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便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仙,瞧不起众人,看不惯幽都!”
小玉兰像是生气的猫儿一样,炸开一身绒毛,连腮帮都鼓起来了。
“情意在心!仁义也在心!活一辈子,若神仙都像你这般装模作样,那世人都不要期待什么了!”
“你!”让尘被一介凡人这般指着鼻子骂,立时就要站起来,却先被迎面而来的回霜呼了一耳刮子,把他推得狠狠掼去地上,摔了个七荤八素。
弦声又起,盖下了他其余的叫骂。
谢逢野背对让尘,任由回霜狠狠地抽那个没眼力见的。
他直直地盯着俞思化,几乎要看得痴了,笑眼蘸光地问:“这就护上了?”
第056章 眼盲(二更)
梁辰生于仙族, 自小长在不世天,学的是天地大道,听的是厚德载物。
因门第过高, 是以在仙才济济的天界,人人也要唤他一声小仙君。
小仙君自小知书达理, 天然一派温文尔雅,其优良事迹广为流传, 众仙无不称道此子堪任大道。
大家都没想到,他最后得了道——为一妖而入鬼道。
近来人间似是灵力充沛,得仙缘者众, 是以飞升者连茬地出来。
梁辰于灵云之中,见那些自人间飞升而来的仙官们无不欣喜满面,他们三五成群行过玉石栏杆, 仙气缭绕常伴。
其中有一名叫崔木的尤为出众。
闻其道心坚固,仙运更是昌隆,快要拜入道君门下。
然这位仙君既是从人间上来的,那么自那处烟火中脱身,自要了结些旧怨前情。
都说红尘万丈,情之一劫, 为首等大难。
要护住道心, 就要将其视作洪水猛兽。
那崔木上仙实在无力解决, 最终上告天界, 言说凡界有个女妖对他念念不忘,几次三番事施妖术毁他修行, 听起来实在恼人。
为此多番求助, 此事并无先例,众仙也不知如何算才能算作妥当。
尤其这位还是新贵, 势如破竹,虽然说明苦恼,可那女妖也算旧爱红颜,万一此番只是人家二位闹了别扭,或许如崔木这般灵气绕体之人,之后得势再想法子帮女妖修行。
也不是不可能。
如今若是贸然出手棒打了鸳鸯,日后恐遭报复。
就这么一个烫手山芋,被抛来抛去,抛到了那个温良的小仙君手里。
首先,他定然不会去趟人间就再也回不来了。
其次,他向来秉公无私,即便之后得罪了崔木,崔木也会看在他身后的仙族势大,而默默忍下此事。
“梁辰向来有青竹之君子风气,公平正直,尤为适合此项。”
仙篆一发,便叫他下界去。
对此,梁辰倒是没有太多意见,他确实不怕得罪了谁,因为他压根就不在乎。
有仙篆在手指印,梁辰找到那个女妖也没废太多功夫。
彼时雷声大作,像是充斥奔走于人间的怒骂,暴雨泼天,古寺塔顶,窗开窗合。
梁辰无声推开了门,见她正靠坐于神龛之下,手握宝剑,纱衣之上尽是血痕。
那女妖没有半点反抗的意思,见有人进来也只是微微抬起眼皮看过来,视线就再也没离开。
电闪雷光之中,她双眸颜色浅淡,长睫还沾着点点雨珠盖着眼尾那抹艳色,几缕湿发胡乱贴在她额前脸侧。
任由雷光一下一下地劈亮她的脸,像一株艳色芍药,尽管不经风雨摧残花枝飘摇,却美得凌厉又柔弱。
柳眉,云发,双颊若笼暖香,所谓人间颜色,自该如此。
她是很美的。
梁辰先给自己清理了身上的水痕,又移开眼,不再去看她湿衫贴身勾出曼妙玲珑,仙君掌心捏诀,将那女妖身上的水也清了。
随后取出仙篆,郑重地念了遍上面所载,大致是说因她祸乱仙君,其罪当诛。
族中自小教育他,要德行有度,是以他念这张仙篆时尽量言辞清晰,确保她能字字明白。
待念过之后他收下仙篆,却见那女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唇带轻笑:“你倒讲礼貌,是来做什么的?”
“诛妖。”梁辰轻声,随后缓缓抽出灵剑,寒光自他手中湛湛激昂。
女妖仍在原地不为所动,她继续笑着问:“那你刚才是在做什么?”
梁辰严肃道:“我在告诉你我要做什么。”
“哈哈哈。”女妖捂着腹部伤口笑起来,“怎么不世天那种鬼地方,会出你这么一个闷葫芦,还怪好玩的。”
约莫是力气用大了些,扯得伤口生疼,她轻烟眉忍过几息,垂下的睫毛再没抬起来过,语带伤意。
“是他来让你杀我的?”
两人都心知肚明她口中那个“他”是谁。
梁辰只说:“是,也不是。”
“他有此意,然下令的乃是天界,我乃奉命而来。”
他用最简便的语言将此事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这样啊……”那女妖自嘲地笑笑,捏着剑柄的手指握拢之后又松开。
她忽地说:“孟婆,我叫孟婆。”
突然自我介绍,梁辰不解。
“正想直接宰了你,却没想你还替我干了衣。”她笑盈盈地转过脸来,朝着梁辰抬臂张开手掌,立时有灵光成阵,伴随数道凌厉剑气,掀翻了神龛,成了道光亮囚笼。
孟婆拍拍手站起来,虽然趔趄,但目光始终锁在梁辰脸上。
“倒叫我下不去手了。”她隔着条条光咒说,“这笼乃我家传,就算你们顶头老大过来也难破。”
“下次吧,下次我再杀你。”她身影逐渐变淡,叹气道,“我真是好累。”
那个叫孟婆的女妖把梁辰锁在塔顶就这么离开了。
没有打,也没有杀,甚至连怪罪怒骂都没有。
她好像只是很平淡地接受了这件事,然后谈笑而过。
梁辰破阵之后立时拎剑追去,数次打照面,孟婆似乎对追杀一项尤其的有经验。
凡有仙官追到身前,冲天杀阵立时从头而降,但也只是把人困住,从未下过杀手。
她已经习惯了每到一个地方,就先布置阵法。
梁辰也渐渐习惯起这种生活:他去追杀女妖,被困、脱阵、接着追。
最后一次被困,孟婆一如往常准备离开,梁辰叫住了她:“为什么不在困住我时下死手?”
孟婆只答:“你又没杀我,我为什么要杀你?”
一晃三年过去,梁辰还没能杀掉孟婆,但他也渐渐发现,时常有天道降雷而下,追打孟婆,似是那位崔木于不世天另寻他法,直引天惩落于孟婆身上。
奇也怪哉,梁辰追着孟婆跑了三年,可从未见过她何时引禁咒去迫害崔木,崔木反而先沉不住气了。
妖终难敌仙,天惩在顶,孟婆越来越虚弱,也抗不过梁辰的凌厉剑意。
可就在电光火石之间,梁辰收了手,剑尖就险险地悬于孟婆山根之上。
孟婆惊讶睁眼,对上梁辰的视线,他眼里有同样惊讶的神色。
“为何不动手?”孟婆问。
梁辰收了剑:“你没有残害他人,我不能滥杀无辜。”
仙官回了不世天,将仙篆原封不动地还回去,表明自己不愿再做这样的事。
梁辰是个性子倔的,不愿再做谁也劝不了他。
直到他听见灵云深处,崔木多饮了几壶琼酿,没顾及身后有旁人路过,说话也轻浮了些。
“那女妖,我原本是想若飞升不了,就借她妖力让我去做一个富贵俗人,飞了之后哪里还能留这些污点。”
不世天淡漠云天,许多没有仙官斗殴这种事了。
大家都想不到,此事会发生在那个向来端庄的梁辰身上。
双方都有过错,那都得罚。
梁辰跪于高殿,脑中一直在想崔木被打得口齿不清,还要怪声笑说:“你莫不是贪恋她的美色?哈!我告诉你她绝无可能倾心于我之外的人。”
他想得入神,不觉身后灵光靠近。
对于这位天帝,梁辰接触甚少,几乎没有交集。
他却特意来提醒:“我那个弟弟,近来得了名有能之士,熬得一手好汤,幽都上下都很尊重那个姑娘。”
天地莫名其妙说了这些,走时问 :“你呢?”
却没等梁辰回答。
待罚后,梁辰寻着机会就往下界跑。
有时化作青面獠牙的游魂,有时化作断手的老鬼,就在奈何桥边看她。
这么一看,又是三年。
梁辰不知为何,待在不世天上总叫他心闷,只有见她才舒心。
这次正要离开,不料铮鸣剑音忽起,灵光纵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我呢,我在幽都想过很多。冥王殿也时常开导,我听了个道理觉得很有趣,你要不要听一听。”
孟婆声调飞扬,隔着皮相化身一下一下地撞着梁辰的心。
看来,她虽然因崔木受限不得离开忘川,却当真过得开心。
“什么道理。”
“我爱错了人,爱错过这件事不丢人,因为我是勇敢的那一个。”
她靠得越来越近,“冥王说,人不该只活情爱,更不该吊死在一棵树上。若是为了爱而不得就要死要活,那是极其丢脸的事情。”
“放开手,我可以选全世界的人。”
三两句话,她已经走到了梁辰身边,呵气如兰:“傻子,你是不是喜欢我?”
梁辰红透了耳根,着实引人注目。
谢逢野却突然说:“放屁!”
白迎笑被他这一惊一乍弄得跳起来,俞思化也不解:“怎么了?说得挺对的呀?”
谢逢野有些暴躁地揉了揉额头,转头严肃地说:“我告诉你,喜欢谁,认定谁,那就是一辈子的事,只能是他,也只能有他。”
俞思化从未见过他这么目光灼灼地说什么,平日里那些慵懒笑意尽数没了,一字一句说得像在起誓。
谢逢野一本正经:“有时候,吊在一棵树上,也是应该的。”他问,“记住了吗!”
俞思化:“……记住了?”
谢逢野点点头,还是不大放心看了他几回,才转头过去朝让尘说:“滚回你身子里。”
让尘不语。
尺岩插话:“那尊上您和俞少爷的诘问呢?”
谢逢野和善地笑起来,问他:“你想看啊?”
尺岩摇头如拨浪鼓。
让尘拖得太久,白迎笑的天劫追到了劫中之中,雷鸣悍烈。
谢逢野目光沉沉地盯着让尘:“我告诉你,情爱这种病,只有一个法子能解,就是那个人的心意同你势均力敌。”
让尘苦笑:“冥王殿说得头头是道,自己还不是……”
“——非也!我心属一人,而且我们是彼此相爱的。”
“那他人呢。”
俞思化闻言,心中忽生痛楚,他去看谢逢野,见他半天没说话。
几息过后,他说:“他只是把我忘了……”
这话要是独独拎出来,听着实在悲伤。
偏他立时灿烂地笑起来,语调飞扬全然没有一界之主的模样:“但我已经找到他了!嘿,我们可不一样。”
让尘:“……”
雷劫泼天而来,直冲白迎笑,劫数已成,这几道雷劈是躲不过去了。
“看看你做的好事,若今日我们不在,就要因你自私而伤无辜。”
谢逢野在风声中走了几步,越发熟练地挡在俞思化面前。
眼睛还看着让尘,却不知是在对谁说。
“爱你的人呢,永远会和你站在一起,有时候他先来,有时候你过去。”
“总归是要站到一处的。”
怒雷之中忽地闪现金光,一柄巨大光剑劈天而来,孟婆就坐在剑柄上,还隔着老远就伸出手来。
谢逢野道:“看看,不要因为自己不堪,就去否认世间所有的情意。”
爱你的人,永远会为你而来。
就听孟婆遥遥大喊:“姐妹!!!我来救你!!”
白迎笑欣喜地伸手而去,顺便回头看看,把俞思争也扯上了。
“姑娘莫要拉我,小幺……”
“——哎呀,人家用得着你护啊。”
孟婆很快便载着白家姐弟和俞思争离去,让尘站在原地,看样子正要讽刺。
“别急啊。”谢逢野召出法障,气定神闲地说,“我们幽都这些魑魅魍魉,不怕天不怕地,最擅长惹是生非,唯一值得崴了脚的,只有情爱二字。”
“要是崴对了坑,死又何惧。”
俞思化在他身后低着头,看着自己手心发呆。
他们此时还身在梁辰诘问之中,幽都忘川旁怪石成堆,被疾风携带得乱冲乱撞。
其中一块尖锐如刀,早在雷声才起之时,就刺破了他的手心。
可是俞思化半分疼都没感觉到。
全身上下只有心口那处不断在往外蔓延着难以抵挡的痛意,他喘不上气,抬眼去寻谢逢野,只觉面前一阵模糊,最后变成漆黑一片。
孟婆去而复返从天而降,责怪梁辰:“你这个傻子,都告诉你了有危险叫我!”
谢逢野看着他俩笑,突然觉得身后安静了些,扬笑回头,却见小玉兰还呆在原地,目光空空。
他不该是这样的反应,谢逢野忽然觉得没由来的不安。
“怎么了?”
俞思化摇摇头:“我没事,你们先解决麻烦。”
谢逢野抬手在他脸前晃了晃。
“你看不见了?”
