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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玉玦

    长廷向她行了礼, 低声问道:“敢问乡君,人可顺利救回来了?”

    秦舒音点点头,“我亲眼见着人清醒过来才离开的, 想来应当是没有大碍了。”

    听到这个回答,长廷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大半, 随即从怀中掏出一叠纸张,递进车厢内,“有劳乡君了。这是我家主子许诺给您的身籍文书, 选的是个清白简单的书香人家。待回到京城,我家主子会安排假作乡君患病,已前往寺庙修行,往后绝不会有人能寻您的麻烦,乡君尽管放心。”

    秦舒音早就听闻过卫凛的手腕, 虽说她从未后悔过逃婚, 但一直以来难免提心吊胆,如今得了这样一个承诺,不由松了一口气, 收好文书, 应承道:“代我多谢卫大人, 也请他放心,今日之事我亦绝不会对旁人提起半分。”

    她心中其实存了几分疑惑, 卫凛分明是想要救人,为何不自己去送药?放着这样一个天大的恩情不要,反而要绕这样一个弯子,借她的手来做这件事。

    但她自幼在宫中长大, 自然深知不相干的事不必多问的道理,既然卫凛不愿被沈家知晓此事, 她只管闭严嘴巴便是。

    见她懂分寸,长廷也暗自满意,抬手抱了抱拳,告辞离开。

    一回到城西别院,长廷便急匆匆去往主屋,想立刻将这好消息报给自家主子,刚穿过回廊,正撞见玄午两眼通红,满身丧气地抱着刀守在门外。

    长廷不由心下一沉,问:“主子还没醒?”

    玄午不敢看他,只闷闷地点了点头。

    “醒?我看你们直接收拾收拾,给这小子准备后事算了!若是来得及,倒是正好能下去陪他大哥一起过个年节!”

    刘仁正好从屋内走出来,听见二人问话,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张嘴骂骂咧咧。

    “一身的新伤加旧伤,哪还剩半点好肉?刚让人当胸捅了一刀,不老实养着就罢了,竟然又服毒又放血!嘿,他这不是嫌命长是什么?是什么?啊?”

    不能想,简直是越想就越气,刘仁恨恨地摔袖进了东厢,“爱死死去吧,老夫是管不了了!”

    长廷垂下头,满心自责,愧悔得说不出话来。

    若不是他掷去了那两枚飞镖,或许他主子就不会挨上这样重的一刀。

    先前他虽也知道主子看重沈家姑娘,却万万没想到竟会看重到这般地步,早知如此,他又怎敢生出对郡主不利的念头?

    只要他主子能熬过此劫,让他怎样领罚都成啊。

    可整整一日一夜过去,卫凛仍是昏迷不醒。

    刘仁实在别无他法,只能每隔一个时辰便给他喂一碗参汤吊命,至于其他的,端看天命了。

    不知服下了多少碗参汤,药力发散上涌,卫凛的意识渐渐在半沉半醒间挣扎游离,陷入了一场漫长的幻梦。

    飘飘渺渺着,像是回到了十年前。

    卫家出事后,他意外身陷杀手楼,因为不肯听令,被责打得浑身是伤,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掌营使干脆把他丢进了黑牢里,由着他自生自灭。

    那时外面已是六月盛夏,黑牢里却终日不见阳光,奇寒彻骨。也不知熬了多久,他只觉嘴唇干裂得生疼,周身也一寸寸凉透,冷得他忍不住想要微微蜷缩起身体,却连一下也动不了。

    昏昏沉沉间,他想自己大概是要死了罢……也好,这样就能和爹爹阿娘,还有大哥团聚了。

    正想着,冷不防有一只温热柔软的小手探上他的额头,就像在风雪肆虐的暗夜中跋涉已久,几近身心俱疲时,忽然看见一丛燃烧的篝火,上面架着一锅咕嘟咕嘟热气翻腾的汤面,暖意瞬间如潮水般汩汩涌向他四肢百骸。

    那只小手很快离开他的额头,捧来一碗清水,送到他干裂的唇边,有些笨拙地慢慢喂他喝下去。

    他想要看清来人,眼皮却沉得连半分都睁不开,意识模糊着,生生熬了数日才微有些清醒过来。

    刚一睁开眼,就见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娃正歪着毛茸茸的小脑袋,一眨不眨地瞧着他。

    小姑娘看起来比他小五六岁的模样,烛光下,一双杏眸晶灿灿的,明媚灵动得仿佛三月春光。

    见他醒了,那双黑亮的杏眼骤然腾起惊喜的光亮,她小小声地欢呼:“你醒啦!”

    小姑娘生得娇俏可爱,整日里都笑盈盈的,半分都不像是被人掳来的样子,卫凛起先待她极为疏离,冷眼瞧着,只以为她是掌营使和哪个仆婢私生的女儿。

    甚至在某个瞬间,还动过挟持她的念头。

    只是这念头仅仅闪过一霎,便被他强行压制下去,甚至愧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就算再也不能从这里脱身,那死便死了,倘若欺她良善,绝非君子所为。

    她却全然不知眼前的少年曾生过这样的恶劣念头,每隔三两日就会来给卫凛送些东西,有时是小半瓶伤药,有时是大半块肉馒头,极偶尔的,还会有几枚新鲜水灵的果子。

    起初她趁着夜深人静,做贼一样,悄悄把东西放下就走,后来熟悉了些,便会和他说上几句话,尽管少年从不作声,她也不嫌弃,还常常一脸得意地从怀里掏出来各种小玩意儿,简直就像一只忙忙碌碌在外觅食回来的小松鼠。

    这样过了一个多月,卫凛才确信,她竟当真是被人拐进杀手楼里来的。

    她说自己叫“般般”,就是麒麟那个“般般”。

    般般。

    卫凛不由得想,她叫这样的名字,原本定是被爹娘捧在手心养大的娇娇儿,不知怎会被人掳进这等修罗鬼蜮来?

    她这样的小姑娘,不该在这里的。

    可时日一长,大约见他还是从来都不肯答话,般般就觉得有些无趣了,那日和他发了好一通脾气,仰起小脸瞪向他,气鼓鼓地问:“你是哑巴么?再不说话,我不要理你了!”

    她哼了一声,转身就要走。

    没来得及多想,卫凛一把拉住她,见她扬着小下巴瞧过来,他竟有些无措,好半晌,抬手指向自己喉咙,轻轻地摇了摇头。

    崔家曾派人去诏狱灭口,他虽侥幸保住一命,却被勒伤了喉咙,一直说不出话来。

    似乎看懂了他的意思,她有点迟疑地问:“……你真的不能说话?”

    卫凛抿紧唇,点头。

    歪着小脑袋想了想,她又问:“那你有名字么?”

    卫凛想,若是依照杀手楼的按序定名,他是叫“十七”。

    只是还不等他回答,她又一脸正色地补充:“要你本来的名字,不要他们给的那个鬼东西。”

    本来的名字。

    卫家举族获罪,他的身份牵扯太多,虽不想骗她,却也不能坦白。

    默了半晌,卫凛拉着她蹲下来,用木棍在地上慢慢写道:“记不清了。”

    好在般般已能识字,她皱眉想了一会,忽而仰起脸,清澈的杏眸里倒映出他的模样,笑着问:“那我叫你哥哥好不好?哥哥!”

    她叫他哥哥。

    刹那间,卫凛心里涌起一股奇异又温暖的感觉。

    这世上,与他血脉相连的至亲都已经不在了,原以为人世间天地浩渺,他从此不过一抹孤魂而已,只余下满心的愤恨,茫然,和数不尽的痛苦。

    可是听着小姑娘软绵绵地唤他哥哥,他忽然想,倘若能有她这样一个妹妹,那应该也是极好极好的罢。

    “好不好嘛?”她催问,嗓音甜丝丝的,又软又娇。

    卫凛眼皮低垂,轻轻点了下头。

    二人很快就变得越来越熟稔,般般只要得了闲便会偷偷来寻他,有时带来一把核桃,有时又带来一兜板栗,也不知她都是从何处寻来的。

    卫凛就一声不吭地坐在她身旁,一面听着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面默默地剥着果壳,再把最完整的果肉挑出来,喂给她吃。

    白日里的那些厮杀搏命,到了夜晚,两个人都默契地避之不谈,黯淡的星光下,只有小姑娘甜甜软软的嗓音在静静流淌,伴着有节奏地剥开果壳的“咔哒”声响,偶尔有那么几个恍惚的瞬间,竟让人生出一种现世安稳的错觉。

    那时他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小小少年,在那样的一片刀光血影中,他们近乎相依为命。

    等到他身上的伤差不多完全养好,两个人便开始秘密筹划着出逃,终于等到楼主从渊做寿,楼中大宴整整一日,他们寻到机会,偷偷跑了出去。

    两个小孩子手携着手,丝毫不敢停歇,走了整整一日,才将将逃出杀手楼所在的山庄。

    还要继续往密林中走,卫凛却察觉出她步伐不对,伸手捞过来她的小腿,褪去鞋袜一瞧,就见她脚上磨起了好几个血泡,破损的皮肉和罗袜黏到一处,甚至已有些血肉模糊。

    原来她人小步短,其实早就已经累到力竭,竟偏偏一声都不喊苦,只咬紧了牙关跟着他往前走。

    卫凛垂下眼,唇角紧抿成一条直线。

    “我没事。”般般抽回小腿,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蹭,“我还能走!”

    卫凛沉默着,快步走到她身前,干脆地将她背了起来,趁着月色,一路向深山里逃去。

    十月差不多算是入了冬,山里的夜更是冷得人要结冰,他们身上的衣衫不够厚实,倘若不寻一处安全的地方生火取暖,只怕是要被冻死在林间了。

    “哥哥……”她趴在卫凛背上,冷得牙齿咯咯打颤,“你累不累?放我下来罢,我,我还能走的……”

    卫凛不吭声,只将她向上掂了掂,背着她继续在深山密林里穿行。

    北风呼啸,吹在脸上如刀割一般,寒气催发了他的旧伤,浑身疼得好似刀劈火烧,卫凛只觉身上的力气在一点一点流失,全凭一口气撑着往前走,半点不敢停下,怕杀手楼的人追上来,更怕自己倒下了,会留她一个人冻死在这寒夜里。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远处看到一处破庙。

    进了庙,卫凛将她放下来,又去收捡地上的枯枝,在她身前燃起一堆小小的篝火。

    生起火,总算好过了许多。

    般般手脚还僵硬着,吃力地从怀里摸出来一块饼,递过去,“哥哥,你吃些东西罢。”

    卫凛拿着饼,分了一大半给她。吃完饼,两人依偎在篝火堆前,打算先在庙里歇上一歇,等身子暖和过来再继续赶路。

    不料,到了后半夜,他竟发起高热。

    卫凛知道不好,他身上的旧伤彻底复发了,倘若耽搁下去,自己只会成为她的累赘。

    映着火光,他强撑着最后的神智,在地上勉力写道:“你先走。不要管我。”

    字还没写完,也不知她是否看清,他的眼皮就已不受控地渐渐阖拢起来。

    过了一会儿,破庙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她找了些干草盖到他身上,又掏出干粮,和水袋一起放到他手边,接着转身走开。

    卫凛昏昏沉沉地倚靠着墙壁,听见她脚步声渐远,远到出了庙门。

    四下里只余风声呼啸。

    她应该是走了罢。

    也好。左右他已是孤零零一个人,便也没什么好怕的。

    他再也支撑不住,彻底跌入黑暗之中。

    等他醒来时,天色已经微微发亮。

    地上的篝火还未熄灭,余烬上置着一个陶罐似的容器,不知是怎的回事。

    卫凛吃力地坐起身,厚厚的一层干草随之滑落下来,堆到他的腰间。

    他微微蹙眉,正有些不解,余光一瞥,就见小小的人趴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安静地睡着,眼皮微红发肿,显见是哭过了一场。

    卫凛怔住。

    她怎么没走?

    似乎是察觉到了动静,般般很快便睁开眼睛,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警惕又慌乱的眼神四下一扫,正看见他已经清醒过来,她一时惊喜得差点蹦起来,欢呼道:“你醒啦!好些了没?”

    卫凛垂眸看着她,轻轻点头。

    般般欢喜地爬起身,取来陶罐递给他,漾开一对甜甜的梨涡,“我在外面找到了几株防风和金银花,爹爹从前教过我,说它们煎水服下可以疏风散寒,哥哥,你快多喝一点,我们一会继续赶路。”

    卫凛沉默地接过陶罐,用手指在地上轻轻写道:“你……怎么不逃命去?”

    她仰起小脸,杏眸里清亮亮的,带着几分执拗:“说好了一起逃,我不可以扔下你的!”

    两个人分着喝完一罐温水,又吃了些干粮,将篝火的余烬彻底踩灭,趁着天色还未大亮,出了破庙,顺着山路行行歇歇,一直往北逃。

    可尽管他们已经极为小心,却还是在第二日傍晚,被杀手楼中豢养的隼鸟发现了踪迹。

    杀手楼的人追来得极快。

    到第三日清晨,天还没有透亮,他们将能从枝桠的缝隙隐隐看见山下官道的轮廓,身后却突然传来猎犬的狂吠声,伴着天上鹰隼的啼啸,楼中专职缉捕叛逃的巡鹰司从身后追上来,如密网一般在山林在迅速铺开。

    便是在杀手楼那等罗刹遍地、人命比草贱的地方,巡鹰司也是最让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巡鹰司司主手段酷辣狠绝,一向以虐杀叛逃者为乐,剥皮作鼓、断肠为琴,都是最最寻常之事,更不必说司内数十道刑罚,无一不让人生不如死。倘若不慎落到巡鹰司手里,能当场自戕便已算得上是善终。

    见巡鹰司的人快要追上来,般般脸色唰地变成一片惨白,险些被吓得失声惊叫。两人忙拔步向远处逃去,见她脚伤没好,跑不快,卫凛又将她负到背上,一面狂奔,一面留神去听身后的风声,躲避追踪。

    就要穿出山径,身后数只猎犬忽然发现了他们的踪迹,沿着来路狂吠着追扑上来。

    “小贼在那儿!”

    “尽量抓活的!”

    好在天色未明,树高林密,卫凛背着她匆匆躲进路边的一处山洞,一面急促地喘息着,一面透过枯枝缝隙观察外面的动静,眼见山林间摇晃的点点火光逐渐逼近,犬吠四起,要不了多久,就会搜到这里来了,等到那时,他们根本无处逃脱。

    般般毕竟还年纪幼小,一路上强忍着疲累,勉力奔逃,已算得上极韧极乖,到此刻实在是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恐惧和惊惶,只能死死攥着他的手,浑身不停地发抖。

    卫凛心中也难免惊怕,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要想让她有可能逃出去,除非由他去引开追兵。

    又怕依着她的倔强性子,定不会答应扔下他独自逃走,只能想法子骗她离开。

    打定主意,他拉过她的小手,在她掌心快速地写道:“我拖住他们,你下山报官。”顿了顿,怕她不肯,继续写,“报官来帮我。”

    写完,卫凛深深看了她一眼,抽出匕首,转身朝洞外走去。

    般般一把攥住他的袖口。

    卫凛回头。

    她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只惶然睁大了双眸,使劲地冲他摇头。

    卫凛轻轻抽出衣袖,沉默片刻,反身将她拉进怀里,慢慢收紧手臂,很用力、很用力地抱了抱她。

    然后低下头,贴着她的耳畔,艰涩地用气音道:“般般、不怕。”

    她一把回抱住他,小脸埋在他肩头,眼泪湿湿热热,顺着衣襟往他脖子里流。

    卫凛咬了咬牙,掰开她的手。

    洞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般般拗不过他的力气,只能抽泣着摘下颈上的白玉环,一把塞进他手心里,仰起脸,红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他岂会不明白她的意思?

    环者,还也。

    可是这一去,他已抱了必死之念。

    喉头微微发涩,他垂下眼,用指腹缓缓摩挲过白玉环,片刻后,手上忽然运劲,把玉环掰作一大一小两块,将大的那块又挂回到她颈中。

    满者为环,缺者玦。

    召人当以环,绝人则以玦。

    一旦他走出去,要么死在巡鹰司刀下,要么被带回杀手楼,彻底变成以杀人为乐的疯子,今生再难有逃脱之日。

    既如此,他唯盼她一路顺遂平安,彻底脱离这修罗鬼蜮,走得越远越好,回到她爹娘的身边,被如珠似宝地娇养长大,做全天下最明媚、最潇洒的小姑娘。

    最好是,从此与他,死生不复相见。

    第52章 端倪

    七品红的毒性虽然已解, 但沈镜湖毕竟伤重,仍旧十分虚弱,稍稍喝了一点米汤, 便又昏沉着睡过去。

    沈妙舟不敢掉以轻心,一直守在榻前。

    沈镜湖睡到晚间才幽幽醒转。

    “爹爹, 感觉好些了没?”沈妙舟扶着他坐起来,又斟了一盏热茶,试探过温度, 送到他手边。

    沈镜湖点点头,看着她的模样忍不住心疼,温声哄道:“般般,你去歇一会,睡一觉, 爹爹这里没大碍。”

    沈妙舟扬起小脸, 冲他甜笑,“我不累的!”

    沈镜湖接过热茶,沉吟着问起解毒的事来。

    若非是亲身所历, 他定然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 这七品红的毒竟有药可解。

    可他行医近二十载, 自己体内到底是否还有毒性未解,他当真是再清楚不过了, 现下七品红分明是差不多被祛了个干净,这简直奇异至极。

    学医之人能有此奇遇,难免技痒,自然是想探根究底。

    沈妙舟记性极好, 将先前秦舒音施针、用药的诸般细节都一一说给他听。

    沈镜湖越听越觉不可思议,那些都是寻常解毒攻邪的法子, 并无半分特异之处,根本解不了七品红的毒性。

    沈妙舟见爹爹这样怀疑,原本按下去的一些疑虑也渐渐泛起来,心里隐约地生出一个模糊念头,很没来由地,就想起那日在秦舒音身上嗅到过的熟悉气息。

    像是忽略了什么重要的细节。

    到底是哪里奇怪?

    电光火石间,她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是鬼蒟蒻!

    她想起那种奇怪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了——秦舒音身上沾染的,不是普通伤药的气味,是加了鬼蒟蒻的金创药。

    那是卫凛常用的。

    沈妙舟的心跳忽然乱了一拍。

    难不成,难不成……是卫凛有意借秦舒音的手,救下了她爹爹么?

    她一面觉得是自己胡思乱想自作多情,一面又忍不住地直觉这就是事实。

    可卫凛又是从哪里得来的解药?是问萧旭讨来的,还是……他当真有什么神丹妙药能解百毒,就像她在宫宴上中毒那次一样?

