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 81 章
云澜舟和八皇子一行人顺顺溜溜地到了庆州, 今年的庆州风调雨顺,五谷蕃熟,云澜舟带了一半皇帝拨的银子,又带了一半二皇兄私库的银子, 不仅为了囤积军粮, 也为了买一批赈灾粮。
他和简宁分开了大半个月, 这么短的时间里, 每天都寝食难安, 想早点收完粮食, 就飞去沧州和简宁相见。
他和八皇子带了皇帝指派的几个户部官员,都是买粮好手,对民间的粮价烂熟于心。其中有一位户部左侍郎郭明平郭大人, 年纪不大, 手腕儿很是老练, 刚到庆州不出十日, 就不遗余力地带着户部司员和随行差役一起摸清楚了当地粮商的门路。
郭大人在大街上一路披荆斩棘,可跟在身后的官员们每日一出门, 连口水都喝不上,累得像从坟场里刚爬出来的鬼一样, 个个儿筋疲力尽,还要装出一副干劲十足收获颇丰的样子,于是回去后禀报粮价时, 八皇子瞧着那一个个新郎官戴孝似的悲喜神色, 没看出事儿办得如何,倒看出这群人的命恐怕不长了。
八皇子私下和云澜舟说, “郭侍郎此人,面相寡淡, 年轻有为,可惜独来独往的,是个孤寡终生的命格。”
“与你何干?”云澜舟正在屋中一样一样地挑选今日亲自给阿宁买的发带、笔筒、香囊、玉簪等几十样礼物。
他深知自己此时赫然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畜生,满心满眼都想着简宁,若是这份心思被旁人瞥见一点,恐怕都会退避三舍,要么以为他发了疯病,要么以为他坏了脑子。
若是阿宁知道,会作何感想呢?按照阿宁的性子,只怕会吓得抱头鼠窜,撇清干系,再也不同他坐在床边下棋,再也不与他一桌吃饭,更遑论同塌而眠……
云澜舟恍然,原来他已经霸占了阿宁六七年之久,若是有一日不慎暴露他那些龌龊心思以至阿宁离去,他也可以抱着那六七年日日夜夜的回忆,圆满终生。
所以记性好还有这样的好处,竟方便了他的别有用心么?
“这叫什么话?”八皇子丢眉丢眼道:“咱们能早日收够军粮自是不错,郭侍郎做事如此冒进,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可如何是好?”
“无非是一手交钱一手交粮的差事,你不放心明日跟着那郭侍郎跑一天便是了。”云澜舟一个眼神都没给八皇子,兀自玩弄着手中的发带,心想不知给简宁戴上会是怎样一副俊灵摸样。
“我自要去的,你也跟我一起去,別老出去买这买那,好似缺这点东西似的……说起来,这都是给简公子买的?”八皇子嫌弃地扯了扯桌上的木盒与绸带,如今他觑着云澜舟,回忆起那本《仙师缘》所写,再怎么木头一块的八殿下心中也起了几分猜测,他这个脾气倔得九牛拉不转的十一弟和简公子之间,有了些许短袖之情。
这简公子还是他一力举荐进宫,给小十一做的伴读。
这么说起来,他还是简公子和小十一的媒人呢。
心情复杂的八皇子竟然还美了美,很快就拉下了嘴角,那他岂不是亲手给弟弟找了个男王妃么?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八皇子感觉天塌了,地陷了,眼中乌云密布,很是没好气地瞪着云澜舟,“成天就知道玩儿。”
云澜舟以为八皇兄疯掉了,他来庆州先派人查看了太子在庆州豢养私兵的位置和人数,昨夜趁着天黑,又亲自去深山老林探访了那群私兵的状况,今儿一早还不得不早起和八皇兄、郭侍郎一起商议买粮的办法,下午又跑去街上奔波买礼物,顶着个大热的天儿,骨头都热化了,八皇兄竟然还有脸说他只知道玩,真是岂有此理。
“八皇兄不知玩耍,但病还是很会生的,刚来就病了一场。”云澜舟言外之意是讲八皇子躲懒,可怜八皇子还以为这是弟弟的关心,毕竟这话虽然不中听,但小十一素来十个偏曲性子,说话从来就是这般触耳惊心不同凡响的风格,八皇子习以为常,自己把自己劝好了,又和颜悦色地对云澜舟道:“以后对简公子好些,莫要辜负了人家。”
云澜舟:“?”
两人正说着话,窗边传来几声轻叩,云澜舟收敛了所有神色,漠然道:“进。”
窗棂被打开一条缝,一个黑色的身影飞身蹿了进来,动作行云流水,抱拳一礼道:“殿下,我们的人一路跟简公子北上,就在前几日,沧州的探子传信说简公子失踪了。”
云澜舟一愣,立刻站起了身,凝视着暗卫颇为难看的脸色,心中咯噔一下,有了不好的预感,八皇子在旁劝了两句,让他稍安勿躁,可接下来两人听到的消息,是多少句劝说都不能缓和的。
“另外……另外……二皇子也不见了踪影!”暗卫垂着头,很是惭愧地告罪道:“卑职无能,请殿下责罚!”
“如何失踪的?总不会平白就没了性命!”八皇子跟着站了起来,腿肚子颤了颤,这消息太刺激,急得他一时竟然险些没站稳,摔个倒栽葱。
云澜舟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自己心中也不淡然,因着他素来冷淡,由此旁人难以看出他的情绪,若是简宁在,便能从他微微发红的眼角和青筋凸显的手背上察觉出,云澜舟已然心急如焚了。
“我们的人从沧州传消息到庆州,飞鸽传书,约莫四日,而信上说那时已经失踪好几日了,卑职实在忧心……”暗卫结结巴巴地补了一句,这两位皇子平日里一个端方持重,一个不问世事,再好相处不过,可此时的神色实在恐怖,叫他猛地连如何说话也忘了,满心的慌乱,恨不能一脖子吊死,以此赎罪。
实际上,云澜舟不只是心急如焚,他是整个人直接被一把火给焚了。
幽深的桃花眼一瞬不瞬地眨了一下,他硬生生地拽着那暗卫的衣领,把人扯了起来掼在墙上,寒声问:“谁给你的消息?”
“玄鸦。”暗卫咽了咽口水,被云澜舟周身的杀气震慑,艰涩道:“殿下是知道的,论武功我们没有人比得过玄鸦,他都跟丢了……”
他都跟丢了,言下之意是阿宁和皇兄必然早已身陷险境。
云澜舟顾不得跟这些暗卫计较,稍微算了算路程便知道,阿宁应该被困了十来日,莫说多一日,就是多一炷香的时辰,都可能……
云澜舟想不下去,立刻了把匕首佩进腰中,甚至来不及与八皇子告别,走之前只给了个眼神,八皇子在那个被夜色和昏黄烛火打湿的仓促眼神中,懂得了云澜舟的意思,他轻轻颔首,让人抓紧前去。
三十多匹骏马盯着夜色如一片海潮般乘风而出,萧萧马鸣,一息千里,伴着穿身而过的树林沙响,这一支自庆州向北急奔的轻骑队仿佛拿出了同归于尽的气势,而他们风驰云走之所在,不是沧州,是去那令人心死的黄河。
这愈发莽撞的速度让后面的暗卫不敢跟上来,他们的主子好似浑身长满了雄心豹子胆,竟然为了抄近路,打马飞跃了一处深数丈宽两尺的悬崖,这发了疯似的连夜奔袭,并未让云澜舟疲乏倦怠,反而如纵风止燎,使他的心里的焦急几乎化成了一片永远不可追回的叹息,也化成了马蹄下溅起的无数沙泥,让他越急切,越如以身饲火,浑身的皮肉都隐隐作疼,似乎下一刻便要碎裂开来爆体而亡,叫旁人看看公子王孙的死样居然能如此的不同凡响。
说来奇怪,皮这样热,骨头却被迎面而来的长风席卷,冷得即将四分五裂般,费尽了所有的毅力才堪堪收拢成这样一具岌岌可危、却又坚韧不挠的枯骸。
此时的他也没料到,出宫收粮都得坐马车,从不骑马的自己,此时已经纵身马上,毫不畏惧,或者又更为恐惧和害怕的事情等在前方,掩盖了那对马儿的小小芥蒂。
一路风驰电掣,两日后,云澜舟鞭笞着自己的每刻每息,好不容易冲到了沧州城下,连自报家门都没有,直接拿出了皇帝以前御赐的金令,迫使看守城门的官兵打开了门,拎着三十几人组成的一批暗卫,直愣愣地冲入了城中。
一路上,云澜舟想好了千百种法子,如分布暗卫去城中寻人,借用沧州驻军限制城门出入,发布一千两黄金的悬赏令,当地百姓只要能动弹的,都可以去官府告知线索。
可他万万没想到,刚一进城,就见城口挂上了白旗。
那是霁云幡,皇室尊亲薨逝的信物。
皇家子嗣新丧时,幡白如素,迎风而展,勒令百姓感一感冠冕堂皇的隆恩,尽一尽素不相识的哀思。
此时的州府衙门中所有人都穿着素衣,腰系白带,云澜舟横冲直撞地行来,双眼瞎得很有魄力,一路满是白布白衣白灯笼,他愣是看不见一般,带着满身风霜锻造过的杀气找到了沧州知州,开门见山,半威胁半恐吓地问:“二皇子和仙师人在何处?”
他这语气和神色落在知州周遂生眼里,跟见了鬼一样,旁边那几位二皇子带来的官员认出云澜舟的身份,悄悄告诉了周遂生,周遂生一脑门官司,这可如何是好,先前来了个二皇子,没平安几日便一名呜呼了,这又来个十一皇子,多灾多难,难道他沧州早已纳入了地府管辖,不受皇天大地的安排了,专门克死皇亲,害死百姓么?
周遂生有苦说不出,哆哆嗦嗦地扒拉着十一殿下攥着自己衣襟的手臂,“殿下,罪臣未能保护二殿下和仙师之安稳,万死不能赎罪,望殿下节哀,抑悲保和,这灵柩归京的日子还需您亲定……”
眼睛瞎得很有魄力的云澜舟这会儿连耳朵也聋了,他不知道那畏缩的知州嘀嘀咕咕地说了什么,也不明白那些来劝他住手的官员为何能如此苦口婆心的信口雌黄。
二哥和阿宁活生生地到了沧州,身边跟着一百六十人的禁卫军,还有二百四十人运送粮草的京郊驻军,沧州那骨头不过二两重的土匪能猖獗到在禁卫军的眼皮底下残害皇嗣,说出去谁信?
而当他站在院中两尊棺木前,有理有据的反驳和质问,变成了飞扬跋扈的蛮横与不通情理的疯狂。
府衙内专门开设了灵堂,两具棺材停在内院大堂正中。
灵堂庄严肃穆,素幡低垂,白绫飘舞,两具棺材静静停放在内院大堂的正中,方才还一口一个“节哀顺变”的官员们齐齐缄默下来,拿眼去瞧云澜舟的神色,好似有了眼前的如山铁证,不必多说,十一殿下也只好认清现实,去为他死去的二哥哭一场,然后傻眉愣眼地谅解所有人,送仙师和二皇子的灵柩回京。
案前香烟缭绕,四周哭声悠悠,缠住了云澜舟的手脚,让他打开棺盖的手腕失了力,半天都撬不开一丝希望的缝隙。
一直站在官员正中的林雪衣红着眼眶,上前来帮云澜舟掀开了那个沉重的棺盖,云澜舟被吓住了,就如最初第一次见到简宁那样,他的眼中涌现着无数懵懂的光。
“十一殿下……”林雪衣讷讷道:“这是简公子。”
说着,他又命人打开了另一个棺木,那里面是一具焦黑的尸骨,隐约可见尸体腰侧挂着二皇子最喜欢的盘蛟玉佩。
林雪衣双目无神道:“这是二殿下。”
这小小的院中白帘飘摇,风清日朗,柔和的白光洒在简宁那张苍白得再无血色的脸上,几近透明。云澜舟靠在棺材旁边,定定地看着简宁的脸,他第一时间就伸手摸着简宁的额头,后脑勺等地,以确认这到底是不是有人易容伪装,摸了无数次也没摸出易容的痕迹,云澜舟就缓缓地探了探鼻息,再探脉搏,心跳,体温……
许是来不及,简宁的脸上还残留着血迹,连衣衫都只是草草换了件曾经的青绿长袍,并未来得及置办寿衣,由是他看起来纵然像是受了重伤,脸色清白,嘴角破皮,眼眶深陷,脖颈处浮着一条骇人的刀痕,却也并不像个死人,尤其是映着颇为仁慈的、金白的日光,悄无声息地躺在棺椁里,眉目疏朗,仿佛午睡未醒,被一群大惊小怪的人围住了,很是尴尬地装起死来,不愿起身和云澜舟相认。
云澜舟的目光自上而下,和他的手一样,一遍遍地抚摸着简宁毫无温度的身子,他的手在碰到一个更为冰冷的东西时顿了顿,缓缓垂眸瞧着,那原来是他亲手给阿宁套上的玉铃铛,这个东西没有套住简宁,反而套住了云澜舟一生的锋芒与狠戾,让他把自己的心空出来,铺上暖和的被子,迎接某个人舒舒服服地住进去。
在瞧见玉铃铛的瞬间,云澜舟露出了一种返老还童般的表情,好似从十六岁回到了六岁,那种近乎无辜的、孩子气的残忍,从他的眼眸中缓缓渗开,就如一滴墨汁滴入了水中,那双原本就黑沉沉的瞳孔彻底的灰暗下去,无一丝光亮。
云澜舟俯身将简宁抱了出来,放在一处案几上,在众人心惊胆颤的目光下,把简宁混乱的发丝一根根理顺,再将他脸上的血迹擦干净,然后抱着他离开内院,一路顺着回廊,头也不回的走了。
其他官员自是震惊,大惊小怪地追在后面,说着不合礼法,又问要去何处,没有一句回应,他们眼睁睁看着十一皇子由暗卫引着去了仙师大人之前住的院子,不顾劝阻,一力命人请来沧州的大夫,一个个轮流给仙师治病。
这群大夫给活人治病在行,但给死人治病就心余力绌了,毕竟是做大夫的,不是做阎王的。
几日下来,纵然房间引了地窖的寒冰冻着,简宁的逐渐现出青紫色的尸身却仍然叫大夫们吓破了胆子,更吓人的还是那个著名的十一殿下,扬言若是治不好这个病就要处死所有大夫,这简直是蛮不讲理,丧尽天良!