第057章 月亮(二合一)
雷劫覆顶。
谢逢野不是第一回见到如此场面, 却是历次迎雷之中最难忍受的一回。
惊雷躁动如擂鼓在耳侧,非把他此身这些骨头皮肉当做最破旧不堪的鼓面,敲打至筋肉寸断才罢。
哧啦哧啦地劈出大小数个口子, 往时那些回忆才能寻着地方倾泄出来。
白迎瑕说曾有金龙献身,浮念成仙, 月老从此来。
老怪物说他摔坏了脑袋,所以丢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记忆, 彼时的小龙略懂些道理,也明白大人总喜欢同孩子撒些自以为是的谎,求些两相心安的自欺慰藉。
其实孩子只是不愿因一言争辩引出些多余又无用的教导来, 他们什么都懂。
既然青岁和老妖怪不愿说,那就不追着问罢。
可是这些混球,就连当日歧崖之祸时, 说个真相还要半遮半掩讲一半藏一半。
只说俞思化就是月老,其余的不肯再讲。
——他们是真的不怕谢逢野哪天气血上头干脆将这小玉兰打死泄愤。
如今再回百年,温情翩然浮现,知有一人,为他来,为他生, 为他死。
他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何其不公。
谢逢野想不明白所谓金龙和浮念台有什么关系, 成意又为何因他频繁出手。
但能让他在此时知道俞思化就是柴江意, 还不算太晚, 冥王殿何其感恩。
我有所念人,在远乡, 在眼前。
徂年惆怅, 始放心上。
自光门中踏出第一步来,见到满屋狼藉, 残烟笼雾人影憧憧,乱局一片中,角落里那衫天青却引去了他所有注意。
彼时谢逢野想:完了,他不一定能忍得住。
他实在太爱,实在爱惨了这人。
他想要拉着他质问为何就此离去,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
他想要让他瞬时记起所有,好让他们可以借着昔日情分互诉衷肠。
他想要一刀斩了那些知道的、不知道的新仇旧怨,此后天地只剩他们二人直到地老天荒。
他想要声声相诉爱意,想要拉住他十指相扣,抱住他衣带交缠,和他唇齿相依护递暖意,想要与君共赴巫山云雨。
偏偏这些冷刺荆棘一般的痴念妄想,谢逢野任何一条都做不到。
成意既是本事滔天,又再三相护,明知情劫难道也要毅然抽身,万般定有一个难处。
谢逢野害怕,到头来要他知道,自己就是那个难处。
那他该有多混账……
他曾以为,若心有所属爱意该当宣之于口,可成意一次一次告诉他非是如此。
可叹可恨,天总不尽意。
偏他谢逢野担了这冥王一职,三魂七魄五感五炽,他再熟悉不过了。
诘问也好幻境也罢,即便人间急疾万千,却不能有任何一种让俞思化此身五感顿失两样。
除非劫损。
“是不是看不见了?”
怒雷滚滚如泼如劈,击打到玄色法障上溅出斑斑点点的辉亮,谢逢野却连看都没看。
俞思化垂着睫毛,雷云之下面白若薄纸,几缕烦恼丝飘摇不歇,他循着声音用眼睛去对谢逢野的方向:“好像是刚才光太亮了,所以伤了眼。”
他微微偏了偏头,让耳朵听得清楚些,听得雷声离自己越来越远。
“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
谢逢野抓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悬于额前,血珠成线连接,龙角顺出,一蓬巨大黑莲花应召倒绽于顶。
方才还汹涌难挡的天雷,在触及这蓬光莲之时尽数被震成了粉尘,无力得不成样子。
梁辰和孟婆齐齐回头,皆看得呆了。
在那俞家小少爷瞧不见的对面,冥王玄袍舞光,寒角生威,衣带悬饰皆于狂风中乱舞不歇,为此悍烈之力不曾漏了半分到那少年郎面上。
光龙从他的身体里现形,顺风而起,竟是将这天道大劫生生撕扯了个遍,那些前一刻还在嚣张横行的光咒符文,尽数被踩于龙趾之下。
巨龙翔天唳鸣,似呜咽,似哀嚎。
光影盛大交错,如创世一般。
冥王只是看着他:“我现在就带你回去。”
让尘被圈于梁辰身后,为着提防他寻着机会又要跑,早在抵挡雷劫攻势之时,梁辰就把他拘到了身边。
他呐呐道:“疯了……疯了!这般对抗天道!”
孟婆难得神色严肃:“闭嘴吧你。”
*
风静云停时,他们重回良云知的小院。
所有人都觉得恍若历经大梦一场,乍得平静尚且难以适应,忽觉恍然若失。
彼时冷弦声来得突然,瞬时将众人带走,独留小古和小安愣在原地面面相觑。
这会终于见到他们回来,小古开心得尾巴止不住地画着圆弧。
狗崽在众人之间撒开欢地窜来窜去,可气氛压抑得像是暴雨将至。
“我把白家姐弟连同俞家大哥一道送回俞府去了,也好方便我们快些解决一下良云知的事情。”
孟婆目光不善地看着让尘,旋掌化出灵笺递给尊上。
“这是属下在幽都查到的。”
“嗯。”谢逢野应道,眼神示意了梁辰把俞思化带到窗边那席软塌处落座。
“一世乱道,十世偿还。”他看着孟婆递过来的灵笺,“你明知自己所谓有损道心,有损德行,更是有人将你彼时杀业记到了你们药仙府头上,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既不甘,又不愿让师父替你背去这些骂名。”
“所以死都不肯回身子。”谢逢野好笑道,“原来你也知道,自己破魂一尊,再不回身子里去会有什么下场,这是下定决心要在这一世自我了解?”
让尘听得嘴唇微微颤抖,身侧的双手渐渐握紧,眼睛闭上,做了一个魂体根本用不着的动作,深深呼吸过后,才坦白地说:“对。”
“你可真是癞蛤蟆,挤一下跳一下的。”谢逢野振臂把灵笺甩到他脸上,可惜那只是灵光所化并无实体,猛力砸去也只能化作微柔辉光散开。
并不能将冥王殿此时的怒意传达万分之一。
灵笺上书,让尘有三错。
一错私自改命:药仙和问花妖族之间的纠葛那是几辈子之前就定下的事情,这般旧恨,妄图改变不是一日之功。且因多代残害,再加上红将军屠了妙手镇,是以药仙府近些年来所受供奉每况愈下,大不如从前。
让尘作为药仙孙祈成得意徒弟,身在其中自然焦虑万分。原来,受那万年诅咒影响,每逢问花妖怪需要献身做丹之时,皆要因背叛而起。
而背叛之人,定要是不世天中药仙府门徒,到了让尘那一回,原不该轮到他下界,应当是他的师弟。
可那个师弟天资超俗,颇有可以继承师门之道风,而背叛这种行为,一旦沾身便如魔咒难除,损身耗德,百代难消。
药仙府已见颓败之势,让尘岂能眼睁睁瞧着它就此没去。
是以私自代替那个师弟下界,如许多辈先人一般,背叛问花妖怪,最终自尽于内疚。
二错无法及时醒悟:本来嘛,历劫历劫,重在历后那些感悟,偏偏让尘此来痛彻心扉,乃至于他回到了药师府后依旧难以摆脱梦魇,心病渐成。
他想试图改变这个存在了千万年的诅咒。
也想要力挽大厦将倾。
最终寻得方法,笑得一妖之怨,若是凡人来消,百世方解,若是仙君身往,十世可除。
说什么情愿爱恨,讲什么痴随一身。
他对那问花妖,对那世轮转中辜负的妖怪,分明没有半分情爱!
怪不得,面对众人指责,他竭力不忿,言语中甚至对于幽都还有诸多不满,故意将每句话都重重砸到冥王的心头恨上。
他就是要尽力拖到自己身死魂销那一刻。
“你可真是兜了好大一个圈子,把我们都骗的团团转。”谢逢野冷笑问他,“试问本座若是没忍住脾气,一巴掌把你拍个稀碎。”
“是不是正好方便你把这个过错算到我头上?我说呢,你所做所为各项条理皆为通顺,若非有意安排那就本该如此,倒是难为你,缜密到了这般地步。”
让尘此刻卸下方才于诘问中那些狼狈,那些瞧起来与他这个温润书生面貌格格不入的声嘶力竭,再开口,已然是一个不世天上灵云绕身的仙君。
“本该让我十世殒命,十辈子不得好死,偿了当年之过,略平妖族之痛。”让尘苦笑道,“前面九辈子顺遂非常,我也没料到司命会将我写来百安城做一回他的孙子。”
“本来……用我此世灰飞烟灭,可换百年无虞。”
“好笑!”谢逢野凝着他问,“你是撒开手落得个干净,那些因你而受牵连之人呢?我问你,若是那白家长女香消玉损于你这劫虚妄,这个是你来背,还是你师父来背?届时妖仙因愤而围攻不世天,这笔过错你能背,还是你师父能背?”
让尘闻言,略带惊讶地抬眼看过来,怔怔地说:“冥王对不世天……”
“你管老子对不世天如何!”谢逢野原本就燥烦无比,面前这个拎不清是非的仙君可算是撞上门来给了他一个发泄口。
“呵。”让尘忽地摇头笑了,感慨过几声“难怪,难怪。”
随后才抬头认真说:“先前我是有心惹怒冥王殿动手,毕竟冥王殿在外风评不佳,都说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若是脾气上来,便是西方无世祖在前都拦不住。”
谢逢野眯着眼看他,且有把握他是在变着法地骂自己。
让尘接着说:“可见若是要了解一人,需得亲至才知,人云亦云罢了。冥王莫恼,即便几日我命丧你手,也不会有人讲这过错强加于你头上。”
“至于那白家姑娘……还有先前列世因我而亡的故人,经我身销魂灭,亡者便能往生极乐,生者亦可安然无恙,我身亡之时,请罪书会递到天帝面前。”
“至于先前所说魔族围府,他们不过是借我药仙府对幽都之怨,加上我身在此处历劫,用此强做文章罢了。”
“万事都能消于我请罪一书,不过都是我咎由自取。”
他好一派光风霁月的模样,叫谢逢野看得眸光阴翳来。
让尘却没察觉到异样,反而用双手将命缘线奉上:“此乃那个问花妖和心爱之人的命缘线,我若不拿着,实在找不到理由做这些。”
“先前多有冒犯,彼时我将临魂销之时,你们幽都鬼众忽至,小仙只好出此下策。”
他所说的是先前用命缘线借成意之力将幽都几人狠狠弹开之事。
让尘说罢,极快地转头瞧了一眼静静坐在床边侧耳聆听的俞思化,转过来行礼道:“谢过冥王偿小仙心愿,也在此祝冥王得偿所愿。”
小安没能忍住低呼一声,又急急地捂住了嘴。
他是见过叛仙的先例的,毕竟和阿疚首次当差就被派给了崔木上仙,很是惊心动魄地参与了一场乱战。
如今且不说尊上一行弦落之后消失无声,又全员脸色阴郁地回来。
这位药仙府的仙君更是口出惊人之语,震惊小安一辈子。
他在道君座下多年,从小童子听道闻策到了中童子,如今被指派幽都,也算成为了可以稍有作用的鬼吏。
天地三界人神鬼魔妖那些弯弯绕绕的爱恨情仇数不胜数,而无奈之处正如这位仙君所言。
因为太过久远,许是从创世之处就存在的老仇老恨。今人再如何不愿,再如何不满,都不能轻易改变,只好在不违背天道的基础上,一辈辈前扑后继地去做。
如让尘仙君这般愿用身死魂销来消解一二的更是不在少数。
难道就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吗?
但好像也没更好的办法了。
说到底,小安呆在幽都的时间还是太少了些,对于幽都的行事风格不够了解。
此刻讶异之后捂着嘴环首去看列位尊使,却见他们要么面上一派云清风淡习以为常之姿,要么朝他看过来,眼底含笑,带着一幅过来人的姿态。
再看冥王,他的脸色……一如既往地臭。
这便是让尘的第三错了:凡事不论,凡事自己扛。
不世天那个地界就很喜欢宣扬此类并不健康的个仙主义,总喜欢告诉所有神仙:不论何时何地,献身救世理所当然。
哪怕只救一人,一花,一草。一木。
都是狗屁。
谢逢野执掌幽都数年,只瞧见没有什么能比自己的命更重要的东西。
而且,幽都这回查出让尘生死薄上和良云知一般,是以他早就算好要在良云知这一劫里死去。
竟是招呼都不打,就把幽都盘算进去了。
“先前,藏着不肯说,是怕冥王不理解。”让尘文雅地递出命缘线,“如今几番诘问之后,识得冥王乃情义之辈,才敢吐露心声。”
谢逢野看他递出命缘线,如同将死的父亲在托孤。
“你说的这对苦鸳鸯,不会就是你那往世里同那姑娘一起联手陷你于杀境的人吧。”
让尘面不改色:“正是。”
谢逢野抱起手来,并不接他递来的东西:“你看我像是个讲道理的?”
让尘略觉得不对,还是点头称是。
谢逢野笑了:“那接下来是不是还要我代你向晚一步来的师父说恩言谢,半带哭腔地说那些‘弟子不孝,此去绵绵无期’这种话?”
冥王在幽都听过太多了,张口就能说。
“你凭什么以为你说了苦衷,我就得成全你,你当我跟你一样在不世天上混呢?”
让尘:“……”
事情不对了起来。
“舍我一身,挽世仇一时,我辈……”
“——我呸,想做那光风霁月的英雄,也得离我远些!最讨厌看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正义之师。”谢逢野打断他,“还想挽救世仇?你问过世仇需要挽救吗?”
尺岩听得咕咚咽了口唾沫:“……这可上哪问去。”
“尺岩。”尊上忽地唤他,“给他摁进去。”
让尘凌乱了:“谢逢野!!”
谢逢野慢慢悠悠地让开身子,任由场景重现,让尘又一次被拖向良云知。
也不知有意无意,他走到了俞思化身边,不管身后如何吵闹:“现在还看不见?”
俞思化点点头,乖巧得不行:“可能……还要一会吧。”
“你倒有趣,一下子瞧不见了连怕都不怕?”谢逢野弯身凑脸去瞧,一时间凑得极近,然俞思化察觉不到,就静静地睁着眼,净眸透亮。
谢逢野在里面瞧见了自己。
但即便再瞧不见,俞思化也能感受到谢逢野带来的那阵微风拂过面庞。
他笑道:“就是因为太突然了,所以还没能反应得过来会怕。”
谢逢野一动不动:“嗯。”
俞思化:“……你能不能不要离我这么近。”
“你知道?”
身后让尘声音逐渐变大,一天之内被逼着放弃了两回君子模样。
谢逢野只做不闻,挑眉道:“还是说,你看见了?”
冥王晓得不能急着让月老恢复记忆,但可没保证过能克制自己的情意。
还是在一个眼盲之人面前。
他可以笑得肆无忌惮,也可以说得温情似水。
俞思化当真弄不明白谢逢野这是怎么了,只是面上一阵热:“要不……你还是先把这位,这位人的事情解决了吧,大家都等着呢。”
“怕什么。”谢逢野还是把脸横在他面前,“这一屋子都是我的人。”
他说得轻松又慵懒,好似只是在叙述一个事实。
偏那尾音飞扬,硬生生拖出些暧昧不明来。
俞思化没有再答。
谢逢野也不多说什么,就一直贪婪地把人看了又看,直到身后动静小了许多,他重新直起身来。
又故意伸手过去,擦着俞思化的脸,拽了一把窗外海棠,捏得指缝漏出花叶数片。
收手回来的时候,故意落下几片粉瓣,落到玉兰脸上。
俞思化:“……”
他被突如起来的细小微痒惊得动了动手指,而后暗暗呼出一口气。
怎么回事?
