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冬至(2)
院里静悄悄的,并没有人应答我,倒是旁边的段心亭听到我喊林重檀的名字,惊疑不定地到处看。
不知过了多久,我将手收回来,指尖已是血迹斑斑,蛊虫似乎也察觉到我想将它挖出来,没几息就躲了起来。我徒手是挖不出蛊虫的。
太子……
如果他才是杀我的凶手,那么从那日他让束公公给我下请柬,要我赴荣府之宴,我就注定要死。
我不得不逼自己反复回想死前的细节,那夜我赴荣府私宴,虽我借林重檀的诗词,名声略有小显,但在太子那群人眼中,我的座位也不该那么前,居然离主位只差四个座位。
以此看来,荣府私宴就是鸿门宴,专门给我设下的。
我一个不足挂齿的人,竟也值得这场鸿门宴。
本来良吉是随我赴宴的,但我发现荣府不许带小厮进去,才让良吉去外面的酒楼吃饭,所以我出了荣府后,是孤身一人碰到段心亭和他的仆人。
是谁轰我出的荣府?
是……是太子。
是太子叫人将我丢出荣府。
对了,聂文乐那夜也在宴会上,在太子说《春夜宴》是林重檀所写时,他说他早在纸上看过我写下那首诗。
在我摔倒在他面前时,他还说我活该。
我咬着牙扶着黑漆门栏,站稳身体后,转身往外走。
院外的宋楠等人看到我,皆是吓了一跳。宋楠率先迎上来,他先是盯着我脸瞧了一会,又低头看我的手,想拿手帕给我包扎。
我避开他的手,“换个地方把段心亭关起来,我现在要去聂府。”
宋楠顿了下,退后一步,道:“是。”
马车进入城中后,我撩开车帘瞧着外面。三年前,林重檀行刑那日,我也这般往马车外看。
那时,世道太平,一幅海晏河清之相,如今,海水群飞,路上行人大多面露苦色。
手指上的血迹已经干涸,我使劲一揉搓,赤红转水粉-
马车在聂府门口停下,我没让宋楠扶我就自己下了马车。聂府的小厮不认识我,看到我们一行人过来,还准备拦。
“这是九皇子。”宋楠拿出腰牌,一句话打断他们的动作。
小厮们立刻跪在地上,我无心情再去理会旁的,要他们引我去见聂文乐。
聂府府邸不算小,布置也雅致,松枝绿水,九曲回廊。
方走到半道,我就见到了聂文乐。他较我上次见他,唇角多了一块淤青。他看到我,先是又惊且喜,继而眼里多了忧色,急忙忙奔到我面前,“你这是怎么了?”
他对我说完,又以脚踹旁边引路的小厮,“混账东西,怎么不早些来报?赶紧叫郭大夫来!”
小厮应声扭头就跑,没跑两步,且被聂文乐拽回来,“对了,让人守好门口,前门后门侧门都给守好了,决不许什么人胡乱来府里,什么人都不行!”
“是,少爷。”小厮飞快跑走。
聂文乐吩咐完下人,又满眼担忧地望着我,“你……”
我打断他的话,“去你房里吧,只我们两个人。”-
这是我第一次来聂文乐的房中,他从进了房就忙个不停,又是给我拿软垫垫椅子,又是给我斟茶拿点心,还打了盆水。
“九皇子,我……我先给你擦手吧。”他脸上泛着古怪的红。
我瞧着他,慢慢将手伸过去。
聂文乐一把握住我手,也不嫌我手上血污,打湿了帕子仔细给我擦手。我看着他,在他为我洗完手,又换了水换了帕子想擦我唇边的血渍时,我将头偏过去。
“我问你,那一年荣府私宴,
你也在宴上,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聂文乐手倏然一抖,帕子也掉了地。我视线挪到帕子上,再顺着往下看向他的脸。
“你说话啊,聂文乐,不是你说要护着我吗?要我原谅你吗?你连实话都不说,我怎么敢信你?”
聂文乐对上我的目光,唇抿了几方后,竟半跪于我面前,捧着我手说:“我的确知道一点,但也只是听说。那年,我跟小侯爷他们吃过一回酒,小侯爷喝醉了,提起你的……不,林春笛的名字,说要想法子逗逗林春笛。”
逗逗我?
“你知道的绝非这一点,对吗?”我将手猛然抽回。
聂文乐张嘴欲言,我提前说道:“我记得清楚,那首《春夜宴》,你说见我在纸上写过,你若不清楚宴会上会发生什么,怎么会说这种话?你好好想清楚,再回答我的话,你要知道,我现在是九皇子,我随时随地都能杀了你。”
他深吸一口气,手转而抓紧旁边桌上的绸布。
我见状,抓起桌上的茶盏往地上狠狠一掷,“你给我说实话!”说到末音,我又忍不住手指揪住胸口衣帛,指尖因用力而绷紧。
聂文乐急忙从地上起来,“你身体不舒服,我先叫大夫,你别置气。”
“我现在不想见大夫,我就想听你说实话。”
我的话让聂文乐重新顿住脚步,他回首望向我,眼神变了又变,片刻后,他这回是跪在了我面前。
“好好好,我说实话,你生气要打要杀我,我都认,你别把自己身体气坏了。”他闭了下眼,“你十八岁生辰那日,我早早地买了礼物想送你,可你不在你学宿,我想着你应该太学落锁前会回来,但我一直等到第二天天蒙蒙亮,看到林重檀的书童伴着你回来……
后来,我结交了小侯爷的亲友,他带我跟小侯爷他们一同去吃酒。他们言笑中谈到你,说你会作诗了,想……同你玩,可总归要顾着林重檀的面子,于是他们想等林重檀科举离开太学后,再、再跟你玩,毕竟你只是林重檀的远房弟弟,若你自己愿意,林重檀也管不了那么多。
小侯爷本喝醉了,这时却突然坐起说,林重檀早烦了你,说你缠着他要这要那,你好些诗词都是他帮忙写的,还说太子殿下有心想整整你,林重檀他也同意了。我那时候真的只是一时生气,想着宴会结束,你看清林重檀的真面目,就不会跟他在一起了。”
说到此处,聂文乐整张脸都涨起浮红,而我觉得无比的恶心。
想同我玩?是什么玩法让他们非要等到林重檀离开太学才能玩?
还有林重檀,他……他……
我牙关咬紧又松开,那一夜的事是我的噩梦,我现在所做,揭开的也许不仅仅是真相,也是伤口。每一次回想,就像是把没有痊愈的伤口再生生地撕扯开。
如果聂文乐句句属实,那么这些人早就知道那些诗词不是我写的,他们看我应该同看跳梁小丑一般了吧。
“你只知道这些了吗?你跟太子有联系吗?”我一字一句地问聂文乐。
聂文乐怕我不信,言辞极其恳切,“太子怎么会跟我有联系,我真的只知道这些,我知道他们会在宴会上揭穿你,但后来你落水的事,我是一点都不清楚。我绝对不知道林重檀他还想杀你,如果我知道的话,我那天绝对会护住你的!我刚刚说的话,若有一句是假的,就让我遭雷劈,五雷轰顶,死无葬身之地!”
我沉默良久后,站起身准备离开。可聂文乐猛然捉住我袖中的手,“你不开心打我也行,你别那么难过……”
他的话未完,房门就传来喧闹声。
“越世子,越世子,我们公子房里真的没有人,我们公子也不在,他……他在后花园,不在房里。”
“呵,你们这些人滚开!待会我连你们一块打!”
争执间,我还听到宋楠的声音。
“越世子,还请不要擅闯的好。”
聂文乐听到外面的动静,忙从地上爬起来,他着急地到处看,又将侧方的窗户大开,“九皇子,你从这离开……我知道这委屈了,但你也知道越飞光那人,他原来就爱欺负你,现在习武后,一身蛮力气。”
我置若罔闻,抬腿走向门口。我已经没有心情去管什么聂文乐,什么越飞光了,我只想知道真相。
到底是谁指使段心亭杀了我。
我复生后,先是段心亭装疯,再是我以山匪的由头将段心亭藏起来。自此,怕是大部分人都以为他死了,只有几个人知道段心亭没死。我每次来关押段心亭的地方,带的人都很少,随从都是宋楠信得过的。
那次我带段心亭去天牢见林重檀,也将段心亭乔装打扮了一番,牢里的狱卒应该不知道那是段心亭。
段心亭被我关押了好几年,太子若真作为幕后指使者,不杀段心亭,也许是以为他死了。那如果段心亭重新出现在京城,太子就一定会杀了他灭口。
我又想起一件旁的事,我撞见段心亭和林重檀在荷花池相拥时,我让人把段心亭丢进池子里,当时是太子拦住了我。
段父不算什么大官,段心亭在太学也并非拔尖,尤其段心亭落了水后,狼狈不堪,可太子居然也能在夜色下认出他-
我推门而出,外面的喧闹声骤停。越飞光一看到我,隔住宋楠隔壁的手立刻收了回来。他死死盯着我看,脚步也往我这边踱了一步,但接下来就被宋楠拦住。
“越世子见到九皇子还不行礼吗?”
聂文乐此时也从我身后追了出来,他看到越飞光,就理了理自己的衣袍,对我行礼道:“臣恭送九皇子。”
我身心俱疲,只往前走,半晌,听到身后越飞光的声音。
“臣给九皇子请安。”我听后面的动静,他似乎给我行了个跪礼,但我也没有回头,上了马车后,让宋楠去市集上买面镜子回来。
果然镜中的脸苍白不已,难怪聂文乐一个劲要给我请大夫。
“宋楠,你上来说话。”我叫宋楠上马车,等他进入马车,我就让他把段心亭疗养几日后,将人放到官道上。
宋楠听到我的吩咐,面上露出不解,“放了的话,他万一将先前的事说出去。”
“他不敢,就算他说了,他知道自己说了就是死路一条,段家不敢闹出去,况且也没有凭证。接下来的日子,需要辛苦你了,我要你本人去保护段心亭,如果有人要杀段心亭,你一定要捉住那人。”
吩咐完宋楠,我叫了个人去宫里传信,说太晚了,宫门都落锁了,就不回宫里宿了,明日一早再回去。
庄贵妃前两日就醒了,但精神仍然不好,醒一阵睡一阵的,她醒来见到我就落泪,心里还念着皇上的病情。我这样子回去,只会让她担忧。我也暂时不想回宫看到太子的脸。
找了京城一处客栈留宿,为图清净,我将客栈的一层都包了下来。
“主子,要不还是请大夫吧?”宋楠担忧地说。
我摇摇头,“不用,你出去吧,我睡一觉就好。”
宋楠轻叹了口气,“那属下就守在外面,哪也不去,主子若有吩咐,喊一声便是。”
我囫囵洗了个澡,就躺下睡觉,只是我根本睡不着,闭上眼就是林重檀和太子两个人的脸,他们二人反复在我面前出现,耳边似乎还有段心亭的声音。
我在床的角落蜷起身体,不断地低声念佛经。可念了大半宿,我也没能睡着,我只能爬起来,“宋楠,有安神香吗?”
有了安神香,我总算能入睡了,可我耳旁似乎还有人说话,但不再是段心亭的声音。
“怎么睡着了还哭?”那个人低声说。
我陡然睁开眼,手也同时往旁一抓。
我捉住了一片袖子。
第102章 冬至(3)
坐于我床边的人显然被我动作惊吓到,瞳孔微缩,面露局促看着我。
“主子。”宋楠收紧手里的帕子,声音放得很低,“你半夜发起低烧,属下不放心才……才进来。”
看到是宋楠,我抓住他衣袖的手慢慢泄了力气,落在床沿。
原来我听到的声音是他的声音么?