    沈妙舟心里头忽然闷得难受,一时间,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如果是问萧旭讨要来的那也罢了,权当是替萧旭赎罪。可若是他真有这样的灵药,一连给她用了两回,更救回了她爹爹,所费价值必然不菲。

    只是……就算承他这样一个恩情,又该怎么算呀?他们都已经桥归桥,路归路。

    如今她和萧旭父子间结的是死仇,遗诏的事摊开在明面上,萧旭父子早晚要设法除掉她一家,唯一的破局希望,就是借着遗诏的名头,寻机拥立祁王舅舅。

    总归她和卫凛是要为敌的。

    这样想着,就像是吞下了一颗裹着细针的饴糖,微甜过后,刺得心里丝丝发疼。

    沈妙舟暗暗呼出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酸涩,扶着沈镜湖躺下,含糊道:“爹爹先别想啦,等咱们日后回了京城,您去寻清阳子道长细细辩症,不就都知道了么?”

    沈镜湖觉得有理,点点头,也不再多思,歇了下去。

    翌日清早,柳七带了几个人按照沈妙舟的吩咐,去打探城门一带是否有人埋伏,以及守卫的盘查情况。

    一番查看下来,倒是有些出人意料,不知怎的回事,竟未曾发现宁王府有任何异动。

    听到回报,沈妙舟决定不再多耽搁,尽快动身。

    她在马车里厚厚地铺上了几层褥毯,直将车垫得十分稳当,这才仔细安置好沈镜湖,随后又给沈钊和柳七做了乔装,把事先准备好的几张空白路引分发下去,众人兵分几路,趁着夜色离开了大同,往祁王的封地庆阳而去。

    ……

    卫凛伤势沉重,半途又发起了高热,昏迷中谵语连连,一直到三日后才渐渐醒转。

    刘仁急三火四地把师弟拖来,两个人反复给他诊了好几次脉,直到断定他的脉象虽虚浮无力,却有渐稳之象,这才稍稍放下点心,知道他这条命大抵算是保住了。

    又守了半天,见卫凛意识已差不多完全清醒过来,刘仁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不住,絮叨起来:“我说卫大人,就当老夫今日倚老卖老了,只求您能不能爱惜着点自己的身子?真当自己是铁打的呢?你这样,少将军也不安心哪。”

    卫凛薄唇紧抿,没有作声,神色辨不清喜怒。

    刘仁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见他脸色惨白,嘴唇皲裂,短短几日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又无可奈何,干叹了一口气,领着师弟去外间写方子抓药。

    熬好了药,长廷端着送进屋内。

    卫凛抬眸见他进来,顿了顿,咳嗽道:“你可知错?”

    长廷闻言放下药碗,直接跪了下去,垂头自责道:“属下知错。”

    “何错?”

    长廷眼眶微红,懊悔不已:“都怪我沉不住气,急着扔了两枚飞镖出去,否则主子也不会伤成这……”

    “你错不在此。”卫凛忽然出声打断。

    长廷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卫凛脸色苍白,垂眸看着他,沉声问:“谁给你的胆子,对她动手的?”

    长廷愣怔一瞬,霎时起了一身冷汗,卫凛的声音虽然疲惫低哑,却仍让他心头一个哆嗦,不由急忙低头认错:“属下知错,请主子责罚!”

    “去找玄午,按规矩,从重领罚。”

    长廷抿了抿唇,应道:“是。”

    卫凛低咳了两声,嗓音透着虚弱,“我自是清楚,那日你是为了护着我,情急之下关心则乱。”

    停顿片刻,他继续道:“但她和旁人不同,我要你记住,无论何时,不可伤她半分。日后,便是我死在她手上,你们也不得寻她半点麻烦,明白了么?”

    长廷惶然抬头,“主子……”

    卫凛垂眼看着他,眸光幽沉,“你可还拿我当主子?”

    “自然!”长廷急急回话,“自打主子把我从杀手楼里带出来,不论是生是死,长廷的这条命就是您的了!”

    卫凛忽而轻哂了一声,“我要你的命作甚?你也不必再认我作主子。”

    “主……”长廷大急,张口想要分辩,却被卫凛淡声打断,“往后,只当我是你兄长罢。”

    长廷愕然,反应过来后,眼圈霎时一红。

    卫凛看向他,沉默片刻,缓缓道:“长廷,你跟了我这许多年,名为主仆,但实与手足无异。我的心思,你应当比旁人更明白几分。倘若日后再遇……你们护着她,便是护着我。”

    长廷再也忍不住,哽咽着重重点了个头:“是!主子的话,我都记下了!”

    卫凛轻扯了下唇角,抬手勾了下他的后脑勺,“起来。”

    长廷眼眶红红,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抬头对上卫凛的视线,又有点不大好意思,挠了挠头,冲他会心地咧嘴一笑,这才行礼告退出了门。

    日影轻移,屋内愈发安静下来,兽炉徐徐吐着安神熏香。不知过了多久,卫凛拾起颈间的玉珏,用指腹轻轻摩挲过上面的刻纹。

    般般,般般。

    原来是你。

    原来是你。

    他全都想起来了。

    兜兜转转十余载,他们竟会以这种奇妙而不可言状的方式重逢。

    她真的离开了杀手楼,回到亲人的身边,有父亲兄长疼爱照顾,被娇养着长大,长成这样一个极好极好的姑娘。

    就像偶然于寒冬时节遇到一株单薄纤弱的小草,等到春日再见,它竟已悄然绽开了无数繁花,明艳热烈不可方物。

    只是这样一想,便觉一颗心在腔子里不可抑制地颠荡,说不清的饱胀情绪四处冲撞,胸腔里又酸又涨,仿佛是终此一生都再不可多得的圆满。

    他应该知足的。

    他想起来一切,但她什么都不知道,这样很好。

    可又难以自控地,像被一块巨石狠狠砸在了心上,只听得“哗啦”一声,心里似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开来。

    卫凛闭上眼,天光映着他苍白的脸色,一滴清泪顺着眼角滚下来,落在身下的引枕上,微微洇湿了一小片绸布。

    **

    几日过后,听遣去探病的人回禀,称卫凛已经醒转过来,宁王思量半晌,虽然仍有些忌惮着沈家人伺机报复,但还是决定多点几个护卫,亲自登门探望。

    毕竟卫凛是为救他才受的这伤,倘若不表现出足够的诚意,如何拉拢人心?更何况卫凛此番来查私贩火器的案子,还不知究竟会如何上报,如果不得个准信,他实在不能安心。

    马车驶过清远巷,很快行至大同锦衣卫的驻所衙门跟前,再往西穿过一条长街,便是卫凛现下暂住的别院。

    这处院落不算大,从街上看去,约莫只有两进,数个缇骑按刀守在门前,倒是一派严整气象。

    王府的内侍勒住马车,上前行礼道:“宁王前来探望殿帅,烦请通禀。”

    门口戍守的缇骑闻言一惊,朝马车这边望了一眼,忙招呼人入内通传。

    不多时,青松从院内迎了出来。萧旭迈下马车,由他引着,提步进了堂屋,将将坐定,卫凛便从里间走出来,拱了拱手道:“王爷。”

    萧旭往他脸上瞧去,只觉几日不见,卫凛竟像是清减了不少,显见真是伤得不轻,沈家人还能有这等本事,倒是让他颇有些意外。

    收敛起杂思,他关切道:“寒玦伤势如何了?我带来了不少滋养补血的上好药材,你留着好生调养身子。”

    卫凛的神色看不出什么波澜,“皮肉伤而已,不必王爷费心。”

    “伤势不重便好。”萧旭点点头,坐在圈椅里自嘲式地叹道:“说起来,多亏了有你,不然宁王府此刻,大约正在操办丧事罢。”

    “王爷吉人自有天相,倒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卫凛轻扯了下唇角,状似漫不经心地开口,“不知王爷怎会和公主府结下大仇,此番行事,只怕难以向陛下交代。”

    “这倒无妨。”萧旭摆了摆手,继续道:“前些日子沈镜湖来了大同,行迹颇为鬼祟可疑,我便派人探查,竟得知他要伪作先帝遗诏,意图对陛下不利,我这才将他扣下想要详查,却不料引来公主府的人报复。我已将其中缘由都细细写入奏本,递去了京城,想来父皇自会处置。”

    卫凛眼中闪过一抹讥嘲,“竟有此事?”

    萧旭苦笑了一声,抚膝叹道:“说来也不怕寒玦笑话,其实我这回冒险一搏,不过是想在父皇面前立下一桩大功罢了,却不想如今寸功未立,反倒还要寻父皇为我善后。”

    卫凛饮了一口茶,淡淡道:“现下形势不明,王爷远在封地,一动不如一静。”

    是啊,他孤身就藩,哪里比得上璟王就侍奉在天子左右,后宫还有皇后作为助力。

    卫凛这轻飘飘的两句话,倒是正正挑到了他心中衔恨之处。

    萧旭凉凉牵了下唇角,“这道理我又如何不知?可我此生亲缘寡薄,母妃去得早,事事便只能自己筹谋。更何况,我母妃谨小慎微了一辈子,最后仍是落得那般下场,若不能设法圆她最后的遗愿,我岂不是枉为人子!”

    有关宁王生母淑妃的事,卫凛自然知晓。

    十二年前,彼时皇帝还未登基,皇后和淑妃先后有了身孕,可皇后那一胎却不知怎的没能保住,府中传言有人使了厌胜之术,皇后为此大闹一场,皇帝也极为震怒,责令彻查。

    没想到最后竟查到淑妃头上,皇帝震怒,将她院中之人全部提走审讯,淑妃生性胆怯柔顺,惊惧之下难产而亡,一尸两命。然而最后却查清这所谓厌胜之术,不过是两个小内侍吃多了酒,胡乱嚼的舌根。

    淑妃的确算是枉死,萧旭也因此和帝后埋下多年心结,但所谓“遗愿”,总归不过是他遮掩野心的借口罢了。

    卫凛抬眸望了他一眼,轻哂道:“既如此,王爷更该谨慎才是。结交天子近臣,倘若落人口实,罪名可是不小。”

    萧旭心头一沉。

    他当然明白结交锦衣卫一事颇有风险,一旦被他父皇知晓,恐怕自己要连亲王都没得做。可风险虽大,但若能拉拢到卫凛,那用处更是极大,左右话已经说到这个程度,不如干脆挑破。

    默了片刻,萧旭自嘲般地笑了笑:“我与寒玦这点交情,不过是同病相怜罢了。你为陛下铲除崔家,可陛下为了平息士子之怒,却让你当众受罚,既伤身子更伤脸面,我呢,想要为国分忧,自请就藩,也一样没落得什么好。”

    说着,他望向卫凛,缓缓道:“若是依我看,以寒玦之功,起码也该封赏一个右都督的职衔才是,更何况寒玦于我有救命之恩,他日我若有所成就,必不会亏待功臣,不知寒玦……可愿助我?”

    第53章 祁王

    屋内一时安静无声, 茶盏中白雾袅袅。

    费这半天口舌,总算是切入了正题,此前几番往来试探, 卫凛一直在等他挑明,可现下倒也不急着表明态度, 只扯了下唇角,“那晚相救,不过是我份内之职, 王爷毋需挂怀。”

    又顿了顿,才不疾不徐道:“至于其他么……陛下心思未明,王爷还可再耐心等等。”

    这回答避重就轻,在萧旭听来却是正中下怀,倘若卫凛应承得太快, 他反倒要生出疑心来。

    毕竟一朝天子一朝鹰犬, 尽管眼下皇帝病重,可总归还活着,因而卫凛虽有意示好, 却并不愿明白站队, 这才是正理。

    萧旭收回探究的视线, 无奈叹道:“只怕我等得,可有些人等不得。崔家一案明明已经了结, 却还有人撺掇着陛下,把这私贩火器案翻出来,与你我为难。如今又多了沈镜湖这一桩事,落在父皇眼里, 我功还未立,倒是又要添上一条浮躁急进的罪过了。”

    卫凛不由暗自冷笑, 好一个“与你我为难”,萧旭倒也算得上诡诈,三言两语便想拉近了关系,让他帮着遮掩走私火器一事,不过如此也算正合他的心意,只需顺水推舟便是。

    他抬眸看向萧旭,眉梢微挑,“王爷多虑。时下临近年节,依我看,私贩火器一案,还是不要横生枝节的好。”

    萧旭对上这耐人寻味的目光,心下忽然一片清明,都是聪明人,一点即知彼此的用意,知道卫凛这是同意将此事遮掩过去了。

    萧旭心弦一松。

    卫凛虽不曾答允要上自己这条船,但此举已是明明白白的示好,有了这样一层关系,还怕不能把他拉下水么?待到时机成熟,必然可以借他的手筹谋出一番大事。

    想来卫凛年纪轻轻登上高位,若没有非常的野心和手腕怎么可能做得到?他们都是同一类人,骨子里天生就带着狠劲,只要给够利益,早晚对他死心塌地。

    总算此行不虚。

    见卫凛脸色越发苍白,面上已显出些倦怠之色,萧旭也不再多待,撑膝站了起来,笑着道:“寒玦重伤初愈,我也就不多叨扰了,你好生养伤,日后若有什么需要,直管与我说便是。”

    卫凛应好,起身送萧旭出门。

    天色已暮,最后一抹夕晖从院墙外斜洒下来,落在两旁缇骑的薄甲上,折出耀目的凛冽金光。

    萧旭眯起了眼,踩着内侍的后脊登上马车,坐定后,笑着一扬手,“寒玦多多保重伤处,回京之前我再为你践行。”

    卫凛微微颔首,拱了拱手,目送王府马车驶出巷口。

    长廷在旁边等了一会,见人已走远,迟疑着问:“主子,如果要保宁王,那私贩火器的案子,您该怎么和皇上交代?”

    卫凛冷冷勾了下唇,漫不经心道:“先前她的人不是抓了薛襄么,就他罢,不必留活口。”

    长廷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她”说的就是嘉乐郡主,此举摆明了是要给郡主做的事扫尾,忙正色应了声是,随卫凛转身回了院子。

    **

    从大同到庆阳,若是寻常骑马大约得走上五六日,但沈镜湖伤重未愈,受不得剧烈颠簸,沈妙舟等人只匆匆赶了三日的路,走出大同辖境百里后,在延平府寻了处客栈暂歇。

    此处客栈看着不算起眼,但收拾得颇为干净,店家极是殷勤,见人进来,忙招呼着小二送上热水和吃食。

    沈妙舟安顿好沈镜湖,等他服药睡下后,走到店堂中的火炉旁,和护卫们围坐下取暖。

    见她过来,沈钊又去后厨要了一碗姜汤,扬笑唤了声般般,“知道你不喜欢,但多少喝一点,暖暖身子。”

    瓷碗中的热气袅袅升腾,讨厌的姜味瞬间盈满鼻息,沈妙舟原本不想喝,但又怕万一染上风寒会耽误赶路。

    磨蹭半晌,她索性把心一横,闭上眼,紧紧屏住呼吸,仰头直灌了下去。

    可实在是难喝,又辣又呛,沈妙舟一张小脸紧紧皱成一团,额头也随即冒出一层细细密密的薄汗。

    口中还残留着辛辣的余味,让她忍不住想起从前卫凛送来的羊汤。

    比姜汤好喝多了。

    很合她的胃口。

    屋外风声呜呜,大堂的暖炉烧得热意腾腾,沈钊他们正聊得兴起,周遭明明热闹非常,声音此起彼伏,她却忽然觉得那些喧嚣都离自己好远。

    沈妙舟抿了抿唇,低下头,有些心不在焉。

    卫凛这个人看起来又冷又凶,可心里却细腻妥帖得紧,自打知道她不吃姜丝,送来的汤食就都是挑干净的,甚至还特意去买醉仙楼的羊汤。

    可是……他怎么就偏偏和萧旭搅和到一起去了呢?!

    一想到这,她心里就止不住地难受,又酸胀又气闷,更气自己竟然又想到他。

    赌气似的放下瓷碗,她摇了摇脑袋,强压下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休整了两日一夜后,隔天傍晚,一行人收拾行装,正准备离开客栈,继续赶往庆阳,远处官道上忽然传来一阵雨点似的马蹄声。

    沈妙舟警觉地望过去,就见东边泥雪飞溅,十余匹快马正飞奔而来,骑手头上都戴了斗笠,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面容,看不清是什么人。

    她莫名生出些不好的直觉,当即戴上幂篱,又吩咐众人多加小心。

    转眼间,十几匹快马已经来到客栈院前,那些人跳下马背,一面摘下斗笠,一面往院里走去,领头之人和迎出来的店家沉声道:“给马儿喂的草料里加一半黑豆,再上些热乎吃食,我们打个尖便走。”

    听见这道声音,沈妙舟眉头轻蹙了一下,只觉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听到过一样。

    眼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悄悄拉了下沈钊的衣袖,和众人分别低下头,忙碌着检查行囊车架,那几人与她错身而过,似乎并未生出什么疑心,只是稍稍打量了几眼便转回了视线。

    沈妙舟登上马车,借着帷纱的缝隙,飞快地向领头之人的脸上扫去一眼,顿时一惊。

    那人极为年轻,眉宇间萦绕着一抹沉郁的戾气,她绝不会认错,正是陈令延。

    沈妙舟不由得心头微沉。陈令延背后的杀手楼和萧旭有说不清的关系,他追来是有何图谋?定然来者不善,他明里带了这十几个人,还不知暗里是否还有后招。

    只停留一瞬,沈妙舟不动声色地转回视线,示意沈钊启程。

    出了延平府,一行人全神戒备着,昼伏夜行地往庆阳而去,一连赶了两日的路,好在陈令延似乎全无察觉,自那日客栈偶遇后,再不曾和他们撞到一处。

    几日过来,沈镜湖身上的伤养得有了起色,人也精神许多,白日在林间休息时还让沈钊去寻了几根枯草梗,他折腾半天,总算用左手扎出两只极粗糙极简陋的蚱蜢,献宝似的和沈妙舟邀功:“看,爹爹给你编的小虫儿。”

    看着那“惨不忍睹”,勉强才能看出是蚱蜢形状的小东西,沈妙舟忍不住笑,“这都是哄小孩子的玩意儿,我都多大啦。”

    沈镜湖也笑,“哄小孩子的东西,那用来哄般般正好。”

    “再过些日子便是除夕,等到了庆阳,问你舅舅府上要些乌金纸,爹爹给你剪‘闹嚷嚷’。还记得你小时候,非要插得满头都乱糟糟的才高兴,偏生还霸道得很,只许别人夸好看,阿钊就说了句‘晃得他眼花’,你气得三天没理他,后来他急得没办法,自己也戴了一脑袋花里胡哨的闹蛾,好容易才哄得你消气。”

    说起这个来,沈妙舟有点不好意思,咕哝道:“这都多久的事啦,爹爹还拿来笑话我,我早都不那样了。”

    沈镜湖笑出声:“是,我们般般长大喽,已经是窈窕淑女了。”说着,他抬头看过来,慈爱道:“那般般可有中意的郎君?等一切安定下来,爹爹也该给你说一门亲事了。”

    其实他思量这件事已有些日子了,原本觉得女孩儿多在家中养着才好,可在他被萧旭暗算的那段日子里,旁的什么都不怕,唯独挂念这个宝贝女儿,总是懊悔遗憾不曾提前为她择个夫婿,一想到自己若是死了,天地之大,就要留她孤零零一个人,心里便如油煎火烤。

    沈妙舟心口忽地一揪,不大自在地别开眼,“……我哪有什么喜欢的郎君呀。”

    沈镜湖见她这般神情,思量片刻,试探着问:“当真没有?若是有,家世样貌差些都不打紧,只要你喜欢,爹爹便允。”

    沈妙舟含混道:“真的没有……”

    沈镜湖沉吟半晌,又问:“那你觉得阿钊如何?”