为什么先前凶得没边的人,掀门出去同白迎瑕打过一场,再回来就这般的……
俞思化心中很不想用这个比喻,可冥王若有尾巴,此刻应当已经高扬至天穹了。
面上如此,心声也没安静过半分。
絮絮叨叨念了许多,俞思化再从中挑挑拣拣,只有两个字“开心”。
有什么好开心的。
如今胸口不再疼了,俞思化乍听眼盲害不害怕这种话,当真没有半分畏惧。
他只觉得,好像只要有他在,有这个冥王,有这个谢逢野,天大地大,就不该有他俞思化害怕的东西。
不觉唇角已露浅笑,待他发觉时,倏地捏紧了手掌。
神色也即刻冷了下来:“冥王显然还有更应该做的事情,而不是在我这里逗弄一个瞎子。”
“好。”谢逢野回答得甜腻,他只当俞思化是不喜这般轻佻,是以义正言辞。
没再多逗留,旋身往良云知那边去了。
此刻的谢逢野听不着心声,更不知晓身后那窗海棠下,俞思化平生许多煎熬。
——如何能对一个闻名远近的痴情人,有如此依赖。
实在不该。
万般不该。
再看那头,让尘魂归良云知肉身,才睁开眼来,双眸外泛心如死灰,连眼珠子都懒得转一下。
谢逢野囫囵往嘴里塞一把花叶,另一只手把那两根命缘线丢到让尘胸口。
这次力道小,却砸得让尘闭上了眼。
“我们幽都啊,向来不讲道理,你越不让我做什么,我越要做什么。”谢逢野烧火不嫌柴高,“要是你不跟我说那么多,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或许我就让你得愿去死了呢?”
让尘闭上眼,念起了清心咒,似是很怕自己当场呕出一口血来直冲天际。
“没你这样的,我也不知是谁教了你这些坏毛病。”谢逢野时常如此受人白眼,倒也习惯。
“天道在上,下有天帝,天帝之下诸神仙统御万物,有道是天塌下来个高的顶着,前尘如何,无论如何都轮不着你这么个晚辈去换。”
让尘依旧唇启唇合地念着清心咒,谢逢野嘴巴也没停过。
“你们可是神仙,是人间供奉的偶像,没事就该按照自己的位置呆在神龛上,供天下万物膜拜。”
让尘猛地出声问道:“既如你这般说,大家各司其职各守其位,都要将那疾苦视作无物吗?”
“非也。”谢逢野摇摇头,“准确的答案我给不了你,毕竟我向来和天道都不大对付,我只想说,你如今闹这阵仗,可见不世天曾派来一兵一卒相帮?”
“还是说不世天看不到如今之乱?”谢逢野垂眸看他,“不过人有人瞧见,有人又当做没瞧见,有人希望你以此身了却一桩旧怨,好让他们轻松许多,本就有人该对旧怨负责,但无论如何都不该是你。”
让尘闻言,眨了眨眼,眼珠缓缓下滑,去看被放在胸口处的命缘线。
“至于人间,人家拿你当神仙供奉,又有几人见过你长什么样?又有几人当着你的面跟你吐诉过心声?神前不缺三柱香,世人敬神畏仙,爱的难道是你一腔怜世真心吗?你如今灰飞烟灭而去,难道他们会知道?”
“非到灾祸临头,谁会在乎你这一身救世之功?”
让尘听得没见蕴起薄怒:“照你这么说,世人都是庸碌之辈,神仙岂能有如此想法?”
谢逢野笑道:“为何不能?”又说,“难道你我不庸碌?难道飞升成仙就能脱俗?我看未必。”
他嚼着花叶,嘴里总是有盖不下的酸涩。
“都是活在天地间,大家都一个德性。真有那超世出尘的,早已神魂归于天地,可不会像你我这般,面红耳赤地非要争个高下。”
让尘不语,谢逢野接着讲:“都有念念不忘求而不得之事,若你此身今日消亡能彻底了去旧债一桩,本座亲自送你。”
“但你心知肚明,这就是你的求不得,妄想罢了,镜花水月的东西,舍命实在不值。”
外间廊下忽起微风,卷花飞叶,又静静落下。
谢逢野自己都笑了:“我本来不爱跟人说道理,可如今见你,不知怎的,话就多了。”
让尘问他:“那该何解。”
“自是无解。”谢逢野回道,“若万事皆有解,还要那普度众生作何,还要那满天神佛干嘛。”
让尘语噎:“那你方才分明说神佛无用。”
“我可没说这句话。”谢逢野一连笑出好几个音,“我是说你做神仙住天上就少下来嘚瑟,好好地守着供奉。”
“成神为仙,救世要做,安安稳稳待在神台上也很重要,若非到万不得已之时,谁都不能少。”
让尘不解:“如何说?”
“活一个念想啊。”谢逢野咽下口中花叶,“所有的祈求祷告,若能有只耳朵静静聆听,便是这世间三千红尘中,顶顶温柔的事了。”
“你就好好听,莫要再为一人一物做什么丧命的傻事了。”
“让自己死的值得些,若有那日天地遭难,我辈自该挡在众生前面,皆时少一个自以为是灰飞烟灭的蠢货,就能多一分力,多一分胜算。”
谢逢野如是说,让尘眸带惊愕耳中似闻震震轰鸣丝竹,眸里隐约能见鎏光映转。
他认命一般叹气道:“竟不知冥王如此通透……受教了。”
“昂,我向来都知道,只是如今心境开阔,愿意跟你多说几个字罢了。”
让尘想了想,还是问:“冥王说得有理,可……若是有朝一日你因情劫而身陷囹圄。”
“那我甘愿赴死。”谢逢野含笑,一口气推翻了之前的高谈阔论,他说得斩钉截铁,以致于让尘脸上的感动还没消散下去。
孟婆则是在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让尘皱眉问:“那你刚才还说那些!”
谢逢野听他声音都高了几分,且精神气十足,不由被引得哈哈大笑。
“你能跟我比吗?我能为了爱人去死,你这么兜兜转转绕一大圈,胸口处放的还是别人的命缘线!”
“连个爱人都没有,你跟我絮絮叨叨。”
变脸之快,众人叹为观止:“……”
让尘一阵气噎,恍惚又头晕。
“冥王当真三界说话不算话第一人。”
谢逢野好性子地跟他聊了半晌,才等到姗姗来迟的药仙。
老神仙一脸疲相,纵使从头到脚都有灵光缭绕,可也不难看出他为这个徒弟奔走多时。
初见谢逢野,约莫又想起当日砸殿砸府之仇,脸色稍暗一瞬,才说:“即便冥王曾经荒唐闹事。”
他顿了顿,却见白发垂垂的老神仙躬身行礼:“老仙谢过冥王救我爱徒。”
让尘眼眶泛红跪在一旁,不吭声。
谢逢野大度地挥挥手:“你这老头弄那么严肃,倒叫我不会说话了。”
药仙孙祈成瞧见他手上还捏着花叶,时不时嗑瓜子一般往嘴里递去,问:“冥王如今……还吃草呢?”
谢逢野随口说:“已经吃成习惯了,难改。再说了,这法子当年可是你教给我的。”
孙祈成听罢,脸上又是一暗。
他们药仙府上下可如何都忘不了,冥王当年劫成归来,非要来求药,可他们知道那药之珍之贵,可生幻像满足当时心愿,自然可见心心念念之人。
但更重要的,那味药早已流落人界,可解顽疾,延寿命。
最后一次有过记载的,便是在良家人手里,到了百安城之后就再寻不得。
如今说来,谢逢野却忽地想起彼时风雪满城,柴江书突起恶疾,良密之兄带药前来,没用多久便药到病除。
“你当时怎么不说。”
孙祈成白发流银,满脸长辈慈爱之相,胡乱扯了个理由:“因为你当时说话太冲,我药师府不爽快。”
谢逢野眨了眨眼,再咂咂嘴,最后点点头,才笑说:“老东西,你骨头还挺倔哈。”
孙祈成面不改色惭愧道:“彼此彼此。”
“这个不提,那他。”谢逢野猛地指向地上跪着的让尘,“他为何要说这辈子来良家做孙子都是司命因我而为?”
孙祈成闻言,抬头看来:“你不知道?”
谢逢野:“知道我还问?”
“当年你幼时病重被送去昆仑虚之前,司命曾喊打喊杀的带着你幼时那群小仙童玩伴来讨药。”孙祈成回忆着说,“他一人高高瘦瘦于仙童之间,显得……”药仙顿了顿,评价道,“尤为忠肝义胆。”
“当时我府乃是让尘在守,故而打了照面,没取到药,司命自然记恨。”
“哦?”谢逢野问,“那为何不救我?那药又流落人间了?”
“非也。”孙祈成抬眸看冥王,语调微沉一瞬,“天帝有令不可给,至于你们兄弟之间如何,我便不知了。”
他说是这般说,偏要添补一句:“我……我药师府有苦衷,想来这句话冥王已经听过多次了。”
“这样啊。”谢逢野对于这个答案并不意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药老,你年纪大,都快活成个老精怪了,容我问你个问题。”
孙祈成额头青筋微鼓,仍不缺风度,略带些咬牙切齿:“冥王殿请问。”
“我哥他早先和昆仑君熟吗?”谢逢野问,“私情如何?”
“这个嘛……”他问这个问题倒让孙祈成稍显意外,“就我所知,并无甚私交。”
“哦?”谢逢野语调奇怪地扬了一声,又问,“那昆仑君和魔族呢?熟吗?”
孙祈成只笑:“老仙连过往几年都快数不清了,又如何知道创世之事?遑论天帝也好,昆仑君也罢,老仙同那二位,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
碍于当今青岁天帝乃龙族出生,又往前推龙族当年大祸仅留下这兄弟俩为昆仑君所救。
但青岁很快便带着弟弟奔赴不世天学道,极少来往昆仑虚。
“直到当日金龙曜日,浮念花败,成意出世。”
谢逢野来了兴致,又装作不在意地问:“都在讲这个故事,却都讲的没头没尾,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着,难不成月老是我生的?”
孙祈成还是难以熟悉冥王这般说话风格,“若问这个,老仙却不熟了,既是旧仇,或许要找上古神仙。”
“老怪物不就是上古神仙。”谢逢野说,昆仑君到底年方几何这个问题他一直都不晓得,但老怪物有意隐瞒多年确是事实了。
“还能找谁。”谢逢野瞥着孙祈成,“白氏妖仙?”
孙祈成不置可否,却笑出了别具一番的“孺子可教。”
突然话头一转,问道:“对于今日此事,冥王如何看?”
“此事?何事?”谢逢野反问道,“是你这好徒弟,还是天帝,还是那昆仑君还是……天道?”
“但看冥王想如何作答。”孙祈成说。
“我嘛,我没什么看法。”谢逢野淡淡地回,“知人不评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孙祈成却开始高深莫测起来:“谁人不识局中人,不知已是局中人,天地一盘棋呐。”
“听不懂你们这些老头说话。”谢逢野漠然地转身面向让尘,破指画符,隔空拍到了他额头间。
这是血契,受制之人,不得乱说。
孙祈成在旁未加阻拦,只是待他契成之时才开口:“我徒如今行此大祸,老仙这就要带他回去受罚,自当是没有机会到处去宣扬今日故事的。“
“你懂什么。”谢逢野搓搓指尖,“有的是他不能讲的东西。”
“不过,你如今要带走他,可要将良府安顿好了,毕竟良云知可是金贵公子。”
“这是自然。”孙祈成颔首,“虽然很不想当面如此说,可冥王于我药师府有重恩,今后若有需要,直言便是。”
“省省吧,两次求药都没给。”谢逢野不打算领这情,摆摆手道,“那你们看着办吧,再会。”
让尘看着冥王带着一堆人人鬼鬼离去,身影投进光里,踏过海棠纷纭。
“师父,我好像知道了,为何幽都鬼众对冥王,这般誓死衷心。”
孙祈成晃着脑袋:“为主,掌境,冥王做的通透。”
让尘不解扬首:“那……做人呢?”
不待药仙再回答什么,未走远的对话传进屋里。
俞思化被扶着往前一点点慢慢地挪,谢逢野说是让梁辰来扶,可他才将手搭上去就摸到了冥王袖口那些银贴卷云……
此刻身后一堆鬼围着,他不好戳破,也不理解为何没有鬼戳破,就这么依着他家冥王撒谎。
俞思化只好强找话题,小声地问:“药仙不喜欢你?”
“别乱说,我人缘很好的,上天入地去到哪都是夹道欢迎。”
“那他……”
“我和他八字不合。”
*
从俞府出来时,日近黄昏,柔和霞色遍铺天际。
待将俞思化送回府上,谢逢野又领着鬼众回了姻缘铺。
才进门,孟婆先把脸贴了上来,嫌自己额前挂饰碍事,一把子掀开:“尊上!拍我!拍我拍我!”
尺岩也不遑多让,见孟婆已有所心动,更是摘了自己的脑袋递过来:“老大!先拍我!!”
谢逢野被堵在了门槛边,就连一向沉默少言的梁辰都说:“我身为幽都副使,自该我先来。”
“走开。”谢逢野心情大好地推开面前两张大脸,“你们当本座的血取之无竭吗?”
孟婆见状又改换思路,扯着谢逢野的袖摆:“那好歹就让我们跟你在人间吧!行不行!行不行!!”
谢逢野被她晃得头晕,连忙道:“别,别摇了!哎我说梁辰,你们什么时候能学学目有尊长,啊?你管不管?”
梁辰没回答,倒是一旁的小安看得有些心慌。
——副使笑了哎。
上一次看见这张脸笑,还是在良府门前,众鬼把他团团围住,逼问俞少爷的身份。
小安:!
尊上知道俞少爷的身份了!
他一腔死谏之心浴火重生,当即噗通一声跪在气氛欢快的姻缘铺中。
“尊上!成意上仙多年来未出纰漏,浮念台也井然有序,是以当年之事必有苦衷,上仙此身仍在劫中!!!万万不可伤他啊。”
大家被他这架势劝得一愣,谢逢野越过几道身影去看那伏地而跪的小安:“他此劫若不成,或丧命于他人之手,会如何?”
事到如今,小安不敢隐瞒:“会五感尽失!!劫毁,身亡啊尊上!!!”
谢逢野瞳孔猛地一缩,带着疾风冲杀到他面前:“你说什么?”
“五感,五感尽失啊尊上!”
谢逢野怅然若失:“五感……怎会如此。”
小安硬着头皮喊:“你千万别杀他啊!!”
