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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Chapter 51

    要不是程菲自知打不过周清南,她现在真想给这位大佬一闷锤——

    都什么时候了,他居然还有闲工夫跟她逗着玩儿,插科打诨没个正形,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人还是个厚脸皮?

    听完周清南这两句话,程菲一双眼睛瞬间睁圆,瞪着他,白皙脸颊也飞起红云,忍不住低嗔:“周总。我在跟你说正经事,你能不能严肃一点?”

    周清南也侧着脑袋直勾勾瞧她,眸色深沉,语气平静:“我说的也是正经事,我也很严肃。”

    程菲脸更热了,窘迫得脑袋都要爆炸,脱口而出:“就算这里到处都充满危险,我们俩也不用非要睡一间房吧?”

    小姑娘可能太羞窘了,没控制好音量,这句话尾音拔得高高的,飘荡在别无旁人又鸦雀无声的走廊里,显得颇有几分刺耳和突兀。

    这副炸毛小猫似的模样娇俏又灵动,惹得周清南轻轻挑眉,低声漫不经心地提醒:“程小姐别激动,隔墙有耳。”

    “……”程菲脸色微变,意识到自己说话的嗓门儿有点大,再开口时赶紧把声音压得低低的,道,“我的意思是,虽然这里可能确实就像你说的那样,到处都危机四伏,但我们完全没必要睡一起。”

    说到这里,程菲顿了下略作思考,又继续:“白天我们一起行动,晚上分开之后,我就回房间把门给锁死,这样总没问题吧?就像今晚梁瀚遇袭一样,那些人再猖狂,也没敢在酒店里就对他下手不是。”

    周清南听她说着,忽然扯了下唇,意味深长道:“程助理分析倒还挺透彻。”

    “过奖。”程菲谦虚地摆了下手,一本正经说,“虽然我从小到大一直走的不着调路线,但是每到关键时刻,我的智商总能及时上线,绝不掉链子。”

    周清南被她的小表情引得笑,无声勾了勾唇,下巴微抬,说:“走吧。”

    程菲点点头,转过身正要往自己的房间走,余光里却瞟见这位爷仍旧闲庭信步似的跟旁边,不由一愣,望着他小声提醒:“周总,你的房间在四楼。”

    “我知道。”周清南踏着步子往前走,脸色淡淡。

    程菲更迷茫了,跟在他旁边眨了眨眼睛:“那您老人家这是?”

    周清南直视着前方并未看她,语气随意而散漫:“怎么,怕我霸王硬上弓强行跟你睡?”

    程菲被呛了下,额头滑下一滴豆大的冷汗,默默道:“您应该不会……吧。”

    周清南侧眸,不露痕迹地瞥了身旁的小姑娘一眼,看她明明又紧张又害怕,却非要装得心如止水无所谓的可爱样,再次唇畔微勾,眼底神色不自觉便柔下来。

    “放心。”周清南说,“我确实没那么禽兽。”

    “那你是还有什么事吗?”程菲问。

    周清南眉眼如常,很平静地回她:“既然整个晚上看不到你,那我就必须亲自把你送进门。不然不放心。”

    程菲:“……”

    程菲浓密的眼睫轻微颤了下,一股酸涩又夹杂着一丝甜味儿的暖流在心底蔓延开,顷刻光景,寸寸浸透心尖。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眼帘低垂下去,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跟在男人身旁往前走。

    两人的脚步声被地毯吞噬,整个世界万籁俱寂,衬着头顶流转摇曳的橘色光线,气氛微妙,难以言喻。

    从电梯厅到程菲住的516号房,距离并不远。

    没一会儿就到了。

    周清南没什么表情地走在前面,到门口后步子停下,微侧头,朝身后的姑娘伸出一只手,说:“房卡。”

    程菲这头正自顾自地想着事情,听见男人的嗓音,回过神,下意识乖乖地应了句“哦”,打开小挎包的翻盖,把房卡取出来递过去。

    周清南接过,扬手一刷开了门,插卡取电。

    滴一声,黑沉沉的室内空间瞬时亮起光,灯火通明。

    程菲正准备进屋,可步子刚抬起来还没跨出去,便让男人拦下。

    她微怔,眼中闪出几丝困惑,之后便瞧见周清南迈开一双大长腿,率先走进了房间。

    他脚下步子很轻,脸色冷峻薄唇微抿,视线锐利得像鹰,充满警惕与戒备,不动声色地环绕整个屋子。在巡视,也在侦查。

    依次检查过洗手间、床底、衣柜、窗帘后方等所有能藏人的地方,确定没有任何异样后,周清南紧绷着的下颔线才稍微放松。

    他把房卡随手丢桌上,淡淡说了句:“可以进来了。”

    程菲闻言,悬着的心也跟着落回肚子里,悄悄呼出一口气,进了房间。

    她把挎包取下来挂在衣帽架上,眼风悄悄扫了眼站在电视柜旁的高大身影,默了默,犹豫两秒,然后才轻声开口,试探着唤了句:“周总?”

    “唰啦”一声。

    周清南将半开的窗帘拉严,注意力仍在屋中的诸多家具陈设上,弓身眯眼,边检查电视机有无针孔摄像头等设备,边很随意地回她:“说。”

    “有时候我觉得,你真的很不像一个坏人。”姑娘的嗓音很轻,想吹过夜色田野的一缕风。

    闻言,周清南动作略微顿了下,继而直起身,不紧不慢地回头看程菲,眼神玩味桀骜,流气又痞气。

    “那程助理说说。”他身子懒洋洋往旁边的柜子一靠,漫不经心的,“我不像坏人像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程菲被男人直白的目光看得心口发紧,两腮发烫,支吾了下,又道,“虽然你一直跟我说,你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但至少在我的视角里,你没干过坏事,反而还一直在帮我。”

    周清南神色不变,仍笔直不移地盯着她,眸光极深,没有说话。

    程菲耷拉着脑袋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面回忆,一面自顾自地继续道:“就比如你刚才进来检查房间的那几十秒,其实还有点像……警察?”

    话音落地,屋子里骤然一阵死静。

    程菲最后一个词说出口,自己都被惊到了,错愕半秒,接着猛一下抬起脑袋,望向不远处的周清南。

    周清南还是冷静地注视着她,没有任何反应。

    滴答,滴答。

    时间流逝两秒钟。

    冷不丁的,一阵低笑突兀响起,打碎了室内空间的静默。

    周清南侧过头笑出了声。

    “……”程菲眉毛打起一个结。

    不多时,周清南笑够了,定下视线笔直地瞧着她,凉声道:“程小姐不愧是做编导的,想象力确实丰富。”

    程菲被噎得无言,静默半秒,说:“现在周总你已经确定我房间里没藏歹徒了,快回去休息吧。”

    周清南又看了她须臾,而后便转身朝房门方向走去。

    出于礼节,程菲跟着送了几步。

    周清南走到门口,似乎想起什么,顿步,侧了下头。

    程菲察觉到,问:“怎么?”

    周清南沉沉的眸注视着她,说:“除了我,别让任何人进你的房间。”

    程菲闻言,耳根子蓦地一烫,掩饰什么般清了清嗓子,故作淡然地点头:“知道了。”

    周清南回身离去,走的时候顺手一带,把门给关了。

    屋子里只剩下程菲一个人。

    她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紧闭着的房门发了会儿呆。片刻,旋身走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双手掬水,给自己洗了把冷水脸。

    脑子里依稀闪过一幅手绘涂鸦。

    稍显凌乱却苍劲有力的纯黑色线条,寥寥数笔,勾勒出一轮半坠的夕阳,一片低矮的平房,一棵垂垂老矣的梧桐,一条石板在泥泞中铺搭起的小路……

    程菲怔然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神有刹那放空。

    直到耳畔响起一阵信息提示音,滴滴两声,才将她的思绪重新扯回现实。

    程菲抬手捂住脸,突地,自嘲般笑出声来。

    在期待什么,又在幻想什么?

    两个毫不相干的人,甚至连年龄都对不上,她怎么会荒诞地把周清南和小哥哥联系在一起?

    真是头脑发昏。

    在心里骂了自己两句,程菲甩甩头强迫自己清醒一点,随后便拿起放在手边的手机。

    看眼屏幕,见是条短信消息,小赵主任赵逸文发的。

    程菲顺手点进去。

    赵逸文:【程助理,我去过派出所了,警方已经立案。我现在和两个警官一起在去医院的路上,跟你说一声。】

    程菲读完消息后轻锁眉头,回复道:【辛苦你了小赵主任。我现在来医院找你们?】

    赵逸文:【不用。】

    赵逸文:【明天还要去白杨村,你早点休息吧,我把警察带过去之后也就回了。】

    程菲:【好的。】

    结束跟赵逸文的短信对话,程菲熄灭了手机屏。洗完澡护完肤,上床睡觉。

    来兰贵的第一天就发生了这么多事,程菲脑子里仿佛搅乱了一团麻线,抱着被子辗转反侧翻来覆去,好一阵都没有睡意。

    回想起之前病床上梁瀚的惨状,又想到那个总是清风朗月般挂着温雅笑容的梅家小少爷,她不禁毛骨悚然。

    仅仅只是因为对方说错了一句话,仅仅因为一件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就把人折磨到全身骨折差点送命……

    梅四少的心思之狠毒,手段之毒辣,着实令人咋舌。

    一个正经豪门出身的贵公子,自幼接受的都是高等教育,怎么会有如此心狠手毒的一面?

    程菲越想越觉得蹊跷,眉头的结也越拧越紧。

    而且……

    从目前的种种迹象来看,周清南和梅氏的关系似乎非同一般。

    电光火石之间,程菲莫名又想起之前在不夜城见过的中年人——虽然上了年纪,周身的气场却仍强大凛冽到教人无法忽视,抽着烟挂着笑,风轻云淡的一个眼神,便让那个叫青蟒的狠角色心甘情愿自断一指。

    当时周清南喊那中年人什么来着?

    对了。

    是“Mei老”,梅老。

    梅老,梅景逍,梅氏……

    短短几秒间,盘旋在程菲脑子里的疑云逐渐消散开,一个猜测从心头浮现——看来,声名显赫享誉全球的梅氏集团,背地里暗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想到这里,程菲眸光忽地一闪,咬咬唇,迟疑半秒,紧接着便拿起手机打开微信。

    【警察已经立案了。我们不能直接向警方举报梅四少买凶伤人吗?】

    她哐哐哐敲下一行字,点下发送键。

    没几秒,对话框里的夜空头像便回复过来。

    周清南:【你有证据?】

    程菲囧,默默回:【……没有。】

    程菲眯起眼,实在忍不住,又打字:【梅景逍、梅氏集团,和你到底有什么关系?】

    周清南:【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程菲被这行回复给生生哽住,不满地蹙起眉,正准备继续敲字,对面大佬的下一条回复又弹出来。

    周清南:【睡了。晚安。】

    程菲:“……”

    这简短四个字,等同于闭门谢客,把态度明晃晃摆在了桌面上,要她江湖上的事少打听。

    程菲也是个识趣的人,周清南不止一次对她强调过“知道的越多对她越不利”这个道理,见他缄口不愿多提,也就不再多问,只是礼貌性地回过去一个“晚安”。

    熄灭屏幕重新躺好,她瞪着黑暗中的天花板看了会儿,翻过身,面朝向外侧。

    万千思绪齐齐涌入脑海。

    程菲只觉心烦意乱,闭上眼,最终还是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

    考察团这次来兰贵的行程,基本是由赵逸文一手安排,再交由县委书记等人最终敲定。

    一行人计划第一天休息整顿,第二天去白杨村,造访两个符合栏目要求的困难户家庭。

    昨夜做了一宿的梦,程菲的睡眠糟糕到前所未有,听见手机闹铃响起时也不想起,烦躁地摁掉,蒙住被子继续睡。

    神思混沌地又眯了不知多久,忽然又听见一阵铃声响起,叮叮叮,叮叮叮——

    程菲困得不行,皱着眉从枕头底下抓起手机,眼皮都懒得睁一下,随手滑开接听键,有气无力:“喂……”

    “起床。”

    听筒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微凉,只说了极其简洁的两个字。

    程菲捏着手机僵滞半秒,辨认出这个声音的主人,当即唰一下睁开眼,慌张道,“周总?”

    大概是晨起不久的缘故,周清南的声音听上去比平时要哑一些,夹杂着一丝鼻腔音,很好听,也很性.感,语气淡淡地道:“定的出发时间是八点整,你还有20分钟的时间洗漱收拾吃早餐。”

    “……”

    经这位大佬提醒,程菲这才想起今天的工作安排,暗道一声糟糕,语速飞快地回了句“谢谢周总的叫醒服务,我马上就起”后便挂断电话,跳下床,冲进洗手间。

    数分钟后。

    程菲收拾完换好衣服,拿起放在桌上的餐券,开门出去,准备前往2楼的餐厅吃早饭。

    谁知房门一开,一道人影猝不及防闯入视野。

    程菲被吓了一跳,稳住心神定睛细看,只见对方身形高大而颀长,宽肩窄腰大长腿全都裹在纯黑色的正装西服里,黑色短发稍显凌乱,垂下几缕,略略挡住那副冷峻又漂亮的眉眼,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一只金属打火机,俊得颓痞又惹眼。

    “周总?”

    她错愕,捂着心口惊魂未定地道:“您该不会已经在这儿等很久了吧?”

    叮。

    “我七点三十六分零八秒到的,现在是七点五十二分整。”周清南盖上金属盖帽,把打火机收起来,平静地回道,“等了15分钟零52秒。”

    程菲被这一串一串的时间数字绕晕了,干咳着说,“那你吃早饭了吗?”

    “吃过了。”周清南说着便转过身,往电梯厅的方向走,“除开从餐厅到酒店大堂的时间,你还剩六分钟的时间吃早饭。”

    “……”六分钟?那还吃个鬼呀!

    程菲懊恼自己睡过头,用了咬了咬唇瓣,加快步子小跑着追上去。

    *

    酒店的早餐是自助式,有一些包点和清粥小菜,样式不算丰富,但看起来也算干净卫生。

    程菲将餐券交给工作人员,考虑到自己的进食速度,她并不打算在这儿用餐,转而笑着问:“美女,麻烦你给我一个袋子,我赶时间,想随便打包一点带到路上吃。”

    “好的。”工作人员小姐姐朝她露出一个和善微笑,很快便找来一个干净的纸质食品袋。

    程菲一秒钟不敢耽搁,接过袋子杀向选餐区,随便捡了一些鸡蛋包子和发糕后便吃起来,边腮帮鼓鼓地嚼,边往外走。

    周清南在离餐厅几步远的位置抽烟,视线没从那道纤细身影上离开过。

    见那小东西进去不到两分钟就拎着袋吃的走出来,不禁微挑眉,侧头吐出一圈烟雾,随手将还剩三分之二的烟头戳熄在墙上,丢进垃圾桶。

    “周总我好了。”程菲含糊不清地说了声,把嘴里的一口包子努力咽下去,又道,“现在就可以下楼出发。”

    周清南盯着程菲,目光落在姑娘两片小巧又饱满的唇瓣上。

    时间来不及,她今天没有化妆,脸蛋白生生的,左侧额头有一颗很小的痘痘,整个人透出种纯天然而又健康的美感。

    唇色天生偏粉,唇形精致起菱,包子馅儿的油光沾在上面,泛起莹润光泽,像抹了透明的唇蜜。

    让人忍不住臆想。

    如果深吻这张娇嫩的唇,会是怎样蚀骨销魂的味道……

    周清南眸色微深,食指的痒意一瞬转浓。

    仅仅一息,他目光便克制而不着痕迹地移开,一句话没说,转身走向电梯厅。

    酒店大门外,日光柔和,天气晴朗,三辆纯黑色的公务车一前一后靠边停着。

    赵逸文在第二辆车旁边等着,时不时往酒店方向张望两眼。看见周清南和程菲现身,他脸上顿时漾开笑容,上前道:“周总,程助理,早上好呀。”

    “小赵主任早上好。”程菲回以一个友好而礼貌的微笑。

    周清南对这个年轻的大学生村官儿提不起一丁点儿好感,冷淡地看赵逸文一眼,点了下头,便算作回应。

    赵逸文对周清南的回应却颇有几分受宠若惊。

    要知道,这位大佬昨晚见到他,是直接无视,今早能甩个眼神点个头,已经算是很给面子。

    赵逸文这个基层干部很想得开,毕竟这些大老板都是来帮县里脱贫致富的,受点儿气早点儿罪算什么?权当给脱贫事业做贡献。

    赵逸文还是笑眯眯的,说:“周总,程助理,咱们今天人多,所以我给安排了三辆车。梅总和我们书记他们坐一辆,几位秘书和梅氏其他领导坐一辆,我们几个坐一辆,不知道二位有没有什么意见?”

    “没意见没意见。”程菲笑着回答,“小赵主任你安排就好。”

    “行,那我们就这样定。”赵逸文道。

    几人说话的当口,几道身影已经从第一辆车里下来。

    两个身着行政夹克衫的走在前面,是县委的张书记和许副书记。

    “周总,程助理。”张书记张建良朗声一笑,过去和周清南握手,和蔼地问,“昨晚休息得怎么样啊?”

    周清南淡淡地牵了牵唇,应道:“挺好的,谢谢张书记关心。”

    “住得惯就好。”

    张建良心里清楚得很,别看这次滨港电视台组建的考察团一共来了七八号人,但重量级的大角儿就两个,一个是梅氏集团的四公子梅景逍,另一个就是这个身份神秘的大老板周清南,怠慢不得。

    而这位姓程的小助理……

    张建良的视线看向周清南身旁的漂亮姑娘。

    这个小助理虽然人年轻,职务不算高,但能同时得到周清南和梅景逍的认可与赏识,也绝不是个普通角色。

    张建良琢磨着,脸上已经绽开一抹带着愧怍的笑容,沉声道:“程助理,梁主任的事我已经听逸文说了,实话实说,对于这样的事,我也是既震惊、又愤怒。我们兰贵县自古以来民风淳朴,群众虽然贫困,但个个都很勤劳,我在县委任职的六年时间里,年年我们县的犯罪率都排在全省倒数,梁主任居然会无缘无故被人殴打至重伤,真是让人匪夷所思。我作为县委书记,难辞其咎。”

    程菲回道:“张书记,您别这么说,梁主任的事情是飞来横祸,是场意外。现在啊,我们只希望警方能快点破案,将凶手绳之以法。”

    说到这里,程菲停顿了下,想起昨晚徐霞曼在电话里的嘱托,于是又道:“另外张书记,咱们这次过来毕竟不是观光旅游,都是带着任务的,相信您也不想再有任何意外发生。我想,您能不能帮我们考察团配一些安保人员?”

    “程助理,你还真是和我们书记想到一块儿去了。”赵逸文在旁边接话,“昨天梁主任的事情刚出,张书记就让我找了人。”

    程菲目露惊异:“那还巧了。”

    “放心吧程助理。”赵逸文说,“我安排了三个专业安保人员,分别守咱们三辆车,万无一失。”

    程菲放下心来,笑笑:“那就好。”

    张书记和周清南程菲又寒暄了两句。

    就在这时,又一道身影从前面的公务车上走了下来。

    程菲余光扫见了,下意识看过去,只见这人穿件浅灰色的高定西装,衣冠楚楚斯文俊秀,是梅家的四少爷梅景逍。

    “……”程菲眼底的神色转瞬微寒。

    四公子还是那张儒雅又清俊的脸庞,翩翩美少年,玉树临风前。可经历过昨晚梁瀚遇袭的事,程菲再看这张脸,瞬间就没了之前的欣赏劲儿,只觉这人不仅城府深沉,还表里不一,佛口蛇心。

    梅景逍优雅地移步而来,招呼道:“周总,程助理。”

    周清南面无表情,眉眼间神色凉凉。

    程菲也很快平复心绪,若无其事地朝梅景逍笑了下,说:“梅总。”

    “听小赵主任说,去白杨村还有近两个小时的车程。”梅景逍含笑注视着程菲,柔声道,“我想邀请程助理和我乘一辆车,我们再聊一聊塞拉斯的两幅遗作。不知道我是否有这个荣幸?”

    话音落地,现场蓦然一静。

    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玄奥为妙。

    “……”程菲愣了愣,脸色发白,下意识想拒绝。可又不知能找什么借口来回绝这个位高权重背景复杂的贵公子,一时间僵在了原地,只觉无措。

    就在这时,令众人没有想到的是,周清南竟毫无征兆地开了口。

    他说:“程助理只会跟我坐一辆车。”

    梅景逍看向周清南,挑眉,像是有点疑惑:“哦?为什么?”

    周清南面无表情,抬手一把捏住姑娘的胳膊往怀里一带,手臂顺势揽住那截细软的小腰,动作自然而又亲昵。

    周清南低眸看向怀里那张愕然震惊的小脸,语气冷静如常:“因为,她是我的女朋友。”

    程菲:“…………”?

    第52章 Chapter 52

    都说大人物做事,讲究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此时此刻,程菲觉得这句名言在周清南身上达到了具象化体现的巅峰,前面闷不做声安安静静这么久,一开口,就直接蹦出一句“她是我的女朋友”。

    包含程菲在内,现场所有人何止是惊,简直错愕到瞠目结舌、下巴都快掉到地上去。

    小赵主任愣住了,张书记和许副书记愣住了。

    就连梅家四少梅景逍都轻微眯起了眼睛,对周清南这番突如其来的主权宣誓感到诧异。

    而莫名其妙变成“大佬女朋友”的程菲更是觉得眼冒金星头晕目眩,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女朋友?

    没事儿吧哥。

    您老人家怕不是早上出门忘记吃药,我什么时候成你女朋友了啊!

    程菲在心底绝望又惊恐地咆哮,乌黑清透的大眼珠子不可置信地瞪着周清南,一时间大脑宕机失去思考能力,根本不知如何回应。

    而对比起其余人的震惊,周清南本人的面色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他眼皮子微耷,眼眸冷静而平和地注视着程菲。直勾勾地瞧了她几秒后,视线便漫不经心往上一扫,看向对面的梅家四少爷。

    周清南面无表情地说:“我不想和我的女朋友分开,梅总向来明事理,应该乐意成人之美。”

    梅景逍直视着周清南,眼底的兴味愈发浓郁,忽地轻笑出声,“原来程助理是周总的女朋友。之前是我眼拙,不好意思。”

    说着,梅景逍的目光又落在程菲身上,柔声说:“希望我唐突冒昧的请求,没有给程助理造成什么困扰。”

    西装革履的美少年面容温和,从头发丝到脚指头都流淌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矜贵气,令人如沐春风。

    但程菲知道这是一条五彩斑斓的毒蛇,再面对梅景逍时,她的神经始终绷得很紧,不敢有片刻的放松。

    “……梅总愿意跟我探讨,我荣幸得很。”程菲虽然不确定周清南这番言行的具体用意,但已经猜到他是想替她解围,不能否认拆他的台,只好硬着头皮挤出个笑,回梅景逍说,“怎么会困扰呢。”

    说到这里,程菲稍停顿了下,眼神带出几分责怪意味,瞥了眼搂住她纤细腰肢的男人,故意轻声娇嗔:“你这人怎么这样。咱们不是说好不对外讲的吗?弄得大家多尴尬。”

    她人长得又娇又艳,含羞胆怯的嗔怪也别具风情。周清南对上那双秋水似的眸,被怀中小姑娘羞赧娇憨的情态晃了下眼,一时间竟微微出神。

    就在这时,一旁的张书记等人已经彻底回过味来。

    张建良和副书记许达伟在官场上混迹多年,都是人精中的人精。之前见程菲被两位商界大佬另眼相待,还觉得有些纳闷儿,此刻见识到这种场景,顿时拨云见月。

    暗道:难怪总觉得梅四少和周总看人小姑娘的眼神都有点怪异。

    那能不怪异吗?活脱脱的三角恋修罗场!

    明显就是两位大佬都对这个姓程的小助理有意思,其中一个手段果决,捷足先登把白一告、占住了“正牌男友”的头衔。这会儿听另一个要明着抢人,急眼了,索性直接宣誓主权高调公开。

    不愧是大城市来的小年轻,情趣一套接一套,玩儿得还挺花。

    张建良和许达伟不约而同地思索着,紧接着,张建良便摸摸鼻子再次绽开一抹笑,朝程菲笑眯眯地说:“现在社会进步了,时代的风气也变了,自由恋爱大大方方,没什么不好公开的!不过,小姑娘脸皮薄不好意思,咱们也理解。”

    许副书记也唱双簧似的附和:“我看挺好,现在网上不是还有个流行语叫嗑CP吗。”

    两个领导满脸笑色地说着,边儿上的小赵主任表情却不太好看。

    他先是看了看程菲,再是看了看周清南,最后又看了看周清南环在程菲腰上的右手臂,心里就跟堵了块石头似的,不得劲。

    赵逸文对程菲其实蛮有好感,但君子不夺人所爱的道理他明白,思索两秒,虽不甘,最终也只能沉沉叹出一口气。

    在场诸人心思各异,身为这起突发事件的第一女主角,程菲一张白皙的脸蛋已快红透了。

    男人修长而有力的胳膊紧紧环住她的腰,强势霸道的束缚,理所当然的占有。

    程菲窘迫,脸颊温度越来越热,忍不住抬起手,轻轻把周清南的手臂给不着痕迹地推了开。

    她没敢再看周清南,心慌意乱间清了清嗓子,眼风求救似的飞向了不远处的赵逸文,干笑着道:“小赵主任,白杨村还挺远的,快安排出发吧!”

    “哦对,别耽误了正事。”赵逸文冲她点头,随后便面朝几位大佬恭谨地笑笑,道,“周总梅总,张书记许副书记,请各位领导移步上车,跟村委那边说的是十点半之前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闻言,张建良当即颔首拍板,道:“好,即刻出发。”

    几人各自上了小赵主任安排好的公务车。

    随后,由三辆政府公务车组成的车队便排着队驶上高速路,平稳有序地向白杨村方向行进。

    *

    赵逸文找的三辆公务车,都是七人座,程菲乘坐的这辆车只坐了五个人,分别是她、周清南、赵逸文,一名中年驾驶员和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安保,位置相对宽松。

    驾驶员和男安保坐第一排,她沾了身边贵宾大佬的光,和周清南并排坐在车辆中部,小赵主任则孤零零坐在最后一排的三人座上。

    上车之后,赵逸文简单给程菲和周清南介绍了一下随行的两名人员,双方客气礼貌地打了个招呼,之后便不再有人说话。

    车厢内陷入一片安静。

    周清南是寡言的冷性子,上了车便微合了双眸闭目养神,一副闲人勿扰的冷淡姿态。程菲坐在旁边,余光一斜瞧见他这状态,却只觉郁闷。

    从上车开始到现在,她耳畔就反复回响起他那句“程菲是我女朋友”,三百六十度魔音贯耳,震得她整颗脑袋都是懵的。

    她这厢是心慌缭乱坐立难安,再瞅瞅身边这位爷呢?

    人大佬眼睛一闭、长腿一叠,直接就优哉游哉地睡上了,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世事纷扰与我无关”的散漫样。

    见此情景,程菲甚至生出了一种错觉。

    就好像数分钟前,那个蛮横霸道地将她往怀里一勾、在她心中肆意纵火燎原的狗男人根本不是他周清南,而是另有其人。

    所以。

    莫名其妙抱了她搂了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让她凭空多出一个“男朋友”,就不准备跟她解释一下、给个说法?

    你好歹随便说两句吧!

    看着周清南冷峻淡漠的侧颜,程菲心里是越想越不爽,无名鬼火噌噌往上冒,紧接着就生起了闷气。

    就在这时,后排的小赵主任大概也觉得车里太安静了,静得让人浑身不自在,略思索,随后便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取出了一盒口香糖。

    “周总。”赵逸文身子往前倾,手里的绿皮铁盒在周清南的胳膊上轻碰两下,热脸含笑,“口香糖,来一颗不?”

    周清南眼睛都没睁一下,淡声婉拒:“谢谢,我不吃。”

    “好嘞。”赵逸文点点头,紧接着又把口香糖递给周清南旁边的程菲,说,“程助理吃吗?”

    程菲心头憋着一团火,看眼赵逸文递来的口香糖,静了静,伸手接过来取出两颗捏手里,把盒子还给赵逸文,礼貌地说,“谢谢。”

    “不客气。”赵逸文笑答了句,又把口香糖分给了前排的驾驶员和安保小哥。

    这头。

    程菲捏着口香糖抿了抿唇,片刻,把其中一颗丢嘴里,随后胳膊一扫,直接把另一颗怼到了身旁大佬白璧无瑕的右脸皮上。

    周清南:?