    沈妙舟一呆。

    马车外,沈钊正好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大串红艳艳的金刚果,那是他方才去盛水时意外瞧见的,在这寒冬腊月里简直稀罕极了,他当即便折下好大一枝,喜滋滋地想拿给沈妙舟尝尝,却没想到恰好听见这问话。

    沈钊呼吸微微一滞,正欲去敲车厢的右手也僵停在半空。

    不知过了多久,天地间静得仿佛只能听见胸膛里越来越响亮的心跳声,等到他指尖微微发凉时,终于听见她哭笑不得地说:“什么阿兄如何?阿兄就是很好的阿兄啊,和我亲哥哥没什么两样的。”

    心脏忽然顿住,又急剧地下坠。

    好半晌,沈钊低头无声地笑了一下,抬步向远处走去,说不清是自嘲还是苦涩。

    他又不傻,当然看得出来般般对那个姓卫的很不一般,甚至于她这一路上都有些心不在焉。

    不过他也不急。

    总归不管怎样,这辈子他还是她的阿兄,是她的亲人。

    嘿,论起先来后到,谁也越不过他去。

    晌午休整了一个多时辰后,一行人继续赶路。

    很快行至宁州境内,离庆阳府还有一日多的脚程,沈妙舟刚想吩咐柳七驱车稍稍快些,却听见“吁——”一声,柳七忽然勒住马车,扬声斥道:“什么人?”

    沈钊警惕的声音也随即在车外响起:“你这道士,拦路想要作甚?”

    沈妙舟心一惊,忙推开车门向外看去。

    只见一个戴了面具的男子正对着他们,站在马车前十余步的位置,穿一身墨青色道袍,身形高大英武,气度好似渊渟岳峙,显见是积年习武之人,却不知是敌是友。

    正迟疑间,那道人抬起手,慢慢摘下了脸上的面具,朝众人朗朗一笑,调侃道:“怎的,这就认不出我了?”

    看清那张脸的一瞬,沈钊登时愣住。

    沈妙舟也惊呆了,杏眸瞪得溜圆。

    虽然已经很久不曾见过,但他笑起来和阿娘极为肖似的神态,亲切和蔼中又隐约带着一丝贵气威严,她怎么会认不出来!

    “舅舅!”沈妙舟惊喜唤道。

    祁王点了点头,笑着瞧她,“我们般般都长这么大了。”看了片刻,又叹道:“长得越来越像你阿娘了。”

    沈钊和柳七回过神来,忙翻身下马就要行礼,却被祁王随手拦住,“不必多礼。”

    沈镜湖听见外面的动静,忙道:“是承琮来了?”

    祁王一笑,唤了声“姐夫”,撩起道袍,登上马车,随意寻了个位子坐下。

    最初的惊喜很快平复,沈镜湖不由得生出些担忧,压低了声音问:“你怎的来了?这太冒险了!”

    闻言,沈妙舟也望向祁王,她这个舅舅素来重情义少权谋,此处并非庆阳境内,他私出封地,若是被有心人撞见难免麻烦,简直就是送把柄给皇帝找茬。

    祁王不以为意,懒懒道:“我收到你们的信,还怎么安心等得住?整日里在道观里窝着,实在是憋屈。怕什么,暗处还有我带来的人手,咱们回庆阳安全得很。”

    “至于我那大哥,他既然知道了遗诏的事,多半是又想动手又心存忌惮,八成会借着二月千秋寿诞的名头,召我入京寻麻烦,左右也不差这一桩。”

    说着,他唇边溢出一丝冷笑,“姐夫,我忍得够久了,金水河里的王八都没我能忍!也是时候和我这位好哥哥,还有萧旭那个小畜生算个总账了。”

    他说的倒也在理,沈镜湖点点头应了下来,“也罢,等回到庆阳,咱们再细作打算。”

    又走了一日半,众人总算平安抵达庆阳祁王府,安顿下来。

    隔日午后,祁王吩咐庖厨预备了丰盛的席面,接风洗尘。

    连着奔波了数日,到此刻总算能放松下心神,一家人坐在一处用饭,说说笑笑,气氛极是松快。

    宴至半途,一名内侍匆匆地从外面跑进来,急声道:“王爷,王爷!府门外突然来了个生人,那人背上中了好几根羽箭,伤得满身都是血,只说了一句话就晕死过去了,小的也没大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只隐约听出了‘瓦剌’二字。”

    “瓦剌?”祁王神色一肃,放下筷箸,大步向外走去,“走,去瞧瞧。”

    沈妙舟也起身跟了上去,等快步走出府门,看清地上那人的样貌时,她顿时惊住——

    陈令延?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第54章 身份

    王府门口瞬间忙乱成一团。

    沈妙舟看着地上的人, 心中惊疑不定。

    陈令延竟是自投罗网到祁王府了么?他是当真来报信还是另有图谋?和他同行的十来个随从呢,怎么就他一人重伤来此?

    她下意识便向四周望了望,却不曾见到旁的人影行踪, 正迟疑着,那边祁王已经招呼人去良医所请医正过来, 又叫了两个内侍将陈令延抬进府里。

    沈妙舟忙道:“舅舅,这人和萧旭有关系,或许来者不善。”

    祁王闻言一愣, 沉吟着抓了把胡子,点头应好,“舅舅知道了。”

    说着,又给她指了指地上的人,“只不过这小子身上的伤确实不大寻常。你瞧, 他所中流矢的箭尾都是鱼鳞铁环, 这种箭只出自瓦剌蛮子的前锋精锐,恐怕事涉前线军情,无论如何, 先把他救活了再说。”

    陈令延被安置进前院厢房, 王府当值的医正很快背着药箱赶了过来, 匆匆上前检查了一番伤处,随即攥住箭杆, 先将箭尾剪去一截,又招呼一旁的内侍:“药箱夹层里有麻沸散,快拿出来给他和酒服了。”

    内侍忙听令照做。

    片刻过后,约摸着药力已经散开, 医正用细布按住箭矢入肉之处,正要拔箭, 忽见陈令延整个人不住痉挛起来,猛地挣开了医正的手,喉咙中呜呜地发着凄厉的呻.吟。

    变故生得猝不及防,众人都是一怔。

    陈令延被剧痛唤醒,口中断断续续说着不成句的话:“瓦剌……瓦剌兵袭……”

    祁王上前一把摁住他,急道:“小子,你遇见瓦剌蛮子了?在哪儿?快说!”

    陈令延神志不清,只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满头冷汗直流,沙哑着嗓子不停呜咽,“疼,我疼……药,解药……给我……”

    医正也不知这是什么症候,完全失了章法,祁王只得叫人去请沈镜湖过来瞧瞧。

    很快,沈镜湖坐在素舆上,由一个小内侍推了进来。

    他已大致听过内侍的回报,用左手探了探陈令延的腕间,只觉脉象浮沉奇诡,是中毒之相。

    沉吟半晌,沈镜湖大约有了一个猜测,“若是我没料错,他体内应当是种了奇毒逍遥散,方才被曼陀罗和乌头的毒性引动,故而发作起来。配一剂寒食散给他用下,直接医治外伤,麻沸散用不得了。”

    祁王点头应好,吩咐人去办了,屋内一众内侍忙乱起来。

    沈妙舟站在旁边,却听得微微一怔,还没想清脑中模糊的念头是什么,已经脱口问了出去:“爹爹,乌头会引得逍遥散毒发么?”

    沈镜湖闻言看向她,只当她是好奇医理,便点了点头,耐心地为她解释:“不错,医书上确有这样的记载,逍遥散虽是奇毒,却更是克毒化毒的奇药,麻沸散中主料乌头的毒性被他体内的逍遥散克化,便会失去效用,进而引得他毒发。”

    “传闻南楚之地因为毒瘴蛇虫横行,曾有黑心药商坑拐孩童,给他们种下逍遥散,养作药人,倘若有人不慎中了蛇毒,便给药童也喂下同样的蛇毒,等完全克化后再以血作药,千金贩出,以谋取巨利。”

    说到此处,沈镜湖颇觉残忍,停下来不再细述,沈妙舟却听得心中一片冰凉,指尖都在微微发抖。

    中了逍遥散便可以克化奇毒,再以血作药,为他人解毒。

    爹爹说过,七品红世间无药可解。

    可是秦舒音竟然那样轻松便救回了她爹爹。

    她想起秦舒音身上鬼蒟蒻的气味,想起那日秦舒音登上马车时的欲言又止。

    沈妙舟忽然有些腿软,下意识伸手扶住身旁的桌案。

    她原以为至多是卫凛借旁人之手送来灵药,虽然价值必然不菲,但总归也算不上多么难以偿还的东西。

    可是这灵药,这灵药……难道竟是他自己的血么?他受了那样重的一刀,又服下这般凶险的奇毒、再放了血去救她爹爹?

    便是有再多的血,又怎么经得起这样洒呀!

    更何况,逍遥散发作起来有如摧肝断肠,会有多疼,她是亲眼见过的,卫凛一身的伤……他怎么受得住?

    他这是拼了自己的命不要,去救她爹爹啊。

    心头突突地跳,沈妙舟用力攥紧了桌角,鼻子止不住地泛酸,眼眶烧热,泪意直冲上来,心中骤然一阵绞痛。

    沈镜湖看见她神色不对,忙问:“般般,你怎的了?可是这屋里血气太重,让你哪里不舒服?过来,让爹爹看看。”

    沈妙舟心乱如麻,恍若未闻。

    好半晌,她才回过神来,只觉在这里憋得胸口越发闷疼,片刻都不想再多待,匆匆起身出了屋子,一路跑回到自己房中。

    屋门一合,眼眶便湿了。

    脊背抵在门板上,身子不受控地发软,一点点地向下滑。

    脑中一片混乱,她几乎不敢想,偏又忍不住去想,卫凛现下伤得怎样了,他……还活着么?

    可脑中又有一个声音在说,卫凛他效忠皇权与她为敌,何必再念着他的好呀?

    两个念头不停地来回撕扯,一股说不清的酸涩和委屈堵在心口,涨得她心里生疼,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不知过了多久,沈妙舟抹了抹脸,终于强逼着自己狠下心来,不要再去想他。

    半点都不要。

    晚间用膳时分,沈镜湖来寻她,饭吃到一半,却见她仍是心不在焉,终于忍不住开口问:“般般,你是不是有心事?”

    沈妙舟闷闷扒饭,头也不抬,只说自己没事。

    沈镜湖不放心,还要再问,却被她含混地岔开话头:“爹爹,陈令延……就是中箭那人,他怎么说?是瓦剌要来袭扰边镇么?”

    沈镜湖点了点头,说正是,“他说宁州镇守太监刘安通敌,暗许瓦剌人在宁州外围劫掠钱粮百姓,而他不小心撞破了刘安和瓦剌人往来,这才被一小队瓦剌骑兵追击,侥幸逃得性命。”

    好半晌,沈妙舟闷头嗯了一声,也不再追问。

    因着陈令延来报的这桩军情,祁王和沈钊都忙碌起来,自打数年前祁王妃故去后,府中没有什么女眷,中馈杂事便都由祁王亲自处理,如今他顾不上诸般日常琐事,干脆就交给沈妙舟帮忙打理。

    原本在京师的时候,公主府里一应庶务就都是由她一手管着,如今操持起王府日常倒也不算为难,更何况王府人口简单,用度节省,三两日下来已是得心应手。

    这日王府的总管太监禀过开支杂事后,又奉上来一柄长剑,道:“郡主,前些日子,王府来了一个自称王爷旧部故人的书生,那书生送上这柄剑,说是先征北将军卫清昀留赠胞弟的遗物,想请王爷代为葬入卫家二郎的衣冠冢。”

    “只是年头日久,王爷瞧着剑鞘上有些损伤瑕疵,便命寻了匠人去修补完好,今日刚刚修好送来,您瞧着,是先收进库房,还是趁着年节祭扫直接入葬?”

    沈妙舟有些疑惑:“卫少将军遗物?”

    孟太监道是,“王爷原本也觉得颇为可疑,但后来认出了这剑首嵌饰的玉料,正是当年由他亲手赠给卫将军的一块古玉,万万错不了的。”

    她闻言看去,果然瞧见剑首上嵌了一块如意形状的羊脂白玉,品相质地极佳,绝非凡品。

    沈妙舟点点头,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既是受人所托……”话还未说完,她余光扫过剑柄,蓦地一凝——

    在剑格的位置上,用篆体雕刻了两个字。

    沈妙舟杏眸一点一点睁大,直直地盯着那剑格,整个人呆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好半晌,她指着那两个字,纤白的指尖微微发颤,问:“这是什么?”

    孟太监见她反应竟如此之大,一时有些诧异,小心地看一眼她所指的位置,松了口气,笑着解释道:“哦,这个啊,听那书生说,是卫将军胞弟的表字,卫将军亲手刻的。”

    卫家二郎的表字。

    澄冰。

    卫澄冰。

    一些模模糊糊的猜想浮现出来,沈妙舟一把抓住孟太监的胳膊,急急追问:“送剑来的那个书生呢?还在不在这里?”

    孟太监被她吓了一跳,连忙道:“在在,在的。王爷虽收下了剑,却并不十分信得过那人,怕他以送剑为名来探虚实,便暗中派了人盯住他,眼下他人就住在东城,还未离开庆阳。”

    “带我去见他!”

    “嗳嗳,是。”孟太监憋了满腹的疑窦,却也不敢多问什么,忙不迭地点头应是,叫了两个护卫跟随,自己在前头匆匆领着她往城东而去。

    沈妙舟走得极快,孟太监不得不小跑着在前为她引路,穿过几条小街,来到一条既深且窄的巷子之中,走到巷子尽头倒数第二家,孟太监擦了把汗,喘着粗气,正要上前敲门,沈妙舟的动作却比他更快,已经迈上台阶,一把推开木门,走进院中。

    孟太监慌忙地跟上去。

    屋内的人似乎被这声响惊动了,连外袍都没有披上便走出来,正正和沈妙舟打了个照面。

    那人虽然也做了些掩饰,腮边已蓄起短须,肤色也抹得发黄,但沈妙舟还是认出了他。

    不是旁人。

    正是传闻中早就死在了诏狱里的,崔缜。

    在看清他相貌的刹那,沈妙舟心头猛地一沉,全都明白了。

    什么都不必问,再没有旁的可能,卫凛,就是卫家二郎。

    她曾听阿娘提起过,卫家诗礼清贵,家中的儿郎一文一武,皆是人中龙凤。长子是天生的战将,次子是徐太傅高足,自幼便有神童之名,来日必成状元之才。

    后来果不其然,卫家二郎和同门崔缜都在才十几岁的年纪就中了举,一时间大周双璧名动京师。

    因为和崔缜是年少之交同门之谊,所以卫凛偷天换日,冒着天大的干系、生受了八十道脊杖也要保下崔缜一条命。

    怪不得,他对徐太傅的态度那样不同。

    原来如此。

    卫凛当年侥幸保住性命,逃出杀手楼,明明有机会去过寻常平静的日子,却仍是改换身份做了锦衣卫,为什么?

    沈妙舟忽而想起在大同的那晚,卫凛曾说——

    “我原以为你们百般追查,尽是为了当年旧怨。”

    当年旧怨。

    沈家和萧旭素无往来,唯一称得上旧怨的,只有那场大战中,她阿娘的死。

    所以,卫凛早就知道十年前虎略口一战惨败的真相,知道萧旭在其中作的恶,自然也知道,害他家破人亡父兄获罪的,也是萧旭父子。

    她原本以为卫凛和萧旭来往,或许是因为皇权更迭,想要为来日筹谋一条退路。

    可她到此刻才明白,不是的。

    他早就清楚了,卫家最大的仇敌就是萧旭父子,又怎么可能还会效忠于他们?

    这个疯子,他根本不在意自己的死活。

    若是她猜得没错,他分明是身负大仇,便以身入局,逼着自己去走一条前途未卜的绝路!

    他说萧旭现在还不能死,日后可以替她杀了萧旭,都是真的,不是在骗她。

    一切都说得通了。

    卫凛和她,从来都不是仇敌的……

    可他,他为什么半点都不肯与她解释?

    沈妙舟心中酸涩难言,一抽一抽地发疼,种种情绪冲撞着,胸腔里恍如翻江倒海。

    卫凛,卫凛……

    她胸口急促地起伏着,浑身发抖,指尖冰凉,泪珠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嘉乐郡主?”崔缜的声音响了起来,像是有些迟疑,又带着几分惊愕。

    沈妙舟擦掉眼泪,死死攥紧了手中的长剑,什么话都没说,转身跑出了院门,径直回到王府,收拾行装。

    她心中纷乱如麻,唯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

    她要去见卫凛。

    片刻都不要等。

    有好多话,她定要当面向他问个明白。

    他到底是不是要利用萧旭报仇?

    他既不是要与她为敌,那为什么不肯和她仔细解释?他们这些时日的相处,又算什么?

    孟太监在一旁看得直发愣,想了又想,实在是摸不着头脑,只怕自己捅出了什么了不得的篓子,慌忙去将此间情形禀报给沈镜湖,想着请他过来瞧瞧是怎么回事。

    沈镜湖到的时候,沈妙舟行囊已经装好了大半,正小心地将那柄长剑收起来,用软布一层一层包好。

    沈镜湖看了片刻,越发压不住心里的担忧:“般般,你这是要作甚?”

    沈妙舟将王府库房钥匙和账簿收好递过去,看着他,唇角轻轻翘起,晶莹的夕光透过窗棂,落在她眼底,细细闪烁。

    “爹爹,我要去找一个人。”

    “我很喜欢他。”

    “我……想见他。”

    第55章 兵祸(剧情章)

    大同, 城外。

    腊月深冬,昨晚下了整整一夜的鹅毛大雪,直到清晨初霁, 白雪堆积,沉沉覆满了山野和远处蜿蜒的官道。

    稀薄的日光穿过云层, 照在守城兵士结了薄霜的甲衣上,折散出一道道寒光。

    城门口已聚满了等着进城的百姓,男女老少皆有, 无不是衣衫破烂,形容憔悴,眉毛头发都挂满了白霜,身上还负着大大小小的包裹,三三两两地, 佝偻着缩在一处。

    今岁入冬以来, 瓦剌频频袭扰边镇,动辄烧杀屠村,淫掠女子, 而大周官军败多胜少, 甚至连参将都阵亡于前线, 六日前,大同总兵奉命率军出关, 预备在阳和御敌,眼见着大战将起,这些百姓不得不拖家带口出逃避难,潮水一般源源不断地涌来大同, 只盼望着能平安度过这个年节。

    晨钟鸣荡,伴着门轴嘎吱转动的沉朽声响, 曦光中,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一道缝隙,城脚下的难民们登时躁动起来,拥搡着往城内挤去。

    “让开!军情急报!踩死毋论!速速避让!”