谢逢野的怅然戛然而止,一时间屋内众鬼看向小安的目光都奇异非常。
还是尊上先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
随后大家的嘲笑都一字不落地落进小安耳里,给他臊得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还是孟婆把这个忠肝义胆的小仙童扶起来,向他解释原委。
“听明白了吗,所以方才尊上给那让尘下了血誓,是不准他出去道破俞少爷的身份,是在护着他。”
小安闻言,恍然大悟地点了头,刚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又问:“那你们是在?”
“我们。”孟婆扬眉道,“我们当然是在让尊上给我们也下血誓,先让尊上安心,我们就能留在俞少爷身边照顾他。”
孟婆说着说着,不知想起了什么,眉眼一暗,又猛地转身而跪:“尊上!我此身此命,乃幽都所救,乃尊上所救,请尊上许我留在人间护住俞少爷!若弄丢了人,我用身死魂销来赔!”
她这头话音未落,尺岩也跪了下来,谢逢野抬起眼皮:“都起来。”
又猛地指向梁辰:“你也跟着胡闹是不是?”
梁辰面无表情:“请尊上允诺。”
“允,允允允。”谢逢野揉揉额头,无可奈何地笑起来。
“可是……尊上。”孟婆迟疑半晌,还是决定问出来,“即便如今的俞少爷,已非当年的柴江意,您还……”
“我还什么?”谢逢野问她,“情意如初?”
孟婆点头:“嗯。”
“那是自然。”谢逢野低头笑道,“月亮只有一个,阴晴圆缺,他都是我的月亮。”
欢喜只有一次,此后清风明月远山斜照,都是他。
孟婆怔怔地盯着尊上:“您好像变了。”
“变什么了?”
“变得会说人话了。”
“……”
“说起来也怪。”谢逢野乐事在心,不同她计较,他眸光明亮地望着外面清辉月明,梨涡里暖意止不住地往外淌,“我们每一次,都是最适合对方的样子,这可不就是命吗?”
冥王陷入回忆,山蛮子和柴江意,姻缘铺和丧事铺。
孟婆:“每一次,你们不就两次吗?而且,他不记得了呀。”
“不记得又如何。”谢逢野有些急,“不急得也是我的,况且我们还有金龙……”
他忽地转头问孟婆,“当年你为何要来幽都?”
话题转得太快,孟婆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唔,是你哥告诉我那天罚落不到幽都,我可以去躲命。”
“我哥。”谢逢野眸光暗暗地点了头,又转向尺岩。
尺岩当即回话:“老大,我是你领进去的呀,你不是才看过一遍吗?”
“我问你这个了吗?”谢逢野说,“你妻子当年得一位道长指点,才能留在那处,她可有说过那人是谁?”
“他啊。”说起当年指点盲女的道长,尺岩就面带不快,“我媳妇只说那是一个温润公子,特地说了将来会有一个凶神恶煞之人前来。”
谢逢野最后看了小安,不在问什么了。
他起身向里屋走去:“梁辰过来。”
然后抛了句话给其余几个眼巴巴的鬼:“你们几个分工一下,过几日我要出去,届时你们全天守着他。”
几鬼欢欣狂呼!
“好耶,老大我们一定照顾好俞少爷!”
谢逢野嗤笑着挥手问:“叫他什么?”
孟婆笑眼弯弯:“叫冥君!”
小安在一片欢呼声中,情绪难免被感染:“嘿嘿,你们好像真的很为尊上开心。”
“那可不!”尺岩咧着笑回,“哎呀,我至今都不敢回想尊上当年才回幽都的样子啊,那么放肆不羁的一个神仙……”
这话算是说到孟婆心坎上了,她深表同意地点了头:“要我说,尊上当年真是。”她想了想,只能总结为“可怜”二字。
小安望着他们,实在难以想象那个三神之首,恣意风流的冥王,是做了什么才能得到这两个字。
“冥王找到他想找的人了吗?”小古有些委屈,垂着脑袋说,“那我就没用了呀。”
“怎么会!”孟婆蹲身下去抱起它,“你要跟我们一起努力,再也不让他难过。你们用玉,就是给人带来快乐的呀!”
外间欢乐一片,里屋却气氛凝重。
梁辰先说:“若无天帝,属下不会来幽都。”
“不止吧,还有那新来的两个小神官。”谢逢野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台,想得出神,嘴角弧度却越来越大。
“我问你,当年若是司命去药仙府求到了药,我还会去昆仑虚吗?”
“不会。”
“若是司命未结当年之怨,我还能于今日遇见让尘吗?”
“不会。”
“若无今日让尘,我可还有机会同药师府结这情分?若没能阻止让尘,白迎笑身死此劫,我可还能有机会同白氏结恩?”
梁辰眼睛睁大了些:“一切都因当年天帝下令药师府不许给药。”
“还有。”谢逢野接着说,“他深知同你说什么,能让你不顾一切来幽都,更晓得如何借盲女消去尺岩戾气,哪怕是对我,更是知道要怎么说能让我听话。”
他苦笑摇头:“我这个哥啊,你说他到底在想什么。”
梁辰紧着眉摇头:“属下难猜。”
他想了想又问:“那俞少爷的眼盲,和触感,尊上……”
“你知道‘参归’为什么要叫这名字吗?”谢逢野抬眼说,“因为我当年送到昆仑虚时没了心,五感尽失,三魄外走,犹如行尸走肉。”
“老怪物是用‘参归’来给我压回来的。”
梁辰明白了,可还是问得有些艰难:“尊上是想用你的心,去救俞少爷的五感吗?”
谢逢野默了默,才说:“权宜之计罢了。”
“之后我去东海之滨,你们……”谢逢野深深吐出一口气,“劳烦帮我看好了他。”
*
谢逢野虽是如此说,可梁辰孟婆他们每日在人间欢欢快快地,也没见他有动身的意思。
俞家小少爷还是眼盲着,但良府那日之后,良云知忽地回光返照一般,精神大好了数日,在此期间同其父良叶说了许多,时常谈到深夜。
不知都说了些什么,但之后良叶自辞城主之位,遣散家奴,未出两日,良府公子魂归九天。
俞思化再得邀请,亲自去操持良云知的凶礼。
俞家两位兄长未加阻拦,一起陪同眼盲的弟弟前去,出殡当日,谢逢野也去了灵堂上香。
良叶老父丧子,形容疲惫,却还是顶着红肿的眼将良府传家之宝“参归”送到了谢逢野手上。
言说当日若非他们亲至,良云知或许就此沉沉睡过去了。
谢逢野看着那半块石头,无言点了头。
此后良府收拾行李,又去俞府辞行,彻底离开百安城。
这段时间,谢逢野整日留在姻缘铺里也不出去,倒是叫孟婆看得心焦。
“尊上啊,您这都把人寻回来了,不去……不去多亲近亲近吗?培养感情呐!”
对此,谢逢野义正言辞地教育道:“既是下定决心要和他光明正大地在一起,我就要耐心等他想起我来,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懂不懂?”
孟婆:……
懂是懂,就是从冥王嘴里说出来,不大让人信服。
不管她信不信,谢逢野就这样又窝了好几天,直到良府清出了宅院,他才重新去了一趟。
这次没了法障阻碍,一路顺遂,待到灵堂瞧见那尊石像之仇,还是难以抑制地感慨了司命此仙之记仇。
又想他声嘶力竭地吼若是毁了石像,他定会回来相助。
也不知可做数么?
谢逢野心带疑虑,推得倒是干脆利落,眼见那丑石头砸地成坑,又碎成石段。
眼瞧着尘归了尘土归了土,司命没来。
谢逢野砸了砸嘴,一掌将那些破石头劈成齑粉。
土生回来时,已是石像被毁的第三天了。
他向来以风雅自居,最喜欢嚼词造句,万般追求一个风度。
而他此时就很没有风度地隐了身形,不要命一般地在百安城街巷之中狂奔。
他有太多太多话想要对冥王和月老说,他们两人那些恩情,他们那些念念不忘,他们那些舍身献道。
想当年土生曾于不世天云巅之上感慨众生,念各人有各人的苦,生离死别爱而不得,记得所有的那个人才是最痛苦的。
往事如尘烟,凄离而过,倒泼了他这和个局外人一身狼狈,明明两人爱得轰轰烈烈,最后却叫他司命记去了所有。
好他娘的没道理。
偏生那些如火般滚烫的情意,叫他看得热泪盈眶,化作满腔肺腑之言,憋闷许久。
不论承认与否,土生早已将冥王和月老视作挚友了!
最重要的,他生怕自己来晚一步,谢逢野若没理解他当日声嘶力竭吼出来的话。
——他把俞思化杀了怎么办!
他先去了良府,见屋院无人凄惨,尚不知发生了何事,又疾疾奔赴姻缘铺,屋里几个鬼正相谈甚欢,土生乍然出现并未破坏太多他们的情绪。
“冥王呢?”
孟婆不明所以地看了看他,指指里屋。
“这些天一直憋在里面呢,不出来。”
可推开那屋门,哪里有谢逢野的影子!
土生一砸手,懊恼道:“坏了!”
也来不及同幽都鬼众解释什么,他又精疲力竭地往俞府赶,好不容易寻到了俞思化的府院,见院中两个男子忙于争执,他们身后屋门紧闭。
鬼气冲天。
土生想也不想地捏好诀冲进屋里。
电光火石一瞬,万事都凝结了……
俞思化正阖目而眠,呼吸均匀,屋室昏昏,一派恬静。
谢逢野的嘴还停在人家眉间,因为太过忘情沉迷,乃至让土生瞧了好半天才被发现。
冥王变脸如翻书,立时狠戾无比地瞪过来,龙角瞬现,额头上隐着鳞光。
他护食一般朝土生凶狠地呲牙,只为做个噤声的口型。
土生大为不解,踉跄着退出去,这才听清屋外那两个男子在吵什么。
俞思争怒声道:“多少钱都得治!小幺如今这般,你我没护好都有责任!”
“你小声点!他睡着午觉呢!”俞思明晃着一根指头,声音却更大,“这是钱的问题吗!你寻来的那些医师,有几个靠谱的?”
俞思争一把挥开他那根碍眼的指头:“我不靠谱,就你在家里靠谱,逼得小幺去外面开丧事铺!”
“那是我逼的吗?啊?俞思争,你看看你先前给过小幺好脸色没!你……”
他们吵得真情实意,土生在旁看得一言难尽。
还吵。
白菜都没了。
第058章 心盲(二合一)
自良府之后, 俞思化除去眼盲无触感之外,更是频频起热,时常睡个昏沉不知人事。
纵使沉眠良多, 可外间如何,他全都感受得分明。
那股清幽寒气像是一味良药, 冲冲闯闯地绕着他的血脉乱撞,熨下些干热难捱。
可即便如此, 梦里那些幻变光影才真正叫他怆然忧伤。
他时常梦见自己还在百安城中,那些熟悉不已的青砖旧瓦堆砌着永不融化的霜,漫天雪绒纷落, 遥遥如落白素,衰草现哀荣,天地一片寂然。
他单衫轻行赤脚行走, 不知该往何处而去,每踏出一步都觉得极为不真实,各家门前风灯残破,纸面斑驳脱落,楹联在风雪中飘摇着残墨。
此城风貌延续数百年,光阴变迁中其实许少有改拆屋院的情况, 照理说, 俞思化时常行走于百安城, 街巷旧道他也本该熟悉不已。
偏偏此巷枯柳, 此景怅然,全未见过。
他又来到那个路口, 晨光总是从那户破瓦檐头升起, 刺芒一般破开墨色云天,将纷落雪花照得晶莹泛光。
每逢此时, 那些沉寂暗淡的屋室才如同活了一般,再轻轻响过几声门窗碰撞之声,从那些阴影里露出几张人脸张望过后,又如同躲避瘟疫一般快速缩回去。
他们瞧的方向同俞思化一样,总是带着几句尖酸刻薄。
“那小少爷拉着什么?我看着是个人啊。”
“哎呦,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能有这菩萨心肠拉人回来,难道他们这些做药材生意的,也有悬壶济世之心?”
“我看未必,也是现在情况未明罢了,若真到那饿死人的地步,世间还能有几个圣人。”
“你说的有理,我看呐,他家定是余粮充足吧,晚间让三郎去要些来才是正经。”
“……”
声音听起来闲碎,时常几个人同时开口流转耳边,听得多了,俞思化也明白些,但他还是一次次往那路口望去。
那片风雪凄寒中,待晨曦露出大半,清光正正照亮黑寂巷口时,会有一人披雪而来,他身后带着咕噜咕噜的车轮声,碾过雪尘,压过老石砖。
他拉着一辆板车,板车上用枯草干枝围了一个男人。
躺着的男人似是身在病中,每回车轮因石路坎坷颠簸过一次,那个男人都要轻念一句。
俞思化凑近些,想听他在说什么,却只能听清到呓语。
可是梦中之人却能听的分明,那个身形干瘦的男子在前,每一句都会回应。
“我在。”
他们路过俞思化,头也不回地往巷尾那院去。
之后他们总在一处,或是出门,或是灯下闲聊,或是隔窗偷看。
对视,然后相爱。
红烛高照,窗影登对,却在风寂一瞬,独留一人怅然。
红衣喜服如火,一直烧到大梦尽头。
有人被丢在了那场白头到老的梦里。
那些零碎的场景互相连接,却总在快要完整之时“彭”地炸开来,碎成金青色幽火,徒增凄寒。
每每此时,俞思化都觉得头痛欲裂。
隔雪而望,像天地大梦尽现此时,怆然不已。
俞思化知道,在许多年前,那场无边风雪中,有两个人坚定地互相选择过。
此情甚笃,却不知为何每回梦醒,沾湿的却是他自己的脸。
谢逢野近来也很惆怅。
自从取回参归之后,他把自己这颗心融去俞思化身上,本意是为了替他挡一些天道降罚,小少爷却整日里昏睡沉沉。
自从隐了身形偷摸进来被土生当场撞破,他便越发光明正大起来。
只是俞思化近来不知为何,总是沉睡良多,冥王也没了那些亲近心思,只好日日夜夜陪着,趁他睡熟给擦掉些额头冷汗。
俞家哥俩就更简单了,总归是要吵,在哪不是吵?
却不知他们争辩得难舍难分之时,小幺屋里或是一抹玄衣静坐,或是一群妖魔鬼怪围观。
譬如此刻,轻幔笼烟,如玉公子紧锁双眸。
榻前……甚是热闹。
“我觉得,小少爷约莫是被魇住了,都说心事如大病,一病病一生。”尺岩严谨地说着半生不熟的道理,很快便被小安反驳回去。
“神佑俞氏,如今尊上在此,哪里还能有不长眼的敢来冲撞?”孟婆向身边的梁辰求证,“你说对吧?”
