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生者众缘相逼,须臾数载春华秋盛,不过忽然而已。
“我知仍有退路。”他轻轻放了河灯,指尖还有余温眷恋着不肯离去,人潮嚷嚷,他瞧得挪不开眼。
“生死都是恩赐,我不能辜负,我能好好活,我要好好活。”
星河与人间灯带辉映,不悔的温柔在清风明月中奔涌。
*
俗话说盛极必转衰,这是幽都冥王最大起大落的时候。
便是那说最狠的话,挨最毒的打。
今日不世天众神仙齐聚审罪玉楼,为了给那百年来将天上地下闹个鸡犬不宁的冥王定罪。
时辰过去许久,谢逢野才慢慢悠悠地现身。
他还没来得及习惯不世天这泼天仙气刺眼睛,已有斥责声冲杀入耳:“冥王敢迟来,是将天规当做什么!”
谢逢野眯着眼去瞧,见对方形容飘逸灵光彩带扎束整齐,满腔怒意尽数写在脸上,不似老神仙那般滑头,且全身上下都被整顿得一丝不苟,层层叠叠,像个仪态端方的发光蚕蛹。
这位仙君掌罚,谁不认识。
谢逢野朝他友好地打了个招呼:“洗风真君莫怪,你知道我向来将天规当放屁的。”
蚕蛹在天规和纠正名字之间稍作徘徊,最后咬着牙纠正:“……沐风。”
谢逢野大度地摆摆手:“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说罢便抬脚往里走。
此地不得动用灵力,且矗立着一幢超脱出谢逢野审美的东西。
偏偏这些神仙当做个宝贝,稀罕得不行。
遮云楼高千千万万丈通天而上,乃上古真神陨灭后留下的残骨,风化数万年成此莹润玉质,堆岩自成层阁片片半悬盘旋附着玉壁,众神仙就站在这些明台上,无声地俯视着玉楼中央的他。
对此,谢逢野一直觉得:拿祖宗尸骸做楼,这些天上人属实有病。
青岁天帝落座最高处,面上是一如既往的威肃正色,未见开口,语声已越过浩浩长空自上而下荡来:“何故晚到。”
“谁都不会喜欢上赶着找罚吧。”谢逢野语气平常得很,如同只是不辞艰辛地上来蹭顿饭,他朝玉楼顶抬抬下巴,“幽都冥王,礼过天帝。”
这里仙气过盛,他体内的幽冥之气下意识地迸发出来,额前绽开黑莲,流线花瓣边缘泛着幽光,这是冥王的标志,也是幽都鬼府留下的烙印。
此话太过欠揍,未得天帝回应。
沐风紧跟着上前来,毕恭毕敬地朝天帝鞠躬,随后掏出自己的小本本直接进入正题。
对于冥王这百年来的罪状,他可谓是倒背如流,遂一口气从药仙的丹炉说到了瑶池的灵草,足说了一整个星宿置换。
受害者范围颇广,不念仙品大小高低,更不管物种。
他这百年来忙得要命,不是在做挑衅的事,就是在去干架的路上。
之前谢逢野常在幽都,千万年不往外走,天庭上也没几个眼熟的,彼时的上下三界和平得令人怀念。
只是物极必反,百年前情劫初了,冥王就将往昔没打的招呼换了方式加倍奉还。
倒也没出格到有戮仙之举,就是简单地将有名姓的神仙都打了一遍。
诸位受害者里,要说谁最得冥王宠恨,还得是月老成意上仙。
成意上仙掌天下生灵姻缘,在他的带领下,姻缘府常年行不争不抢的避世原则,向来不结恩更不落仇。
而姻缘府坐落于天庭最边上的浮念台,红梅赤云般绕着白玉栏杆,霞光璀璨时,美得不可方物,也算天庭盛景之一。
就这么一处地方,如今日日都要受谢逢野摧残,晨昏定省地去砸一通,神降暴怒岂是这天庭区区一座灵殿能挡。
还好姻缘府外法障难破,否则里间那些小仙倌恐怕都要遭殃。
冥王所犯之事,桩桩件件说起来实在琐碎。
谢逢野安静地听完,其实早已魂游天外,半晌才回神:“只有这些吗?”