虽然还没有大夫被处死,可已然有好几个大夫日日夜夜和尸体同住,被吓得死去活来,短短两日就吵着要触柱而亡,治不好就治不好了,被处死总比被吓死好。
云澜舟对这些人的呼号谩骂毫无反应,除了挂念简宁的身子之外,还一力的搜查着当日之事的来龙去脉。
他那个看起来很草包的二哥,实则最是惜命胆小,绝不会轻易把自己的命拿来玩笑,出行必带侍从,这不是京都,他带的人只会更多。
据林雪衣的回禀,二皇兄为筹捐军粮前往长乐楼商谈,不料那要捐粮的卢家并未按约现身,反而来了一群凶悍的土匪。土匪对二皇兄下手毒辣,尸身被焚毁。仙师简宁得知此事,奋不顾身前去营救,却终究不敌,乱刀之下,失血而亡。
荒谬到说书的都不敢这么说。
那土匪有几个胆子,敢对皇子动手,又有几个脑子,敢在沧州城内杀人放火,还扬长而去。
谁放他们进来的,又是谁让他们离开?
云澜舟麻木地在简宁床前坐了三个晚上,简宁的脸色平静,毫无痛苦之色,但也无知无觉,恍若一块即将回归大山的玉,身上被礼法宫规、人情世故雕琢过的痕迹逐渐散去,眉目越发的平和舒展,仿佛前半生殚精竭虑之后,总算有了一夕安寝的片刻。
与此同时,暗卫掘地三尺抓出一伙藏身沧州的匪寇,一个个绑了,回来禀告云澜舟后询问如何处置,云澜舟恍若未闻,自顾自地在冰床前整理仙师大人的寿衣。
暗卫们等得腿都麻了,半晌后,忽听主子轻声道:“剐了。”
暗卫们这才拖着两根颤颤巍巍的大腿,出去解决那群匪寇。
只是在解决之时,玄鸦心中有个疑影儿,那些匪寇武功并不高强,暗卫们只用了十分之一二的力气便将人抓了回来,就凭这群草包,竟然能悄无声息的杀光二皇子身边的禁卫军么?
奈何这个疑影儿只在脑中放了个屁,轮不到从嘴巴里说出来,它就自行消散了,因着玄鸦还得忙着搬动匪寇的尸体,将其扔到乱葬岗上安置,一路都没再想起那匪寇的疑点来。
云澜舟命人选了个日子,将简宁和二皇兄的尸身用石灰和硫磺粉细细覆盖了,又在棺椁中放了引潮的木炭,再将棺椁密不透风地钉死,命人在前开路,摇摇晃晃地启程,将二皇兄和简宁送回京城。
沧州的汛期未过,那日禁卫军护着棺椁启程时,天际下了一场飘摇而绵长的小雨,淅淅沥沥。
云澜舟头顶一片晦暗不明的青天,在良辰易逝,亲者已去,世事茫茫的雨幕中,掩去了心中的伤溃,一根好似终南石里藤、在无光的仇恨中裹着粉身碎骨的痛楚迅速生长起来,长得那般快,连流眼泪的时间都没有了。
长路迢迢,城池逐渐远去,白幡引着那细细的风雨,替少年话了别离。
第82章 第 82 章
目送二皇子的灵柩离开后, 林雪衣站在城墙上,伸手接了一片雨水,他已然变了个样子,与最初跟在二皇子身边的温和不同, 与亲手刺杀二皇子的狠毒也不同, 此时的他站在侍卫手撑的青布大伞之下, 身披一件薄薄的月白风衣, 双足踩着往日他看都不会想看一眼的污泥, 面色一片平静。
若是拿他与棺椁中的简宁尸身想必, 林雪衣的脸色只怕要更可怖几分。
他双眼通红了数日,嘴唇乌青,大夫瞧了直摇头, 把脉把不出病因, 只能把出林雪衣的病已经药石无医。
而这病还不止林雪衣有, 他全家上下八十口人全中了这样的病, 真是恰逢其时的巧合,巧得他只要想起来, 便笑得前仰后合,口吐鲜血。
大限将至, 林雪衣擦干净唇畔的血迹,好似擦干了自己人生最后的体面,他转过身对身旁的侍卫淡淡道:“八百里加急, 回京禀报皇上二皇子和仙师已经伏诛, 十一皇子护送灵柩回京。”
“林公子不回去吗?”那侍卫问道。
林雪衣嘴唇掀了掀,扯出一丝略带嘲讽又肆无忌惮的浅笑, “我活不过三日,若是死在半路, 还劳烦你们为我挖坑埋尸,岂非耽误时辰么。”
侍卫闻言只冷漠地单手一礼,将伞柄交到了林雪衣手中,独自下了城墙,与其他几位侍从说了几句什么,几人立刻散开,骑上马找了个与前方灵柩队伍相差的方向飞驰而去。
林雪衣撑着伞,凝望着远去的两拨人马,又凝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他寂寥地孤立在遮天蔽日的苍穹之下,仿佛在用尽所有力气,撑住最后一缕不可窥视的生机。
这厢,云淡风轻,星河月起。
皇宫正值深秋,天气初肃,飒爽清凉,悠长浓郁的桂花香气似一条看不见的白练,在昏黄宫灯中穿梭,带来了几分浮游似的短暂生气。
乾清宫御书房,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立在正中,掩唇虚虚的咳嗽了几声,咳嗽声十分轻淡,比说话的力气还小,已然是装都不想装了,直率地将“安然无恙”几个字刻在了脑门上。
此人正是久病难愈的太子殿下,他那见了君父也不行礼的忤逆神色好似在品尝一盅炖了经年的养身药汤,慢条斯理,又一丝不苟。
他很是惬意地靠着身侧的一位身形稍矮的男子,幽深阴鸷的目光直逼那龙椅上端坐之人。
缠龙柱,由盘龙而成,常言道真龙天子,皇帝平日瞧着这两根硕大的缠龙柱,只把自己想成柱上暂歇的龙,而今日他忽然察觉,原来他却是被龙紧紧遏制脖颈的石柱,越挣扎越易断绝生息了。
皇帝扶着袖口的平金绣纹,冷笑一声道:“如今老二也死了,你许是满意极了,紧赶慢赶地在朕这里现现眼了。”
“父皇何出此言?”太子轻招了招手,一个模样生疏的小太监端着一把黄花梨雕花交椅匆匆奔了进来,放在太子身后,很快匆匆奔了出去。
他这幅窝囊样子赚得了皇帝的一个冷眼,皇帝摩挲着书案上的奏折盒,里面全是赞扬太子功绩的吹拍,可惜他没发现自己的臣子们大多都入了太子门下,甚至他这个糟老头子连自己身边的内监被换了一批人都未曾察觉。
果真是老了么?皇帝不自觉这样想着,若是在他年轻时候,太子哪怕是走路翘一翘尾巴,他都能知道这小子会拉什么屎,而如今的太子在他手下做了那么多事,他能查到的,也不过十之五六了。
“老二离京前,你将自己在沧州和庆州豢养私兵的消息透露出来,引起朕的怀疑,便是要朕将你扣在京都,让老二去沧州赈灾,朕想,你应当是要亲自动手,除去老二,没想到你是要朕虎毒食子,为你扫清前路。”皇帝的怒意被裹在了一层凉薄的哀伤之中,与窗外飘进的桂花香一样,浓郁绵长,似割肉一把刀,叫他心绪翻涌,不得安生,
“父皇冤枉儿臣了。”太子不紧不慢道:“我原本是透露沧庆二地私兵之事是为了让父皇您有个准备,孤已厌倦了这无休无止的夺嫡之争,孤宁可自己没有兄弟,没有君父,孤累了,所以孤能做的就是起兵逼宫,父皇看我和二弟斗了这么多年,为何不敢与儿臣一斗呢?”
皇帝听着他那些东拉西扯,竟听出了几分不要脸的顾影自怜的意味来,实在没忍住怒气,抄起奏折木盒就向太子的方向砸了去,他年轻时带兵杀敌,号令二十万雄兵,今日若不是皇帝也是一员悍勇的虎将,此时虽然年迈老去,身子亏空,可拼着那份心气儿,也将木盒掷得又稳又准,含着千钧力道,朝太子飞了过去。太子连眼角都未被这忽然暴起的木盒惊动,随意抬了抬,将碍事的东西逐一拂开。
这东西一是木盒,二是皇帝本人。
皇帝没料到太子看起来病了,平日不显山不露水,内力竟然如此强劲,比他手底下最出色的暗卫首领云谋也毫不逊色。刚刚太子的轻手一拂,其澎湃的内力瞬间涌出,皇帝的心口也忍不住一股钝痛,喉头涌起了腥甜。
这个逆子!
皇帝又气又怒,平日病久了,脸上的皮肉总是耷拉着,唯有这横眉竖目的一瞬,才叫人看看出几分他年少时的意气风发来。
“放肆!你那四五万的兵力能造什么反?无非是借着西戎来犯,又借着沧州洪灾,外忧内患,大齐不宁之时,以那几万兵马威胁朕!若朕不杀老二,你就要在大齐各地引发民乱,到时百姓不宁,敌国侵扰,大齐的气数岂非要三代而亡?!”皇帝一边怒斥,一边猛地咳嗽起来,一口黑血自唇角溢出,他未曾察觉自己的异样,还以为是今日仙丹的药效有些过于刚烈。
“父皇神算,叫儿臣如何不感佩钦服呢?”太子眼中见了皇帝的血,笑得格外真心实意起来,他对皇帝的诘问不以为然,“我那几万兵马,父皇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从前不见你阻拦,现在知道着急了?父皇別将罪责都送给儿臣了,您真正非杀老二不可的缘由,我占一,镇国公的死怎么也能占个二吧?”