“恩。”梁辰回了他,还是压下眉来沉声道,“尊上,是否需要求助于药仙府?”
“找他们没用。”谢逢野探着俞思化的额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人看,“当日于良府中,那师徒二人都瞧过,既然没有吭声,定是无法可解,问了也是徒增麻烦。”
“那可怎么办?”小安锁着眉,看上去俞少爷当真难受得紧,“按理来说不该至此啊。”
“是不该至此。”谢逢野眸光沉沉,忽感指腹下的人微微皱了皱眉。
他稍偏了些头,这回连吩咐都没下,原本围做一堆的鬼都瞬时散去,谢逢野也静悄悄地收回了手指。
俞思化睁着眼呆坐了许久,才怔怔地用手背擦了眼角残泪,心中像是破了个大洞,似乎一辈子都难填平。
“到底在哭什么。”
他听见。
已不是第一回了。
自他眼盲之后,每逢这般醒来,都能听见谢逢野的声音,可不论他怎么开口,冥王就是不理他开始装死,只管一直默声陪着。
说起来也好笑,这是他知道这个怪脾气的鬼神以来,他话最少的一段时候了。
俞思化眨了眨眼,头还是晕乎,他问:“有人吗?”
谢逢野站在他一步之前,默不作声,指尖弹出灵光,从门缝中冲出去,化作乱风一阵,糊了正进屋门的俞家兄弟良久。
他们似有所感,带着若干仆从进来嘘寒问暖了半天。
如今俞府上下接连失踪两名管家,张贴出去招人的告示迟迟无人接下,好在原先的老管家管理得当,是以虽然面上没了主心骨,但上上下下都算得纪律严明,可即便如此,所谓万众一心是很难实现的事情,没过几天就传出了风言风语。
说那俞府邪门得很。
起初那张家跟俞家小少爷争辩了几句,没多久就落得一个惨败下场。
这还不算,听闻那俞府之中原先有座金顶院落,能进去服侍的人都由家主层层把关,严格得不行,甚是神秘。
原先那个老管家行走城中多年,大家都面熟,忽地就此失踪了。
此后不久忽然办了场凶礼,白皤高扬,算得上大操大办,却也直接跳过了发丧,甚至都没有开设灵堂。
更是有人亲见,当日主持葬礼的,居然还是那个小少爷。
此后没多久倒是来了位面若春水的小郎君要做俞府管家,更是没多久就被人发现他就是那个收购了烟柳楼的掌柜。
谁知这才没几天,那认君楼就被拆了牌匾,上门动手的全是俞府家丁,显然已将那楼占为己有。
况且,城主也是这般。
前日那俞府小少爷才大张旗鼓地带着一队人去了城主家中,人才回家没多久,那良府公子就魂归九天,听闻先前就算病恹恹的,好歹算是留着口气苟延残喘。
这下好了,直接上演了出树倒猢狲散。
如今行至百安城山腰上,远远得见城主家宅还矗立山颠,琉璃塔顶静放暗光,可大伙都知道那处已是空屋陋室一片。
桩桩件件,似有大风将起,而只有俞府始终宁静非常。
如此这般,世人难免往那府中几个贵重之人身上去猜。
家主俞仁是个彻底的商人,他的儿子却不是。
且不说那小少爷如何,今个班师回朝的大公子可是如今圣上面前的红人,更别提那二少爷已未明年春闱准备多时。
这般门庭,其间定是阴风诡异,说不定之前那些慈睦温和都是强装出来的。
如此一来,再加上俞思化突然卧床,俞家兄弟俩便开始亲力亲为,尤其是对小幺的事。
俞思争虽带着卫军同行,但身为一朝猛将,没多少人敢把这些怪风乱言吹到他耳朵里,俞思明倒是听了许多,却也并不着急,只吩咐不许让这些话传到小少爷这边。
此刻他们俩看着俞思化喝了药,又闲聊了阵,才带着人出去。
谢逢野就靠在屋角,待他们离开才重新显现了形,一动不动地盯着人。
他心里开始念经,嘴巴闭得牢实,可俞思化听来却吵闹得过分了些。
“他要干嘛?为什么要偏头,偏头也看不见什么,还不肯省些力气好好休息,非要这样闹腾个什么劲,一会又摔了,我看谁扶他。”
俞思化:“……”
“说起来,一直就觉得他瘦,那脖子手腕,都细得我一掌就能捏住。”
俞思化:?
他此刻靠坐在床柱上,隐在袖中的手越捏越紧,偏偏什么感觉都没有。
不能贸然出声喊停谢逢野,否则届时如何解释为什么会知道他在屋里,。
可是……
“说起来,那天倒是试过,把他两只手腕叠在一处,我一只手也能握得住,这样也方便给他衣服……”
谢逢野正想着马上入冬,雪寒阵阵,这俞思化如今凡人之躯,又是病体一幅,恐怕要早做些准备。
同往日不一样,先前家中山蛮子向来不拘着非要穿什么,柴江意让他如何,他就如何,冬里春来加减衣衫但听吩咐。
如今情况倒掉,谢逢野可以把这些关心还回去,自然是要好好算。
他摊开手掌来看,心声道:“一只手捏两腕,腰是三掌半,腰部以下……”
冥王殿正想得入神,一时没顾得上去看床榻那边,却听“嘭”地一声,俞思化一拳捶到了床沿。
谢逢野:?
俞思化磕磕绊绊地,只觉得嘴巴牙齿舌头都不是自己的了:“谁……谁在那里!”
谢逢野明知他看不见,却还是僵在了原地,心虚了半天不敢回话。
奇怪……他一直都很安静啊?
俞思化就知道不会有回答,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扶着床沿把双脚垂下来,探到了鞋,也顾不上穿好,就这么站起来,面上一派大义凛然。
“我知道你在,也知道你守了我许多天。”
谢逢野眨了眨眼。
不能知道吧……
“好,你还是不肯做声,我不知你守在这房里所为何事,但你若是再不出来,我就摔我自己。”俞思化还起着热,身上没多少力气,再加上心神乱晃叫他额上出了层薄汗。
谢逢野听傻了,半天没明白摔自己这是什么打算。
“我今日若摔了,便能借此留下小厮长守我居室之中,此后即便你在我也不会多过问。”
“若是为了护我,大可不必遮掩,若是为了害我,你也早下手了。”
俞思化说着这些给自己圆话的东西,干脆再添补一条叫他合情合理些:“反正我如今也不会疼,就这么着吧!”
他说完,就闭眼不管不顾地闭眼往前一倒。
瞬间脑袋空空,终于是没砸到地上。
谢逢野的手悬停在他脑袋之前一寸,他冲过来之时没发出什么声音,所以那扯动木床的声音才会如此……刺耳。
小玉兰腰上不知什么时候缠了布条,瞧着是平日里悬于床榻上的绸帘,缝着挂扣,方便取下来换洗。
他方才借着身形不稳摸到了这块布,又摸摸索索地靠着床柱站起来,顺便把布条横腰一围,将尾端拴到了床柱上。
如此,他就算忽地倒身,也摔不着自己。
谢逢野看着那匆忙打好的结,终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算计我啊?”
许久许久之后,俞思化再想起这个笑,心头还是会生出莫名的痒意,像是倦鸟归舟,像是夕落远山,好似有些情愫,在他那段黑暗无光的日子里,忽地破土而生。
俞思化刚要回答他,却听一声裂帛之音。
布条断了。
他不晓得冥王会不会伸手过来,但这回若是不成,他可能就再也没机会了,于是电光火石之间双臂往前探去。
本想着,冥王那个爱看热闹的性子,此时多半蹲身在他面前,正扬着笑意,看他狼狈出丑。
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搭上了一处地方,脑袋也因撞到了什么被停下。
他此刻触感全无,又瞧不见,不晓得自己撞到了哪里。
但掌心收缩拉拽,明显是扯到了什么——也就是说,他抓住了。
“我就知道你在!”
他正要紧着手心坐起来,却不防忽地被按住了手腕,又把他拉回去许多。
谢逢野痛得脑袋昏沉,艰难地咬着牙,让话自牙缝之间漏出来:“松些力,这物件,不是……这么用的。”
……
一盏茶的功夫。
谢逢野自承认了自己在俞思化屋中,又把人扶坐回去,中间整整一盏茶的功夫,他都没能再开口说什么。
心声也是静静悄悄。
俞思化念及方才他那痛苦闷哼,才问:“你还好吧?”
“还,应该还好着的,没关系。”谢逢野如实回答,“你怎知我在你屋里?”
因着用不到,屋里也没点灯,俞思化循着声下意识地偏头去看谢逢野,反问:“那你为什么要在我屋里?”
夜沉如墨,俞思化看过来的双眼却透亮非常,谢逢野瞧他这较真的劲,只好无奈地笑说:“因为愧疚,也因为想看看你眼盲会不会有人欺负你。”
欺负。
俞思化想到他方才听到那些,面上一热。
“我非是什么邪恶妄为之辈,自然也不会有人上赶着来欺负我。”他回答得正经不已。
“这么严肃干嘛。”谢逢野好心情地笑起来,“头还晕吗?”
“没那么晕了。”俞思化小声地说。
“那就是还晕着了。”谢逢野道,“既然都被你发现了,那下回我过来,一定告诉你。”
他站起来,经过一小瞬尴尬的停顿之后,才能直起身。
“你看不见,现在外面夜深了,该睡觉了。”
俞思化听他这哄小孩的语气,却莫名地想笑:“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守着我?”
虽然很不想猜,但他总是能想起那所谓的冥王月老之仇,那宿怨未消,冥王追打仇敌自是应该 。
可他言里带笑,话里含春。
半分恨意都拼不出来。
再多的,再多的俞思化便不愿往下猜了。
谢逢野心有所属,情真意切,众人皆知他有所爱人。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谢逢野直接过去上手,把他求知的脑袋转得变成正正仰面的姿势,“既然都不晓得疼,躺在床上就记得多给自己翻面,不然手麻脚麻都不知道。”
他说得太过轻柔,俞思化接不了这话。
“你方才说内疚。”
谢逢野静静地看他,情愫缭绕,大大方方地倾泄而出,尽数落到那个瞧不见了的小公子脸上。
他说:“你又没聋,自然听得见我在说什么。”
这话倒有奇功,消去了许多两人之间那些说不明白道不清的氛围,恍若将俞思化拉回初见之时。
他这才轻松地笑起来:“是,我又没聋,下回你过来记得吭声。”
可这份轻松没能维持太久,冥王没有说道别,却特意用开门关门的方式说明他当真走了。
屋室安静刹那,心声随着落门声一并传过来。
“都是真的。”
谢逢野才出门去,就瞧见了尺岩和梁辰,一旁还站着面色不佳的司命。
土生看见谢逢野捂腰出来,脚步诡异。
他先是用看禽兽的目光无言地将冥王狠狠地指责了一番,随后不知联想到了什么,惊愕不已地瞪大了双眼,再难以置信地看向他身后的屋门。
“干什么在那挤眉弄眼?”谢逢野瞧得奇怪,干脆传音问他。
土生惊得连传音都顾不上了,怔怔地说:“居然是下面……”
“小声点。”谢逢野用表情威胁,继续传音,“别让他听见。”
继而又看向梁辰和尺岩:“近来百安城有些话很是难听。”
梁辰点头,尺岩也是面露不忿:“就是。”
“所以该做什么就去做吧。”谢逢野随口道。
尺岩略有不解,梁辰则是直接问:“怎么做都可以吗?”
谢逢野肯定道:“怎么做都可以,入梦、幻听、幻像、亦或如人间一般发散通文,都可以。”
尺岩瞬时悟了,只剩下土生还在旁迷迷糊糊,却又下意识觉得,面前这三个鬼,在这般夜黑风高之夜中鬼鬼祟祟的样子,实在不像什么好事。
他第二天就明白了。
彼时小安还稍显紧张,他向经验充足的尺岩发问:“这是我第一次做这种事,有没有什么需要顾虑的呀?”
“没有!”尺岩大大方方地回答道,“按照自己喜欢的去做就可以!”
于是,自那之后,百安城的风声变了。
原先那些以为俞家狼子野心之辈,尽数统一改换了口径。
土生每日跟谢逢野走在百安城的大街上,不是听见城民赞叹俞家,就是看见街巷里贴满了各类文章,皆是赞颂俞少爷之功。
最开始还比较正常,说是有仙人托梦,念及俞府曾经救助之恩,又说明了那场饥寒大劫中,柴家姐弟是如何宁愿被踢出族谱也要开馆送药。
原来,那姐弟后面出来自立门户,便有了今日的俞家,而当年不肯救人行善的柴氏旧族,正是如今的落魄的张家。
看那俞府出了一朝将军,又看几位公子都出落得光风霁月,颇有君子之风,再反观张家,欺凌霸市多年,推及祖上,可谓是恶有恶报了。
之后,又说俞家小少爷出来开丧事铺子,全然是感念祖上之德,不忘旧苦,即便经商,也不肯多收费用。
你要问起那小少爷可是生意兴隆?都做过那几家的生意。
总有人会来堵你的嘴:别问,问就是很多。
到目前为止,还算正常。
越往后,传言越发诡异起来。
有说朝着俞府院门诚心叩拜,可积功累德保各家平安;有说诚心手写歌颂之诗,可保证子孙兴旺。
更有甚者,扬言只需向俞府诚心献上骨头,可保妻妾成群……
且不说俞府家门清净,妻妾成群这种故事定是没有的,骨头又是怎么回事!!!
土生身在其中,瞧着面前发束乱摇的冥王,真不知该如何点评才好。
司命突然叫住了他:“谢逢野。”
“昂?”
光叫唤这一声,又不说话,谢逢野奇怪地回头去看,见司命垂目,眉头紧锁。
“做什么?”