这幅不在意的模样落在沐风眼中,挑着他额角青筋乱颤:“冥王眼中可还有规矩!难道你们幽都的‘四无四不’是用来说给别人当笑话的吗?如此行事,幽都何以服众?”
“哎,洗风此言差矣。”谢逢野转身面向这个义愤填膺的蚕蛹。
“所以说是沐……”
“我管你什么东南西北风。”谢逢野牵着嘴角,脸颊侧面漾开酒窝一旋,漂亮得紧。
可这份笑意没到骨子里,凉凉一眼扫过来看得人寒津津的。
“我是我,幽都是幽都,话不能乱讲。”谢逢野目光钉到沐风脸上,“至于那不忠不悌不孝不信。”
“先说‘忠’,本座生养于天地,自然敬重天道伦常,毕竟我也没将那天道撕了不是?”
“再讲‘悌’,本座统领幽都,位列三神之首,天上地下唯有天帝佛祖高于我,月老一个姻缘府我砸不得?便是砸了也并非不恭顺。”谢逢野嚣张至极地环身一圈,低笑道,“诸位莫忘了,天地只此一冥王。”
“多稀罕似的,你们若能寻得其他堪任此位的仙友,我放着鞭炮送自己去畜生道投胎。”
灵光难照亮众仙家脸如锅黑。
天地只此一冥王。
这是天道为数不多的箴言里最匪夷所思的一句,可古往至今,只有谢逢野一身担住了三界阴怨。
很要命……再也没出过第二个冥王,所以三界不能没有谢逢野。
奈何这玩意理曲话毒,说谁谁炸。
“你们要说‘信’。”谢逢野环首看过列位仙家,“彼时我历情劫,同心上人对苍天厚土起过誓,若有朝遭人祸分离,我定要不死不休。”
沐风遵守本职,有理有据地说:“为你一劫,扰诸家不安,这又是什么道理?”
“道理?”谢逢野问他,“天道要我为神,要我爱苍生,本座度化镇阴千万年,到头来连一人都护不住,如何去护苍生。”
他提及此事,语中难掩沉怒。
“想那月老愚钝不堪,斩了本座的命缘线,让本座终身光棍,要说杀父之仇也不过如此吧?”
“你们要罚,我认,那月老呢?不世天如此护短,本座很难心服。”
玉楼金云中,唯有无尽默声。
在此明光长照经年处,谢逢野窄腰玄绸尤为引人注目,他身为幽都首尊自然威仪凛凛,但细看去眼角眉梢却仍有少年肆意不羁。
恰似万物伊始,创世神不敌放纵风流之念而画就一笔。
浓墨重彩肆意灿烂,成就这般独一无二的人物。
冥王是个美艳人物,俊美在骨子里,浇上那滚烫烈酒,烫出这一身孑然傲骨,便是幽都那极其阴寒之地都不能凉去半分。
他此刻只身独立仙庭,如寒钉一般扎到这多情天地,于是万古愁怨才有地方可以生根。
如此不一般的人物,历了场不一般的情劫。
据说正是情浓时,心上人忽而消失于天地,遍寻不得,后又得知月老私自斩断了命缘线。
此后冥王便发了疯。
离谱起来路过瞧他一眼都要被打,众仙十分担心他的精神状况,生怕他为此入魔。
如今这情劫堪称三界上下首要的“不可说”,若非他主动提起,旁人是断断不愿讨论的。
只是没想他说得如此……寻常了些。
“最后。”谢逢野不去看其他人脸色,而是面向青岁天帝,“不孝更是用不到我身上,本座没妈,就一个不中用的哥,等他消散之时,我自会送他最后一程。”
青岁天帝身形不动,只是向来仪态端方的三界首尊嘴角轻抿。
硬了。
拳头硬了。
“情劫一事,本尊已同你说过许多回,成意上仙自有缘法,且斩断姻缘线乃在你渡劫之后,你的……心上人无端消失,同月老实在无关。”
天帝讲完,众仙又熬过一阵沉默,谢逢野忽而笑了:“你今天倒是很有耐心,兄长。”
此话一出,有耳朵的都做没耳朵。
这双生于日月精华养育天地灵气的兄弟,差距实在过大,有如天地之隔。
青岁不理这些胡搅蛮缠,问:“刚才所述之罪,你可有异意?”