沧州洪灾和西戎来犯差不多是同一时期,太子最初的打算是他亲自去庆州收粮,再亲自送去西北边境,和秦家军汇合,谁知安插在军中的探子来报,镇国公在大军拔营前夜喝了酒,竟然就这么寿终正寝了,秦家军的几位副将和偏将谁也不依谁,那秦越在军中的职务还只是校尉,秦老死前也没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总不能让他自己站出来说这将军之位是世袭,老子死了儿子上吧。
秦老的死很快密报给了皇帝,皇帝勒令知道此事的人不可透露半句,要假装秦老还在,直到大军度过凤鸣关,大军抵达西南边塞后再拔将御敌。
皇帝一时不知道选谁继任秦世忠的大将军之位,秦老的儿子秦越,年纪轻,心术正,易操控,且一身本事极好,可他是秦家人,这兵权再给秦家攥着,不知何时才能拿回来,秦世忠去世正是一个机会,皇帝无论如何也要要把兵权攥在自己手里。
可是秦家军的军心坚毅,委派的新将军未必能调动这支军队的意气,刚好碰上西戎来犯,不可马虎,必须派一个能调动秦家军军心,又能听命皇帝的人。
找了一圈,没有。
皇帝气得好几天睡不着觉,瞪着一双乌青牛眼一页一页地翻吏部武将名册,连蚂蚁大点儿的官职都查阅了,只要是脑中有些印象的,他都圈了起来以作备选。
这秦家军的将领大多都出自秦家旁支,每一任大将军都是能者胜任,恰巧秦家出将星,别家的将才与秦家将星一比,无不逊色,由此大将军几乎都是秦家自己选出来的,秦家嫡系一脉历经三代大将军之位,早已有人不服,可不服也没用,秦老点兵如神,此生几乎没有打过败仗。
皇帝觉着自己这个皇帝真是当到头了,本就为西戎和秦家军的事伤身,又听闻太子要在沧州和庆州造反,虽然没有明说,但皇帝很是清楚这个大儿子的手段,此前太子把那几个私兵藏得密不透风,这个节骨眼儿,突然“被”查出了私兵动荡之事,用脚丫子想也知道,太子这似乎明晃晃地威胁,意思是“孤再不能安稳登基,大齐就要四分五裂了”。
在那个又长又黑的夜中,皇帝辗转反侧到天明,想把老二从自己的心里剔出去。他没想过老二死,他想过让老二被圈禁起来,多少留得一条性命。
可有一个声音在心里问皇帝自己,以二皇子那么张扬的性格,若是一朝被圈禁,岂非比杀了他还痛苦。
皇帝无奈闭眼,静坐一夜后,第二日召见了礼部尚书林棠,正是林雪衣之生父,也是皇帝安插在二皇子身边多年的暗线。
第83章 第 83 章
要说林家是皇帝的暗线也不尽然, 早些年太祖未登大宝之时,林家的太祖爷爷只是云家的一个奴才,后来太祖即位,林家就封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儿, 一直帮皇帝盯着朝中的暗潮, 虽然没有什么权力撼动朝中重臣, 但报告一些消息还是好使的。
到顺昌帝这一代, 林家早已摇身一变, 子孙出息了起来, 林棠是高祖五十六年的状元,一路做到如今,成了礼部尚书。早些年, 他与二皇子母妃的生父柳正初私下交好, 后来柳正初在高祖死前被授封太师之衔, 后因左右两位丞相揽权, 顺昌帝刚登基很是依仗柳太师,予其内外政务之权。
后来柳太师的女儿柳裳华入宫为妃, 不久生了二皇子,皇帝又打了几场很是得意的仗, 站稳脚跟后怕外戚专权,这才将柳太师的重任卸了,只让他顶着太师的名头子啊朝中晃荡, 甚至后来也不让人上早朝了。
由此, 跟着柳家混的林家不得不死心塌地地为皇帝做事,再不敢生出异心。
皇帝其实从来没把林家放在眼里, 因为林家的血脉一直被下了毒。这毒是太祖在南疆找到的蛊虫,当时灭了南疆一支名为月莹的小部族, 抢到了一个会下蛊的蛊师,名为月娘,月娘为求活命,主动献上一种可将人变为畜生的蛊毒,只要服下此蛊,蛊虫变会世世代代顺着血脉延续下去,如畜生一般供主人随意差遣,若是不听令,便会七窍流血而亡。
太祖不信,唤林家家仆和其他几个侍从服下蛊毒,不料真的有了用,侍从不听令后果然七窍流血而死,太祖大哭,说害了林家家仆一生,来日登上大位,必定以天地相补。
这猫哭耗子的假慈悲感动了林家太祖,而继任的皇帝们也确实没有对林家作什么,于是林雪衣的父亲还以为那蛊虫只是个传说,毕竟谁也没有发过病,只是心中有个疑影,私下里还是靠着皇帝办事,不敢越雷池一步。
这次顺昌帝召见林棠,直截了当地下了圣旨,要林雪衣伴二皇子出行,率一百禁卫军,伺机暗杀二皇子云逸风、护国仙师简宁。
林棠直接傻住了。
林棠一直依着皇帝的意思辅佐二皇子,还以为皇帝其实是看重二皇子的,这么多年皇帝也没下过对二皇子不利的吩咐,所以突然收到要杀二殿下的命令,林棠简直难以置信。
可皇帝并不多说,暗暗提了一嘴他林家七八十口人的命数,林棠才如遭雷击,那天杀的蛊毒竟然是真的。
林棠将圣旨交给了亲儿子林雪衣,林雪衣又是一片被雷劈得焦头烂额之状,先傻了几日,后神志恍惚地问起那蛊虫究竟是真是假,林棠无奈,只好如实告知,且还多说了一件事,那就是林棠的父亲死前,确实口吐黑血,尽管老人家已经算是寿终正寝,死得毫无苦痛,但仍旧吐了三日黑血才撒手人寰,像一具大脑袋干尸。
林雪衣和林棠相对静坐了一夜,心中逆反,甚至想过劝二皇子和十一皇子联合逼宫,再也不受皇帝的鸟气。
可刚有这个想法,林雪衣就吐了一口黑血,昏死过去。
原来是皇帝召见林棠之时便命人取来了诱发蛊毒的梵音锤,命人在殿中奏了半个时辰,只要有一个人身上的蛊虫被催醒了,其他人的蛊虫也会连带着被催醒
林雪衣心绪难平,郁结在胸,加上蛊虫苏醒筋脉受损,整个人便险些两腿一蹬去投胎了。
能杀二皇子的人除了林雪衣别无他者,这个棋子最方便,也最有效,皇帝比谁都清楚,遂派了太医去轮番救治,好不容易才把林雪衣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这回林雪衣醒来默不作声,看着父亲和弟妹们越来越惨白的脸色,仰面朝天发出半声失魂落魄的叹息,便起身进宫见了皇帝,得了禁卫军的令牌。
走出皇宫的刹那,他回头看了一眼,始终一言不发,跟在身侧的林棠也敲不出这个儿子眼中那绝望的死气从何而来,虽然二皇子本不该死,但杀了二皇子林家就能安然无恙,一朝天子一朝臣罢了,林家急流勇退,也是一条生路。
这样浅显的道理,他的儿子为何不明白呢,为何他最出色的儿子此时非要如那生息断绝处的一捧灰,那摇摇欲坠的衣摆,好似他正在陨落的彷徨肝胆。
林雪衣轻描淡写地收回那一眼,径直而去。
也许只今一别,阴阳迢迢,心茫茫万死一生,实则早已目断魂消。
彼时的乾清宫中,太子笑得分外轻蔑,他刁钻地夸起了二皇子,然而,字字句句满是指桑骂槐,毫不留情,“老二这么多年受父皇教导,虽不是太子,但以诸君之位自居,这般眼高于顶的性子,果真是得了父皇多年悉心教导。”
皇帝胸口闷着一股气,张口便是血腥味,指着太子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两只眼珠都快瞪飞了。
“当年恪王叔是皇祖父亲立的太子,父皇随他出征北疆,率二十万大军,竟然攻不下一个北戎,恪王叔为救你而死,究竟是自愿救你,还是被迫救你,父皇心知肚明吧。”太子道:“损人利己的本事,我得了父皇真传,如今借父皇的刀,杀一个二弟,想必并无大碍了。”
“你!你……”皇帝深藏多年的秘辛被亲儿子一朝揭穿,杀气骤然自身侧涌现,许久没有动用的内力四散,书案与四周的墙柱受到了冲击,猛地四分五裂,皇帝起身扶着摇晃的龙影木墙,从右侧剑架上抽出了那把许久不见天日的逐鹿剑,单单靠着内力便将那柄剑推了出去,直逼太子面门。
太子那阴鸷的眸子在长剑出鞘的那一刻,就涌上了一层深不见底的阴霾,原来就算是亲生父子,还是要走到兵戎相接的一日。
长剑在空中哐当一声,打了几个圈,缓缓落地,太子身边忽然出现了一位作宫中侍卫打扮的男子,身形矫捷,方才那一剑便是他挡下的,此人正是孙元放,他虎口震得发麻,却引起了无与伦比的杀心,目光灼灼地盯着皇帝,仿佛在盯着一块肥肉。
受太子吩咐守在门外的护卫们顺势冲了进来,齐刷刷地站在太子跟前。
与此同时,皇帝那些神出鬼没的暗卫们也猛地闪现,黑影重重,密不透风地围在皇帝身侧,约莫有七八十人,御书房都快站不下了。双方剑拔弩张,针锋相对,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太子秉着一贯的沉稳,今日的沉稳变得格外老气横秋,他再也难以控制里外不一的脾性,一会儿疾言厉色,一会儿笑容和煦,专心致志地喜怒无常起来,他道:“父皇,若是写下传位诏书,我不伤你,将你老人家送去行宫颐养天年,允你百岁长安,您看您是现在写,还是驾崩之后我帮你写?”
皇帝已经从太子的侍卫中分辨出了目前的局势,他这个有出息的大儿子要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了,他是首当其冲的一功。
“你没有诏书,天下诸王皆可讨伐,你觉得这个皇位能坐几天?”皇帝虽然气数已尽,可仍然不肯服软,此前,在太子散播私兵威胁他时,他有意扶持这个大儿子上位,还曾无可奈何地欣赏过这位嫡子的本事,可现在,他却拼着最后一身戾气,也不愿意传位给那个逆子。
这皇位好似一个十分善于负心薄幸的物件儿,皇帝可以给,但太子不能要。
“托您的福,将我那些王叔赶尽杀绝,又未曾立我那些兄弟为王,自然无人可讨伐我。”太子说完,轻飘飘地扫了眼手中的一卷空白圣旨,他早已准备好了,此时也不愿久等,向那些侍卫递了个眼色,便退到后面,惬意地享受屠杀亲父的过程。
皇帝的暗卫和侍卫们一下子打了起来,暗卫训练有素,自是比侍卫们更精悍,可打着打着,侍卫力有不逮,便拿出了方湛给他们的枪支,暗卫们许多未曾见过这个诡异的武器,纷纷败下阵来。
约莫半个时辰后,四周倒着成片的暗卫,轻飘飘的,好似烧干净后趴在坟茔上的纸钱。
皇帝气息奄奄地趴在地上,身中数刀,临死前看了看四周,好似不知自己为何在此处,脸上的惊恐和迷茫如同初生的孩子。
这血肉模糊的御书房,好似五彩斑斓的戏台子,满场生旦净末,南腔北调,你方唱罢我登场。
忽然想起,当年恪王死时,也是这样一个深秋夜,在战场上朝他飞扑了过来,恪王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被一根细绳牵引,竟然当着众将士的面飞去保护他的六皇弟。
也不知他死前眸中万分惊诧的光,是不是同现在的皇帝一样。
太子等到皇帝气息断绝后,长舒了一口气,他全然忘记是自己亲手杀害了他的父皇,走近那具穿着龙袍的尸体,冷眼瞧着,心中的愧疚竟然只有一个见死不救,毕竟他与父皇两人早已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地步,明哲保身,怎么能算他谋杀君王?
一旁的方湛瞧着他的脸色,心中暗叹,人到了这般境界,已经是登上厚颜无耻的黄金台,无惧无悔了。
在他们未曾留意的皇宫一角,通过御书房密道窃听到全部宫变经过的帝查司查令云谋,正带着几十个他亲手训练的暗卫从密道偷偷溜出了皇宫。
迎着夜风,云谋攥着手中偷来的玉玺,耳边回响太子那句“恪王叔为救你而死,究竟是自愿救你,还是被迫救你,父皇心知肚明”。
更深露重,黑色长袍猎猎作响,云谋一行人快马加鞭,如一群黑色的乌鸦,连夜朝颍州奔袭而去。
颍州到京城的官道上,矗立着一个关隘,名叫连云关,地势巍峨,山川环绕,状如一道挺身而出的屏障,堪称兵家必争之地。
官道横跨连云关山脚,关隘雄峙,山腰处草木繁盛,黄花盛开,颇有秋意。
官道由关下凿通,近一段沿山势蜿蜒,约莫三里后,路途平直些许,直通京城。
云澜舟一行人行到连云关官道时,天色昏黑,道旁右侧的崖壁陡峭如削,岩石裸露,石面间苔藓繁生,滴水石间的声音悠悠潺潺,微风轻拂众人疲惫的四肢百骸,听着偶尔传来几声山鸟啼鸣,队伍的脚步放缓了。
八皇子骑着马,目光落在前面同样骑着一匹骏马的十一弟身上,心中如麻的愁绪左摇右摆。
一面恍惚,他那不可一世、所向披靡的二皇兄死了,这如何可能?二皇兄此人一身保命的本事炉火纯青,出恭也要带上三四个内官从旁服侍,他的命硬到在万般艰险的夺嫡之路上高歌猛进,叱咤风云,他怎么会死得这样早呢?不是说祸害遗千年么?
一面心疼,他那自幼就害怕骑马的十一弟经此一事,为了尽快送灵柩回京,摒弃马车,一骨碌翻上了马背,领百八十个禁卫军,高扬白幡,带着无尽的沉郁上路了。
八皇子在庆州等到云澜舟时,没料到还多等到了两幅棺椁,他花了三个时辰才辨认出那烧得焦黑的尸体是他从小骂到大的二皇兄,又花了三个时辰,去相信那具尸体确实再无生息。
云澜舟并未说明这件事究竟如何发生,八皇子从暗卫口中打听出了大概,一听是匪寇作乱,八皇子提刀就要去杀,再一听那些匪寇伏诛,八皇子无处发泄,一把剑狠狠砍在了身侧三人合抱的树干上,虎口震出了三道裂痕,血和泪在树叶哗哗落下时,跟着坠入尘土,摔出了一片如坐针毡的不甘,好似这仇报得迟一刻,他那被烧死的二皇兄就要在地下多疼一刻。
将庆州的粮食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托庆州驻军运往沧州,一部分由八皇子之间带去的京郊驻军运往西南,与秦家军汇合。八皇子就这么跟灵柩一起踏上了回京的路途。
期间他想过这背后是太子暗中作梗,也想过回京后如何截杀太子,他想的法子在前一刻还如一根充满仇恨的钢针,狠狠扎在脑中,叫他自己也钦佩万分,后一刻却比棉花还软,轻飘飘地倒在了心间,他这么些年没有真的害过谁,到如今,竟然连杀人的法子都想不出,为何会如此?如果老二没有时时刻刻护着他们这些弟弟,没有把脏事儿烂事儿都揽在自己身上,八皇子想,或许现在的自己应当也有着一番雷霆手段吧。
老二真是害苦了他。
想着想着,八皇子的眼眶渐渐染红,他瞧着官道左侧的高耸山丘,远处无数的矮峰与低云交错。夕阳渐渐下沉,赤红的光从这边大地上退却,好似敌不过一片阴暗的黑帘,顺着秋日的寒风就此撤离。
日色昏昏,飞蓬随风断折,苍茫一片,野草枯萎,空中鸟雀皆不停栖,翅影掠过,仿佛也觉此地萧条。离群之兽狂奔急窜,脚下尘土飞扬,八皇子正在感叹世事变幻,莫如此情此景中的倥偬荒凉,就听云澜舟忽然喊了一声停。
他急急勒住缰绳时,马儿长嘶了一声,八皇子半死不活的心终于被刺激出了几分精气,问道:“可有不妥?”