土生沉默了须臾,才问:“其实你也慌张的吧,但你又什么都不说。”
谢逢野定了脚步,静静地看着他。
土生接着说:“不世天谁不晓得成意修的是无情道,如今你既然只知道他五感有损,就算他记起了你。”
谢逢野静了会,又重新笑颜洋溢地迈脚走了:“我能解决。”
这四个字轻飘飘的,实在没什么信服力,土生认命地掂了掂手里抱着的甜糕,跟着他一道往俞府去了。
俞思化又做了那个梦,梦里还是风雪凄然,相似的场景,却让他那些莫名其妙的悲痛与日俱增。
他实在不明白,别人痛失所爱,何以叫他伤感到这般地步。
正好谢逢野来了:“你看不见,总该闻得见,我逛了好久给你买的甜糕。”
俞思化当然闻见了,自他进门来,那股香甜的桂花气味,跟着倾泄而来。
但他不由得苦笑:自己从小都闻得见,但吃东西……向来吃不出什么味道,恐怕要辜负这份热情了。
正想着,谢逢野已递了一块,送到他的嘴边:“张嘴。”
司命看得眼角抽抽,冥王嘴角那些残糕碎屑,那多了个弧形印子的甜糕。
太流氓了吧。
俞思化不好推拒,毕竟自他病起,许多人都这般关心,便是将冥王这份一并归纳进去,也无不妥。
他才张开嘴,就听谢逢野荡漾道:“我一口,你一口~”
俞思化手指一紧:“你说什么?”
他说话倏地闭紧了嘴巴,倒引的冥王不满发问:“我没说什么啊?”
说什么了你没点数吗……
俞思化不解,难道是心声?
他为何能听见冥王的心声?
俞思化心中百转千回,忽地又想起那场梦,梦里那高束墨发与顶后的男子,那个总是临窗窥视又拙劣地藏不住心意的男子……
未觉时已然问出口:“冥王,冥王的心仪之人……”为何会找不见?
“你想问他是什么样的人?”谢逢野挑眉看他,笑颜灿烂。
俞思化:“……”
行吧,都一样。
他点了头,却猝不及防地被人捏了脸,让把他嘴巴张开,然后把糕点塞了进来。
俞思化:!!!
“他是个很温柔贤良的人。”谢逢野就在司命一脸青黑的注视下嘬了嘬自己手指,然后对着一个盲人睁眼说瞎话。
“家中向来都听我的,只要我开了口,他未有不从。且他倾心我多年,死缠烂打求而不得,几番对月苦饮,年年岁岁都要为我作诗题词,至今我那玄冥殿还堆了不少。”
“被人倾慕如此,本座也是很苦恼啊。”
第059章 催长(二合一)
他既已将话说到这个份上, 若是再问下去是如何将人弄丢的只怕也听不见什么真话。
俞思化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头,不再多说。
反而谢逢野又凑近许多,笑颜明亮:“可知他对我如何不重要, 他是谁才重要。”
这说得莫名,俞思化低头略加思忖, 才问:“此话何意?”
司命实在待不下去,一转头自个出去。
待他脚步声消失在院墙外, 屋子里还静着。
谢逢野却没急着回答他,反而慢斯条理地又拆了块软糕出来,这回没有再强硬地喂给他, 只是轻轻蹭了蹭俞思化的嘴角,示意过后再等着他看要不要张嘴来吃。
他做得实在顺心应手,好似再理所当然不过。
才问:“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俞思化抬起手心示意自己能接过来自己吃, 又循着声音往谢逢野那边转过头去:“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吗?”
“是。”谢逢野很快回答,又提醒道,“你如今瞧不见,也该记得多眨眨眼,不然到时候好了,眼珠子也要不得了。”
俞思化“嗯”了一声, 他闻着味把手心的甜糕凑到嘴前咬了一口。
“我说不上来, 我只觉得如果一个人能叫另一个人念念不忘, 那么, 极好的外貌,极其出众的品格, 亦或高山流水的涵养, 这些东西自该占了一样。”
谢逢野静静看着他:“接着说。”
“但也有各花入各眼。”俞思化想起他提醒自己要眨眨眼,动了动眼皮, “各人有各人的欢喜,但能叫你喜欢的,定是一个很好的人。”
“是个很优秀又漂亮的人。”谢逢野轻声补充。
俞思化点了点头:“自该如此的。”
话头本该说到这处就散了,屋里屋外静得能听着光阴缓流,风卷落花,不生不死的情意拉扯着互相奔赴。
阳光好得不像话,亮堂堂地乱洒,轰轰烈烈地送出秋里冬来之前最后一场暖。
“那你觉得,既是那么好的人,为何要看上我?”
谢逢野突然没头没尾地问。
“我这样的,凭什么呢?”
俞思化收回倾听外间风起的注意力,也瞧不见该如何把糕点倒手过来,只好依双掌做捧,循着感觉搁到桌台上。
才郑重地说:“我觉得你也很好。”
“哦?”
“若是相交甚浅之人觉得你好,那你未必是真的好。人与人相遇,初见总喜欢抬着些违心的礼貌和并不属于自己的矜持,需要时日再久一些,才好看清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
俞思化润了润嘴巴:“但你不一样。”
“你从最开始就没刻意掩盖过自己本来的性格,混不讲理且随性而为,能如此为之,若不是能从头至尾地将本性掩盖好,就是什么都不在乎。”
“但你即便再混不讲理,也从未置他人生死于不顾,此乃有义。”
谢逢野苦笑着问他:“你这到底实在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俞思化摇了摇头:“恕我凡夫俗人多言一句,赤诚之心尤为难得,更何况,你长相俊美,自该也有好的倾慕于你。”
他一个没留神把心中的话给说了个遍,话至于此才猛地醒悟过来——冥王这是在诓着他夸人呢。
原想着谢逢野得了这份夸,自该笑一番,再说些翘尾巴的话来,没想他默了半晌,忽地说了一个名字。
“银立。”
俞思化微微偏头:“他怎么了?”
“当时在幽都,他走得匆忙,所以托我转告你,当年蒙骗害你遭受皮肉之苦他万分抱歉,多年却碍着情面实难亲自将这个歉意说给你听,多年来你也未曾问起,不知你可还记得。”
银立当年欺瞒小乞丐天真善良,哄他进良府偷拿柴江书的头发出来,却害他被饿鬼食魂,险要惨死。
这本该是铭心刻骨的痛,却也不知这俞思化是记得还是不记得。
潋滟秋波静,寂廊景深。
这一回忆,就是数个春秋。
良久,俞思化才轻轻地“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见他如此,谢逢野便不再追问可还记得,而是接着说:“你祖母,你祖母因生前使过奇药,有延年益寿之功,生死病老都与你无关,即便曾有奸恶想要加害她,早在当年就被挡了。”
至于之后崔木利用百安城阳寿做怪,已是如今之事,同当年纠葛实在扯不上什么关系。
“所以,你虽当年力竭晕死过去,没能护住那缕银丝,那些怪物也没能利用它加害你祖母。”谢逢野顿了顿,看过俞思化的表情,才说,“你们家,仙缘向来都很好。”
俞思化一时品味不出他所谓仙缘良好又是何意,只当如今结识冥王这一件。
只是涉及祖母,他略带踌躇地问:“那祖母她身后……”
谢逢野:“我亲自送的她。”
“多谢。”俞思化朝着他那面轻轻点了头,“可是为何你如今又愿意同我讲了?”
“你都说我性格无端,自然凡事按照脾气来,想说的时候自然就该说咯。”谢逢野云淡风轻地讲,话语中没有包含一丝一毫多余的东西。
没有提恩怨因何而起,也没有再讲所谓恨意之深,爱意之沉。
他只是随口讲出了这句话。
倒叫俞思化也没什么机会多问问关于成意如何。
这几日中,眼盲之下,漆黑不见事物的许多寂静中,让他有了更多时间反思自己。
其实说到底,每个人心中都该有件不愿提及的事,亦或是不愿回想的经历,可惜遗忘向来最为艰难,也最为容易。
譬如他俞思化,先前即便嘴上不愿说起,可也将自己孤僻地囚困于方寸狭隘之间,不愿说明。
在尚未分清俞家到底对他如何时,他就先入为主地把自己关到门外,经年倔强自卑,却让他越发不敢直面问题。
昔日那张家父子立于屋门前,口口声声指责他是一个晦气之人时,俞思化也嘴上没留半分情面地还了回去。
可当天夜间他频频自省,在面对他人闲言碎语之时,他当真做到了心无涟漪吗?
恐怕未必。
再到一回回跟着冥王出入各类奇幻迷境,他渐渐发现,没有谁能活得容易,哪怕鬼神在前,都有自己求而不得的东西。
往时那些功过恩怨,终究有朝一日要解决好了。
俞思化想了想,终究是没忍住,如实说:“而且你最近脾气好得吓人,不大正常。”
他听见谢逢野轻笑一声,才接着说:“但你依旧是个很好的人。”
这回轮到冥王殿沉默了,片刻之后,才问:“为什么?我先前对你可是说不上亲善。”
“你对谁不这样呢?”俞思化低头笑说,“但我因为认识了你,变得更好。”
我因为认识了你,变得越来越懂得如何同这个虚杂喧嚣的世界相处,那么于你,于我而言,这份相遇都是弥足珍贵的。
后面这句俞思化没有讲,但从谢逢野回答中不难发觉,他是听明白了这句话的。
“是了,相逢之贵重意义,莫不在此,银立也好,你祖母也好,我也罢,都该是这样。”
在那眼盲小公子瞧不见的时候,谢逢野坐在他对面,笑眼如掬明月光,柔柔和和地淌出断风流清辉。
“他是个很好的人。”
终于,谢逢野回答了俞思化。
“我不知道如何形容他,但我自己风光过,也落魄过,光华照世臭名昭彰都是我,可只有一个人在我最不堪的时候选了我,此后风光无限同那时情意相比,便算不上什么了。”
但明月千里而去,江河湖海变幻不停,情意永远都奔赴在路上。
“所以,每个人都一样,若有天到了非要选择的时候。”希望你下次选的是我。
可这么说太过自私了些,谢逢野终究没能讲出口,只说:“选自己心之所往便好。”
对面的俞思化垂目点头,也不知是答应了哪句。
只是觉得今日的冥王,一字一句,都说得太过郑重了些,叫人心里轻松不起来。
“所以,你真的没想过如今的俞思化,乃至浮念台的成意,都不是柴江意吗?”
俞府回廊里,司命在院外等待良久,终于把人盼出来了,自他回来至今,脑袋里那些曾因冥王和月老几世来的爱恨纠葛灼热的血都凉大半,谢逢野还不肯主动和他提及当年之事。
本以为冥王是晓得了更多的东西,然则细问之下,他也并没有知道太多。
除去提到幻境中成意现身之后向土生说的那些话时,谢逢野抓着他问了一遍又一遍。
土生念他思念之苦,也说了一遍又一遍。
无非就是护好冥王,无非就是冥王很好。
谢逢野听过之后也不讲话,就抱着浮念杖看着上头缀着的那半颗“参归”出神。
可是近日来,瞧冥王对这俞家小少爷如此,土生确实愈发疑惑了。
不世天神仙者众,其中下界历情劫之辈更是数不胜数。
凡是姻缘一场,今生恩爱过后,情缘一段,来世再见未必还认得。
更莫说冥王和月老这般,每一回相遇时,性格都与前世天差地别。
这也能爱的?
“为何不能。”谢逢野近来对俞府俞越发熟悉,行走其间,犹如闲逛于自家花园,这会正领着司命猛地拐进一径花道,直奔俞府祠堂去了。
他们依旧匿了身形,过往小厮丫鬟都瞧不见。
“都上赶着问这问题。”谢逢野头也不回地说,“眼下最重要的,难道是他变了还是没变?”
土生更不理解了:“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谢逢野立时回答道,“我现在最该想的问题是,他当时为什么要不告而别,为什么要一走了知。”
土生:“……也是哦,所以你还不知道吗?”
“废话。”谢逢野略回些脑袋瞧了他一样,继续往前走,“你先前不是问我可担心他无情道一事,我告诉你我能解决。”
虽然他在前面看不着,土生还是点了点头:“你是这么讲的。”
“无情道无爱无恨,若是破道自有天罚,要他是因为不想损了道心,亦或是不想因此殒命而离开,我都不会再纠缠。”谢逢野偏着头绕开花丛叶茂,一枝横生而出的暖玉色金桂砸落几点秋黄,落去他肩上,再咕噜噜顺着衣摆滚进草里。
他说:“我永远不可能同意,也不可能逼着他为我而死。”
土生没听明白,将视线从那几点滚进草地的金桂上收回来,重新落到冥王后脑勺上:“那他现在的情况,不就是半死不活了吗?”
这话说得十成直白,却百般不中听。
听得谢逢野停下步回望而来,瞬势将凌厉杀意也送给司命。
“没到那步呢。”
土生被盯得心里一寒,曾经被这只不讲情面的龙绑架那些记忆忽地卷土归来,他不由得寒战一下,才说:“你别这么看我,弄得像我要害了他似的。”
“我若是不在乎,犯不上为你们做那么多,我只是觉得……”
“你们太可怜了。”
“哪里就可怜了。”谢逢野继续带路,先行解释道,“他若是因为道心受损,那么大可不必再插手我的事,可如今一而再再而三地回来,乃至于五感渐耗,他都要救我。”
“你觉得这样的他,会怕死吗?”
“土生,你写过那么多生死爱恨,你该比谁都清楚,若要心甘情愿为一人、一事而付出性命,首先他要做到的就是不怕死。”
“是这么个道理……”土生顾不上冥王叫了他什么,只是细细品着这话,又点了头。
谢逢野接着说:“那么这样一个不怕死的人,会因为什么事丢下以命相护的东西而无半句解释?”
土生恍然大悟:“迫不得已!他有什么迫不得已的理由!”
“正是。”谢逢野扬着下巴再度回身,这会面上轻笑潋滟,“孺子可教啊。”
土生:“滚蛋。”
“但不仅仅是这个,最重要的,他明明有迫不得已,却还要为了我一次次犯戒,就说明他难以在我和那个迫不得已中选择,才至今不加说明。”
他眨了眼,睫毛就保持着半垂再也没抬起来,盖下一片淡色阴影:“他在为难,很不幸,我就是他的为难。”
“那么。”谢逢野很快抬起眼来,眸中那些失落稍纵即逝,“若是我明知自己叫他为难,还要不管不顾地追问纠缠,这就不叫情意了,叫做自私。”
他背对着烈阳,玄色长袍滚着融融暖意,“我有许多办法可以叫他想起来,但我一条都不能去试。”
司命就在对面,被他一身凛然正气打了眼,只觉得面前的冥王陌生非常。
“这才多久没见,你怎么变得这么善解人意了。”
谢逢野哈哈笑道:“谁嘴里都有三言两语地劝人看开些,无非都是未到苦处罢了。若是见过那么多还不能懂事点,就是该死了。”
土生看了他半晌,又鬼使神差地回头朝着俞思化的院子遥遥一望。
谢逢野不再说这件事,直接领着司命进了俞家祠堂。
其间各列令牌敦肃而立,唯有上首两面瞩目。
柴江意的那块木料看着已放了有些年岁,在那旁边,立着一块无名灵牌。
只说俞氏先祖。
无名的牌,无名的碑。
祠堂门咯吱一声响了,迈进一道水蓝锦衫,此刻已至秋末,这般薄衣在身略显单薄。
司命一眼就认出了这人是俞家二哥,随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他和冥王自进屋之后就现了身。
俞思明倒没太多惊诧,淡淡地瞟了一眼土生,然后直接看向谢逢野。
“果然是你。”
谢逢野问:“我如何?”