我偏头往床外看,桌上的烛火昏暗,窗外也是,看不出什么时辰。
“什么时辰了?”我问他。
宋楠回话,“寅时末。”
我翻过身,将面朝向床里侧,“我没事,你出去吧。”
过了好一会,我才听到衣服摩擦声,宋楠起身走了。
我抬手擦了下脸,眼睫是湿的,手背蹭过脸颊时,意料之中感觉到烫。宋楠没骗我,我是发了低烧,但我现在不想见任何人,哪怕是大夫。
安神香还在燃着,我却了无睡意,干脆下了床榻。楼下是条算得上繁华的街道,不过此时天色黑魆魆,街上也无人。高楼琼宇在夜色中影影绰绰,隐有夹道花树芬芳由窗渡入。
我一直以为杀我的人是林重檀,所以我殚心竭虑,不惜一切,也要毁了林重檀。可现在才发现真相对我而言,依旧是雾里看花。
我枯坐在椅子上,静看窗外景色,一直到天明,想着要回宫见庄贵妃,才不得不让人去请大夫。大夫前脚刚离开,宫里的人后脚就找了过来,是东宫的人,说太子放心不下我,特意让人接我回宫。
我都不想问传话的宫人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要用了早膳再回去,若你们急的话,可以先回去回话。”
宫人满脸堆着笑容,“奴才们不急,奴才们就在外面候着。”
喝完大夫开的药,等身上没有那么烫后,我匆忙赶回到华阳宫。这会子庄贵妃正醒着,我一进她的寝殿,她就招手让我过去。
“昨儿怎么宿在宫外?”庄贵妃气色比前两日又好了些,但依旧是病容,完全不能跟之前盛容相提并论。她轻轻握住我手,眼里是明显的忧色。
我安抚地对她笑笑,然后让周围伺候的宫人都下去。
待寝殿只剩我们母子二人,我倒了水,拿出那颗解毒丸,一起递到庄贵妃唇边,“母妃,这是解毒丸,但你吃了后,还是要装作不适的样子,不能让别人知道你毒解了。”
我想好了,无论真相如何,我都要送庄贵妃离开这里。
庄贵妃看一眼手里的药丸,却不急着吃,而是满眼不放心地问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没有,这药是我向国师求的,母妃还是赶紧吃了吧。”
我哄了她好久,她才勉强相信我的话,但她不肯吃这药,说这药定然宝贵,还是留给我。我忍住眼中的酸涩,摇头道:“我还有好几颗,看,现在身上就有一颗。”
我将假死药拿给庄贵妃看,因用油纸包着,她也没发现不同,这才肯服下-
这厢我伴着庄贵妃没待多久,那厢太子下朝了,他带着太医院院首一起来的华阳宫。
太医院院首例行为我把脉,那日皇后来了一趟,院首也暂保住了性命,但期限也只是从半个月延长为一个月。
可怜院首年事已高,为忙蛊虫的事,短短几日,衣裳都宽大许多。他凝神为我诊脉,俄顷,眉头紧蹙,“九皇子身体是不是不大爽利?”
太子立在我身旁,他才下早朝,连朝服都未换,“说清楚点。”
院首连连点头,“九皇子的脉象肝火虚旺,邪热鼓动,脉快而无力。”
“是蛊虫的缘由?”太子追问。
院首又把了好一会脉才说:“臣尚且不能确定,旁日把脉,九皇子体内的蛊虫安静无异,今日的确有动静,似顺着心脉。”
太子凤眸一眯,已然不悦,太医院院首忙跪在地上。我将手从软垫收回来,我现在没办法去给太医院院首求情,我……我光控制住自己对太子的情绪,已经很难。
忽然,太子的脸逼近我,因离得近,我连他瞳孔里的人像都近乎能看清,“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睫毛飞快地抖了几下,抿唇又松开,微微转开脸,“昨天受了点寒,但我已经吃过药了。”
太子似乎顿了一下,随后他捉住我放在腿上的手,“身体不好,就不要再老往宫外跑了。”
我忍着将手抽回的冲动,嗯了一声。太子重新站起身体,对太医院院首说话。
他们谈话的内容我已经无心思再听,我偏头看向守在外面的束公公。
我其实记得他,当初给我发荣府请柬的就是他-
段心亭回到段家的事办得隐晦,甚至没多少人知道。段心亭自从回到段家,也一直闭门不出,我让宋楠亲自去盯着他。
不过才七日,宋楠就来回话了。
他这几日一直守在段心亭房外的树上,昨天夜里看到了黑衣人翻墙进了段心亭的院子。他怕打草惊蛇暴露自己,并未出面,而是用小石头砸醒了睡在门口的段心亭两个小厮。
黑衣人手脚虽快,但杀了其中一个,另外一个就大声嚷嚷起来,房里的段心亭也被惊醒,立刻在房里尖叫喊救命。
黑衣人见局势不好,只能先行离开,而宋楠就跟在他身后。
我问:“你见到他往哪去了吗?”
“宣武门。”宣武门是离东宫最近的一个宫门。
宋楠又道:“属下亲眼看到他换了衣服再进的宣武门,因那时宫门未开,属下不好进宫,才没有追下去。”
“那你看清他脸了吗?”我追问道。
宋楠摇头,“隔得太远,没能瞧清。”
其实我觉得我也不用问了,能在半夜入宫的人会是什么人?臣子亲王都不可能半夜未有诏入宫门。那个时辰能进来的人,要么是下一轮值班的御林军,要么是太子的人。太子如今监国,阖宫都要听他的令。
我捏紧手,刚吩咐宋楠想办法查束公公的事情,他倏然跪下了。
“主子,属下有件事要坦白。”
我抬眸看宋楠,他将头埋得很低,像是无颜见我,“林重檀托属下跟主子说,若是主子在查当年的事,就不要再查下去了。”
我乍然在宋楠口中听到林重檀的名字,还是这样的一番话,不可谓不惊愕,“你……你跟他……”
但我话说到一半停住。
原先我第一次见宋楠,就是林重檀给我引荐的,那时候宋楠还是将军,意气风发。
他初见我,就对我多有微词,相反的是他对林重檀,几乎是一见如故。
因觉得自己被背叛,我声音都有些发颤,“你是他的人?”
宋楠忙抬头,“不,属下一直是忠心主子的,只是在半个月的那封信里,林重檀告诉属下,你在他那里,还说你是在东宫消失的,华阳宫里的是冒牌货。我本是不信的,也想禀告他没死的事情,但华阳宫的那位真的是假的,林重檀在信中亦说他不畏我将他未死的事说出去,反正他如今已经不是邶朝人,这次回来只是不想见主子身陷囹圄。”
他顿了下,继续道:“他要我如果主子要放了段心亭,就提醒主子不要再查往事,尽早离京,他在京城外有安排接应的人。属下先前不说,是因为将信将疑,直至昨夜看到那黑衣人,才意识到不妙。林重檀在信上还提及了束公公的事,束公公四岁入的宫,年龄太小,净身未净干净,在宫外有个亲生儿子,人叫蔡其。
束公公这些年帮太子干了不少污糟事,蔡其的命是捏在太子手里的,我们要查可以从蔡其下手,但很有可能惊动太子。太子若是知道主子发现了前程往事的真相,主子就绝无机会逃离京城。”
我不自觉地将指甲掐进肉里,感觉到生疼,才慢慢松开。假如宋楠没有背叛我,他转述林重檀的话是真的,那么我差不多可以认定谁才是真正指使段心亭杀我的真凶。
是太子。
林重檀他也知道,甚至可能他早就知道了,但他不告诉我。
“如果我不离开京城呢?”我故意问道,我想知道林重檀到底知道多少,又能预判多少。
宋楠闻言,又低下头,沉默许久方道:“林重檀说主子要是知道了真相,就一定会想报仇,但他托我跟主子说一句话——‘将母邗沟上,留家白邗阴’。”
这是一首写母亲思念远在千里之外的儿子的古诗,当年我还在林重檀面前背过。
我闻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林重檀这般聪明,可他却始终不愿意跟我讲一句实话,即使到了这时,也是让宋楠转告我。
窗外的日光一点点消退,最后一梭天光也被藏起,殿内彻底暗下去。
“他还说什么了?”我问宋楠。
宋楠这次看我的眼神复杂许多,似有怜惜,又似有不忍,他多少知道些我和林重檀的事情,至少林重檀的那些信都是他帮忙转交给我的。
“他说此后,便两清了。”
第103章 冬至(4)
“好。”
明明林重檀不在我眼前,我却回答了那句话,仿佛他能听到。
我对林重檀,一时是愧疚,一时是怨怼。我与他同年同月同日生,相识于十三岁那日。如今我二十三岁,跟他已经纠缠整整十年。
林重檀曾是这个世上与我最亲密的人,我怨过他,嫉妒过他,爱过他,恨过他,他对我而言,既是窗前的月桂,也是附骨之疽。
大概是我们相识的时候就错了,错得离谱,现在能拨乱反正,也是好事。
这样也好,两清最好,我此生也不想再见到林重檀。
我看向宋楠,“既然两清,就不必再由他的人接应我离京了,他现在成了北国的巫命,而我是邶朝的九皇子,两国虽有邦交,但也不可过于亲近。这些日子我想清楚了,我既是由万民血汗供出来的皇子,就不可自私。宋楠,我原先问过你是否愿意忠心跟随我,如今我又问你一遍,我若决意要将太子一党推翻,你是否还愿意跟我?”
宋楠眼里的那些情绪最后转为了坚定,他抱拳于胸前,“我自唯九皇子马首是瞻,纵千军万马来杀,至死不渝。”
“好,那我要你以后都不可再理会林重檀,若你不肯,就不用再来见我了。”我站起身,“天色暗了,该叫人进来点灯了。”
我曾抱希望能带着自己在乎的人离开京城,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不可能带着庄贵妃和皇上东躲西藏一辈子,而且这天下人如今活得这般苦,我也不能辜负皇上对我的信任。
太子……他既杀我在先,又推诿给林重檀,继而不惜给我母妃下毒,也要逼我回宫,暴戾成性,恣睢无忌,为了一己之私,为了皇位,纵看万民活在水深火热中。
我该做些什么了-
每逢九月,宫里都会办赏菊宴,今年的赏菊宴明显办得低调许多。我站在菊园里,身旁是四皇子,他看着粗矿,但无论是雕工手活,还是莳花弄草都是一把好手。
他细细为我讲眼前的瑶台玉凤有多难栽培,我瞥一眼周围,轻拉了他一把,“四哥,你方才喝那么多酒,想更衣吗?”
四皇子怔了下,登时反应过来,“我正想跟你说,你陪我一起去吧,我们边聊边说。”
更衣的地方在偏僻处,四皇子让宫人们不必靠近伺候,待只剩我们两人,我声音压得很低,“四哥,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同你说。”
“你说就是。”四皇子说。
“父皇告诉了我玉玺在何处。”
我这句话,让四皇子的眼神骤变,但他迅速走出去往外看,几息后,又踱步回来,“父皇跟你说这个,那你……”
“四哥,你应该了解我,我从不想继承大统,我没信心当好万民之主,但此下局势蒿目时艰,海内鼎沸,我亦不能退缩。我准备拿了玉玺去找东宣王,但请四哥帮我离京。四哥该知道,如果我败了,玉玺就会落入太子手里,届时就再无转圜之地。”
我不敢确定四皇子有几分心思想当皇上,但我想靠自己的力量独自离开京城,到汉中去,不可谓不难。我只能让四皇子帮我,他如今开府封王,手底下定有信得过能用的人。
四皇子并没有直接答应我,他双手搓揉,来回踱步,几息又走到我跟前,“你向来体弱,自幼养在宫里,连外面都没去过几回,这……这事太危险了!”
“四哥,现在没办法了,你应该也注意到了前段日子的难民,现在满京城找不到一个难民,是因为百姓生活变好了吗?不是的,是那些难民都被赶出了京城,哪怕他们曾为了这个国家勤勤恳恳劳作,纳税交粮、服役参军。”
我的话让四皇子的话陡然沉默,我一直住在天极宫,都能注意到难民,他就在京中,定是比我更早发现,尤其是他还每日上朝,接触朝事。
他胸膛剧烈起伏几回,最后抬手握住我肩膀,“从羲说的好,如今已洪水滔天,我等不可坐视不管。你放心,四哥我就是豁出这条命,也定然护你平安离京,抵达汉中。但这事万不可急,我们要细细谋划。”
得四皇子回应,我心里的石头并没轻快多少,相反这条路对于我来说,更是无法回头的路。成了,固然好,若败了,玉玺就会落入太子的手里,到时候就彻底没了他顾及的东西。
无论如何,我不能败-
自从我和四皇子组成联盟,他隔三差五会送一件手工活给我,当然,里面都藏着东西。我每每读完纸上的字,就会将纸燃烧掉,免得给旁人看见。
恰巧这段日子,据说蒙古那边屡屡有动静,前朝事繁忙,每次太子来我这,坐不了多久又要走,但我身边伺候的宫人却是越来越多。
九月中旬的某日,我服侍庄贵妃喝完药,转而去书房看书,一个时辰后,宫人慌慌张张地冲到我书房,她被门槛绊得摔倒在地,却不敢爬起来,瑟缩在原地,“九皇子,贵妃娘娘她……她……”
“我母妃怎么了?”我将手里书丢下,“是不是又吐了?她这几日一直胃不舒服,快去叫太医!”