    几声呼喝遥遥传来。

    官道上泥雪飞溅,马蹄奔腾有如惊雷,一匹快马飞驰而来,马背上的人一身锦衣卫小旗的打扮,头戴斗笠,衣甲染血,背上插着一面黄色令旗,转瞬便策马冲到城门近前。

    门口进城的人群慌忙躲避。

    快马径直穿过城门,直奔城西锦衣卫衙署而去。

    城西别院内,卫凛闭目倚靠在榻上,赤着上身,刘仁正小心地给他的伤处拆线换药。

    瞧着他的伤已经恢复得大有起色,刘仁颇觉满意,喜滋滋地道:“不错不错,这就没有大碍了,也省得老夫整日跟着担惊受怕,只不过还需好生将养着,两日换一次药,万万不可大意啊。”

    “有劳刘叔。”

    卫凛淡声应了,吩咐玄午送刘仁回长春堂,顺道再采办些常用的伤药。

    玄午领命,刚走到门口,忽然被卫凛从后叫住:“慢着。”

    玄午脚下一顿,不知主子还有什么要紧吩咐,忙转过身听令。

    “若是遇见点心铺子,买些栗子糕回来。”卫凛垂着眼,声音放得极低,竟似带了几分嘶哑。

    玄午愣了愣。

    他们这些心腹暗卫都知晓,他家主子从不吃甜,更不会随意在外面采买吃食,会下这样的吩咐着实稀奇。

    玄午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正想直不楞登地问一句“主子不是不吃甜食么”,就瞥见长廷一脸焦急地给他打眼色,便也不敢再多问,连忙把话头憋回去,老老实实应了声是,转身出门。

    玄午刚刚离开,小巷中骤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转眼间,一骑快马直冲到院门前,将将勒住缰绳,那个做小旗打扮的锦衣卫便从马背上滚下来,来不及站稳,就高举着一个密封蜡丸踉跄着冲进院中,大声急呼:“殿帅!急信!前线缇骑密报!”

    卫凛披上衣衫走了出去,从小旗手中接过蜡丸,用力捏碎,目光略略从密信上扫过后,神色不由得一沉。

    阳和口一役,大周遇伏兵败,死伤上万,左参将钱叙战死,总兵赵劼及其二子所率兵马仅剩不足百人,亦不知所踪。

    瓦剌此次寇边显见是有备而来,其所图想来不小,锦衣卫虽然平素只是天家鹰犬,但若逢战时,亦需担负探查军情之责,更何况事涉社稷安危,他断不能置之不理。

    “传令下去,速向辽东、宁州、甘州三地驻派的锦衣卫衙署传信,”卫凛沉声唤来长廷,迅速下令,“让他们即刻向各地卫所示警,派出哨探,警惕瓦剌兵分多路,全线南侵。”

    顿了顿,他继续道:“给青松去信,让他无论发生何事,定要照看好庆阳那边的安危,不可出半分差错。”

    吩咐完,卫凛回到屋内,提笔将此间情形写入折子,叫来一名缇骑,命他快马回京上报皇帝。

    别院里霎时忙乱起来,众人分别领命散去。

    不多时,长廷竟去而复返,面色还带着几分古怪,禀道:“主子,文安乡君在外求见,说是赵总兵父子兵败遇险,她知道该去何处增援,想请主子出手相救。”

    卫凛眉心一拧。

    锦衣卫的线报只会比边军更早送到,秦舒音从何得知战况,甚至知晓连锦衣卫哨探都寻不到的消息?

    沉吟片刻,他道:“让她进来。”

    “是。”长廷应声退下。

    很快,秦舒音步履匆匆进了门,直接拜倒在地,语调急切,带着几分嘶哑:“求卫大人救救赵总兵父子和大周的兵士们,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我定结草衔环以报!”

    “先起来。”卫凛看着她,凤眸微眯,“赵劼领兵在外御敌,谈何要我相救?”

    秦舒音忙从袖中取出一块染血的碎布,颤手递过去,红着眼道:“赵小将军豢养了一只游隼,此次出征也带着它,今晨这只游隼突然飞回我的住处,脚上就绑着这块布,我绝不会认错,这是他的一角披风,他们定是遇了极其危急的险情。”

    卫凛接过布料看了一眼,眉心皱起。

    秦舒音哽咽道:“我人微言轻,若是贸然去寻大同守备,恐怕不会有人相信,便只能来求卫大人出面,将这消息递给大同守军,让他们尽快增援,只需跟着这只隼鸟,就能寻到踪迹。”

    见卫凛没有作声,秦舒音心下惴惴。瓦剌兵锋近在眼前,只凭她一面之词便让守军前往增援,倘若援军出了什么岔子,甚而危及大同城防,这其间的罪责非同小可,卫凛对人向来疏冷淡漠,这样的干系,他肯担么?

    可是一想到生死不知的赵怀青,秦舒音眼前便骤然弥漫起一片湿意,她咬了咬牙,又继续道:“于公,是请卫大人去救大周的将士同袍,于私,望卫大人看在,看在我和嘉乐郡主有几分私交……”

    “乡君慎言。”

    卫凛忽然打断了她,声音听不出喜怒,却隐隐含着一种警告的意味,“这道消息,我自会告知守备指挥使,但也只因赵家父子为大周守土戍边。至于嘉乐郡主,不论是从前还是日后,都和我没有半分关联,乡君休要将她牵扯进来。”

    秦舒音得了这个允诺,虽然不明白卫凛后面那话是何意,却也不敢多问,只是感激地给他再行了礼:“多谢卫大人!其余事,我都记下了。”

    秦舒音告辞离开后,卫凛更了衣,唤来两个缇骑,带着秦舒音留下的那只游隼,骑马去往都卫指挥使司署衙。

    似乎是接到了前线兵败的战报,整个衙署正一片混乱,文武官员来回进出奔走,个个行色匆忙,神情难看。

    缇骑上前出示腰牌,一问才知指挥使高邑得知前线兵败,已去往城楼安排防务了。

    卫凛挽了挽缰绳,拨转马头,带人朝北城城楼而去。

    阳和一败,大同与阳和之间虽还有十余座军堡屯所,但也支撑不了太久,为防瓦剌趁势南下,大同必要早做准备,故而一接到战报,递信联络上各处卫所后,大同卫指挥使高邑就立刻赶往城楼检视安排防务。

    高邑眼下正忙得焦头烂额,忽听校尉来报称锦衣卫的人到了,不等通报完,登时便怒从心起,大骂道:“他娘的,这等关头,那群番子过来作甚?谁让你们放人上城楼的?!”

    校尉不敢多言,压低了嗓子,小心翼翼道:“大人,来的那位是锦衣卫都指挥使卫凛卫殿帅,可不好轻易得罪啊。”

    高邑虎目一瞪。

    这锦衣卫头子不在京城待着,竟在这时候跑到大同来?这倒是有些不寻常,他强压着火回头看去。

    卫凛就站在不远处的马道上等着。

    他换了锦衣卫官服,一身大红洒金飞鱼曳撒,裹着一件玄色狐裘,腰佩绣春刀,寒风中袍角翻飞,更衬得身形颀长清冽,当真好一副光耀显赫的堂上官模样。

    高邑心神一凛,走近拱了拱手:“不知锦衣卫到此有何贵干?”

    卫凛略一颔首,“锦衣卫收到线报,事涉军情,特来告知高大人。”

    他将秦舒音送来的话解释了一下,转头示意身后的缇骑把那只游隼送上前去。

    听闻这个消息,高邑登时大喜,大同总兵的位子举重若轻,不论赵劼和他那两个儿子是阵亡还是被俘,朝野上下必然震动,对士气影响也极大,更何况他和赵劼私交不错,又有袍泽之谊,自然想救人回来。

    高邑当即命人传令参将陈绍,让其率领原就驻扎在城外待命的一卫两千人,立刻前往增援。

    话音未落,不远处的钟鼓楼忽然响起急促的鼓声,低沉的号角随之呜呜吹了起来,穿透凛冽肃杀的寒风,向四面八方散去。

    “立刻锁关!关城门!任何人不得进出!”

    一队兵士持旗佩刀冲上城楼,分向两侧奔走,口中急声呼喝。

    城门口还有许多等着进城的流民,被数队兵士猛力推搡出去,一时间叱骂声哭喊声乱作一团。

    “让我们进城!我们要进城!”

    “我的儿……放开我孩子!”

    “滚开!再往前半步,砍死勿论!”

    高邑猛地揪住其中一个兵士,斥道:“你们是谁的部下?谁让你们来关城门了?”

    那兵士丝毫不惧,大声道:“我等乃镇守太监吕公公亲卫,特奉吕公公之令封锁城门,严守大同!”

    高邑虎目怒张,一脚踹翻了那兵士,提声喝道:“城门不许关!先放百姓进城!”又转头看向一旁校尉,“你他娘的还愣着作甚,还不快出城给陈绍传令去!”

    校尉连忙应是,攥紧令旗,拔步便向城楼下冲去,然而才刚刚跑出两步,就被拦了回来。

    “我说关城门,谁要违反军令?”

    镇守太监吕洪穿一身绣金蟒服,由一队侍卫簇拥着走了上来,盯着高邑凉飕飕地道:“高指挥,阳和已失,瓦剌铁骑随时南下,这等时候不尽快关闭城门,倘若大同守不住,哼,你有几个脑袋,够担得起这个责?”

    高邑强压着火,向吕洪抱拳行了一礼,解释道:“吕公公,阳和与大同之间还隔着数十座军堡两个卫所,就算是鞑子马不停蹄,想要兵临大同少说也得再过一日,更何况末将早已经联络各处卫所调兵,再加上大同原有守军,守城可谓是绰绰有余。”

    说着,他又指向城下正在被兵士暴力驱离的百姓,“如果现在就关城门,让这些人去哪里?岂不是要让他们去狗鞑子的刀下送死么?”

    “好一个绰绰有余。”吕洪冷笑道:“可知凡事都有个万一?陛下既然派我镇守大同,我可不敢拿大同的安危开玩笑,不过几百个刁民,几百条贱命罢了,如何抵得过社稷安稳?高指挥,难道你要违抗军令不成?”

    本朝太监颇得重用,镇守太监的品级甚至比总兵还略高一等,更不必说能做镇守太监的,无一不受皇帝信任,地方上哪个官员敢轻易得罪?随便在皇帝面前进些谗言,就够人喝一壶的。

    可偏偏这些阉人除了捞钱什么都不会,连半点军事都不懂,却又最喜欢指手画脚,让人恨得牙痒痒,也只能尽量忍下这口窝囊气。

    高邑憋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好半晌,只能强着咬牙,硬梆梆道:“旁的暂且不论,总得先放我的人出去传令,增援赵总兵。”

    闻言,吕洪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就因为赵劼无能领兵惨败,大同才陷入危局,眼下守城都来不及,还要分兵去增援?绝无可能!所有人马全部给我留下死守大同,违令者斩!”

    高邑忍了又忍,终究是忍无可忍,大怒道:“老子从军二十六年,大同能不能守、要怎么守,老子比谁都清楚!听我的令,不许关城门!你,即刻出城去找陈绍,谁敢拦着,就地杀了!”

    校尉神情一肃,重重一点头,拔步就要向外冲。

    吕洪扬了扬手,身边亲卫纷纷拔刀,明晃晃的刀刃瞬间将高邑等人围了起来。

    高邑又惊又怒,虎目圆睁:“姓吕的,外敌当前,你这是要先对自己人动手不成?”

    吕洪冷冷笑了一声,并不理睬,只转头看向身侧的亲卫,皱眉不耐道:“你去瞧瞧,底下那帮人都是干什么吃的?关个城门罢了,竟也要这样久?”

    亲卫领命去了。

    城楼下,哀哭声求饶声怒骂声响成一片。

    那亲卫很快回来复命,一脸为难道:“回公公,城门口那群刁民跟疯了似的,实在是,实在是不大好赶啊……”

    吕洪神色一狞,“你们不会用刀,不会用箭么?杀了几个领头的,我看还有哪个不怕死的敢往里挤!”

    “老子看谁敢动!”高邑急骂道:“只需一个时辰,这些百姓就都能进城,作甚要杀人?朝廷给你们刀是让你们杀鞑子的,不是让你们砍自己人的!他娘的,一个个的是当兵都当成畜生了么?”

    亲卫脚下犹豫。

    “还不快去?”吕洪目光阴寒,语气已是极为不满。

    亲卫一凛,忙低头应了声是,就要下楼,冷不防却被一柄绣春刀拦住了去路。

    “回去。”卫凛淡淡道。

    亲卫下意识顺着刀身看过去,瞧见那张线条凌厉神色冷淡的侧脸,腿上登时没来由地一软,竟不敢再动。

    卫凛先前一直侧身站在高邑身旁,大氅掩住了官服,吕洪只瞧出他身后跟着的是几个锦衣卫,但这时候有锦衣卫递送军情实属寻常,便也没怎么放在眼里,直到此刻看见人转过身来,对上那双漆黑幽沉的凤眸,吕洪瞳孔骤然一缩。

    这,这这不是那斗垮了东厂的锦衣卫都指挥使卫凛还会是哪个?!

    短暂的惊愕过后,吕洪一双眼睛警惕地盯着卫凛,脸上却挂了笑,道:“原来是卫大人,还真是有失远迎了。”瞥一眼横在那亲卫胸前的绣春刀,笑问:“只是不知……卫大人此举,是有何见教啊?”

    卫凛并未理会他,神色平静地看向高邑,“高指挥,让你的兵去放百姓进城,此间事轮不到吕洪管了。”

    高邑愣了愣。

    “你这是什么意思?”吕洪脸色霎时难看至极,忍不住错牙冷笑道:“若是我没记错,边关军事防务,似乎不归在锦衣卫的职权份内吧?卫大人怕是僭越了!”

    卫凛轻哂,“边关防务自是不归我管的。”

    吕洪冷哼了一声,刚刚傲慢地挺直了些腰,就听卫凛不疾不徐地道:“可若是有人牵扯到私贩火器的案子,我便不得不管了。”

    “大同镇守太监吕洪监守自盗,收受瓦剌贿赂,为瓦剌私供火器钢羽,锦衣卫奉旨查案,去,把他拿了。”

    随行的缇骑应声上前拿人,吕洪的亲卫见状忙持刀拦在前面,和锦衣卫对峙起来。

    吕洪不可思议地叫道:“卫凛!我乃堂堂镇守太监,论品级不在你之下,谁给你的胆子构陷于我?想动我,你可有陛下的御笔驾帖?”

    卫凛不由嗤笑:“本帅想拿谁,几时还需驾帖?”

    “……你!”这话太过狂妄跋扈,吕洪一噎,一时竟气得说不出话来。

    锦衣卫素来小案大办,大案恶办,更不必说卫凛接手锦衣卫以后,若是想咬定一个人,他能把案子牵扯到多深,这在朝中是个人都知晓。

    吕洪当然也清楚卫凛不过是为了城下流民的事才借口寻他麻烦,可自打他就任镇守太监以来,已经多年不曾有人敢这样和他说话了,便是知道大同安全得很,如今也决不能松口放这些人进城,不然,日后他的脸面还往哪里搁?

    更何况,他也不信手上人命多如牛毛的卫凛,会为了区区几个流民就和他结下死仇。

    吕洪深吸一口气,脸上肌肉因为愤怒而有些扭曲:“这下面不过是些贱民烂命,也值得你这般和我较劲?你可知十一年前,曾有个叫卫元正的犯官,他是因何获罪的?我告诉你,就是因为私开城门,收留乱民入城!何其愚蠢!”

    卫凛凤眸微眯,缓缓开口,“你说什么?”

    今日面子丢得实在太大,胸中一股气顶上来,吕洪一把拨开身前的护卫,直接迈步到卫凛跟前,咄咄道:“说来倒是巧了,卫大人也姓卫,莫不是要步那卫元正的后尘,为了区区几百个贱民,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权势前途,做出那天下第一等的蠢——呃!”

    话还未说完,卫凛突然伸手,直接扼住了他的喉咙。

    吕洪愕然睁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瞪向卫凛,喉咙里嗬嗬作响,几近窒息——

    卫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中一片淡漠,平静得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吕洪感觉到自己的力气在一点点流失,眼前已经开始发黑,这卫凛,竟敢,竟敢当众杀了他么?!

    惊慌、懊悔、愤恨各种情绪疯狂地涌上来,他怎么忘了,卫凛这尊杀神的手里沾过多少人的血,当初对付东厂又是怎样的狠辣……

    “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新调任的知府宋泌不知从何处得了信,带着人匆匆赶了过来,一见这情形,急得连忙惊呼求情。

    “卫大人,你冷静一些!吕公公也是好意,这中间兴许有什么误会,外敌当前,为了几百个流民,不值当如此啊!”

    不值当。

    好一个不值当。

    他父亲曾经拼了性命也想要护住的几百条性命,在他们眼中是不值当,是做蠢事。

    这可笑的世道。

    卫凛低下头,轻扯了下唇角,“宋府台,你的为人我略有耳闻,当年冯侍郎获罪问斩,众人避之不及,唯有你这个少年好友为他收敛尸骨。”

    “只是,你们这些人,对朋友义,对君上忠,怎就独独没有对天下万民的一点仁呢?”

    宋泌怔住,嘴唇动动,却终究没发出声来。

    卫凛一哂。

    “砰”一声。

    他松了手,吕洪重重摔倒在石砖上,已经人事不知。

    卫凛借着身侧衣裳擦了擦手,抬起头,平静道:“将人带走。”

    “放流民进城,凡有罪责,我一人承担。”

    言罢,径直往城楼下走去。

    四下里一瞬安静,只听得冷风卷过旌旗猎猎作响。

    过了几息,高邑回过神来,神情激动,粗声嚷道:“卫大人,我高邑岂能让你一人担这干系?也算上老哥一个!”

    卫凛微微一顿,脚下未停。

    快要走下马道时,宋泌忽然从后叫道:“卫大人!你既提起冯侍郎,那你可还记得他家的小女儿?”

    卫凛的身形忽然有一瞬的僵凝。

    宋泌眼圈泛红,攥紧了拳头,望着他的背影悲愤道:“那个孩子,她才六岁!她才六岁啊卫大人,就那样死在了你的刀下!卫大人,你扪心自问,也配谈论这个‘仁’字么?”