    周清南“唰”一下撩起眼皮,微侧目,看向了身旁。

    只见姑娘纤白的小手捏着一颗小巧的绿色方形口香糖,垂着眼帘看都不看他,只冷冰冰地吐出三个字,高贵冷艳:“给我吃。”

    周清南:“……”

    周清南昨天夜里接到了一通电话,之后,便通宿未眠。

    那通电话是上峰打来的。就红狼组织最新策划的“乌市恐怖袭击计划”向周清南了解一手情况,并与他商讨应对策略。

    挂电话时已将近凌晨五点。

    他一直有头疼的老毛病,加上进入梅氏集团之后,每年都会被注射各类测验性神经毒素,久而久之,睡眠质量就变得越来越差。每晚一过凌晨四点,脑区便会进入异常活跃状态,无法入睡。

    在床上闭眼躺了会儿,睡不着,他索性便起来,坐到书桌前涂鸦。

    周清南自幼的爱好不多,画画算一样,但他没有系统地学习过,都是看看书、看看网上的教学视频自学。

    他喜欢把脑海里的场景通过涂鸦绘出来。

    回忆,憧憬,事物,人物。

    昨晚被程菲无意发现的画册,只是他上百本画册的其中之一。

    八十页的画纸,前面六十页都已经画满,一笔一划,一点一滴,全是他幼年时关于桐树巷的回忆。

    那些隐秘的、绝密的、或许永远都无法为人知晓的往事与心思,周清南没有任何对象可以倾诉,只能用一只黑色铅笔聊以纪念。

    周清南平时的涂鸦速度很快,但今天凌晨,从五点到七点的两个钟头里,他却一幅满意的图都没画出来。

    反复修改,反复重绘,直到定好的起床闹钟响起,周清南才将笔停下,把画册和铅笔放进行李箱的底层放好……

    一整晚想着红狼组织的事没合过眼,周清南这会儿疲乏得很,本打算在去白杨村的路上小憩一会儿的,谁知道好不容易有了点睡意,就被身边的姑娘给用口香糖贴脸开了个大。

    力道之生猛,动作之迅捷,差点儿把口香糖怼他鼻子里。

    周清南几乎是瞬间清醒。

    而此时此刻,这个扰人清梦的姑娘在面对他的眼神注视时,非但没有丝毫愧色,反而还冷着张小脸一副不爽样,就跟她才是被吵到睡觉受了委屈的人似的。

    “……”周清南眯了眯眼睛,直勾勾盯着程菲素净漂亮又隐含愠色的脸蛋,属实是有点疑惑。

    怎么了这是。

    这要命的小东西又在抽什么风。

    因着程菲刚才那声冷若冰霜的“给我吃”,车里其余人的注意力其实都被吸引到了程菲和周清南身上,大家隐约感觉到两人之间涌动的暗流,不禁一头雾水,十分迷茫。

    但他们又不敢明着表露出好奇和窥探欲,因此一个个的只能安静如鸡,眼观鼻鼻观心,悄悄去听周总和程助理之间的动静。

    这头。

    周清南目不转睛地看了程菲两秒,也不说话,只随意地伸出一只手,将姑娘递来的口香糖接了过来,放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嚼。

    程菲抿了抿唇。

    这男人的眸光多数时候都是冷静的,沉郁清冷,静若深海。但偶尔的时候,又会变得直白露骨,充满侵略性。

    就比如现在。

    周清南直勾勾注视着她,用的是狼看羊的眼神。

    不言不语也没有任何其余动作,却令程菲的心跳狂乱到完全失序,仿佛自己就是他嘴里那颗糖,在被他好整以暇地品尝把玩……

    程菲意乱心慌,脸红耳朵也红,但憋着一口气又不想示弱,于是咬咬牙把心一横,硬着头皮继续跟周清南对视,目光毫无躲闪的意思。

    周清南将她红透的脸蛋和耳尖尽收眼底,眸中掠过一丝笑,还是没说话,漫不经心地将视线收回来,转而看向窗外。

    沉沉的压迫感消失。

    程菲悄悄吐出一口气,面上却还是一副漠然样,也转过头去看自己那边的车窗风景。

    背后的赵逸文瞧瞧左边又瞧瞧右边,见没有硝烟的战争似乎消停了,这才半开玩笑半酸溜溜地说:“程助理真是贴心,自己吃糖还记得分周总一颗。”

    “当然得分啦。”程菲笑眯眯地说,“小赵主任有所不知,周总虽然长了嘴巴,但是天生不爱说话,这样时间久了口腔肌肉会退化的。多吃口香糖,帮他的口肌运动一下。”

    周清南:“……”

    赵逸文:“……”

    赵逸文本来只是想闲聊,哪料到会得到这么一番阴阳怪气的回答,顿时冷汗涔涔,干笑着呵呵两声,“程助理还挺幽默。”

    周清南顿了下,扭过头再次看向程菲,舌尖刮了下嘴里的槽牙,微眯眼,眸光晦涩不明。

    程菲口头占着了便宜,出了点气,不爽的心情稍微纾解几分,唇畔也情不自禁地勾了勾。

    见车窗外晴空万里浮云翻涌,风景相当不错,索性直接把车窗落下小半,拿手机拍起沿途的山川美景。

    周清南继续直勾勾地盯着她。

    白杨村地处偏远山区,没有直达的高速公路,公务车在高速匝道下车后途经一座小镇,现在已经上了国道。

    车速很快,山风猎猎刮,从半开的车窗外灌进来,将姑娘一头乌黑浓密的卷发吹得肆意飞舞。

    灰绿色险峻山脉,与不断变化的浮光流云,都沦为陪衬的背景。她唇畔浅含一抹笑,沐浴在光里,仿佛一株盛开在苍茫山野间的向日葵,浑身都是蓬勃又热烈的生命力。

    那样的美好,那样的璀璨,那样的遥不可及。

    那一刻,周清南的理智几度想命令他收回视线,他却半寸也移不开眼。

    也是在短暂的几秒之间,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无论是当年桐树巷的幼时初见,还是经年以后重逢的现在,从始至终,程菲永远都是那轮浑身是光的太阳。

    而他也没变过。

    始终浑身泥泞,站在光明的对立面,于黑暗中遥望她万丈华光。

    可望,不可即。

    周清南注视着身旁的姑娘,眸色愈发沉,十指在暗处不动声色地收拢,转念之间,竟又忽然生出一丝灵感。

    那幅凌晨的两小时里,他反复描摹修改都无法满意的画,终于有了灵感。

    那画里,是他幻想中程菲穿婚纱的样子。

    *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驱车跋山涉水,上午十点多,考察团的车队终于到达白杨村。

    一个位于云南大山深处的村庄。

    程菲的顶头BOSS徐霞曼是个心怀大爱的人,早在徐霞曼大学时期,她便开始投身公益事业,关注国家的扶贫工作,后来进入滨港电视台工作后,她也策划了很多以慈善为主题的栏目,在业内反响颇佳。

    《那片山那些人》栏目选取边境兰贵县为大背景,准备挑选数个贫困家庭,深入取材,以纪实手法将这片土地上人们的真实生活展现出来,同时在每期栏目中插入当地各类特产的介绍和宣传,通过电视节目的传播,将这个贫困县推向全国,扩大影响力,吸引更多商企入驻投资。

    相较兰贵县的其他辖村而言,白杨村已经算是县里稍微富裕点的村落,考察第一站选在这里,张书记等人共有两层考量。

    一是考虑到电视台的考察团成员都是大城市来的,其中还有出身显赫的豪门公子哥。张书记等人此前都没和考察团接触过,也摸不准这些城里人的脾性,如果一来就把兰贵最穷困潦倒的一面展现出来,他们怕引起考察团的反感。

    二是白杨村近年来通过电商渠道,已经走在了脱贫致富的前列,张建良也想用白杨村当例子,告诉这些滨港来的大老板,他们兰贵县不是扶不起的阿斗,不会让流进来的真金白银打水漂,未来可期。

    村里的大路还没修好,汽车开不进去,到村口时,车队便靠边停下,众人纷纷下车,步行前往最终目的地。

    好些村民听见汽车的声音,都围了过来,一个个好奇地抻长脖子打望。

    “欸?这不是小赵主任嘛。”

    一个穿花短袖的年轻女人诧异地睁大眼,怀里的孩子咬着根狗尾草忽然哇哇哭起来,她有点心烦,一边耐着性子抱着娃晃,一边说,“这么多人,要整哪样(干什么)啊?”

    “好像是什么电视台的记者。”回话的是个五十几岁的老阿姨,她肤色黝黑结实粗壮,往嘴里丢了颗炒胡豆,一副好牙口把豆子嚼得嘎嘣响,“之前我听小赵主任说过,要来我们这儿选一些家庭,录节目。”

    “电视台的啊?那才是捡豁皮(捡到便宜了)。”女人二十几年来从没离开过这个村子,一听这行人是电视台的,新奇得很,一双眼睛直发光,“选什么家庭录节目?给钱不?”

    老阿姨说:“估计要给哦。肯定是选岑狗娃那种家庭,妈老汉儿都死完了,剩个家婆还是个拖油瓶。”

    女人听完叹了口气,拿手拍拍娃的背,唏嘘道:“狗娃确实造孽。”

    *

    最近兰贵的天气还算好,下完雨立马就出大太阳,乡间小路上全是干到皴裂的泥巴,并不难走。

    一行人踏着步子往前面行进,步行大约十来分钟,终于看见一间火砖砌成的房子,屋顶的瓦片破败失修,孤独伶仃坐落在几条泥土路的交汇处,看上去孤单又可怜。

    程菲顶着烈日抬头望,眯了眯眼睛,老远便瞧见一道瘦小的身影坐在火砖房的小院里,不知在干什么。

    “狗娃!”小赵主任笑着招呼了句。

    听见这道嗓门儿,火砖房前的瘦弱小少年这才抬起头来。

    “狗娃,这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考察团。”

    赵逸文和小少年的关系显然还不错,进了院子,他直接就走上去摸了摸小少年的头,笑容温和,“这些哥哥姐姐想把你每天的生活记录一下。”

    程菲就走前赵逸文身后,近到跟前,她视线下意识在小少年身上打量。

    小少年看起来还不满十岁,干瘦而黝黑,大概是因为他太瘦脸盘子又小,五官的占比在整张脸上稍显失调,尤其一双眼睛,出离地大,此刻正以一种局促而怯懦的目光望着程菲他们。

    “傻愣着干什么。”赵逸文轻轻拍了下小少年的肩膀,轻声提醒,“说哥哥姐姐好呀。”

    被唤作岑狗娃的小少年回过神,脑袋低下去,很小声地说了句:“哥哥姐姐好。”

    赵逸文怕程菲等人对狗娃印象不好,赶紧笑着解释:“这孩子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多人,估计是紧张,他平时很懂礼貌的。”

    程菲点了下头,目光扫过脚下堆了一地的绿色藤草和生锈的钝铡刀,这才反应过来小少年刚才在切猪草。

    “你好狗娃。”程菲蹲下身子,声音轻而柔,带着点困惑地说,“我看你家好像也没养猪,你切这么多猪草干什么呀?”

    小少年头还是埋得低低的,用左手抠着右手的倒茧,十根手指脏兮兮的,指甲缝里全是藤草残留的绿色汁水。

    他用极细小的音量道:“我帮四嬢弄的。多弄点儿,晚上可以克她屋头吃饭。”

    见程菲目露惑色,赵逸文便低声道:“就是隔壁的邻居。”

    程菲之后又跟狗娃聊了会儿。

    得知,“狗娃”只是这个小少年的乳名,他全名叫岑天天,实际年龄也并不是程菲以为的八九岁,而是十三,只是因为家里条件太过艰苦,每天食不果腹,严重营养不良,所以看上去才比同龄人矮小。

    考察团一行人带来了不少慰问品,简单向岑天天了解了一下他的近况后,又一起进了里屋,看望岑天天偏瘫在床的外婆。

    张书记等人和外婆聊了起来。

    程菲在旁边认真地听,半途手机铃响,见是徐霞曼打来的电话,便只身一人走出去,到院子里接。

    跟徐总说完目前的情况,程菲将电话挂断,转身正准备进屋,忽然听见一阵人声传来。

    她眸光微闪,压轻步子走到砖房的墙角,悄然探出半颗脑袋。

    只见前院荒废的鸡圈旁站着两道人影,一高一矮,是一个冷峻颓痞的男人和一个瘦小无依的少年。

    男人斜靠着石栏围墙,站姿懒散,用很随意地口吻问少年:“看你作业本上的算数题做得还不错,几年级辍学的?”

    少年很怕他,眼神不敢对视,弯着腰拿一个大竹笤帚扫地,小声说:“四年级之后就没上了,得照顾外婆。”

    男人抬了抬下巴:“屋里那些人怎么说。”

    少年哽了下,闷声闷气地大:“村里知道我家困难,每个月除了低保之外还会给额外300块钱的补助。可是这些钱,不够请个护工。”

    话音落地后,男人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数秒后,他拿出一张名片,给少年递过去。

    少年愣了下,迟疑片刻,终于鼓起勇气第一次抬起头,望向眼前这个西装笔挺的城里大老板。

    男人脸色很平淡,腕骨扬了下。

    少年不敢违逆这个大人物,自卑自己手太脏,他使劲在衣服上把手蹭了好几下,才抬起手接过那张干净不染纤尘的名片。

    “小子。”男人语气平静,“知不知道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什么?”

    小少年思考了下,点头:“知道,张书记和小赵主任都跟我说过,知识才能改变命运,我最重要的任务是念书。”

    “是好好活着。”

    “……”岑天天怔住。

    “开局的牌是天给的,命中注定。”周清南半眯眼,遥望着远处深蓝色的穹隆,漫不经心道,“只要活下来,就有资格谈‘人定胜天’。”

    *

    在白杨村拜访完预选家庭,回程已经是下午三点。

    小赵主任跟张书记等人汇报工作去了,返程的第三辆公务车上,只剩下程菲、周清南、安保小哥和一个负责开车的驾驶员。

    车队速度平稳,顺顺当当从白杨村驶向兰贵县城方向。

    快上国道时,程菲他们这辆车的驾驶员忽感腹痛如绞,硬撑了几分钟实在无法,只能在经过一个高粱地时将车停下。

    安保小哥狐疑:“怎么了?”

    “估计是中午那道炒肥肠没洗干净,疼死我了。”驾驶员捂着肚子骂骂咧咧。

    顿了下,又转过头对程菲和周清南尴尬道:“不好意思啊周总,程助理,麻烦你们稍微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最多就六七分钟!”

    程菲见他疼得满头都是冷汗,连忙道:“快去吧。”

    驾驶员推开车门,火急火燎地一头钻进高粱丛。

    前面两辆车没有注意到后车的掉队,径自依照既定线路驶上国道,消失了踪影。

    午后的风徐徐吹拂,大片比人还高的高粱在风中摇曳,黄绿相间翻涌如浪,乍一瞧,壮观得就像一片高粱叶织成的海,看不到尽头。

    程菲在车上等了会儿,想着怎么都是等,干脆也下了车,走到路边找了个角度,拿手机拍风景照。

    刚咔擦几下,忽闻叮一声。

    “……”程菲身子微僵,听出这是周清南那个金属打火机的声音。她转过头。

    男人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她身后,眼帘微垂,拿打火机点了一根烟,吸一口,再呼出,薄唇间溢出的烟雾形成一个缥缈不实的圈。

    那张英俊凉薄的脸隐在烟圈背后,也显得虚虚实实,真容难辨。

    隔着山野的风声和高粱摆动的簌簌声,两人四目相对,谁都没有说话。

    没一会儿,程菲先移开了视线,只当没看见他,注意力重新回到被手机屏框入的风景图上。

    周清南直勾勾盯着她,冷不丁出声:“聊聊?”

    程菲动作顿了下,看都不看他,语气也有点硬邦邦的:“不好意思周总,我现在只想拍点风景照回去发朋友圈,不想说话。”

    听见这话,周清南直接让这妞气笑了。

    他面无表情,指尖下劲把烟头碾得稀碎,上前几步伸出手,直接一把就捏住了她纤细的手臂,无视姑娘震惊的眼神和慌张的低呼,二话不说,拽着人就把她拖进了一旁的漫天高粱海。

    “周清南你干什么?”程菲被他这样子吓住,白皙的脸蛋一阵红一阵白,慌张斥道,“放手!县委的人就在旁边,看到我们这样拉拉扯扯像什么话?”

    “现在黑白两道谁不知道你是我女人。”周清南语气极低,“有什么不像话。”

    一听他提这个,程菲瞬间就又想起他莫名其妙说他们是男女朋友的事,心里五味杂陈,又憋屈又郁闷,还夹杂一种无力抗争世俗与命运的不甘,不禁挣扎得更加用力,几乎快哭了:“你、你臭不要脸,谁是你女人?放开!”

    周清南:“……”

    听出姑娘强忍的哭腔,娇软可怜又柔弱无助,周清南整个人瞬间像被摁下了暂停键。

    中午吃饭的时候,这妮子不仅和赵逸文张书记他们有说有笑,跟梅景逍甚至都礼貌性地碰了下杯。再看看她怎么对他的?

    一句话不说,一个眼神不给,好像他这个大活人在她眼睛里只是团可有可无的空气。

    周清南自认是个情绪稳定的人。

    今天他是真不爽,打心眼里的不爽,严重到想动手揍人的那种不爽。

    但是,一听见她隐含哽咽的声音,他的不爽就全没了。

    心软得稀巴烂,只剩下无措。

    钳住程菲胳膊的修长五指骤然一松。

    她脱身,赶紧往后退半步,轻咬着唇瓣垂着头,明明想哭,却又倔强地不肯掉半颗泪。

    须臾,听见头顶上方响起一个声音,低柔微哑,轻得近乎小心翼翼,对她说:“对不起。”

    “……”程菲微讶,掀起浓密的睫望向周清南。

    她吸了吸鼻子,瞪着他问:“你终于知道我为什么不高兴了?”

    周清南:“不知道。”

    程菲:“……”

    周清南注视着她,忽然一勾嘴角,露出个自嘲又无奈地笑:“只是看不得你难过。”

    “太他妈心疼了。”

    第53章 Chapter 53

    六月不是高粱成熟的季节,这片高粱的顶部还没结出红艳艳的高粱穗,青绿泛黄的枝干与枝叶繁密而茂盛,人在其中,犹如置身一个纯天然的隐秘空间。

    高粱地里,程菲和周清南隔着半步远的距离对望,眼神复杂难言,碰撞在一起,好几秒,谁都没有再说话。

    有飞鸟从头顶的天空振翅而过,留下几声清脆的鸟鸣。

    也正是这几声鸟鸣,将程菲怔忡的思绪唤回。

    她看着周清南,眉心不由自主便拧起一个结,心里压抑多日的情感和委屈终于控制不住般倾泻而出,脱口道:“你都不知道我为什么难过,你跟我说什么对不起?心疼?你为什么心疼我?”

    周清南笔直不移地注视着程菲,眼睛浓沉沉的,薄唇紧抿,一时间没有搭腔。

    这姑娘的个性自幼便跳脱乐观爱憎分明,平日里嘻嘻哈哈,好像什么事都不上心,鲜少在人前展露出这样的一面。严肃,隐愠,倔强,这些问句说出口,不似她往常的插科打诨与随性,竟破天荒带着几分执拗的味道。

    好像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一定要从他嘴里知道自己想要的答案。

    两人又是几秒的僵峙。

    须臾。

    周清南瞧着眼前的姑娘,眸中深浓而复杂的情愫逐渐转淡,至消失,最终被一抹凉薄散漫的戏谑所取代。

    不过眨眼光景,又成了往日里那副玩世不恭事事没所谓的混蛋样。

    “程小姐长得这么漂亮。”周清南很轻地勾了勾唇角,“只要是个正常男人,谁看见你受了委屈的样子能不心疼?”

    “……”程菲瞪着他,明眸被愠色和惊讶渲染,亮得逼人。

    又来了。

    这人又来了。

    每次遇到关键问题就糊弄过去,故意摆出副痞子相来敷衍她,满嘴跑火车,根本就没一句真话!

    如果是以前,程菲听见这男人如此轻浮不走心的回复,她为了避免将局面闹得太尴尬,就算心里猜到什么也不会点明,只会顺着他的说法将话题结束。

    可是今天也不知怎么的,程菲的犟病犯了,心头有一股火蹭蹭往上窜,烧得她耳根滚烫头脑发热,就是不想这么轻易地让他过关。

    当她冲动也好发癫也罢,她就是想不通也气不过!

    “你别拿这种话来搪塞我。”程菲这么说。她定定正视周清南,眼神前所未有的坚毅与勇敢,又道,“我知道你心里根本不是这样想。”

    姑娘的这个反应既在周清南意料之外,也在周清南意料之中。

    他看着她的眼,眸色微凝,面容冷静,像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刻。

    程菲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说:“周清南你知道吗,有句话我想问你很久了,但是我一直没有问出口,因为我觉得问了也是白问,我根本不可能从你嘴里听到真话。”

    周清南沉沉吐出一口气,移开落在她脸蛋上的视线,语气隐忍:“回车上吧,还得赶路回城区。”

    “你很不想听到我后面要说的话吗?”程菲说话的同时,竟然迈着步子往他走得更近,透亮的双眸定定望着周清南的眼睛,“可是这些话憋在我心里,已经很久了。”

    周清南垂在身侧的十指收拢几分。

    印象中,这是她在清醒状态下第一次,如此大胆而坚定地向他走近。没有畏惧,没有忌惮,也没有试探。

    好像在这一刹,她终于暂时性忘记他阴暗腐朽不见天日的一面,只将他当做了和她一样的、平等的,沐浴着光明的个体。

    “我今年好歹也二十好几,是个正常的成年人,是个正常的成熟女性,你以为我真是傻白甜什么都看不出来?”程菲平静地说,“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你费尽心机地保护我,竭尽全力地维护我,难道仅仅只是因为我长得可怜,让周总您怜香惜玉动了恻隐之心?”

    周清南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目光深不见底,没有回话。

    “你之前告诉我,把我卷进这场风波非你所愿,所以你有责任护我周全。”程菲又接着说,像是想起什么有点滑稽的事,她不禁低笑出声,“我当时差点就信了。”

    “可是后来我又想,凭周先生您的权势和手段,想要保护一个人,随便安排几个保镖或者马仔不就行了。为什么非要事事亲力亲为,甚至还跟我一起跑到了这么偏远落后的兰贵?”

    程菲直勾勾盯着周清南英俊坚毅的侧颜,低声,“我思来想去,只可能有一个原因。”

    “周清南,我在你心里,是个很特别的存在吧。”

    她最后这句话的字句没有起伏,平铺直述,没有任何疑问的成分。

    是个斩钉截铁而又平静如水的陈述句。

    话音落地的同时,风力转大,满地比人还高的高粱在风中左右狂摆,像无数火苗芯被撕扯,摇摇欲熄,将灭又未灭。

    耳畔的沙沙声更响,死静却在程菲和周清南之间蔓延开。

    只有天知道,说出刚才那些话,程菲究竟是下定了多大的决心、鼓起了多大勇气,不计后果的孤注一掷,就是想要听见他一个回答。

    可是足足数秒钟过去,男人始终都只是淡淡侧着头,没什么表情地望着一处未知远方,并未作声。

    说出的话泼出去的水,程菲心跳如雷双颊起火,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心想,她费了这么大劲才终于把那些心里话讲出口,绝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

    琢磨着,她又做了个深呼吸,竟然直接向天借胆上了手,一把揪住男人冷硬光滑的西服下摆,定定道:“周总为什么不说话?”

    周清南眯了下眼,察觉到衣摆处传来的柔弱拉扯力,十根修长有力的指攥成拳又松开,如此往复几回,才终于启唇,语气冷静自若,“程小姐漂亮可爱个性有趣,又很有同情心,唯一就一点毛病,就是想法太多。”

    “……”闻言,程菲眸光突的一跳。

    想法太多?

    什么意思?他是说她猜测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臆想和脑补?

    程菲心里又懊恼又郁闷,不甘心地回道:“好,既然都是我的脑补,那烦请周先生转过头看着我的眼睛,说一遍,你从来没有想过要我。”

    周清南薄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

    没想过要她?

    多可笑的一句话,他分明已经肖想了她无数年约,甚至连做梦都想得到她。

    想要她的人,想要她的心,想要她的每寸骨血每根神经,都只属于他一个。

    像是终于忍无可忍,周清南闭眼静半秒,又猛地睁开,侧眸直勾勾看向身前距自己仅半步之遥的姑娘,眼神暗沉,语气极低:“程助理一直在向我发问,那你自己呢。”

    程菲愣住,没有明白是什么意思。

    周清南盯着她:“你对我又是什么感觉?”

    “……”程菲被这句话生生一噎,眼眸睁大几分,脸颊温度也随之飙升得更高,不知怎么回答。

    她……她对他是什么感觉?

    这要她怎么回答,直接告诉他,她这个颜控见色起意,已经看上他的脸很久了?不能够吧。她一个女孩子,突然跟他告白好像不太合适。

    而且,她不是下定决心要对这坏男人挥刀斩情根的吗?

    怎么斩来斩去,斩到告白这一步了?

    天哪。

    她到底在干些什么……

    翻涌的气血渐渐从脑海中退潮,程菲这时已经清醒过来了些,想起军师温舒唯的严厉叮嘱,再想想自己不久前对着周清南的那顿咄咄输出、逼他承认他对她有意思,只觉尴尬万分,脚趾抓地,差点没在这片高粱地里抠出一套豪华三室一厅。

    “我……我当然很尊敬您。希望我们能愉快相处,确保这次考察之后能顺利得到赞助。”

    程菲回了句,气势明显比之前弱了许多。

    说完,她想了想,正准备再补充点什么,不料周清南的眸光却骤然一凛,拽过她的胳膊往自己身前一带,瞬间将她扯进怀里。

    浓烈熟悉的男性气息笼罩而来,程菲始料未及,被男人的这一举动惊呆,脸色红了个透,下意识反手挣扎:“你……”

    “嘘。”周清南却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单手将她护在怀中,脸色极冷也极静,眸光如冰,侧耳仔细去听周围的动静。

    程菲懵懵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周清南这个状态也隐约猜到了些不对劲。当即听话地消停下来,任由他有力的手臂将她腰肢环住,屏息凝神,也学他的样子竖起耳朵听。

    风声,鸟鸣,高粱叶被吹动的沙沙声。

    还有……汽车引擎声?

    “好像只是有车经过。”程菲压低嗓子,用气音对周清南说,“你别太紧张。”

    但周清南的脸色却还是一片冷沉,没有丝毫松懈。

    白杨村这一片的路都是土路,村落本身的位置偏远独立,并不属于一个枢纽地带,加上周围村民们的收入不高,能买得上汽车的家庭屈指可数,因此,从这条路上的经过的多是摩托或者电动三轮,很少会有汽车。

    直觉告诉周清南,情况不妙。

    果然,那阵由远及近的汽车引擎声在经过这片高粱地时,并未逐渐远离变小,而是直接消失。

    很显然,那辆来路不明的车,停下了。

    周清南冷着脸,将怀里的姑娘挡向身后,用自己的身躯整个护住她,接着便压轻步子,无声无息高粱地的边缘地带靠近。

    抬指拨开一瓣巨叶,冷眸如鹰,朝公务车的方向看去。

    程菲这时也发现那辆车停下了,心中半疑半惊,也顺着周清南手指拨开的缝隙,往外瞧。

    只见,就在距离公务车停车位置不到两米远的地方,停了一辆破旧的白色面包车,车上还印着“百通快递”这几个字样。

    像是个快递车。

    之后,快递面包车的车门被人从里面拉开,跳下来一个穿头戴快递帽、身穿快递员制服的男人。

    他个子不高其貌不扬,拿着一个纸盒子就朝那辆黑色公务车走了过去。

    公务车上。

    安保小哥正坐在副驾驶席的位子上,边玩消消乐打发时间,边等车上的其他人回来。刚打完第七关,忽然就听见车窗户被人扣响,哐哐两声。

    安保狐疑地皱了下眉,往窗户外头一瞧,见是个快递员打扮的人,也没多想,顺手就把窗户降了下来。

    戴帽子的快递员见车窗落下,眼神飞快扫过全车内部,见里头除了副驾驶席外空无一人,眸中一丝凶光闪瞬即逝。

    紧接着他便露出个笑,语气温和地用普通话问:“帅哥,我是新来的对这地方不熟,请问白杨村怎么走啊?”

    “那你还算走运了,我刚从白杨村出来。”安保小哥也是个热心人,拿手机的手顺着路的尽头往前一指,道,“这条路走到底,往左转弯一直开,二十多分钟就到了。”

    “谢谢啊哥。”快递员说着,从裤兜里摸出一根烟给安保递过去,当做谢礼。

    安保小哥也不客气,接过来,又借着快递员的手把烟点着,抽起来。

    快递员也像是累了,靠在车门旁边给自己也点了根烟,边抽边跟安保闲聊起来,说:“哥,你就一个人,还开个这么大的公务车啊?”

    安保:“谁说我一个人,车上还有仨人呢,都在高粱地里去了。”

    快递员听完,垂着眼帘思索半秒,又笑嘻嘻地问:“车上的人去高粱地里干啥?”

    “拉屎的拉屎,搞对象的搞对象呗。”安保说。

    “在高粱地里搞啊?”快递员像是有点诧异。

    “城里人嘛。”安保露出个有点儿猥琐的笑容,“一般都比较开放。”

    两人说着就都笑起来。

    快递员点了下烟灰,又问:“那你车上这些人什么时候回来?”

    “估计快了。”安保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微蹙眉,“不行,我得打个电话催一下,不然到城区天都黑了。”

    安保小哥打开通讯里,找到驾驶员的电话,点了下拨号键。

    就在这时,一阵手机铃声却从不远处传来。

    安保和快递员齐齐循声看去。

    只见一个穿灰短袖的中年男人正好从高粱地里走出来。

    “我们驾驶员回来了。”安保眼睛一亮,放下了手机。

    驾驶员老李蹲地里拉了整整三次才稍微好点儿,此刻他两条腿都是麻的,整个人像是虚脱,脸色苍白,有气无力。

    听见手机响起,老李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准备接,经过快递面包车时,完全不经意地抬起眼皮看了眼。

    也正是这一眼,老李愣住。

    快递面包车的车门保持着打开状态,公务车那个方向刚好是死角,安保看不见里头,但驾驶员老李却清楚地看见,这辆面包车标着“百通快递”,车厢里却一个货都没有。

    车里乌泱泱一片全是人,足有七八个,都是身高体壮的彪形大汉。

    这些人有的穿黑色工字背心,露出结实粗壮且布满刺青的胳膊,正蹲在车里抽烟,有的就穿个再正常不过的短袖长裤,正在嚼甘蔗,眼神凶恶阴沉,一看就不是好人。

    “……”老李怔住,吓得赶紧加快脚步跑到公务车旁边。

    看见快递员趴在车窗上和安保聊天,他隐约觉得不太对劲,便笑着道:“同志,你要送货就快走吧,我们也要继续赶路了。”

    谁知听完这句话,那名“快递员”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帽子一取,露出一颗锃亮的秃脑瓢来,也懒得再和两人废话,直接从纸盒子取出一枚戒指,戴在了手上。

    老李和安保脸色微变,正要再说什么,光头却飞快抬手,在两人的后颈处重重拍下。

    “你!”安保吃痛,抹了把脖子定睛一瞧,见手上沾了点血珠,大怒,“你干什么的!”

    可刚吼完,便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驾驶员和安保双双昏死过去。

    “都还傻愣着等下蛋吗。”光头懒洋洋地挥了挥手,招呼面包车里的众壮汉,“没听见吗,老板让咱们好好招呼的人在高粱地里,还不麻利点把人请出来。”

    话音落下,那些人便将甘蔗什么的往地上一扔,抄起放在脚边的家伙事,跳下面包车,弯腰钻进了高粱林。

    那头,程菲和周清南自然不会还留在原地坐以待毙。

    高粱林中到处都是和人差不多高甚至是比人还高出一头的农作物,这些植物限制了人的移动速度,却也形成了纯天然的屏障,暂时阻挡了光头一行追踪的步伐。

    周清南抓着程菲的手在高粱地理快速前进,面无表情,脚下的步子快而稳。

    程菲也尽量不拖后腿,一路小跑气喘吁吁,没一会儿额头便沁出了一层汗珠。

    又往前疾行了几分钟,程菲忍不住压低嗓子开口,神情焦灼不安:“那些是什么人?是来找你的?”

    周清南:“不知道。”

    程菲又慌又怕紧张得不行,想起无辜的驾驶员老李和安保小哥,又说:“那群人是冲我们俩来的,我们就这样走了,老李他们怎么办……那群人会不会一怒之下拿他们出气?”

    周清南眉眼间冷静异常,直视着前方,淡淡地说:“走这么快,你不累?”

    程菲闻言一愣,急得冲口而出:“都这时候了你还管我累不累?我当然累了!”

    周清南还是目不斜视:“累就少说话。”

    程菲:“……”

    程菲汗颜,小声有点委屈地嘀咕:“嫌我吵就直说,我也只是担心驾驶员他们而已啊。”

    周清南:“我没有嫌你吵。”

    周清南没什么语气地说:“你想到的我都能想到。不让你说话,是因为这里这里有很多玉虎蛾之类的飞虫,会钻你嘴里。”

    程菲听见“飞虫”两个字,被惊了下,问:“钻我嘴里了会怎么样?”

    周清南:“会产卵,孵出螟。”

    程菲以前在网上看到过螟这种昆虫,听他说完,脑海中不由自主便浮现出那些长条状的肥肥的小虫,瞬间一阵恶寒,学乖了,闭上嘴巴不再吭声,安安静静跟在男人身后。

    周清南余光往后瞥了眼,将姑娘滑稽可爱的小表情收入眼底,嘴角很轻地勾了勾,也不再出声。

    就这样,程菲跟着周清南在高粱地里走了不知多久,终于,拨开前方的高粱巨叶,他们走到了高粱地的尽头。

    程菲看见走出来了,眨眨眼,还来不及高兴,定睛一瞧却看见了路边两辆车,一辆是县委的黑色公务车,一辆是破旧的快递面包车——这位大佬绕了一大圈,居然又回到了原点。

    “这!”程菲大吃一惊,“这怎么又回来了?”

    周清南看她一眼:“不是你说不能扔下老李他们不管?”