“有狼群。”云澜舟简单道,他的嗓子不知为何嘶哑低沉到几乎让人听不见,每次开口都要费很大的力气,他浑身的力气都用在了堵住心中那道因为简宁的死而被划开的血口,实在没有余力说话。
“这荒郊野外背靠山阴,有狼群很寻常,且往前走一段儿,等地势开阔便没有了。”八皇子的马匹停在云澜舟身侧,他这个弟弟原本个子比他高,不过短短几日时间,就瘦了一大圈,变成了一根在天地间茕茕孤立的野草,长出了一副冷若坚冰的气性。
八皇子伸手想拍一拍弟弟的肩头,手停在空中半晌,没有拍得下去,他隐约感到老十一就像翻洪的大河,河面被冻住了,在那几乎诡异的风平浪静中,隐藏着要掀翻天地的浪涛。
“闪开!”云澜舟忽然呵了一声,眼瞳一缩,此时夜色已经降临,深蓝的天空挂着一轮惨白的月牙,一把锋利的弯刀便从月牙中劈来,险些将他那傻不愣登的八皇兄劈成两半。
云澜舟眼疾手快地把人往旁边一推,情急之下他没轻没重,八皇子一个趔趄翻下马去,在地上滚了一圈,被跳下马的侍卫扶起,护到灵柩旁边躲着。
八皇子心如擂鼓,那不是吓的,而是气的,他酷爱看书是不错,这些年又何曾荒废了武功,老十一用得着将他踹下马去么?八皇子一把抽出腰间佩剑,与侍卫们绕过灵柩冲了出去。
这突如其来的刺客全都没有带面罩,估计是料定了无人认识他们,或是被认出了也不惧怕。他们从四边八方围堵而来,人数极多,光是右侧从连云关悬崖飞下来的刺客都数不过来,乌压压的一片,似夜间被惊动的黑色蝙蝠。
连云关泥泞险峻,野草翻卷,左侧靠近山丘的刺客们一个个跃上葱茏,如凌空腾起的袅袅黑烟,包围了护送灵柩的所有人马。
云澜舟软剑轻扬,剑身如柳随风,倏然一抖,似一条灵蛇般直取那劈刀刺客的胸前。软剑看似柔软,但借着暗藏的巧力,直指要害大穴,剑锋凌厉,隐隐透着寒意,这一击的杀势竟是异常凶猛,贴着十几个刺客的脖子绕了一圈,剑尖回收时,刺客们人头落地。
然而刺客们完全没觉得前面的人死得如此轻易便消磨了杀意,不知疲倦又不要命地一窝蜂涌了上来,云澜舟借着未曾完全暗淡的夜色和微微混沌的月光,看清四周的刺客起码有上千人,八皇子和其他侍卫们紧紧地护在灵柩旁边,与刺客们刀剑相接,这些侍卫大多都是禁卫军,还有三十几人是云澜舟自己的暗卫,无一不是武艺高超之辈,一时打一群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刺客还是游刃有余的。
可渐渐的,刺客人数太多,侍卫和暗卫们结成的那御敌八卦阵已经被削掉了一个角,侍卫们的精力被一次一次的耗尽,暗卫中也有好几个人受了伤。
云澜舟这边的刺客越来越多,他手握长剑,心知这一战无路可退,山风呼啸,他一边策马冲杀,一边高声下令,让暂时还有力气的侍卫们带着灵柩突围出去,直奔京城寻求支援。他手腕一抖连出数招,同时暗中挥手发出袖中藏匿的飞针,仿佛砍瓜切菜一般,横扫了一片刺客,为突围的侍卫们开出了一条道来。
暗卫是死都不能离开主子一步的,由此,护送灵柩的护卫们就单纯只有十几人组成的一只禁卫军小队,云澜舟心里盘算,那些刺客看似悍勇,实际交手起来,却很少有武功高强之辈,仿佛一个个都是习武没几年的壮丁,赶鸭子上架地做起了刺杀皇子的任务。
云澜舟寻着秦家兵书的记忆,与留下的暗卫和十几名禁卫军一起布了个虎踞阵,阵如其名,如猛虎盘踞,百兽不侵,专门用来对付被多人包围的情景,云澜舟是虎首,引敌进攻,其余人背靠背围成一个个小圈,小圈又以八卦之状围成大圈,只要有刺客与之交手,便不是与一人交锋,而要受前后左右四五个人的围攻,刺客们过了一招两招便转向旁侧,再去打时找不到究竟是谁,眼花缭乱,手还没收回来,又被新的一轮招式刺死了。
在此之前,暗卫们谁也没想到,他们这区区几十人的阵法,竟然能杀几百个刺客,四周满是断臂残肢,惨烈至极,好似打了一场血仗。
刺客们总算歇了歇,没有着急上前,约莫三四百人的黑衣刺客包围着云澜舟等人,从中走出个身形健硕的蒙面人,瞧着像是那群蝙蝠的首领。
云澜舟提剑迎来,与首领擦着剑锋过了一招。
那刺客首领眼力非凡,手中大刀轻轻一摆,虚实相间,守得滴水不漏。云澜舟见其刀光一闪,以为有机可乘,纵身上前,剑锋疾刺,突然察觉刀势虚晃,不由心中一凛,刀势瞬间回转,带着沉猛之力直冲胸口。云澜舟虎口一震,剑锋被格挡开,眼看逼近敌人,已无回身之路。那刺客忽然低低地唤了一声,“殿下,受死吧,你们打不过的。”
云澜舟闻言,眸中反而燃起一抹冷光,剑随心动,手腕一旋,剑锋再度疾转,左手翻腕,暗器中的银针直取那首领要害。
首领堪堪避开了一步,伤了心肺,但伤口不深,他也被激起了血性,猛一挥手,身后的刺客们再次涌了上来。
八皇子打得一双手都在颤抖,不止他,其余人无论是暗卫还是侍卫,都已经浑身浴血,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他们自己的。
这情势……恐怕真的要葬身荒野了,八皇子勉力支撑起来,与侍卫们一起搏杀。
在阵法中来回穿梭的云澜舟没注意自己的后背和前胸早已伤得不轻,每走一步都有血水从袍摆滑落,他的视线逐渐模糊,好似看见了一片白光,阿宁站在光下,轻轻地冲他一笑,那柳絮般的温雅如一丝清泉,从云澜舟的脸上拂过,再钻入心间,引起一阵惊魂夺魄的剧痛。
在交战的一侧悬崖边,细草随风动了动,一个黑衣青年倒挂在悬崖的石柱上,怀中护着一个灰麻布包,他身后还挂着一片带着杀意的眼睛,近看才发现原来全都是人。
此时的云谋已经在悬崖边上挂了两刻钟,他赶到此地之时听见了兵戎之声,因着没走官道,他带着手底下几十个暗卫走的山道,自然要爬上那便于隐匿行踪的连云关关隘,行至夜色将近时,他发觉了一群千八百个手持弯刀的男子埋伏在了四周,便带着暗卫们躲进了悬崖下方的山洞,静观其变。
待刺客人数少了,他定睛一瞧,只见被刺杀的那领头人一身玄黑长袍,面容白皙如玉,光洁如月,桃花眼神光微敛,剑眉分明,透着几分不近人情的清冷。
伴随剑光闪现,偶有金铁交鸣之声传出。云谋将那人的剑招尽收眼底。眼见那男子手中软剑忽而由守转攻,凌厉剑法变幻莫测,云谋凝神观战,暗暗在心中揣度招数,觉得无比熟悉,好似与秦家剑法如出一辙……
映着冰凉的月色,云谋总算看清了这被围攻的倒霉蛋是谁——十一皇子云澜舟。
前三日,云谋在皇宫中已经听闻了二皇子之死,因他父亲恪王的死不明不白,趁京城局势不稳,便判出皇家连夜奔逃,这会儿他遇上云澜舟,脑中忽然有个念头缓缓浮起——太子必然会登基,那十一殿下怎会不为二殿下报仇?他在其中横叉一手,叫这双方斗得你死我活,再坐收渔翁之利,岂不是天助他也?
云谋冷眼瞧着,直等到云澜舟一行人再也支撑不住,才假作方才赶到,命暗卫一起帮忙对敌。
这突然加入的身影让云澜舟心弦一紧,看清是云谋之后他才稍微放心,旋即又疑惑起来,这父皇身边的云谋为何会突然到此?难道是父皇派人来救他们了?
来不及多问,云谋的出现显然起到了力挽狂澜的作用,加之云澜舟和手下的人已经将那群刺客打疲了,正是拼毅力和精气得时候,云谋来得正巧,不出半个时辰,云澜舟和云谋总算联手把刺客剿灭一空。
沾着血气的露珠从草叶边缘瑟瑟滑落,漆黑的夜空中唯有几点星子和半轮弯月,极目远望,草色疏淡,目光迈过山丘,便分明空旷起来,一眼触不到边际。
简宁曾说过太子不是仁义之君,一旦登基必定战祸四起,他当时不甚在意,寻思二皇兄一定会登基,轮不到太子那个混账东西。
如今朝欢暮散,站在这风过无痕的山丘上,他身如水中之萍、风中之梗,混沌动荡着,左一步,深仇大恨,右一步,百态民生。
云澜舟闻到自己心口处隐约残存的、简宁的气息,也不知道是衣服沾了气味久久不去,还是因他怀人在九冥,心也在九冥。
八皇子撑着剑,站不稳的身子晃悠了一下,瞧见所有的刺客都再无翻腾之力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此处尸山血海般,浓重的血腥气熏得人睁不开眼,朦胧中,他那好似天不怕地不怕的十一弟,正静静地伫立在一捧山坡顶端,衣角被血汗浸湿,同他的人一样,被孤独钉死在地。
八皇子喉头干涩,向前挪了几步,张口正要唤他,一个字没有出口,那道玄黑的身影似油灯将尽,一刹将倾。
云澜舟倒下的瞬息,一丝亮光从黑沉而疲惫的眸中闪过,也似流行一瞬,随着他依依不舍合上的双眼,消散不见。
第84章 第 84 章
在侍卫们手忙脚乱地抬着云澜舟歇息, 云谋和八皇子诉说皇宫宫变的大致经过时,一个谁也看不见的影子负手而立,一脸惶惑,对眼前的一幕既震惊, 又迷茫。
简宁实在不知自己现在算个什么东西, 自从死于长乐楼之后, 他的意识就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在那幽深而沉重的黑暗里, 他什么也想不起来, 好似天生便只是黑暗的一角,他理当安安稳稳地就此沉睡,等那再临人世的一抹天光。
可心里仍旧惦记着什么, 最初, 那惦念只让他觉着飘忽, 好似隔着凡尘大梦, 不能触摸,慢慢的他翻起了一层不安, 便是不安也荡漾得很,落不到实处, 不知过了多久,好似几万年,也好似一瞬, 他猛地挣扎起来, 在漆黑的泥潭中费尽了力气,尽管他自己也是那团“黑泥”中的一员, 渺渺沉沉,他自意识深处抓起了一片小小的不甘, 随着那不甘千枝攒万叶的疯狂生长,他猛地跳脱出来,昏沉片刻后,便站在了一个矮小的土坡上。
他看着地上无数的尸体,还有眼前双目空洞的身形,霎那间,无数的记忆涌上心头,他好似吃了一顿饱饭的饿死鬼,无法消化那一点一滴积少成巨的过往。
夜半霜重,洞穴之中。
此处是一脉天然的长穴,石壁陡峭,火堆的微光从人影缝隙洒落,隐约映照着角落的两副棺材,棺木暗色沉沉,方才打斗时染上的血迹已经被人擦得干干净净。
火苗时而腾跃而上,时而伏低摇曳,人影婆娑。
火气蒸腾,暖意渐浓,三三两两的人群环坐,神色各异,唯棺木寂然无声,冷峻森然,恍若一缕幽冥阴影,横卧世间。
云澜舟躺在一块石台上休息,呼吸浅得好似没了生息。
一旁席地而坐的八皇子神色愁苦,正在往火堆中添柴火的云谋耷拉着那双薄情的眼皮,漠然地抱着怀中的黑色包裹。
简宁蹲在石台旁边,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云澜舟的脸,抬手想为他擦去血迹,手指如虚影,穿过了云澜舟的脸颊。
他再次尝试触碰那染血的唇畔,可无数次的抬手,换来的仍然是一晃而过的惆怅。
“掌令,我十一弟如今昏迷不醒,听你说皇城已经兵变,不知你直奔颍州,可是想好了退路,可否……”八皇子不善与人打交道,尤其是不善打这种求人帮忙的交道,一席话在心中腌得快酸了,才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愁苦的脸上多了几分尴尬,平日里被礼教滋养的威严荡然无存,唯有历经跌宕之后的沧桑跃然面上。
云谋愣了愣,才从自己的思绪中拔出来,颇为诚恳道:“我判出皇城之后便不是掌令了,殿下叫我名字即可,如今太子登基的日子恐怕近在咫尺,我本打算带着我的猴子猴孙……呃,我手下的暗卫们去颍州老家避难,不料竟遇上二位殿下遭遇劫杀,想来二位殿下也没有落脚的地方,不如先与我去颍州的私庄暂避一时?”
云谋武功高强,但心眼比武功更高一筹。等闲孩童还在上树掏蛋下地捉虫时,高人云谋云世子,就已经开始对着父亲屁股底下的太子之位浮想联翩了。
他的心眼也不白来,乃恪王麾下一年迈谋士亲手所教,奈何那谋士格局不高,铜臭满身,教得小云谋自幼只为了那一亩三分地发愁,今日从父王那儿骗来三瓜两枣,明日从母亲那儿哄些金银珠宝,让他的志向从当太子,变成了当财子。
云谋的心一半受着孔方之物的滋养,一半又受着父亲为国为民的训导。由此,在云谋十来岁的时候,最大的志向并不是当国之储君,而是当户部尚书。对权势的渴望若是不伴随着银钱的臭气,他便觉着索然无味,兴致萧条。
那时他还贪玩,瞧着皇祖父拥有四海,仍旧成日地用眉头去夹苍蝇,很是看不上那夙兴夜寐的差事,许愿让父王决不要将自己置于如此险境。云谋打死也没想到,一句在梦中的呓语,竟是未来的谶言。
恪王带兵出征,为救手足惨死沙场。
紧接着就是皇祖父改立太子,皇伯登基,将他带到膝下悉心培养。
他不是没想过父亲的死另有蹊跷,可皇伯待他极好,从不缺吃少穿,还延请名师教他十八般武艺,又在他学有所成之后将暗卫营交给他,让他小小年纪便仿似掌握着朝中的百官脑袋,皇帝半生不过生杀予夺四字,偏给了他生杀两权。后来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只是皇帝的走狗,碍于皇帝的优待,他也无怨无悔地做起了狗。
一只狡猾的走狗没什么,一只凶狠的走狗也没什么,可一只有心眼还把心眼藏得密不透风的走狗,就有些让主子头疼了,无论什么样的甜枣和棒子,都会顺着他的嘴吃进去,又从心眼漏下来。
这由心眼撑起来的青年,从身到心,都带着一股阴郁的苍劲,远看顶天立地,近看虚实相映。
八皇子听他所言,犹豫道:“我瞧着……这条官道顺着走下去,也就三四日便可到京城,太子若真是逼宫,我父皇岂不是危在旦夕,做臣做子的,就算是赴汤蹈火,也要赶去救驾的。”
云谋淡笑一声,并不戳破八皇子言辞之间的试探和怀疑,直接拿出了一个让他们所有人都毫无退路的东西。
只见他缓缓打开怀中的黑布包裹,拿出了一方木盒,木盒打开后,露出了让八皇子和蹲在旁边偷听的简宁齐齐为之愕然的东西。
玉玺。
八皇子实在不善揣测人心,看着玉玺光顾震惊了,没有想到此时的情景到底坏成了什么样子。
而心眼与云谋不相上下的简宁却猛地明白过来,云世子这是破罐子破摔,硬逼着云澜舟造反了。
他嘴上说的那些去颍州暂避,在这方白玉龙玺跟前,显得毫无诚意。
简宁也顾不上用虚影一样的身子照顾云澜舟,忙飘过来盯着玉玺看了许久,很是绝望地发现,这真的是大齐的传国玉玺,只怕是连皇帝的血迹都没擦干就被云谋悄默声地偷出来了。
太子登基之后确实可以假作恭敬,对外说将玉玺与皇帝的灵柩一起葬入皇陵,但大齐的玉玺乃世代相传,不会因为新帝上任就换一个玉玺,太子就算派人去做个一模一样的,可这流落在外的玉玺又该如何是好?若是有心之人,自然,简宁他们一行人已经就是有心之人了,若是他们拿着玉玺起兵,岂非是明目张胆地打太子的脸么?