“先前说小幺有心仪之人,你就怪怪的,如今那俞思争回来,你们倒是串通一气,那些诡谲之事,他都告诉我了。”
“哪些?良府中那些?”
“不止。”俞思明说,“还有你拐了我家小幺那些。”
“我何时拐他了。”谢逢野尾音飞扬,“我们那叫两情相悦。”
“你跟我在这嘚瑟个什么劲?就你这般油嘴滑舌的腔调,满世界都是,先前还说要给小幺谈婚论嫁,之后又把人拐了去。”
俞家上下好似一直有个优良传统,管你神仙还是鬼怪,到了他们面前,该挨骂就要挨骂。
留什么情面,想都别想,若是情绪上来了,说话都像嚼着辣椒段似的。
土生看傻了眼,善意提醒道:“他……他不是一般人呐。”
可不带这么直接的。
“我管他是什么。”俞思明再次看了眼司命,全无半分礼貌。
“既是鬼神,就该自重些,我们不过凡人一届,生老病死都掌控于你们喜怒之间,如此,你们更不该如此来玩弄我们。”
“难道不是吗?”
“是,也不是。”谢逢野此刻尤为好脾气,“此番责任在我,若不是因为,他也不会伤成这样。”
他这样,让土生觉得哪怕他曾经最厌恶的那些妖魔鬼怪在前指着他鼻子骂,冥王殿都是面含春风地收下。
俞思明终究是将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胸膛起伏之下,最后只问:“能让他好起来吗,我要怎么做。”
谢逢野斩钉截铁地说:“能,我能让他好起来,也能让你们家同之前一样。”
俞思明神情微动:“外面那些传言,是你做的?”
“关于你家祖上的,百年前那段故事,都是真的。”谢逢野转身看他,“没有一分一毫编造的成分,百年前就是这般。”
“至于这块无字碑,是你祖母立下的,那个人,他确实也没有名字。”
“你跟我说这些干嘛?”俞思明脸上那些不满稍退下些,谢逢野掌心化出样东西送到他面前:“自然是有事相托。”
*
“你先是安排了幽都轮番守着俞思化,又把我叫回来安排下,你不是要去东海之滨吗?”
此后几天,土生又接连陪着谢逢野逛了大小市集,每天都忙着给俞思化搜罗各类新鲜玩意。
谢逢野倒是一派恬然,丝毫没有动身的准备,每天乐得跟俞思化呆在一处,看他睡觉,醒过来再闲聊。
对此,他的解释是:“我在等。”
至于再等什么也不讲,又过了三天,姻缘府门前倒是难得来了位稀客。
竟是当日良府中被白迎瑕找来装作道士的黑熊怪。
说来也奇,自天道诘问之后他便消失无踪,时到今日再现身。
居然张口闭口就说谢逢野抢了他生意。
“好笑,各凭本事,我抢你什么了?”谢逢野四顾一圈围聚在他姻缘铺门前的城民,忽然有了种久违的熟悉感。
黑熊怪圆胡子跟着下巴说话时的动作起起伏伏,他先是压低声音故作威胁:“我可告诉你,我都知道那良氏公子本不该死的,是你动了什么妖法害了他。”
怎么说呢,一个妖怪这么贴着脸说一个神仙,场面实在叫人哭笑不得。
土生近日来跟着谢逢野,也算狠狠地开了眼界,此刻就捧着把瓜子靠门柱上,顺便偏头问一旁的尺岩:“没人告诉过他面前这尊大神是谁吗?”
尺岩往他这里顺了把瓜子:“看样子是没有。”
“向来都是这般热闹?”
梁辰才领着人到了巷口,拐进来就瞧见姻缘府门口又乌泱泱地围了堆人。
他公事公办地回:“时常如此,却向来不是尊上的过错。”
“听听,这孩子的口气,可是在怪你了?”
梁辰身后,跟着一青一紫两道身影,墨紫沉厚老气,却套在一张年轻面容之下,眉目灵动,似人间弱冠少年郎。
可他空白纸面折扇一开,轻飘飘摇过几下,转头同身边那位打趣道,“看来你这弟弟,当真十分不喜于你这个兄长啊,青岁。”
天帝一身金青园襟长衫,即便敛了灵光走在人间也是气度不凡,倒更显得身旁那位逍遥自得了。
他神色不变,端庄自得。
“道君说笑了。”
梁辰目不斜视:“尊上此来人间,学了许多人情世故。”
青岁不做评论。
“说起来,莫过于言之或身之,我竟好奇起来。”道君闲适地转着扇柄,“此番历练,能让他心成多少?”
“要说未得大成,按照他往日脾气,早该冲上九天,问你个细致了。”道君圆眸一弯,悬腕指扇而去,“要说得了……”
扇柄所指越过梁辰,穿进人群,黑熊怪正吵得难舍难分。
谢逢野若有所感地偏头看来,同那边两个神仙对视片刻。
忽地捂胸躺倒,惊得众人瞠目结舌。
“哎呀!这人打人呐,哎哟我心有顽疾,可受不得这一推啊,哎呀。”
此举瞬时让人堆嘈杂起来,道君早已笑出了声,连连摇头道:“大成了,是大成了。”
光笑还不算,从袖中乾坤掏出法宝一样看也不看地递给青岁。
“道君不再等等他要问我什么?”
“已经不难猜了。”
若说之前,这小龙倔脾气定是要问声为什么。
但成长嘛,向来都是要从“为什么”变成……
青岁也不推脱,只管收下,随后凝神朝那人堆看去,瞬时静了所有事物,连带身前引路的梁辰也给定住了。
谢逢野仰面睡在地上,颇为闲适,甚至还抬手挡了挡阳光刺目。
一样重物砸到他胸口上,青岁收回手来,低头看着许久未见的弟弟。
“等你好久了。”谢逢野低着下巴去看胸上物件,从那灵光法气之浓厚来看,定是见不凡的宝器,就被青岁这么随意抛给自己。
他收回目光,接着瞧回去。
“魔族也好,三界也罢。”他甚至还有空边说边翘起脚来,朝道君扬扬下巴算是打了招呼。
“我能做什么?”
第060章 魂兮(二合一)
谢逢野是这般问了话, 悬在他头顶那两颗脑袋可是丝毫未动。
既不说有还是没有,也不讲事态轻急缓重。
良久,待欣赏过他这般“英姿”后, 青岁才慢悠悠地说:“一境之主,还这般撒泼打滚?”
“谁知道呢。”谢逢野愈发闲适地将手臂拢在脑后, “见你几回下来都没个好事,总觉得再不趁机撒泼一回, 以后恐怕都没机会了。”
他说完又偏头看向一旁乐呵呵的道君:“也辛苦你老人家送来两个小仙官,如今他们在幽都也算是混得风生水起了。”
“哎呀,你用着顺手就行呐, 没事干嘛抬着年纪说事。”道君永远都是这般,笑眯眯的,话里话外尽是亲和。
谢逢野却看着他暗暗眯了眼。
若说当今这不世天那一大波蝇营狗苟尤其喜欢分个三六九等, 那么在他们那些勾心钻研的许多等级之中,即便功利心作祟将天帝也给划分了进去,那么面前这个道君也是无论如何不会出现在任何一个层级之中的。
他和许多上古伊始的神仙一样,在三界上下之中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
所谓创世并非开天辟地之功,而是成道立佛之劳。
天地存来已久,万物生灵也居其已久, 只是道法自然无缘与共。
自从有第一人触到其中玄妙开始, 才有这天界雏形, 那个时代唤作上古。
他的生处姓名已难考究, 也并无记载。
三界上下皆要唤声:道君。
时至今日,同那所谓的上古魔族打过几回照面, 纵使谢逢野很是不想承认, 但所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可是铁律。
想当日幻境之中他招出本相来全力而击, 最后却连打了个平手都算不上,后来还是成意撑力而上。
之后据土生所言,成意光现一瞬,后来便连同魔族一并消失了。
而白迎瑕解了赤月危机,按他所言,只要能护住浮念台上成意的那方本命木牌,就可保成意无虞。
其他的,若是那本命木牌当真出了什么事,姻缘府上列位守值仙官恐怕早就要打杀到他冥王面前来讨个说法。
如今既是平静一片,应是安好之况。
至于那魔族为何又起了覆灭三界的心思,以及为何非要挑拣着冥王和月老下手,谢逢野暂时不得而知。
青岁听罢,只问:“你觉得,若只为了乾坤阴阳镇世钉这一项还不够?”
说是月老冥王各为极阴极阳之体,如此才能各自坐镇九冥幽都还有炎天浮念。
“但终究这个说法也太勉强了些。”谢逢野懒洋洋地掀眼皮去看青岁,又被秋阳晃了眼,“既说我们的存在会让那魔族诡计布施艰难,若非要说我们拦了路,硬拆不了的直接碾过去不就好?”
自沐风开始,到如今。
实在太过针对了些。
青岁闻言不语,谢逢野顶着刺目亮光去瞧他:“如今他这般,可不像冲着三界,反倒像是同我和成意有不得不报的杀父之仇。”
想冥王还没被这么贬下来的时候,凡是说起月老,必定一口一个“老头”、“祸害”。
“如今叫得很是亲密啊,‘成意’。”道君自顾自挑眉品了起来,好像所谓三界之灾,亦或是上古魔族,他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嗐,到了您这般境界恐怕听着魔族作乱都是当笑话来的。”谢逢野不咸不淡地呛声,“就是想不明白,我们这种小人物,如何能同你们这般地位的神仙魔族结仇呢?”
周身之外什么都是一动不动的,那黑熊妖怪还在盛怒之下长大嘴巴,未出的骂声音就这么歇在嘴边,如此“尊荣”实在有碍观瞻。
偏偏道君就在他旁边笑眼含光,清澈透亮,如立时证道于凡尘,心处乱境方得清净。
简称:格格不入。
“你这小孩如今也学会弯弯绕绕套话了。”道君收了扇,十指相抵于丹田之前,镇气定神,唱诗而起,抑扬顿挫。
“桃源旧里哀歌远,青山古栈白骨川。”
“旧日有巨石覆于蚁穴,灭顶之灾既来,或奔逃、或直面、亦或重生于尸山血海,向来都是,最繁华处最凄凉,凄凉之外见天明,风雨欲来,迎雨而行,递伞他人,还是开门以屋做篷,都是选择。”
“行善说来容易,选起来却难,行恶就更为简单些,凡有能动者,皆能为之。”
“云天已暗……”谢逢野品着这句话,莞尔笑开躺在地上真挚地点了头,“您大老远过来辛苦。”
道君颔首轻笑兀自一派春风和气,不再回答。
谢逢野这才转头去瞧青岁,直问道:“老怪物呢?”
他实在了解自己这个哥哥的性情,若能自己一人而为,绝不会向旁人多讲半个字,哪怕是对有血缘之亲的弟弟。
当时青岁能纡尊降贵地向他说一句“三界有大劫”,恐怕已到无力之境了。
如今不知怎的,谢逢野只瞧了一眼道君这般人物亲自出山,只觉得四肢百骸都泛起一股深深的无力之感。
都说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
若是顶不住呢……
他尽量放松地保持着仰面闲适的动作,只有袖里的手捏了松开,松开又握紧。
实在不晓得该从哪句话问起,只好先知道老怪物的去处。
老怪物先前即便不爱出山,可打趣逗弄他这条龙可是千万年不变的爱好,即便没甚机会当面笑几句,总爱看山看水之时送张灵笺过来。
直到歧崖之后,无论是人间的姻缘铺亦或幽都的玄冥殿都再没收过任何消息。
青岁闻言,略静须臾,才掀起眼皮去看谢逢野,却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昆仑君终年受诅咒侵扰,咒他浓雾缠身不得再见天日,亦不得再出昆仑虚。”
谢逢野瞳孔骤然缩紧,青岁这才慢悠悠说了第二句:“不世天向来派天兵把守昆仑虚界门,本君不是为了监视他,是为了守着他。”
“而他,自从今岁夏里来过你这一趟,就再也没了消息。”
“灵灯,寂灭。”
青岁从不开玩笑,更不会用昆仑君来讲笑话。
“你放屁!”谢逢野想坐起来,不妨背处剧烈撕扯之痛而重新坠了回去。
方才极力压制半天,全数在此刻功亏一篑。
他实在是很失仪了。
“老怪物分明才来过我幽都歧崖,你们不世天当日下来那些天兵皆可作证!”
“谢逢野。”青岁连名带姓地叫了他,止住了他那些将出未出的声嘶力竭。
“你知道的,长明灯灭,未必就是万般不覆之境。”青岁缓缓地说,目光有意朝姻缘铺门前被定住的土生看了一眼。
“有些事,别人也会做。”
这是在暗指他当时捏了傀儡替土生挡下死难一事。
可司命如何能同老怪物相比,什么人能对他做这样的事。
谢逢野用脑袋压了压青石砖地,略平了些呼吸,最后又问:“我能做什么。”
说来也怪,对于自己这个兄长,谢逢野自小问出的疑惑能有千千万万种,却无一同今日这般带着答案去问。
有时候,很不想面对的事情,只好,劳累别人再多讲一遍。
“魔族临世,必要血洗三界,若是非到无可奈何之境,我绝不会叫你入局。”青岁平静无比地看着自己弟弟,一如之前千万年那样,他总是在不远处,这般瞧他玩闹酣笑。
“昆仑君也好,成意上仙也罢,还有许多你未知姓名的人,已然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做了许多,你……”
“——我如何?我这不是刚准备开始做些什么吗?”谢逢野他这般口气听得浑身上下都不爽快,干脆先行打断。
“谢缘和。”青岁念了这个久违的字。
谢逢野别开头:“不知道这是谁。”
“局成,棋落,昆仑君最后一回灵气涌动也在东海之滨,你就做你想做的吧。”
这个“也”字就奇妙非常了——青岁不管何时何地,对谢逢野预备做什么或是要去哪里都清楚得很。
且他这话说得颇有歧意,细分之下可品味出两层意思。
三界要没了,你爱做什么就去做吧,谁都不拦你。
或者。
灾祸将起,去做些你力所能及的东西。
谢逢野品不出他具体要说什么,虽然大抵不会是前者,可依旧让谢逢野很不爽快,他偏头去问:“你要说是就不能直接……”
他止了音,原先青岁所在的地方如今空荡荡一片,只能见着后面那些围观百姓。
道君没走,正颇有兴致地打量着身旁那个黑熊妖的脸。
“这孩子,长得怪冤枉的……”
谢逢野:“……您还不走呐。”
“本就是中途遇见都要过来看看你。”道君乐呵呵地提袍蹲身而下,笑盈盈地把谢逢野看了又看。
“说起来,老头我今日一时兴起,还同你兄长打了个赌。”
“您别这般打量我,瘆得慌。”谢逢野从道君那盖下来的玄紫阴影中往旁边挪了些。
“我说呀,你这真情实性恐怕难改,如今就算见了面也是要怒而相问,没想到你果真没白来这人界一趟。”他说着,目光落到那个装着宝器的锦囊上面。
谢逢野听得莫名,拆开来看,里面赫然是一枚灵光涌动的宝珠,乃道君亲炼“黄天夜”。
此物乃镇魂保神之灵药,传闻当先天帝被青岁逼问得几要疯癫难控之时,众仙亲向道君求丹都被拒之门外。
“就这么给我了,你舍得?”