    “……”她是这么说过。

    程菲默,无言以对。

    周清南牵着她走到公务车旁,松开手,弯了腰,一把将地上昏迷不醒的老李往肩膀上一扛,把人重新塞回公务车里。

    车门刚打开,冰凉的金属触感便抵住了周清南的太阳穴。

    周清南眼皮都没动一下,脸色冷漠,自顾自将老李摆在后座,还贴心地找了张薄毛毯,给年纪大了的老李盖上。

    在旁边看他给驾驶员盖被子的光头:“……”

    光头有种被轻视的恼怒,狠声狞笑,道:“周先生果然不是一般人,阎王爷都来敲门了都能这么淡定,真让老弟佩服啊。”

    周清南耷拉着眼皮,随手将薄毛毯理平顺,漠然道:“要么开枪,要么把这破玩意儿拿开,老子最讨厌被人用枪指着。”

    光头被这人的凌厉气场震慑,脸色微变。

    周清南漫不经心扑了下手,之后便抬起手,转过身,握住加了消音.器的枪管,正对向自己的眉心正中。

    一旁的程菲心骤紧,被他这一举动惊得目瞪口呆。

    光头也愣怔住,旋即眉心紧蹙,厉声质问道:“周清南,只要杀了你,我他妈就是整个叶家的头号功臣,在江湖上都能横着走!你真以为我不敢开枪?”

    “是啊。杀了我,你能得到那么多好处。”周清南看着他,玩味地笑了下,“所以还等什么?”

    光头:“……”

    周清南平静地说:“因为叶老爷子不敢让我死,卖你们消息的人也不想让我死。”

    光头被他说中了心事,暗咬牙,眯起了眼睛。

    光头: “行了,大家的时间都宝贵,别东拉西扯耽误时间。你走了又回来到底什么意思?”

    “你们的目标是我。”周清南随口道,“我女人和这两个本地人,你们不能动。”

    “一换三?”光头哈哈大笑,“南哥,这么亏本的买卖,给你你做?”

    周清南也笑,眸中如覆严霜,没吭声。

    光头一手拿枪指着周清南,另一只手拿短刀刀尖遥指了下不远处的年轻姑娘,道:“我老板特意交代,得把您和嫂子一起带去见他。两个换两个,您看怎么样?”

    周清南听完,眼中杀意毕现,微动薄唇正要说话,一道清亮女声却已先一步响起,平静道:“可以。”

    光头眉峰高挑,周清南也倏地转眸看向程菲,瞳色深不可测。

    光头视线上下扫视程菲一番,打趣儿道:“想不到嫂子看起来弱不禁风,倒还挺有胆色。”

    程菲直视着光头,心底分明又害怕又担忧,面上却强撑着一丝不显,冷然道:“你们是冲我和我男人来的,我们没道理拖两个无辜的人下水。二换二,也不亏。”

    “好!”光头竖起一根大拇指,“好一句不亏。嫂子女中豪杰,我刮目相看。既然事情说定了,那就请二位屈尊,跟我走一趟。”

    几分钟后,先前那些壮汉从高粱地里出来了。

    周清南和程菲走在前面,一个神情平静面无表情,一个焦灼忐忑惶惶不安。光头拿着枪走在后面,一同向那辆快递面包车走。

    忽地。

    程菲见身边大佬还一副没事人的样子,不禁蹙眉,压低声音说:“都这时候了,你怎么还这么淡定?倒是想想办法!”

    周清南闻声,侧目看她一眼,散漫道:“程助理别紧张啊。”

    程菲:?

    周清南贴近她耳畔,轻声:“有我在,没人能伤害你。”

    “……”程菲眸光突的微闪,下一瞬又紧紧皱起眉,不知道他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几人坐上面包车,沿着坑洼土路绝尘而去。

    *

    快递面包车一路七拐八绕,最终来到了一个废弃的厂房区,彩钢斑驳生锈,周围荒无人烟。

    程菲下了车,目光在周围环视一圈,一颗心顿时沉到谷底——这地方周围连个小平房都没有,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惴惴不安,行走的过程中悄然瞥了眼周清南的面色,只见这位大佬垂着眼皮踏着步子,还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淡定样,仿佛事事尽在掌控。

    程菲有点诧异地挑了挑眉。

    随后,她忐忑的心绪便离奇平复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信他。有他在,她便能感到心安。

    一行人继续往厂房内部走,不多时,眼前出现一道破破烂烂的蓝色彩钢门,光头伸手推一把,破门吱嘎作响,差点儿直接掉下来。

    “呸呸。”

    光头嫌弃地挥挥手,把掉在身上的灰尘扫去,正忙活着,一个声音便从里面传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死光头,让你请贵客,你他妈磨蹭这么久,我泡的茶都凉了!”

    程菲闻言,下意识抬眸。

    只见这间厂房内部空间并不大,目测也就两三百平,靠墙堆放着好些旧轮胎,每一摞轮胎都积了厚厚一层灰,像是一个乡间的小轮胎厂,不知已经荒废多久。

    厂房正中摆着一张破木椅子和一张缺了角的破桌,一个年轻男人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身着休闲西装,脚踩昂贵皮鞋,样子长得还行,不算面目可憎,可整个人的气质却邪肆浪荡。

    “周先生,都说贵人多忘事。”年轻男人悠然地瞧着周清南,眼中尽是嘲讽和报复得逞的快意,“你怕是不记得我了吧?”

    周清南扯唇,笑意却不进眼底,“小叶总,好久不见。”

    “哟,周先生居然还记得我,真是我的荣幸啊。”叶晋端起破桌上的纸茶杯喝了口,身子懒洋洋往椅背一靠,目光转一圈,又看向周清南旁边的程菲,眼神噌的发亮,“之前就听说周先生的女朋友长得正,人美身材好,果然不假啊。”

    程菲蹙眉,不满这人轻浮的目光与口吻,下意识往周清南身后躲了躲。

    周清南脸色也骤然沉下去,侧身将程菲护到自己身后,冷冷道:“叶晋,上次在花水,我手下的人不小心伤了你,都是个误会,樊放和贺温良隔天就已经去你家登门致歉。”

    “登门致歉?”叶晋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一把将手里的纸杯子捏得稀烂,怒道,“我他妈在那么多手下面前挨了一棍子,你们梅家不缺胳膊不断腿,一句对不起就想了事,让我以后怎么带小弟?”

    周清南:“那你想怎么样。”

    叶晋语调讥诮:“都知道滨港你周清南最大,我不敢动你,可是现在你他妈在兰贵,你说我想怎么样?”

    周清南静了静,道:“梅四跟你透的风?”

    “可不止。”叶晋吊起一边嘴角笑,“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嘛,我和梅四少还认认真真商量了半天,决定……”

    叶晋说着,一根食指在空气里画了个圈,指向了周清南身后,柔声:“要当着你的面,玩残你和你的小宝贝儿。”

    听见这话,程菲不由毛骨悚然,全身的每根神经都紧绷起来。

    只一刹,周清南眸中杀意如冰,平静道:“你敢动她一根头发,我会让你后悔来到这个世界。”

    “NONONO!”叶晋竖起食指左右摇摆,“南哥你误会了,我是最讲江湖道义的,怎么可能做出淫.人.妻子这种事?”

    叶晋说话的同时,底下人已经搬来一个破床垫,往地上一扔,在对面架起一台专业摄像机。

    “这样吧,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今天断三根手指。”叶晋点了根烟,抽一口,笑容淫邪,“要么,让我们饱饱眼福,干你的妞给我们看。”

    程菲:“……”

    看着那个破烂的床垫和摄像机黑洞洞的镜头,程菲恶寒,胃里一阵翻涌,恶心到差点吐出来。

    叶晋:“怎么样南哥?选哪个?”

    周清南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轻蔑和讥诮,像是听到了个笑话。

    “不选?那就难办了呀。”叶晋状似苦恼地挠了挠头,紧接着便挥挥手指,吩咐光头,“这样,数到七,周先生要是还不选,你就对着那个小妞开枪,打中哪儿算哪儿。”

    光头听了忍不住微拧眉,压低声:“可是老板,真要伤了这个小妞,周清南会不会灭了我……”

    叶晋凛目:“屁话多!快给我数!”

    光头不敢有异议了,哦了声点点头,给枪开了保险,迟疑地缓慢举起来,瞄准程菲的左腿。

    “一,二……”光头开始数数。

    “怎么办……”程菲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死命拽着周清南的衣袖,无助又惊慌地低声,“怎么办?”

    周清南低眸瞧着程菲,目光沉而静,片刻,轻轻握住姑娘因为惊惧而汗湿的小手,牵着她,走到了破床垫旁边。

    “……”程菲愕然地望着他,脸蛋一阵青红一阵白,嗓音出口惊恐得跑调,“你不会真的要……”

    话还没说完,便感觉到男人修长有力的两根指,捏住了她的下巴,强势而又温柔地掰起来。

    程菲眸光惊闪。

    周清南俯身低头,薄唇轻轻印在姑娘绯红欲滴的耳垂旁,只低声说了两个字:“别怕。”

    程菲惊疑交织地蹙眉。

    随后又见周清南侧目看向叶晋,淡淡地说:“干你妈。”

    叶晋:“……”

    周清南这些年威名在外,叶晋自然知道这是个人物,只是没想到,这姓周的到了这份上都还这么嚣张,完全不把自己放眼里。

    叶晋眯了下眼睛,紧接着便怒极反笑,手一摊,从底下人那儿接过一柄纲斧,掂掂重量,大步就朝周清南走去,阴恻恻道:“看来,周先生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谁知就在这时,一阵惊天巨响却猛地袭来。

    一辆重型货车从天而降,竟冲破了厂房的彩钢墙体笔直撞入!

    “……”程菲目瞪口呆。

    货车撞势凶猛,刚好以破床垫为界将厂房分成两半,差点将拎着斧子的叶晋直接碾成肉饼。

    厂房内的其他人也都惊傻了,叶晋更是吓得直接蹦起来躲桌子后面,灰头土脸,愣愣看着那辆深红色的解放牌大货车。

    就在这时,驾驶席的人探出一颗脑袋,掏出一支枪便对准叶晋,面无表情地弹了个响舌,道:“你爹来了,还不接驾?”

    程菲看见来人的面孔,顿时惊喜地喊出声:“陆岩?!”

    一嗓子刚喊完,陆岩已经直接开枪射击。

    叶晋这才回过神,吓得慌忙埋头躲蹿,场面顿时大乱。

    “走!”

    陆岩面容冷戾,左右各执一枪,对着人群覆盖扫射替周清南和程菲作掩护,两人瞅准时机齐齐跳上车,解放牌大货车便直接向前撞破另一面彩钢,一路畅通无阻冲出了重围……

    “操!”

    叶晋勃然大怒,拔腿追着货车疯狂射击,“操蛋!”

    *

    大货车拐弯驰过土路上国道,一路疾驰。

    卡车车头空间宽敞,程菲瘫坐在中间,见彻底脱险,捂着心口气喘不止,额头全是细密的冷汗,还颇有几分惊魂未定。

    周清南:“驾驶员和那个安保呢。”

    “放心老板,一切都是遵照您事前的吩咐来办。”陆岩开着车,语气平稳,“那俩本地人我派了老纪护送,这会儿估计快到城区了。”

    “好。”

    一旁的程菲听着两人的对话,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什么,转眸看向周清南,瞪大眼:“你早就安排了陆岩他们做好一切接应?”

    周清南没吭声,默认。

    程菲:“你也早就知道今天根本不会有任何危险?”

    周清南还是不语。

    程菲顿觉哭笑不得,咬咬唇,忍不住抬手轻轻打他一下,“那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你知道我刚才有多害怕吗?我还以为我真的要……”

    “抱歉。”周清南回道,“当时时间紧迫,我也没办法跟你解释清楚。”

    又一次惊魂逃生,程菲有些疲累,脑子里也千头万绪复杂得很,抬起手,用力揉了揉太阳穴,没有再说话。

    夕阳西下。

    大货车又往前开了好一会儿,上了高速。

    陆岩看了眼后视镜,说:“没人追上来。前面有个服务区,老板,程小姐,你们要不要休息一下?”

    “嗯。”程菲胸口正堵得厉害,闻言赶紧点头。

    大货车驶入服务区,停下。

    程菲下了车,到洗手间洗了把冷水脸,然后又走进服务区的小超市买了三个冰淇淋,自己拆开一个吃,另外两个拿回货车。

    卡车头里只有陆岩一个人,周清南不见踪影。

    程菲狐疑,把其中一个冰淇淋递给陆岩,问:“周清南呢?”

    “喏。”陆岩抬抬下巴。

    程菲转头,循着陆岩视线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数米远外种了一圈花坛,一个高大男人站在花坛旁边,背对着卡车方向,正在抽烟。

    夕阳的余晖裁出他冷硬而修长的身影,平添几丝寂寥。

    看着周清南的背影,程菲很轻地眯了下眼睛,若有所思。

    她反手甩上车门,走了过去。

    那头。

    听见背后轻盈柔缓的脚步声,周清南顿了下,吐出一口烟圈,随手掐灭烟头丢进垃圾桶,回转身来。

    看着男人英俊淡漠的脸,程菲一滞,脑子里莫名便回想起高粱地里的那番质问。她有点难为情,脸色微红清清嗓子,掩饰什么般把手里的冰淇淋给他递过去,道:“我买的,请你吃。”

    周清南挑了下眉,把东西接过来,淡声应她:“谢谢。”

    周清南拆开冰淇淋的包装,轻咬一口。

    奶油冰凉而甜蜜,在唇齿间融化开。

    周清南的甜食食谱很单一,只有一个白桃软糖。但这只从她手里递来的冰淇淋,味道竟还不错。

    他又咬了第二口。

    对面的程菲认真地看他吃,看着看着,冷不丁便道出一句:“你说,梅氏集团做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我如果写一个报道发到网上去,会有什么用吗?”

    话音落地,周清南神色骤然微凝。

    他抬眼皮,直勾勾地望向她,像是有点惊讶她的这一想法。

    程菲和他对视,嘴角勾起一抹无力的苦笑,道:“我是一个媒体工作者,可是我的力量好像太渺小了点……”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下,又做出一种假设,“或者,我能不能把我知道的这些事都告诉徐总监?她比我有办法有人脉,或许能……”

    周清南:“你知道的事。比如呢,哪些?”

    程菲一滞。

    “告诉你们总监,说梅氏和黒帮有牵连,背地里极有可能在从事一些违法勾当?”周清南道,“口说无凭。”

    程菲:“可是……”

    “即使过了你们总监那一关,你又怎么说服副台长、台长?”周清南的语气很冷静,“据我所知,滨港电视台的领导层对梅氏集团极其看重,除了这次的赞助之外,他们还希望能跟梅氏签署一份长期的合作协议。你去揭梅氏的老底,谁会信?”

    程菲愣住。

    下一秒,铺天盖地的无力感便席卷了她。

    她意识到周清南说得没错。

    自己只是个普通的小老百姓,挣点工资糊口养家,梅氏集团背后的势力太庞大也太神秘,就算知道了梅家有问题又如何。

    区区一个她,拿什么跟梅家抗衡?

    程菲心里难受得厉害,咬了咬唇瓣,又禁不住道:“我就什么都做不了吗?”

    “你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顺利完成这次的考察。”周清南散漫地牵了牵唇角,伸手,替她将一个沾在发间的碎叶拂去,动作轻柔,感觉到丝丝微凉的黑发绕过他指尖,“开心交差,平安回家。”

    “那些人呢?”程菲愤懑地红了眼眶,“继续逍遥法外?”

    周清南直视着她,眸光忽而变得晦涩而凝重,温声道:“傻姑娘,再难的路也有人一直在走,再高的山也有人一直在攀。你只需要相信,终有破晓时。”

    终有破晓时……

    程菲深深回望着周清南,忽地,她瞳孔微缩。

    这一秒,这短暂又漫长的一秒,她从那双深邃如海的眼眸中,好像读懂了某些弦外之音。

    隐晦,深沉。如此波澜壮阔,又如此不为人知。

    第54章 Chapter 54

    滨港西郊,梅府庄园。

    盛夏时节的傍晚,园内占地辽阔的人工湖荡漾着碧波,湖面上铺满绿色的荷叶与粉紫色的荷花,几只蜻蜓飞过水面,在荷花丛中嬉戏。

    夕阳的余晖倒映在水面上,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岸边的凉亭内挂着几个羊角宫灯,明代时期的纯古董,请专人修复补色后焕然一新,坠下来的红穗子在风中款摆轻摇。

    宫灯红穗迎风舞,与满池子的绿叶荷花遥相辉映,景色美不胜收。

    凉亭正中的石桌旁,摆了一架太师椅。

    梅凤年从年轻时起就喜欢古玩,他在全球置业无数,几乎每个宅子都会摆些古董家具做点缀。滨港这处豪宅的园林,从设计到施工,梅凤年全程参与,对这片荷花池更是偏爱有加。

    就连随便摆在凉亭里、用于闲暇时观景用的椅子,都是乾隆年间的真东西。

    此时,梅凤年正躺在椅子上假寐小憩,轻柔微风拂过湖面,也吹动了梅凤年垂在额前的一缕碎发。

    发丝搔过脸颊,有点痒,他极轻微地蹙了下眉。

    就在这时,腰腹以下的双腿袭来暖意,像是有人为他盖了一层薄毛毯。

    梅凤年察觉到,蓦然掀开眼皮,下一秒,精锐犀利的黑眸之中便映出一张年轻脸庞。

    对方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穿一身纯白色高定职业装,气质出众,知性温雅,五官竟与梅凤年本人有几分神似。

    “荟荟?”看见女儿,梅凤年眼底的寒光在顷刻间消失于无,转而被柔和与惊喜取代,笑着道,“你这丫头,什么时候来的滨港,怎么也不跟老爸说一声。”

    年轻女子名为梅景荟,是梅凤年的三女儿,也是梅家四个孩子里,唯一一个从小到大一直被梅凤年带在身边娇养大的。

    梅家三小姐自幼天资聪颖,热爱服装设计,还在大学期间便在父亲梅凤年的帮助下创立了自己的品牌,目前已经是业内知名设计师。

    “前段时间我一直在忙时装周的事,在巴黎待了大半个,听说你在滨港,顺路就飞过来看看你呀。”面对父亲,梅景荟脸上的知性与成熟顿时褪去不少,换上一抹小女孩独有的天真,促狭笑道,“不提前告诉你,当然是想给我亲爱的爸爸一个惊喜。”

    梅凤年低笑出声,抬指隔着空气点了点梅景荟的脑袋,“你这丫头,还和小时候一样调皮。”

    梅景荟弯腰抱住梅凤年的脖子,笑眯眯:“在爸爸面前,我永远都是小孩子。”

    “是啊。”梅凤年眼中满是宠溺与怜爱,指腹轻轻摩挲过女儿的脸颊,柔声,“荟荟小公主永远是爸爸的宝贝。”

    听着父亲温柔的话语,看着父亲病态苍白的唇色,梅景荟鼻头忽然一阵酸涩。

    眼底泛起了泪意,又被她努力压下去。

    梅景荟吸了吸鼻子,继续故作轻松地笑,说道:“对了爸爸,你有多久没见到康康了?”

    康康是梅三小姐的儿子,今年刚满两岁,还是个粉嘟嘟的肉团子。

    梅凤年回忆起小外孙可爱的模样,眼底的光愈发温柔,思索几秒,说:“好像快一个月了吧。”

    “这段时间康康在他爷爷奶奶家里避暑。”梅景荟抱着父亲的肩膀,轻声道,“等回滨港,我就带着康康来看你和妈。”

    “好呀。”

    父女二人在凉亭里闲聊了会儿。

    不多时,管家徐叔端着一碗中药从别墅里走出来。

    梅景荟余光扫见,心微紧,连忙伸手将药碗从徐叔手里接过来,笑笑说:“谢谢了徐叔,给我吧。”

    “好的三小姐。”徐叔笑着应一声,躬身退下。

    棕褐色的一大碗药,药汁浓郁,光是闻着气味就让人嗓子眼儿发苦。

    “爸,吃药。”梅景荟一手端着药碗,另一只手扶住梅凤年的肩背,小心翼翼将他扶坐起来,又体贴地找来一个软靠枕抵住父亲的腰部。

    梅凤年闻着药味儿就头疼,眉心紧蹙,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梅景荟赶紧又抵上一块方巾给他擦嘴。

    梅凤年喝完药后缓了会儿,忽然长叹出一口气,道:“我这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啊。”

    “你别胡思乱想……”梅景荟心里难受得厉害,正说着,又听见一阵脚步声从背后传来。

    梅景荟回过头。

    来人身形娇小粉雕玉琢,穿件红黑相间的公主裙,是周小蝶。

    “蝶姐。”梅景荟对周小蝶态度尊敬,客气地招呼了句。

    看见梅景荟,周小蝶的表情也面露喜色,说:“三小姐来了呀。”

    “刚出差回来,到滨港来看看爸爸。”梅景荟笑答。

    周小蝶了然地点头。

    梅景荟料到周小蝶找父亲是要谈“正事”,眸光略微冷下几分,面上的笑意却一丝不减,很乖觉地说:“那你和爸爸先聊吧,我去里面给你们切点水果。”

    说完,梅景荟便转身离开。

    周小蝶目送了一会儿三小姐的背影,随后便弯下腰,坐在了梅凤年那架太师椅的边沿处。她容色如常,目光在梅凤年脸上静静地打量,发现,他鬓角的白发似乎又多了几根。

    恍惚之间,周小蝶无端便想起了多年前的初见。

    也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傍晚。

    老师牵着十几岁的她走出孤儿院大门,她一抬头,就看见一辆停在不远处的黑色宾利,线条华贵,不染纤尘。

    身着黑色西服的高大男人从车上走下来,逆着光,残阳勾勒出他锋利冷硬的轮廓线,落日映照出他英俊无俦的脸庞五官,那一刻,周小蝶以为自己看见了传说中的天神……

    岁月实在残忍。

    曾经那个嚣张到目空一切、强大到无所不能的神一样的男人,最终还是没能跳脱出时间,在病痛的摧折下老去了。

    周小蝶有一刹的失神。

    直到梅凤年抬起一根修长的指,若有似无抚过她稚嫩白皙的脸颊,周小蝶才猛然间回过神。

    “找我什么事?”梅凤年问。

    周小蝶朝他弯了弯唇,笑容里不见丝毫小朋友的稚气,而是充满了女性媚态的温和,小声试探地说:“兰贵那边有新消息传回来。”

    梅凤年神色很淡漠,让人看不出他对此是感兴趣还是不感兴趣,合了眸子冷哼一声,散漫道:“一听我就知道是老四又闹幺蛾子。”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周小蝶好笑,顺手从桌上拿起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放进嘴里,边腮帮鼓鼓地嚼,边说,“说是四少私下联络了叶晋,在兰贵一个小村庄里把周清南给堵了。”

    “叶晋?”梅凤年眉心微微拧起,似乎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

    周小蝶:“就是那个小叶总。”

    “哦,叶海生的儿子啊。”梅凤年反应过来,继续闭着眼睛养他的神,语调漠然,“堵了周清南,然后呢?别告诉我阿南让这俩混小子整死了。”

    周小蝶闻声,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啼笑皆非道:“就凭叶晋那点儿伎俩,当然不可能了!”

    梅凤年听后淡淡一笑,嗯了声,眼也不睁地说:“我亲手练出来的狮子,我有数。”

    周小蝶继续吃葡萄,看梅凤年一眼,道:“这件事里,你不觉得还有一个细节很蹊跷吗?”

    梅凤年:“什么。”

    周小蝶:“你和叶海生可是死对头,姓叶的现在手上又拿着你和红狼组织私联的把柄,四少爷这个时候跑去跟小叶总当朋友,是不是也太不合适了。”

    “当朋友?你以为我儿子是吃干饭的?”

    梅凤年掀开眼皮,看周小蝶一眼,“老四精得很,表面上是和叶晋合作,实际上呢,如果叶晋搞残了周清南,老四就算是摸到了周清南的底,知道阿南不过如此,如果周清南反扑了叶晋,那也只能算是叶晋自己技不如人,还顺带借阿南的手,帮咱们梅氏给了叶家一个警告。无论结果如何,那些脏血怎么都溅不到老四身上,他都能从中获益。”

    听完梅凤年的话,周小蝶一怔,旋即便缓慢点头,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就都明白了,还是你看得通透。”

    梅凤年轻笑出声,从周小蝶手里接过一颗葡萄放入口中。

    吃完,他又淡声吩咐周小蝶,说:“去,帮我给老四打个视频电话。”

    周小蝶打趣儿地扬眉:“以前四少爷没回国那会儿,你们父子俩经常一两个月不联系,怎么现在人回国了,到了你眼皮底下,你这个做老爹的倒想得不行。”

    梅凤年很随意地说:“以前我又不是肺癌晚期。”

    “……”周小蝶脸上的笑色骤然一僵,垂在身侧的十指无意识收紧,胸口像凭空砸下一块巨石,压得她心口钝痛,呼吸窘迫。

    周小蝶蹙眉,压抑着哭腔说:“我知道你有肺癌,也知道你晚期扩散,不用你天天说。”

    “不是故意在你面前说。”梅凤年笑看着她,“是知道自己时间不多,就要在有限的时间里把该做的事做完。”

    “祸害遗千年。”周小蝶说。

    梅凤年手臂微抬,用指背轻轻抹去她眼尾的泪珠,轻声说:“哭什么。”

    周小蝶用力咬紧唇瓣,命令自己把眼泪憋回去。

    梅凤年又淡嗤一声,自嘲似的说:“你一哭,我整个人就慌,待会儿连要跟老四说什么都忘了。”

    周小蝶本来已经把泪意忍住,谁知一听见他这句话,好不容易筑起的堤坝便坍塌。

    泪水狂涌而出,她低着头哭出声,小小的肩膀不住抽动,脸深深埋进梅凤年的臂弯,瞬间将他胳膊上的衣衫浸透。

    梅凤年手掌轻抚上周小蝶的后脑勺,很温和地笑了下,又说:“我没记错的话,你最喜欢的花是垂丝茉莉,对吧。”

    “……”周小蝶身形滞了下,抬起泪迹斑斑的小脸望他,有点疑惑,“怎么忽然说这个?”

    “垂丝茉莉最难养,我前后花了好几年的功夫,才终于种出了一片垂丝茉莉海。”梅凤年深深地凝望着她,说,“本来准备等今年生日,就带你去看。可我好像撑不到那天了。”

    周小蝶顷刻间再次泪崩,捂住嘴,泣不成声。

    “小朋友要听话。”梅凤年宽厚微凉的大掌抚着周小蝶的脊背,一下又一下,“让你别哭了,怎么还越哭越厉害?”

    周小蝶赤红着眼瞪他,视线模糊一片,低声说:“你闭嘴。”

    梅凤年对上那双红彤彤的眼,莫名弯起唇,失笑:“我活到快入土的年纪,也只有你敢这么凶我。”

    周小蝶眼泪鼻涕一股脑地流下来,又被她胡乱地抬手抹去,怒道:“闭嘴。”

    说完,她便用力吸了吸鼻子,站起身来。

    做了好几次深呼吸,等心情差不多平复下来,周小蝶便拿起桌上梅凤年的手机,拨出去一通视频电话,也不等对方接通,径自便将手机往梅凤年怀里一扔,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轻盈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完全从听觉中消失。

    湖畔凉亭只剩下梅凤年一个人。

    微风徐徐,蜻蜓点水。

    梅凤年的神情异常平静,没一会儿,手机扩音器里的忙音消失,紧接着便传出一道人声,恭谨又温雅地道:“爸,您找我有事?”

    梅凤年目光微动,看向手机屏里的英秀温润的贵公子,很淡地牵了牵唇角,随口问:“怎么样,四少。扶贫考察好不好玩?”

    “还不错。”梅景逍也笑,一派温良儒雅的状貌,“这里的风土人情我很喜欢。”

    “玩儿开心就好。”梅凤年顿了下,嗓音微沉,续道,“切记别太过,下个月4号你南哥还有正事要干。”

    梅景逍:“爸说的是,我记住了。”

    梅凤年半靠在太师椅上,看着手机屏里的小儿子,从那副漂亮的眉眼间,他依稀看见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不由再次生出几分感慨,叹了口气,说:“景逍,爸爸老了,又有重病在身上,我这段时间每天都掐着日子在过,估摸着自己是没多少天可活了。我死以后,你愿不愿意接我的班?”

    听完父亲的话,梅景逍心头也微微一沉,抿唇,语气如常地说:“公司的事,大哥和二哥应该都比我熟悉得多。”

    “老四。”梅凤年笑,“你知道我说的不是梅氏。”

    梅景逍没有说话。

    梅凤年接着道:“现在国际形势瞬息万变,组织里正是用人的时候,前几天我和‘神父’秘密联系的时候,已经向上面引荐了你。我们是父子,我了解你的心性,你和我,都有一样的追求和信仰。只有你来替我接任中国区代理人,我才能放心。”

    对面,梅景逍也平静直视着屏幕里的父亲,片刻,点点头,“我明白爸爸您的意思了。”

    梅凤年见状,唇畔缓缓勾起一抹满意的笑,又漫不经心地说:“之前我去医院做检查,拍了片,发现肿瘤已经扩散到了骨头里。当时专家们都一脸沉重,就我一个满脸的无所谓。他们还很奇怪,问我为什么一点都不害怕,为什么有这么好的心态。”

    “像这些蠢驴居然都能成为医学界的泰山北斗。”梅凤年摇头,心中似乎充满了惋惜,“当时我突然就明白了神父的话。”

    “神父告诉我,他最开始认为,这个世界之所以充满罪恶,是因为资源太匮乏,人均得到的太少,所以才会有贪婪,有恶念。后来他又突然意识到,资源匮乏,归根结底,罪在人太多。”

    “这个世界真的非常拥挤,只有通过各种办法清除掉不应该存在的人类,世界才会变得更好。”

    “神父扛起了这个使命,所以才有了‘红狼’。恐怖袭击、病毒投放、在各个国家之间买卖机密、制造国与国的矛盾,以及挑起战争……组织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人类更辉煌的明天。”

    梅凤年用充满期待的目光看着视频里的美少年,温声道:“在你和你两个哥哥都还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告诉你们‘人类清除计划’的意义,当时,只有你发自内心认同神父的观点。当时我就知道,你堪当大任。瞧,现在你长大了,经历的事情更多、看到的黑暗更多,是不是更加觉得这项事业伟大?”

    梅景逍认真听梅凤年说着,点头,“是的。”

    “行了,其他事就等你回来再说。”梅凤年顿了下,又提醒,“别再给你南哥使绊子,乌市的任务要是再失败,神父会不高兴。”

    梅景逍听完,眉心很轻微地皱了下,像是有点不甘心又像是有点可惜,静默几秒,最终也只能应道:“好,我知道了。爸爸。”

    *

    从白杨村成功脱险后,程菲和周清南在当天晚上七点多抵达了兰贵县城区。

    同行的自然还有不远千里赶来救援的陆岩同志。

    兰贵县就芝麻大点的地儿,解放牌红色大货车驶入县城后,沿着主街行驶几分钟,转过一个弯,便来到了酒店大门口。

    几人回程途中,程菲已经用手机给赵逸文报了个平安,但尽管如此,负责接待工作的赵逸文还是担心得不行,生怕考察团的几位再在兰贵出个什么事。

    远远瞧见货车驶来,等在酒店外的赵逸文本来还没反应过来,直到看见程菲和周清南从卡车头里出来,赵逸文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下,欣喜地迎上去。

    “程助理!周总!”赵逸文一路小跑来到两人跟前,拍着心口道,“你们可算平安回来了!昨晚梁主任才被围殴致伤,您二位要是再有个好歹,我估计只能引咎辞职了。”

    “我们没什么事。”程菲冲赵逸文笑了下,说,“小赵主任不用紧张。”

    赵逸文点了点头,又蹙起眉:“对了程助理,你之前在电话里说,你们遇到了绑匪?”

    “嗯。”程菲点头。

    “昨天搞围殴,今天搞绑架,我来兰贵县这么久,还真是第一次遇见这么恶劣的事!太令人气愤了!”小赵主任义愤填膺,说着想起什么,又定下神,出主意道,“这样,程助理、周总,我这就陪你们去派出所报案!你们把今天被绑架的事一五一十说给警察同志听,相信很快就能侦破案件,揪出幕后黑手!”