甚至可以直接模仿皇帝的字迹,写一封传位诏书,谋反也反得出师有名,太子的屁股是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了。
云谋搓了搓胳臂,不知为何,忽然觉着手臂有些发凉,明明也没有风啊。
他收好了玉玺,无奈道:“这是此前在御书房暗卫顺手拿出来的,他见形势不对,便抱着玉玺潜入密道,告知了我事情原委,我才痛下决心,与手底下几十个暗卫连夜出逃,我云谋虽然没什么本事,但也不屑于做那不顾苍生百姓的走狗,说句不中听的,私以为太子不配为君。”
八皇子震惊过后,闻言很是感佩又很是悲愤道:“堂兄高义,我大哥……确实不像话了一些,西戎来犯的紧要关头,他竟然想着挑起民乱浑水摸鱼,这哪里是不配为君,简直不配为人!”
简宁对八皇子这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性格五体投地,若是云谋不拿着玉玺出宫,也许太子碍着秦家军的势力,并不敢直接对云澜舟做什么,毕竟还有个镇国公盯着,太子怎么也得给云澜舟封个什么小王,赶去封地关几年,再下杀手。
这几年就足以让云澜舟缓过来,积蓄势力一举起兵了。
然而,云谋接下来的话却让简宁对此人的心性产生了一些恐惧。
“镇国公死了,军中秘不发丧,以免军心不稳。”云谋淡淡道,他提起这个跟他实在是毫不相关的人,没有任何伪装伤怀的必要,只略撩了撩眼皮,颇为可惜道:“以身先人,兵雄天下,到头来也是一捧黄土一把烟,无人祭奠。”
八皇子再次愕然,他从遇到刺客,拔剑迎敌,受人所救,直到当下他都只有愕然这一个神色,分大愕然和小愕然,跟个张嘴□□一样,无声的咕呱着,以至他还没有从这巨大的变故中体察到那份再也回不到过去的凄惶。
简宁望着八皇子暗自叹息,原来他们之中看似缜密沉稳的八殿下,乃心眼最大之所在,天生算账圣手,被卖了还帮着数钱呢。
镇国公死了,这意味着云澜舟就算是想依仗秦家军都未必有山可靠,没记错的话秦越目前还只是校尉,绝不可能压得住那些大大小小的副将。
云澜舟就算顺利回到京城,也极有可能被太子秘密处死。
或者说,人还没回去呢,太子就已经在连云关动起手来,相煎何太急,看来太子对二皇子等人的厌恶已经到足以让五岳倒悬、黄河逆流的地步,怕是连玉皇大帝瞧了这股冲天的怨气,也要拨开云雾,劝太子先去地府静上一静。
简宁彻底想通了,云谋拿了玉玺,可能本是想自立山头,猛地遇上云澜舟,又想到秦家军那十八万精兵,寻思自立山头的山实在太矮小了些,登高才能望远,投奔云澜舟这座大山显然比自己白手起家好多了,若都是一个死,从山丘上跳下来摔死,和从悬崖上跳下来摔死,想必悬崖高耸,死前还能看看云山雾绕的风景,死得慢一些。
且云谋此人反应极快,太子登基最重要的事情一是清理门户,把胆敢与他争夺皇位的手足兄弟杀个干净,二是灶上扫除,把跟前任皇帝最亲近的什么暗卫和侍卫都血洗干净,才可让他那金贵的屁股安坐龙庭。
彼时云澜舟总算从筋疲力尽的噩梦中醒来,浑身疼得没有一处利索,只有一颗心大起大落,那人自夜色中浮现的脸庞,仿佛还在眼前。
简宁和八皇子听到动静,忙围了上去,简宁什么也做不了,只好眼睁睁看着八皇子手忙脚乱且笨手笨脚地扶起云澜舟,给他上了些随身预备的伤药。
云澜舟本就脸色铁青,这回被八皇子粗糙的腌药手段招呼了一遍,脸色可谓是比刚挖出来的铁矿还青上几分。
“见过十一殿下。”云谋站在旁边,伤药是他随身带的,这药极其霸道,在营中被摔打千万遍的暗卫都受不了,这十一皇子竟然能一声不吭地忍下来,心性坚韧至此,云谋自心底高看了他一眼。
实则云澜舟是疼得麻木了,加上在外人面前,他从不失态,若是他的阿宁还在,此时他已经扑入阿宁怀中,任人安慰了。
想到简宁,云澜舟揉了揉眼睛,四下寻找了一番,不见任何踪影。
一股强烈的失落冲上心间,他想,难道是方才他要死了,所以才隔着阴阳两道,瞥见了简宁站在忘川河畔的一抹衣角么?
若现在也死一死,岂不是还能赶上同阿宁投胎?
如此荒诞的念头刚起,就被他心底的一股仇怨掐在了萌芽之中,一个声音在耳边咬牙切齿地说:“你哪怕死,也要报了仇才能死,否则有何颜面去见阿宁与二哥?”
云澜舟闭了闭眼,松懈的肩膀再次绷紧了,他浑身都是伤口,这一无知无觉地用力,绷裂了无数伤口,一时血流如注,把八皇子急得嘴巴又开始不得安宁,时而大张时而小张,简直忙得说不出话来。
简宁静静地站在云澜舟正前方不过半米的距离,对面不识,原来竟是这般滋味。
他在心里苦笑了一下,仿佛身临欲尽不尽云,足踏将崩未崩石,一颗心摇摇晃晃,伶仃得呕心抽肠。
而他到此时才发现,他自己不是个什么好东西,看着云澜舟因为他的死伤心至此,他竟然觉出了一丝诡异的快慰。
此时的简宁还以为,这股伤心只在短期,等时间洗刷之后,云澜舟还是会如往常一般平静淡然。
直到云澜舟和云谋商议完毕,头也不回地带着人马直奔西南,以一己之力打趴秦家军的所有将领,带着玉玺明目张胆地自立为王时,简宁才发觉,这场看似短促的伤心其实是一场永远下不完的雨,它将从头到脚地,浇透云澜舟的一生。
第85章 第 85 章
靖康城。
城外有一片荒野, 传说是三百年前部族混战劈出的战场,战场外伫立着另一条高城,高踞山峦之上,易守难攻, 石墙如铁笼, 栅栏森严, 确是天险, 若非敌人常绕, 恐怕这地儿早已沦为无人问津的废墟, 也算是天赐之福。
这是大齐西南边境曾经的最后一道防线,如今也被西戎夺去了。
荒野之内,靖康城卧在重山之中, 城内的一片营地在短短半月时间内, 驻入了从北面而来的十万精兵, 秦家军的军旗高悬, 迎着西北特有的湿风,猎猎作响。
营中士兵帐篷简陋, 布帛色若沙土,这是经过北方风沙侵蚀之后的憔悴。
将官之舍稍宽, 装饰简朴,砖瓦石墙透着乏善可陈的奢华。士兵之舍则逼仄如囚牢,间隔狭窄, 堆满兵器与杂物。
因着原本的驻军营地狭窄, 这十万兵马一来,如雄鸡入圈, 脚都转不开。
这般情景下,素日的练兵场被马蹄和拳脚冲撞得更为粗糙, 沙石交错,兵器之声响彻云霄,狠煞了这片浓云深林的幽深好景。
练兵场的中心,搭起了一座宽敞的矮台,栏柱悬着金锣,此乃一方长得十分委屈的演武场。
云澜舟站在台中,身如青竹,着一袭素色劲装,衣摆随步轻摇,宛如飞云。他袖口紧束,那双修长结实的臂膀持着一杆长枪,枪尖残留的争鸣还未散去,蔓延着内敛的杀意。
比起军中的将士,他那十六岁的年纪实在嫩得甘脆,与之比武的将士们无一拿他当个人物。
他对面站着一位雄伟汉子,乃军中先锋将军孟虎,身高八尺,气吞山河,肌肉虬结如铁石,肩膀宽广如山峦,是放个屁都能震三震的人物。
金锣一响,孟虎的长刀就劈面砍了过来,
云澜舟单瞧他脚下奔走的步子,便知此人武功高强,侧身避开了那一刀,飞身划出个满月环,绕到后侧,朝那孟虎虚晃一枪,借势单脚一踹,正踹在孟虎后心。
那孟虎吃了一记打,呲牙咳嗽了几声,勉力调动内力,运起了横扫千军的招式,刀光闪烁,直逼云澜舟面门。他看起来蛮横,实则内力深厚,步步生风,这一招打得气动山河,四周草木簌簌作响。
台下的兵卒们三三两两地围在四周,有些人已按捺不住,开起了赌局,嘴里嚷嚷着:“今日这场,定然还是殿下赢!他连打三十九日,军中那些高手哪个没栽在他手下?”
说罢,从怀中掏出个没舍得吃的馒头,举在空中晃了晃,意思是谁输了谁就把今日的午饭交出来。
旁边一个年长些的老卒摇了摇头,挪动了下身子,道:“你这是没见识!孟先锋可不是一般人,生来如虎般凶悍,他这双拳头能把人打得骨头都散了……”
他兀自说着,众人的目光却紧紧黏在演武场上的两人身上。
云澜舟立在半根摇晃的栏柱上,迎着那股刀威,反手一枪,“噌”的一声,敲在孟虎环跳穴,孟虎双腿一软,后腰歪倒,额头险些撞上云澜舟的枪锋,云澜舟扭身卸力,抽回长枪。
孟虎不甘示弱,使出扫堂腿试图攻向云澜舟的下盘,不料云澜舟身形一晃,以灵蛇出洞之姿,引着他的长刀往前迎去,复而双指并拢,掐住他的刀尖,转手一折,那刀并未断裂,孟虎大喜,正要抽刀再砍,却发觉自己持刀的那只右手猛地发麻,好似筋骨全泡进寒冰之中,酸痛难忍,他惊觉这原来是云澜舟遏住了他的内力,往回送还,叫他狠狠吃了自己的一记反震之力,登时拿不住刀,扑倒在地。
这一下砸得四下都响起了“嘶”的倒抽冷气声,那老卒原本正准备滔滔不绝地讲述那将领如何勇猛过人,话到嘴边却被这一幕生生噎住,喉中那半个字仿佛成了滚烫的铁球,卡在舌尖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旁边的年轻兵卒拍着大腿大叫:“哈哈!老李头,你这老话说得是比那将领站得还不稳!”
那老兵卒仍不甘心,嗤道:“孟先锋刀未离手,谁知胜负?”
如此说着,他心中也在打鼓。
谁料那十六岁的娃娃本事如此了得,自来到军营,竟然打遍上下无敌手,又持玉玺自立为王,本无人服他,只看在过世老将军的面子上才给他一处安生地,谁知他竟真的打出了一个令人心服口服的王爷之位。
且说这秦家军的将领夺权,都是先武后彬,上下将领打一轮,生死不论,择优备选,后再领兵御敌,若是三战两胜,便可统率全军,皇帝要换将都换不成,兵卒不服。
然而这争权夺利的事儿,与普通兵卒也无甚相干,都是秦家人自己的窝里斗,这孟虎虽然不姓秦,却是秦家旁支的外甥,很是勇猛刚毅,在军中威望不浅,这回他都趴下了,那这从京城来的年幼皇子,算是彻底站稳了脚跟。
云澜舟却并未乘机将孟虎重伤,他长枪一抖,双手下按,化解了他反震的内力,孟虎虽咳了一口血,心口的钝痛却乍然消散了。
随后,云澜舟收势如风,轻轻一摆,那长枪便如一条银龙回巢,稳立身后。
他俯身将那倒地的孟虎扶了起来,孟虎脸色涨得通红,显然心中尚存不服。
但一想到自己方才使出了浑身解数,奈何每一招每一式都被云澜舟化解得如行云流水般轻松,而身上的伤疼痛难忍,又处处避开要害,倒似专门点到为止,只疼却不致命。如此精妙的手段和胸怀,不得不令他心生钦佩。
孟虎捺住心中的不甘,抱拳行礼,沉声道:“多谢殿下赐教!”