我刚走到书房门口,就听到宫人用哭腔喊道:“贵妃娘娘薨了。”
我顿在原地,僵硬地转过头看向说话的宫人。片刻,我拔腿冲向庄贵妃的寝殿,寝殿内外已经哭倒一片,我掀开卷帘,跌跌撞撞奔到床边,庄贵妃像是睡着了一般躺在那里,只是面色比往常白些。
“母妃。”我握住庄贵妃放在身侧的手,“母妃,你午睡该睡醒了。今日天气正好,我陪你去园子里散散步,你都好久没出殿了。母妃……母妃……”
我握的那只手冰冰凉凉的,纵使我将其贴在我脸颊,也丝毫变热不起来。
我身后的宫人还在哭,我不得不回头看向他们,“你们哭什么?钮喜,让他们都出去。”
钮喜跪在原地不动。
“你们……你们都不听我话是吧?行,等我母妃醒了,再好好教训你们。”我重新看向庄贵妃,“母妃,你看,这些宫人都欺负儿臣,你快醒来啊,这是华阳宫,他们只听你的话。”
“弟弟。”一双手忽地扶住我肩膀,“你母妃的事,孤已经知道了,你别太难过了。”
我转头望向声音的主人,像看到了救命稻草,“太子哥哥。”我抓住他衣袖,仰头望着他,“我母妃睡得太沉了,你赶紧叫太医过来,叫他们都过来!”
太子要扶我起来,“好,太医们都来了,你先跟孤离开,这里有他们在就行。”
“我不!我不离开这,我要守着我母妃。”我猛然推开他,可他又来抱我。
“弟弟,你先离开这,听话,这里有太医在就行了。”太子说话时,往床边瞥了一眼,“这里还有宫人,他们会处理好后面的事情的。”
我双眼已凝上泪,“什么后面的事?我母妃不过是睡着了,要处理什么后面的事?我哪都不会去的,我要守着我母妃醒。”
太子眼神变了又变,最后他松开我,“行,孤陪你一起坐着。”
我没再回话,只握着庄贵妃的手,看着那些太医一个个上前来,又跪在屏风外。不会不觉天色彻底昏暗,我抹了把脸上的泪,“什么时辰了?很晚了吧,你们快去备晚膳,待会我母妃醒了,要用膳。”
这句话落,殿里的哭声又起来,我转头看向那些人,“哭什么!你们哭什么!叫你们备膳,有什么可哭的?你们不愿意去,我自己去。”
我站起要走,却被太子捉到怀里,他抓住我的手臂,“孤知道你难过,可这已经好几个时辰,你坐在这里,
不吃不喝,铁打的身体也熬不住。”
“我没事,我……我就想等母妃醒来。”我想挣开太子的手,可他抱得更紧,语气也比方才严肃。
“你母妃已经薨了,刚才诸位太医都看诊过……”
太子的话没能说完,就被我强行打断。我不断摇头,眼中所含的泪已让我有些看不清眼前,“没有!没有!她只是睡着了。”
“弟弟……”
“你松开我,我要去守着母妃。”
“你母妃会按照皇贵妃的礼制入皇陵,一应皆按好的办。我朝虽从未有皇子送棺入陵之先例,但孤也许你这个特权。”他缓了语气,似想哄我,我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后崩溃地捶打他。
“是你,如果不是你,我母妃绝不会出事!”
太子任由我打他,只是叫殿里的人全部退出去。我哭到精疲力尽,只能委顿于他怀里时,一个轻吻落于我额头上。
“弟弟,你放心,孤会待你好的。”
这一次我没有再推开太子,而是真像个刚刚丧母的儿子无处可去,只能躲于他怀中寻求慰藉。
第104章 冬至(5)
接下来的几日,我皆像彻底失了主心骨,魂不守舍地待在华阳宫,纵使是我独处的时候。
阖宫之大,我不知道私下有没有人监视我,所以必须不能漏一丝破绽,才能平安将服了假死药的庄贵妃运出宫。
我已经跟四皇子计谋好了,庄贵妃棺木入皇陵那日,他会将庄贵妃带出去,宋楠也会混在其中。
我选择带庄贵妃离开,是因为她在皇城一日,就受桎梏一日。只要太子拿庄贵妃来胁迫我,我就毫无办法,因此我必须要确保庄贵妃的安全。
至于皇上,太子若是知道我拿了玉玺去找东宣王,他想名正言顺地登基,就更加不会迫害皇上。
太子手里没有玉玺,皇上又殡天的话,别说诸位藩王不信服他,恐怕京中的几个王爷也不会首肯他登基。
因假死药的功效只有七日,我先找国师算准下葬的吉日,才让庄贵妃服的药-
转眼到了送棺入皇陵的当日。
我浑身素白,麻布缠额,提前一日斋戒焚香,在天色微明就随着送棺队伍出发。两道宫奴撑伞秉烛,黄纸如水汤汤,洒于半空。
天色从刚晞转为大白,一直走在我身后的钮喜几步上前,“九皇子,你走了很久了,上马车休息会吧。”
从未有过皇子送后妃棺木入皇陵的先例,宫中为我备了马车,马车也是浑白,连马都选的白马,但我并没有坐上去。
我摇摇头,充当回答,继续往前走。终于,我们到了皇陵,进入皇陵后,我照礼部礼制一应做事,点香、焚纸、擦棺。
最后,当棺木被身材高大的数十人太监合力用绳索放下几丈以下的地下时,我装作情绪崩溃,猛然往前去追。
“九皇子!”
“九皇子当心!”
“……”
身后囔囔开了,好多人来拉我,但又不敢使全力,怕伤着我。我狠狠甩开那些来拉扯我的手,做出一副大有随棺木而下的架势。混乱之中,我踩到抬棺木的落在地上那一截的绳索,重摔于地。
棺木只能暂停下放,我虽摔在地上,却仍然去够棺木,抓着绳索往前爬。
“母妃,你带儿臣一起去了吧!”我声音从那日庄贵妃假死起,就一直是嘶哑的。
但我未能够到棺木,就被人一把拉住。
“弟弟。”
声音是太子的。
我抓着绳索的手不由攥地更紧。
我果然没有猜错。
太子生性多疑,只有我悲伤过度,他才会有几分相信庄贵妃的死讯。
纵使他那日抱着我,哄我许久,我后面也听到他吩咐自己的宫人将庄贵妃这几日服用的药渣全部拿走。
这个时辰他应该在宫里,可他却出现在不该出现的皇陵,他大抵还在试探我。
我只能故意充耳不闻,还是失态爬向棺木,直至我被拦腰抱起。
被抱起后,我才发现太子今日穿的不是他自己的衣服,他穿的是太监的衣裳。宫里的太监因为净身的缘由,大多肤白无须。太子他本身不需要乔装打扮,也是肤色赛雪,混在人群中,若不仔细看,只会让旁人觉得这个太监额外高大些,又相貌阴柔些。
他一出现在我面前,有眼快者认出,立刻跪在地上,但不敢呼太子名讳。
“九皇子悲伤过度,不宜在这,礼部侍郎,接下来的事就由你操办。”太子似乎并不准备继续隐藏身份。
“是,但方才已过了下棺的吉时,需要再等上一个时辰。”礼部侍郎跪在地上,不断擦着额间大汗。
太子略一沉吟:“那就等上一个时辰,不许出差错。”
我在太子怀里仍挣扎要下地,他双手将我抱得更紧,不顾这里还有这么多人,硬是将我带出陵墓,抱上马车。
我一被放到座位上,又急着往外跑,只是我腿摔伤,没跑两步,再次跌坐在地。太子堵在马车门口,他嫌太监冠帽憋屈,一把摘下,丢在座位上。
“别乱动了,让孤看看你腿伤成什么样了。”太子伸手来扶我,我想推开他,没能推开,只能看着他将我裤腿卷起。
两膝皆磕破了,右边磕得更严重,太子见到伤势,眉头就皱了起来,叫人送膏药过来。
吩咐完人,他又将我抱到座位上。我明白我现在是出不去马车了,只能萎靡缩成一团,呜咽着喊母妃。
耳边似有叹气声传来,我隔着眼泪看到太子的脸。这些时日他忙碌不少,眼底都有了一层极淡的青黑,不过他相貌素来艳丽漂亮,这层青黑并不折损容貌。
“旁人都说女子是水做的,孤瞧弟弟也是水做的,要不然怎么有那么多眼泪。眼皮都哭肿了,人都瘦了一大圈。再难过,也要顾着自己的身体。”他伸手捏了捏我的脸,指尖还顺手捻去我腮边的泪。
我当没听见,继续小声呜咽。
这时,送膏药的宫人来了,太子没让人进来,只掀开车帘将东西接过来。他将我两腿的裤子都卷上去,以手指给我上药,“疼就跟孤说。”
原来太子也给我上过药,那时候林重檀还躲在我的榻下,当时太子上药动作极重,疼得我鬓角出汗。但如今,他上药举动轻柔许多,像换了一个人。
其实,我很想知道一件事,如果太子知道我就是林春笛,他还会是这个态度吗?
当我是林春笛,他待我如卑贱的蝼蚁,贬低我为卖肉的小婊子,纵使我想讨好他,他却连正眼都懒得看我。
好不容易正眼看我时,却是给我准备了一场鸿门宴。
他曾因林重檀而要我死,如今他又因我,而废了林重檀,他处理林重檀时,一点都没有心软,如果我不是亲眼目睹,他曾经待林重檀有多器重,怕会认为他们两人原来就有仇。
太子要是知道我是林春笛,他会不会又重新厌恶我?
其实不仅是他,当我是林春笛,没人在意我,无论是宋楠、聂文乐,或是小侯爷那些人,再或是林重檀,他们好像个个都当我是玩意儿,言语提到我,从未有一丝尊重,可当我成为九皇子,人人都变了样。
我将那些胡思乱想收敛起,在太子给我上完药,去净手时,我倏然爬起,要往外走,却在下一瞬身体往下倒去。
我要把太子引开,他如果在这里,那么四皇子动手的机会就变得更难。我方才故意在陵墓发作一番,就是为了不让棺木下去。
棺木在地面,四皇子才好将人救走。
我本是想装晕倒下去,但可能是这几日吃得太少,今日又滴水未尽,倒下去的那瞬,我真晕了过去。
意识丧失的时候,我似乎听到了太子着急叫人的声音-
我猛然睁开眼,先看了下周围,这不是马车里,也不是我的寝殿。这好像……是太子的寝殿。
我刚认出这时何地,轻纱帐外的人就注意到我的动静,小心翼翼挑开纱帐,“九皇子可饿了?膳食一直备着呢。”
“什么时辰了?”我着急坐起来,想下榻。
说话的宫人连忙跪于床边,“回九皇子的话,现在已经是卯时一刻了。”
“卯时一刻?!”我刚挪动腿,就疼得倒吸一口气。
宫人见状,膝行往前一步,“九皇子,您的腿伤还没好,仔细身子。殿下吩咐了,九皇子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奴才们说。”
卯时一刻早过了下棺的时间,我转眸看向跪在地上的宫人,“太子殿下现在在何处?我什么时候回到宫里的。”
“殿下正在批改奏折,九皇子您是未时初回的宫。”
我又问:“那我母妃……”
“九皇子放心,贵妃娘娘容入皇陵的礼已经成了,办得稳妥,并未出差池。”
稳妥?
那是成了吗?