    “报案我一个人去就行。”程菲说。

    话音落地,周清南眉峰微挑,侧目看了她一眼。

    小赵主任也有点茫然,不解地问:“你一个人?”

    “对呀。”

    “这……”赵逸文干笑了声,眼神往周清南身上扫了眼,试探着问,“周总是有什么不方便吗?”

    程菲卡了壳,但她下一秒就想好说辞,清清嗓子很随意摆摆手,道:“唉,就是一些想要钱的混混而已,也没给我们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我一个人去派出所说明情况就行了。周总没必要去,就留在酒店休息吧。”

    “好吧。”赵逸文听完,缓慢地点点头。

    两人商量完,之后便准备一起去附近的派出所报案。

    程菲和赵逸文并肩走着。

    她想起什么,问:“对了,老李他们俩现在怎么样?”

    “在医院做检查呢,目前得到的消息是没什么大碍。”赵逸文。

    程菲听后,放下心来,点点头:“那就好。”

    又往前走了几步,她微蹙眉,察觉到背后似乎跟着一阵脚步声,下意识回了下头。

    只见某位大佬踏着步子脸色平静,居然就一直无声无息跟在她和赵逸文后头。

    程菲:“……”

    程菲愣了下,脱口问道:“你干什么?”

    “不是要去派出所报案。”周清南耷拉着眼皮没什么表情地瞧着她,语气淡淡,“一起。”

    程菲轻皱眉头,急得一把将他胳膊拽过来,贴近他,声音也压得低低的:“你脑子被门夹了吗,那是派出所,你这身份不用避嫌?”

    周清南淡淡地说:“理论上要。”

    程菲:“那你?”

    周清南:“但我比较任性。”

    “……”OK,你叼。

    程菲额头滑下一滴豆大的冷汗,无言以对,最终只能默默妥协,由着这位大佬跟自己和小赵主任一起进了县派出所。

    *

    一个钟头后,三人组从派出所大门出来了。

    赵逸文考虑到程菲和周清南还没吃晚饭,本打算带两人去吃当地一家网红店,不料就在这时,一通电话却打进来,要他马上赶回单位开会。

    小赵主任没办法,连声向程菲和周清南说着不好意思,之后便跟踩了风火轮一样飞速离去。

    一阵晚风吹过来,拂面微凉。

    程菲站在派出所大门外,冲赵逸文的背影挥了挥手后,嘴角硬挤出的笑弧便平直了,胳膊也随之垂下。

    半秒后,她扭过头,看向身旁的男人。

    周清南距她大约三步远,不知何时点燃的烟,正迎着风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一张游戏人间的俊脸上神情散漫,也正直勾勾瞧着她。

    真是怎么看,都不像个正经人。

    程菲瞪着他看了会儿,蓦然上前,压低嗓音道:“我都把小赵主任糊弄过去了,你干嘛跟着来?万一这些警察发现你不对劲,把你抓了怎么办?”

    周清南闻言,无端端便极轻地笑出一声,盯着她问,“这么紧张我?”

    “……”程菲耳根子发热,不给这人插科打诨转移话题的机会,沉声,“现在是我在问你,你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来?”

    周清南顿了下,食指轻掸烟灰:“那姓赵的对你有想法,你看不出来?”

    程菲怔住。

    “应付条子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最多就是添点麻烦。”周清南看着她,很冷静地继续说,“但是让你离开我的视线跟另一个男人出双入对,我不行。”

    此时天色依然黑透,路灯的光线昏黄。

    县城的末班公交拖着老掉牙的身子吱嘎吱嘎往前开,万物缥缈。

    夏季的暑气已经渗入了风,透过空气浸入程菲的皮肤、身体,连带着她的心也燥起来,跳动如雷。

    周围静了静。

    周清南半根烟抽完。他仰头看天,薄润的双唇间溢出一圈白烟,像是想起什么,忽而又轻声道:“程菲。”

    不是程助理,也不是程小姐,偏偏最简单的一个名字,从他口中念出来,居然也被这夜色渲染出三分亲昵。

    程菲心一阵接一阵的紧,轻滚了下喉咙:“嗯?”

    “今天下午在高粱地,话还没说有说完。”周清南说,声音像裹了边境夜风的沙砾,听着哑哑的,“你问的那个问题,要不要听答案。”

    晚风将程菲耳畔的发丝吹得飞舞。

    她脸色绯红,胸腔内犹如擂鼓,每一声心跳都是鼓点,急而重,震得她头皮发麻。

    “你问我。”

    周清南转过头来,看向那个从他无数次午夜梦回中走出来的姑娘,眼眸浸透夜色,黑沉沉的,深不见底,“到底想不想要你。”

    第55章 Chapter 55

    程菲没有立刻答话。

    或许是夜色太深,又或许是他面孔稍微背光的原因,周清南清浅的瞳色此时深不见底,黑沉沉的,直视过来,有重量般压得人喘不过气。

    不知为什么,在这个瞬间,程菲竟忽然丧失了与他对视的勇气。

    她在携着凉意的晚风中转头,看向小城夜晚的街景。

    对面的商铺好些都已经关门歇业,整个世界很黯淡,只有道路两旁的路灯投落下来灯光,毫无杀伤力的浅橙色,将这片街区笼罩。

    她一定要知道那个答案吗?

    程菲目光有刹那放空,在心里轻轻问自己。

    从汽修厂戏剧性的初遇,直至今时今日,她和周清南这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在各种机缘下被命运捆绑在一起,已经共同经历过许多事。

    很奇怪。

    短暂的数日时光,落在她心里的印记,却像已经深刻了好多年……

    派出所旁边有一个杂货铺,这会儿已经是晚上八点多,店铺老板按照往日的习惯,拿着个带钩的铁杆子走了出来,伸长钩子卡住卷帘门最上端的拉环,往下一拽。

    随着“轰啦”一声响,卷帘门落下,将里头的白色灯光尽数吞没。

    也正是这个声响,将程菲从自己的思绪里惊回现实世界。

    她眼睫轻轻眨了一下,这才重新侧目看向身旁的男人,弯起唇,朝他露出一个柔婉的笑,摇摇头说:“你不用回答我了。”

    周清南看着程菲,像是对她态度的转变并不诧异,眸光却更深,映着头顶的夜色与昏黄路灯发出的光,显得隐晦难明。

    周清南意味不明地笑了下,道:“你一直都对这个答案很执着,怎么忽然改变主意。”

    “知道了答案又怎么样呢?”程菲轻声接了句,不像是在问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像生吞下一牙还没成熟的苦橙,酸涩的味道从舌尖一路蔓延到心口,吐不出,咽不下,只能哽在心里独自消化。

    周清南注视着眼前的姑娘,看见夜风拨动过她肩上的发丝,将那头海藻般的长发吹得翻飞。

    她低垂着脑袋,眉眼和侧颜的轮廓被浅橙色的光晕亲吻,肩线柔美,身影纤细,微红的眼尾沾染着一丝不甚明显的遗憾,楚楚而又柔弱,不需多余言语,自然我见犹怜。

    刚抽过一根烟的指,又袭来一阵痒意。

    在程菲看不见的视角里,周清南垂在身体两侧的十根修长指节,收握起来,又用力地蜷紧。

    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和理智,才能克制住触碰她、拥抱她、拂去她眉间伤色,将她揽入怀中狠狠疼爱的冲动。

    程菲永远不会知道,与她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对周清南而言都是蜜里□□,饮鸩来止渴。

    有时候做梦梦见她,半夜醒来最疯魔的时候,他甚至会有一种念头,想要自私一次,想要不管不顾地抛开一切,回到她身边。

    在梅家的这些年,无数次搏命斡旋死里逃生,没人知道他经受着怎样的折磨。根本不是人过的日子。

    可是又能怎么样。

    就像她说的那样,知道了答案又能怎么样?

    梅家这条线他已经跟了十几年,局里根本找不到第二个人选来接班,十几年都扛过来了,如今距离曙光仅剩一步之遥,他怎么可能这个时候撂挑子走人?

    他和她之间隔着的,岂止是天堑鸿沟。

    周清南看着程菲柔美纤弱的侧影,手抬到半空,僵滞住,最终还是不露痕迹地落了下去。

    他暗暗吐出一口气,迫使自己侧过头,移开了落在姑娘身上的目光。

    程菲这时也已经整理好了思绪。

    她对身旁男人的所思所想一无所知,只是轻轻做了个深呼吸,抬手拍拍脸皮,换上一副尽量自然的表情,看向周清南。

    “不好意思周总。”程菲嗓子眼酸酸的,唇畔却漾着抹浅笑,“今天下午在高粱地,我脑子昏沉沉不清醒,说了一些不太合适的话……”

    说到这里,程菲暗自吐出了一口气,笑笑,“我们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依然是友好的合作方、会互相帮助的朋友。彼此,都不要再有误会。”

    听着姑娘的话,周清南目光极深,注视着她好一会儿,才很细微地勾了勾嘴角,冷静回她:“程小姐多虑了。我们本来就什么都没发生过,谈何误会?”

    心头的酸涩漫上了鼻腔,程菲眼底有泪意涌上来。

    她怕自己真的会在这位大佬面前哭鼻子,心一慌,赶紧转身拿背对着他,若无其事地抬起脑袋看天空。

    县城的电线很老旧,乱七八糟支在空中,将夜空切割得四分五裂。这种场景,竟像极了当年还未拆迁的桐树巷。

    程菲莫名红了眼眶,发了几秒钟呆,等那阵泪潮褪下去心情重新平复下来,才又轻轻叹出一口气,怔然道:“周清南。”

    “嗯?”背后的男人应她,声音低而哑。她背对着他,看不到他的神态表情,也无法从他这一单字音中听出丝毫情绪。

    突然就觉得很不公平。

    这场风月中,他似乎一直都这样冷静自制,心如止水,只有她一个人像被扔进了兵荒马乱的暴风雨,演绎着一场永远无法说出口的独角戏。

    程菲沉默了会儿,接着便转头看向周清南,轻声说:“其实从第一眼见到你开始,我就有种感觉。之前,我一直不知道这种感觉具体是什么,直到今天,那种感觉忽然就变得清晰了。”

    周清南眸色静而沉,直视着她,问:“什么感觉。”

    “你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吸引力。”程菲说着便一阵失笑,自嘲似的说,“所以当时,我明知道应该跟你保持距离,可是在接到小蝶的两通电话后,潜意识里却还是想要去找你。”

    周清南眸光蓦地一凝,唇微抿,没有吭声。

    两步之遥,姑娘清亮的眸定定望着他,声音很轻,就像一阵从二十年前吹来的风。

    她对他说:“总觉得,我好像已经认识你很久了。”

    话音落地的一息间,周清南眉心微不可察地拧了下。

    程菲因为目光始终停驻在男人面上,因此,这一细微的波澜并没有被她忽视。

    程菲记得,这是今晚从派出所出来到现在,他脸上的表情第一次出现这种幅度的变化。

    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她的心脏,心尖不自觉地发紧。

    一个本来还飘在半空的怀疑,彻底在她心里落地生根,犹如种子遇上肥料,开始不受控地生长。

    程菲眼神带着探究意味,仍旧牢牢盯着周清南,须臾又笑了下,用很寻常的口吻说:“很奇怪对不对。我们在汽修厂那晚之前,是两个陌生人,根本就没有见过面。”

    仅仅几秒钟的光景,周清南面上那丝细微的涟漪已经消失不见。

    他在夜色下回望她,眼神沉郁而平静,片刻,轻轻一挑眉,混不吝地回她一句:“没准儿咱俩上辈子是父女。”

    语气神态,流里流气又漫不经心,又变回往日那个桀骜不驯的漂亮混蛋。

    程菲:“……”

    程菲默,被这位大佬噎得不知说什么,只能随手整理了一下被风吹得微乱的发丝,错开视线故作淡定地往周围环顾一圈,道:“时间不早了,明天还得继续去下一个考察点,回去吧。”

    周清南:“你肚子不饿?”

    程菲微怔,经这一提醒才反应过来他们还没吃晚饭。

    程菲默默回道:“饿。”

    “那就吃了再回。”周清南语气随意,说话的同时已经迈开长腿往前面走去,又问她,“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到兰贵的两天经历了好几次惊魂事件,程菲已经彻底见识到周清南最开始那句“兰贵之行不会太平”的含金量。见这位大佬动身走了,她一慌,片刻不敢耽搁,忙颠颠紧随其后小跑着跟上他。

    “我对这儿又不熟悉,没什么特别想吃的。”程菲有点担心,回周清南道,“而且已经这么晚了,我们两个在外面逗留不太安全,随便吃点尽快回酒店要紧。”

    周清南闻声,顿了下,随口提议:“那就还是饵丝?”

    程菲微怔,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周清南等了半秒不闻回音,扭头往回看。见这姑娘表情懵懵的,一脸的呆萌可爱,嘴角不自觉便往上一挑,耐着性子提醒说:“就酒店旁边那个,之前店老板还租过我们机车。”

    “哦!”程菲想起来了,当即点头,笑吟吟地说,“可以呀。那家店干净卫生味道不错,老板人也热心,去照顾照顾他生意。”

    周清南听她说完,很轻地哼笑了一声,散漫道:“程助理心眼儿还怪好的。”

    他这句话,乍一听是句夸赞,但也不知道是这人说话的语气太痞气,还是他那声哼笑太撩人,这几个字钻进程菲的耳朵,却让她品出了那么一丝丝夸奖之外的味道。

    程菲微蹙眉,拿不准他这句话究竟想表达什么,垂眸闷了会儿,冷不丁就小声接了一句:“说到心眼儿好,那我怕是比不上周总您。”

    “?”周清南闻声,扬了下眉,用一种带着点儿疑惑又带着点儿兴味的目光瞧程菲,好整以暇等下文,就想听听这个小不点儿又要叨叨他什么。

    风变得更大,天空的云层被吹散,露出一轮镰刀似的弯月。

    霎时间清辉如洗,繁星熠熠。

    程菲知道周清南在看她,但她一点不带怂,掀起眼帘迎视上去,一双明眸盛入头顶的月光和星光,黑而亮。

    她稍微压低了一些音量,用一种神秘口吻对他说:“周总,今天在岑天天家的院子里,其实我都瞧见了。”

    这姑娘故作高深的样子实在有趣,机灵劲儿里透着点天真的自得,像个捡到了一把破钥匙就以为能发现超级宝藏的小朋友。

    周清南看着她,唇畔懒牵,眼底蓄着一丝清浅的淡笑,“瞧见什么?”

    “瞧见你给岑天天名片。”

    “那又说明什么。”

    程菲轻轻叹出一口气,有点感慨:“今天在那个男孩儿家里,我听张书记他们的意思是觉得岑天天家里没有主要劳动力,没办法体现这些年政府在农村致富工作上做出的努力,觉得他实在太可怜了,把他们家拎出来做栏目,像是在纯粹卖惨,不适合。”

    说完,程菲顿了下,又继续道:“如果我猜的没错,你是听岑天天说了他去念书就没人照顾半瘫的姥姥,想私下替他解决这个困难吧?”

    周清南脸上没什么表情,回她:“所以呢。”

    “所以我说周总你本性善良。”程菲朝他绽开一抹笑颜,很自然地道,“当时岑天天可开心了,你如果真的帮他解决了后顾之忧,那可真是善事一桩,要积好多福报。”

    周清南盯着她,轻微眯了下眼睛,凉声道:“可我记得程助理之前可不是这样说。”

    程菲愣住,白皙的小脸上流露出一丝茫然:“我之前怎么说的?”

    周清南轻嗤一声:“我告诉你梅景逍不是好人,让你远离他,你怼我说我更不是个好东西。”

    程菲:“……”

    程菲着实尴了个尬,双颊浮起一层窘迫的红晕,干笑着诚恳道:“抱歉,怪我有眼无珠。”

    说到这里,程菲想起这两天发生的事,忍不住又低声自责,“要是我早点看穿梅家那个小少爷的真面目就好了,之前为着这件事,我对你还有误会。你肯定觉得我很蠢。”

    “不至于。”

    周清南踏着步子继续前行,口中淡淡地回她,“整个梅氏上下,就属这个小少爷最擅长伪装。加上梅氏集团这些年在海内外声名大噪,做了那么多公益那么多慈善,有了这层层光环加持,谁又会认为,这样一个贵公子是人渣。”

    程菲认真听周清南说着,像是察觉到什么,她咬咬唇,倾身往他靠近了些,低声试探地说:“你帮梅氏集团操持了那么多事,按理说,这个小少爷也算是你的自己人,你怎么句句夹枪带棒?”

    周清南闻声,脚下步子骤然一顿,侧过头歪了下颈,直勾勾地瞧她:“我有?”

    “……有吧。”程菲被他一震,老实巴交地答道,“虽然你表情看起来很平淡,但是眼神确实比较嫌弃。”

    周清南挑眉:“你观察我这么仔细?”

    程菲:“……”

    男人眼神沉沉的,直视过来极有侵略性,她被他看得一阵心颤,慌乱间忙忙将目光移开,继续往饵丝面馆的方向走,应付道,“我虽然现在只是个电视台的小助理,但我本质还是个电影工作者,对生活中的很多细节会下意识留意,事物人物都是。”

    换言之,就是她观察他仔细,只是职业使然,并没有其他特殊原因。

    周清南盯着程菲,左侧眉峰不动声色地又挑高一寸,接着便懒洋洋地开口,说:“你知不知道自己有个习惯。”

    他这问题抛得没头没尾,程菲不解,下意识问:“什么习惯?”

    周清南:“你每次说谎的时候,虽然脸上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一副淡定样,但是两只耳朵尖会充血。”

    程菲:“……”

    “回回在我面前扯犊子。”

    周清南说着,忽而微俯低身,贴近她,呼出的气息夹杂着薄荷味和烟草味,清冽微凉,就喷在她左边的小巧耳廓旁,低声,“程助理的耳尖,都特别红。”

    不知为什么,他的气息分明冰冰凉,却灼痛了她耳朵的皮肤。

    程菲像被烧透的火星烫到,心慌意也乱,几乎是想也不想便移步往旁边躲了躲,将自己和周清南的距离拉开。

    心想,她每次见他都耳朵红?她自己怎么不知道。

    连这种小细节都能发现,还好意思蛐蛐她观察他仔细,他看她难道不是拿着放大镜吗?

    程菲脸颊本来就有点泛热,这下子更是直接红成了个小石榴。

    刚才被男人气息啄过的耳朵还火烧火燎的,她又觉得痒又觉得燥,抬手胡乱地抹了把,咬咬唇、回道:“耳朵红是因为天气太热!”

    这小东西羞赧的模样娇得很,周清南微垂着眼皮直勾勾盯着她,骨缝里痒意更浓,暗瘾上涌。

    目光不由自主,无端端便落在她的嘴唇上。

    小巧饱满的两瓣粉色,并不单薄,而是有种翘嘟嘟的肉感,纯美之中平添几丝欲。

    让她自己的齿尖一咬,粉润里沁出淡白,勾得周清南眸色骤黯,喉结上下起伏,警醒般不动声色地将眼神移开。

    两人就这样继续踏着星月往前走,好几秒都没人再说话。

    这时,程菲的羞窘应激反应已经褪去,她一滞,回过味来,下一瞬便微蹙了眉心重新看向周清南,眼睛瞪得圆圆的。

    ——这人是故意的。

    故意放浪形骸插科打诨,用她耳朵红的话题来转移她注意力。

    “差点又被你糊弄过去。”程菲嘀咕着,继续压低声道,“我刚才的问题还没有问完。”

    周清南直视着前方,冷峻的面容已经不见丝毫异状,并未看她,只是淡淡地道:“我今天对你说的已经足够多。”

    程菲眸光微闪,还没出口的话语哽在喉咙深处,再也无法得见天日。

    下一秒,周清南便转过眼眸看向她,低声:“听着。这些事与你无关,不要再问。”

    程菲脑子还算灵活,被男人语气里的寒气惊了惊,当即乖觉收声,明白过来,自己的再三试探,已经快触到这位大佬的禁忌。

    但事实上,到了这个份儿上,有些东西确实是看破也不可说破。

    程菲暗自吸了一口气,最终还是朝身旁的大佬点了点头,柔顺地应道:“好,既然你不想说,以后我都不会问你。”

    周清南没说话,走着走着,忽然很淡地勾了勾唇。

    程菲注意到,不禁狐疑:“……你笑什么?”

    周清南神色自若:“难得见你这么乖,还有点儿不习惯。”

    程菲听后更纳闷儿了,嘟囔着回他:“听你这话说的。难道在周总眼里,平时的我是个很凶的形象?”

    周清南又看她一眼:“你乖的样子像只猫。”

    “……那我平时像什么?”程菲是真有点好奇,自己平日里在这位大佬眼中是个怎么样的存在。

    周清南忍俊不禁,收回视线轻声说:“平时,像只小狐狸。”

    程菲黑线脸,差点都要气笑了,气呼呼地问:“您是说我像狐狸一样狡猾,满肚子都是坏主意?”

    周清南看她的眼神沉静如海,更正道:“是像狐狸一样,会摄魂夺魄,让人丧失理智。”

    程菲:“……”

    程菲没想到会从周清南口中听见这样一番言论。她错愕半秒,脸上的温度骤然飙升至峰值,下一瞬,窘迫地将脸别开,不自在地道:“周总抬举我了,我没这种本事。”

    周清南轻轻合了下眼睛,没有再说话。

    这次的兰贵之行,他料定梅景逍不会安分,所以才坚决要跟来,本意只是保护她的安全。

    可是事情的发展实在有些超出周清南意料。

    他低估了自己对这个姑娘的渴望和瘾念,也低估了她的聪慧与机敏。

    刚才,看见她轻咬唇瓣的动作,他想要她的念头强烈到了前所未有。

    只差一点,他就会疯狂地吻上那张唇。

    好在,关键时刻理智拉了他一把。

    周清南很清楚,趁着一切还勉强处于掌控范围内,他要做的,是把所有事都拉回原定轨道。

    他的世界阴暗腐朽充满污秽,偶尔窥见到一丝干净明媚的天光,已经是上苍的恩赐。怎么敢奢求太多。

    等兰贵之行结束,他就必须放蝴蝶远去,离开这个不见天日的黑色世界。

    *

    滨港市平谷区,夜市繁华热闹,烟火熏天。

    顾静媛手臂骨折还未痊愈,老街街尾的面摊由陈家槐帮着照看。

    今晚生意一般般,从六点到现在总共就来了十几桌客人,陈家槐佛得很,也懒得花费心思招揽顾客,直接眯眼叼烟,拿了把小马扎往餐车旁边一放,坐下来打新下载的手机游戏。

    这款游戏叫《再话西游》,是早年《大话西游》手游的升级版,风格完全是陈家槐这辈人年轻时接触的手游调调,十分复古。

    陈家槐头天晚上在医院陪护顾静媛,闲着没事刷短视频,无意间看见了这款游戏,便想着随便玩玩。

    刚进入游戏界面没多久,一个声音忽然在他响起,很随意地说:“不好好守摊子,在这儿抱着手机玩,不怕顾老板出院之后拿你是问?”

    陈家槐闻声,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回:“生意这种事,讲究个随缘。”

    程国礼觉得这这番歪理荒谬又好笑,弯腰一屁股坐在陈家槐旁边。见老友盯着手机屏看得津津有味,心下好奇,也抻长脖子打望了眼。

    看了几秒,兴趣阑珊,又将目光收了回来。

    程国礼拿起陈家槐放在桌上的烟盒,摸出一根丢嘴里,边拿打火机点火,边随口问:“你这次过来是专程给阿城扫墓。忙完这头,还不准备回云城?”

    “本来说今天走的。”陈家槐叼着烟,修长手指飞快在手机屏上操作,懒洋洋道,“这不赶上顾静媛住院么,我一走,谁照顾她。”

    程国礼:“不是还有我和蒋兰在吗。”

    陈家槐:“菲菲过几天就要从兰贵回来了,你们两个还是操心这丫头吧。”

    两人闲聊了两句。

    片刻,陈家槐第一局轻而易举通关。他进入游戏结算页面,将发放的奖励和新任务领进背囊,这才想起什么似的,看程国礼一眼:“你大晚上过来找我,该不会就是为了跟我吹牛吧?”

    听见这话,程国礼的面色倏忽变得微妙几分。

    他低头自顾自倒了一杯白开水喝,迟疑两秒,接着才吐出一口气定定神,抬起眼帘看陈家槐:“有件事我翻来覆去想了好些天,还是决定跟你通个气。”

    陈家槐不解:“什么?”

    程国礼没吭声,伸手从裤兜里摸出手机,点亮屏幕摁几下,将手机递过去。

    陈家槐接过,垂了眼皮去看手机屏,短短几秒,他脸色骤然微沉。

    陈家槐重新看向程国礼,眉头拧得紧紧的:“这是谁?”

    “菲菲传说中的‘地下恋男朋友’。”程国礼说,“咱们几个人里,只有顾静媛一个人见过那小子,这照片就是顾静媛之前拍的。”

    陈家槐唇线抿得笔直,盯着照片眯了眯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程国礼将陈家槐的神色变化收入眼底,苦笑了下,说:“像,对吧。”

    陈家槐还是没说话。

    “兰兰和静媛看了这张照片,都不觉得有什么异样。”程国礼说,“可是阿鬼,我俩跟阿城是过命的兄弟,他的轮廓样貌,我印象太深了。”

    陈家槐目光定定落在那副模糊的侧颜轮廓上,良久,熄灭屏幕,把手机还给程国礼。

    程国礼又说:“当然了,也可能一切只是巧合。一个不清不楚的侧影而已,说明不了什么。”

    陈家槐眯眼,沉声说:“是不是巧合,只有见过本尊才知道。”

    程国礼听后却是一阵叹息,道:“说句老实话,我从看到这张照片的第一眼开始就觉得不对劲。但我一直没有勇气拿给你。当年阿城出事以后,留下一个孩子孤苦无依……其实最对不起他的人,是我。”

    “过去的事就别提了。”陈家槐道,“现在,得想办法见这个‘小男友’一面。”

    程国礼从久远的思绪中回过神,缓慢点点头,说:“等菲菲回来,我就来办这件事。”

    “兰兰对阿城一家的态度这么多年就没变过,你还是别管了。”陈家槐说,“小丫头那儿,我来想办法。”

    *

    兰贵县城并不大,派出所离程菲他们下榻的酒店也不远,走路十几分钟就到。

    两人进了之前的饵丝面馆,老板热情地起身招呼,用方言问周清南:“老板,还是一个大碗一个小碗啊?”

    周清南点了点头,“嗯。”

    老板进厨房忙活开。

    程菲找了个位子坐下,用纸巾擦着面前的桌面,就在这时,她听见对面传来一句话,用很平淡寻常的语气,说:“陆岩这几天不会走。等考察的事一完,他会护送你回滨港。”

    “……”程菲听后,手上动作蓦地一顿,愣了下,抬起眼帘看向对面。

    周清南脸色冷静,眼帘垂得微低,右手拎着一个水壶倒满一杯茶水,放到了她身前。

    程菲:“陆岩送我回去?”

    “嗯。”周清南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端起来喝一口,没什么语气地说,“今天你也见识过了,陆岩身手一流,有他护着你,你不用担心。”

    程菲蹙眉,低声道:“你明知道我不是担心自己。”

    捏住茶杯的修长五指,无意识收紧一存。但周清南面上没有丝毫表现,垂着眸,自顾自将玻璃杯放回桌上。

    程菲:“你让陆岩送我,那你自己呢?你不回滨港吗?”

    周清南:“不回。”

    程菲更不解了,问他:“那你要去哪里?”

    周清南撩起眼皮看向她,答了两个字:“乌川。”

    “乌川?那个地方好像马上有个什么大会。”程菲眉心的结拧得更紧,困惑地追问他,“你去乌川干什么?”

    周清南:“谈生意。”

    程菲又问:“和什么人谈?”

    周清南:“你不认识。”

    程菲:“有危险吗?”

    这一次,周清南没有立刻答话,只是眸光不明地注视着她。

    片刻,他才开口:“程助理,恕我直言,你对我的关心,好像已经远远超过了你定义的合作伙伴和‘朋友’。”

    “你都说我是狐狸精成天勾引你,乱你心神让你丧失理智。”她情急之下脱口而出,顿都没顿一下地道,“那我也无所谓再多乱一下!”

    第56章 Chapter 56

    姑娘容色娇丽,说话的声音也带着那么一丝天生的软甜,这么一番蛮不讲理又带点霸道的话从她口中说出来,莫名便平添一种恃宠而骄的味道。

    周清南闻声,直勾勾地盯着她,左侧眉峰懒洋洋地挑高几寸,未做言语。

    这头,程菲一嗓子刚喊完,回过神后愣住,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白皙的脸颊顿时涨红一片,比番茄的颜色还要鲜艳。

    她窘迫,抬手迟疑地遮了下嘴巴,悔得肠子发青:糟糕。刚才有点太激动,直接把心里的真心话都给一股脑倒出来了!

    咕噜,咕噜。

    饵丝面馆内鸦雀无声,只有厨房方向传出丁点响动,是老板烧热了高汤在往里下饵丝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程菲耷拉着脑袋面红耳赤,脸颊的温度烫到快要将自己活活蒸熟的前一秒,对面的大佬才终于大发慈悲地开了尊口,低声缓慢地回她:“原来程助理也知道,自己喜欢勾引我。”

    程菲:?

    程菲被周清南的话呛了下,耳根子都烧起来,红着脸支吾着回:“周总,饭可以乱吃不可以乱说,什么叫我喜欢勾引你?明明是你自己刚才说的。”

    周清南眸色沉沉地瞧着她,四两拨千斤:“我只是说程小姐像狐狸,没用过‘勾引’这词儿。”

    “……‘勾引’这个词你是没直接说过,但你摆明了就是这个意思。”程菲被他说得愈发羞涩,也不敢正视他了,垂下脑袋反驳,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我只是打了个总结,把你想说又没说的话讲出来了而已。”

    周清南:“那你总结得还挺到位。”

    程菲:“……”

    周清南视线落在她娇艳羞红的脸蛋上,一瞬都不挪,须臾,他倾身略微往她靠近些许,淡淡地说:“在我眼里,程小姐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确实都是勾引。”

    程菲呼吸一滞,胸腔内心跳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忽然觉得这场景很滑稽。

    夜深人静,偏远小城,她和一个身份神秘来路不明的男人坐在一家深夜小面馆里,堂而皇之讨论她“勾引”他这个话题。

    实在太暧昧了,暧昧得让人心颤。

    好在,这个时候面馆老板从厨房里出来了,手里还端着两碗热腾腾的水煮饵丝。

    “来了,久等了啊两位。”

    老板在厨房里忙活了好一阵儿,自然对屋外两名客人之间汹涌的暗流毫无察觉。

    他乐呵呵的,把两份饵丝分别放在程菲和周清南面前,又贴心地取出两双一次性筷子递给他们,笑着用方言道:“我看你们电视台的真是忙得很嘞,每天都这么暗才吃晚饭,电视台领导不给你们包饭啊?”

    程菲拿筷子挑起滚烫的饵丝,呼气吹了吹。

    她没听懂老板的话,只能挤着抹微僵的尬笑打哈哈,随后便听周清南用普通话随意地回道:“酒店提供三餐。”

    “那你们星级酒店的伙食肯定好啊!”老板是个自来熟,见天色这么晚了也不会有其他客人,索性直接弯腰坐在了旁白的板凳上,“咋还惦记我这家饵丝?”

    这两句话比较简单,程菲听懂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着回:“当然是因为老板你手艺好啦。”

    老板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哈哈大笑两声,站起身来故作谦虚地摆了下手,说:“我这家饵丝在这儿开了十几年了,老顾客多得很,两位老板喜欢吃,下回我给你们两个整多点!”