云澜舟摇了摇头,淡声道:“不过是切磋,何来赐教之说。”
孟虎怔了怔,他以为这金尊玉贵的小皇子多少要呲他两句,结果就只甩了一句客气话,孟虎不由得面皮一紧,愧疚起来,昔日秦老将军对他有十足的提携之恩,如今老人家刚死,唯一的外甥被逼投奔军营,还拿着玉玺,明摆着的事——皇城登基的那位是弑父杀君的逆贼。
孟虎心头沉重,思及自身,不由得背脊发凉。昔日为臣者,本应怀忠义于心,念旧恩于行,怎奈今朝竟与众同流合污,不念过往恩德,反倒个个为难人家。
他与众将士明知这小皇子手握玉玺,却视之如无物,仿佛这国之传器不过是笑谈一般,谁也未曾将这位自封的王爷放在眼里,只当他是无权无势的落魄小皇子,任由戏弄。
如此不忠不义,孟虎心中滚起了内疚的浓烟,背对着云澜舟跪下行了一礼,他一带头,其他兵卒也从看热闹的喧腾中沉淀下来,不由正儿八经地默认了这位自封其名的怀王殿下。
云澜舟却没想那么多,要打就打,打完省事儿,他转身下了演武台,神态从容,那些人跪不跪他,他都要接手秦家军,依着军规一路打了过来,只要能让他领兵就行。
刚踏下台阶,见八皇子迎面而来,面色凝重,急三火四地拽着他的胳臂,低声道:“战报方才已至,西戎猖獗,频犯边境。秦家军中军心动荡,各将领自顾不暇,在内斗中相互倾轧,恰恰朝中应敌之策朝令夕改,致使战机屡屡错失,如今敌势愈发嚣张,边境已然告急。”
云澜舟闻言,眉头微蹙。
秦家军素来铁律严明,外祖死后某些跳蚤将领各自为伍,军心涣散。西戎夺下城池后始终在跟他们耗着,就等他们粮草耗尽之后自溃。眼下内外忧患四起,他和八皇子如螃蟹过河,七手八脚地忙着,难免顾此失彼。
云澜舟退下缠绕在手中的纱布,近日和跳蚤将领比武,手心磨出了不少血泡,回到营帐要伺候他自己的笔墨,不便挂着纱布了。
八皇子一路喋喋不休,先是说着有多少人不听号令,又有多少人贪腐军饷,拉拉杂杂地一堆事物,搅得云澜舟的一个头比两个大,熬到营帐后八皇子才歇了歇嘴。
帐中等着一人,一鬼。
云澜舟径直坐上主位,八皇子坐在右手下侧,云谋站在旁边,正摸着一柄手枪细细端详。简宁今日没跟着云澜舟去看比武,他不放心云谋一个人在云澜舟的营帐里待着,万一这小子心眼儿歪,做点什么背后捅人刀子的事情,云澜舟恐怕防都防不过来。
可惜他是个鬼影子,便是着急也只能干着急,什么也不能做。
云谋爱怜地摸着枪口,端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疑道:“此物真能使毫无内力的人也百步穿杨?”
“不错,这是……”八皇子见识过这东西的威力,正要继续此前的喋喋不休,忽然顿了顿,继而语气低沉了许多,“是我二皇兄带着他的幕僚研制出来的,此物仿制了太子麾下幕僚的暗器,威力很大,可惜我们出京时,只带了一柄,还是为着防身用的。”
“一柄?”云谋面露可惜之色,“若是有个百八十柄,我再训练一批准头稳的士兵,也许能组成一个奇袭先锋军,现下西戎那边的城池易守难攻,我们跟他们耗着,粮草不及,实在不是长久之计。”
西戎的城墙太高,而大齐这边地形平坦,几乎没有高山,用投石器也砸不到城内,由此和西戎僵持许久。
“唤军中兵匠张春,把东西抬进来。”云澜舟垂眸,用布巾擦着手中的血迹。
简宁在旁边看得心惊肉跳,这粗暴的手法简直把没流血的血泡都搓破了,一手的血肉模糊,云澜舟竟“郎心如铁”到如此地步,疼也感觉不到了?
简宁不由得伸手去碰他的掌心,自然一瞬穿过了,他就这么自欺欺人地描摹着那些伤口,直到云澜舟翻手拿起毛笔,在纸上画起昨夜探勘的地形图。
“什么东西?”八皇子疑惑道,他不记得除了两具棺椁,还曾带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来。
云澜舟身边的暗卫玄鸦已经领命出去,很快,一架盖着黑布的庞然大物便被抬了进来,形状好似三匹并列的大马。
兵匠张春道:“参见怀王殿下,您一月前让属下赶制的兵器已经做好,有十架废弃,唯有三架能用,这是其中一架。”
“打开看看。”八皇子急不可耐地站起身凑了上去。
第86章 第 86 章
玄鸦扯开黑布, 黑布下的东西叫云谋和八皇子都吃了一惊。
这玩意儿是长筒铁器,通体黝黑,其形巨壮,前端张口如龙吞云, 后部收敛若牛角, 坚硬无比。旁有数枚铁丸, 大小如瓜。此物横卧于地, 似一潜伏猛兽, 静谧中自有千钧之势, 仿佛一声雷霆,便可摧山裂地。
云谋看了看手中的枪,又看看那庞然大物, 福至心灵地明白了那东西的用途, “拿它炸城墙?”
“嗯。”云澜舟头也不抬, 简单应了声。
“怀王殿下高明, 我们依着图纸制作,先废了几架, 但做出一架之后,便掌握了要领, 这东西能直接从咱们城墙上射出火药球,火药球落地便炸,后山的几座小秃山都快被我们炸飞了, 炸一个老猕城城墙轻而易举。”兵匠张春满面春风道。
八皇子目呆口咂, 非要工匠带着他去后山炸一次。张春依言,引着八皇子去了。
云谋却没动脚, 在原地站了会儿,眼珠子微转, 明察秋毫道:“殿下有了这般神兵利器,要攻入皇城,岂非指日可待?”
“这东西太子也有,且比我们早了七八年之久。”云澜舟不以为然,语气平淡。
随后不知想起了什么,眉心隐隐蹙了蹙,很快归于平静。云谋善于察言观色,乍一看,云澜舟似乎很是烦躁,可回味琢磨那神色,便不是那么回事儿,倒更像是被人当胸捅了一剑,还没来得及呼痛,就已流干心血而亡,死气沉沉了。
那边简宁飘在威风的大炮跟前晃了晃,没想到这东西真能做出来,还做了三架,这回攻城想必不成问题。看久了,空洞的身体似乎长出了一丝血肉,叫他猛地感到心口被肥头大蜂扎了一下,细细地疼着。他缓缓飘回来,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摸了摸云澜舟的耳垂。
云澜舟耳旁似有一股清风吹过,玉玲清脆作响,他怔愣的瞬间,下意识地抬手去抓,抓了个空。
与他那只手交错的虚影,在账顶照进的日光下闪了闪,消失不见。
他茫然地僵在原地,手指在空中开合几瞬,终是放了下来。
可心中的爱恨却越攀越高,高到他看着那架火炮,几乎忍不住自心底升起的暴虐,恨不能直接将炮筒对准太子的脑袋,将其轰个四分五裂。
这个名为大炮的东西,是简宁和林雪衣私下商量着画的,画了厚厚的一本书,因为两人的画工都不如何,所以由云澜舟代笔,他过目不忘的本事难得有了一回用,在到达西南之后就开始着手复原那本精械画册,好似每多画一笔,就能多留住阿宁片刻。
“他手下谁这么有本事?”一旁的云谋欣赏完那火炮的俊美,依依不舍地抚摸着炮口。
“方家嫡子。”云澜舟道。
“那个小孩儿?”云谋笑了笑,“不对,现在可不是小孩儿了。”
云谋发现云澜舟提到此人时,神色闪过一丝阴郁,细细想来,那方小公子只怕跟二皇子党有过节,具体是什么过节就不得而知了。
十日后,城墙高处。
云谋得偿所愿地站在一架火炮旁边,按着此前尝试的法子,灌入了一颗脑袋大的火药球。
其他紧急训练出的火炮兵卒也在他的动作下,整齐划一地灌入火药,一个个目不斜视,眼冒金光地盯着远处的城墙。
荒野对面环绕着一座边防小城,名为老猕城,城墙高耸,依山而建,这墙体便形成了天然的屏障,便是百万雄兵到此,都未必能将它如何,活似个老到成精的猕猴儿,有恃无恐地卧在山巅,忘形得意。
秦家军的兵卒们第一次见这种新鲜,纷纷站在自家城内,望眼欲穿地盯着那最新赶制的十架
庞然大物,只盼能听见它把远处城墙击穿的巨响。
云澜舟登上城墙后,挨个儿调整了火炮的准头,他目力极好,且老猕城并不算远,现下正值十月中旬,西南地带雾气缭绕,他只好昨夜派人出了三千精兵,埋伏在对面城墙两岸的山林之中,等今日中午雾气散了,才准备开炮。
城头十架寒铁火炮,火舌未吐,杀机已现。
此时日光高照,云澜舟负手而立,他也不知自己何时面对着无穷的杀戮变得麻木,眸中满载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沉凝。
简宁站在他身侧,四周的山峦寂静,却隐隐映出千军万马之势,风雨欲来。
待最后一丝薄云消离,云澜舟轻一抬手,鼓声乍响,好似无尽的刀光剑影倾巢而出,回荡在这片重峦叠嶂之中。
随之而来的是城头火炮应时而动的轰鸣,霎时间,十道火光咆哮而去,天地仿若一瞬失声,唯余那城墙瞬时崩裂的乱响。
云澜舟抬眸望向远方的老猕城,犹如看一处废墟。
烟尘未散,对面率先倒下的不只有城墙,还有十几架投石机。如此便全无后顾之忧,云澜舟命人敲响所有战鼓,埋伏的三千精兵从两面包抄,
正当敌军忙于重整,倏忽之间,三千精兵如急流奔涌,攻势如潮,西戎人应声而溃,城内士卒束手无策,乱作一团。
精兵入城后,秦家军整顿了三万大军突袭,连打了三日三夜,总算把西戎人打回了老家。
在将士摆宴庆祝之时,飘在云澜舟身侧的简宁却明白,这只是一个开始。
收复老猕城之后,云澜舟和八皇子忙着安顿城中百姓。像个陀螺一般地忙了半月,眼看就到子月,年关将近,他得准备给二皇兄过冥诞了。
好不容易得闲片刻,云澜舟靠在靖康城临时的将军府后院槐树上喝酒。他几乎从不喝酒,偶尔宴饮才喝。这些日子累得狠了,有片刻停歇,便提着一壶烈酒,三两步飞身上树,抱着酒壶缓缓地抿着那酒水的辛辣。
他本意是借酒消煞心中的不甘,却在贪杯之时,瞧见了那张隔着树叶和月色,十分模糊的熟悉面孔。
简宁飘在他身侧,也是做鬼以来难得的好处吧,他有了一番上天入地的轻功。碰不到酒壶,他苦中作乐地闻了闻,也许是没在壶中插上三炷香,什么也闻不到。
甫一抬头,正撞入云澜舟酒意熏然的眼中,简宁僵在树梢,一时不知道云澜舟是不是看见了自己。
云澜舟今日换了身寻常锦袍,不胜酒力,此时半壶酒水下肚,将他所有的疲惫都勾了起来,没骨头似的躺在树干上,一只腿曲着,另一只脚踩在树梢,若他看过民间那些才子佳人妖魔鬼怪的戏文,便能知道自己此时有多像遇上风流韵事的翩翩公子。
简宁瞬时看得痴了,也不知他这鬼影子是怎么回事,无肉无骨的魂魄竟然也能心悸么?
云澜舟心知那虚影是幻想,怡然地沉醉了下去,甚至抬起手,轻轻描摹着简宁的唇畔,随后他又在心里唾弃自己,难道他对阿宁的心思已经龌龊到如此地步?
云澜舟启唇,正想唤一声“阿宁”,小院的门被人猛地推开,他那捧在眼中舍不得一丝微风惊扰的虚影,倏地消失无踪。
八皇子急匆匆地冲进来,瞧着他在树上,火烧屁股地大喊道:“小十一,太子调兵白虎城打了过来,已经兵临城下了!”
云澜舟揉了揉眼睛,很快摁下打扰的不悦,他倾身如堕燕般从树上飞了下来,问八皇子:“将领是谁?”
“方湛。”八皇子说着也疑惑,“我记得方湛素来不通武艺,为何太子会让他为将?”
“只怕是带了些神兵利器吧。”云澜舟不愿提起此人的名字,一语略过了。
说着,他顺手带上放在石凳上的披风,与八皇子匆匆离去。
他没注意自己手中的一个小铃铛掉在了地上,简宁站在石凳旁边,下意识地伸手去捡铃铛。
快要碰到铃铛时,忽然想起自己根本是一缕幽魂,什么也抓不住。
这么晃神的瞬间,本应穿过铃铛的手指竟然有了一瞬的实感,而后消失在了一阵风中,似乎从未存在过。
简宁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黑洞洞的虚空之中,可这回有一丝不同,他眼前燃着一簇似萤火的亮光,正一闪一闪地跳跃着,好似在与他说话。
简宁的意识是即将消散的云,他勉力握紧什么,却没有一个身体供他趋势,缓了缓,一股藏在伸出的执念涌动起来,他想活下去,他死得很不甘心。
可越是挣扎,他的意识就消散得越快。
就在他自己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时,那亮光忽然说起话来,“宿主你好。”
简宁似一团棉花,被人用针扎了一下,神志猛地聚拢,好似抓住了唯一的浮木,立刻凶猛地朝那团光点靠近。
“宿主別着急!”那光点说:“我是【成熟】穿书局的总系统管理员,想必你已经知道之前的始末了,我们的子系统不成熟,捕获到了你的求生意识,第一次是你在书中被主角方湛劈死的时刻,第二次是你在现代世界摔下楼梯的时刻,第三次是现在。”
“然后……呢?”简宁勉力用意识深处的语言跟它沟通。
第87章 第 87 章
“其实每次你的死都是因为剧情需要, 你应该也感觉到了,譬如第一次死是为了给主角腾位置,第二次让死是为了让你辅助反派成长,给主角产生阻力, 第三次是为了让主角取得最后的胜利。”光点道。
简宁猜到了, 听它这么鲜血淋漓地坦白, 更激起了他的不甘, “凭什么……要我……死?”
光点跳了跳, 似乎在安慰他, 语气也温和了许多,“每本书都会有不得不死的人,有的书没有多少观众, 书中世界气运很低, 就仿佛纸片一样, 死一个人跟撕一张纸没有区别, 但是这本书的被腰斩的第一轮回,书籍就因为人气太旺, 使得这个书中世界的气运爆满,虽然收集了读者的怒火, 但人气高就会让这个书中世界的人有更多气运,从而形成一个真实的平行世界。”
“说……重点!”简宁快撑不住它的絮絮叨叨了,真是倒了血霉, 第一个系统像个闷葫芦, 这个系统像个话包子。
“别急别急,你暂时不会消散的, 你被我们系统捕捉后放在了库存箱。”
简宁:“……”
怪不得这么黑!