我这个猜测在晚间得了验证,宫外有人放烟火,因贵妃大葬,勒令民间三个月内不能放烟火,不办喜事。十六卫前去捉人,发现是几个幼童聚众玩乐,拿了家中的钱财买了烟火。
而这个其实是我和宋楠之间的信号,如果事成了,他就让几个幼童放烟火,届时宫里也能听到动静。
看到窗外的烟花,我心里那块大石头总算卸掉了一小半。
接下来,还有更难的一步-
腿伤这几日,我一直待在东宫,被迫与太子同吃同宿,宿并不是宿一张床,他似乎还是很怕我身上的蛊虫。
皇后来过几趟,但我并未见到她本人,只从宫人口里听到她来了。
这几日,我发现点不对劲,我原先也在东宫待过,这些宫人伺候我却未有这般耐心仔细,现在几乎将我供成了祖宗,我稍微蹙眉,他们都紧张得不得了。
尤其是接下来的一件事,更让我疑心。
宫里的尚衣局来给我做衣裳,按道理应该做的是冬衣,冬衣厚重,尺寸要大些,可他们写在纸上却是我往日春衫的尺寸。
“不是做冬衣吗?尺寸是不是小了点?”我问他们。
尚衣局的总管笑着答:“是冬衣,九皇子近来消瘦了些,所以尺寸没有往年冬衣大。”
他虽答得流利,可眼神却有些飘忽。
我沉默了会,“既然是给我做冬衣,那料子我自己来选吧。”
“啊,是。”尚衣局总管忙打发了手底下的小太监取冬衣料子,料子拿过来后,我发现是去年的料子,更觉得这是有鬼。
我摸着手底下柔软的料子,像是随口提起,“太子殿下的衣服做了吗?”
“已经量过尺寸了。”
“做了几身?”
尚衣局总管答话:“还是往年的惯例,殿下是四十八身,皇子每人三十六身,因宫里只有九皇子还未封王,所以殿下特让奴才们给您也做四十八身。”
我见问不出什么话,只能叫人退下。虽然没套出话,但我心里有一种猜测,蒙古最近越来越猖狂,消息都传到我的耳朵里。我在东宫里住着,有时候撞见太子对朝臣发火。
太子多半想对蒙古用兵,而既要用兵,就要用到玉玺。现在玉玺的下落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太子曾经问过我,我糊弄了过去,也不知他信了没信。
有可能,他准备办登基大典,假意已拿到玉玺-
在又一次太子身边的宫人过来跟我说,太子正在跟朝臣议事,让我先用膳时,我意识到自己也该行动了。太子已经连续四日没跟我一起用膳。
据离庄贵妃假死入皇陵,过了好些日子,她应该已经平安离开了京城,我求了国师派人去照料她-
这日,我提前送了消息出去,翌日的晚膳后,我装作心情不佳,让钮喜陪着我去散步。因要清静,我不许太多宫人跟着。一路快散到太和殿前时,我借口说夜风大,又想喝奶茶,打发宫人去取披风,取奶茶,身边就只剩下钮喜和两个宫人。
“父皇原先老在太和殿见朝臣。”我说着,踏入了太和殿。
太和殿里黑黢黢,未有点灯,高大的龙纹柱在黑暗中显得阴森诡异,我行到殿中牌匾下,还未回头,就听到有人倒地的动静。
钮喜飞快地将跟随我进来的两个宫人打晕,今夜把守太和殿的御林军早被四皇子买通,也不会透露出我的行踪。
我叫钮喜爬上牌匾,他照言而做,不过一会儿,他就抱着一个黄布抱着的东西下来,递给我。我将黄布拉开,里面果然是玉玺。
我从未近距离见过玉玺,如今将它捧于眼前,忽然明白世人对它的追捧。玉玺,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是最高权力的象征。只见龙坐玉座,口含骊珠,威厉肃穆。
地图已经提前放在我身上,太和殿就有暗道的入口。我走到东面的墙前,将墙上的画卷掀开,敲敲摸摸好一会,终于发现有一块地方是空的。
钮喜立刻上前,用匕首将那一块挖烂,砖石被取出来后,里面的机关也随之展露。
我按照地图所写,用玄门之法打开机关,就看到龙椅的侧方出现一个大洞,洞口连的正是暗道。
“走!”
我说这话时,彩翁从我的袖口里钻了出来,亏得它体型娇小,藏在里面并未被人察觉。
我们进入暗道没多久,暗道的门就自动合上了,我不敢有一丝停歇,从怀里拿出夜明珠。
虽有地图,但暗道错综复杂,稍有不慎,就会走错,一旦走错,就容易在里面迷路。
虽然我们进来时,还带了吃食,可这些吃食也最多只能够我们两人一鸟撑一日。
不过好在有彩翁,每次当我在分叉口停下,不知道该选哪条的时候,彩翁都能正确地带对路。它每次带对,还会炫耀地在我面前飞上一圈,又蹭我脸颊。
暗道未见天日,我只能靠身体反应能判断时间的流逝,当肚子变得很饿,我就知道已经过去两三个时辰了。
“九皇子,您还撑得住吗?”钮喜担忧地问我。他一向没什么表情,此时却也露出忧色。
我摆摆手,“没事,我还可以继续走。”
暗道里又闷又热,好些甬道还建得低矮狭窄,我后背内裳已经被汗湿了。
当我感觉自己的腿已经不是腿,是由铅灌注的柱子时,彩翁忽地从我肩头往一条分岔路飞去,我急呼了一声彩翁,过了好一会,它才飞回来。
“前面就是出口了,我感觉到很强劲的风。”它对我说。
我心中大喜,回头跟钮喜道:“钮喜,我们再坚持一下,出口到了。”
“奴才没事。”钮喜沉声回答。
他的反应让我有些无奈,不知为何,我身边的人个个都比我身强力壮,同样是在暗道里走了这么久,钮喜就跟没事人一样。
而我狼狈不堪,鬓角湿润,呼吸也是急促的。
彩翁果然没说错,我们已经走到了暗道的出口。我打开出口的机关,外面是一处山坡。钮喜先爬出去,查看了外面的情况,再将我从里面拉出来。
我们出来没多久,就有樵夫打扮的一群人走过来,钮喜立刻防备地挡在我面前。
“没事,是宋楠他们。”我安抚地拍拍钮喜的手臂。
为首的樵夫正是宋楠,他们接到我的消息,提前一日出了城,打扮成樵夫模样,在这里等我。
宋楠走到我面前,我见他要跪下行礼,连忙拉住他,“不要多礼了,马备好了吗?我们要快点走,常王拖不了多长时间的。”
“马就在前面,主子跟我来。”宋楠引着我往前走。
我身上的华服太过显眼,我不得不耽误时间,将衣服换成普通运镖师会穿的黑衣劲装,钮喜也跟我一同换了衣裳。
我头上的玉冠也换成布条,随意将长发绑好。
彩翁陪着我长时间没睡,这会子困顿地缩我怀中睡着了-
我将玉玺用包袱包好,绑在背后,本想绑胸前,但彩翁窝在那一块睡觉。它给我引了这么久的路实在辛苦,为避免吵醒它,我还是将玉玺换了位置。
我身体疲乏得不行,可丝毫不敢停下休息。
这次我出逃,四皇子会想办法绊住太子,除此之外,他还安排了人替我断后,免得太子的人追上来。
“我母妃可还好?”我边驾马,边问宋楠。
宋楠回我,“贵妃娘娘精神尚可,属下让最信得过的兄弟几个护送,我府里签了死契的嬷嬷、丫鬟也在旁伺候,她们都会些功夫。”
护送庄贵妃的人,我安排的全是自己的人,送的地方是庄贵妃曾经跟我提过的一处地方。
她从未去过那里,只是听皇上说过,皇上南巡去过那里,不算个大城镇,但在皇上的描述中,是个百姓安居乐业的好地方,民风质朴,四季分明。
皇上南巡是可以带嫔妃出行的,但庄贵妃为了照顾我,从未随御驾南巡过。
如果我败了,庄贵妃能在那里生活一辈子,我也稍微能安心-
暗道的出口在京城外的五里外,道路并非官道,都是蜿蜿蜒蜒盘旋如蛇的小路。前方后面皆是一片黑茫茫,仅有清辉照明。我在离宫前,还将舆图记得七七八八。
舆图记载前方不远处会有一处烽堠,是必须会经过的地方,不经过就只能往山上走。山上树多,现在又是晚上,极有可能迷路。
烽堠驻扎军队人数大约有百人,我们这一行人伪装成运镖车队,除了骑马的,随车行的箱子里都藏着人,加起来也有二、三十人。
再多,就太引人注目。
看到不远处的烽堠,我的手指不由紧抓缰绳,心跳声如马蹄声一般,声声震响。
烽堠台上有巡逻的士兵,他们遥遥地冲我们喊道:“什么人?!”
“回军爷,我们是押镖的车队。”回话的是娄川,他原先跟宋楠在沙场上出生入死过,生得一身腱子肉。他有个最厉害的本领,他说话可以随意伪装其他地方的口音。
“怎么晚上还赶路?”
娄川憨笑道:“军爷,我们这货要运到奉东去,货主要得又急,这世道艰难,赚个银子不容易,所以我们这些兄弟只能晚上也赶路。”
士兵举起火把,借着火光望我们。我知道越低头越容易让人生疑,就像旁人一样停在原处不动。不过我身边的几个人都警觉,早在停马的时候就不动神色地遮掩住我。
那些士兵看了好一会,其中一个才抬起手,“放行!”
“谢谢各位军爷,走咯,兄弟们!”
娄川一声吆喝,我们重新驾马准备离开,可还未通过烽堠的闸门,我就听到上方的士兵大喊道:“京城那边点燃狼烟了!禁戒!禁戒!任何人不许离开!放烟!”
我仓皇回头,果然京城那边已经点燃熊熊狼烟。我与宋楠对视了一眼,眼神透露出都在犹豫要不要现在闯过去。
闯过去,证明我们有问题,不闯,停在这里就很有可能是坐以待毙。
电光火石间,京城那边的烽堠又有了新动静,他们继而放出了紫色的狼烟。紫色代表方才放的狼烟是错的,并没有异常发生。
可-爱(*?▽?*)
先前喊话的士兵诶了一声,“这搞什么?”
“元哥,还关不关闸门?”他旁边有人问他。
那被称为元哥的士兵说:“先关着,看看京城那边的情况再说。”
大概过了两刻钟,京城那边一直没有新动静。虽然才两刻钟,我却感觉漫长地过了大半日。
“行了,应该没事,开闸门放他们走。”那位元哥说完,关了一半的闸门重新慢慢打开。
而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了疾驰的马蹄声,听声音,似乎不止一人。
来者人未到,声音已至,“速速关闸门!不许任何人离开!”
我意识到情况不对,在跟宋楠眼神交换后,我们两个都下了同一个决定!
走!
必须走!
再走,就走不了了!
我从牙关里挤出一声,“走!”
一声令下,众人都随着我纵马冲过闸门,我不会武艺,只知以最快的速度往前跑。狼烟放了,又灭,大半意味着太子是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这件事。
从京城传出来的狼烟,会让世人都知道京城出了事,他不敢这般宣张。
在我冲过闸门的瞬间,我似乎听到了太子的声音,但我不敢确定。
烽堠的士兵当即拔刀来阻拦我们,我们这边之前藏在箱子的人听声,迅速破箱而出,抽起箱中长刀,与之搏杀来拖住他们脚步。
“弟弟!你若回来,孤还原谅你这一次!”
这声厉呵如一支穿云箭破开夜空,太子竟真的来了。大抵是他亮出了身份宫牌,身后已有人山呼海啸唤太子殿下。
我不禁回头看了一眼,我看到了太子,明明我跟他隔得很远,可我却好像看清了他的脸。
也许不是看清,是我在想象,想象他正怒目圆睁地瞪着我。
可我也看到在我后方厮杀的人,他们身中伤,刀沾血,为了我,不惜豁出命护我逃走,我已经不能回头,我也无论如何都不会回头了。
我转过头,在宋楠、娄川等人的掩护下疾驰,这时有数根飞箭射来,我旁边的人立即拿刀替我挡箭。
太子暴戾的声音也随之响起,“混账!谁许你们放箭的!找死吗?!”
“回……回太子殿下,再不放箭,他们就要跑掉了。”
几息后,我听到太子喊我的声音,他声音似怒且悲,“弟弟,你当真要跟孤作对吗?!”