    心脏像是被狠攥了一下,陡然传来一阵剧痛。

    好半晌,卫凛自嘲般地勾了勾唇角,“那就当我作孽太多,想要积德行善罢。”

    下了城楼,卫凛吩咐属下将吕洪带回衙署,自己一个人没有骑马,在街巷中漫无目的地走着。

    朔风乍起,原已放晴的天穹又聚起团云,纷纷扬扬地飘起了碎雪。

    不知走到何处,空气中忽然飘来一股香甜的气味,带着几许微不可察的暖意。

    是烤栗子的味道。

    卫凛几乎是本能地站定,抬眸。

    不远处有家卖干果炒货的铺子,店面不大,小伙计忙着收摊,正端起刚炒好的一锅栗子匆匆往屋里搬。

    他走到近前,问那伙计买了半包。

    新炒好的栗子装在油纸包中,沉甸甸的,热意伴着香气直透出来,暖着他发凉的掌心。

    卫凛从纸包中取了一颗,慢慢剥开壳,送入口中。

    味道很好,软糯香甜。

    这样的栗子,她若是尝了,一定会喜欢。

    看着手里那袋开口金黄、冒着白腾腾热气的栗子,卫凛几乎是无法自抑地想念沈妙舟,分不清是伤处牵扯还是别的什么,心口不受控地抽痛,酸涩的感觉从身体深处一直蔓延到指尖。

    不知这个时候,般般在做什么?

    这样想着,卫凛下意识抬起头,遥遥望向西南的方向。

    早前青松递来口信,她已经平安到了庆阳。

    在祁王的封地上,他们一家可以安心地过个年节,热热闹闹地守岁、吃团圆饭、喝屠苏酒、放炮仗。

    他少时玩心重,买过各式各样的炮仗自己琢磨着改做花样,其中有一种最有趣,大哥给取名叫“玉兔穿波”,将那兔子形状的炮仗穿过长绳,悬于水面,再引燃尾线,它就可疾蹿入水,再纵而腾出,矫似游龙摆尾。

    这样的玩意儿,若是做给她玩,依着她的性子,定会觉得新奇有趣,非要自己亲手放不可。

    至于饮酒么,以她的酒量,就算是清淡的屠苏酒,只怕也是沾点就醉,然后晕晕乎乎地睡成一团,像只醉猫,叫也叫不醒,若是惹急了还要呲一呲牙。

    只是这些,都再与他无关了。

    油纸包被狠狠攥到发皱,连呼吸都能带起胸腔中一片密实的痛意。

    卫凛闭了闭眼,不敢再想。

    回到暂住的别院时,天色已晚,碎雪细细密密,落了他满身。

    刚一走进大门,长廷便匆匆迎上前来,脸色不大好看。

    “主子,方才收到青松的飞鸽传书,郡主昨日离开庆阳,身边只带了一个随行护卫,似乎是往大同的方向来了。”

    卫凛的目光忽而凝住。

    想想刚刚接到的线报,长廷心里就发突,抬头向上觑了眼,硬着头皮继续道:“可咱们的人刚探到的消息,宁州一带有瓦剌精骑出没,主力的踪迹眼下还未寻到,只怕,只怕会和郡主撞上……”

    卫凛神色陡然一变,眼神凌厉得好似淬了寒冰,“你说什么?”

    第56章 遇险

    从庆阳出发, 沈妙舟扮成少年模样,随行带了柳七护卫,沿着官道纵马前行。

    刚出宁州地界, 天上竟飘起雪来,她冒雪往前行了一段, 路上接连遇见不少行人,都是拖家带口地从北边来,往南边去。

    晌午过后, 雪势渐大,冷风卷着雪粒子扑在脸上,拍得人睁不开眼。沈妙舟勒住缰绳,招呼柳七一同下马,去路边的茶饭棚喝口热汤, 歇歇脚再继续赶路。

    竹棚支得简陋, 大锅里熬着热腾腾的羊杂割汤,白雾翻滚。她喝了一碗汤,又吃下大半块葱油饼。

    那饼皮烤的焦脆, 上面抹一层葱油, 又撒了白芝麻, 就着加了两滴老醋的羊汤,下肚后身上微微发汗, 手脚都暖和过来。

    店家是个上了岁数的老丈,见沈妙舟生得清秀白净,不像是过路行商,倒像是哪个富贵人家出来游玩的少年郎, 便问道:“这顶风冒雪的,小公子是要往北边去?”

    沈妙舟笑了笑, 唇边绽开浅浅的梨涡,“正是。”

    老丈不无担忧地道:“这两日北边鞑子闹得忒凶,眼瞧着就要打进关来了,这路上都是往南逃的,小公子怎的还要往北去?更何况下着这么大的雪,哪怕是最近的兴德县,离这也将近百里哪,便是一刻不停,只怕也得明日才能走到,往前都是荒地,等天黑了可危险得紧。”

    邻座的中年汉子捧着碗吸溜汤粉吃得正香,闻言也放下海碗,随意抹了一把嘴边的油星,大声道:“小娃娃,店家说的不错,这一带不少山匪流寇,年底路上都不大安生,你这样细胳膊细腿的娃娃要是遇上了,哪里是他们的对手?雪天马蹄打滑,真到那时,你想跑都跑不脱。不如先进城寻家客栈歇了,等雪停天晴再赶路也不迟!”

    他们说的都在理,只不过沈妙舟担心自己在路上耽误行程多了,等她赶到大同时,卫凛说不准已经启程回京,两人便要就此错过,况且她有武艺傍身,柳七也是好手,寻常流匪对她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

    思及此,她抱了抱拳,笑盈盈道:“多谢二位啦,咱们大周还有偏头关险隘,想来瓦剌人一时半刻打不进的,左右我还带了护卫,慢慢往兴德走便是。”

    结了账,她戴好竹篾斗笠,翻身上马,和柳七一同沿着官道往北而去。

    往前行了一段,路上果然都是大片的山林和荒地,到了晚间,雪势仍不转弱,路上积雪已没过马蹄。天色彻底暗沉下来,沈妙舟循着记忆,找到了前些日子去往庆阳时,在这附近曾见过的一座废弃官驿。

    柳七架炉子生火,又喂过马匹,两人在驿站里将就着避了一夜风雪,地方虽破旧了些,好在整晚都平安无事。

    隔日傍晚,沈妙舟和柳七到了兴德城外,赶在酉时前入了城,寻到一家客栈暂歇下来。

    客栈不大,却收拾得很是干净,店里没有跑堂的伙计,只有一对二十多岁的年轻夫妇自己操持。

    店家极殷勤地送来热水热汤,又接过沈妙舟等人的斗笠狐裘,扫净落雪,挂到炉火旁烘着。

    掌柜娘子样貌生得寻常,干活却极为麻利,很快便炒了几道热菜端上桌来,热情招呼道:“来来来,二位客官,尝尝小店的手艺,这道醋腌萝卜可是我家传的做法,尝过的客人就没有说不好的,今儿啊不要钱送给各位下饭开胃!”

    北地民风犷悍,女子多是爽利大方,这种性子很容易让人心生亲切,沈妙舟甜甜一笑,向她道谢。

    两人用过饭,又喝了热汤,腹中总算暖和起来,沈妙舟吩咐柳七四处巡查一遍,检视过马匹后,这才上楼休息。

    草草洗漱一番,沈妙舟从包袱里拿出干净的衣裳换好,一头滚进干爽柔软的被褥里,然而翻来覆去好半天,却没有半分睡意。

    窗外风声凄厉,北风卷起雪粒子呼啸着拍打向窗棂,桌案上的一豆烛火也跟着明灭跃动,在地板上摇曳出一团昏黄的光。

    望着头上乌蒙蒙的帐顶,卫凛的模样渐渐不受控地浮现在眼前。

    她记不清自己用刀刺向他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疯子根本不会躲,当真是被气昏了头,脑中只有一片空白。

    现在一想起那些触目惊心的血迹,她心里就酸胀得难受。

    那样的当胸一刀,疼都疼死了。

    傻子。

    也不知道他现在伤得怎么样了……

    沈妙舟闷闷地翻了个身,想起惶惶火光下,卫凛轻轻抹去她脸颊上的血,说“你在这里,我怎会不来”,想起他用那双黑漆漆的眸子望着她,和她说“别走”。

    可她还是走了呀。

    眼眶忽然一酸,沈妙舟拉起被子蒙住脸,试图压下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过了不知道多久,终于昏昏沉沉地睡去。

    这一觉睡得也不踏实,梦境中纷乱嘈杂,风声里隐隐伴着马蹄和惊叫的声音,甚至越来越响,听得人心头发慌,沈妙舟一个激灵,猛地清醒过来。

    她不是在做梦!

    屋外当真有喊杀声响起来,远远地,其间还夹杂着马蹄声犬吠声和凄厉的惨叫哭嚎,不多时,屋外亮光骤起,遥遥透过窗纸,映亮了榻前的一小片空地。

    是火光!

    沈妙舟心头一惊,立刻从枕下摸出玉刀,紧攥在手中,悄无声息地翻身下榻,正打算去窗边看一看究竟,柳七已从隔壁的房间冲过来,急急拍响屋门,压低的声音里透着惶急:“郡主,出事了,瓦剌人打进来了!”

    兴德县不算边镇,和瓦剌的疆土之间还隔着险隘军堡,瓦剌人怎么能毫无征兆地打进来,难道,偏头关已经破了?

    沈妙舟一时也来不及细思,匆匆理好衣裳,和柳七下楼叫醒客栈里的其他人,起来防备。

    街巷上的喊杀声惊叫声越来越凄厉刺耳,沉睡中的人纷纷被惊醒,起身披衣聚到一楼的店堂里,听闻是瓦剌人趁夜杀进了城里,众人无不惊惧,望着远近星星点点的火光,脸上都是惶惶之色。

    “前头不是还有偏头关吗,狗鞑子怎么突然进来的?”

    “鞑子这是要屠城啊……”

    “屠城?!我娘子刚生了娃娃,还等着我回去过年呐!”

    “他奶奶的,朝廷养的官军都是干什么吃的!年年银子没少花,年年都让鞑子作乱祸害我们!呸!今个儿狗鞑子若是敢闯进来,大不了,老子和他们拼了!”

    沈妙舟拨开人群找到店家,“掌柜,你这客栈里可有地窖之类,可供藏身的地方?让大家先进去躲一躲罢。”

    店家已经慌了神,说话都不大利索,“有有,有的,不过那地窖很小,怕是,怕是……”

    掌柜娘子柳眉一竖,打断他道:“怕甚么?再小也够藏一阵子的,总好过让狗鞑子把咱们当烂白菜给砍了!地窖就在后院,快带大家伙过去!”

    沈妙舟点点头,转过身扬声冲众人道:“诸位莫慌,都各自捡些趁手的家伙防身,关紧正门,把窗户和后院角门打开,扔掉值钱的细软,等扫荡的瓦剌兵闯进来,就让他们以为店里的人已经仓皇逃命去了,他们顾着抢掠财物,多半不会再细细搜查的!”

    听见她这样吩咐,慌乱中的众人都镇定下来不少,有人应和起来,“对对对,这位小公子说得有理!”

    几个汉子七手八脚地合严了大门,跟着店家头也不回地跑去后院。

    店家掀开地窖的木盖板,扭头招呼众人快来,然而才刚刚跳下去两个人,就听得一墙之外传来一阵兵刃砍杀的声音,还夹着极为凄厉的惨叫惊呼,冷风卷过,呛人的血腥气混杂着木头燃烧的焦味直冲鼻腔,浓烈得让人作呕。

    瓦剌兵已经杀到这里了!

    大门处骤然一声巨响,转眼就见五六个凶神恶煞的瓦剌兵扬着弯刀直冲了进来,什么话都不说,见人便砍,个个杀红了眼,仿若饿虎扑入羊群。

    院子里瞬间大乱起来,没来得及藏进地窖的人四下奔逃,哭喊惊叫声响作一团。

    沈妙舟和柳七当即和几个瓦剌兵缠斗到一处,只是他们虽有武艺傍身,一时间却也救不过来这许多人。

    “啊——”

    掌柜娘子刚跑出一步,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惊呼一声摔倒在地上,一个瓦剌兵举刀就要朝她脑袋劈砍下去——

    沈妙舟闻声一惊,扬手便掷去两枚乌头针,紧接着旋身跃起,狠狠一脚踢上瓦剌兵的侧腰,那蛮子被踹得向后趔趄了两步,玉刀顺势划过他脖颈,寒芒闪过,当即扬出一弧血箭!

    瓦剌兵捂着脖子“嗬嗬”两声,仰面摔倒在地,沈妙舟来不及擦掉颊边被溅上的血渍,弯腰将掌柜娘子搀起来,急急道:“快去地窖里躲着!”

    柳七杀翻了两个瓦剌兵,冲到跟前,将沈妙舟牢牢护在身后,急声道:“郡主,您先去后面避一避,这几个鞑子交给我便是!”

    不待沈妙舟答话,远处寒芒闪过,“咻——”的一声,箭矢破空发出尖锐的嘶鸣,沈妙舟侧身一躲,顺手接住向她射来的这一箭。

    正要将铁箭反掷回去,余光不经意扫过箭尾,沈妙舟不由一怔。

    这是鱼鳞铁环的箭尾,她舅舅说过,是瓦剌前锋精锐才会用的箭。

    可是瓦剌的前锋精锐不是在宁州被陈令延撞见的么?怎么会突然袭扰几百里之外的兴德?

    此处明明远不如宁州富庶。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骤然闪过,沈妙舟脸色一变,心头突突直跳。

    今夜瓦剌人来得太过蹊跷,行事也与以往不同。

    以往瓦剌寇边求的是钱粮女人,可今晚他们显见只是意在杀人,并不抢掠钱财。

    与其说这是纵兵劫掠,倒不如说是想尽快控制住整座城池,不让向外传出半分消息。

    兴德县是个小城,人口不算太多,但位置极为重要,再往北就是偏头关险隘,易守难攻,瓦剌主力绝难越过,可若是小股前锋精锐声东击西,假借在宁州袭扰,实则取道兴德,出其不意地与关外主力腹背夹击,攻破偏头关便绝非难事!

    而偏头关一破,瓦剌铁骑就可绕开大同宣府这些重镇的防御,长驱京城,如履平地。

    想通这一关节,沈妙舟霎时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将箭簇递给柳七,飞快地道:“瓦剌人只怕是要里外夹击偏头关,我来拖住院里剩下的这几个,你趁乱潜出城去,拿着箭簇,给偏头关的守军报信,让他们警戒,要快!”

    柳七想也没想就拒绝:“不成!郡主,我是公主府的家将,就是天塌下来了我也得先护着您的周全,瓦剌鞑子凶残嗜杀,我断不能把您一个人留这!”

    说话间,沈妙舟又劈开两支射来的羽箭,急道:“如果瓦剌攻破了偏头关,后果不堪设想!我总能想法子自保的,没时间了,你快走!走呀!”

    柳七咬了咬牙,不肯动步:“郡主!”

    沈妙舟抬手抹掉脸上的血迹,火光在她乌润的杏眸里灼灼闪动,“咱们公主府出来的人,个个都有我阿娘的风骨。我一人的安危事小,数万万将士百姓的安危事大,柳七,我知道你不会分不清的。”

    柳七眼眶一酸,终是狠心攥紧了箭簇,朝她一抱拳,低低道了声“郡主保重”,便往后退去。

    沈妙舟格开一个瓦剌兵的弯刀,回头看了他一眼,唇角微微翘起,笑盈盈道:“知道啦!你也保重,要活着回来,我可还等着喝你成亲的喜酒哪!”

    柳七重重应了一声,一咬牙,趁乱翻过院墙,遁入夜色。

    先闯进来的几个瓦剌兵很快死伤殆尽,趁着间隙,院中还活着的人忙互相搀着走到地窖前,沈妙舟拉开木板,帮忙扶着众人一一钻了进去,最后剩她自己时,掌柜娘子从里面伸手来拉她,沈妙舟却只低声道:“藏好,轻易不要出来!”说着便要关合地窖盖子。

    掌柜娘子一急,忙扯住她衣袖:“傻小子,听阿姐的话,别和狗鞑子硬拼,快进来!”

    店家和其他人也纷纷小声应和:“是啊是啊,这里面还能藏得下人,赶快进来吧小公子!”

    沈妙舟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道:“我还有要紧事去做,你们多加小心。”说完就合上木板,站起身来。

    已经有瓦剌残兵回去叫援,她将这边动静闹得越大,引来越多瓦剌人的注意,柳七就越容易避开耳目,潜出城去报信。

    她不懂行军打仗,更不知自己的猜测是对是错,但她知道,只要有万一的可能,就绝不能坐视不理。

    身后是她阿娘和数万将士曾经用命护住的河山,是她生长的故土,是无数黎民的身家性命。

    她是先帝钦封的郡主,食天下万民之禄,就有责任护卫天下万民的安危。

    哪怕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只要能拖得一刻,便是一刻。

    沈妙舟擦净玉刀上的血迹,手腕翻转,刀身映出一双清亮坚毅的杏眼。

    北风如刀,大雪扑面,她越过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向外走去。

    第57章 沈还

    正在街巷上搜检的其余的瓦剌兵已得了信, 领队之人一声令下,七八个凶恶的蛮兵自门外一涌而入,在夜色里杀将过来。

    这些瓦剌人个个生得高壮粗蛮, 烟火惶惶,照着他们狰狞的神色, 凶煞似恶鬼修罗。

    沈妙舟身形单薄,在一众虎狼般的蛮兵跟前,更显纤弱, 寒风猎猎,吹得她衣角飒然翻飞,火光倒映在她的眸子里,灼灼逼人。

    见瓦剌兵的弯刀当空砍来,她借着身法轻灵, 在刀下一矮身, 人已轻跃出去,利刃一晃,顺势反划过其中一人的脖颈。

    热烫的血液喷薄出来, 溅了她一脸, 那瓦剌兵还不及反应, 就已倒在了遍地落雪之中。

    她没有停留,在几人当中撕开了一个空隙, 足尖轻点,直奔门外那个小头领模样的人而去。

    擒贼先擒王。

    那人使一长柄大刀,反应也是极快,像是怒骂了一声什么, 寒光一晃,刀锋已挟势横劈过来。

    沈妙舟看出那人膂力非常, 刀势万钧,便知自己绝无法正面相抗,当即向后折腰一避,刀刃破风,堪堪从她鼻尖擦过。

    不待那人长刀收回,她已借势后翻,右手的三根乌头针朝他急掷而出。

    乌头针本就细小,此处风紧地阔,更难察觉有暗器射来,瓦剌头领只凭本能地抽刀回防,却还是被两根乌头针射中面门。

    见他动作一凝,沈妙舟趁势而上,一刀刺入那人喉头!