    兰贵县地处边境,因为地理位置的关系,这里有着不少东南亚国家的外来人口,但,此地虽龙蛇混杂,兰贵县本地的居民倒都淳朴。

    面馆老板是个颜控,见程菲和周清南气质好,模样也长得好看,对两人相当热情,回回说话脸上都笑得像朵花儿。

    因此,程菲虽然没听懂老板最后这串长句,但从老板的表情也能猜测出大概的意思,也笑着用普通话回:“老板手艺真的不错,祝你生意兴隆越来越旺!”

    “谢谢啊小妹。”老板应着,目光在程菲和周清南之间来回晃一圈,脸上的笑容里忽然就多出一丝八卦的味道,挤挤眉毛,神秘地低声问,“讲老实话,你们两个经常这么晚还出双入对,肯定在耍朋友噶?”

    程菲听得云里雾里,没明白全句的意思,只听清楚“朋友”一词,以为老板问她和周清南是不是朋友,自然地点头:“对啊。”

    话音刚落,一旁低头吃面的周清南便顿了下。

    他右手握筷子,撩起眼皮扫了对面的小姑娘一眼,目光颇有几分耐人寻味。

    老板听后,眼睛里的八卦之火顿时燃烧得更旺几分,兴冲冲地又问:“说的大城市的年轻人结婚都晚,看你们都比较年轻,可能不急到(着)结婚要娃娃噶?”

    程菲耳朵捕捉到“结婚”和“娃娃”这个词,自己想当然地串联了一下,以为老板是问她已婚未婚有没有孩子,笑着摇摇头。

    “不得行,你们两个还是要着急哦,现在是老龄化社会,要早点结婚,生个高颜值娃儿……”

    老板聊够了,边说边笑吟吟地转过身,回厨房收拾锅灶去了。

    程菲见老板离去,鼓起腮帮悄然吐出一口气,注意力这才回到自己碗里香喷喷的饵丝面上,自言自语地说:“这老板可真能聊。”

    话刚说完,对面冷不丁就响起一嗓子,漫不经心道:“你能听懂这儿的方言?”

    程菲怔了下,抬起脑袋看向周清南,懵懵然地摇头,“听不懂。”

    周清南:“刚才老板在说什么?”

    程菲卡壳零点三秒,继续摇头,囧巴巴地回:“我不知道。”

    眼瞧这姑娘满脸呆萌一问三不知,周清南笔直盯着她,英气的眉峰越扬越高,最后竟直接一勾唇,笑出一声来。

    “完全不知道人家在说什么,还能跟人有来有回聊这么久。”夜色浸染下,周清南眼神沉静,语气听上去随意而散漫,“这位小姐,你是不是可爱得过分了?”

    程菲:“……”

    程菲默,好不容易消停下来的心脏又开始砰砰乱跳,就跟里头有几十只小鹿在扭着腰大跳霹雳舞似的。

    她脸色不受控制地再次泛红,心想:这位大佬说话就说话吧,无端端的夸她可爱干什么。

    到底谁在勾引谁,谁在乱谁神志啊!

    程菲轻轻咬了下唇瓣,往嘴里塞了一筷子饵丝,有点好奇,又腮帮鼓鼓含糊着问:“刚才那个老板到底在说什么呀?”

    周清南把凝在她小脸上的视线收回来,垂了眼皮吃他的面,淡声道:“说现在是老龄化社会,我们应该早点结婚生孩子,为国家做贡献。”

    “噗……咳咳咳!”程菲没崩住,直接一口饵丝喷出来,被呛到,惊天动地咳嗽起来。

    周清南见状,眉心很轻微地拧了下,倒了杯茶水递给她,胳膊也伸过去,大掌覆在她纤细的脊背上轻拍柔抚,动作说不出的温柔。

    程菲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稍稍缓过来后,其他感官便变得很清晰。

    男人骨节分明的指掌贴着她的背。只隔着一层单薄布料,她甚至能清晰感受到他掌心的热意和有力……

    她心一慌,下意识便想逃离,赶紧扬手一挥轻轻将他的胳膊拂开,窘迫地低声道:“谢谢。”

    说完,程菲察觉到餐桌上的气氛似乎有些诡异,便掩饰什么般清了清嗓子,继续之前那个话题:“你说你要去乌川……具体是什么时候?”

    周清南手放下来,脸色淡几分,道:“下个月三号。”

    下个月三号……

    程菲在心里默算着,发现,他去乌川,跟她们结束考察返回滨港的日子,是同一天。

    “嗯,我知道了。”程菲点了下头。

    她往嘴里又塞入一大筷子饵丝,认真咀嚼,咽下后静默片刻,终于还是没忍住,蓦地抬眸望向他,问:“你会平安回来的吧?”

    程菲说话的声音很轻,带着几分试探的味道,但周清南从这简短的几个字里读出了遮掩不住的担忧。

    他平静地注视着她,而后细微地勾了下唇角,回答她:“当然。”

    “乌川的事办完之后,你又准备去哪里?是直接回滨港吗?”程菲又问。

    周清南点头:“嗯。”

    “好。”程菲也点头,“我不问你具体去乌川做什么事,我就在滨港等你。”

    周清南安静了几秒,看她的眸光莫名更深,语调出口却还是很随性:“你等我干什么?”

    程菲好像没有料到他会这么问自己,愣住了,好几秒都没有作答。

    周清南注视着她,又平静地道:“程小姐应该已经看出来了。这次我来兰贵,是因为怕梅景逍对你不利,所以才寸步不离跟在你左右。回到滨港就是我的地界,他有了忌惮,自然会收敛很多。”

    程菲听得轻皱眉头,问他:“所以呢?”

    周清南:“剔除了梅景逍这个威胁,我就不用再随时随地陪在你身边,像之前那样,我会暗中派人保护你的安全。”

    程菲心里一阵阵的发酸,强行忍住了,嘀咕着回:“可、可是,现在黑白两道都知道我是你的女朋友,就像你说的,除了你谁还能护住我。万一哪天我就像梁主任一样被人揍断骨头,或者绑架撕票怎么办?”

    “等乌川的事尘埃落定,回了滨港,我会对外说我们已经分手。”

    周清南凝视着她,神色平静,音色如常。

    却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多说一个字,他心中冰锥样的尖刺便会深一寸,也只有他自己知道,手中的木筷,几乎要被他生生折断。

    周清南:“你担心的事,我绝对不会允许它发生。”

    周清南继续平静地说:“兰贵之行结束后,你回滨港,我去乌川,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瓜葛。”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的刹那,面馆空间内再次寂静。

    窒息的沉默肆意蔓延。

    半晌。

    就在周清南等待下文无果,薄唇微动还准备说点什么的时候,年轻女孩的嗓音却再次响起,骤然击穿了这片死寂,深深灌入他的耳膜。

    程菲说:“不要。”

    周清南一瞬不离地盯着眼前的姑娘,眉心用力蹙起,没有吭声。

    她拿筷子翻搅着碗里的饵丝,脑袋也垂得低低的,这个角度,周清南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觑见一副尖俏柔美的小巧下巴。

    周清南声音出口,一瞬竟低得发哑:“你说什么?”

    “我说……”姑娘顿了下,缓慢抬起脑袋看他,乌黑分明的眸子里隐隐透着股倔,“不要。”

    程菲定定地望着他,又说:“周清南,你每一句话都是保护我,每一句话都是把我摘出去,每一句话都是为我着想,可是你没有一句话,问过我是什么态度。”

    周清南微怔,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盯着她,目光深得像两口酿尽风霜的古井,蕴蓄着太多难以言说的情感。

    程菲和周清南对视两秒,随后便若无其事地将看向别处,勾起唇很轻松地笑了下,说:“好了,饭吃完该回去休息了,周总先买单吧,之后我再把饭钱A给你。”

    说完,程菲没有再多留,起身便准备从饵丝店离去。

    可就在这时,又听见男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低沉沙哑,声调轻柔,像一场穿过二十年光阴后却丝毫没有泛旧的梦。

    他哑声说:“程菲,你听话。”

    程菲低低吐出一口气,没有回头,只是望着店门外的夜色半带感叹地道:“先就这么说定吧。周清南,你去乌川,我回滨港等你。”

    *

    当晚回到酒店,程菲进浴室洗了个澡,然后便拖着疲乏的身子躺回床上,望着天花板怔怔出神。

    从离开滨港到现在,不过几天的时间,却已经发生了无数重量级事件。

    大脑在短时间内接收到的信息太多也太复杂,程菲有点消化不过来,越去想,越觉迷雾重重。

    梅氏集团光鲜外表下腐朽的另一面。

    外表温良儒雅、实则心狠手辣的梅四少,今天在高粱地里半路杀出来的杀手男团、架着摄像机一看心理就不太正常的小叶总……

    还有,周清南。

    程菲眯了眯眼睛,若有所思。

    几秒后,她翻了个身坐起来,从床头柜上一把拿起手机,点亮屏幕进入微信APP,给好友温舒唯发了一条消息。

    美少女壮士小程同学:【姐妹,睡没?】

    夜猫子小温同志几乎是秒回:【还没呢。怎么啦?】

    温舒唯:【睡不着想找我聊天?】

    程菲:【唉。你无法想象我今天遇见了些什么事,简直比好莱坞大片还刺激……】

    温舒唯:【?你不是扶贫吗,怎么还拍上大片了?】

    程菲:【太复杂了,三言两语我跟你说不清楚,等我回来再找机会跟你详细聊吧。】

    温舒唯:【那你给我发消息是想说什么?】

    “……”程菲指尖的动作顿了下,咬着唇瓣迟疑两秒,然后才在输入框里打出了一行字,给温舒唯发过去。

    程菲:【我想,我可能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温舒唯:【???什么秘密?快说来一起听听!】

    程菲:【都是秘密了,当然不能说给你听。】

    温舒唯:【……】

    温舒唯:【你自从暗恋上那个黑老大之后整个人就越来越欠扁!谁教你的说话说一半!你还不如不说!!!】

    程菲:【=。=】

    程菲:【舒服了。】

    温舒唯:【?】

    程菲:【好吧,其实就是我脑子太乱了又有点压抑,所以想跟你聊聊天调整一下心情。】

    对面的温舒唯呕到差点吐血,给程菲发了个翻白眼的表情包,怼她两句后又随便跟她乱七八糟扯了会儿,之后便发来一串结束语。

    注定要暴富的小温同学:【好了,你先睡吧,我也要去睡觉了,再见。】

    嗯?

    看着好友发来的这条信息,程菲一双大眼茫然地眨巴了两下,不禁茫然,回复道:【这么早就睡觉?不是你的风格啊!】

    过了几秒钟,温舒唯又回过来一个“笑着哭最痛”的表情包,附上文字:【沈寂休假回来了。】

    注定要暴富的小温同学:【我在客厅,沈寂那厮洗完澡之后已经催了我二十八次,我再不进卧室,明天我估计别想起床了。】

    程菲:“……”

    注定要暴富的小温同学:【好了,细节什么的我就不跟你讲了,这不是你一个纯洁少女该听的。晚安安宝贝!】

    这条消息过后,手机那头的温舒唯就再没回过消息了。

    程菲额头滑下一滴豆大的冷汗,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记者温老师此刻的处境有多“水深火热、尺度惊人”。

    望着和温舒唯的聊天页面僵滞几秒后,程菲熄了屏,继续躺回床上,怔怔地出神。

    刚才她对温舒唯说,自己好像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这个秘密,关于周清南。

    程菲也说不清楚具体是为什么,但经过这段时日的朝夕相处,她总觉得,周清南的身份,一定不会像他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还有那本出自他手,画着桐树巷涂鸦的画册……

    程菲乌黑的瞳孔瞬间收缩,脑子里一阵神思飞转,忽然又想起了数日之前在市医院。

    她当时因为被卷进了黒帮纷争忧伤不已,随口对周清南吐槽,说早知如此,那晚汽修厂就找别人帮忙。

    当时,那个男人是怎么回她的?

    周清南说:除了他,世上没有人会平白无故护定她。

    是啊……

    在那个利益为上血腥污浊的黑暗世界,谁会莫名其妙地维护一个陌生人?除非早有渊源。

    短短几秒光景,程菲抬手覆上了额头,心中的某个猜测愈发强烈,已经呼之欲出。

    *

    梁主任照旧打着石膏躺在县医院,程菲作为考察团中滨港电视台剩下的独苗,又是唯二的女孩子之一,无疑成为了团里的重点保护对象。

    在得知梁主任遇袭重伤,程菲和周清南所乘坐的车辆又碰上了拦路绑匪后,县委书记张建良予以了高度重视,安保人员继续上阵不说,还从警队抽调了两名骨干警员全程负责考察团一行的安全。

    不知是警方的出动震给了梅四少等人一些威慑,还是周清南已经私下找梅景逍谈过,又或者是两方面的原因共同作用,之后几天的行程,一切顺利。

    忙碌充实的日子总是转瞬即过,一晃便到了6月2号。

    这天早上,程菲依然早早起床跟随考察团众人深入乡村,回来已经是下午四点多。

    今天去的凌河村是本次考察的最后一站,因此,车队从凌河村回兰贵县城区后,并未直接开回酒店,而是去了县委政府大楼。

    张书记将考察团的众人组织到一起,亲自开了一场研究大会,确定《那片山那些人》节目的最终拍摄家庭。

    远在京城的徐霞曼也以视频形式参与了这场研究会。

    程菲全程都很认真,积极发言,与各方人马交流这次考察中自己的感受与体会。

    相较而言,考察团中两位最重要的金主却都有些心不在焉。

    梅家四公子很敷衍,整场会议发言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周清南更是只在总结阶段,脸色淡漠地说了句“程助理说得很有道理,我意见始终跟她保持一致”。

    两尊大佛各怀心思,会场上的其他人虽然感受到了二者之间涌动的暗流,却也乖觉得很,一个个揣着明白装糊涂、视若无睹,晚上六点多,这场波云诡谲的研究会才总算顺顺利利地结束。

    次日考察团就要回滨港,县委方作为东道主,自然早就备上了一桌丰盛晚宴,为各位远道而来的大人物送行。

    席间还是和初来时那顿接风宴一样,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程菲本来不想喝酒,但考虑到自己是电视台这边唯一的代表,滴酒不沾似乎说不过去,便也意思意思小酌了一杯。

    国家这些年严打腐败,对“腐败餐”的定义也较为苛刻。

    政府官员们敏感,提倡一切从简,这场饭局用的酒也只是当地的一个本土品牌。

    白酒辛辣,一入口,灼灼酒液便一路从唇舌烧到肺腑。

    程菲的酒量在女孩子里还行,但在县委这群久经沙场的老酒仙们面前,着实小巫见大巫。她对红酒白酒都怵得很,不学场上的张书记等人直接干整杯,只小口小口地抿着喝。

    可尽管如此,一杯喝进肚子里,她瓷白的脸蛋也浮起了两团妩媚酡红。

    白酒上头通常就是一眨眼的事。

    程菲刚与众人喝完最后一轮,把白酒杯放回桌上,便感觉到脑子有些晕乎了。

    她用力睁了下眼睛,在座位上呆坐几秒,接着就悄悄起身离席,准备去洗手间尿个尿清醒一下。

    每个饭店酒楼的构造都差不多。

    这间饭店每一层的洗手间,也设置在走廊尽头处。

    大约是连续数日都在车上颠簸,现在又喝了点酒,程菲有点困了,抬手掩唇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拐进女士洗手间。

    几分钟后,她走出来。

    在洗手台前洗完双手,程菲又来到烘干机前,将双手烘干。

    嗡嗡嗡,嗡嗡嗡。

    机器声环绕在她耳畔,像好几只从花园里大丰收回来的蜜蜂围着她,在唱庆祝歌谣。

    程菲脑子本来就有点昏沉,让这声音一吵,更困了。

    这种状态,回到雅间很容易会扫其他宾客的兴,她自觉得很,在周围找了一圈没瞧见休息室之类的场所,索性直接走到楼道口,席地而坐,脑袋斜靠着墙,假寐。

    这个饭店的环境比之前的“兰贵之香”好,走廊廊幽长而又安静,地面连同楼梯间一带都铺着深蓝色的地毯,看不出材质,但脚踩上去没有声音,坐上去的触感也十分柔软。

    程菲眼睛轻轻闭着,迷糊间,快要睡着。

    轻微醉酒的人时间概念混沌。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过了两三分钟,程菲在迷蒙之中隐约感觉到,有人用手,轻轻拨开了她后颈处浓密的卷发。

    那几根手指的触感,是程菲熟悉的。

    修长,冰凉,冷硬。指腹的薄茧有点粗糙,若有似无刮擦过她颈项柔嫩的皮肤,像是砂纸。

    再然后,有微凉的水液蘸上来。

    程菲眼睛还没有睁开,却很轻微地皱了下眉头。

    记忆在脑子里跳脱地倒带。

    记得那年她刚满十八,年夜饭上被程国礼怂恿着给长辈们敬酒,初生牛犊不知天高地厚,看大人们都是一口一杯酒,她也直接就闷下一杯啤的。

    当时槐叔看她晕得不行,便让蒋兰将她带到洗手间,教蒋兰拿手蘸湿了冷水给她拍后颈,说这样可以醒酒。

    时间线回到多年后的现在,极其雷同的一杯就晕大糗事,只是今天与当年不同,她身边没有槐叔也没有妈妈。

    给她用凉水轻拍后颈的人,是……

    程菲睁开了眼睛。

    楼梯间这片空间装的是声控灯,私下安静,这里也黑漆漆的。

    程菲平视的视角,第一眼看见的是男人微敞的领口,往上牵连一条脖颈,修长挺拔,点缀着一枚性.感又撩人的喉结。

    程菲微微一怔。

    这时,周清南察觉到姑娘醒来,沉郁的眼底浮现出一丝无可奈何又克制的味道,沾了凉水的手从她后颈撤回,问她:“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凉水拍颈的醒酒法,针对轻微晕眩的醉酒症状非常奏效。

    程菲现在已经基本出于清醒状态。

    但她还是侧身倚着墙壁,没有动,眼眸不知缘由地异常亮,像是两池星光在暗中闪烁,看着眼前的男人。

    周清南也直勾勾地盯着她,眸色深不见底,并未作声。

    没几秒。

    程菲忽然开口,四平八稳而又极其认真地问:“我可不可以,咬一下你的喉结?”

    周清南:“……”

    周清南正要回程菲话,不料仅隔一瞬,这姑娘竟借由距离优势,两条手臂往上一攀便吊住他脖子,张开嘴巴,小兽般朝他扑咬而来。

    再然后,感觉到喉结被咬住。

    跟上次下巴上的触感不同,喉结神经分部密集,极其敏感。

    周清南微仰头,凌厉的下颔线连同全身肌肉一起骤然紧绷,她的唇和她的牙齿黏住他,往他体内渡进来一种微麻的、湿濡的酥痒……

    是舌头。

    这只要命的小狐狸促狭而又娇羞,竟敢试探性地伸出小舌,舔了他一下。

    “……”周清南眼中暗涛翻涌,两只大掌一把握住程菲腰肢,用力到几乎要将那纤细柔软的小腰掐断,几乎是咬着牙抓住最后一丝理智在克制,哑声命令,“松口。”

    程菲听出男人嗓音中隐忍翻腾的欲浪,心跳如雷,紧张得指尖都在轻颤。听话地松口放开他,身子却不离开,脑袋软绵绵地枕在他胸膛。

    周清南闭上眼,用尽全力,深吸一口气,控制住想要将她狠狠揉碎进身体的念头。

    “今天我好清醒。”耳畔响起姑娘的声音,轻轻地说,“周清南,这就是我的态度。”

    第57章 Chapter 57

    远离包间区域,楼梯间很安静。

    男人和姑娘紧密相拥,姿态亲昵到难以言说,就好像一对真正陷入热恋的情侣。

    黑暗中,程菲看不见男人面上的表情,只能听见他格外有力的心跳声,一阵一阵,紧贴在她耳畔响起。

    仿佛疆场厮杀前临阵的鼓点。

    忽地,头顶上方传来一个声音,很低也很沉,哑声问她:“是不是很快?”

    程菲微怔,有点迷茫地眨了下眼睫,没有听懂他这个问句是什么意思。

    程菲:“什么很快?”

    周清南:“我的心跳。”

    程菲眸光闪了闪,屏息凝神,更仔细地去听耳畔传来的心跳声,浑身皮肤无端端便变得更烫,燥得像有火苗在来回燎烤。

    “……嗯。”

    她很轻地应了一声,觉得脸颊有点痒,下意识侧过脑袋,用脸蛋在他胸前蹭了蹭,“好像是和正常的频率不太一样。”

    周清南没有说话。

    他低眸注视着怀里的姑娘,从这个视角,能看见她圆润的脑袋顶,发际边缘毛茸茸的胎发,和两圈垂掩下去的睫。

    柔软的乌色,随着她眨眼的频率,有一搭没一搭地一扇一扇,娇媚柔婉而又乖巧,像只被冷落太久、终于忍不住想要撒娇求宠爱的猫。

    娇得周清南心痒。

    百虫嗜心,万毒齐攻,隔着衣服挠不到,痒在血肉和骨头缝里。

    周清南唇微抿,十指收拢,将怀里的姑娘抱得更紧,眸色比周围的光线更暗,其中压抑的潮浪几乎快要决堤,汹涌奔出。

    四下静谧,周清南也能听见自己胸腔内的心跳。

    他是局里千挑万选出来的人,受过最专业严苛也最铁血的心理训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这种从不间断的高强度训练下,他的心跳起伏可以骗过世界上最尖端的测谎仪。

    甚至还可以,在尖端测谎仪与硫喷妥钠这种顶级致幻毒素的双重打击下,也做到瞒天过海,不留丝毫痕迹。

    可是,就是这样一颗千锤百炼的心脏,每每面对她,便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是该嘲笑自己,这么多年光长了年纪没长出息,还是感叹造化弄人?

    周清南嘴角泛起一丝自嘲似的苦笑,略微俯首,隔着大约半指距离,吻了吻姑娘黑发上方的空气。

    周围变得更静,数秒钟过去,两人默契地都没有再说话。

    时间仿佛在此刻凝滞。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由远及近的高跟鞋声音打破了这池静谧,哒哒哒。

    有其它顾客从雅间出来去上洗手间,刚好从这个楼梯间的安全门外经过。

    听见脚步声的瞬间,周清南微阖着的眼眸便睁开了。

    原本环住程菲腰肢的两只大手往上走,而后轻柔地、克制地握住了她纤细的两条手臂,扶住她,将姑娘从自己怀中剥离出去。

    感觉到不属于自己的炽烫体温远去,程菲呆了下,困倦的双眸迟钝地睁开,抬起脑袋看他。

    整个人的状态还有点懵。

    “你醉了。”

    周清南低眸注视着程菲,神色平静,声音却哑得几不成调,“再休息一下,我去给你倒杯热水。”

    这话听进程菲耳朵里,惹得她嗤笑出声。

    她仍旧望着他冷峻的脸庞,眼神变得清明几分,正色道:“早就跟你说了,我很清醒,一点也没有醉。”

    周清南无言,没什么精力再跟这姑娘东拉西扯。

    转眸看眼四周,这楼梯间光线昏黑,又处于中央空调系统布设的盲区,温度整体要比室内高一些。

    考虑到这姑娘本来就喝了白酒正上头,一热一凉易受风寒,周清南眉心很轻微地拧了下,准备把她带离这个地方。

    “我刚才看见这层楼有空包间。”周清南手捉着程菲的胳膊,对她淡声说,“扶你过去坐会儿。这里热得很,你出了汗再吹空调容易着凉。”

    姑娘却眼神不移地望着他,像是完全没听见他后面的这些话,眸子亮晶晶的,执拗而倔强:“我说我没有醉,很清醒。你听清楚没有?”

    周清南没什么语气地回答:“我清楚。”

    “你又敷衍我。”程菲眯了下眼睛,仰着脖子往他贴近几分,轻声,“你根本就不相信我现在很清醒,对不对?”

    她人靠上来,周清南闻到她身上清甜的体香,和唇齿间白酒的醇甘。

    这一幕,跟上次她被四罐烈性啤酒灌醉时极其相似。

    周清南紧紧盯着程菲,眯了下眼,眸色顷刻间黯如浓夜。

    无数次理智交锋,无数次垂死挣扎。

    多年来无坚不摧的意志力,铜墙铁壁般的自制力,在她面前寸寸瓦解,已经只剩一副虚张声势的空壳,内里全是散沙。

    周清南不止一次地想,当初他为了她的安危,跟来兰贵,或许是他生命中最大的一个错误——明知沾她就上瘾,瘾念会蚀骨,他怎么敢和她朝夕相对这么多天?怎么敢时刻面对那张让他魂牵梦萦的脸?

    说到底,私心罢了。

    寻个由头正大光明地接近,要她寸步不离他视线,甚至堂而皇之宣誓主权,将她短暂性地据为己有。骗得过其他人,骗不过他自己。

    色字头上一把刀。

    他早就是心甘情愿上了断头台的人,生杀大权掌握在她手里,根本经受不起她丁点刻意的拨撩。

    偏偏这个小东西没有半分怜悯之心,像是打定了主意,要索他的命。

    一旁不知是哪个雅间的门开了,一屋子醉汉勾肩搭背脚步踉跄地走出来,嗓门儿洪亮,七嘴八舌,吹牛说着自己年轻时候的风流韵事。

    这番喧哗,继高跟鞋后第二次打破了走廊的安静。

    安全门内光线明亮闹哄哄,安全门外的楼梯间,却仍旧昏暗压抑,空气湿热,像乌鸦眼中投射出的世界。

    周清南的目光直勾勾落在程菲绯红的脸蛋上,眸色幽暗得可怕,像下一秒就要吃人,把她连皮带骨吞食入腹。

    男人的眼神看得程菲心惊肉跳,但她执着而坚定,仍强撑着和他对视,眼睛睁得大而圆。

    程菲其实没有说谎。

    今天确实是周清南小瞧了她。

    今晚和她烈性啤酒醉酒那晚有本质不同。一小杯白酒而已,她虽然有轻微的晕眩感,但摄入大脑的酒精并不足以让她神思混乱,所以,她是真的很清醒。

    清醒地倒向他,清醒地搂住他脖颈,清醒地吻咬了他漂亮性.感的喉结。

    清醒地告诉他,这就是她的态度。

    无声对视持续了约莫两秒。

    “程菲。”周清南终于开口,嗓音极沉,“你乖一点,别闹。”

    程菲闻言,轻淡地弯了弯嘴角,道:“周总,我并没有对你提出任何要求,也没有干任何无理取闹的事吧。”

    周清南注视着程菲,忽然明白过来。

    之前遇险那日,她说他每句话都是保护她,每句话都是把她摘出去,每句话都是为她着想,却没有一句话问过她是什么想法和态度。

    刚才她做出的举动,就是她的回应。

    她在用一种没有言语,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掷地有声的行为告诉他,她对这段关系的态度。

    一阵尖锐的针刺感忽然袭击周清南大脑。

    “……”他吃痛,用力拧眉,闭眼甩了甩头。

    从周清南进梅家的第一年开始,他大脑和身体就长期承受着神经毒素的侵蚀。

    吐真剂对人体的副作用巨大,毒素在周清南体内日积月累,造成的危害和损伤不言自明。

    从今年开始,周清南便明显感觉到,他头疼的毛病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强度也有日益剧烈的趋势,有时候几十秒,有时候几分钟,有时候两三个小时都缓不过来。

    周清南眉头越皱越紧,丝丝细密的冷汗从他额头皮肤里渗出来。

    这头。

    程菲见他这副模样,心头一慌,赶紧反手将他的胳膊扶住,担忧道:“你怎么了?忽然哪里不舒服吗?”

    周清南薄唇紧抿没有言声。

    不多时,那股几乎要将他整副大脑撕裂的痛感终于消退,神思逐渐回归清明。

    周清南重新睁开了眼睛,唇色和脸色都隐有几分苍白。

    程菲眉心皱得紧紧的,问他:“你刚才怎么了?”

    “头疼而已。”周清南轻描淡写地回,“老毛病了,没什么大碍。”

    程菲面上忧色难掩,忍不住小声嘀咕:“年纪轻轻的,身上那么多伤还有头疼的毛病,你就不能爱惜一下自己的身体吗。”

    周清南闻声,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道:“这会儿你倒是真清醒了。”

    “我早就跟你说了我没喝醉,一直都很清醒。”程菲怕他还是把她之前的举动当成醉酒发疯,咬了咬唇瓣,又低声补充了一句,“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我真的是在很清醒地,向你表态。”

    周清南微动薄唇还想说什么,这时,一阵系统自带的铃声却忽然响起来。

    是他的手机响了。

    周清南取出手机,垂下眼皮看一眼。

    眸光倏地微凝。

    程菲站的位置离周清南很近,听见这位大佬的手机在响,下意识便也跟着看了眼他的手机屏。

    匆匆一瞥,见来电者在周清南的手机里没有备注名,屏幕上显示的也不是常规状态下的数字号码。

    而是几个乱码似的字样。

    “……”

    程菲狐疑,潜意识里觉得这通来电有点儿古怪。

    她见周清南看着屏幕,半天都没有接电话的意思,正想开口问什么,不料下一秒,周清南竟长指一滑,面无表情地点了“拒接”键。

    “就这么挂了?”程菲诧异地眨了眨眼睛,望着他道脱口而出,“是谁打给你的?”

    周清南眉眼间神色自若,平静地回答:“骚扰电话。”

    程菲哦一声,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跟着这位大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事,她当然不会天真到真去相信这个说法,但程菲知道,周清南不愿意言明的事,自然就有他的原因,她不会追问。

    程菲垂着眸,若有所思。

    就在她想着事情、又要沉浸进自己的思绪时,男人的嗓音再度钻进她耳膜。

    周清南说:“我能自己站稳。”

    “嗯?”程菲眨了眨眼睛,起初听见这句话时还没反应过来,面露迷茫。

    周清南瞳色沉沉的,视线落低,缓慢扫过姑娘抓住他右臂的两只纤细的手——肤色瓷白透粉,每根手指头都细而长,指甲盖修剪得光整圆润。

    察觉到男人的目光,程菲怔了下,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很用力地抓着他,窘迫得脸微红,赶紧松开来。

    周清南的注意力还在程菲的十根手指头上。

    蓦地,他问道:“你修剪指甲的频率,是不是三天一次?”

    程菲怔愣半秒,冲他点点头:“嗯。”

    “这个习惯说起来,还是我一个叔叔帮我养成的。”想起小时候的趣事,程菲嘴角不禁扬起一抹笑弧,接着道,“小时候我喜欢骑马马,但是我指甲长,玩儿起来又疯,老是在那个叔叔的脖子上抓出血印子,他每隔三天就会把我抓去剪指甲。时间一长,我自己也就留不惯长指甲了。”

    说到这里,程菲顿了下,又困惑地歪了歪脑袋,问周清南:“可是,你怎么知道我修剪指甲的频率是三天一次?”

    周清南很随意地说:“你的指甲长度,每隔三天就会出现一次变化。”

    闻言,程菲不禁错愕地瞪大眼,瞠目结舌。

    这人是齐天大圣吗,长了一副火眼金睛?连她指甲的长短变化都观察得这么仔细且精准?

    程菲脸颊泛红,瞪着男人英俊又淡漠的脸,半天都不知道能说什么。

    周清南抬起腕上的表看了眼,见时间差不多了,便道:“看程助理应该也没什么事了,回去吧。”

    说完,他转过身,兀自便从楼梯间移步而出。

    程菲只能跟上去。

    她走在周清南身后,迟疑好几秒,终于还是禁不住问出口,说:“你……你是每天没事做的时候,就喜欢盯着我的手看吗?”