光点道:“原本所有世界的意识灵魂都会踏入轮回境,在轮回境中, 每个世界的生灵都会被洗涤,然后转生到下一个随即分配的世界,我们的系统就是钻了这个空子,在转生路上拦截气运未尽的人传送到我们接手的世界,这些世界有的是书中世界,有的是遗落的远古世界,你可以把我们看做摆渡人。”
简宁没力气骂人了,只在心中暗叹了句“你倒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光点转了转,竟然能听到他的内心声音似的笑起来,“贴的金总比没金好呀,宿主別灰心,我们既然能捕捉你,就意味着你的气运还没完。”
简宁心道:“然后呢?我能活过来么?”
光点立刻欣喜道:“可以哦,我们可以给你一具一模一样的身体,助你再次活过来,但是你要完成一个任务。”
“什么?”简宁冷漠道。
他对任务两个词已经有了排异反应。
“宿主可能不知道,反派云澜舟已经打到皇城脚下了……”光点不好意思道:“我们也没想到主角团有金手指,有枪,有气运,还是没赢过反派,也许是你把反派的气运养的太强了。”
简宁呵呵两声,实在不想吐槽这个蠢出生天的系统。
光点道:“这回你回去之后,需要阻止反派称帝,劝他缴械投降,归顺主角,完成任务后你可以在这个世界活下去,你不用担心主角的追杀,这点我们可以保证,我们会保护你。”
简宁对活下去三个字终于有了反应。
他讷讷道:“真的可以……活下去?”
“当然,你本身就是一个NPC角色,只是后期积累了不少气运,这个气运其实就是读者的喜爱程度,很多读者喜欢你,所以你的人气太高了,渐渐超过了方湛,也因此你这次横死之后,我们才能捕捉到你的灵魂。”
“如果杀了太子和方湛,也就是你口中的主角,会如何?”
“太子和方湛是书中的两个主角,也就是人气之子,人气最高的人,如果你们杀了人气之子,首先这个世界的气运会缩小一大截,气运萎靡之后,会有崩塌的危险,那个时候杀害人气之子的反噬会让凶手意识彻底消散,再也不能入轮回境,等到这个世界的气运萎靡到底,这个世界就会消失。”
“所有人都会死么?”简宁问。
“那个时候就不算死了,因为人气降低到最低数值,所有生灵连着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会从鲜活转为僵硬,然后变成一本书里的角色,没有个人意识,所有人都成为了文字,这个平行世界就此消亡。”光点说。
简宁明白了,“那本书就像一张照片,能够定格某个瞬间的世界,如果气运高,那这个世界会延续下去,而气运低,能留下的就只是一张照片,对么?”
“是的。”光点道。
“你说过我的气运高,能不能把我的气运分给这个世界,让它保存下来?”
“这个没有先例,气运本是可以转移的,但是你的气运远远达不到让整个世界保存下来的高度。”光点疑惑道:“宿主为何问这个,你自己的气运都不要吗?没有气运你就是几行文字,没有任何生气可言,意识会自动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随口一问而已。”简宁做好了准备,道:“这世间不止我一个人气运未消吧?为何偏要选择我,二皇子因门下背叛而死,难道不曾有过一丝不甘?”
光点似被这话难住,过了半晌才道:“有人太想你活下去了,你也太想活下去了,这让你和那个世界的联系久不能断,所以你是最好的人选。”
简宁忽然想起,他回到这里之前,弯腰触到了那颗小小的玉铃,触手生温,好似那人澎湃的思念。
“我答应你,接受任务。”简宁道。
此话一出,光点就变成了一抹细丝萤火,猛地钻进了简宁的意识中。
他再也支撑不住,沉沉地睡了过去。
颍州,苍明城。
一个身穿破旧道袍的年轻公子叩响了怀王府的大门。
正值夜半,门内护卫揉着惺忪的睡眼嘟囔了一句,“谁啊?”
门外并没有回答,只有那断断续续的叩门声,如曾经皇宫中一只小狗撞门时那样,坚韧绵长。
看门护卫没奈何,被这声音吵得再也睡不下了,一骨碌站起身,骂骂咧咧地打开了王府大门。
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公子,像是道士,抱着一只黄毛小狗,凄凄惨惨地站在门外,因腊月风急,大门一开他就被这门带起的东风吹得打了个喷嚏。
护卫端详了片刻,蹙眉挥手道:“滚滚滚!要饭要到王府来了,你有几条命够砍的?”
那年轻公子冷哼一声,不卑不亢地站在原地,取下了风帽,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护卫道:“送给你家主人,他自会见我。”
侍卫登时恼怒,呵道:“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差遣小爷?”
说完,他拔刀便砍,简宁端正地站在大门正中,眸光幽幽地看着那护卫。
护卫本就是举刀吓唬人的,被他这不动如山的气势镇住了,且王爷严令不得滥杀无辜,他怎敢触犯军规,长刀在空中顿了顿,他面色一抽,悻悻然收回了刀,语气还是不怎么客气,只道:“穷酸书生,随我进来吧!”
简宁这才松了一口气。
天杀的系统,让他穿越的地方竟然是他意识沉睡的地方,他醒来时不着寸缕地趴在边城小院里,院落空无一人,他才在屋中衣柜里找了几件衣裳换上,身无分文,一路行来就差乞讨了,幸亏遇到个庆州富商,因病寻医无用,四处求神拜佛,简宁便上门装起神棍,也是巧了,那病中人是个精神有问题的小公子,简宁回忆着当初的专业知识,给他做了几次催眠治疗,那人好转了许多,富商老爷便赏了简宁一锭金子。
然而长途跋涉,简宁又要住店又要雇车,银钱如流水,过手不沾身,他扯了块灰布,靠曾经在皇宫中学来的卜算之术,招摇撞骗地滚到了颍州——云澜舟当下的驻军地。
护卫引着他去了偏院的厢房中,叮嘱道:“你约莫是来咱们王爷这里谋差事的,王爷笃信鬼神是不错,但你要是没几样真本事,到时被打出去可别怪我。”
“不劳军爷操心,草民自有办法。”简宁道。
护卫临走时盯了他好几眼,觉着有些眼熟……好似跟街头巷尾的仙师画像有些相似。
简宁抿了口冷茶,这王府修得很是磕碜,连厢房顶的瓦片都快掉了,一簇簇的冷风自头顶而来,让他怀中的小狗甩着脑袋打喷嚏。
这小狗儿是他在荒郊野外捡的,捡来时奄奄一息,或许穷根命贱,他用米汤喂了几日,竟恢复了几许生机,半月的光景,它就学会了在简宁头顶撒野,一个没注意,这小东西便趴在他身侧尿起黄汤来。
简宁来此地之前,准备了一身仙气飘飘的衣裳,然被这小东西尿得洗也不净,只好换上平日里招摇撞骗的道袍,很不体面地来到了怀王府。
这半年来,他差不多知道了云澜舟的行军轨迹,能从西南一路打到颍州,还兵分三路地包抄皇城,收下庆州和沧州等地,这回直逼中原,皇城堪忧。
若是不及时制止,太子恐怕真的危在旦夕。
“汪汪汪!”
一个没留神,那小黄狗就跳出了他的怀,奔到门外呲着小乳牙哼哼唧唧地狂吠起来。
简宁怕他冲撞了什么兵卒,被一脚踩死了,忙起身追出去拦,刚跨出屋门,不料迎面撞上一身铠甲,撞得他头晕眼花,当即感觉自己的脑门顶起个大鼓包。
“抱歉……”简宁捂着额头道:“草民并非有意冒犯军爷……”
他方才说完,整个人就撞在一块坚硬又带着一丝柔软的地方。
没反应过来的简宁懵了,那熟悉的兰花香气中混合着血腥气,分不清哪种气味更浓重。
第88章 第 88 章
简宁低头看到一抹袍摆, 目光自下而上,存存略过那轻扬的玄色披风,腰甲,护臂, 直至落到那个熟悉而陌生的脸庞上, 三年未见, 简宁瞳孔皱缩, 几乎吓了一跳。
晨曦将明, 云澜舟身披银色铠甲, 带着满身肃杀站在淡淡的日光下,连日奔忙的疲惫刹那消歇,他的模样早已在无数战役和繁事中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稚嫩, 轮廓分明, 五官冷厉俊美, 鼻尖划过一滴霜露, 他也顾不上擦去,幽深暗淡的桃花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眸中映着从郁郁黑暗中升起的一点光亮,直刺入了简宁的胸口。
简宁愣在原地, 许久都回不过神,呼吸和心跳都暂时停止了,身侧冬风阵阵, 他的手心却逐渐暖和起来。
只有脑袋被突然重逢的热火烧干, 空荡荡的,小院寂静, 他本应该什么也听不见,几息后他耳畔却回响着两道猛烈的心跳声, 如雷灌耳。
他的眼中闪过了无数个过往的云澜舟,叠影重重,眼花缭乱,他想伸手把每一个都抓住,徒劳的握紧了双拳,那种无能为力的奢望让他在相遇的片刻露出了一个苦笑。
要是可以的话,他也想陪着云澜舟一步步走过来,自愧和自责翻涌着不肯罢休,要是当年他不去做什么仙师,是不是也不会招致杀身之祸。
是不是也不会让云澜舟自己一个人,面对战火的磋磨和失亲的仇恨。
云澜舟的目光有着无可救药的固执,仿佛一把无声的暗火,胆怯地烧出个火星,害怕将自己眼前如真似幻的人烧没了,很快,火势疯长,却克制地将其烧出了一片含情的温存。
他唇畔开合数次,最终一个字都说不出,百般滋味在他心间打转,却在触碰到简宁脸颊的一瞬,心口陡然一窒。
简宁却读懂了他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凶险与磨难,不甘与怨愤,狠辣与柔软。
无关风月,简宁心有所觉地上前一步,用力地、几乎是撞上去地抱住了他,隔着十几年的岁月,抱住了那个留在废殿中无助等死的孩童。
云澜舟恍惚着抬起手,抓住了简宁后背的衣服,渐渐五指收紧,堪称贪婪地将人往怀中送去。
胸口相贴,简宁在颇为窒息的怀抱中寻到了最亲密、最踏实的安全感。
一瞬中,他穿过了寥无人烟的乱葬岗、摇摇欲坠的景阳宫废殿、贵不可言的宝刹仙台,穿过了形单影只、不瞑惨死,也穿过了意气风发、爱憎嗔痴那数万万个回首的瞬间。
他自只言片语中来,又自鲜血淋漓中去,在世间艰难踩出的几个脚印,已是千方百计、竭尽所能留下的一缕不足为外人道的生机。
树影犹春,池光未寒,简宁嗅到那带着丝丝血气的兰花香,清极舒和,他抱着云澜舟,也抱着落入凡尘的一捧曜灵舒光。
王府正院比偏院大不了多少,进了寝殿后,简宁四处望了望,看得出来这是个临时居所,只是一切陈设都与曾经的景阳宫颇为相似,云澜舟想家了吧,不是想念皇宫,是想念过去有亲朋在侧的时光。
简宁坐在罗汉床的一侧,窗棂半开,日光熹微,屋中暖炉烧得很旺,甫一进去,浑身都暖和了起来。
简宁在外摸爬滚打风餐露宿了半年,对冷热十分敏感,他发觉自己身侧蔓延着阵阵寒气,不似外面吹进来的,应当是云澜舟身上散发出来的。
云澜舟一身银甲,清早便策马去了趟郊外,收拾完太子遗留的私兵后赶回来,连夜奔波,骨头也冻僵了。
不用问,简宁单瞧见云澜舟眼睫挂着的露水还没散去,就知道他多半是处理军务去了,也不知道去了几天几夜,到此刻才有力气回府歇息。
简宁起身帮云澜舟卸下了甲胄,又顺手从罗汉床床侧取下狐裘披风,细细抚平褶皱,披在他身上,云澜舟自始至终没有什么反应,仍由他动作,脸色木然,不知是冻得麻木,还是对简宁这突然的“诈尸”难以适应。
云澜舟其实是不敢动,他在梦里见过许多次简宁回来的情景,每次只要他伸手去触碰,简宁变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久而久之,这个梦就像一根高悬在头顶的鞭子,时不时地抽他一下,尽管如此,每次都会让他忍不住去抓住那根鞭子带来的甜头。
这回是不是梦?云澜舟也不知道,他感到身上的衣衫轻了很多,接着一双温暖的手贴近了他的脸,在他耳廓和眉骨的地方细细摩挲着,让他逐渐从寒冷中回过神,却不敢主动去留住这一刻的温存。
他强作镇定地抬手拿起茶壶,茶水是凉的,他确实好几日没回来,府中一应事物也没有人管,家丁都是八皇兄临时找的,还不熟悉事物。
“我去……泡茶。”云澜舟声音艰涩,起身时几乎和站在眼前的简宁相撞,两人均是一愣,简宁微微侧身,让开一条道,云澜舟垂眸不知在想什么,没有看简宁,径直去院中取了水,回来点燃风炉,等水咕噜作响之后,拿出茶盒泡茶。
窗外日光斜照,映得云澜舟那手肤色皎皎,隐现青筋,筋骨清贵。细微动作间,指节弯曲伸展,那握过刀枪的手在此时总算恢复了些许曾经淡然沉静的从容。简宁看得痴了,他有多久没依窗斜靠,和云澜舟品一壶茶,下一局棋了。
那杯茶递过来时,简宁愣了半晌都没接,他看着云澜舟半边映着日光的脸,微微抬起的头,还有那双早已失去光彩的眼睛,心中蓦然钝痛。
不仅云澜舟觉得不真实,简宁自己也觉得不真实。
泡茶的动作近在眼前,无比熟悉,却已是上辈子的事了,这不是恍如隔世,是真的隔世。
简宁迟迟没有动作,云澜舟便将茶盏放在桌上了,杯中热气袅袅升腾,茶香溢散,他的手穿过在空中翻涌的雾气,不急不缓得扣住了简宁的手腕,简宁被那凉意震了震,眼神一滞,云澜舟的指尖像初雪消融的冰。
默了片刻,云澜舟自怀中缓缓取出一枚玲珑玉玲,那玉玲不过寸许大小,温润如脂,光滑剔透,仿佛融了月华,那是他曾经亲手为简宁雕琢的,也亲手戴在了简宁的手上,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亲手把它从简宁身上取下来,从简宁的尸身上取下来。
他单手将玉玲的红绳展开,原是欲为简宁系上,然而当眼角余光瞥见简宁那微微凸起的手臂骨节,动作顿了顿,目光不自觉地上移,凝视着简宁消瘦的身形,眼中不觉氤氲起一层红意。
“我就知道……你还会回来的。”云澜舟嗓音低沉沙哑,仿佛压抑了许久的情绪顷刻间倾泻而出。
难掩的酸楚与千言万语熬得干涸,他的手轻抚着那玉玲,仿佛是多年前失而复得的信物。
简宁心中一阵恍惚。
也对,云澜舟知晓他曾经是灵魂的事,那么他一直在等么?有希望比没希望更令人痛苦,更何况这希望还没有明确的归期。
云澜舟一手轻撑着额角,另一手死死抓住简宁的手腕,力道沉重,他抓住了一根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低下头时,简宁一时错觉还以为他是在笑,唇边隐约似有弯起的弧度。等目光下移,落在云澜舟嘴唇之上,他发现那嘴唇早已咬得发白,甚至隐有血丝渗出,就在这一瞬间,简宁猛然发现——云澜舟在哭。
没有哽咽,没有声响,只有肩膀不断颤抖,似垂死之人受针扎般,努力克制着什么。
他依旧未曾抬头,或许是羞愧,或许是不愿面对自己此刻的脆弱与失态。
简宁不由自主抚上云澜舟的耳垂,那触感温热柔软,自己也不曾意识到,眼眶亦已渐渐发红,他想说“我永远不会再走了”,然而话到唇边却终究难以出口,这承诺无法保证。
两人就这么一站一坐,傻不愣登地哭了半晌,彼此默然无言。
然而事情还是要交代的,简宁把自己又一次回来说得轻描淡写,将“系统”美化为天上神明,让云澜舟理解得更为简洁,至于任务、气运之类一字未提,隐去不表。
云澜舟听完,片刻后哑声问道:“若我早些求神拜佛,你是不是便能早些回来?是不是我……杀伐太重,未曾为你积德?”