我没有回他,只争分夺秒地往前跑,而紧接着,我听到他说——
“放箭,不论生死。”
那声音不再悲怒,像掌权者轻飘飘的吩咐。
刹那间,羽箭如密集的雨射来,我几乎要看不清前方的路,身旁不断有人倒下,我的马亦中了箭,发出痛苦悲鸣声。我只能狠抽马鞭,逼马前行。
直至两支箭同时射中我,一支刺在我后背,一支射穿我的肩膀。
第105章 冬至(6)
背后的那支箭被玉玺挡住,但肩膀的那只实实穿过我的肩膀。钻心之痛以肩膀起,传遍全身。我疼得向前扑倒,不过,我知道自己不能坠马,忍着剧痛死死抱住马脖。
马在惊吓下,一路疾冲,树枝在我脸上刮过,好几次我都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
“主子!”旁边传来宋楠等人的声音。
我刚想对宋楠说,若我身死此处,他也不能让玉玺落入太子之手时,就发现我身上的疼痛竟渐渐变小了。
不过我来不及思索这是为什么,就努力撑起身体,双腿狠夹马腹,“我没事,不用管我。”
可下一瞬,我的马猛然抬起前面双蹄,将我掀翻在地。
“主子!”
“九皇子!”
后有箭雨,旁有马蹄,更糟糕的是,包着玉玺的包袱系带在此时松开。我什么都顾不上,只知道反手将玉玺抱入怀里。抱入怀里的瞬间,我看到高扬的马蹄就要向我落下。
若搁原来,我定是会害怕地闭上眼,但我现在不能再像原来那般了。转瞬之间,我抱着玉玺飞快地往旁边滚去。
可这时,一个太子那边的人也追了上来,他浑身是血,不知之前杀了多少人,见到地上的我,手持大刀,弯腰提剑要对我砍下。
在同一时刻,我一把抓起旁边的落箭,用足全力朝那人胸膛刺去。
刺破的时候,滚血飞溅三两滴落于我脸上。那人双眼瞪直,面容迅速衰败,从马上摔下来。
当他摔下来,我才发现他后背也有一支箭,与我刺中的位置挨得极近。
那人就倒在我旁边,一双眼未闭,黑眼珠如恐怖鱼目,盯着我这边。
我方才拿箭的手不由轻抖。
钮喜和宋楠已经调转马头来救我,他们两个同时探下身体伸出手,我抿住唇,费劲够住钮喜的手,被他的力气带着跃上马背。
背后的箭声逐渐远了,而我一直抱着怀中玉玺不敢松手。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知道等我们停下来的时候,身边的追兵声已经很久没听到了。
“九皇子,你身上的伤必须要处理了。”钮喜说。
我们暂时躲避之地是个山洞,而我下来没多久,我方才骑的马竟轰然倒地。
其实除了我的马,其余人的马也没好到哪里去,这次我带的人全是精英中的精英,可经过刚刚的一战,现在跟随我逃出来的人也只有七、八个了。
被宋楠和钮喜两个人扶下来,我才迟钝地感觉我浑身散了架,连抬手都做不到了。
宋楠在战场打过战,大大小小的伤都见过,他一眼就看出我的右手脱臼,但最紧要的并非我脱臼的右手,而是我先前被弓箭射穿的左边肩膀。
我看他们都着急要处理我伤口,只能摇头道:“先别管我,先看玉玺。”
我肩膀那支箭既然能射穿我的皮肉筋骨,那玉玺替我挡了一箭,还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是。”
钮喜立刻解下我背上的包袱。此时,我怀里的彩翁钻了出来,它先前就想出来,但被我摁回去了。
“你受伤了?!”它看到我肩膀的血迹,着急想用尖喙挑开我衣裳。
我实在没力气阻止彩翁的动静,加上我主要心思在玉玺上。
钮喜将包袱打开,玉玺的一角出现明显裂纹,我登时蹙眉,可宋楠在这时安抚我,“主子,没事,前朝也有玉玺受损一事,最后选用金补上,并无大碍。其实若非主子将玉玺绑在背后,恐怕……”
的确,如果没有玉玺,我定死无疑。现事已至此,只能先到汉中再说。
我叫钮喜将玉玺收好,这时宋楠也将我上衣褪开,他怕衣服被血液润湿,重而黏住伤口,
所以脱得小心翼翼。
而他解开后,就惊愕地说了一句,“怎会如此?”
我也一直盯着自己的伤口,也不禁愣住。方才那箭射中我肩膀的时候,我明明感觉到了剧痛。血也染红了我的内裳,可现在虽有伤口,我却不觉得伤口疼痛,甚至伤口也没有鲜血流出。
伤口还看上去并不狰狞,像只是个小伤。
纽喜却突然在旁跪下,“九皇子乃天命所归,不仅能逢凶化吉,更是福泽深厚,这正是黄旗紫盖的现象!”
他这一跪一呼,旁边的人哗啦啦全跪下来了。世人多信神兆,他们认为我的伤就是神兆,眼神炙热地看于我。
连宋楠亦然,我虽不知所理,却没有反驳,在这个时候,让人抱有希望,心里也会舒服点。
他们才为了我失去自己的好兄弟,自己也受了一身伤。
虽我伤口没再流血,也不疼,但宋楠还是拿了药粉、细布给我包扎好伤口,又帮我接好脱臼的右手。
包扎前,宋楠取了干净布块让我咬住,可即使如此,到了接骨的时候,我手不自觉地攥紧,浑身也紧绷。
宋楠立刻停下,“主子,是不是很疼?是属下手太重了吗?”
我吐出口里的布块,“你接就是,不用管我疼不疼。”
宋楠眉头紧蹙,在我又催促了他一遍,他这才继续给我接骨。除了一手一肩膀的伤,我身上还有大大小小的跌伤,青紫红痕,不过不算特别严重,我让宋楠去帮其他人处理伤口。
钮喜从行囊里拿出水囊、干粮给我,我根本没胃口,只是现在这个时候,我必须逼着自己一口口吃下。
彩翁吃的是我掰下来的一小块,它飞快地吃完后,不敢再跳到我肩膀上,只落在我旁边的地上,问我:“伤口是不是很疼?”
“不疼。”我说的是实话,我已经感觉不到左边肩膀伤口的疼痛,不过其他地方都是疼的,比如我的两腿。
我现下休息,才感觉到自己腿侧又磨伤了。
第106章 冬至(7)
可如今并非我娇气的时候,现在在我周围的人,包括那些死去的人,他们都是因为我才出生入死。若我表现懦弱,我就是对不起他们。
钮喜走了过来,“九皇子,此地简陋,您将就着休息会。”
他给我隔出一块空地,简单用干草加薄褥子铺了一层。我的确该睡会,我已经不知道多少个时辰没有合眼了。
“我不能睡太久,天亮之前必须走,你记得叫我。”我跟钮喜说完,就合衣在褥子上躺下。
这一觉睡得我极其疲惫,梦里都是刀光剑影,一时是我亲手杀人的场景,那个人闷重一声倒在地上,双眼死死瞪着我,像死不瞑目,一时却是我梦到了蛊虫,我感觉到我在取蛊虫,可蛊虫藏得严严实实,都不在我皮肤下游走了。
等等,这不是梦。
我疲惫地睁开眼,将不知何时钻进我衣服里的彩翁抓了出来。大抵是我凭空想象,感觉它被我抓出来后,黑豆眼里出现了尴尬。
“彩翁,你做什么?”怕吵醒其他休息的人,我声音放得很轻。
彩翁咳咳两声,“你身上有香味,我在找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我哑然无语,我今日都未沐浴,合该是一身臭味才对。我用手指将彩翁轻轻推远,“好了,别闹了,我还要再睡会。”
彩翁见状,飞出了山洞,我知道它还记得路,倒也不特别担心-
半个多月后。
我压低头上的帷帽,隔着纱看汉阳的城门,“喜哥,上面有没有张贴公文吗?”
我口中的喜哥是钮喜。
我现在算是跟太子彻底撕破脸了,这半个月里我们遇到好几次追兵,最严重的一次,宋楠的手臂被刀砍中,几乎深得能见到骨头,而我也从山坡上滚下去,亏得我命大,稍有差池,我的头就会撞上离我仅有一寸之离的尖石。
为了更好隐藏身份,我们皆不直呼其名,转而以兄弟相称。他们都比我年长,除了彩翁。
钮喜对我微微点头,“我过去看看,你们先在此处。”
钮喜说完,如寻常百姓般去城门那里排队进城,过了一会,我看到他伸了个幅度极大的懒腰。
这是情况不对。
我们立即往回走,没多久,钮喜与我们汇合。
大概从五日前起,京城下达了公文,公文上说我被宋楠等人挟持,借此勒索黄金万箱,要各地府衙抓捕反贼宋楠等人,将我好好护送到京城。
我只是没想到公文下达得如此之快,连汉中都有了。随公文一起下达的还有我们每人的画像,唯独没有的,是彩翁。
太子并不知道一只鹦鹉的存在。
其他城镇我们可以避开,但唯独汉中不行,我们必须进去,我要在被府衙的人抓捕前见到东宣王。
送公文到各州各县的人必定是太子的亲信,想来他都会让他的人守在府衙,一旦见到我,根本就不会给我见到东宣王的机会。
太子监国,他的人行事便是等于执行天子命令,无需先通过东宣王的首肯,再加上通缉榜上的诸人都是京城人士,而非汉中人,也就是说宋楠他们不归东宣王管束,东宣王在不知我来意之前,是不会插手此事。
总之,我要想办法避开府衙的人,在见到东宣王本人前。
“现在该怎么办?”一旁的娄川问。
我也一时想不出好对策,正在我们一筹莫展之际,远远有一队人过来了,为首者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赤金锦衣,头上、脖上,连抓缰绳的手腕都有金饰,通身金光闪闪。
他扬鞭驰骋,到城门时,都无需停下来,守卫们就立刻吆喝人给他让位置,而他身后跟随的人亦无需下马接受检查。
我盯着少年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有了想法,“川哥,你去打听一下刚刚进城的少年是什么人?”
娄川不愧在跟人打交道这一方面特别厉害,短短一炷香功夫,他就将少年的底细打听出来了。
原来那个少年是东宣王的幼子,名叫姜楚琦,琦,美玉也。据说他是东宣王四十五岁才得的儿子,出生的日子又恰好跟东宣王同日,东宣王因此对其宝贵得不得了,要什么都给,连汉中的百姓都会亲切地叫姜楚琦为一声琦哥儿。
除了这些,娄川还探知到关于姜楚琦一个消息。
姜楚琦最喜欢长得美的东西,人也好,物也罢,只要是美的,他都喜欢。
难怪我刚刚看到他身后跟的一众人都是相貌不俗。
只是娄川这话一说,众人的目光竟往我脸上瞥,我巡视左右,不免皱起眉头,“你们突然看我做什么?”
宋楠率先转开脸,“虽然是可以利用姜楚琦,但有些冒险,还是想其他办法吧。”
“我赞同楠哥说的。”娄川第一个同意。
接下来其余几人都同意了,而我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在说什么,“什么冒险?刚刚那个姜楚琦可以直接进汉中,不用受检查,我觉得可以利用他进城。川哥,你不是说他每日都会出城吗?”
娄川抓脑袋,“是,只是……”他瞥了瞥宋楠,“我大佬粗一个,我不发表意见了,还是小九你来做决定吧。”
姜楚琦喜欢美的,我一个个扫过周围人的脸,若论相貌,宋楠是他们当中长得最好的,只是他不能称为美。
不知不觉,我把目光投向了彩翁。
彩翁也接受到我的眼神,它慢吞吞抖擞了下自己的羽毛,“不去。”-
翌日,宋楠眼神好,比我更早看到彩翁吸引姜楚琦成功,立即向我转述方才发生的事情。姜楚琦果真喜欢美的东西,看到彩翁忽然落在他马上,眼神都看直了,几乎登时停了马,怕惊走彩翁。
可彩翁不让姜楚琦碰,在马背上蹦蹦跳跳,姜楚琦硬是一根羽毛都没挨上。
彩翁逗了姜楚琦一会,就飞走了,重复三日后,姜楚琦果然忍耐不住,纵马去追彩翁。彩翁按照我们所说的,一路将姜楚琦引到我们提前布置好的地点。
我们准备暂时委屈姜楚琦一下,绑架他,让他带我们入城,到时候我见到东宣王,自然会同东宣王赔礼道歉。
说来,姜楚琦还是我的小叔。
我要对不住小叔了-
姜楚琦只顾着追彩翁,身后的随从都被他甩掉,我见到他到了,就示意钮喜他们动手。
姜楚琦虽会武功,但敌不过我的人,没几下就被擒住了,他被擒住时,瞋目切齿,“你们这些粗鲁汉子,刚才那般美丽的鸟都被你们吓走了!”