    大佬闲庭信步似的走在前面,头都没回一下,平静地回答:“我是随时随地都喜欢盯着你看。”

    程菲:“……”

    程菲被口水给呛到了,脸颊的红晕摧枯拉朽蔓向耳朵根,抿抿唇,说:“那你为什么这么喜欢看我?”

    周清南从善如流,还是眼皮都没动一下地便说:“因为你漂亮,从头发丝到手指头都长得好看,赏心悦目。”

    程菲听得脸色更红,轻声嘟囔着说:“你这个理由,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那就是因为,”周清南淡淡地说,“我心理变态。”

    “……”程菲黑线脸。

    周清南顿步,扭头看了她一眼,“这个理由呢,有没有说服力?”

    太有了。

    程菲深深地汗颜,在心中默默朝这位大佬竖起一根拇指:你叼。

    *

    回到雅间,空酒瓶子摆了好几个,席上众人都已经吃得差不多了,韩秘书唤来服务员,出去结账。

    程菲跟在周清南身后回到雅间,正往自己的座位走,经过某处时,一道清润悦耳的嗓音却蓦然响起,语气温和地道:“程助理出去了这么久,是身体有哪里不适吗?”

    程菲闻声卡了壳,脑袋转向声源方向。

    只见说话的人是梅四少梅景逍。这位毒蛇一样漂亮的贵公子身着华贵西服,正交叠着长腿优雅地坐在椅子上,看向她的眼神温润中缱出几分关切,与往日相比没有丝毫异常。

    程菲可不会被这人无害温柔的表象所蒙蔽。

    她朝梅景逍笑了下,笑意疏离,不入眼底,回道:“上了个洗手间,出来之后顺便给家里人打了个电话,谢谢梅总关心。”

    梅景逍是何等人物,从几日之前便感觉到了这个年轻姑娘对自己态度的转变。但他一点不在意,嘴角勾起抹从容的浅笑,说:“可是我看程助理脸色不太好,不如,我派人送你先回酒店休息?”

    “不用了。”程菲毫不犹豫地拒绝,“待会儿我跟周总一起回去就好。”

    听见这话,梅景逍的神态倒是出现了少许变化。

    他很轻地挑了下眉峰,目光在周清南和程菲之间流转一圈,没再说什么,只是端起桌上的茶水轻抿一口,神情耐人寻味,不知所想。

    程菲坐回自己的位子。

    在楼梯间休息了二十来分钟醒酒,之前吃的东西也消化得七七八八,程菲有点饿,见桌上还有一份桂花糕没怎么动过,便拿筷子夹起两个,一个自己吃,一个顺手放进左侧的餐盘。

    边儿上,周清南刚低眸回完一条消息,熄灭手机屏。余光一扫,正巧看见小姑娘往自己碗里放进来一块糕点。

    程菲悄然拿眼风往旁边瞥,见这位大佬耷拉着眼皮瞧着她给的桂花糕,好几秒都没有动筷去吃的意思,不禁蹙眉,凑过去小声说:“喝了白酒要吃点主食,这样胃才不会难受。”

    周清南顿了下,也倾身往她贴近,薄唇与她微红小巧的耳珠仅隔两指,轻声道:“凑这么近跟我说话,不避嫌了?”

    程菲双颊热热的,嘀咕着他:“我这几天真的想了很多很多事。反正你对所有人都说我们是男女朋友,我避嫌给谁看?”

    周清南盯着她,眸光深沉而复杂:“你……”

    “先吃你的桂花糕。”

    程菲吃完自己的桂花糕,又拿起另一个,二话不说直接往周清南嘴里一怼,红着脸压低声,“其他话,等你从乌川回来,完全思考清楚了再跟我说。”

    她不让他说,他只好闭嘴。

    周清南嘴巴被桂花糕堵住,一双微挑的狭长双眼笔直盯着身旁的小姑娘,眼神沉得危险。

    须臾,毫无征兆又没来由的,他竟很淡地笑出一声,撤开了落在她脸上的视线。

    程菲捕捉到他嘴角那丝笑,狐疑:“喂,我很严肃。你笑什么呀?”

    周清南垂着眸,手拿着桂花糕送到嘴边,一口咬下一大块儿,左侧腮帮鼓起来,缓慢咀嚼,没有答她这句话,只是漫不经心地说,“本来以为你醉了,还准备今晚让陆岩在酒店守着你。”

    “为什么让陆岩守我?”程菲清秀的眉打了个结,脱口而出,“你呢?”

    “我待会儿要出去办件事,你要是状态不错,可以带你一起去。”周清南说着,侧目瞧她,似笑非笑地挑了下嘴角,“跟么,小女朋友?”

    这称呼虽然只挂着一个掩人耳目的虚名,但实在暧昧又亲密。

    程菲心尖猛地颤了下,像趟过了一溪甜蜜的暖流。她嘴角止不住地上翘起一个弧度,亮晶晶的明眸望着他,用力点头:“嗯!”

    *

    晚上十一点整,兰贵县某地下酒吧内。

    空气里充斥着重金属摇滚乐的音符,光线昏暗,灯光迷离,烟雾被光线照得五颜六色,包裹着舞池中央那些尽情扭动享乐的年轻躯体。

    舞台之下,卡座吧台几乎座无虚席,到处都是正在喝酒抽烟玩骰子的男女。

    一局开出来,几家欢喜几家愁,笑声叫骂声不绝于耳。

    糜乱得像一场群妖盛会。

    吧台最靠边的位置上,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

    与喧嚷的大氛围不同,这两人大部分时间都很安静,面前摆着两杯特调的鸡尾酒,偶尔喝上一口,看上去和周围人格格不入。

    终于,在咽下第三口鸡尾酒时,程菲绷不住了。

    她在滨港时虽然也去过酒吧之类的场所,但这地方毕竟地处边境,周围人的交谈声中,除了本地方言外,还夹杂着缅甸语和老挝语,混乱异常。

    程菲有点害怕,时不时左右环顾两眼,边目光警惕地观察四周,边贴过去凑到周清南耳畔,问道:“你说你要办事,就是来这种地方办?”

    周清南喝了一口酒,很随意地“嗯”了声。

    程菲轻皱眉心:“你到底要办什么事?”

    “见一个人。”他答道。

    程菲好奇:“见谁?”

    周清南单手晃了下洋酒杯,深紫色的灯光照下来,在酒液表面荡开圈圈暗影。他神色散漫自若,没什么语气地回答:“快来了。”

    问了几句没问出个所以然,程菲不好再多言,只好乖乖闭上嘴巴,继续端起面前的果汁鸡尾酒,抿着喝。

    过了大约五分钟,程菲正百无聊赖地拿手机刷朋友圈,眼风不经意间往右侧一刮,便看见一道黑色人影朝他们的方向走过来。

    程菲愣了下,定睛去看。

    那是一个身形挺拔而高大的男人,年龄约莫三十岁上下,黑衬衣黑长裤,容貌俊朗五官立体,浑身的气质却十分雅痞,一双桃花眼含着七分醉意三分情,路都走不稳了,醉醺醺,看着像个不学无术游戏人间的富家公子哥。

    只见这人手里端着一杯威士忌,踉踉跄跄走过来,一个没注意,撞到了周清南的胳膊。

    酒液倾洒,瞬间将周清南的衣服湿透。

    程菲:“……”

    程菲见状,别提多无语,连忙从随身背的挎包里取出一张纸巾,给周清南擦拭。

    周清南也眉心微蹙,一副不爽又忍着不发作的样子。

    然而,令程菲怎么都没想到的是,这个烂醉如泥的公子哥儿眼神都聚不了焦了,居然还恶人先告状,扬手一抬指向周清南,大着舌头骂道:“操!你他妈没听过好狗不挡路啊?撞翻老子的酒,还不跟老子认错?”

    周清南气极反笑,冷冷道:“不好意思,听不懂狗叫。”

    “什么?”公子哥儿大怒,居然一把揪住周清南的衣服,骂骂咧咧,“你敢骂老子是狗?欠收拾是不是?”

    周清南满目戾色,懒得跟这醉鬼废话,直接反手把这公子哥的领子一提,起身就朝一个方向走去。

    “……”程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怕闹出什么大事,只能也快步追上。

    这种场合,醉鬼打架常见得很,周围人一点不在意,没看两眼便将目光收了回去,继续找自己的乐子。

    *

    程菲一路跟着周清南和醉鬼公子哥来到了仓库间。

    “周总!周清南!冷静啊!千万不要冲动!”眼瞧着周清南满脸怒火,像是分分钟就要发飙,程菲急坏了,用力拽住这人的胳膊往后拽,“冲动是魔鬼,你要是把这人揍成猪头,我们考察团明天就走不了了!你……”

    谁知进了仓库关上门,她话还没说完,周清南便一把将醉鬼公子哥给丢了开。

    原本还醉得像摊烂泥的公子哥儿扭了扭脖子,居然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眼中再无半点醉态。

    “老大,你怎么还带个妞?”醉鬼公子哥儿奇怪地问了句。

    “她望风。”周清南说。

    公子哥:“……”

    程菲:“……”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公子哥似乎对周清南的这个说法有点无语,但也没什么反对的意思。他目光在程菲身上打量一圈,之后便重新看向周清南,脸色严肃几分:“进隔间再说。”

    周清南点了下头。

    随后,只见公子哥就像变魔术似的,移开仓库墙上的一副巨大裸体美人油画,露出后方的一扇小门。

    程菲:“???”

    又见公子哥触亮电子屏,用指纹开锁。咔哒一声,门开了。

    公子哥面无表情地提步入内。

    周清南也跟上去,经过程菲时看了她一眼,冷静而平和地道:“你在外面等我。不用害怕,里面有监控,我能看见你。”

    程菲呆呆地问:“刚才进去的那个是谁?”

    周清南从容道:“一个朋友。”

    程菲继续呆呆地问:“这个密码房间是什么?”

    周清南继续从容地答:“他的个人工作室。”

    “他干什么工作的?”程菲匪夷所思,“工作室这么神秘见不得人?”

    周清南:“卖黄片。”

    程菲:“…………”

    话说完,周清南便转身进去了。

    密码门关上,徒留程菲一个人在原地,目瞪口呆风中凌乱。

    不是。

    这又什么情况?

    第58章 Chapter 58

    对小姑娘交代完后,周清南便不再耽搁,迈开长腿提步进了那扇密码门,也就是他口中那个身份神秘的“黄片工作室”。

    独留程菲一脸迷茫加呆滞的站原地,瞠目结舌,cos雕像。

    下一秒,轻轻一声“砰”,那扇开启的密码门被进屋的男人反手就给关上了。

    一室之内寂若死灰。

    也就是在那阵关门声响起的刹那,程菲飞远的思绪才回归大脑,一个激灵,猛地醒过神来。

    那位大佬刚跟她怎么说的来着?

    那个装醉的公子哥是他朋友,专业买黄片,为了自己隐秘而伟大的黄色录像带事业,不惜在这个地下酒吧的小仓库里搞了个工作室?

    程菲回忆着周清南说的这番话,眉心越皱越紧,不多时,直接双手叉腰笑出一声,只觉得荒诞又离奇。

    看着眼前紧闭的钢制密码门,程菲眯了眯眼睛,暗道:看来,真的和她猜测的差不多。

    这位黑老大的身份绝不简单。

    *

    密码门外,程菲还在绞尽脑汁地思索着。

    一墙之隔的隔间内部,周清南反手将门关紧,刚回转身,眼前视野便是一闪,原本漆黑昏暗伸手不见五指的的空间被瞬间点亮。

    先进来的人摁亮了墙上的灯开关。

    只见这间屋子并不算大,总体面积不超过三十平,水泥地,没铺地板也没铺砖,四面墙壁斑驳掉漆,几个黑色大铁架分别陈列在房间的西南两面,上面摆着很多玻璃水、打蜡器以及成摞成捆的新光碟,杂乱不堪。

    初看之下,就是个杂物间,并无任何异状。

    “老大啊,不是小弟我说你,为什么让你在滨港好好待着不听,非得跑来这个边境小县城!”

    穿西装的纨绔公子哥满嘴怨气,说话的同时,弯下腰,一屁股坐在脚边的一个大纸箱上,从裤兜里摸出一盒烟,抬指敲出两根,一根丢自个儿嘴里,一根凌空抛给周清南,继续没好气地吐槽,“搞得我也只能上这儿来找你。”

    周清南随手把烟接过来,看都不看纨绔西装男,只随手打开旁边的监控显示器。

    屏幕闪了一下,之后便显现出画面。

    小小的显示器方框内,年轻姑娘在密码门外踱了会儿步,随后便索性弯下腰,大剌剌坐在了旁边的小沙发上,掏出手机玩游戏。

    周清南目不转睛盯着显示器看,语气随意:“之前还听你说想出外勤,难得让你出一回,又他妈不乐意了。”

    西装纨绔,也就是丁琦,在听完周清南的话后,顿时被呛了下,绿着脸怼道:“这是给我机会出外勤吗?你这是让我来遭罪!”

    周清南挑眉,视线在丁琦身上打量一圈,问:“你来兰贵,一没动刀二没动枪,遭什么罪?”

    “谁告诉你吃枪子才是遭罪啊!”丁琦激情开麦,对着这位既是搭档又是上级的大佬就是一通喷,“上头前几天收到你发的摩斯密码,专程让我和你见一面,面对面核对这次反恐任务的细节。我妈给我介绍了一个相亲对象,本来我都准备订票休假回老家了,临时受命出差找你,本来以为你在滨港,我还喜滋滋的以为是个美差,结果呢,你莫名其妙跑这地儿来了!”

    “你不知道兰贵这边的住宿条件有多差吗?我又不敢跟你住一个酒店,隔着两条街随便找了个小旅馆,昨晚一住进去,半夜起来就起来打了三次老鼠!”说到这里,丁琦吸了吸鼻子,瞬间委屈得像个小媳妇,小声咕哝,“哥你真是太过分了,跟你搭档这么久,你不知道人家最害怕老鼠吗!”

    周清南:“……”

    周清南冷脸寒眼,看着眼前的英俊青年,冷冷道:“这位警官同僚,我时间宝贵,没多少精力看你在这儿表演。”

    眼瞧着搭档老大要发飙了,丁琦一滞,下一秒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脸上期期艾艾的小表情给收起来。

    丁琦早年间是中国红客组织的核心人员,后来,在一次与国安局合作的反间谍行动中,丁琦凭借过硬的技术水平与境外黑客死战三天,成功拦截下间谍组织对国安局内部网络系统的数千次攻击,立下大功,中央赏识,被特招进了国安局做后勤警察。

    即使是在高手如云的国安局中央本部,每年的技术考核,丁琦在后勤人员中的排名也还是名列前茅,其实力可见一斑。

    然而,谁又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位令国际上无数电脑大神黑客高手闻风丧胆的技术流顶尖大佬,对外冷若冰霜不苟言笑,私下里面对熟识的老朋友,竟然如此的平易近人,骚气欢脱。

    丁琦的性格,插科打诨时嬉皮笑脸不靠谱,可一旦正经起来,那也是一是一二是二,半点不会掉链子。

    “不好意思啊,主要太久没见到亲爱的搭档同志,我情绪有点儿激动。”丁琦握拳遮嘴咳嗽了两声,下一秒脸色便严肃下来,光速切换进工作状态,“那咱们就说正事儿。”

    周清南脸色淡而冷,转眸看一眼,见旁边有把破了几块皮的老旧办公椅,也弯腰落座,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对面的丁琦,等对方下文。

    丁琦语气微沉,道:“根据你上回给的情报,红狼将安排梅凤年于6月4号当天对乌川进行恐怖袭击,但是你为什么没有把他们预备袭击的具体场所或者地标建筑逐一汇报清楚?”

    周清南冷声道:“梅凤年生性狡诈,极其多疑,那天晚上我递出来的已经是我目前知道的全部。”

    闻言,丁琦蹙眉,诧异道:“马上就要四号了,那老东西还没把具体的恐袭地点告诉你?”

    周清南面容平静,摇头。

    丁琦:“那参与人员呢?具体有哪些?你也不知道?”

    周清南沉声道:“根据梅凤年之前告诉我的,正式行动开始前的四小时,他会以视频会议的形式告知所有人计划的具体实施步骤,也只有在那个时候,我才能拿到恐袭人员名单。”

    话音落地,屋子里一阵安静。

    丁琦眉心的结皱得更紧,懊恼地低咒一声,骂道,“这个姓梅的也太难搞了,你他妈在梅家耗了这么多年,流了血改了姓,他居然还是这么防着你?老家伙身上带着那么大个肿瘤,半只脚都踏进棺材了,还不做点好事为自己延个十月八月的寿,真是无可救药!”

    “据我之前掌握到的情况,红狼组织有一个领袖,就是被组织成员尊称为‘神父’的人,那应该是个极端主义者,平时肯定没少对底下的人洗脑。”周清南神色凛然如冰,说道,“他们致力于挑起争端破坏各国秩序,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们的最终目的,应该是通过在各国之间倒卖情报,挑拨嫁祸,利用国与国、地区与地区之间的矛盾,引发大规模战争。”

    丁琦听后,若有所思地眯了下眼睛,稍顿两秒,忽然问周清南道:“蛟龙的沈寂,你应该认识吧?”

    沈寂?

    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周清南垂眸,面无表情地思索几秒钟,点点头,“有点印象,海军陆战蛟龙突击队的队长。”

    “没错。”丁琦眼神里泛出一丝惊喜,“你之前见过他?”

    周清南摇头,散漫地答:“只是听过这个名字。沈寂,这人挺出名的。”

    “我和他交情不错。”丁琦说道,“沈寂两个月前在红海执行任务,抓到了一个犯罪嫌疑人,艮悉尼亚籍的,从这个艮悉尼亚人身上,蛟龙突击队搜出来了一个U盘。沈寂当晚查阅了这份U盘上的资料,第二天就派军用直升机把那U盘送到了我手上。”

    周清南猜到什么,眉峰挑高几分:“和红狼有关?”

    “对。”丁琦点了下头。谈到这里,他眉眼间的神色忽而凝重几分,静半秒,望着周清南道,“那份U盘里的资料是神父日常给底下人授课的课件,神父的授课内容很杂,跟传销头目搞洗脑的套路差不多。但是其中有一节大课,我记忆很深,叫‘人类清除计划’。”

    话音落下的刹那,周清南的瞳孔有一瞬收缩,眸色骤凛。

    “相信沈寂应该也是看到了这个标题,才引起了高度警觉。”此时的丁琦面容冷肃,再没了半分先前那个放浪不羁纨绔大少爷的影子,缓声道,“在那套课件里,红狼神父花了很大篇幅来详细阐述他的观点,他认为,地球上存在的所有犯罪,都是因为人口太多,人均到手的资源少且劣等,所以,只要清除掉全球95%的人口,剩下那5%的人,就人人都能享有取之不尽的优等资源,同时,地球现今存在的很多自然类问题也能迎刃而解。”

    听完丁琦的话,周清南只是极淡地冷嗤了声:“看来,那些人没把自己当‘恐怖组织’,反而是以救世主自居。”

    “可不是吗。”丁琦也无奈地摇摇头,叹息,“歪门邪理一大堆,不过是想统治世界、独享自然资源,给自己的贪欲找借口罢了。”

    须臾,周清南眯了下眼睛想起什么,又对丁琦道:“对了老丁,我有件事要交给你去办。”

    作为局里千挑万选出来的精锐,周清南进入梅家潜伏,转眼已经十余年。这些年,周清南的上峰换了无数个,搭档倒是只有俩,自打上一个后勤搭档因伤退役后,便由丁琦接手,继续给周清南打辅助。

    和深入敌方腹地,每天都要花心思跟一帮牛鬼蛇神周旋的周清南不同,作为后勤组的搭档,丁琦的工作内容便轻松很多。

    只用偶尔给外勤大佬提供一些情报,帮着外勤大佬打打下手,坐在办公室里,吹着空调敲敲键盘就能完成。

    跟周清南合作了五六年,丁琦觉得他这位大佬搭档是真的事儿少。

    其他同事搭档的外勤特工,哪个不是今天找后勤搭档要资料,明天要后勤搭档跑长途。看着同组的其他同事工作任务如此繁重,丁琦的心情一直都很复杂。

    配了个如此全能无敌、几乎完全不需要自己这个小辅助的大佬级搭档,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还是忧伤。

    说实话,丁琦其实也挺愁的。

    丁琦虽然是个技术流,干出过只用七分钟就黑进五角大楼安保系统的光辉事迹,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想每天抱着电脑在空调房里安稳度日。

    丁琦总是想,自己这么好的身手和使不完的牛劲,上头一直把他困在办公室里敲键盘,真是屈了他的大才!

    这会儿,闲了好些年、已经浑身发痒的丁琦一听搭档大佬要给自己安排任务,他瞬间就激动了。

    丁琦眼睛蹭蹭放亮光,脊背一挺坐得格外端正,兴奋不已道:“哥,你终于舍得给我安排活了?天呐,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我不是在做梦吧!不枉我除夕那天给我太奶烧了三箱黄纸,她老人家终于显灵了!”

    周清南:“……”

    周清南没吭声,只用一副关爱智障少年的眼神瞧着丁琦。

    “好的我冷静。”接收到大佬冷飕飕的眼神信号,丁琦用力清了清嗓子,再次将体内熊熊燃烧的逗比之魂给压制住,用一本正经地口吻道,“说吧哥,您老人家要给我排个什么活?是去爬迪拜第一高楼破窗而入拿情报,还是去色.诱哪个杀人不眨眼的冷酷女杀手?尽管说。为了组织,为了使命,我的清白时刻准备着牺牲。”

    周清南合了合眼眸,深吸一口气吐出来,眸色如霜,道,“丁琦同志。”

    丁琦屏息凝神,耳朵竖得高高的,等待大佬吩咐:“哥哥您说。”

    周清南语气漠然:“你是个国安警察,你的上级现在在给你安排任务,你他妈给我正常点。”

    “……好的。”丁琦抬手用力抹了把脸,表情冷峻,“正常。”

    周清南没闲工夫和丁琦瞎闹腾。他神色冷沉几分,交代道:“这次乌川的袭击行动,是梅凤年第一次把红狼安排的事情交给我做,我们务必想尽一切办法阻止这场恐袭。但是,现在面临一个难题。”

    丁琦机敏得很,一下就反应过来:“你是怕,梅凤年第一次让你接触红狼你就把事情办砸,他会对你起疑心?”

    “没错。”周清南面容格外冷静,“你应该知道几个老总的意思,‘暗礁计划’执行了这么久,最终目的可不是只动一个梅凤年。”

    丁琦:“我当然明白。中国国力日益强盛,万丈光芒难掩,早就成了红狼最大的攻击目标。这几年,红狼的恐袭行动,十个里就有八个是针对我国,还制造各种谣言煽动舆情,秘密窃取军工类的情报,犯下的罪行一本书都写不完。红狼神父才是最大的隐患。就算梅凤年落网倒台,红狼也可以再扶持出第二个中国区代理人。”

    “只有除掉了神父。”周清南凛目,“暗礁计划才算取得真正的成功。”

    “我懂你的意思了,这一次,我们既要阻止乌川恐袭,又坚决不能让你暴露分毫。”丁琦明白过来,很轻地点了下头。

    像是察觉到了这一难题的棘手,丁琦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抬手捏眉心,在屋里来回踱步,边踱边自言自语似的道,“那怎么办,只要恐袭行动失败,梅凤年肯定会全面复盘,到时候你一个新加入进去的,肯定会成为第一个怀疑对象,这根本无解……”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替罪羊。”周清南漠然打断他。

    丁琦愣住,脑袋唰一下抬高,看向他,“替罪羊?什么意思?”

    周清南:“恐袭行动正式开始前的四小时,我就能拿到所有参与袭击的恐怖分子名单,到时候,我会用最快的速度把情报透给你。”

    “然后呢?”丁琦问。

    周清南:“然后就是你的拿手好戏。”

    丁琦迷茫地眨眨眼睛:“详细一点?”

    周清南:“我要你选一个倒霉蛋,往他银行账户上转一大笔钱,金额你看着定,但是转账记录的时间,你得想办法改成一周之前。”

    “哦……”丁琦恍然大悟,抬手猛地一拍脑门儿,“你是想把这件事栽赃给那个倒霉蛋?”

    “你先按我说的去办。如果银行那边遇到了阻力,你就让老总出面交涉,争取特殊情况特殊处理……”

    周清南说着话,左侧太阳穴又是一阵尖锐的刺痛袭来。他闭眼拧眉,抬手用力摁了下额角位置,试图缓解。

    “嗯,我明白了,老大你放心,我一定给你办妥。”丁琦拍着胸脯打包票,说完注意到周清南脸色苍白,额头也隐约可见一层冷汗,不禁忧从中来,眉心紧缩道,“老大,你怎么了?”

    周清南闭着眼没有说话。

    太阳穴的位置,就像有人拿着冰锥子和榔头在往里钻孔,刺痛难言。

    他竭力忍耐着,在等待那阵痛感淡去。

    丁琦见状,担心得不行,又做不了什么,只能起身拿起一瓶新的矿泉水,拧开盖子递给周清南,说:“喝点水?”

    刺痛逐渐消退下去。

    周清南缓慢掀开眼帘,从丁琦手中把水接过来,轻抿一口。

    微凉的水液沿着食道滑下去,他薄唇微抿,用力甩了甩头,大脑重新变得清明。

    丁琦目光在周清南脸上打量片刻,忽地一滞,想起什么,接着便迅速起身走到一个架子前,把堆得乱七八糟的几大摞报纸扫开,露出放在最底部的一个箱子。

    银灰色,很精巧,看不出材质,是一个微型的低温血液保存箱。

    丁琦提着箱子回到周清南跟前,键入密码,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一个采血用的针头、几个储血试管,和碘伏棉签等辅助物。

    周清南对这些东西显然不陌生。他脸色淡漠,很自然地便将袖子捋起来,露出胳膊上的静脉血管。

    丁琦给双手消完毒,又用碘伏擦拭周清南手臂的血管皮肤,之后,尖锐的针头便刺破皮肉。

    血液汩汩流进试管。

    丁琦眉心的结并未舒展开,边神色专注地替周清南采血,边沉声道:“梅凤年还是会定期给你注射吐真剂?”

    周清南耷拉着眼皮,神色漠然,没有答话。

    “……这个畜生。”丁琦低骂了句,“那种神经毒素根本没有特效解药,每年你的血秘密送回去,检验过后,毒素含量都是成倍增加……”

    几个试管都装满了,丁琦把针头拔出,拿棉签压住破皮处。

    “谢了。”周清南淡声说了句,接过棉签自己止血。

    几个装着周清南血液的试管被存放进血液保存箱。

    丁琦低着头,“啪”一声用力盖上盖子,扣住箱体表面的双手用力收紧,骨节咯吱作响。

    “齐医生给你开的药,你记得坚持吃。”丁琦没敢抬头看周清南,低垂的眼帘底下隐红一片,哑声叮嘱,“辅助排毒的。”

    “知道。”

    周清南勾嘴角,抬手拍了下丁琦的肩膀,语气散漫而痞气,“放心吧,我一身反骨命又硬,阎罗王没胆子收。”

    丁琦听完,这才转眸看向周清南,强行挤出个笑,故作轻松:“这倒是。哥你行走这么江湖这么多年,人送外号‘活阎王’,哪个鬼差敢不长眼,来勾你的魂。”

    两人闲聊了两句。

    之后,周清南便问丁琦:“还有没有其他事?”

    “没了啊。”

    丁琦说着,目光若有似无扫了眼一旁的监控显示屏。

    画面显示,那小姑娘还是窝在沙发上玩手机,两条纤细的长腿都蜷到了沙发上,不知是困还是等得无聊,她眼皮低掩,整个人蔫蔫的,瞧着没什么精神。

    丁琦心下好笑,过去伸手勾住周清南的肩膀,低声打趣儿,“至于吗哥,咱们进来到现在也就小半个钟头,瞧你急的,这么久没见兄弟,怎么也不想跟我聊聊天叙叙旧啊?”

    周清南瞥他一眼,“我看起来很急?”

    “对啊。”丁琦一本正经地点头,“我观察你很久了,从踏进这个房间开始,你眼睛几乎就没从那闭路电视上移开过,就差直接钻进去了。”

    周清南:“放屁。”

    “我看得真真的,还能有假?”丁琦说,“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家酒吧的老板是我的线人,自己人的地盘,你还担心她被拐跑?”

    周清南:“我倒不担心她的安全。”

    丁琦:“那你眼珠子都挪不开?”

    周清南:“我是怕她无聊。”

    丁琦:“……”

    丁琦无语了,顿了下,不由更加好奇,问他:“说真的,哥,你和这小妞什么关系啊?还专程追着人家来兰贵。”

    说着又摸摸下巴,看着显示屏开始念叨,“嗯,确实是个大美女,脸蛋身材都一点儿毛病没有,和你也还挺般配的……”

    周清南静默两秒,而后也不答话,只是对丁琦淡声道:“你先转过去。”

    丁琦:?

    丁琦迷茫,虽不解,但还是听话地照做,原地立正向后转,背对自家搭档大佬站好。

    周清南一脚踹在丁琦屁股上。

    “……我去!”

    丁琦吃痛,揉着他紧实的翘臀回过头来,哭丧着脸问:“你踢我干嘛啊哥哥?”

    周清南抬手指丁琦,低声警告:“别的人我不管,她,不许议论。”

    丁琦一噎,捂着屁股更憋屈了,小声咕哝:“这不帮你把把关吗,又不是讲她坏话,你至于这么护犊子。”

    周清南扬了下眉。

    丁琦默,随之便露出个乖巧的笑脸:“不议论,不议论。”

    *

    一扇门之隔的外面,除程菲外,仓库里空无一人,光线昏暗,空气里隐隐能听见远处酒吧大厅喧嚷的人声。

    程菲坐在沙发上玩手机斗地主。

    打完几把后,她看了眼屏幕右上方的时间,发现,周清南和纨绔小哥两个人关在密码房里,转眼已经过去二十几分钟。

    也不知道那两个大男人有什么秘密,能聊这么长时间。

    总不可能是……

    有一腿吧?

    程菲蹙眉,被自己脑子里冒出来的这个猜测给吓到了,心里直犯嘀咕。

    脑子里胡七八糟思索了几秒后,她微抿唇,从手机斗地主的界面切出去,打开微信,准备给密码房里的大佬发个消息,问问他忙完没。

    谁知道,程菲这头刚在输入框里敲下第一个字,那扇密码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程菲一怔,抬起头,看见周清南和之前那个纨绔公子哥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

    “……忙完了呀?”程菲赶紧熄灭手机屏,整理了下头发,从沙发上站起身。

    “嗯。”周清南朝她点了下头,继而停顿半秒,侧眸沉声道,“记得我跟你说的事。”

    这话自然是在叮嘱丁琦。

    丁琦豪气一摆手,拍拍胸口说:“放心吧老大,我你还不知道吗?绝对的靠谱。”

    周清南颔首,没再说什么,视线一转便落在身旁的小姑娘身上,嗓音明显轻柔几分:“走吧。”

    丁琦:……

    丁琦眯起眼,眼神往右飞,看了看自家的搭档老大,又往左瞄,瞧了瞧老大身旁那个水灵又娇艳的小姑娘,心里莫名就有点儿发酸。

    认识老大这么多年,老大从来没用这么温柔的语气跟自己说过话。

    又想起,当初沈寂刚恋爱那会儿,也总是因为温舒唯就冷落自己……

    丁琦越想越郁闷,越想越癫狂,不禁在心头冷笑一声:都他妈有对象了是吧?

    那可太棒了。

    全世界都散发着恋爱的酸臭味,从今往后,就只有他特工小丁——还散发着单身狗的清香!