“哪敢有。”谢逢说,“要怎么罚我都认,毕竟我成神这么多年,唯一受哥哥庇佑,就是得了如此大的排场,诸君何时见过满天神佛审一罪神?”
没人说话,这自然是没见过的。
沐风仔细记下冥王认罪的过程,补充道:“当年之事,实在无从查证,不世天会尽快帮冥王查明真相的。”
“好笑,你们‘尽快’了整整百年,本座实在不敢恭维。”谢逢野忽而抬头让目光越过层楼而上,寒剑一般指向高位,“你做这位置那么多年,没见干成什么大事,倒是说瞎话的本领眼瞅了就要到化境。”
“天帝统治诸天万界,您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冥王敛了笑,阴风乍起,搅得玉楼中云旗乱舞。
“你骗鬼呢?”
沐风身在一旁被吹得身形不稳,急急喊道:“你岂敢在天庭动手?!万一当年之事乃你仇家所为呢!”
谢逢野用下巴指了一圈玉楼高殿内的列位神仙:“我向来秉持众生平等的原则,在座的哪位我没得罪过?”
众仙家:“……”
属于是狂上天了……
西方老祖缓缓闭目,头顶金光开始忽闪不歇,外放无尽超度之意。
放下如此惊天狂语的谢逢野突然转头面向沐风:“好啊你,堂堂仙官竟然如此骂人。”
“冥王莫要在此时听我心声……”沐风面不改色地低头承认。
冥王能耳听天地之音,听去一道心声而已,这不是什么新鲜事。
沐风承认之余,刚好当着诸天神仙的面,心声道:“劫数已过,无碍自身便好,为一人而得罪满天神佛终究不妥,冥王便悔过吧?”
谢逢野用奇怪的目光打量沐风,抚头高声说:“为一人又如何,天地都只做旁观,今日我退一步,明日他人就可欺我百步,我命里没那窝囊格局。”
一句话,傲得没边。
落在众仙耳朵里,成了“你能奈我何”五个大字。
不过,能从冥王嘴里听到这些话,已然不会令人诧异,果然传闻所言不虚——冥王性格稳定,狂傲成性,骄纵放肆,不成体统!
“至于悔过。”谢逢野接着说,“有什么罚尽管来招呼,罚完,我接着去砸月老那个破老头。”
“老头……”沐风愣怔,一不小心又被带歪了思路,不理解地说,“成意上仙什么时候……”还化身过老头?
话未来得及说完,威严之声已从高处传来。
青岁沉声问道:“就为一劫虚妄,你当真要践踏天规至此?”
“有始无终之劫,未得因果之缘,我不认。”谢逢野回,“你同我说规矩。”
“昔年龙凤只配用来拉车,上古神仙们开心了也做宠物养。”谢逢野指了指自己,又指向天帝,“我是条龙,你也是龙,怎么不见谁照着往时规矩,在宴会上宰了你食那龙肝凤髓?!”
自上古伊始,神仙千万年寿无终,或顿然参悟身魂归于天地,或领天命于首尊座下统御万物。
总之就是命很长。
而活久了什么都能见着。
比如天帝不顾形象引天雷追打冥王劈了半疆神域,后又打到人间,足足追了九座山。
远远瞧去,只见卷云间怒龙狰狞,风涌起悲鸣惨烈。
真龙现世。
此景还被当做祥瑞之兆,记入人间史册,寥寥几字后来机缘巧合让谢逢野有幸瞧见,只是他如今忙于奔命,实在狼狈得不成样子。
黑龙真身被劈得外交里嫩,谢逢野怒火狂燃,他急急回身朝天帝吼道:“差不多行了啊!”