我看一眼停在我肩头的彩翁,带着它走出去。
第107章 冬至(8)
姜楚琦看到我,眉头依旧紧蹙,直至他亲眼见到彩翁从我肩头跳到我手上,跟与他在一块时不同,彩翁极其亲昵地用脑袋蹭我手指。
“这是你养的鸟?”他声音不由放轻,似乎怕吓到彩翁。
这个姜楚琦还真是奇怪,不担心自己的安危,一心都系在彩翁身上。
“是。”我答道,彩翁通人性,且会说话的事情,我不想让太多的人知道。
姜楚琦闻言,一双目仍停在彩翁身上,他踟蹰道:“若我以金银想让你割爱,你肯还是不肯?”
我低头看了彩翁一眼,“我不要金银,我想让你帮一个忙。”
“什么忙?你尽管说。”
“我希望你能带我们进城,而不用受士兵检查,并能见到你的父王一面。”
我这个要求提出,姜楚琦总算露出为难的神情,他不断地看彩翁,好半天才满脸挣扎着拒绝我们,“前面一个可以,后面那个不行,我不知道你们是好是坏。”他表情顿变,“等等,你要见我父王,你知道我是谁?”
“你是东宣王的幼子姜楚琦,对吗?我想满城应该都认识你。”我这句话将姜楚琦才起的防备又打消,他抬起下巴看着我,“你既然知道我是谁,那还不叫他们放开我?”
“等我见到你父王,自然会放了你,你放心,我没想伤害你父王。”我说。
姜楚琦怫然不悦,“你们也伤害不了我父王,我父王百战无前,你们根本伤害不了他半根汗毛。”
“是,所以还劳烦节度使为我们引见。”我手指微动,示意彩翁该它行动了。
节度使是姜楚琦的官职,历来藩王的子孙出生,在幼时就会被授予官职,纵使姜楚琦非嫡长子。
彩翁虽不情愿,但还是配合我飞到姜楚琦跟前。那瞬间,我亲眼看到姜楚琦对彩翁露出痴迷的神情,在彩翁用爪子轻轻踩过他的肩膀时,他差点弹起来,若非人被宋楠和娄川死死摁着的话。
“我答应你们的要求,但我带你们去见我父王后,这只鸟就归我了。”姜楚琦不再犹豫,果断将东宣王安危也抛之脑后。
我不免失笑,心里也有愧疚,我自然是不能将彩翁给他的,只是骗骗他。等我见到东宣王本人,才敢直言自己的身份,到时候再跟姜楚琦说清楚吧-
我们都对姜楚琦意外的好说话感到意外,宋楠他们都认为我还是不要过早自爆身份,需警惕姜楚琦,以防对方是个绵里藏针的人。
我觉得宋楠他们说得也有理,所以一直没将帷帽取下。
姜楚琦得了自由后,并没跑,而是用挑剔的眼神将我们众人一一打量,“想带你们进城,容易也不容易,大家都知道我喜欢美的,你们这一个个的……”
他率先瞪向娄川,娄川为了不被人认出,特意留了一圈美髯,“胡子这么邋遢,丑得要命!别人根本就不会信你们是我结交的朋友。”
我巡视周围,也有些犯难,“那……”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姜楚琦看向我,“你将你头上的黑色帷帽掀开。”
“我貌丑无盐,怕吓到节度使,还是不掀开了。”
姜楚琦听我这般说,径直退后两步,似乎怕被我丑到,“你戴着帷帽的样子瞧上去还——勉勉强强吧,你盛装打扮一下,再让他们几个人给你当轿夫就行了。我原先也有过长得丑的轿夫,我实在不想看到他们的脸,可他们又在我府上干了好些年,不忍辞退,最后我命他们为我抬轿时,必须戴面具。”
姜楚琦的话实为我解决一个大问题,虽然守卫不会检查姜楚琦的随从,但我们要进城,也是要经过那些守卫,难保哪个守卫对公文上的画像记得额外熟。
因为轿夫只能有四个,也就是我只能带四个人进城,剩下的两个人,我只能将其留在城外。我跟留下的两人说:“信号弹为信,倘若我们出事,就会放信号弹,你们看到的话,要实在没办法救人,就自行离开,活一个算一个。”
二人听到我的话,速即跪下了。
“我等不会苟延残息,主子有事,也该是我们死在前面。”
我眼中酸涩,伸手去扶他们。从京城到汉中,他们个个都不容易,都一身的伤,也有的人,未能陪我到汉中,但我都记下了他们的名字和相貌。
无论事成或败,他们都是我的恩臣。
“都走到这里了,我们不会失败的,你们等着我的好消息。”怕是最后一面,我主动伸手抱了抱两人。
手还没松开,宋楠就在我旁边咳嗽,又说:“时辰好像不早了。”
我嗯了一声,松开手,往外看了几眼。姜楚琦彻底被彩翁迷住,正抬着头看着树枝上梳理羽毛的彩翁。
彩翁则是搭都不搭理姜楚琦,心情不好的话,还会转过去,拿屁股对着姜楚琦。饶是如此,姜楚琦依旧是甘之如饴-
为了让我看上去像是姜楚琦愿意结交的美人,轿子都选用的是极其奢华,而我一身打扮也是。长及腰身的纱质帷帽,丁香色浮光锦缎衣,长发不能像寻常男子用玉冠束起,而要散下一半,任由头发垂落腰间。
连腕子都配合姜楚琦的审美,戴上细金链。他还想要我将一把珍珠翠羽鎏金扇拿在手中,被我拒绝了。
我本想跟着姜楚琦混进城,再拿一把这么夸张的扇子,怕是旁人都要用奇异的眼光看我。
我穿扮好后,姜楚琦往我身上瞥了几眼,但他并未走近看我,心思更在彩翁身上,“的确这样一打扮,就好很多了,像个美人了。行了,你们跟我走吧。”
玉玺被我装进礼盒,随轿同行。我乘坐的轿子不是四面都是遮挡的轿子,而是椅轿。
四面皆无遮掩,接近城门时,我将袖中的匕首藏得更严实,这匕首淬了毒,以备不时之需。此番进城,是有风险的,既怕有人认出我们,也怕姜楚琦骗我。
姜楚琦骑马在我前方,彩翁这时正牺牲自我,待在他的肩膀上,这一路,我就没见到姜楚琦的唇角下来过。
城门的守卫看到姜楚琦,就自动为其打开侧门,让开通道。其中有守卫向我看来,看的那短短瞬间,我呼吸不免乱了一拍。
“琦哥儿,你又从哪里结识的美人?你那院子怕是要住不下了。”守卫同姜楚琦开玩笑。
姜楚琦勉强把眼神从彩翁身上挪开,他哼了一声,“哪有住不下,我院子大得很,再来一百个,也住得下。”
守卫几个聚在一起笑,但没人要上前掀开我的帷帽,这让我略松了一口气,可这时从城里出来一队人。姜楚琦见到来人,就拉停马,“大哥,你这是去哪?”
原是东宣王的嫡长子姜昭,姜昭今年已年过不惑,传言是个了不起响当当的人物。他对自己这个幼弟并没有什么好脸色,“你问这么多做什么?”凌厉目光忽地落在我身上,“这是什么人?”
姜楚琦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我,“大哥,这是我新结交的朋友。”
姜昭似乎真的很不喜欢姜楚琦的作风,脸露嫌恶,“你莫要什么人都往府里领,尤其是最近朝廷在找人。”
“哪有什么人都往府里领,大哥,我今年也就领过——”姜楚琦掰着手指算了算,“七、八个而已,不多不多,去年我这时候都该领了十七、八个了。”
姜昭没再理姜楚琦的话,而是驾马朝着我这边来。我头上帷帽从遮掩面容的黑纱换成观赏的白纱,一旦离我太近,恐不用掀开我帷帽,都能对我面容看清一二。
我正犹豫要不要抬袖遮挡,但又怕欲盖弥彰时,姜昭身后的人飞快地说了句话,我没听清。姜昭闻言,则调转马头方向,看也没看我,驰骋而去。
姜楚琦见他兄长走远了,才继续入城。
总算是有惊无险,我轻吐一口气。
姜楚琦是个胆大的,直接将我们带去了东宣王府,只是王府之大,怕是有半个皇宫之大。光是姜楚琦的院子就怕是有百间厢房,我刚到他院子,他院子里的管事就迎了上来,看到我,一点惊讶没露,“小少爷,这位公子安排住在何处?”
“还有哪处空着?”姜楚琦反问。
管事翻开随身带的簿子,手指从上划到下,又翻开几页,最后说:“西暖阁还空着。”
“西暖阁?覃公子是不是住在东暖阁?不行,他不能安排到西暖阁,会吵到覃公子养病的,他身体那么虚弱,可经不起吵闹,换个地。”
管事又开始翻簿,沉吟道:“小梨院空着,虽说离东暖阁也有一点点近,但隔着墙,应该吵不到。”
“还有吗?”姜楚琦依旧不满意。
管事摇头,“小少爷,其他厢房都在修葺,是小少爷您说的,美人配美物,一点都含糊不得。”
姜楚琦说:“这个不是……”他生生顿住,“行吧,就住小梨院。”
管事看向轿夫打扮的钮喜、宋楠等人,“那他们呢?”
“他们是他的仆人,跟他一块住。”姜楚琦吩咐完管事,就屏退奴仆,转头对我们说,“我先前就跟你们说过了,我父王最近不在府,去西郊的兵营了,过几日回来,就暂时委屈你们在这里住一住。你们有一点要记住,不要喧哗,不要吵到覃公子。”
我对他口中的覃公子没兴趣,只想尽早见到东宣王,就随意嗯了一声。姜楚琦看我数眼,忽地走过来,但没能走近,就被我的人拦住,“节度使这是做什么?”
开口的是宋楠。
姜楚琦眼珠子转了转,“没做什么,我累了,我去休息了,待会会有人招待你们,你们别乱走。这只鸟就……”
他的话没说完,彩翁已经飞回我的肩头。
姜楚琦默然无语,独自转身走了。过了片刻,先前的管事又出现了,他带我们去小梨院。一路上,他还给我们介绍各处住的都是什么人,话里颇有叫我不要拈酸吃醋的意思。
“我们家小少爷是最良善不过的人,也喜欢良善的,最讨厌用手段的。”管事笑吟吟说着,脚步停下,“到了,还不知道公子怎么称呼?”
我随便胡诌了个名字,“仲秋。”
“原来是秋公子,这里就是小梨院了,一墙之隔是东暖阁。”我顺着管事的目光看去,一墙之隔是个二层的小阁楼,明显要比我这奢华不少。
但想想也是,姜楚琦毕竟是因为彩翁才带我们进来,只是暂时让我们几人住一住,自然不会给太好的房子。
可不知道那个东暖阁住的到底是何方神圣,我当日刚住下,就听了一晚的琴曲,先是《凤求凰》,再是《越人歌》,后面又变成《长相思》。
我被琴音折磨一晚,忍不住黑着脸爬起来。
睡在外面的钮喜立刻出声,“小九?”
“太吵了。”我皱眉道。
钮喜说:“那我出去跟那人说说。”
“先别,我去看看。”钮喜跟着我一起出来,还给我寻了件披风披上。汉中已凉,尤其是夜里。
我走出房门,隔壁的小阁楼二楼果然亮着烛火,月挂柳梢,纸糊竹窗映出人影,瞧着身形颀长。
“不是说最讨厌使手段的,这是什么?大晚上弹这种曲子。”我低声抱怨道。
我不知多少日没能睡一个好觉,更别说睡床。今夜想放松一下,结果全被这位体弱、经不得喧哗声的覃公子毁了。
钮喜在旁说:“要不我去跟对面谈一谈?”