    身侧又有敌兵扑上,沈妙舟从那头领的喉咙拔出玉刀,刀尖带着血在空中划出一道红色的弧线,她一个旋身,反手刺入来敌的颈中。

    她虽有在杀手楼的习武底子,多年来也一直没有扔下过身上的武艺,但终究还是养在锦绣堆里的少女,力气上敌不过粗蛮男人,故而专走轻灵变幻的路子,身法求快,只攻咽喉。

    短短片刻,算上那头领,她已折了三四个瓦剌兵,又借着地形,在街巷中与他们周旋。

    只那些瓦剌人当真悍勇,见头领倒地也不退缩,反而是越战越勇,看不清是何人发了讯号,只听一声尖锐的鸣镝声撕裂空气,越来越多的瓦剌兵如饥饿的狼群一般,从四下里追了过来,紧紧咬着她不放。

    眼前人影晃动,身后再无去路,到处都是形容狰狞的瓦剌蛮兵,沈妙舟的手上身上都沾满了血,湿滑黏腻得让她快要握不住刀柄,胸腔里控制不住地泛起阵阵恶心。

    她以前不是没和人动过手,也打过蟊贼斗过盗匪,但从未沾染过这么多人命。今日全凭起初的一口气撑着,到此刻已经差不多濒临极限。

    雪越下越大,鬓边的头发有些散乱开,来不及捋好,斜刺里突然伸来一刀,划过她的左臂,血溅了出来,顿时痛得她浑身一颤。

    隔着纷飞的大雪,看着又围上来的七八个鞑子兵,她再清楚不过,这样纯粹硬碰硬地对上,自己大约是没什么法子可以脱身了。

    拖到现在,柳七应该走远了罢,消息送出去就好。

    只是……卫澄冰,我见不到你了呀。

    似乎是远处的敌兵也被惊动了,“嗖嗖”声响,数十支利箭四面八方地破风而来,织起一张寒光点点的密网,向她直扑下来。

    沈妙舟咬紧牙,反手执刀,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刺入刚刚划伤她的那个瓦剌兵咽喉,旋身一转,又卷进他的怀中,借着那人的尸身挡去大半的箭矢。

    却不防一支利箭穿过缝隙直射进来,她躲避不及,只觉腿上传来一阵细微痛意,锋锐的箭尖已穿透鹿皮靴,堪堪贴着她的小腿刮擦而过。

    脚下一软,沈妙舟跌坐到墙角下。

    箭矢射过一轮,瓦剌人复又围逼上来,她失血愈多,手臂已经麻木到近乎没有知觉,再握不住刀刃,漫天的雪沫子簌簌落满睫毛,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意识也渐渐朦胧。

    视线中有寒芒闪过,眼前一柄弯刀猛地迎面斩下来,她也再使不出力气去格开,只能下意识地偏过头,免得刀锋正正对上头脸。

    死便死了,可若是被砍中了脸,那未免也太丑了,她才不要。

    刀刃落下的一瞬好似被拉得无限漫长。

    今日在这里力战而死,她半点都不后悔,这本就是她应当担起的责任,爹爹阿娘若是知道了,也会以她为傲。

    可是……她不甘心,还有点委屈。

    她还是第一次这样喜欢一个郎君呢。

    在庆阳的时候,爹爹和她说,般般长大了,只要是她认定的,想做什么,去做便是。

    于是她一路急着赶过来,只想去见他一面,终究是见不到了么?

    可是……她还有好多好多话想和他说呢。

    沈妙舟鼻子一酸,眼眶烧热。

    可预想中的剧痛却并没有传来。

    浑浑噩噩中,突然感觉到地面隐隐震颤起来,竟像是地动一般。

    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举刀欲向她砍下的那个瓦剌兵身体忽而定住,一支精钢钢箭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从他后颈猛地贯穿而出!

    沈妙舟只觉颊边一热,几滴温热的血飞溅到脸上,激得她下意识偏了偏头。

    周围的瓦剌兵突然乱了起来。

    火光憧憧,一支数十人的小队自远处策马而来,如出鞘利刃般撕破夜色,大雪纷飞,寒风呼啸,马蹄滚滚如雷,地面随之嗡嗡震颤。

    骏马奔驰,直冲入阵,一行黑骑挟着风雷之势扑向瓦剌蛮兵,转眼间便彻底杀穿了他们的队伍,如猛兽撕碎猎物一般,沉默而狠厉,刀刀见血,不给瓦剌人半分喘息的机会。

    四周霎时陷入一片混乱。

    瓦剌兵在声嘶力竭地吼叫,人影憧憧,落雪纷扬,刀光火光渐渐重叠,模糊。

    沈妙舟感觉周遭的一切都好像在远离自己。

    似乎有人在叫她,渺渺远远,听不真切。

    ……是援兵到了么?

    太好了。

    沈妙舟心神松下,一直撑着的那口气散了大半,许是失血的缘故,眼皮一时沉如千斤,再也坚持不住,昏昏沉沉地合上了眼。

    残存的些微意识中,她似乎感觉到一双有力的手臂穿过她的腿弯,将她从地上打横抱了起来,她浑身使不出半点力气,只能顺着力道靠在那人的怀里。

    脸颊贴上一片冰凉的衣襟,衣下的胸膛似乎在微微发抖。

    明明知道不可能,可在意识渐渐消失前,她脑中还是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卫凛,是你么?

    “卫凛……”

    鼻头忽然发酸,忍不住地泛起委屈,一滴清泪顺着眼尾滑入鬓间,沈妙舟喃喃了一声,动静微若蚊呐。

    这声音落在厮杀呼喊和兵刃相击的混乱嘈杂中,有如细针入海,瞬间便被淹没殆尽,可身下的手臂却好似有一瞬的微收,只是她还来不及分辨清楚,便彻底陷入了一片黑暗。

    **

    沈妙舟一直昏睡着,意识浮浮沉沉,混沌中不知身在何处。

    似乎半途醒了一回,浑身哪里都疼得要命,她想张口要水喝,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力气发出声音,正愈发难受,唇边忽地一凉,有人轻轻托着她的头,将水喂了过来。

    水温正好,不凉不热,半梦半醒间,她就着那人的手喝了几口,身上总算好受一些,复又陷入昏睡。

    不知是到了什么时辰,迷迷糊糊中,有人从后托起她的身子,将她圈在怀里,慢慢地喂她吃粥。

    那粥熬得软糯,吞咽起来并不费力,里面似乎还放了些糖,舌尖一抿,带着淡淡的甜味。她没有抗拒,乖乖地由着那人喂下了大半碗。

    因着身上有伤,沈妙舟一直反反复复地发热,直到几日后才彻底退了烧,清醒过来。

    醒来时天色还未大亮,室内光线杳杳冥冥,一片朦胧,什么都看不真切。

    影影绰绰地,她看见不远处的桌案前,有一人正背对着床榻,提壶往建盏里添茶。

    那道背影劲瘦颀长,看起来是个年轻的男子。

    沈妙舟心口骤然一紧,想也没想,脱口唤道:“卫凛!”

    那人听见声音,提壶添茶的动作一顿。

    话一出口,她倒是暗暗有些懊恼,自己真是糊涂了,卫凛好端端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可瞧着那人没有作声,她的心又提了起来,冥冥中有种直觉,让她忍不住想,万一呢?万一……就是他呢?

    心头砰砰直跳,屋内光线昏昧朦胧,更像是做梦一样,沈妙舟无意识地放轻了声音,试探着问:“卫凛,是你么?”

    那人放下茶壶,缓缓转过身来。

    日光透过窗隙,映出一张全然陌生的脸,左颊上甚至还覆着两道烧伤似的疤痕,看上去颇有些骇人。

    ……果真不是卫凛。

    沈妙舟怔了怔,随即数不清的失望懊丧涌了上来,呼吸间牵拉得右臂伤处隐隐作痛,她忍不住抬起左手去按了一下。

    那人走近,止住她的动作,“你伤处未愈,莫要乱动。”

    音色嘶哑粗粝,像是□□糙的砂石打磨过一样,听起来很是陌生。

    可他的掌心却微微发凉,那温度让她熟悉至极。

    心底忽然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不过很快又被她压下去,只觉得自己多半是烧糊涂了,简直异想天开。

    沈妙舟抿了抿唇,抬头看向他:“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是恩公救了我么?”

    那人答道:“此处是兴德县内的医馆,前几日瓦剌夜袭,城中但凡受了伤还活着的百姓,大都暂且安置在这里,白日里会有药童过来送药,你安心养伤便是。”

    提起瓦剌夜袭,沈妙舟心中不由一沉,忙追问道:“恩公可知局势如何了?偏头关守住了么?”

    那人看她一眼,点头,“那晚宁川卫的精兵及时赶到,将瓦剌前锋斩了大半,眼下城内还算得上太平,偏头关方向暂无异动。”

    听到这个消息,沈妙舟终于松了一口气,想来柳七已将消息送到了,只要守军有所警戒,便是瓦剌再来突袭也没什么好怕的。

    她心神放松下来,一低头,这才发觉自己身上的衣衫已经换过,不是她原本穿着的那件曳撒,倒像是寻常女子的袄裙。

    呆了呆,沈妙舟的耳根霎时烧起来,也不知是谁给她换的衣裳,虽说治伤情急,医者父母心,可若是让个陌生男子给她更衣,难免有那么一点点的不自在。

    那人似是看出她的窘意,平静地解释道:“伤患太多,医馆人手不够,我只给你处理了刀伤,更衣喂药这些琐事都是城中的幸存妇人来做,你身上这衣衫,也是她们由家中拿来。”

    原是这样,沈妙舟暗暗放下心来,仰起脸冲他一笑,问:“不知恩公怎么称呼呀?”

    那人沉默一瞬,动了动唇,哑声道:“姓沈。”

    “沈还。”

    好巧,竟和她是同姓呢。

    “原来是沈大哥。”

    沈妙舟笑盈盈地唤了一声,想着他给自己治伤的恩情,心中很是感激,向他道了谢,便想要起身下榻。

    只是这稍稍一动,竟牵扯到伤处,她一时没有防备,忍不住轻“嘶”了一声。

    沈还看着,眉心一紧,“你身上伤口初愈,静养为宜,不要随意下榻走动。”

    “多谢沈大哥。”沈妙舟咬了咬唇,却不肯听他的话,“可我还急着要去大同,不能多耽搁。这几日治伤的恩情,将来必当相还。”

    沈还的目光忽而凝住,“你孤身一人,去大同做什么?”

    许是因为这几日来一直被人细心照料,沈还虽还算是个陌生人,沈妙舟却莫名地对他没太多戒心,只犹豫了一下便道:“我要去找人呢。”

    沈还闻言沉默下来,好半晌,他才道:“瓦剌的前锋虽暂时退了出去,但兴德城中戒严,城门不准通行,你出不了城,还是先在这里养伤罢。”

    “不准通行?”沈妙舟心生失望,又忍不住追问:“那沈大哥可知,城门什么时候能放行?”

    沈还音调平平,本就粗粝的嗓音更显冷淡:“这等军情大事,哪个平民能随意知晓。”

    沈妙舟抿了抿唇,还是要下榻,想亲自去城门看一看究竟。

    沈还却拦住了她,缓缓道:“便是你到了大同,也不见得能找到那人,瓦剌的主力如今就陈兵于大同城下,无人能进得了城。更何况两军每日交战,大同城里死伤无数,怎知你要找那人是否命大?一个不慎,只怕连你自己也要搭进去。”

    “瓦剌围了大同?”沈妙舟起先愕然,接着又听沈还说什么“是否命大”,不由得急了,忙反驳道:“他命大得很!才不会有事!”

    可话虽这样说,她心里却止不住地发慌,卫凛担的毕竟是武职,虽然大同是重镇中的重镇,城坚兵足,他又是指挥的高官,若非战事紧急,根本轮不到他上去守城,可同样的,若是连他也上了战场,那战况要危急惨烈到什么程度?

    沈还神色淡漠,脸上的伤疤看起来尤为狰狞,“交战中刀剑无眼,瓦剌人凶残嗜杀,生死都是寻常。”

    这话说得在理,可怎么听怎么刺耳,沈妙舟毕竟还念着他的恩情,心里虽然生了气,却也只能尽力克制着,硬梆梆地道:“多谢沈大哥好意,但我必是要去的。”

    话一出口,空气像是安静了一瞬。沈还抬起漆黑的眼眸,凝视着她。

    那神色透着说不出的熟悉,沈妙舟心头急跳,一个念头呼之欲出,正要说些什么,却见沈还调开了视线,淡淡道:“既然姑娘执意如此,我也不便阻拦,只不过还请先结了诊金。”

    沈妙舟一愣:“……诊金?”

    “正是。战事吃紧,城中草药金贵,姑娘治伤时用了不少血竭三七,尽是上好的药材。”

    沈妙舟顿时窘住。

    她这回从庆阳出来时本就没带多少银钱,还全都扔在了客栈里,一路上又是做的男子打扮,身上连能用来抵债的金银钗环都没有。

    没办法,她只能硬着头皮问:“……多,多少钱?”

    沈还道:“十七两六钱。”

    听到这个数额,沈妙舟脸色唰地涨红,耳尖阵阵发热,半晌说不出话来,“那个……”

    好在沈还适时开口解了围,“若是银钱不够,待你伤愈后做帮工,亦可。”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沈还的声音明明还是那样沙哑粗粝,语调平平不见起伏,可她听着,竟像是带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沈妙舟微微一愣,下意识抬头去看,却只见到一双平静无波的眸子,态度客气冷淡,伤痕狰狞的脸上看不出半分笑意。

    沈妙舟抿了抿唇,终究是理亏,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暂且应下,暗暗盘算着等寻个机会,出去打探一下消息再说。

    见她安分下来,不再挣着要下榻,沈还也不再多留,垂眸又看了她一眼,转身出门。

    “沈还”甫一转过回廊,青松便匆匆迎过来,将手中的白瓷瓶递上前去:“主子,城中缇骑按您吩咐,新送来的伤药,里头用的尽是最好的药材,药性温和得紧,您瞧瞧可还成?”

    卫凛接过瓷瓶,拔掉布塞,放到鼻间轻嗅了嗅,确认果真没放烈性的药材,略一颔首,吩咐道:“让他们照这个方子再去配一些,若是能寻到祛疤的良药,不计银钱,一并买下送来。”

    青松应了声是,领命退下。

    卫凛收起瓷瓶,站在回廊的阴影里,遥望向沈妙舟所住的那间屋舍。

    三日前,他带人昼夜疾驰终于赶到兴德,看见的却是她一身是血地倒在地上,脸色惨白,奄奄一息。

    没人知道,他那时是什么感受。

    他腿软了。

    他是阴司鬼蜮里的杀人刀,手上人命数不胜数,沾过的血不知凡几,无数次游离于生死一线,他这样的人,竟也会腿软。

    满心的惊怒戾气随即如潮水般磅礴奔涌,呼啸着几乎要将他彻底吞没。

    他半点都不敢想,她若是出了事,他又该当如何。

    万幸,她还活着。

    可是,这傻姑娘,还回来做什么?

    听她的意思,竟是要去寻他么?

    若他猜的不错,她那样聪慧又心软,想来多半是隐约猜到了他和萧旭的异样,心生不安,所以要来与他求证。

    傻般般。

    无论如何,既已下定了决心,她这样清白干净的姑娘,断不该再和他有什么牵扯。

    卫凛垂下眼,喉结微滚了滚,转身离开。

    屋内,沈妙舟独自一人,闷闷坐在榻上,心中念头纷乱,一时理不出个头绪。

    莫名地,她隐隐感觉有道目光自窗外凝望过来,心头忽地一跳,忙推开榻边的支摘窗,向院中看去。

    廊柱下空无一人,淡淡的轻风掠过,唯见日影斑驳。

    第58章 坦诚

    许是因为心里压着事, 又惦记大同的战况,隔日沈妙舟竟又发起热来,昏昏沉沉地, 只觉头痛得要裂开,身上时冷时热, 仿佛要蜷缩起来才能好受一些。

    医馆里的仆妇来送晚膳,她没有力气睁眼,浑身像被一块大石紧紧压住, 沉得连手指都不想动,只勉强哼唧了一声,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仆妇发觉不妙,近前一瞧,就见她已烧得脸颊通红, 呼吸滚烫急促。

    仆妇早前便得过吩咐, 见状半分不敢耽搁,招呼来一个药童去叫坐馆郎中,自己则急忙去寻卫凛。

    卫凛就在后堂, 正半敞着衣襟坐在榻上, 由青松替他换药, 发乌的血迹干涸在细布上,稍一用力, 牵扯得伤处又渗出些血来。

    他身上的伤虽已养好了大半,可这一路奔袭厮杀,心神牵扯,如今又有些反复。

    听闻仆妇禀报, 卫凛神色一变,药还不曾换完, 拢起衣裳就去了。

    仆妇小跑着追在他身后,急着解释:“晌午时候还好好的,下午用的是您给拿来的伤药,眼瞧着创口结了浅痂,也不知怎的,竟还会烧得烫人……”

    卫凛步伐更快,将仆妇甩在后头。

    他匆匆穿过回廊,赶到沈妙舟的厢房外,郎中刚好从里面退出来。

    卫凛看向郎中,“她如何了?”