“药都是用来治病的。”道君那张年轻的脸上眸光无比慈爱,意有所指地看着谢逢野肩头,“此物镇痛也是一绝。”
谢逢野面色未变:“你们,知道了?”
“娃娃,那可是龙血。”道君笑说,“隔老远就闻见了。”
他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子问:“怎么,不想让兄长知道你在开龙脊?”
谢逢野木着脸不想回答。
偏偏这些上了年纪的,一个比一个还不会看人脸色,你越是犹犹豫豫,他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是疼得捱不住,还是碍着面子不想说?你说你,往地上这么一趟,也没什么作用,也就你兄长不忍拆穿你这把戏,你要是我弟弟……”
道君说罢还仔细地想了又想,才严谨地讲:“我肯定要笑到你顾不上疼。”
谢逢野难以想象这般德高望重之神仙狂妄大笑是何模样,但他指定有点毛病。
且很闲。
谢逢野是在开龙脊。
在做这样往前推几个月他绝不会做的事情。
即便如今不世天由青岁坐镇,但他和谢逢野一般是条龙。
本质上来说,就是神兽。
而但凡他们做神兽的,多要有些奇身异体。
就拿龙来说,肺长在心后面。有那心志坚定的,可开龙脊,即从肺后多化一心,从而以肺为界自脊梁之后再化一身出来。
可即便化出自身,也无法再分出意识过去,只是单纯又多余的一具肉身。
于修道实在无所助益,且痛入筋骨血脉,如同重历生苦。
所以,就算龙族有次异能,也没多少闲着的乐意去用。
青岁算是一个,他之所以能有如今地位,全是因他资质过人超俗,非常人所能及,尤其喜欢在年纪轻轻就轻易做到别人不能做的事情。
恰如他当年数百岁时开了龙脊,当时谢逢野连一二三四五都数不明白。
原因为何不晓得,但足以在那个动荡的时候证明此子心智。
如今轮到了他自己,道君却问得很直白:“怎么,怕你兄长瞧见了,心疼?”
“我那是怕他心疼吗,我这是嫌丢人。”谢逢野道,“再说,我摆着看,我闲着没事放神台上插香,横竖有用。”
“你看,旁人所问,你都要敷衍了事,如此又要去问旁人所为何事,岂有能真心实意回答你的?”道君摇摇头站起来,“物件送了你,老头再多讲一句。”
“你们这些龙呐,肺藏金,开过龙脊便得相克之身,火性,倒也适合你用在幽都。”
说话声音越来越缥缈,没几句,道君也散了身形而去。
只留谢逢野还躺在地上若有所思。
风静一瞬,才聊那些所谓的三界生死,于凡尘而言不过须臾而已。
待清风拂过,姻缘铺之前哪里还有两位神仙的影子,有的也只是依旧兢兢业业躺在地上悠闲而笑的冥王。
土生咂咂嘴,略觉得不对劲,依旧转头向尺岩发问:“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有。”尺岩肯定地回,表情诡异地皱起脸,“你这瓜子有些受潮,噗。”
土生:“别吐我衣服上!”
他抖袖抖脚地往谢逢野那处走,看那黑熊妖刚要骂什么,忽地面色大变,转阴为晴天。
哈拉着腰笑道:“得嘞,小的这就离开!”
围观之人皆是难以理解,土生却问:“怎么,今天没心情吵架?”
谢逢野眸里映着碧天云净,淡淡道:“没心情了。”
梁辰待风起之后,大概晓得了些,再过来也没有多问什么。
倒是尊上忽地问:“你们说,成意和那浮念台上下,关系如何?”
土生思忖道:“浮念台姻缘府最是和成意一个性子,上下能如此齐心,应当是很尊重一殿之主的。”
梁辰也点头道:“昔日属下仍在不世天时也听过许多,凡有口舌官司亦或递谏相冲,浮念台上下仙官,都不出头。”
“况且……”
他倒是歇了音,谢逢野却品出意味来了,嗤笑一声:“况且被我砸打那么百年都没动怒过,可见性子有多像成意是吧?”
梁辰:“我没这么说过。”
“行了。”谢逢野慨叹一声,稍微运行过灵气绕走几个周天,朝着土生和梁辰举了双臂,“搭把手。”
土生刚把他扶起来,人就活动着筋骨走了。
“干嘛去?”
“我带你们俩遛弯去!”
许多年后,司命重新拥有了更为光明辉煌且无比华丽的青云台,且座下仙童云集。
他时常喜欢提笔临栏远眺,所望之处云海霞光茫茫。
司命真君深沉道:“那处,曾有一楼高阁,上栖巨鸟,其有光羽泛五色辉光,鸣声震天,凡遇不世天有何大事,它皆作亮嗓鸣示。”
“哎呀,那画面当真盛大且美,云天尽头,仙鸟引颈。”
可在座仙童都看得见,那处早已鸟去楼无,空空一片。
便有那好学仙童发问:“为何那灵鸟不见了?”
老资质的神仙似乎就在等此一问,他目光深远地扭身回来:“被我骑走了。”
“……”
“谢逢野!!!我要……唔,吐了!”土生死死地抓着那些五彩光羽,越是胆战心惊,手下越是不加收敛,那灵鸟越是吃痛,非得愈发胡颠乱簸。
冥王是不太会做什么正常事的,恰如今日,他说要去遛个弯。
一遛便遛到了不世天,还尤为好心情地砸了两处天门,正以无人可挡之势往浮念台去,偏头见了这灵鸟叫声激昂几欲劈叉,便召了回霜劈毁玉楼,绑了这灵鸟过来当坐骑。
万事讲究一个……没有讲究。
西方无世祖啊,那是上古灵鸟啊!!!那比谢逢野祖宗岁数都大啊!
土生半个字感慨来不及将,罡气一掀,就让他平稳落到了鸟背上。
天兵一波接一波地踩着灵云追过来,又一次接一次地被冥王打落。
一时之间,不世天下起了天兵雨。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只在第一茬天兵追来时好耐心地说了句:“没什么,本座上来找浮念台寻个仇。”
之后就不再多将,一路坐着灵鸟往那赤梅之处去。
梁辰熟门熟路地牵着回霜做缰绳,谢逢野则盘坐在灵鸟背上,看着浮念杖出神。
浮念杖上那半颗“参归”已被取了下来,如今就剩一截质地温润的木杖。
说起来,若非是在良府得了另外半颗心,冥王如今得“参归”完整融身,才能这般在不世天上如入无人之境。
“大哥,这又是闹的哪出?”土生一路爬,一路揪得灵鸟怪叫,还有乱风噼里啪啦地拍着他的脸。
终于是艰难地爬到谢逢野面前。
冥王殿却问:“你说,他为什么要把我这半颗心缀在这节杖上?”
凡是法器,只有两种作用。
要么,是使用者法力不够,借天灵地宝所化加以辅助。要么,就是为了施术之时看起来更加美观灵动。
但这两个问题都不会是成意需要考虑的。
谢逢野掂着那截木杖,实在想不明白此举为何,总不能是为了特地制作,以表珍重吧。
会这样吗?
土生眼看着他自言自语得让自个耳侧攀上绯红,那些心思可以说是一览无余。
“且不说你们这种动不动就掏心来玩的情爱该如何评测……”他闭嘴忍过一阵风急,接着问,“你当年到底怎么把心玩丢的?”
谢逢野这才有了反应,面色奇异:“你不记得?”
土生理所当然:“我不记得啊。”
“你……”谢逢野还要说什么,却听梁辰在前头唤,“尊上,我们到了。”
谢逢野收了话头,侧出身子去瞧。
浮念台这赤梅灵云他瞧了百来年,如今看着甚是熟悉,心境却已大为不同。
却见那烟青法障下原本只有仙鹤漫步的石台上,早已立满了身穿姻缘府服制的小仙童,个个手持宝剑,怒目看来。
“你瞧,都是没被逼到绝境,哪有那么多好脾气。”
土生也看了眼,一眼就看得心虚。
只怕是最先冥王那寻仇之言早已送到了浮念台,以至于这些娃娃们个个如临大敌。
谢逢野却眉开眼笑地招呼道:“哎!听说你们仙君原身在此,我来取一下。”
“你!”土生愕然,却又恍然大悟,“怪不得你要问成意可在乎浮念台。”
凡事有牵制,一如魔族可以用月老来牵制冥王,只要是月老的原身在此一日,浮念台上下始终都在危险之中。
“还愣着干嘛。”谢逢野偏头说,“再搭把手。”
于是,那才安生了没多久的冥王重新杀回了不世天,带着离奇失踪的司命,还有那脱了仙籍入鬼道的梁辰。
齐手将浮念台掀了个底朝天。
如今冥王正是全盛之时,几处天门奈何不了他,天兵亦然,纵使出来几个武神也被打了回去。
三神之首,这些姻缘府的小仙童又如何能挡!
对此,大家所想皆是:冥王要反了。
“藏那么深,还不是叫我找到了?”谢逢野歪着脑袋挑眉而笑,故意将手里那木牌递去面前这个小仙童眼前晃了又晃。
“你倒是忠心,叫什么?”
那小仙童被回霜捆了个严实,先前就算被冥王一次次挥开,他总是第一个抬着剑冲上来的,大有要以命相护成意上仙原身的意思。
“净河!”小仙童端的是一个不卑不亢。
“好名字。”谢逢野没甚诚意地夸了句,掉头就走,却听身后净河声嘶力竭地求,“冥王莫要伤我家仙上!”
而谢逢野不嫌事大地挑衅:“我就不!”
土生都看不下去了:“你这么欺负孩子的……”到时候叫成意知道,可有得你道歉的。
他有些心疼地回望净河,却见那小仙童满面紧张做不得假,目光却没停在冥王左手那块木牌。
反而盯着那截束在腰间的木杖……
“看什么呢,走了。”谢逢野扯了司命一回,把他扯得一个趔趄。
“一会再把那些苍蝇等来。”
“走走走。”司命如今也不想跟不世天打交道,待攀上灵鸟的背才问,“那接下来干嘛去?”
谢逢野唇角勾着笑:“接下来嘛……”
*
是夜,忽起浓雾凄迷,似有灵一般,独绕俞府。
俞思化院中站满了小厮丫鬟,各个用黑巾蒙了眼,皆是肃声而立,无人开口。
稍早些时候,二少爷把他们召来此院。家主和大少爷在屋内,二少爷则陪他们一同立在院中。
俞思明看着渐渐变得浓稠的雾气拢来,捏着那琉璃玉的手心也止不住地冒出薄汗。
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当日祠堂中,那冥王所说:“我要你三日之后,召全府上下,于他的院中,直到子时。”
“之后,万病可解。”
夜稠如墨,俞思明正给自己打气:“一切为了小幺!”
护见院前,不知从何飘来清幽灯火一抹,正正停于院前,离俞思明只有两步远。
一声号角响起,金鸣而鼓动。
大地都跟着震颤起来,浓雾渐渐变得浓稠,深处马蹄声渐近。
而后屋中似鬼目忽睁一般,悬亮了无数点灯火,忽闪忽闪地,似在窥探人间。
阴兵入世,为首那骑高头大马之上,红衣灼灼,像腥色火点一般要将此浓夜烧开一角。
在他身后,千军万马,玄甲威严而来。
阴风乍起,鬼火森森。
吸进肺里的空气越来越湿,黏黏地叫俞思明很不舒服。
击鼓之声渐近,俞思明回望府中众人,却见他们神色无异,还有几人仍是面带疑惑不知为何来此。
——合着只吓他一人是吧。
直到谢逢野来到俞思明面前,含笑打了招呼,双眼映着鬼火幢幢。
“晚上好啊,大舅子。”
此情此景,俞思明实在不晓得该如何寒暄回去。
忽地大地又震颤了一下!
竟是那些鬼兵高马齐齐跪了下来,且朝着小幺屋门深深叩首!
像是在……认主?
这个念头才出,把俞思明惊得难以复加,再回眼来,身旁哪里还有冥王。
见鬼了。
阴兵几千年不出幽都,此举不仅吓了大舅子,更是吓了不世天。
冥王才毁了浮念台,又召阴兵。
他真的要反了……
至于谢逢野呢,他才把俞思化拉进幻境,瞧着那颗赤色“参归”一点点融进他额间。
再过去,把木牌挂到他脖子上。
俞思化忽有所感地抬头过来:“谢逢野?”
“你这般没了触觉也是麻烦,什么时候被人绑了去都不知道。”谢逢野呵笑一声,又低头深深地看他。
顶上合欢花瓣飘舞成雪,月辉融融。
“我在你脖子上留了样东西,便请你代我保管了。”
他看着俞思化试图去伸手探,又说:“别试了,又感觉不到。”
“也是。”俞思化垂下手,又循着声把脸转过去,“你怎么会过来?有什么事吗?我大哥他们呢?”
“没什么事。”谢逢野看着他,“你祝我一句生辰快乐吧。”
“今天是你的生辰?”
谢逢野低低笑了一声:“没有,只是忽然觉得情绪到位了。”
俞思化像是说了,又像是没依了他。
梦里再也没有那场凄离风雪,醒时晨曦微薄,他脖子上多了块木牌,腰间不知何时坠了个天青色锦囊。
自他病好之日,谢逢野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