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妙舟这一醉,醒来已到巳时。只是人虽醒了,脑子仍迷糊着,看着头顶纹样简单质朴的帐幔,还有些恍惚。
盈霜端着水盆绕过屏风,轻声问:“夫人醒了?”
沈妙舟带着鼻音,齉齉地“嗯”了一声,揉了揉眼睛,坐起身子。
盈霜放下水盆,将衣裳送到榻前,欲言又止:“夫人,昨夜……”
听见这话,昨晚乱七八糟的记忆纷纷回笼,想起自己热得难受,好像把卫凛当成冰块咬了一口……
沈妙舟一个激灵,人彻底清醒过来。
她急忙抬手摸了摸脸上易容的面皮,还好还好,没什么异样。她隐隐约约记得,昨晚卫凛似乎在她脸颊下摩挲了几回,会不会……是对她的身份起了疑心?
好在她乔装得精心,面具自边缘渐渐拉薄,一直延伸到脖颈下,与肌肤贴合得极为隐秘,试她下颌自然是试不出来的。
沈妙舟轻呼一口气。
只是现下还不能确定卫凛对她疑心到何种程度,接下来怎么办……直接与他讲明杀手楼之事,试试能否与他合作?
沈妙舟思量片刻,否决了这个念头。
毕竟卫凛对杀手楼有敌意,只能算是她粗糙的推测,没有半分实证,倘若直接与他坦白,那自己岂不是再无后手了?
坐等也不是办法……若是能证明他确实冒名顶替了“卫凛”,这个罪名可不小,足够让皇帝忌惮他,凭此换一个吴叔的下落,不是没有机会。
不妨先试探一下卫凛身边的人,可有蹊跷之处。
念头清晰起来,沈妙舟也不再拖延,匆匆梳洗一番,偏头问盈霜:“你知不知道荣伯在哪里?”
盈霜想了想,“这个时辰,应当是在小厨房准备午膳。”
“荣伯不是管事么,还要准备府中饭食?”沈妙舟愣住。
盈霜说没错,“这府上没有厨娘,这些时日咱们的餐食都是荣伯做的。”
沈妙舟大吃一惊:“那前两日,给我送来的雪花酪也是?”
盈霜点头。
沈妙舟茫然地眨了眨眼:“……”
这卫府真是不养闲人,荣伯竟然连姑娘家爱吃的冰饮都会做。
她忍不住觉得好笑,披上斗篷出了主屋,走到小厨房,探头一瞧,荣伯果然在里面。
许是卫府本就人口不多的缘故,厨房占地不大,约莫一个半耳房的大小,灶房里只有荣伯一人,正在灶台前忙活,他身前系着一块素布,热气氤氲成白雾,将他脸色熏得通红。
“荣伯!”沈妙舟笑盈盈地唤他。
荣伯闻声回头,看清来人,一时愣住,等反应过来,急忙在素布上擦了擦手,迎上前去行礼:“夫人?您怎么到这儿来了?可是有何吩咐?”
“荣伯多礼啦。”沈妙舟笑了笑,露出一个腼腆的神情来,“夫君每日都好生辛苦,眼瞧着人都瘦了,我想给他送些合胃口的饭菜,却不知他的口味,便来问问。”
听见这话,荣伯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夫人能有这份心,老奴真替公子高兴。”
他喜滋滋地侧身让出位置,将沈妙舟迎进门来,“夫人算是问对人了,公子最喜欢吃的是细面,尤其口味偏咸辣一些的,佐上肉臊子,淋些辣辣的番椒汁,公子打小就爱吃,每次都能吃下一整盘!”
“原来他喜欢咸辣口味的呀?”沈妙舟迈进小厨房,作出一副恍然模样,“怪不得从前给他预备的膳食,他好像都不甚喜欢。我原想着他是南直隶生人,口味大约会清淡些呢。”
荣伯微僵了一霎,很快又笑着应道:“是,我们公子不怎么爱吃淮南菜。”
沈妙舟将他的反应收入眼底,乖巧地笑笑:“我记下啦。”
说着,她解下斗篷,又将袖子挽上去两折,露出两截嫩藕似的胳膊,净了手,走到案板前,问道:“这细面要怎么做?荣伯教教我罢。”
荣伯见状,愣了片刻,很是惊喜:“夫人您要亲自给公子下厨?”