    郎中忙道:“贵人放心,在下方才看过,那位姑娘的伤势并无大碍,发热是因为染了风寒,在下去煎一副汤药来给她服下便是。”

    卫凛点点头,推开屋门,走了进去。

    榻上的人正睡得昏沉,整个人紧紧缩成一团,不停地发抖,双颊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气息咻咻,像只可怜的幼兽。

    卫凛沉默着在榻边坐下,伸手轻轻拨开沈妙舟颊边粘着的一缕乱发,用手背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

    触手滚烫。

    他起身,用冷水打湿巾帕,拧到半干,给她敷到额上退热。

    郎中很快送来药汤,卫凛从后轻轻托起沈妙舟的身子,将她圈在怀里,用勺子盛了药吹温后,小心地喂她喝下去。

    只是那药太苦,沈妙舟咽了两口就不愿再喝,眉头皱起,双唇紧抿,像小孩子闹脾气似的,哼唧着把头扭到一边。

    卫凛让她枕着自己的腿,手指轻轻捏起她的下颌,想再喂她喝几口。

    可沈妙舟极不情愿,脑袋往旁边挣动了一下,没什么力气,软软地,却愈加显得可怜。

    怕弄疼了她,卫凛不敢再使力,一时无法,只能低下头,贴着她的耳边,轻声哄:“般般,听话,再喝几口。”

    几乎是气音。

    沈妙舟烧得昏昏沉沉,恍惚着像是听到了卫凛的声音,很没来由地,心里压抑着的委屈难过陡然翻涌上来,眼皮颤动了一下,泪珠一颗颗无声地砸落到衣襟上。

    卫凛察觉不对,听她呼吸发颤,伸手去她脸颊上抚了抚,一瞬便摸到了湿意。

    心一惊,想仔细去瞧她正脸,刚将药碗放下,一只热乎乎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卫凛低头,就见沈妙舟紧紧攥住他衣袖,闭着眼,雪白的小脸上布满泪痕,似是梦呓,嘴里模糊地喊了一声:“卫凛……”

    像被重锤狠砸了一下心脏,卫凛胸腔里猛然一阵窒痛。

    傻姑娘。

    他盼着她心里有他,却更怕她心里有他。

    泪水顺着她的鬓角淌下来,洇湿了他的曳撒,腰腹间一片烫灼。

    卫凛喉结滚了滚,凝望着她的侧颜,轻轻替她拢好碎乱长发,长指抚过她热烫的脸颊,流连着,心里酸胀得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哭得累了,沈妙舟渐渐安静下来,卫凛总算哄着她将一碗药都喝了下去,想去倒盏茶水给她漱口,只是身子稍稍一动,手腕便被她扯住。

    “别走……”沈妙舟小声咕哝着,又像是在说胡话,唤起了爹爹阿娘,“热……我难受……”

    卫凛一顿。

    似乎是感觉到他体温微凉,贴着烧得灼烫的手心极是舒服,沈妙舟将两只手都攀了上去,紧紧拽着他的手掌不放,还想要往他衣袖中探,却被护腕拦住,指尖伸不进去,她一时不得法,眉头都不悦地皱了起来。

    那模样看着很是难受。

    卫凛默了默,低头解开护腕,由着她将滚烫的小手伸进他的袖管,又一路向上,贴蹭着他劲瘦有力的手臂。

    她热得像团火,柔嫩的手心一寸寸挨蹭过他的肌肤,霎时带起一片细细密密的栗,酥麻的触觉从脊背直窜向后脑。

    卫凛呼吸不由一滞。

    心跳声越来越响,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体里的血液欢畅地流窜过四肢百骸,直向某处不可言说之处涌去。

    既欢愉,又无比煎熬。

    简直要命。

    喉结滚了下,卫凛狼狈地别开眼,不敢去看她,又不想她难受,只能咬牙忍着,任由她胡作非为。

    直到药效慢慢发散开来,沈妙舟身上退了热,发出一层细汗,总算不再乱动,乖乖依偎在他怀里,合着双眸,疲惫地睡了过去。

    卫凛长长舒了一口气,那些混乱的悸动渐渐平复下来,凝视着她,唯余满心的怜惜。

    见她的衣裳差不多都已经被汗水打透,湿漉漉地黏在身上,卫凛缓缓坐起身,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倒在榻上,出门唤仆妇来给她擦身,再换一身干爽的里衣。

    屋外夜色浓稠,银白色的月光倾泻一地,沉凉如水。

    这一番折腾下来,他也出了一身的汗,冷风穿过庭院,打在身上,直从骨头缝里透出寒意来。

    绮情褪去,心一点点冷硬下来。

    他需得找些事做,来分散掉心中那些混乱纷杂的念头。

    想着沈妙舟晚间发热,到现在还不曾用过饭,前两日的稠粥她似乎颇为喜欢,卫凛独自寻到医馆的庖厨,问灶上要了些青菜白米,细细洗净后放入砂锅,又放了些撕得细碎的熟鸡肉丝,开灶点火,煮好一锅稠稠的热粥,盛回去,吹温后,慢慢喂她吃了大半碗。

    吃完粥,又喝下半盏温水,沈妙舟身上舒服许多,在被窝里翻了翻身,寻着个舒服的姿势,老老实实地熟睡过去。

    一切忙完,已近亥末。

    月色清寒,斜斜透过窗上灯笼锦心屉,照在她柔软的额发上,像是镀了一层淡淡的柔和光晕,被子裹得严实,只露出大半张精致的小脸,肌肤莹润,呼吸细细。

    卫凛守在榻前,不舍得走。

    不敢再打扰她的生活,便只能顶着一张假面,远远望着。今夜的亲近和相处像是偷来的,珍贵得不会再有。

    直到天色渐明,朝曦初上,不能再多留,见沈妙舟仍睡得安稳,卫凛伸手拉起滑落的薄被,给她掖好被角,想碰一碰她的脸,终究还是怕惊醒了她,慢慢收回悬在半空的手,起身走出屋子。

    回到后堂,青松见卫凛神色有些疲累,脸色微微发白,忙去问仆役要了桶热水,好让他擦身换药。

    卫凛身上的刀伤还不曾完全结痂,不便沐浴,只能用巾帕沾了水,仔细清理后再敷上新药,用细布包扎。

    “大同战况如何了?”他问。

    青松道:“收来的线报称眼下还在僵持,不过大同兵精粮足,又从京营调派了大军支援,主子放心,依我看,这鞑子撑不了多久。”

    卫凛颔首。

    缠好细布,他将染了血的湿帕搭到面盆架上,一边净手,一边问道:“长廷那边可有消息送来?”

    “昨夜递来的信,”青松点头应是,取来干净的里衣递过去,压低声音道:“按主子的吩咐,长廷哥和玄午已经回了京师,京中一切如常,只是那位的身子越发不好了,彻底解了璟王的圈禁,要他前去侍疾。”

    卫凛垂眸,淡淡嗯了一声,从青松手中接过里衣。

    青松不再多言,端着盛水的面盆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他一人。

    天色渐亮,淡金色的日光透过绵竹窗纸,在他的侧脸落下一片花菱交错的明亮光斑。

    可他周身不觉一丝暖意。

    若是一切顺利,京中变故将起,只待确保她平安无碍,他便需得尽快返京,此一别,只怕是……

    卫凛自嘲地扯了扯唇角,展开里衣,缓缓披上。

    院外忽然隐约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卫凛眉心一拧。

    不待他掩上衣襟,屋门猛地被人推开,天光骤然涌入,屋内霎时一片大亮。

    “卫澄冰!”

    身后,一道微微发哑、犹带着喘息,却无比笃定的清喝响起。

    卫凛身形猛地一僵,攥着衣带的手用力到青筋暴起,连呼吸也凝滞住。

    是她。

    可是,她怎么来了?

    “卫凛,昨晚,我听见你唤我了。”沈妙舟开口,声音里带了细微的颤抖,“我还闻到了,你素来用的那种伤药的药味。”

    “卫凛,我知道是你。”

    “你别想抵赖。”

    冷风簌簌卷过长廊,檐角铁马叮铃作响。

    卫凛喉结滚动了下,好半晌,缓缓转过身来,抬起黑漆漆的眸子,望向眼前的少女。

    她就站在屋外,左手紧紧捏着门框,脸色苍白,却眉眼清亮,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眸执拗地与他对视。

    卫凛神色平静,心头却恍如骇浪拍岸。

    她是这样好的姑娘。

    爱恨都分明。

    她顶着风雪折返,听闻战事也要回去寻他,睡梦中还念着他的名字。

    这让他如何不生出妄念?!

    他不是圣人。

    他也有那些卑劣扭曲、阴暗见不得人的私欲,明知前路万丈深渊,却依然沉沦,想留下她,想得要发疯。

    哪怕不得长久,也要伴他一日是一日,伴他一刻是一刻。

    除了他身边,哪里都别去。

    心底无数暗潮汹涌,疯狂撕扯,可再开口,仍旧是沈还的沙哑声线,平静中透着疏离冷硬。

    “你认错人了。”

    “骗子!”沈妙舟扬起下巴,看着那张带着伤疤的陌生面容,眼圈泛红,“到这个时候你还要骗我。”

    “我什么都知道了!”

    “我知道是你拼着命,用自己的血救了我爹爹。”

    “我在庆阳见到崔缜了,他还活着。”

    “我知道你就是卫家二郎,和萧旭父子是死仇,你保下萧旭,其实是想挑动事端,为十年前卫家满门的冤屈报仇,甚至不惜为此搭上自己的性命,对不对?”

    她明明不想哭的,可说到最后,话音里却带了哭腔。

    卫凛眸光震动,浑身僵硬。

    沈妙舟红着一双兔子眼,固执地和他对望,分毫不让。

    好半晌,卫凛喉结滚了滚,缓缓抬手,撕掉脸上的面具。

    沈妙舟不由得屏住呼吸。

    四目相撞。

    明亮温暖的曦光中,入目正是那张她熟悉至极的俊脸,却又比先前清减了许多,脸上线条更显冷淡锋利。

    “是我。”卫凛自嘲地扯了下唇角,竭力将声音放得淡漠,一双黑眸沉静地望着她,“那又如何?我血仇未报,身上孽债累累,在京中另有筹谋,与你并非同路之人,亦不必有过多纠缠。”

    事已至此,多瞒无益,不如干脆地斩断后路。

    她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姑娘。

    可他什么都给不了她。

    她应该有良人相伴,一生喜乐,做大周最尊贵的郡主,受万民敬仰爱戴。

    而不是和他这样一个人憎鬼厌、满手血污,连性命都悬在刀尖的赌徒一道沉沦。

    清透的曦光从窗外斜射进来,在空中洒下一道细尘翻滚的淡黄色光束,横亘在两人中间,仿若一道难以跨越的天堑。

    见他终于承认了身份,态度却反倒更加锋利,沈妙舟心里又气又难过,吸了吸鼻子,仰脸瞧着他,眸中泪光盈盈,看起来可怜至极。

    “你是不是在怪我,怪我伤了你,怪我误会了你?”

    那声音里有心疼,有怨,有委屈,还有……丝丝缕缕的想念。

    如今再想起那晚的事,沈妙舟是真的气了,“可是你也有错的,你明明是要利用萧旭,更不是真的要与我为敌,你明明有苦衷,为什么不肯告诉我?若是不喜欢我,又为什么来这里救我?”

    “你就是想推开我,自以为是地对我好,想要和我一刀两断。”

    卫凛下颌绷紧,一言不发。

    是,这才是最好的结果。

    可她的泪珠颗颗落下,仿佛砸在他心头,烫出一片密密麻麻的疼。

    “可是卫澄冰,你把我当什么呀?”

    “我有本事有力气,从不是要让人护在身后、半点沾不得风雨的娇花,你明不明白?”

    她一脚踏进光带中央,轻而易举地便越过那道天堑,眉眼染上了金辉,好似神女降入凡尘。

    卫凛心头震动,眼眶微微泛起酸意,他调开了视线,嗓音艰涩沉哑,“对不住。”

    沈妙舟盯着他绷紧的侧脸看了好一会儿,可他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

    她好像没有什么办法了。

    安静了好半晌,沈妙舟点点头,泪珠随着动作轻轻落下,终于丧气道:“……也罢。我见到你了,知道你还活着,想说的话也说完了。既然你还在怪我,不肯与我和好,卫凛,我往后不会再来扰你了。”

    卫凛依旧沉默着,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收紧,用力到骨节发白。

    “我身上的伤也没什么大碍,等城门放行了,我便回庆阳去。”

    “卫澄冰……你多保重。”

    沈妙舟抽了抽鼻子,转身往外走。

    然而,不及她走到门口,就被人猛地从后一捞,抱入怀中。

    她整个人后退了半步,纤瘦脊背紧紧抵上一个坚硬的胸膛。

    那心跳急而有力,震得她脊骨发麻。

    “别走。”

    卫凛将头埋下来,抵着她的颈窝,深深吸了一口气,嗓音止不住地发颤,“别走。”

    “我怎会怪你,般般,我怎会怪你。”

    便是杀了他,他也甘之如饴。

    沈妙舟紧紧偎在他怀里,心头又酸又甜,唇角轻轻翘起,半点不见方才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

    她就知道,他会吃这一套。

    傻瓜。

    还是心软。

    下一瞬,卫凛扶着她的肩膀,将她转过来,直接吻了上去。

    既然回来了,那就别再走了。

    “傻子。”心里柔情涌动,沈妙舟生涩地回应着,小兽一样蹭着他,鼻息咻咻,唇角轻翘,“卫澄冰,你真傻。”

    心里的渴痒彻底泛滥成灾,卫凛紧紧扣住她的后脑,闭上眼,发了狠地回吻,仿若要将她揉入骨血才肯罢休,唇齿纠缠间,眼泪无声滑落。

    他又怎会不明白她狡黠的小心思,句句在说走,可言辞之下,句句说的都是“留我”。

    她既想要他,他又如何能不给?

    那些拼了命的克制隐忍,终于在一瞬间溃不成军。

    他想她啊。

    想得发疯。

    不会再有,这样的姑娘,此生不会再有。

    他的血肉早已和她生长在一处,再也不能分开。

    第59章 沐发

    晨风轻拂, 吹动檐下悬挂的陶土风铃,悠悠荡出清脆的叮铃声响。

    屋内的人紧紧相拥,唇舌交缠。

    潮热而微促的呼吸交织在一处, 混着药味和皂角的清香,空气都变得稀薄缠绵, 仿佛唯有如此,方能将这些时日积攒的无数思念宣泄干净。

    日光斜斜透过窗棂,柔暖地笼在两人身上, 勾勒出一圈镀金的模糊轮廓,莹然发亮。

    深长缱绻的一个吻终于消歇,沈妙舟细细喘息着,与卫凛额头相抵,唇角止不住地上翘。

    安静片刻, 二人稍稍分开些许, 卫凛抬手,轻轻握住她一边肩膀,蹙着眉, 低声问:“你这伤处刚结了浅痂, 牵扯到没有?还疼不疼?”

    其实那伤处已经结了薄痂, 并不算疼,只是长出新肉会有些发痒。

    沈妙舟瞥了他一眼, 脑袋一歪,靠在他的胸膛上,故意嚷道:“疼死啦。都怪你。”

    卫凛搂紧她,“嗯, 都怪我。”

    想起那晚的惊险,不止自责后怕, 更恨极了不能以身代之。

    沈妙舟在卫凛怀里靠了一会儿,稍稍退开一些,仰脸看向他。

    卫凛比大半个月前清减了不少,两颊消瘦下去,越发衬得眉眼锋利凛冽,先前随意系上的衣带不知何时松散了,此刻衣襟敞着,露出一片肌理分明的玉白胸膛,伤处缠裹的细布微微渗出血色,看着很是扎眼。

    沈妙舟不由得鼻子一酸,心头交织出一股复杂酸涩的难言滋味。

    “卫凛,你瘦了好多。”

    她心里难过得要命,忍不住伸出手,小心避开伤处,轻轻抚上他的胸膛。

    她手心温热,乍一相触,掌下的薄肌霎时绷紧,隐隐颤栗。

    卫凛双手撑在她两侧,心跳声声。

    沈妙舟越发不好受,缓缓摸过他胸前微凉的肌肤,还要向上,手指忽然被他一把捉住,微顿片刻,卫凛低声道:“别动。”

    沈妙舟任由他握着自己,低头吸了吸鼻子,闷声问:“卫凛,你疼不疼?”

    他垂下眼,凝望着她,“不疼。”

    你回来了,就不疼了。

    “骗子。我知道你疼死了。”

    她仰起脸,乌润的杏眸里一片湿漉。

    卫凛喉结滚了滚,抬起手,将她的脑袋摁进怀里,轻哂一声,“不骗你。”

    “真的?”

    他勾唇,“嗯。”

    “你说好了,不许再骗我。”沈妙舟紧紧环住他劲瘦的腰,脑袋抵着他的胸口,声音发闷,“也不许再自以为是地推开我。”

    轻柔温煦的呼吸,细细落在他的肌肤上,如温炭一般,暖得他心里酥软一片。

    恍惚间,卫凛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她双手紧攥的,不是他背上衣衫,而是他的心脏。

    晨风微动,檐下的铃音清脆连绵,悠悠荡荡。

    卫凛喉咙发紧,低下头,轻吻了吻她的脸颊,满是爱怜:“好。”

    既回来了,又怎舍得让你再离开。

    听到他的答复,沈妙舟心中安定,身上的疲乏渐渐泛上来。

    她的风寒本就未好,先前不过是心里存了一口气,这才撑着追过来,如今心事已了,她心神放松,只觉眼困神倦,四肢又酸又痛,倚靠在卫凛怀中蹭了蹭,昏昏欲睡。

    不多时,卫凛感觉到衣衫上的力道忽而一松,沈妙舟松开手,在他怀里沉沉睡去,身子温热,软软的细发挨蹭在他颈间。

    卫凛怕惊醒了她,站在原地一动没动。

    又过了半晌,听着怀里的人呼吸绵长安稳,知道她已睡熟,卫凛这才将她轻轻抱起来,送到里间的软榻上,褪去脚上软鞋,扯开被子给她盖好。

    又起身,取来一方干净帕子,浸了温水拧干,坐回到榻沿,替她把脸上泪痕仔细擦拭干净,低头看向她熟睡的脸。

    日光斜透进屋内,穿过她浓长的睫毛,在白净的脸颊上留下两弯小扇似的阴影,显出一种温软恬静的况味来。

    卫凛垂眸看了半晌,无意识地一根根数过她卷翘乌浓的睫毛,心里渐渐发痒,忍不住似的,伸出长指轻碰了碰她睫毛的末梢。

    沈妙舟睡得安稳,没有半分察觉。

    卫凛轻扯一下唇角,低下头,无声地笑了笑。

    安静的院子里,忽然响起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卫凛看一眼沈妙舟,起身出门。

    长廊不远处,青松冒冒失失地寻过来,脸色不大好看,压低了声道:“主子,宁川卫指挥急请您过去议事,说是哨探刚刚送来的线报,瓦剌蛮子退兵后又重整了数千人,眼下驻扎的地方就离兴德不到百里,怕是来者不善。”

    闻言,卫凛神色微沉。

    兴德城中原有的守军已在三日前折损了七八成,宁川卫下辖三个千户所,却要拱卫兴德、延平两城,如今能分来兴德的兵力至多不超过两千。

    而三日前破城的那支瓦剌军马壮弓强,是实打实的精锐。若非那晚宁川卫杀了个出其不意,再加上锦衣卫尤擅巷战,不见得能轻易将他们打退。

    倘若那支瓦剌军再纠集精锐袭城,兴德的形势难免有些严峻。

    可眼下她还在城中,无论如何,他不能让兴德有失。

    至于宁川卫指挥使,多半是要借他带来的那几十个亲卫。

    亲卫人数虽少,但这等时候,总比县衙的巡检司更堪用,尤其若是巷战,更可以以一当十。

    大致思量清楚眼下的情形,卫凛点头应下,吩咐青松留下守着沈妙舟,他更衣后带人前往兴德府衙。

    沈妙舟心中安稳,一觉睡到了傍晚。

    醒来时,屋子里一片安静,卫凛不在。

    沈妙舟不由蹙了蹙眉,正要起身下榻,青松听见动静,忙走到槅扇外,小心问道:“郡主,您醒了?主子去县衙议事还不曾回来,您有什么吩咐,尽管找属下就成。”

    沈妙舟一愣,“出了何事?”

    青松轻快道:“只是哨探寻到了瓦剌兵的踪迹,需得安排守城的布防。郡主放心,有主子在,断不会有事。”

    沈妙舟点头应下,也不再多想,只问青松要了两桶热水,打算先把头发洗净。

    她从庆阳出发,一路顶着风雪奔波过来,又遇见瓦剌袭城,多有不便,只能简单擦一擦身子,已经好几晚都不曾好好沐浴梳洗了,越想越觉得头发脏得她难受。

    她右臂的伤口虽还未好全,但只要小心一点,自己洗发倒也不难。

    听见她的吩咐,青松痛快应了声是,转身便退下去打热水。

    沈妙舟起身下榻,走到洗漱用的耳房里,寻到牛角梳和胰子,又将衣袖向上挽起几折。

    很快,身后有人走过来,沈妙舟只当是青松进来送水,头也没回,一边抬手去解发髻,一边含笑道:“有劳啦,把水放那就成。”

    木桶被放到地上,发出一声轻响,身后的人却没有离开,“可要我帮忙?”