    丁琦这头正琢磨着,那头,站在周清南身边的程菲也在思考。

    半秒后,她出于礼貌,还是抬起胳膊朝丁琦挥了挥,微笑打招呼:“你好啊。”

    丁琦听见这声音,这才回过神来,也赶紧朝程菲露出一个灿烂笑容,一口整齐大白牙在暗光中闪闪发光:“你好嫂子。这次比较匆忙,下次来云城找我,我请你吃饭啊。”

    “好嘞……”程菲笑盈盈地接了句。

    接完,眼睛眨巴两下,反应过来什么,瞬间窘迫,两片红晕不可自控地在白皙双颊蔓延开——这卖黄片的刚才喊她什么?嫂子?

    这……

    程菲僵住了,侧眸看周清南,视线里带着求助的意思。

    可这位大佬却像根本没听见黄片老弟的那声称呼,表情平静眼神冷淡,大手一抬,直接捉住了她纤细的左胳膊,带着她大步离去。

    丁琦留在原位,高大身躯吊儿郎当地斜靠着密码门,冲两人的背影吹了声口哨:“慢走啊二位。”

    待周清南和程菲的身影彻底从视野中消失,丁琦面上的笑意便逐渐褪去。

    他转身进屋,将血液保存箱调好温度密封好,拿出手机拨出一个号码。

    没一会儿,接通。

    丁琦眉目间萦绕着一丝忧色,道:“齐医生吗?今年的血样采好了,我明天一早就送到你那儿。”

    *

    走出酒吧已经是深夜。

    街景萧瑟,一个行人的影子也瞧不见,只有两只野猫在街头厮打,喉咙深处发出威慑而惊恐的呜鸣声,为这座被夜色笼罩的边境小城增添了几丝荒寒色彩。

    程菲和周清南并肩行至马路牙子上,隔了大约一步远的距离,谁都没有说话。

    不多时,程菲忽然深吸一口气吐出来,扭头看向身旁的男人,轻声开口:“周小蝶不是你的女儿吧。”

    周清南静了静,摇头。

    这个答案其实早就在程菲的意料之中,她并未感到丝毫意外。

    她站定,注视着他,又说:“今晚你和你那个朋友见面的事,应该很隐秘?”

    周清南闻声,脚下的步子也跟着顿住,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举动和语言。

    他平视着前方,下颔线紧绷。

    地面上是他的影子,修长得夸张,几乎已经被头顶的路灯拉扯到变形,快要四分五裂。

    程菲直直看着他,眉心轻皱,继续道:“你连陆岩都没有带,却要我跟着一起来,我想知道是为什么。”

    周围的空气安静了刹那。

    然后程菲便听见男人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沉而微哑,平静地回答:“想和你单独再待会儿。”

    “……”程菲微怔。

    他说话的声量不大,轻描淡写几个字,却像是雷鸣般的鼓点,重重击向她的心脏。

    不知为什么,程菲心头忽然酸涩得厉害,在那一秒种,她甚至有了一种流泪的冲动。

    但她很快就仰头看向夜空,把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给忍了回去。

    周清南转过头,视线流连描摹过姑娘柔美的侧脸,目光深得仿佛两片黑色的海,静默良久,才又开口,哑声唤她:“程菲……”

    “今晚你什么都不要说。”程菲轻声打断他,语气平缓,“我还是那句话,乌川你去,我会在滨港等你。”

    “分开的这段时间,我们都去认真思考一些事。”程菲没有给他中途打断的机会,很快又接着道,“等你回滨港,一定要来找我。好吗?”

    ——你一定要来找我,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不要像你之前说的那样,等兰贵之行结束,从此就桥归桥路归路,各自从彼此生命中退场,再无交集与瓜葛。

    ——你一定,要来。

    程菲看着周清南,明亮的双眸执拗而坚定,像写满了千言万语。

    周清南也回视着眼前的姑娘。

    短暂的几秒钟,于他而言仿佛漫长的百年。

    随后,周清南眼底浮起一丝像是无奈,又比无奈更深沉复杂的笑意,抬起手指,轻轻捏了下姑娘柔软的颊,终于朝她点头:“好。我一定。”

    第59章 Chapter 59

    次日清晨,县委张书记一大早就来到酒店,为考察团的众人送行。

    酒店大门口,晨曦柔和。

    考察团的一行人,除了还在还躺在医院里养伤的梁瀚外,其余人悉数到场,参与了这场简单的践行礼。

    几个秘书股的秘书带着驾驶员们忙活着,帮着把各位贵宾的行李逐一搬上车。

    以张建良书记为首的官员们,则在和周清南程菲等人寒暄。

    “梅总周总,程助理,各位。在这里,我代表兰贵县县委和全县的老百姓,再次向你们表示衷心的感谢。”张建良书记言辞恳切面含微笑,依次和考察团的人握手表达敬意,“预祝咱们滨港电视台的新栏目,取得圆满成功!”

    相处了一段时日,程菲对这个清廉正直的县委书记颇有好感,笑着回道,“这段时间给书记您添麻烦了,我们才应该谢谢您呢。”

    “哎呀。”张建良摆了下手,说,“你们是来做好事、帮助我们的,快别说这些见外的话,我还担心有哪些地方招待不周,你们转头就在背后说我们这些老头子不做人呢。”

    话音落地,众人都被张书记幽默的话语惹得笑。

    现场气氛一下就轻松起来。

    程菲瞬间瞪大眼,正色道:“怎么会,您对我们的招待已经好得不能再好啦。”

    张建良:“小地方条件有限,你们满意就行。”

    这时,站在旁边的许副书记也走上前,笑眯眯地道:“好了书记,周总程助理他们下午还要赶飞机,咱们就别耽误人家时间了。”

    “对对。”张建良点了下头,眉眼间流露出一丝不舍,笑道,“那我也就不说什么煽情话了,各位一路保重,将来如果有机会,就再回兰贵来看看,我们这帮老头子也继续努力,争取下次等你们来的时候,耳目一新!”

    之后,一行人便准备上车,前往平南机场。

    梅氏集团来的时候就有自己的专车,因此,梅四少和几个同行的梅氏高层并未乘坐县委准备的公务车。

    梅氏的司机侍立在车旁,眉眼低垂,替自家小少爷拉开了车门。

    一身休闲打扮的梅景逍走过去,正要弯腰上车,动作又顿住。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他微侧头,视线看向了旁边那辆纯黑色的公务车。

    程菲站在车门边,还在和许副书记聊兰贵县当地特产的事,周清南则身姿笔挺地站在姑娘身旁,眉眼间神色淡漠,看不出在想什么。

    梅景逍心思微转,接着便迈开长腿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口中唤道:“周总。”

    闻声,周清南瞥了梅景逍一眼。正在和许副书记说话的程菲也微微蹙眉,扭头看梅景逍,目光中漫上几丝不甚明显的警惕。

    梅景逍仪态清贵,唇畔扬着一抹优雅的弧度:“听说,周总今天不跟我们一起回滨港,而是要去乌川?”

    周清南对梅四没什么好脸色,语气淡而冷,自若回他:“有点事要办。”

    梅景逍扬眉,嘴角的笑意变得更加耐人寻味:“那就祝周总要办的事,一切顺利。”

    说到这里,梅景逍上前半步,倾身略微贴近周清南耳侧,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轻言低语:“南哥,这可是我爸第一次把这么重要的活交给你,千万别让他老人家失望啊。”

    周清南眸光微沉,面上神态却没有丝毫变化,只漫不经心地侧了下头,将自己和梅景逍之间的距离拉开。

    他看都不看梅景逍,凉凉回道:“多谢四少关心。”

    梅景逍盯着周清南的侧脸,眼底飞速划过一丝阴狠戾色,转瞬即逝。

    下一秒,梅景逍的注意力便落到了一旁的女孩子身上。

    梅景逍温和地说:“程助理,一会儿上了车,记得多跟你男朋友聊天说话,乌川离滨港几千公里,你下次再见周总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小情侣之间,多珍惜在一起的时光。”

    程菲眼神不善地盯着梅景逍,没有说话,心中却隐约浮现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梅景逍也笔直看着她,忽而又笑起来,轻声:“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万一哪天就再也见不到了呢?”

    “……”

    程菲胸口猝然收紧。她深吸一口气吐出来,面上却漾开镇定笑容,回这小少爷:“我昨天看新闻刚看到一则报道,说一架私人飞机失事,在深山老林里坠毁。梅总上飞机之前也记得和家里人打个电话。您说的嘛,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梅景逍被程菲生生一呛,滞了下,皮笑肉不笑道:“程助理真是好口才。”

    程菲:“当然比不上梅总。”

    这些话语之间全都隐藏着暗箭,一旁的县委人员听得是心惊胆战又一头雾水,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全程保持着一种友好微笑。

    好在下一秒,梅四少便转过身,面无表情地上了梅氏那辆奔驰商务车。

    回想起刚才梅景逍那番别有深意的话,程菲心里惴惴难安,就跟十五个吊桶在一起打水,七上八下。

    她又看了一眼周清南,眼神复杂。

    这一看,恰好就对上周清南平静而幽沉的眸。他也正注视着她,面容就像一片无风无浪的海面,不见丝毫异常。

    程菲唇微抿,心里低低叹出一口气,随后便将已经滚到嘴边的话重新咽回喉咙,收回视线脑袋一沉,弯腰也坐进了车厢。

    周清南紧随其后上了车。

    砰,车门关紧。

    赵逸文和张书记等人冲着车辆挥挥手,目送两辆车发动,绝尘而去。

    *

    梅家的公务机托管在平南机场,从酒店出发后,梅景逍便没有再和程菲他们碰过面。

    而之后的一路,直到抵达最终目的地平南机场,她和周清南也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两人都只是安静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到了机场,县委驾驶员驱车离去。

    程菲和周清南分别在相邻柜台办理好值机,托运好行李。

    也是在这个时候,始终无声无息隐匿在暗处的陆岩,才背着一个旅行包现身,径自走到了程菲身旁。

    之前周清南就已经对程菲说过,会让陆岩代替自己,护送她返回滨港。因此看见陆岩,程菲没有丝毫意外,嘴角一勾朝对方笑了下,表示友好。

    “老板。”陆岩注视着周清南,招呼了声,眼神中却弥漫着一种沉静的忧虑,并未多言。

    周清南伸手用力握了下陆岩的肩膀,神色随意而散漫,问陆岩:“航班号确认过了?”

    陆岩扯唇笑:“不会错。”

    “嗯。”周清南点了下头,之后便没再多说什么,转眸看向身旁的年轻姑娘,细微地牵了牵唇,“再见。”

    “再见。”程菲轻声回他。

    随后,周清南便径自转过身,大步朝最尽头处的登机口走去,只一转眼的功夫,身影便淹没进候机大厅涌动如浪的人潮。

    程菲望着男人离开的方向。

    刚才,本来想再多叮嘱他一次的。

    想跟他说,睡眠质量不好,可以每晚睡觉前喝一杯牛奶,有安神的作用;想跟他说,经常有头疼的毛病就要少熬夜,争取每天晚上11点之前就上床睡觉;想跟他说,她之前每天都在关注乌川的天气,查到之后几天,乌川夜里都是大暴雨,出门一定要带伞,准备点厚外套……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想跟他说,记得要平安回滨港,她会等他。

    程菲脑海中千头万绪,目光有一瞬放空,竟怔怔神出。

    不多时,听见空气里响起甜美悦耳的广播声:“各位前往乌川的旅客请注意,您所乘坐的海航321K次航班即将起飞,请您尽快检票登机……”

    陆岩在旁边等了会儿,极低地叹出口气来,说:“程小姐,走吧。”

    程菲回过神,转头朝陆岩勉强笑了下,点头:“好。”

    *

    程菲中午在飞机上吃的飞机餐,下午三点多,从平南飞来的航班准时降落在了滨港机场。

    “陆岩,这一路麻烦你了。”

    取完行李,程菲朝陆岩露出个感激的笑,柔声说,“待会儿我自己打车回家就好,你忙你的去吧。”

    “老板交代过,一定要安全把你送到家门口。”陆岩语气散漫,态度却很坚决,“这事儿要是我没办好,被老板知道了,我会有大麻烦。希望程小姐不要为难我们这些做小弟的。”

    刀疤小哥话都说到了这份,程菲这厢自然就不好再拒绝,无奈,只得同意,由着陆岩把自己送到了小区大门口。

    挥别陆岩,程菲拖着行李箱回了家。

    掏出钥匙打开门锁,她两手抓住箱子提手,用力一甩,哐啷一声响,把箱子拎进了玄关。

    然后垂下脑袋,低头换鞋。

    程国礼不在家,蒋兰正一个人半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听见大门口的动静,又惊又喜,赶紧趿拉上拖鞋小跑过去。

    瞧见宝贝女儿,蒋兰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灿烂笑颜,欣然道:“咦,这么早就回来了呀?我以为要五六点,还说让你爸早点忙完去机场接你呢。”

    程菲蹲在鞋柜旁边,自顾自把拖鞋穿好,又拉开鞋柜门,把换下来的运动鞋放进去。

    看见鞋柜里的鞋子有几双没摆整齐,她顺手就摆弄起来,脸蛋始终埋得低低的,没有说话。

    “……那些鞋子都是我准备拿出来洗的,乱了就乱了,不用管。”蒋兰说着,眉心微微蹙起,察觉到闺女整个人有点不对劲,她瞬间担心起来,低声道,“菲菲,你怎么了?出差受气了?”

    鞋柜前的姑娘还是没吱声。

    “你说话呀。”蒋兰急得不行,走过去也蹲在了女儿旁边,伸手拍了拍程菲的肩膀,“有什么伤心事跟妈妈说,你一声不吭,妈妈会很担心。”

    听见这话,程菲才终于深吸一口气吐出来。

    她摆完鞋子,右手一扬将柜门关紧,转头看向蒋兰,笑笑:“没事,妈,我只是出差这一周太累了,所以不太想说话。”

    蒋兰有点不相信,用探究的眼神打量她:“真的只是太累了?”

    “嗯。”程菲点头。

    “好吧。”蒋兰见这丫头不肯说,也没辙,只能叹息着揉揉她的脑袋,柔声道,“那你快进屋睡会儿,晚上我给你做你喜欢的大盘鸡。”

    “好!谢谢妈妈。”程菲小女孩儿似的撒娇,扑进蒋兰怀里来了个熊抱,随后便站起来,拖着行李箱回到卧室。

    反手把门关严。

    眨眼时间,程菲脸上的笑容便消失得一干二净。她背靠着门板发了会儿呆,继而眸光微动,走到了书桌前,从书柜最底部找出了一个相框。

    相框里有一张二十年前的老照片,底色泛黄陈旧,背景残破萧条。

    夕阳下的贫民窟屋舍拥挤,缺了角的石板铺起一条小路,路上走着两个小小的背影,一个穿公主裙的小女孩儿,还一个衬衣已洗到脱色的小少年。

    一个在后面追赶,一个走在前面,头也不回。

    看着这张照片,程菲压抑多时的情感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浪潮般涌出。

    视线变得模糊,泪水湿润了眼眶。

    程菲捏住相框的指用力收拢,仰起头,望向了窗外灰白色的天。

    照片上,女孩和少年的距离明明只有几步之遥。

    可这几步距离,真实落在人间,已经让她走了整整二十年。

    “小哥哥。”程菲眼角挂着泪,远眺天空,嗓音极轻,“我遇见了一个人。他很像你。”

    他的世界是纯黑色,腐朽疯狂,充满罪恶。

    可他又是个异类,难以界定,蕴藏无尽可能。最黑暗也最光明,冷得像冰,也炽热得像火。

    他就像海域深处的山脉,人们只能看见水面上的一隅,水面之下,无人声处,才能触摸到他灼如烈焰的血肉和心跳。

    他真的很好很好。

    可是,他要走的路好像长得看不见尽头,又那样的黑,那样的难。

    我多希望他是你,又多希望他……

    不是你。

    *

    第二天是6月四号。

    一大早,程菲就准时回了单位打卡。

    徐霞曼京城那边的会还没开完,顶头BOSS不在,程菲只能给打去一个视频,汇报目前的工作进度。

    这次的兰贵考察,程菲独挑大梁圆满完成任务,徐霞曼对她很满意。视频电话里,徐霞曼先是公事公办给她布置了一些新工作,之后便笑着说,“你去了兰贵七天也辛苦了,有一个周末的时间可以用来调休,不然这几天你就在家好好休息。”

    得到了上司的认可,还平白捡到了三四天假期,程菲低落了一整晚的心境终于阴转晴。

    当天中午,她就约了温舒唯吃火锅。

    两个姑娘吃的火锅是一家老字号,老板是重庆人,锅底味道地道得很,动筷没几分钟,程菲就辣得满脸通红,眼泪直流。

    温舒唯比程菲能吃辣,被程菲这模样引得发笑,顺手递过去一罐冰可乐。

    程菲接过,咬着吸管咕噜咕噜,瞬间喝完大半。

    温舒唯又从冒着泡的牛油锅底里捞出一个火箭鱿鱼,放进程菲的油碟碗里,想起什么,随口又问:“对了,你出差这几天,没跟那个黑老大再牵扯不清吧?”

    程菲闻声,吃鱿鱼的动作明显一滞,垂着眼帘闷头喝可乐,没有搭腔。

    温舒唯见状,心头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蹙紧眉头道:“不是吧。姐妹你千万别告诉我,你在一周里不仅没有成功斩断情丝,还跟那个黑老大把革命友谊升华了?!”

    “……不是。”程菲看了温舒唯一眼,脸微热,有点不自在,“你别瞎说,我还没告白呢。”

    温舒唯是个记者,对文字敏锐得很,听完眉心瞬间皱得更紧:“什么叫‘还’没告白?你还打算跟他告白?”

    程菲再次沉默。

    “我的天。”温舒唯脑子都要炸了,目瞪口呆,压低声音说,“你是不是吃错药了?那可是个黒社会!保不齐哪天就会横尸街头或者进监狱!居然真打算去当大哥的女人?”

    程菲闻声静了静,须臾,抬眸正视好友,道:“唯唯,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温舒唯简直哭笑不得,认定这丫头是被猪油蒙了心、被鬼迷了心窍,懊恼地说:“我管他是怎么样,我只知道古惑仔百分之九十九都是人渣!剩下那百分之一你猜是什么?是脑残!”

    程菲也皱起眉,耐着性子:“你先别激动,我有我的理由。”

    “我不管你是什么理由,你绝对不能跟这种人动真格,更别说和他在一起。”说着,温舒唯抿唇想了想,拿起桌上的手机就准备打电话。

    程菲一愣:“你干什么?”

    温舒唯面无表情地说:“给沈寂打电话,让他今晚就从他们单位给你找个对象。我就不信了,蛟龙突击队一个个的全是公狗腰人鱼线大帅比,还比不上一个□□古惑仔?”

    程菲:“……”

    程菲被温舒唯呛得汗颜,静默半秒,沉声回道:“那如果我告诉你,他是个警察呢?”

    那头,温舒唯电话拨出去,已经被对面秒接。

    低沉微哑的男声从听筒里传出,听起来像刚睡醒,拖腔带调,透着股懒洋洋的骚气:“怎么了宝贝儿。”

    “……没事。”温舒唯被这声音一撩,脸蛋瞬间脸就红了,“按错了。”

    说完,也不等对面的沈寂出声,温舒唯便哒声将电话挂断。

    温舒唯用一副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程菲:“你说什么?那个坏男人是警察?他这么跟你说的?”

    “不是。”程菲摇摇头,又吃了一块毛肚,语气如常,“我自己猜的。”

    温舒唯气结:“你要是猜错了呢?他万一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坏种呢?”

    程菲表情平静,抬眸看向温舒唯:“那我也认。”

    温舒唯:“……”

    温舒唯愣住了。

    温舒唯和程菲相识多年,关系亲如手足,这是第一次,她从程菲眸中看见如此坚毅、沉静,而又义无反顾的眼神。

    “唯唯,你最了解我。应该知道,我这人就是一根筋,认准的事,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程菲很轻地笑了下,说,“我试过让自己清醒,让自己不要再喜欢他,可是我做不到。”

    温舒唯摇头,心疼不已,轻声:“即使那个男人真有隐藏身份,你们也不一定有未来,你懂吗?”

    “我懂。”程菲回答。

    温舒唯语塞。

    程菲很淡地笑了下,说:“未来的事交给未来,现在,我只知道我喜欢他。就已经够了。”

    *

    乌川市火车站。

    正值午后,火车站里人头攒动,人群挤得像一大团混乱不堪的棉絮,在高温的炙烤下发酵,人人都浑身的汗,空气质量堪忧。

    火车站的旅客大多都是外来务工的农民工,人手一个硕大的蛇皮口袋,杯子牙刷洗脸盆拿绳子一绑,直接挂在裤腰带上,走起路来哐啷作响。

    忽然,一个驮着大背囊的老大爷被挤得踉跄两步,没留神,一下就踩到了后面一个中年人。

    中年人哎哟了一声,一把揪住老大爷背上的口袋就把人掰过来,气急败坏道:“臭老头!不长眼睛啊!”

    那大爷也是个暴脾气,加上天气又热人潮拥挤,他情绪也一下被点燃,反手就推了中年人一把,“说话就说话,你扯我包做啥!想打人啊?”

    “你给脸不要脸是吧!”

    “怎么,要干架啊!以为我年纪大好欺负!”

    争执双方都是工地上的民工,而且都有同行的老乡和工友,眼瞧着战火愈演愈烈,亲友团也纷纷加入战场,指着对面的鼻子破口大骂,七嘴八舌唾沫横飞,场面越发混乱。

    距离争执现场约莫五十米处,是火车站室外餐饮区的饺子馆。

    靠门口的位子上,坐着一个身着黑色运动服套装的年轻人,怀里抱着个大书包,正在吃饺子。

    这人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身形瘦弱体态佝偻,浑身上下瘦得没剩几两肉,就一层皮包着骨头,头发油得像十天没洗过。他一边吃饺子,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热闹,眼神里透着几分病态的兴奋劲。

    这时,邻桌一个大妈随口跟同伴说:“天气热,大家火气都旺,踩了下脚而已嘛,多大个事情。至于闹成这样吗,吵架有什么意思。”

    同伴阿姨也赞同地点头。

    “就是,吵架有什么意思,就应该直接动手,红刀子进白刀子出,捅死几个往地上一摆,就都消停了。”

    冷不丁的,一个声音在两个阿姨背后响起。

    阿姨们狐疑,回头看了眼。

    油头男已经吃完饺子,脸上多出一副黑色口罩,挡去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尾耷拉没什么精神的眼睛,整个人阴森森的。

    两个阿姨觉得这人看着不太正常,有点害怕,匆匆将目光收回,付完钱走了。

    油头男掏出手机扫码付款,背起包,也慢悠悠地晃出了饺子馆。

    头顶太阳明晃晃的,晒得人有点睁不开眼。

    油头男掂了掂背上的大书包,打开手机看时间——下午两点二十分。

    离老板交代的引爆时间,还有最后十分钟。

    油头男仰起脖子,很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最后一次认真感受世界的晴好阳光。

    就在这时,一道精锐视线从数米远外投射过来,瞬间便锁定住那道身着灰色套装的身影。

    便衣特警凛目,对着颈侧的微型通讯仪低声道:“三号目标人物‘游蛇’出现,一身灰,背个黑色耐克书包。张记饺子馆两点钟方向,准备抓捕。”

    短短零点一秒,隐藏在人群中的特警们便都收到了指令,不动声色地朝游蛇靠近过去。

    近了。

    最先接近游蛇的是一名短发女警。她个子高挑神情淡漠,一边举着手机假装打电话,一边继续朝游蛇走近。

    然而,就在只差几步远时,游蛇的目光突然和女警的视线对在了一起。

    四目相对。

    游蛇年纪虽然不大,却实打实和警方打了多年交道,他几乎一眼就认出,那个打电话的女人是个条子。

    察觉到情况不对,游蛇转身就朝反方向快步疾行。

    不料脚下步子刚迈出几米,竟直接和一个中年男子撞个面碰面。

    中年男子穿件寻常不过的中老年夹克衫,其貌不扬,目光却灼灼如炬,一把钳住游蛇的肩膀将人擒住。游蛇意识到这也是个特警,当即咬牙,飞起一脚将穿夹克的中年人踹开,拔腿就跑。

    火车站广场到处都是人,热浪滚滚。

    游蛇身形瘦弱,当真就像是一条灵活的水蛇游进了人潮,半分钟不到,居然很快就把背后的几名警察甩开数十米。

    游蛇往后看了眼,心下冷笑,正得意,却猛然被一只不知从哪儿伸出来的脚给绊了下。

    他始料不及,往前扑了个狗啃泥,瞬间被一名身形壮硕的便衣给狠狠制住。

    “操!放开老子!”游蛇直接爆出一句粗口,又气又恼,拼命地挣扎,两边腕子却已戴上冷冰冰的手铐。

    便衣特警神色沉肃而冷漠,拎起那个黑色书包,打开一看,里头赫然是数枚最新型的化学炸弹,全部都定了时。

    滴滴滴。

    计时器上数字鲜红,一跳一变化,正在倒计时。

    还剩下最后的七分钟。

    高个儿特警脸色冷峻,把书包递给后面赶来的一个中年男子,问:“还剩七分钟,抓紧时间。”

    “嗯!”拆弹专家小心翼翼将书包接过,在众人护送下去了空旷地带。

    游蛇被押上了警车。

    高个儿特警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席,掏出手机拨出一个电话,须臾,对听筒那边道:“高局,国安局的同事情报无误,火车站的这个恐袭分子已经落网。”

    *

    滨港西郊,梅氏庄园。

    轰——

    一声巨响从书房内传出,窗外树枝上的几只鸟受了惊吓,纷纷扑闪着翅膀嘶鸣逃窜,一众佣人也被吓得脸色发白,不明所以地看向楼上。

    “操他妈的!这帮死条子。”梅凤年勃然大怒,掀翻一个博古架还不够,又直接拿起两个古董茶杯狠狠砸地上,“又让老子白干一场!”

    周小蝶在旁边皱眉,过去扶住梅凤年的胳膊,柔声安抚:“好了好了,最多也就是损失了五个人和一点炸药,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能是消息不小心走漏了出去。”

    “之前几次我都是提前布局把计划搞出来,可是这次,我行动开始前四个钟头才开的视频会!”梅凤年气得咬牙切齿,百思不得其解,沉声道,“谨慎再谨慎,提防再提防,还派了阿南坐镇,居然还是被国安局的抢先一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周小蝶也感到蹊跷。

    她低眸思索了会儿,没想出什么结果,只能轻叹一声,劝梅凤年道:“这种事只能慢慢查,你急也不急来。好在这回周清南没让条子抓住,要是把他赔了出去,咱们才真是没地儿哭呢。”

    两人正说着,一个声音却从门口方向传来,声线温雅而柔和,笑着道:“爸爸派了六个人去炸乌川,五个人都被抓了,就剩下周清南一个。这反而才奇怪吧。”

    闻声,周小蝶下意识扭头看向门口。

    梅景逍踏着步子悠哉哉地走进来,眉眼清俊,如珠似玉。

    周小蝶眯了下眼睛,心中隐约猜到什么,低声:“四少是怀疑阿南?”

    梅凤年脸色如冰,沉吟几秒钟后,摇摇头:“不可能。江博士不敢在我眼皮底下耍花招,信得过。周清南每年至少都要用两次药,测谎仪的数据也一目了然,他不会有问题。”

    “排除所有可能,剩下唯一一个,再不可能也有可能。”梅景逍举目看向梅凤年,温雅道,“爸爸,这次恐袭行动,南哥是负责人,现在行动失败,他怎么都得拿一个说法出来交差,是吧?”

    梅凤年拄着拐杖缓慢踱出几步,低着眸,眼底阴霾遍布,似乎在思索什么。

    周小蝶担心梅凤年的身体,紧紧跟在他身边。

    片刻。

    梅凤年转眸看向身旁的女孩,嗓音出口,字字阴沉,拼凑成森冷而沙哑的一句命令:“给阿南打电话,让他马上回来见我。”

    这道眼神阴鸷入骨,就连周小蝶都有些被吓到。

    她定定神,点头应了声好,随后便拿出手机,拨出了周清南的电话。

    接通。

    没说两句,电话便挂断。

    梅凤年回身坐到了办公桌后方,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半眯着眼睛神色莫名,没有出声。

    “南哥怎么说?”梅景逍凉声问周小蝶。

    周小蝶没有语气地回答:“更早的航班卖光了。周清南说他已经定了晚上的票,凌晨三点能到滨港。”

    *

    今夜格外黑沉,仿佛有一只无形的黑色巨手笼住了天空,月色星光全都在浓云背后,透不出半点微光。

    整座梅氏庄园安静到极点,庭院中风吹叶动,树影凄凉。

    忽然,两束车灯将林荫道尽头的路照亮。

    值守的佣兵注意到那些光线,纷纷站直了身体,不多时,便瞧见一辆纯黑色的加长宾利缓缓朝铁艺大门的方向驶来。

    体魄彪悍的外籍佣兵看见车牌号,认出车主身份,不敢有拦车检查的动作,扬手示意开门,放行入内。

    宾利徐徐开进去。

    佣兵低眉垂首,只在车辆经过自己时悄然抬了下眼,看见宾利车后座的车窗半落着,里头的男人眼眸微合,正靠着座椅假寐,留给他一副冷漠到不沾丝毫人气的侧颜。

    宾利开远了,沿着庄园的车道一路往里,在前方的喷泉池旁转了个弯,不见了踪影。

    平南暴雨,航班晚点,周清南到西郊梅宅时已经是凌晨四点半。

    日出东方之前,恰好天空最黑暗的时刻。

    宾利车停下。

    驾驶室内,陆岩眼神中蓄满沉重。

    红狼组织是梅家的秘密,除梅氏集团的几个核心人物外,外人别说参与,连了解听说的途径都没有。

    陆岩并不知道乌川发生了些什么,但是他跟在周清南身边多年,心思自然敏锐。他猜也能猜到,梅老大半夜把周清南叫过来,肯定不会有好事。

    陆岩透过中央后视镜看向后座的周清南,沉声道:“老板,我陪你一起。”

    “不用。”周清南摆摆手,漫不经心地就给拒绝了。

    陆岩皱眉,还想说什么,周清南却已径自推开车门,下了车。

    在徐叔的带领下走向洋房后面的花园。

    凌晨四点多,花园的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烧烤味,远处依稀有嬉笑热闹的人声传来。

    周清南跟在徐叔身后往前走,绕过花园正中的一棵参天大树,点点跳跃的灯光闪烁如星,映入周清南沉黑的眸。

    花园的空地上支着一个巨型天幕,旁边的烧烤架上摆着各色烤串,里面的长桌上也全是美食,海鲜烧鹅港式茶点,丰盛无比,还有专业大厨在旁边服务,似乎在搞什么聚会。

    “外公!”

    忽然,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吸引了周清南的注意。

    周清南垂眸看去,见是一个穿着小绅士服的漂亮小男孩,两三岁的年纪,个子小小的,正拿着一个仙女棒到处转圈乱跑,笑声清脆如银铃。

    “康康!别跑了!妈妈好累追不上你!”梅景荟在后面追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把捣乱的小家伙捉住,便一把将他抱起来,低声数落,“哪个小朋友像你啊,这么晚还不睡觉?”