我盯着竹窗映出的人影,“算了,多一事不如省一事,人家想引人关心,也是难免。阖院这么多美人,不使点手段,恐怕日子不好过。”
白日穿廊过桥时,我就看到了几位住在这里的人,有男有女,相貌都是上乘。
我想这位覃公子弹一夜的曲子就该够了,哪知道第二夜里他又弹。
这次我听不出他弹的是什么曲,总之曲意缠绵悱恻,怕是只野狗听了,也要落泪。但不知为何,他的琴音总偶尔似有停滞之感,若无停滞,他的琴艺该更进一步。
不过我也不闲暇想这些,我因为睡眠不足,头一回愤怒地想拿石头砸人窗户。
第三日,我意外见到了那位覃公子,确切说,不算见到他,因为他站在我院子外,半侧过身,是他的仆人进来跟我说:“公子好,我们家公子手帕掉到这边,让我过来捡,不知方便不方便?”
“手帕?在哪?”我道。
仆人指向墙根处的一颗玉兰花树,“挂树梢上了。”
我本想让宋楠帮他,但转念一想,那就会暴露我的人会武功。思量之下,我只能看着仆人去拿了梯子,忙活着去树上拿帕子。
那位覃公子就一直站在院门外,不进来,也不动。
而这时,我肩头的彩翁突然向覃公子那边飞去。
第108章 小寒(1)
除了国师,我从未见过彩翁对旁人热情过,尤其这还是个陌生人。钮喜他们与彩翁相处时间也不算特别短,可它对他们还是爱答不理的。
我不由提高声音,“彩翁!”
话才落,就看到那位覃公子一把抓住往他衣领扑的彩翁。我心里一急,连忙走过去,“这位公子,这是我养的鸟,刚刚它冒犯了你,我同你赔罪。”
覃公子转眸望向我,那瞬间我看清他的脸,也瞬间明白姜楚琦为何对他如此宝贝。
这位覃公子的确是个美人,还是个看上去如西子捧心的美人,玉容苍雪,唇色泛白。天气还不算特别寒,他却已经戴上暖袖,右手放于其中。
他眼神幽幽地望着我,让我有些怔愣,不过我还记得被他抓在手里的彩翁。
彩翁显然生气了,正疯狂地用尖喙戳覃公子的左手。
“这位公子?”我又开口道。
覃公子总算将彩翁还给我,可他不是松开彩翁,而是将彩翁放在我的手里。手指难免碰到一起,于此同时,钮喜过来了。
他防备地将我和覃公子隔开,而到我手里的彩翁才得自由,居然又往覃公子那边飞。
这般不寻常,我觉得奇怪。
但彩翁没几下又被对方抓住,再次被还回来时,我不禁有些尴尬,“抱歉。”
覃公子摇摇头,似表示无事。这时,他的仆人拾了帕子出来,“公子,外面风这么凉,我们还是回去吧。”
覃公子点头,转身往东暖阁的方向走去,我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又看了眼总算不往覃公子身上扑,但依旧眼巴巴望着的彩翁。
回房后,我问彩翁,“你刚刚怎么往那个人身上飞?”
彩翁歪了下脑袋,“我好像闻到他身上有香味。”
香味?
刚刚我离那位覃公子算得上很近,他身上是有香味,香味好像是用来遮盖自己身上的药味的。不仅他身上有药味,连那个贴身照顾他的仆人身上也有药味。
看来,覃公子确实是个体弱的人。
因彩翁只说闻到对方身上有香味,我以为彩翁是闻到类似食物的香味,便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下午,覃公子身边的仆人又过来了,说是为了谢我们早上帮忙,给我们送了一份糕点过来。
我本想拒绝,但又怕拒绝,对方下次又送其他东西过来,就收下了。
糕点上面洒了芝麻,而我素来不爱吃芝麻,这盘糕点大半进了娄川的肚子,而才到傍晚,娄川就开始拉肚子,一直拉到戌时末。
娄川没用晚膳,白日都好好的,就是吃了这盘糕点出的问题。我们对吃食素来小心,每次吃之前还会用银针试毒。可怜娄川一个强壮大汉,拉了几个时辰肚子,面黄如蜡,虚得脚都发软。
“那个夜夜弹琴,不睡觉的病痨鬼,居然在糕点里放东西,老子……”娄川对上我的脸,顿时将“老子”改成了“我”,“等我好点,我要把那个病痨鬼打得满地爬。”
宋楠拧起眉头,“现在我们在东宣王府,不能随便把事情闹大,还不知道这府里有没有藏朝廷的人,公文在我们到之前就贴了。”
宋楠说的有道理,我们能进东宣王府,朝廷的人也可以,他们也许正藏在王府里,准备在不惊动东宣王的情况下,秘密地处理掉我们。
至于覃公子这盘糕点,大概是他以为我要跟他争宠,想给我一个下马威。他应该不会是朝廷的人,若是,这盘糕点就不仅仅会让人拉肚子了,应该是穿肠毒药。
但不管如何,这件事也是提醒了我们,很多药是银针检查不出来的。
因此接下来,我们对送过来的吃食都格外小心。姜楚琦每日都会过来看彩翁,
我干脆从他那里拿了一个腰牌。有了这个腰牌,就可以自由地出入王府。
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不吃王府送来的吃食,而是从外面买。朝廷的人不至于能猜中我们每日会买什么。
不过腰牌是用彩翁换回来的。
彩翁被迫在姜楚琦手心里呆了一会,这让姜楚琦欢欣鼓舞,走时,还依依不舍地对彩翁说:“我明日再来看你。”
彩翁早已嫌弃地去洗澡去了。
我喊住姜楚琦,“节度使,不知你父王何时能回来?”
“明日就回来了,对了,你跟隔壁的覃公子见过了吗?”姜楚琦突然提起住在一墙之隔的覃公子。
我点头。
姜楚琦说:“你也觉得他长得好看吧?我还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人,他要是能一直留在这里就好了。”
比覃公子好看的人,我倒是见过。
猛然想起一个不该想的人,我脸色难免变得难看,也不想跟姜楚琦寒暄了,说自己还有事,就将人送了出去。
明日东宣王就要回府,今夜我们几人都不敢睡得太死,也有人轮流守夜,怕有意外发生。平时夜里爱弹琴的覃公子却不弹琴了,我连听几日,都快习惯了。
我怕睡太熟,是裹着被子趴在桌子上睡的,睡到一半,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敲门。
“小九,喜哥!快醒一醒!外面好像起火了!”
我脑海里那点睡意登时没了,连忙坐起。钮喜也从外间绕进来,他来不及帮我穿衣,只取了披风和帷帽,给我穿戴好。
我们刚出去,就见到不远处已经冒出火光。这里不像皇宫,皇宫为了防火,特意会减少宫殿间的树木花植,可此处尽是一些高树。
加上今夜夜风大,火势蔓延极快,几乎一下子就连到我们这边。我们从院子里逃出去时,宋楠眼尖,发现院墙下堆了不少干柴。
“这干柴是有人故意放的,晚膳前还没有。”宋楠愤怒道,“有人不惜放火烧死我们,幸亏我们派人守了夜。”
我听到这话,却觉得哪里不对,可我暂时又想不出哪里不对。王府起火的事不一会儿就传开了,乱糟糟全是人在跑。我逃生时,头上的帷帽难免摇晃,我虽抬手摁住,遮面的纱还是在被风吹拂起。
还未来得及拉下纱,我就看到穿着寝衣往这边跑的姜楚琦,身后的仆人拦都拦不住,“小少爷,那边火太大了,别往那边跑!”
他不管不顾,口里还喊着:“覃公子!小鸟!你们在哪?没事……”
话戛然而止,他愣怔怔地站在原地看我。
我以为他是看到平安待在我肩膀的彩翁,所以才停下来,刚想说话,就看到他如梦游般走到我跟前,“仙人何时下的凡?琦竟完全不知。”
什么?
我身后又传来其他人的声音。
“小少爷。”
姜楚琦还盯着我看,而我见火那么大,哪能继续让他呆站着,毕竟他跟我也有一层血缘关系。我抓过他的手,拉着他往前跑。
此时,我再度听到那声小少爷,我愣了一下,回过头,发现是那位覃公子。
覃公子拢住乌檀披风,鸦鬓垂散,众人都在面色慌张逃跑避火,而他却还站在原地。白皙面容被火光一映衬,竟有几分阴森。
尤其是那双瞳,我对上时,心里莫名一慌,不禁松开抓住姜楚琦的手。
可姜楚琦没两息就将手腕主动往我手里塞,“仙人带我跑,我能跑得更快些。”
我压下心里古怪的感觉,不再去看那个覃公子,重新抓住姜楚琦的手腕,带人一起走-
火势足足到天快亮才彻底控制住,姜楚琦的兄长姜昭来找姜楚琦时,他正坐在我身边,双手托腮盯着我看。
我早已将帷帽重新戴好,可他还是盯着我看个不停。
“姜楚琦!”姜昭看到姜楚琦这番痴态,面上的担忧刹那转为暴怒,他像提狗崽子似的,抓着姜楚琦的后衣领,把人提起,“父王知道你院子走水,连夜赶了回来,正派人到处找你,你现在还跟你这群——”
姜昭眼神扫过我,终究还是没说特别难听的话,而我听到东宣王回来,已经不想再等下去。
多等一个时辰,都是多一份风险。现在已经有人想放火烧死我了。
我站起来,将手里的帷帽摘下,“从羲见过堂叔。”
正在姜昭手里扑腾的姜楚琦立刻看向我,“仙人,你为何要叫我大哥为堂叔?”
姜昭反应速度比姜楚琦快许多,他松开姜楚琦,目光沉沉从我脸上扫过,又看过我身后跟着的人,“九皇子?”
“是,还请皇叔为我引见叔祖父,从羲有要事禀告。”
我敢跟姜昭说,是因为我看到姜昭后面跟着的兵,饶是还有人想杀我,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动手。
东宣王没回来之前,我需低调行事,但现在东宣王回来,我越早在他们父子面前说明身份,才是越安全。
第109章 小寒(2)
上次见东宣王,那时我就对这位老者颇有印象,因为他看上去不像年近六十的人。这次我再见他,他依旧精神抖擞,满头乌发,说话中气十足。
正厅里伺候的人都被屏退,只有我、宋楠、东宣王和他的长子姜昭。
东宣王高坐正位,似乎已经猜到我为何而来,他面色凝重道:“朝廷的公文说你被挟持,现在看来此中有旁的缘由,可是京中出了什么事?”
“叔祖父料事如神,的确是京中出了事,我父皇缠绵病榻不起,朝中大小事宜皆被太子掌控,可父皇并不想草率传位,所以要我来找叔祖父,请叔祖父救天下万民出水火。”
我从宋楠手里拿过礼盒,揭开,里面是牺牲了数条人命才带回来的玉玺。
东宣王和姜昭看到玉玺,皆是脸色一变。姜昭语带不可置信,“这是玉玺!”
东宣王踱步上前,小心翼翼从礼盒里拿出玉玺。我同时说道:“父皇知道自己身体不好,病倒后身边人定会全部换成太子的人,所以才提前将玉玺藏匿,又将藏匿地方告诉我,要我来找叔祖父。”
“这处裂痕是何缘故产生?”东宣王发现玉玺替我挡箭而产生的裂痕,我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说出,他立即问我,“那你可有受伤?”
我想起左肩那处奇怪的伤,半晌后,摇摇头,“都是小伤。”
东宣王重新将玉玺放回礼盒,长叹道:“三年前我给你主持过及冠礼,那时候我也与你父皇秉烛夜谈过。你父皇是个了不起的君王,镇外安内勿有差错,这些年我都看在眼里。今年大灾,京中却却迟迟未下决断,我心里就觉不妙。内不定,外必乱。”后六个字,他紧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出。
“父王,此事兹事体大,我认为……”
姜昭话尚未说完,东宣王就板下脸瞪向他,“我等食君禄,就必须分君忧。”他又看向我,抬手轻轻落在我肩膀上,“逢舒,你既冒死投奔,那我这把老骨头就再为国效一次力。”
我听到这话,忍不住跪下对东宣王行了个大礼,“逢舒谢叔祖父,替天下万民谢叔祖父。”
我心里虽高兴,却也明白这还是未到成功的时候。接下来的路,更不能出一点问题-
姜楚琦知道我是他的堂侄子后,张着嘴呆立许久,继而绕着我转了好些圈,又停在我面前。
“你是我堂侄?”他问我。
我点头。
他又伸出手指指着自己,“那我是你小堂叔?”