    沈妙舟手上动作一顿,闻声转过头去。

    卫凛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正站在门口那一片溶溶的夕晖里,向她望过来,眉梢微挑,凤眸中噙着浅淡的笑意。

    沈妙舟心里忽然软软的,忍不住仰起脸,笑盈盈地看着他,“难得殿帅盛情,岂不是却之不恭?”

    卫凛勾了勾唇,解下护腕,挽起衣袖,示意她躺到案几上,“过来。”

    沈妙舟听话地半躺下来,由着卫凛替她解开发髻,乌浓的长发随之团团散开,浸入到温水中。

    “若是力道重了,便同我说,嗯?”

    沈妙舟甜丝丝地应好。

    卫凛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扯疼了她,一边往乌发上淋水,一边用牛角梳慢慢向下顺,直到发丝全部被打湿浸透,他才揉了胰子沫,打着圈地反复摩挲搓洗。

    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揉过头皮,触觉温热,力度正好,发丝间不时传来细微的拉扯,麻酥酥,痒梭梭,沈妙舟舒服得忍不住微微眯起眼睛。

    暮色四合,夕晖从西窗斜射进来,映出一道昏黄的光束,落在脸上,暖融融的。

    耳畔水声哗啦,余光中,她瞥见卫凛衣袖挽起,露出一小截结实修长的手臂,在氤氲缭绕的水雾里,随着动作显出流畅利落的筋骨线条,玉白的肌肤上青色筋脉微微凸起,有种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清俊硬朗。

    狐狸精。

    还是一只人前凶神恶煞,人后洗手作羹汤的狐狸精。

    不知是被热气熏蒸的,还是因为沐发这种事本身就带着一种引人遐想的隐秘亲昵,沈妙舟只觉耳根渐热,唇角止不住地上翘,心口像揣了一只小兔子,啵啵直跳。

    “卫凛。”她闭着眼,轻声哼唧。

    “嗯?”

    卫凛闻声,低头去看她。

    感觉到上方光线微微一暗,沈妙舟冷不防仰起头,飞快地在他下巴上啄了一口。

    卫凛毫无防备,让她亲个正着,心尖忽地一麻。

    垂眼,正对上一双落满霞光的潋滟杏眸,狡黠得意中又带了几分羞赧。

    刚一亲完,沈妙舟的脸就热了,心脏不受控地砰砰急跳,正想要别开脸,卫凛一手扣住她的后脑,低下头,径直吻上了她的唇。

    温热的鼻息落在颊边,又湿又软的薄唇覆上来,沈妙舟脑中嗡嗡作响,呼吸渐乱,仿佛一叶小舟在风浪中随波飘荡,她本能地抬起手,攥住他胸前衣襟。

    他的心跳尽数落在她掌心,既急且沉。

    卫凛流连片刻,似是难以餍足,竟轻咬了她一口,随即不由分说地叩开她齿关,用舌抵入她的唇,生涩却又极有耐心地,细细探索辗转,仿佛怎样都不够。

    不多时,舌尖被他吮住。

    沈妙舟陡然一个激灵,心头像是有根琴弦被拨动,悠悠地发出一阵颤音。

    卫凛好似慢慢学会了如何亲吻,轻挑慢拨,温柔中又带着几分难以忽略的强势。

    沈妙舟很快便有些受不住了,心脏急跳着,身上软得发麻,脑中晕陶陶地想着,从前这狐狸精面皮薄得很,如今怎么变成这样啦?

    吻到后来,两个人的气息都变得混乱,交织着缠裹到一处,沈妙舟渐渐喘不过气来,脸也热得发烫,推了推他。

    卫凛立即松开手,轻喘着,低声问:“不好受?”

    沈妙舟摇头。

    卫凛稍稍匀了匀呼吸,复又抬眼望向她,唇角微勾,黑眸里盛满静谧细碎的晖光。

    狐狸精。

    笑什么?

    沈妙舟心里又甜又软,忍不住把脸埋进他颈窝,小兽似的蹭了蹭。

    她鬓发湿了水,把他的脖颈和衣襟也都蹭得湿漉漉的,柔嫩的脸颊擦过他颈间肌肤,带起一阵阵钻心的痒意,惹得人心浮气躁。

    卫凛喉咙发紧,长指上沾了胰子沫,在她颊边一刮,无奈轻嗤,“老实些。”

    沈妙舟嘻嘻笑着向一旁躲。

    卫凛不禁也勾了下唇角,起身换来一桶干净的温水,继续给她清洗头发上堆着的皂沫,一边向上淋水,一边用长指慢慢梳顺。

    谁能想到,那样一双持刀握剑、不知沾过多少血的手,如今侍奉起人来,竟是这般细致温柔。

    沈妙舟惬意地望着头顶榆木屋梁,忽然想起一件事,心里霎时被勾得发痒。

    “……卫凛。”她软声唤。

    “嗯。”

    “我有件事想问你。”

    “嗯。”

    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沈妙舟小声开口:“那天你说自己姓沈……不知卫大人,是姓的哪个‘沈’呀?”

    说着,她歪头看向卫凛,杏眼里亮晶晶的,像只猫儿,试探中又藏着小小的得意。

    卫凛梳发的动作微微一顿,没作声。

    暖黄色的夕光下,他耳根隐约浮起一抹可疑的薄红。

    沈妙舟眼神一亮,自然不肯轻易放过,正要细瞧,冷不防,一块拧得干干的热帕子盖上了她的双眼。

    几息过后,卫凛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轻嗤中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纵容无奈。

    “你说呢,沈大小姐。”

    第60章 筹谋

    夕光渐沉, 室内的光线越发昏暗,廊下升起灯笼,夜风拂动, 院中隐约传来细碎的人声。

    沈妙舟唇角压不住地上翘,心里甜得直发酥。

    耳畔水声潺潺, 卫凛坐在杌子上,一边耐心地给她清洗发上浮沫,一边慢慢交待:“等清理干净城外的瓦剌兵, 我让亲卫送你回庆阳,若是一切顺利,应当能赶得上除夕。”

    闻言,沈妙舟抬手扒下帕子,露出一双乌润澄澈的杏眸, 偏头看过去, “那你呢,等过些时日,你便要回京城么?”

    卫凛低低应了一声, “京中恐有变故, 我需得回去料理。”

    顿了顿, 他抬眸看着她,沉静开口:“至于萧旭父子的事, 你容我些时日。让王爷和驸马也暂且按捺些,莫要急于报仇。眼下一动不如一静,万事有我筹谋。”

    沈妙舟听着,心中隐隐浮现出不安来, 忍不住追问:“你打算怎么办?”

    说起京中的事,卫凛轻哂, “并非我打算如何,是萧旭打算如何。”

    沈妙舟微微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心头一惊,“难不成……萧旭已经等不及了,他不是要夺嫡……而是要谋反么?”

    “暂时还不会。”卫凛音色淡淡,手上动作未停,将她发上的沫子彻底洗净,骨节分明的手握上乌发,一截一截轻轻拧干,“但也无需等太久。他们父子之间,必有一争。”

    沈妙舟有些不解,“可是他已经就藩了呀,手里又没有兵权,他当真有这样的胆量?”

    卫凛的语气中带了些嘲意,缓缓道:“天家父子,本就多有嫌隙忌惮。当年淑妃之死,更是萧旭心中的一个死结。如今掌印太监刘冕和禁军副指挥张勋都与他关系密切,璟王的圈禁又已被解去,若说萧旭不生出旁的心思,那才是非同寻常。”

    “当年他离京就藩,也不过是以退为进。他清楚自己在京中的势力并非崔家敌手,便想着韬光养晦,谋求圣心。可几年过去,那个位子却越发无望,萧旭心中自然不甘,只不过因为没有万全把握,又对父子之情心存一丝侥幸,这才犹豫不定。”

    “离萧旭谋事,只差一个能逼他下定决心的契机。”

    顿了顿,卫凛眼睫低垂,凤眸中划过一抹异样的情绪。

    “我给他便是。”

    夜风簌簌,廊下的灯笼被轻风拂动,烛火明灭一霎,沈妙舟的心头仿佛也跟着颤动了一下。

    其实当初在庆阳时,她就隐约猜到了卫凛救下萧旭的打算,是想搅浑京城的那滩水,让萧旭和皇帝斗得两败俱伤。

    可如今当真听到他这样语气沉静地讲出来,沈妙舟却忽觉心里堵得难受,丝丝缕缕地泛起疼意。

    他早就做好筹谋,什么都考虑到了。

    可是,他想过他自己么?

    “卫凛……”隔了好一会儿,沈妙舟转头看过去,水汪汪的杏眼里满是担忧,声音有些发闷,“你有没有想过,这种事一旦卷进去,稍有不慎……你不怕引火烧身么?”

    “放心。”卫凛沉默片刻,低声安抚,“我有成算。”

    晕黄的灯火透过窗纸,朦胧地铺进耳房,覆在他清俊的眉眼上,杳杳跃动着,让人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沈妙舟抿紧了唇,眼眶微微发热,隔了一阵,忽然软声唤他。

    “卫凛。”

    “嗯?”卫凛低低应了一声,起身取来巾帕,拾起她的头发,一绺一绺,细细擦拭。

    “我带你回庆阳,去见我爹爹和舅舅吧。”

    闻言,卫凛动作一僵,好半晌,缓缓抬起头来,勾唇道:“带锦衣卫上门,王爷怕是不能安寝了。只怕恨不得要将我杀之而后快。”

    “才不会。”沈妙舟反驳,“他们要是知道你就是卫家二郎,定是连高兴都来不及呢。”

    “不过,你若是不想让他们知道,那也没关系,我养你呀。”

    她瞧着他,眼底有碎光闪动,“我有封地有食邑,还有好几处宅子和田庄,养你一个,不成问题。我记得荣伯说过,你喜欢狸奴,小时候还曾捡回家一只雪里拖枪,养得极好。你既喜欢,那我们也养几只猫猫狗狗,带着它们,就在庆阳,做个地方一霸,好不好?”

    卫凛失笑,斜乜她一眼,“仇不报了?”

    “自然要报的。”沈妙舟蹙眉道,“但我舅舅在藩地经营了这许多年,如今手上有兵权,有遗诏,占着祖宗法理,就算对上萧旭父子,也没什么好怕的。卫凛,我不想你一个人回京以身犯险。”

    沉默片刻,卫凛错开视线,不再去看她,慢慢道:“王爷毕竟已离京十年,在京中没有根系,凭着手里的兵,自保有余,成事却不足。”

    “如今朝廷上下污浊一片,只知党争,少有纯臣,仅凭一道遗诏,想要顺利复登大位,谈何容易。唯有鹬蚌相争,方可渔翁得利。”

    至于那些见不得光的事,由他来做便好。

    空气安静了几息。

    他这个人,对她那样柔软,偏偏对他自己这样狠。

    沈妙舟抿了抿唇,仰脸看向他,“卫凛,你知不知道,其实我在崔府,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呢,想到了一句话。”

    卫凛眸光微顿,“什么?”

    ——“独立天地间,清风洒兰雪。”

    “所以卫澄冰,”停顿片刻,她声音温软,一字一句地道,“我想你做那石上松,无为秋霜折。”

    “要好好活着。”

    “要惜命。”

    朦胧的暮色中,那双杏眼黑白分明,清亮澄澈,带着几分执拗,直直地望着他。

    卫凛被她目光触动,心中酸涩一片,复杂难言。

    那些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的,因自厌而催生出来的隐隐自毁念头,仿佛忽然间被抚平。

    恍惚着,他生出一种错觉。

    余生还长,那些充满血色的晦暗日子终会过去,他还可以和她过上平静安宁的生活,养几只狸奴,春来赏花煎茶,秋去月圆灯暖。

    喉结微滚了两下,卫凛低下脸,许诺似的,在她额头落下一个轻吻,“好。”

    顿了顿,又道:“莫怕,我会万事小心。”

    因为——

    想要为了你,活下去。

    **

    发丝擦至半干,卫凛新取来一块帕子,给沈妙舟裹在头上,抱着她回到堂屋,将炭盆挪到近前,让她烘干头发。

    一切忙完,青松刚好过来,在屋外叩了叩门,询问道:“主子,您和郡主现下可要用饭?”

    卫凛淡淡应了一声,“拿进来罢。”

    青松听令入内,打开食盒,将饭菜摆上桌案,都是些适宜养伤的清淡菜色,黑鱼汤,酱瓜茄,清炖蹄髈,还有两碗肉米粥。

    虽然看着清淡,但闻着鲜香,看起来颇有食欲,沈妙舟心情也不由得轻快起来。

    她提起筷子,挑出最肥嫩的一块鱼腹,夹到卫凛碗里,“你瘦了好多,要多吃一些,补补气血。”

    补补气血。

    卫凛眉梢微微一挑,勾唇看向她,不咸不淡道:“说得有理。毕竟我成亲不到一年,已抬回家中八房小妾,身子都被掏空了。”

    沈妙舟一呆,登时回想起当初在大同玉华楼,她和琼娘胡诌的那些话。

    可那时她说的也是“我家那人”,怎么就是他啦?这狐狸精的脸皮真是越来越厚了!

    沈妙舟脸上发热,又掺了三分心虚,忍不住小声咕哝:“你怎么连这都知道?”

    卫凛瞥她一眼,唇角轻扯。

    他还笑。

    沈妙舟更觉羞恼,拍了他一下,“不许笑。”

    卫凛捉住她的手,反握住。

    他的掌心干燥,微凉,将她的手完完全全地包拢起来。

    笑闹了两句,原本那些隐隐沉抑的气氛彻底散去,整个人都松散下来。

    沈妙舟任由他攥着,心里又甜又软,就像被太阳晒化的饴糖。

    卫凛提箸,一面给她布菜,一面交代琐事:“瓦剌夜袭后,城中死伤甚多,时间仓促,别处都收拾得不甚干净,这几日就暂且在医馆中住下,我已付足了银钱,有何需要的,与这里的仆妇说便是。”

    沈妙舟点了点头,应好。

    “此外,还有件正事未和你说。先前哨探报来瓦剌的动向,这两日大约不会太平,不过莫怕,我和宁川卫指挥使已安排好了布防之策,城中暂不会有危险。”

    沈妙舟一愣,倒是有些意外,“瓦剌人还要袭城?”

    “怕是如此。”卫凛颔首,继续道:“眼下城中守军不足,援兵赶到之前,我需得和宁川卫指挥使一同坐镇城楼,青松留下,若有事,你尽管吩咐他便可。”

    沈妙舟提筷的动作顿住,转眸关切地望向他,“那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卫凛勾了勾唇,“放心。”

    用过饭,他不再多留,叮嘱她早些歇息,随后起身出门,赶往城楼。

    夜里沈妙舟睡得不大安稳,迷迷糊糊挨到天际泛白,睡意朦胧间,忽然听见城外隐隐有兵戈号角的声响。

    沈妙舟心里一惊,瞬间清醒过来,立刻起身,穿衣下榻,想要亲自去城楼瞧瞧,刚一出门,正好遇见青松从回廊下迎过来。

    见她露面,青松快步上前行了礼,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笑着递上去。

    “郡主,巧了不是,主子刚遣人给您送来的,说是让您不必挂念,城楼那边虽有动静,但无大事。”

    沈妙舟伸手接过来,那油纸包还热腾腾的,向外散着丝丝香气。

    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包烤栗子。已经剥去了壳,满满一袋都是圆滚滚、黄澄澄的果肉,饱满湿润,香气扑鼻。

    自那夜瓦剌破城后,兴德城里几乎家家缟素,商铺差不多都关了门,更何况眼下这般时辰,也不会有小摊小贩。

    这袋栗子只会是卫凛自己取火烤熟,又给她剥好送回来的。

    还能给她剥栗子,看来他那边确实无事。

    捡起一颗尝了尝,又甜又糯,是她喜欢的味道。

    沈妙舟唇角上扬,心中安定下来。

    只是虽然如此,卫凛却也走不脱身,一连几日都守在城楼上,晚间也不曾回来歇息,不过每日都会打发人送个口信,让她放心。

    三日后傍晚,宁川卫调集的援兵终于赶到,入夜时分,城头鼓声大躁,低沉的号角呜呜吹响,夜色中火光时隐时现,城内气氛霎时变得异常紧张。

    沈妙舟刚刚脱衣躺下,就遥遥听见远处杀伐之声,知道这是最后的决战时分,能否歼灭城外敌兵,全在今晚。

    怕错过消息,她不放心再睡,随意披了件衣裳,抱膝坐在堂屋的圈椅里,提心吊胆地挨到半夜,直到熬得心神俱疲,渐渐抵不住困乏,忍不住睡了过去。

    沈妙舟梦中睡得不大安稳,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迷迷糊糊着,忽然感觉一双有力的手臂穿过她的腿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她惺忪着醒来,慢慢睁开眼,正对上那双熟悉至极的漆黑凤眸。

    “怎么睡在这里?”

    卫凛低头瞧着她,嗓音沙哑。

    他身上缠着冬夜的风雪,凉凉的,朦朦胧胧地环过来,带着皂荚香和熟悉的气息,沈妙舟彻底苏醒,惊喜地伸手回抱住他,上下不停地摸索,“你回来了?有没有受伤?”

    她刚刚睡醒,杏眸里映着柔软的烛光,声音还有些发糯。

    “不曾。”卫凛唇角微勾,眸光温热地看着她,低低道:“答应过你的,要惜命,不食言。”

    唇角止不住地上翘,心头软得一塌糊涂,沈妙舟抬手揽住他的脖颈,闭上眼,脸颊贴在他胸前微凉的衣襟上,满意地蹭了蹭。

    卫凛取了衣裳给她裹上,抱着她往内室走,“这几日我不在,伤处可有仔细涂药?”

    沈妙舟点头应了一声。

    走进里间,卫凛将她轻轻放到榻上,盖好被子,低声道:“安心睡罢,城外已经无事了,今夜我就歇在外间。”

    说着,他抬手放下帷帐,转身正要走,长指忽然被她从后勾住。

    沈妙舟闭着眼,往里蹭了蹭,大方地给他腾出半边榻,咕哝着:“不去外间,睡这里。”

    她声音软绵绵的,显见是困得迷糊了,动作间,衣襟领子有些松散开来,胸前线条隐约起伏。

    卫凛喉咙紧得发涩,好半晌,他听见自己紧绷发哑的声音,“……我还是去睡外间。”

    沈妙舟仍闭着眼,秀气的眉尖不满地皱起,含含糊糊地哼唧:“不要。”

    卫凛僵在原地。

    似乎有些不耐,她又向下拽了拽他的手指,“快些,我好困……”

    她当真是对他半点不设防。

    沉默片刻,卫凛和衣上了榻。

    沈妙舟颇为满意,翻过身,老老实实地躺好,唇角边漾出浅浅的梨涡。

    夜深人寂,帷帐昏昏,卫凛垂眸,静静凝视了她半晌,终是忍不住,伸手将她捞得更近了些,只与他留出一线若有似无的距离。

    又将她的被子拉高一点,轻哄道:“睡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