    周清南走过去,嘴角勾起一个寡淡的浅笑:“荟姐。”

    “阿南回来了呀。”看见周清南,梅景荟的表情并不意外,又低头对怀里的儿子道,“康康,说叔叔好。”

    小男孩一只手捏着仙女棒,黑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周清南,然后才说:“叔叔好。”

    “真乖。”周清南笑,捏了捏小朋友的脸蛋。

    “这些都是爸爸为了给你接风准备的。可是这个臭小子,好久没见到外公兴奋得很,听见花园里动静就怎么都不睡觉,非要过来玩儿。”梅景荟无奈地笑,接着又道,“走吧,爸爸等你好久了。”

    周清南颔首,与抱着康康的梅景荟一道,来到了天幕之下。

    梅凤年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正在抽烟,手边还摆着一杯红酒。

    “爸爸,阿南回来了。”梅景荟笑着上前,将怀里的小家伙塞进梅凤年怀里,说,“马上天都要亮了,折腾一晚上,我必须带这家伙去睡觉了。快跟外公说再见!”

    康康皱起小脸蛋,赖在梅凤年怀里说:“外公睡!外公睡!”

    梅凤年在小外孙的脸蛋上亲了亲,满脸的慈爱,柔声哄道:“乖宝宝,明天晚上外公带康康一起睡,今天跟妈妈睡。”

    说完,梅凤年把小外孙还给女儿。

    梅三小姐抱着孩子走了。

    少了调皮活泼的小朋友,现场的氛围瞬间便冷却下来。

    周清南脸色平静,恭谨唤了句:“梅老。”

    “坐。”梅凤年掸了下烟灰。

    周清南随手拖出一把椅子,坐在了梅凤年对面。

    烧烤架旁,周小蝶很随意地摆了下手,厨师乖觉,当即退下去,便由她接手继续给宴席上的食客烤肉。

    梅景逍坐在她旁边,偶尔递点调料递下刷子,帮新上任的小厨师打下手。

    气氛竟然诡异地和谐。

    片刻,周清南眼帘缓慢垂下去,平静地说:“今天的行动……”

    谁知,后面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梅凤年打断。

    “阿南。”梅凤年沉沉唤了句,嗓音沙哑得像年久失修破败不堪的大提琴,“你知道我平生最看不起什么人吗?”

    周清南面色淡漠,摇头。

    “我最看不起的——”梅凤年说着,稍顿,忽然倾身往他靠近些许,一字一顿,“就是条子的卧底。”

    周清南听完,撩起眼皮和梅凤年对视,眼神表情均没有丝毫变化。

    “做人嘛,要么下海发财,两手沾血,黑就黑到底。要么就戴警帽穿警服,好好等着调衔调级一路晋升。”梅凤年语气如冰,“可是世界上偏偏就有一种货色,不黑不白、不人不鬼,你说他是忠,他成天跟黒社会混一起,称兄道弟欺骗别人感情,你说他是奸,他又好像很正义,站在道德和法律的最高点。我真的很讨厌这种人,上一个在我身边卧底的货,骨头都要被北海道的鱼啃光了。”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说完这番话的同时,梅凤年猛从桌子底下抽出一把手枪,对准了周清南,厉声道:“周清南,不用跟我装了,我知道你是条子的鬼。”

    见此情景,梅景逍眯了下眼睛,目光牢牢锁死周清南,眼神探究中又充满玩味。

    周小蝶也面无表情注视着对峙双方。

    然而,面对黑洞洞的枪口,周清南依然没太大反应,甚至连懒散的坐姿都没舍得换一下。

    他淡淡看着对面的梅凤年,忽而一笑,说:“梅老既然都已经认定我是鬼,直接开枪,打死我好了。”

    梅景逍:“……”

    周小蝶:“……”

    梅景逍和周小蝶对视一眼,都有些诧异。

    梅凤年也被周清南的这一说法给震了下,眉心微蹙:“你就这么认了?”

    “第一次接手组织的任务,就把事情办砸,我本来就脱不了干系,自愿领罚。”周清南语气漠然,“上头如果要追究,梅老当然可以说我是鬼,拿我的命去交差。我无话可说。”

    “你以为我是抓你顶锅?”梅凤年愠色更浓,嗤笑了一声,“我在道上混了几十年,谁见了我不规规矩矩喊声老大,会要你一个毛头小子给我背黑锅?”

    周清南面色沉静,冷冷说:“我只知道,梅老您要我三更死,我绝不苟活到五更。”

    “那这次行动是怎么回事?”

    梅凤年音量拔高,情绪激动得剧烈咳嗽起来,一张脸涨得通红,唇色愈发苍白。他死命稳住拿枪的右手,将枪口直接抵住周清南的眉心,扣开了保险,眼神凶狠,“知道这次行动计划的,只有你们六个,现在行动失败了,五个人被抓了,就你他妈屁事儿没有,你不是鬼,谁是鬼!”

    周清南:“游蛇。”

    梅凤年一愣,“游蛇?”

    “任务失败的第一时间,我就去查了另外五个人近一个月的银行卡交易记录。”周清南冷冷道,“一周之前,游蛇收到过一笔来路不明的大额汇款,如果梅老不信,也可以去查一查,会有惊喜。”

    梅凤年死死瞪着周清南,眼眸半眯,半信半疑。

    须臾,他与余光扫了眼周小蝶。

    周小蝶会意,赶紧走到远处的人工湖畔打电话。

    没一会儿,又回来。

    周小蝶说:“一周之前,游蛇的账户收到了一笔转账,金额有整整五百万。”

    梅凤年闻声,闭了下眼睛,抵住周清南的手枪垂下来,愤怒到额头青筋都隐隐抽动。

    “游蛇是个瘾君子,什么毒都沾,看来是穷狠了,所以用这个情报去跟国安换了一笔钱。”周小蝶分析着,说道,“结果没想到,那帮光伟正的条子不讲信用,转头就把他也给抓了。”

    说到这里,周小蝶顿了下,忽然又紧张起来:“梅老,游蛇在条子手里,是个隐患。”

    “我视频的时候带着面具,声音也用过变音器,他哪配知道我的身份。就算条子撕烂他的嘴,也最多能查到他信仰神父,挖不出多的什么东西来。”梅凤年阴森森道,“不过,这小杂碎让我生气就该死。安排人把他做了。”

    周小蝶听完,点点头,笑着说:“拘留所往监狱转运的路上,应该能下手。”

    片刻,梅凤年站起身,端起桌上的两杯红酒递给周清南,顺手拍了下他的肩膀,面上重拾笑色,道:“阿南,别怪我啊。”

    “当然不会。”周清南淡笑,将红酒接过。

    “你放心,我会去回神父话。”梅凤年举杯,“这段日子你也辛苦了,喝杯酒,今晚就在我这里休息。”

    周清南低眸,目光落在杯中酒液上,眯了眯眼,缓慢轻晃两下,已经猜到什么。接着才一仰头,将杯子里的酒液一饮而尽。

    半分钟不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剧痛便袭击大脑。

    周清南视线变得模糊,双眸赤红可怖,眼神凶恶如兽,用力甩了甩头,抵抗那股试图控制他思想的外力。

    “你也知道,小心驶得万年船。江博士在等你。”梅凤年微微一笑,俯身低头,在周清南耳畔轻声说,“阿南,咱们可是说好的,别怪我。”

    神思混乱中,周清南有刹那恍惚,仿佛又看见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寒夜。

    他缓缓闭上了眼。

    头痛欲裂,他的意志力在经受天崩石裂般的煎熬,几乎在神经毒素的摧残下妥协。

    迷蒙间,周清南想起,他心底深处那个纯白如雪的身影。

    他喜欢一个姑娘,喜欢到发疯。

    她是他悬在天边的明月,藏在心尖的青梅,入心入骨又入魔,胜过生命。

    喜欢到小心翼翼,不敢触碰,喜欢到每日诚惶诚恐,害怕给了她一个故事,却不能给她一个圆满的结局。

    可是……

    周清南猛地睁开双眼,死死瞪着远处无边无际的黑夜。又一次凭血肉之躯,从硫喷妥钠的致幻毒素中挺了过来,夺回了意识的主导权。

    可是。

    没有开始的故事,不算故事。

    即使结果早就隐有预兆,又有什么可怕?

    周清南忽然意识到,他是在悬崖上走钢丝的人,不知道哪一步跌落,就会粉身碎骨。

    似乎更应该朝夕必争。

    他深爱一个姑娘。

    他要给她一个故事。

    *

    程菲回到滨港,转眼过去两天。

    徐霞曼给她放了几天的假,不用去台里上班又不想出门,程菲索性直接往床上一瘫,把自己当猪崽养。

    第一天,她睡了醒醒了吃,吃完简单洗漱一番,看会儿小说继续睡。

    第二天也如此渡过。

    等她一个午觉睡醒时,已经又是晚上的十一点。

    这两天老程家有远房亲戚结婚,程国礼和蒋兰都回老家参加婚礼去了,二老本来想拖上程菲一起,无奈程菲实在懒得动,只好丢下这个电灯泡闺女,夫妻双双把家还。

    午睡时间太长,程菲这会儿人都是懵的,坐在床上缓了好半天才清醒过来。

    肚子饿得咕咕叫,翻遍冰箱又没什么吃的,程菲蹙眉,在“点外卖”和“下楼吃面”之间纠结了下,最终选择了前者。

    下单一份烧烤后,她躺回床上继续看小说。

    半个小时后,配送小哥打来电话,告知程菲外卖已经放在小区门卫室。

    程菲挂断电话,头懒得梳衣服也懒得换,直接穿着一件宽松睡裙便拿起钥匙,准备开门去取外卖。

    然而,令程菲怎么都没想到的是,她这头刚摸索着踏出房门,一道高大黑影便赫然闯入她视线。

    “……”程菲被眼前的人影生生惊住,手一抖,钥匙便“啪”地落在地上。

    “你……”程菲惊恐地想说什么。

    然而后面的话戛然而止,她整个人始料未及,已经被裹入一副紧实而宽阔的胸膛。

    程菲愣住,眸光地惊闪。

    钻进鼻腔的气息如此强烈,清冽的薄荷味,比平日更浓的烟草味,和那种她已经不算陌生的男性荷尔蒙味道……

    周围暗得像蒙着层层黑雾,什么都看不清。

    但程菲已经知道眼前的黑影是谁。

    她错愕,微微睁大了眼睛,张嘴想要喊对方的名字,却感觉一只修长的大手在黑暗中放肆摩挲过她滚烫的脸颊,往下,寻到她的下巴,掐住抬高。

    紧接着,男人一句话没说,唇却压下来。

    以海上飓风般摧毁一切的势头,毫不留情,狠狠地、近乎疯狂地吻住了她。

    第60章 Chapter 60

    程菲愕然瞠目。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她毫无防备,被那个强势又霸道的吻逼得往后踉跄两步,直接又退进了玄关。

    男人从头到尾一句话没说,扣住她的腰肢往后一勾,一眨眼就将她死死抵在了门板上。

    这一瞬间,程菲甚至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是误入凶兽领地的羚羊,被残暴的狼王锁定,审视,然后精准无误地狩猎,最终沦为了他口中一块肉。

    男人的吻一点不温柔。

    他的指骨那样修长,那样冷硬,一手掐着她的下巴,将她巴掌大的脸强势掰高,另一只手从她纤细的腰肢后方环绕而过,收拢束缚,将她锁得死紧。

    唇舌并用,吻咬啃噬,在她粉润柔嫩的唇瓣上疯狂蹂躏。

    程菲被亲得无法呼吸,条件反射想要挣脱,却根本动弹不了分毫。只能呜咽出声,抬起两只手抵在周清南胸前,竭力在两人之间留出一点距离。

    她心惊肉跳,心脏跳动的频率已经突破人类极限,不知是因为缺氧,还是因为羞窘,脸蛋温度滚烫。

    和这个男人相识至今,程菲从来没见过他如此凶残暴戾的一面。

    唇被周清南堵得严丝合缝,口腔内的空气已经被他掠夺殆尽,如果胸腔里的肺再被榨光生存空间,她怕自己会被他弄死……

    沉闷潮热的深夜,黑暗狭窄的玄关,视觉的消失理所当然放大了其他感官。

    程菲听见男人鼻腔里发出的呼吸,一声一声,浊而沉,狂乱野性,响在她耳畔。

    感觉到那些呼吸夹杂着凉意和他独有的烟草味,喷在她的脸蛋上。

    箍在她腰上的手臂勒得很紧,像是要把她整个人嵌进他的骨血和生命。

    程菲挣不开逃不掉,唇被堵住又说不出话,别无他法,只好僵着身子、稀里糊涂地让他亲,脑子里懵懵的。

    很快,周清南便不再满足于只探索程菲的嘴唇。

    他薄润的唇吮住她,舌尖伸出,在她两片唇瓣之间的缝隙里描摹一圈,而后便径直撬开了她的唇缝齿关,霸道地往里探。

    “……”程菲眸子瞪得更大,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小舌便被男人的舌勾住。

    在男女之事上,程菲是一张纯粹的白纸,青涩而又稚嫩,她喜欢周清南,当然不排斥和这个男人亲密接触。

    只是程菲没有想到,这个向来对她尊重有加恪守君子礼数的人,卸下了伪装撕碎了面具,会如此得寸进尺,贪得无厌。

    她慌张得心都在发颤,舌尖的触感如此陌生又强烈,仅仅是相碰的瞬间她便浑身一震,全身皮肤又燥又烫,整个人像被架上了烤炉。

    心慌意乱之下,程菲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缩脖子,小舌也抖着回缩,怯生生地东躲西藏。

    可对方显然不准备给她逃离的机会。

    察觉到程菲的躲闪,周清南在黑暗中眯了下眼,霸道的舌疾风骤雨般卷住她,直接断死她所有后路,强势深吻,攻城夺地,将她的舌根都吮到发麻。

    “呜……”程菲一双细眉轻轻皱起,受不住他这样强烈的索吻,更用力地推他,一声微弱的细吟忍不住破出了喉。

    姑娘本来就是一副天生的细嗓子,意乱情迷时,声线软得像浸过春水。

    这声近在咫尺的轻语钻进周清南耳膜,瞬间刺激得他头皮发麻,浑身肌肉都快要爆裂开。

    嫌她抵在前面的两只手碍事,他腾出一只胳膊来,直接钳住她两条细生生的腕骨往后一折,迫使她更紧密地贴向他。

    男人和女人之间天生力量悬殊,程菲细胳膊细腿本就柔弱,哪里是他对手。

    双手被男人反剪到身后,程菲面颊更烫,羞窘到耳根子都快冒出火星,身子被迫往前挺,整个人被摆成了任他予取予求、任意宰割的姿势。

    程菲是真觉得自己快死了。

    夏季衣物单薄,她身上只有一件纯棉质地的睡裙。这衣服前面有一个大蝴蝶结装饰物,刚好能作为遮挡,所以她里面甚至都没有穿内衣。

    软趴趴悬垂的两团,在极度压缩的空间内变了形。

    程菲脸红如火,几乎要滴出血来,羞得又想骂人又想哭,柔嫩的唇和舌还在被男人蛮横地吮吻、侵占,整张嘴都是麻的。

    滨港和偏远的小县城不同,尽管已经是半夜十一二点,平谷区这片的夜市仍旧人声鼎沸,烟火熏天。

    程菲家这个小区和夜市只隔了百米不到,喧嚷嘈杂的各色声响从阳台窗户里透进来。

    交谈声,笑骂声,还有不知哪家哪户的小婴儿发出的啼哭声。

    听着那些声响,程菲面红耳赤,心跳变得更加剧烈。

    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荒唐。

    周清南手指紧扣住怀里姑娘的下巴,眼眸微合,气息浑浊,仍只顾着亲她。

    姿态强硬、迷恋而又狂乱。

    像只溺在水里终于重获空气的猛兽,大口吞噬凶残索取,想要把她连皮带肉给吞进去个活的。

    程菲……

    程菲……

    他的程菲。他的姑娘。他无边深渊里倔强结出的蜜果,他苦寒荒漠里有且仅有一次的暴雨。

    周清南唇舌肆虐,困住她锁住她,将她完全囚禁在只有自己的世界,肆无忌惮榨取她口中的蜜津。

    程菲被他亲得脑子晕眩,迷迷糊糊间,意识都有点不清醒了,身子软成一团棉,腿也发软,颠颠打颤站不稳。

    周清南察觉,终于暂时放开她的唇。

    大手往下滑,托住姑娘埋在裙摆底下的腿根,不费吹灰之力,将人一把捞起,反身放在了旁边的餐桌上。

    顺手摁亮了一个开关。

    这个开关控制的是入户灯,打开来,灯光瞬间从玄关顶部洒下。

    深橘色的一点光,昏黄而又暧昧,徐徐渗进满目漆黑的世界,依稀将空间照亮。

    周清南眼皮垂下去。

    莹白小巧的身影,坐在桌子上,脑袋垂得低低的,从周清南俯视的视角只能看见一副小巧尖俏的下巴。

    周清南伸手,把那只精巧的小下巴捏住,抬起来,视线落低,恣意在她身上脸上巡视。

    姑娘浓密乌黑的卷发稍显凌乱,披散在肩头,露出来的脖颈纤长,四肢匀称,瓷白里透着被他强吻染出来的微粉色,纯美里增添一丝欲感。

    一双眼睛湿漉漉的,目光迷离失神,脸颊两侧还各有一团浓艳的红晕,唇瓣也是肿的。

    橘色光线将她笼罩其中,她全身皮肤都被涂抹成了一种甜蜜又色情的哑金色,看起来又娇又软,媚进骨子里,一副渴望被他疼爱到死的样子。

    周清南一只手掐着程菲的下巴,另一只搜手撑在她身体左侧。居高临下,直勾勾盯着她看,眸光愈发幽暗,深不见底。

    这时,程菲也终于缓过劲,神思逐渐清明。

    她合了合眸子深吸一口气,接着便抬起眼帘,看向头顶上方的男人。

    “乌川的事忙完了?”她试着开口,问他。嗓音出口,破碎沙哑得不成调。

    周清南视线依旧不从她脸上离开,瞬也不眨地端详,低声应她:“嗯。”

    “……挺快的。”程菲顿了下,蒙着雾气的眼也直直望着他,“我以为你会去很久,没想到才两三天。”

    “够久了。”周清南这么答。

    听完这句话,程菲心里莫名便泛起一丝涩意。她不知道他去乌川做了什么,也不知道这短暂的两三天里,他经历了哪些事。

    程菲想问,但又清楚自己不能问。

    都说眼见为实,可是她却发现,关于这个男人,就连眼睛看到的也不一定就是事实。

    他和她之间的距离分明很近,却又很远,中间的路途像隔着重重大雾,她只能凭借各种蛛丝马迹来推断,来推测,最后拼凑成这一个模糊的影像。

    片刻,程菲眼角略微泛红,望着周清南静默半秒,而后道:“你知不知道,你离开的这几天,我没有一分钟一秒钟,想过你。”

    男人大手往下,从她的下颔皮肤游走到她纤细雪白的脖颈,指腹掌心的薄茧肆意摩挲,折磨那片水嫩。

    周清南瞳色沉黑,深深凝视着她:“我知道。”

    程菲被那粗粝的指掌摩得全身燥痒,脸更红,呼吸不稳,轻轻滚了下喉,接着才继续说:“我也没有一分钟一秒钟,担心过你。”

    周清南俯身,额头紧紧抵住她的,合了眸:“我知道。”

    呼吸交错,难舍难离。

    程菲瞪着他,鼻头酸得厉害,用力吸了吸鼻子,眼中无端便泛起一丝泪光。

    程菲顿了下,忽然伸出一只手,绕到底下,在男人劲瘦的腰腹上卯足力气掐了把,低斥:“你今晚是在发神经吗?哪有人像你这样,什么都不说清楚,见面直接就把人抵门上?”

    ……还又啃又咬又乱摸。

    周清南让这小东西一掐,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反手将她使坏的小手牢牢制住。

    他睁开眼睛笔直注视着她,目光黯如浓夜,格外危险,低哑道:“是你说的,让我一定要回滨港找你。”

    程菲闻声,怔了下,眸子再度瞪圆,脱口而出道:“我让你回滨港找我,只是有很多话想跟你说,想跟你好好聊一聊。又不是让你找我来干这个!”

    “我干什么了?”周清南轻嗤了声,眉峰挑高几分,邪气又痞气。

    程菲脸本来就热,让这人生生一噎,连耳朵尖都成了艳红色,一时失语。

    周清南侧过头,薄唇轻轻印上她小巧绯红的耳廓,淡淡地说:“以前应该没试过吧。”

    他呼出的气息拂过程菲脸颊,她脸上细腻的软茸让那气流一吹,东倒西歪,激起大片酥酥麻麻的痒。

    程菲脸更红了,下意识往旁边躲了下。不懂他前面那句话的意思,迷茫地问:“什么没试过?”

    “黑灯瞎火大半夜,被一个还没正式上位的野男人,压在自家门板上亲。”周清南语气很冷静,耷拉着眼皮瞧她,眼神流连爱.抚过她脸颊和脖颈胸口的每一寸皮肤,稍顿,嗓音微轻,“亲到腿发软,还得坐到桌子上,才能继续。”

    “……”

    这措辞露骨直白得教人心惊,程菲窘迫不已,羞恼交织,脖子和胸前皮肤都窘成艳丽的粉,张口就骂他。

    她瞪着他,眼睛里蒙着水汽,声音低而闷:“周清南,你是个混蛋。”

    “这就混蛋了?”

    周清南又是一声淡笑,埋头将唇抵住她的颈动脉,暧昧厮磨两下,哑声,“你还没见真混起来是什么样。”

    程菲仰着脑袋,眨了眨眼,根本都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男人浊重的呼吸与唇舌已经覆上她的颈窝。

    凌乱的吻密集落下,在脖颈,在耳垂,在肩膀,在心口。

    像一场密不透风的暴雨,野蛮冲刷着她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

    程菲紧张得全身发麻,手心脊背全是汗,心脏狂跳不止。

    他的唇每吻过她一寸肌理,她整个人就是一阵颤,完全控制不住地颤。

    好像……

    有点太快了?

    迷离之中,程菲脑子里猛地冒出这个念头。

    正常的情侣发展应该是什么样子?

    互诉心意,进行约会。

    说到肢体接触,或许是先牵个手,亲一下脸颊,再是蜻蜓点水般的浅吻。

    可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程菲忽然生出一个可怕的猜测:这位向来离经叛道一身反骨的大佬,貌似又不按常理出牌了。

    他在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里,已经完成了正常情侣接触前期所必经的所有步骤,直接进行到了缠绵深吻这一步,并且,还在贪婪地向她索取更多……

    程菲脑子里乱糟糟的,意识到情势即将失控,身体却软绵绵的,提不上一丝力。

    *

    与此同时,一街之隔的餐蛋面摊位。

    身形高大的男人坐在一个深蓝色的折叠板凳上,嘴里叼着一根烟,烟尾升起的白烟呛口又熏眼,他轻微眯了眯眼睛。

    不多时,摊位上最后一个客人扫码付完账,笑着说了句:“老板,钱转过来了啊。”

    陈家槐见状,随手掐了烟头丢进垃圾袋,慢慢悠悠地起身,过去收拾碗筷。

    他看着不紧不慢,手上动作却又麻利得很,没一会儿功夫便将灶台洗碗槽都给拾掇得干干净净。

    一个下夜班的老顾客走过来,见状微惊,拔高音量说:“哟,陈老板,今天这么早就收摊啦?赶什么好事去?”

    “朋友出远门了,托我照顾家里的小孩儿。”陈家槐懒洋洋地说,“最后一碗面得给孩子留着。”

    老顾客听得笑,“那你怪疼你朋友的娃嘞。”

    陈家槐难得有雅兴闲聊,随口回:“看着长大的,就跟我自个儿闺女差不多。能不疼吗。”

    “成。今晚我没口福,找别地儿吃夜宵去了。”老顾客摆了下手,“明天再来啊陈老板。”

    陈家槐冲老顾客点了下头。

    须臾,摊位上的桌椅板凳也都归置好。

    陈家槐侧目,看了眼灶台上那碗新鲜出炉的餐蛋面,静默两秒,掏出手机发了条消息。

    陈家槐:【你确定菲菲这会儿还没睡?】

    程国礼下一秒就回复过来:【肯定没有。她妈下午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就在睡觉,我是她爹,能不了解?小丫头这会儿肯定被饿醒了,说不定正到处觅食的。】

    陈家槐:【好。】

    程国礼:【……不过,菲菲那地下恋瞒得那么好,你突然提出要见她那个男朋友,她能同意吗?】

    陈家槐:【同不同意,问过才知道。】

    程国礼:【行,祝鬼哥面到成功。】

    *

    一街之隔的程家。

    夜色深沉,灯光昏暗。

    周清南霸道地将程菲禁锢在怀里,锁死在餐桌上。

    大掌控住她的后脑勺,再次咬住了那张让他朝思暮想了不知多久,像抹了鸩毒般甜蜜的唇。

    这一刻,程菲莫名有种感觉。

    桌子是她家的桌子,食客只有一个,而她成了摆在桌上的一顿大餐,只能供他享用。

    男人的唇和吻一路往下。

    程菲满脸红云,连手指尖都是软的,甚至没有睁开眼看周清南的勇气,压低的眼睫抖个不停。

    终于,感觉到一个吻,印在了她的胸口左侧。

    程菲一滞,缓慢掀开了眼睫。

    隔着皮肤和血肉,男人合着眸,面容神态近乎虔诚,在与她的心跳亲吻。

    这一幕落入眼中,程菲静默了几秒,随后便伸出双手,捧住了周清南的下颌,滚烫的颊,软软贴上他的侧颜。

    安静相拥几秒。

    忽地,程菲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周清南稍顿,撩起眼皮瞧她,哑声问她:“你笑什么?”

    “没什么。”

    姑娘脸蛋通红,长发也乱糟糟的,两条手臂环着他的脖子,轻声,有点不自在地说,“就是觉得,我们两个好豪放。”

    “这不叫豪放。”周清南啄吻了一下她的鼻尖,嗓音沉哑,听起来性.感到要命,“叫情到深处,顺理成章。”

    程菲听后,心里泛起甜蜜的暖流,脸色却更红,忍不住瞪他一眼,脱口而出:“你哪里顺理成章了?跟个进入发情期的疯狮子一样。”

    话音落地,空间内蓦然一阵静。

    周清南:“……”

    程菲:“……”

    程菲尴尬不已,在心中暗道一声糟糕:天呐,她一定被他亲得太狠,脑子缺氧缺出毛病了,居然莫名其妙又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对面。

    周清南闻声,倒也没有太大反应,只是脖子后撤跟她拉开一段距离,挑了下眉,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看。

    程菲本来就忐忑不安,被他看得心头直发毛,干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问:“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周清南这才出声,语调沉静地回她:“从你回滨港开始,我就派了人暗中保护你,所以我知道你和你家里人的行踪。”

    程菲一愣,没料到这位大佬会忽然说这个话题,眸光微闪。

    “我知道你爸妈出了远门,这几天都不在。”周清南道,“所以才会在你家门口堵你。”

    程菲呆呆地望着他,有点没听明白,满脸茫茫然:“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我说这些的目的是告诉你。”

    周清南说着,停顿半秒,倾身贴近些许,抵着她的唇畔,沉声一字一顿地说,“今天晚上,你面前这头疯狮子,就是专程过来对你发情。”

    程菲:“……”

    程菲一张脸顿时涨得更红,全身皮肤也更燥,瞪着他,被堵得哑口无言。

    她足足沉默了半分钟,才别过目光看别处,终于挤出一句话,小声吐槽:“之前也不知道是谁一直说桥归桥路归路,从此一刀两断。结果呢,去了乌川一趟,回来就跟变了个似的。”

    姑娘的语气带着几分委屈,配上她低眉敛目的神情,格外的惹人怜爱。

    周清南挑眉,捏住姑娘的下巴,把那张绯红的小脸掰回来,直视着她,问:“现在这副样子,不讨你喜欢了?”

    “……”程菲被这直接的话语弄得一卡,窘迫极了,僵滞好几秒才憋出一句,“你以前那个样子,我、我也没说过喜欢吧,你乱脑补什么。”

    听见这话,周清南眉峰再挑高一寸,流里流气。

    他盯着她看了整整五秒钟,才散漫地点了下头,说:“行吧。”

    程菲怔住:“唔?”

    “你没看上我也无所谓。”周清南漫不经心地说,“我这人脸皮厚,认死理,强扭的瓜一样甜。”

    程菲简直被这位大佬蛮不讲理的言论给惊呆了,哭笑不得又匪夷所思地回他:“你说这些话,是想强行上位?”

    周清南看着她:“是想跟你告白。”

    程菲闻声,胸中酸甜交织,好几秒才又说,“那你心态倒是挺好,完全不在意我对你什么想法,不在意告白会不会成功。好像我就算不喜欢你,也没关系。”

    “当然没关系。”周清南盯着她的眼睛,轻声说,“我喜欢你,爱你。就够了。”

    程菲闻声,蓦地愣住。

    这个男人的情绪向来内敛,即使对她以命相护,处处细致周全,也从未对她表露过丝毫心境。

    这是第一次,程菲在周清南身上感受到如此直白、外放,而又炽热的情感。

    静默片刻后,程菲眼角再次泛起湿意。

    她抬手轻轻抹了下脸,深呼吸,忍下泪意后又扬起脸来望他,故作轻松地笑,用调侃的语气说:“真没想到,堂堂周先生也有这么卑微的一天。”

    周清南轻捏了下程菲滑腻的颊,眼底晦涩深沉,哑声自嘲似的说:“有什么办法。”

    “谁让我发了你的疯,中了你的毒,彻底栽在了你手上。再不过来摇尾乞怜求你施舍一点爱,我怕自己扛不过今晚。”

    凌晨时,他从乌川回到西郊梅府,用一则伪造的转账记录,把恐袭失败的原因推给了游蛇,惊险度过一劫。

    可是梅凤年老奸巨猾城府极深,即使是银行系统查到的转账记录,也没能让梅老彻底打消对他的怀疑。

    为了从周清南口中挖出可能存在的秘密,排除人体抗药性所造成的测试误差,梅凤年在给周清南的红酒里,加入了大量口服版的吐真剂,又一次将他带进了江博士的地下实验室。

    常年的神经毒素注射,原本就让周清南的身体元气大伤。

    相较注射版,口服版本的吐真剂副作用还要大数倍。

    周清南一直在底下实验室待到了天亮。

    后来,头痛欲裂的周清南便被几个外籍佣兵带进了梅府三楼的一个客卧。

    当时他躺在一片漆黑的卧室里,口服毒素的致幻效果使然,他眼前出现了许多幻象。

    有桐树巷的平房,有幽深的星河,有辽阔的高原,还有一个穿着洁白婚纱的姑娘……

    光怪陆离的幻象变化着。

    经过了十七个钟头的昏迷,周清南再一次从鬼门关死里逃生。

    他睁开眼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去见她。

    靠着这个念头,周清南撑了过来,活了下来。

    然而,那时的程菲听见这番话,却并未过多深思。

    她只当周清南是想说些好听话来哄自己开心,不禁感慨万千。

    程菲望着周清南深邃的眸,吸吸鼻子,半带娇嗔地哽咽:“既然我对你这么重要,那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早干嘛去了?”

    周清南轻咬了下她的唇瓣,哑声,半带玩笑:“之前怕自己命不够长,给了你一个开头,却留不下一个好结果。”

    程菲听后,心口一紧,瞬间袭来股钝钝的闷痛。

    她没有表露出来,扬手打了周清南的胳膊一下,骂他胡说,又接着问:“那现在呢?”

    周清南:“现在想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

    “没有开始的故事不算故事,有个开头,其实也不错。”

    周清南说着,低头唇微张,在姑娘白皙优美的颈项左侧,纹一圈齿痕。

    程菲细眉轻拧,仰起脖子闷哼了一声,不知是痛是痒,十根纤细的指深深没入男人的黑色短发。

    “就算只是场春梦,我也想拥有一次。”周清南贴紧她,与她耳鬓厮磨,近乎病态地呢喃,“我也要我的宝贝,永远记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