“亲手做才是我的心意嘛。”
荣伯顿时笑得满脸欣慰,一边碎碎夸赞着“能娶到夫人当真是公子的福气”,一边取来盐和清水,在桌案上和起了面,和声道:“夫人您看,揉面要少用些盐碱,再切成银线一般粗细,卤子和料汁调得也有点讲究。”
荣伯将面团揉得光亮,再擀薄,反复叠起后将面片利落地切成细丝,动作既快且稳。
沈妙舟看着有趣,想想自己善用玉刀,估计也差不到哪里去,忍不住自告奋勇:“荣伯,我来试试!”
荣伯忙点头让开位置。
她接过菜刀,在荣伯殷切慈爱的目光中切了下去。
然而——
她实在不适应菜刀的重量,又没下过厨,那面条一根粗一根细,反正和“银丝”是没有半分干系的。
荣伯的笑意隐隐发僵。
沈妙舟有点尴尬,轻咳一声:“我再练练。”
好在她毕竟用惯玉刀防身,又切了十几刀后,终于找到手感,虽然还是不及荣伯切得细如丝线,但也是粗细均匀,卖相不错了。
大功告成,她颇为满意地拍拍手。
荣伯竖起拇指,很卖力地夸赞:“夫人当真心灵手巧!”
沈妙舟扬起一个明亮的笑。
荣伯将面条下进热汤里,等着煮开的功夫,教她调起料汁。
这个简单,沈妙舟按他的指点,很快将各种调料亲手拌好。
二人站在锅前,她悄悄瞥了荣伯一眼,估摸着闹腾到现在,他的心神已经差不多松懈了。
于是她叹了一口气,郁闷道:“荣伯,你可知夫君还有什么喜好?他一向冷冰冰的,我都不知怎样才能和他多亲近些呢。”
一听这话,荣伯忙替卫凛辩解:“夫人别怕,其实公子他就是面冷心热。您不知道,公子小时候可喜欢笑了,那白玉一般的俊秀小人儿,笑起来右颊边还有个小酒窝,简直啊,看得人心都化了!”
沈妙舟听得一愣一愣的,卫凛会笑,还有酒窝?怎么听起来还有点惊悚呢……
想象一下那场面,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一言难尽地望了荣伯一眼。
果然是自家孩子怎么看都好,荣伯你可知道,你家面冷心热的公子,在外那可是位神憎鬼厌、掐人脖子不眨眼的主儿?
荣伯全然不知她的腹诽,说得越发来劲,老脸上挂着慈爱的笑:“其实公子他心地极好的,从前还偷偷捡过一只雪里拖枪回来养哪,那小猫儿让他养的,油光水滑的……”
说着,他似乎想到什么,笑意淡了些,看着灶上蒸腾的白雾,神色渐渐黯然:“只是后来……遭逢变故,公子这才冷了些。
沈妙舟从他的话里挑出重点,试探道:“遭逢变故……可是因为五年那场意外?我曾听过传言的,说是那次抓捕逆匪,同行的锦衣卫只活下来夫君一个,他伤得极重,甚至有一箭射穿了他的肺腑……”
沈妙舟看向荣伯,杏眼里满是担忧:“我听人说,若是再偏半寸这人就救不活了,当真如此惊险么?可有留下什么症候?”
灶上的热汤烧到滚沸,细面浮了上来,伴着一层白沫,咕嘟咕嘟地在锅中上下翻腾,像闹海的白龙。
荣伯捞面的手一顿,脸色白了白,好半晌,才不大自然地张了张唇,点头的动作做到一半,门外忽然响起一道冷淡清寒的嗓音——
“是听何人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