我再度点头。
姜楚琦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可没息他又笑弯了眼,“既然我们是堂叔侄,那就要多亲近亲近,城郊的无名山是我们家的,那里有一处温泉。漂亮堂侄,我们一起去泡吧。”
我现下并没有泡温泉的闲情雅致,但东宣王知道姜楚琦要带我去泡温泉,也提了两句,“那是药泉,对养伤治病的效果不错,你可以带你手下那几个人一起去泡。”
王府失火一事,尚在彻查。东宣王也怀疑府里混进朝廷的人,他要我隐藏行踪,去外面躲两日,府里的妖魔鬼怪发现我不在,定会探知我下落,更容易顺藤摸瓜查个清楚。
东宣王还跟我说过接下来的部署,有了玉玺,便是师出有名,有了名,还不够,仍需要兵。他已经书信给信得过的藩王,要对方联合出兵救京。
纵横捭阖少不了要废些时间,我暂时也得了几日喘息时间,想了想宋楠他们身上的伤,决定带他们去泡药泉。一来一回,也花不了多少工夫,在山上留宿一晚就回。
但姜楚琦没能跟我一起去,姜楚琦要是跟我一起去,行踪就毕露无疑,满汉中的人都认识他。
东宣王派出的是他身边的营千总,还调了一队小兵。我半夜出发去的无名山,到时正好临近中午。
用过膳,我又睡了一觉。这一觉睡得意外的舒坦,大概是没了琴音绕耳。睡醒后,我让钮喜他们去泡温泉,彩翁没泡过温泉,也一同去了。
而我还是畏水,不太敢泡温泉,便独自留在山中别院。反正院外有营千总等人把守,也不怕有贼人闯入。
虽说是来怕泡温泉放松,但我还是记挂之后的大事。东宣王送了邶朝各地的驻兵图给我,虽无具体人数,也是好些年前的数据,但各处藩王手底下有几处兵营,麾下的大将是谁,这张图都标得清清楚楚,也有文字标注。
我看了一下午的驻兵图,看得头昏脑涨。身边伺候的小童见我扶额皱眉的样子,主动开口说别院里有会推拿的师傅,主子们泡温泉的时候都会配一个,现在别院里还有两个闲着。
“那帮我叫一个吧。”
小童应了声,走出去两步又转回来,“公子想点哪一个?”
“随便都行。”我收起手中的驻兵图,揉了揉眉心,是该休息一下,眼睛都开始疼了。
小童没多久就回来了,说已经叫了一个,那个推拿师傅去净手换衣做准备了,待会过来。
我点点头,将外袍褪下,趴在床上。也许是太累,我趴了没几刻倦意就如海潮涌来。朦朦胧胧间,我感觉到那个推拿的师傅过来了,我还听见小童跟他说话。
这位师傅大概是个话少的人,我都没怎么听到他开口。但他推拿技术了得,动作不轻不重,按得我极为舒服,还按得仔细,连我手指都一一按过。
只是有一个问题,我较怕痒,他按我腰时,我总忍不住想躲。他似乎也发现那是我敏感的地方,就转而去按我腿,从脚踝开始按起,一直往上。
指腹贴于皮肤,指尖一下下按下,推拿师傅手心的热度直直传到我身上。我莫名觉得不太对,猛然睁开眼睛,转头去看,对上一张绝不该在这里看到的脸。
怎么会是……会是林重檀?
我几乎立刻要爬起来,可林重檀摁着我,似漫不经心地说:“推拿还没结束,起来做什么?”
“我不要你给我推拿,你怎么会在这里?”我皱眉看着他,而他看到我的表情,居然哼了一声。
“我为何不能在这?”他反问我。
我觉得他简直有病,“这是汉中,是东宣王的封地,你一个北国巫命,来此处做什么?”
不对,我跟他说这么多做什么,我跟他已经两清了,既然两清,我就不该再理会他。不叫东宣王的人进来将他捉走,就是我留给他最后的情面了。
我挣开林重檀的手,从榻上起来准备下去,可脚还没沾到地,就被他抱住。林重檀将我扣在怀里,语气近乎是逼问,“为什么不要我留下接应你的人帮忙?”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不用了,我现在也好好地到了汉中。”我和林重檀这笔烂账好不容易变成两清,我不想再承他的恩。
既然要两清,就要清得干干净净。
“好好的?”林重檀重复了我的话,随后竟用手挑开我的肩膀处的衣裳,“这就是你说的好好的?”
我抬手想捂住左肩的伤疤,经过半个多月,伤口已结疤,却结成了一个很丑的疤,我自己都不愿多看。
可林重檀非将我的手拉开,他目光落在我的伤疤上,眼神晦暗。片刻后,他更加过分,竟然将我绑在床上,还把我脱得……脱得丝毫不剩。
我本不想对林重檀发火,可他言行举止实在过分,都说了两清,现在又对我这般,即使他是要为我上药。
可上药何必要将衣服全部脱光呢?
况且他为什么要给我上药?
还哪里都要上,连我之前磨伤的地方都不放过……
其实这都不是最气人的,最气的是我自己的反应,我发现每当他的手碰到我的皮肤时,我都忍不住轻颤,当他的手离开时,我却又想着他能快点回来。
林重檀似乎也发现了我的变化,他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奇怪。
接下来的事情荒唐得不可对外人道起,我看着吻我手腕的林重檀,心中悲愤,却身体发软。
这间房是别院管事特意给我选的,其间摆设虽谈不上特别讲究,但胜在别致。比如床榻上垂着的香薰球,是用木芙蓉的花和枝条做的。芙蓉花瓣晃晃悠悠从香薰球里掉出来,掉在我腮边。
第110章 小寒(3)
木芙蓉虽无香,但花瓣在香料堆里滚过,也沁出香气来。阵阵幽香往我鼻尖里钻,我扭开脸,花瓣也从腮边滑落,掉在枕旁。只是随之我的侧脖有了湿濡之感,我心中恼怒,指尖却连推开林重檀的力气都没有。
明明他都松开了我一只手。
没多久,我实在忍受不了,气急败坏地瞪向林重檀。他本就盯着我,对上我眼神后,居然还厚颜无耻地凑近亲了我一口。
我气得在心里暗暗发誓,他要再亲我,我非咬他一口不可,咬得他唇瓣出血才肯罢休。
但他又不亲我了,而是将手却放上我的肩膀。
非实实地握着,是虚搭着。
林重檀指尖像扫过我的疤痕,又没有,目光一直落在那处。我不想主动跟他说话,也不想在这种沉默下跟他对视,干脆闭上了眼。
可下一瞬,我又不得不睁开眼。
他……怎么能亲我的伤疤,还、还舔!
“你!你……”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叫他松嘴吗?还是叫他松开我?为何我张嘴说话的声音软绵绵的,我本意不是这样的。
我咬了咬牙,总算憋出了话,“林重檀,你这样有意思吗?说话不算数,只知道这样欺辱我!”
林重檀中猛然一顿,不知为何,我宛若在他眼中看到了幽怨。
他在怨我。
我被这种想法镇在原地,他为何怨我?因为道清先生?因为前途?还是因为手?
我心里变得乱糟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林重檀与我对视,眼神似怨似怒。我抿抿唇,还是决定跟他说清楚。我和林重檀现如今走到这般田地,诸多不堪,已经没有办法再能回头,再像太学时那样相处。
我是邶朝九皇子,他是北国巫命,最好的结局就是我们死生不复见。
我张嘴欲言,却被林重檀的吻堵住。这次吻来得凶猛,我完全招架不住,感觉呼吸都要被他夺走。
明明都想好要如何应付,最后懦弱地变成求饶。
冥冥之中,我似乎能感觉到林重檀的想法,他不想听我说话-
敲门声突然响起,我如梦中惊醒,刚想推开林重檀,却发现自己做的第一个动作是睁开眼,而我身边根本没人。
我愣愣地盯着床帐上方,芙蓉香熏球完好无缺,我还是在之前休息的房间,别说被绑着了,我连衣服都是好好地穿在身上。
门口的声音还在继续,“公子,你醒了吗?”
我惊疑不定地坐起,说不清楚是更糟糕还是庆幸,林重檀好像并没有出现,全然是我的一场梦。
可我不仅做了那样的梦,还……还把裤子弄脏了-
我起床后先沐浴,才用的膳。用膳时,小童跟我说钮喜、宋楠等人已经回来过了,但见我睡着,就没过来打扰。他们几个男人闲着无事,又拿着弓箭去打猎了。
“还去打猎?他们哪来的精力?”我心中感到奇怪,他们白日走这么多路不累吗?
小童却笑着说:“山上药泉都有活血壮精的效果,所以他们肯定精力充沛。不仅如此,我们别院的水和食材也加了药材,最是利阳。我们王妃、侧王妃和世子妃都是在这里有了身孕。”
我听了这话,正在喝的茶喝不下去了。
小童好像察觉到我的尴尬,眨眨眼,“公子,怎么了?”
“我问你一件事,你刚刚叫过来的推拿师傅,是何时来的,又何时走的,你有看清他脸吗?”
“他是酉时三刻来的,戌时一刻走的,他是我们这边做了很久的师傅了,我认识他的。公子是觉得哪里不舒服吗?那我叫他过来。”
我想了下还是拒绝了,“不用了。”
我先前在床上找了一圈,没能找到掉下来的木芙蓉花瓣,手腕脚踝也没有被捆绑过的痕迹,甚至我也仔细闻了闻自己,并无药味。
原来真是我的梦。
我看向面前的茶水点心,更加吃不下了。
我让小童将东西撤下去,决意不再随便碰这里的吃食,可这个梦依旧对我造成巨大的冲击。
这段时间我并没有怎么想起过林重檀,唯一一次还是姜楚琦说没有人比覃公子好看,我方想到他,当时也立即将他的模样从脑海里赶走。
我怎么会梦到跟林重檀……
我是疯了吗?
还是说我并没有那么清心寡欲?
那我待大业事成,要为自己寻个伴吗?
也不知是晚膳前睡久了,还是梦的缘故,这一夜我久违地失眠了。
我一失眠,背后的蛊虫好像也变得躁动,后背总觉得发烫。彩翁跟我一起睡的,几次都想往我衣服里钻。
最后被我勒令再乱动,明日就让它跟宋楠待一块,它这才安份下来。
彩翁睡熟了,我却还没有睡意,只能爬坐起来。看到床顶上方的香熏球,我将其取了下来,用力摇晃,总算摇落两片花瓣。
花瓣的香味与我梦中闻到的不同,真是一场梦。
好在这个荒唐的梦只做了一回,下山后就再也没做过。回到东宣王府后,姜楚琦比原先来得更勤快,他不再缠着彩翁,反来黏我。
我无奈之下,只能问他,“小堂叔要不要去找那位覃公子玩?”
“他已经走了。”姜楚琦的话让我愣了一下。
“他去哪?”
姜楚琦还是捧着脸盯着我看,眼珠子都不带转一下,“他身体不好,那夜又被火给吓着了,说要回乡下养病。”
这么巧吗?
看他那日给糕点下料的架势,并不像那么简单会对姜楚琦放手。
不过……
我看一眼姜楚琦此时的样子,很是没办法。我想我要是那位覃公子,就算原来不放手,看到他这样子也该放手了。
“小堂叔。”我将手帕递过去。
姜楚琦本是不明所以地看着我,忽地嗖的一下坐直身体,用手捂住嘴巴,“我流口水了吗?不可能……居然是真的!漂亮堂侄,我先离开一会。”
见他跑走,我不免松一口气。
这位堂叔太奇怪了,行动奇怪,说话也奇怪-
又过了半个月,东宣王告诉了我两个消息,一是太子在京城举行了登基大典,是皇上亲自授位于他。
二是东宣王发给几位藩王的信有了回音,其中两位给了回信,他们都认为登基大典办得草率,既无提前通知藩王,又据说当时皇上退位时全程一言不发,面色铁青。
他们决定联合东宣王出兵。
东宣王说完这两个大消息,提起了另外一件事。
“有件事情我想问问你。”东宣王面色紧绷,语气也异常凝重,“太子他究竟是不是陛下的孩子?为何现在民间都在传他是皇后和国舅的孩子?还传得沸沸扬扬,有鼻子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