几道悍烈惊雷停在他面前,若无其事地原路返回。
青岁幻回人形立于云端整理衣带,两息间便已恢复了九天至尊的威严,颇为公事公办地向四海八荒传了令。
“冥王谢逢野玩忽职守,德不配位,本尊亲令其去人间历练,未达百桩姻缘,不得回界,除生死之际,不得使用法力。”
谢逢野跟着幻回人形,衣衫破烂,焦气不断,浑身上下就一张嘴还硬着:“还当天帝今日暴怒,要么定我魂飞魄散,要么抽我神骨去煲汤,原来也就这点出息。”
青岁十分不礼貌地睥了这个不成器的弟弟一眼,眼中尽是那些恨铁不成钢之意。
“封我灵力、百桩姻缘,你明知我恨月老入骨,你还让我去帮他积功累德?”谢逢野站直身子,顺便捏灭肩膀上的一星点燃头,笑得颇为死猪不怕开水烫,“这么护着他,跟我说说?被他拿住了你什么把柄?”
青岁被他气得笑意深深:“我非要这样,你能如何?”他旋即又补充道,“若有从旁协助冥王者,同罪并处。”
这劫这罚离之大谱,仙友们顿时几家欢喜几家愁,纷纷打探起冥王此去在何处落脚,也好让自己下凡时避开点。
终于探查到,他在百安城开了间没有门头的姻缘铺子。
按人间年月来算,已是三月有余。
生意嘛,可以说是毫无进账。
谢逢野每天做的事情除了睡觉,就是趴在老木台桌上,数数拂面而来的,是第几道穿堂风。
近几日,隔壁不知在鼓捣些什么,整日没完没了地敲,祸害得他这间小破屋都跟着掉了层皮。
门外柳荫如盖,簌簌风起,绿叶进堂时带来一片白色薄纸,如纤弱蝴蝶翩翩振翅而入。
谢逢野眼疾手快地伸指夹住,眯起眼来。
那是一张打好孔的白色引路钱,闻闻味道还是新货。
要么,是有人大中午顶着太阳发丧。
要么,是他姻缘铺旁边开了间丧事店。
谢逢野气得想笑,他真是落魄了。
如今谁都要来找个不痛快。
更何况,百安城多植绿柳最易敛收阴气——是有多想不开要在这弄丧事店。
他看看自己满屋的大红喜绸,捻着黄钱出去,把隔壁屋门当鼓敲了半天,才听有脚步声过来。
屋门缓缓张开。
彼时清风拂过垂柳,吹动黄白纸飘扬,在姻缘店的斑驳囍字面前飘飘浮浮。
光彩陆离,云天骤晴。
来人眸色浅若清潭,暗在树影之下。
谢逢野是过来物归原主的,脑袋朝天,鼻孔看人:“你钱飘我屋里了。”
余下未说的话,尽在不言中。
谁会在姻缘铺子旁边开一间丧事店?
做什么?人生红白喜事一条龙包办?
那白面书生闻言看着那张递过来的纸钱愣了半晌,嘴唇微动,却没答话。
谢逢野以为他至少得说句抱歉出来,没承想人家绽出温和一笑,语调礼貌。
“公子若是觉得打扰,大可搬离。”
?
凡人不知天高地厚,谢逢野不和他一般计较。
夏日燥热,柳荫生凉。
他姑且愿意耐着性子说:“凭什么我搬,先来后到懂不懂?你让我怎么做生意?”
似乎这个几月不见入账的人说出“做生意”这三个字实在令人讶异,那人稍做惊愕,再开口依旧礼貌。
“我知道。”他谦逊地说,“可这一条街都是我家的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