简宁愣住,愣了片刻,忽然失声笑了出来。这笑声有些无奈,带着些讥讽,也不知是在笑云澜舟的天真,还是在笑自己。
他曾经在死前求过神佛,然而神佛不曾垂怜。
哪里有什么真神呢?
神迹不过是心中所求的幻影,凡人若至绝境,除自救外,旁人皆无力插手,何况那高悬九天的神明,又怎会纡尊降贵地俯瞰这尘间命如蝼蚁的凡人。
简宁以为云澜舟会给他准备个偏院,结果到了晚间,云澜舟从军营里回来后,直接带着他去了自己的卧房。
问他为何不准备院子,云澜舟含糊略过了,只说王府太小,其他院子年久失修,本不是新建的宅子,还是和他将就着睡吧。
简宁寻思偏院不错,之前他落脚的地方就是那儿,可云澜舟没答应,简宁便也不好多说,反正从小到大都是一起睡的,也不差这一夜两夜,等过些日子叫人把其他院子收拾收拾就好。
王府没有几个下人,夜深后出奇的寂静,有个小厮进来换了暖炉的热炭,除此之外,竟然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简宁才逐渐认识到这个王府不仅冷清,还有些贫寒,想来三年打仗,民不聊生的,云澜舟当年出宫什么也没带,二皇子曾经的私库只怕早已被太子消磨,怪不得现在的王府这样节省,云澜舟恐怕没什么银钱花在起居上了。
想想还挺心酸。
床帐已垂,微弱烛光幽幽地透过轻薄如烟的纱幔洒进来。
今日下午时,云澜舟在军营练兵,简宁跟着去瞧了瞧,本以为练兵只是走一圈的活计,谁知被将领逮着就是一顿比试,还有军需安排,边境布防等大事要云澜舟亲自与众将商议,这便忙得不可开交,简宁光是在旁看了两眼,就感觉到了那股日复一日的疲惫。
八皇子去庆州收粮,那边有专门雇佣的百姓种地,忙着开垦荒地,简宁没有见着,倒见着了云谋,云谋吓了一大跳,简宁怎好说自己是仙师?只能说自己是仙师的远房表兄,重名也叫简宁,只是告诉了他另外一个宁字。
简宁不知道的是,云谋对他的出现早已起了疑心。
云谋心想怪哉,他瞧着便那么傻么?曾经不是没与仙师打过交道,这身形,言行举止,跟仙师别无二致,岂是一句表兄就能打发的。碍着简宁不肯明说,云谋也没多问,心里却对曾经死去的那具尸体生疑,难不成是易容的替罪羊?
那就说得通了,可为何要易容躲去整整三年,图什么呢?
或许……这仙师是曾经的太子的人,派他斡旋在二皇子一派,等二皇子死后,急于脱身的仙师只好假死。
那现在回来做什么?刺探军情?
云谋心里多了个疑影儿,退出云澜舟的营帐后便对手下叮嘱了两句,日后若是见着那简公子,派人盯一盯。
浑然不觉云谋已经怀疑到他身上的简宁正躺在床上,漫无目的地思索着当前的形势。
云澜舟这三年打得太猛,原本的十八秦家军,已经扩张到了三十二万,目前兵分三路,直接吞并了大齐的十八座主要城池,大齐一共才二十四座城池,眼下他驻军在颍州,和皇城面对面的僵持着,等其他两路兵马包抄而来,皇城就真的是囊中之物了。
简宁思绪混乱,偏过头来,昏暗的幔帐中,云澜舟如夜色的长发散落在玉枕四周,与他的发丝纠结相触,无声地将他们拴在一起。隐约看到云澜舟那轮廓分明的侧脸,眉宇间似乎流露着几分疲惫。他的呼吸清浅,深陷的眼窝与微微起伏的胸膛在这沉寂的夜晚中,依旧保持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清醒。
三年不见,简宁感到他们拉开了一些距离,无形的,难以琢磨的。他想去抱抱云澜舟,可伸出手却顿住了,最终只是背过了身去。
简宁心里乱糟糟的,太子已经登基,不知不觉,他陷入黑暗时仿佛只过了几秒钟,睁开眼再世为人,已经过去了三年。他闭上眼睛沉沉地呼出一口气,忽然感到腰间一紧,云澜舟靠了过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简宁正要说话,整个人被环着腰往后挪了几寸,隔着薄薄的蚕丝内衫,腹部温热的五指逐渐收紧,揪住了他的衣衫,云澜舟的胸膛紧紧贴上了他的后背,简宁无措片刻,很快被那股冰凉转移了注意。
房内暖炉烧得正旺,云澜舟的皮肤却凉得出奇,往日在景阳宫,简宁体寒,经常把云澜舟当做小火炉,现在怎么反过来了?
若是以前,简宁肯定立刻把云澜舟的手脚塞进被子里暖和暖和,现在他居然鬼使神差地沉默着,一动不动,假装睡了过去。
以前这种亲密的动作是家常便饭,如今分别三年,简宁又时刻想起那七夕之夜许愿红绸写下的“白头到老”,或许别扭,或许是别的什么,总之他无法正常面对云澜舟的动作,他给不出回应,只能浑身僵硬地在床上挺尸。
“阿宁。”云澜舟的声音自身后传来,简宁紧紧闭着眼睛,心如擂鼓,打算装死装到底。
也真是奇了,有别样心思的明明是云澜舟,简宁自己倒在这儿做贼心虚。
屋中静谧许久,云澜舟没得到回应,他知道简宁并未入睡,那呼吸声时慢时快的,跟以往安眠的样子大不相同。
不回应也无碍,只是单这样抱着也好,怀中人暖和得像一团棉花,他就已经满足到哪怕现在死了也情愿了。
简宁被搂着腹部,这古怪的感觉持续了许久,他们二人像两块玉璧般紧密相贴,窗外丝丝凉风穿过窗棂吹进幔帐,原本怡人的温度却让他感到了闷热,闷到心头压抑几欲窒息。
四面昏暗,简宁的耳朵和眼睛都不好使了,触感尤其敏锐,能清楚的感觉道云澜舟指尖摩挲他衣衫的每个细小动作,这些动作在黑暗中被无穷放大,简宁屏住了呼吸,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那手缓缓松开,他才敢吐出一口大气。
云澜舟已经睡着,简宁怕翻动对方的动作太大,只好自己也保持着原样,这脆弱的平静以简宁的右手被压得发麻为代价,堪堪保持着。
不平静的只有简宁自己,当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有了异样反应时,那瞬间好似被雷劈了一样,呆呆地望着床帐。
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会因为一个拥抱就……
以前也不是没抱过为什么今天晚上会这样?
他心里除了疑惑之后,还翻涌着巨大的恐惧,一个声音在脑中厉声质问:除了患难与共、相伴至亲的情愫之外,你当真从未有过别的心思?
你若是没有,为何会动摇至此?
你敢回答吗?
你敢看看自己的心吗?
你不敢。
第89章 第 89 章
过了许久, 天色将明,忍到那股异样的感受逐渐散去,简宁才好似躲过一劫,总算活动了一下胳膊, 他轻轻地握住云澜舟的手, 从自己身上挪开了。
那手睡了这么久还是凉凉的, 也许是因曾经带兵打仗, 晓行夜宿, 染上的寒永远无法驱散了。
简宁忽然在他指尖揉了揉, 要什么时候才能把云澜舟身上的寒霜一点点融化呢,他兀自想着,
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醒来已经是晌午, 简宁这些日子风餐露宿, 加上昨夜没睡好, 久违得睡到这么晚才起身。云澜舟睡的那一边被衾已经冷了, 看来早已出门。简宁洗漱的时候,心里依旧空荡荡的。
他没继续琢磨自己昨晚的失态, 料想云澜舟也没发现,转移注意力的时候, 莫名想到云澜舟以前很爱赖床,现在忙得脚不沾地,连睡会儿懒觉的时间都没有。
王府的管家给他准备了朝食, 简宁草草用完后, 想去军营看看情况,也许有什么他能帮上忙的呢。
然而他前脚走出院子, 后脚就被暗卫拦了下来,还很是不客气地把门也锁上了。
“什么意思?”简宁懵了。
暗卫却不答话, 冷着脸杵在他面前。
一旁的管家为难道:“公子,王爷吩咐了,您不得踏出这个院子。”
简宁指着门,“我出去走走都不行,您别是听错了吧,我……”
“哪敢听错呢?”管家谦虚道:“王爷真真儿是这么吩咐的,咱也没法子。”
简宁惊呆了,云澜舟竟然敢软禁他?
简宁就不信了,这王府还是什么囚笼不成?两条腿长在自己身上,想走就走,他们总不能砍上来吧。
但是他左闪右闪,护卫和暗卫以及管家,就这么直愣愣地像个栅栏一样杵在这儿,简宁气得快冒烟了,他平时脾气还是不错的,但这会儿被架着下不来台,也不由得冷了脸色,他憋了一肚子气,和侍卫理论起来,侍卫却只木然道:“王爷吩咐了,您不得踏出正院一步。”
简宁不信了,他走不出去还翻不出去么?
他扭头就去找木梯,其他人也不阻拦,简宁便以为大家没法子了,然而谁知刚搭上梯子,那脚还没踩上去呢,就被一个暗卫拎了回来。
简宁定睛一看,玄鸦,是曾经云澜舟分出来保护他的暗卫。
这多少有几分情面在的,简宁道:“玄鸦兄弟,我就是出去找你们殿下说事儿,你带我出去吧。”
玄鸦像个木头人一样道:“王爷吩咐了,您不得踏出正院一步。”
简宁无奈地跟他大眼对小眼,“你就不能换一句话么?”
玄鸦还是木着脸,似乎思考了一下,道:“王爷吩咐了,简公子您不得踏出正院一步。”
简宁:“……”
这也是个天生的鬼才。
简宁做好了云澜舟晚上回来要跟好好理论一番的准备,可回来的云澜舟已经没力气和他辩驳了,他是当胸中了一箭被人抬回来的。
五六个兵卒,前后抬着担架匆匆跑了进来,那时简宁尚在为云澜舟不让他出门生气,坐书案边随手画着大齐地形图,兵卒进来时他没瞧见担架上的人,意外了一瞬,起身问:“这是……”
紧跟着进来的是云谋,他也没想到在怀王的寝院中能见着这位所谓的仙师表兄,且穿着随意,不像是等在这里有事禀报的,反倒像原本就是住在这里的主人家。云谋眼中的寒光恰如其分地闪烁了一下,浅浅打量了简宁一眼,决不冒犯。
便是怀王的好友,也没有好成这样亲密无间的,此前小看这人了。
云谋指挥着兵卒把担架放在床头,对简宁指了指床上那人,并不多说。
这看似深藏不露的敌意在活了三辈子的简宁眼里早已浮出水面,可简宁无暇顾及,因为他顺着云谋的指尖低头一看,满地的血迹顺着门口,一路流淌到了床畔。
他的眼睛猛地被刺了一下,呼吸一窒。
上次见到这么多血,还是他和二皇子死的时候。
简宁脑子乱哄哄的,好像有十七八个喇叭在同时嗡鸣,他忙去床前查看,不好的预感应验,那受伤的人果然是云澜舟,不是云澜舟又有谁敢把随便什么人抬到王府正院的寝殿里面来?
“这是怎么了?”简宁抓住一个兵卒的袖子逼问道。
还能是怎么了?云谋不甚在意地冷笑着,却没敢笑出声。
这事儿说来也奇,云澜舟平日里武艺高强,在战场上九死一生,可谓是机敏过人,怎么会连一柄小箭都察觉不到。
今日他和云澜舟在城墙上布防火炮,因着多做了几架准头好的,这才亲自去试试威力,疏不知城外射来一枚暗箭,当时云谋站在云澜舟不远处,约莫三四步的位置,他都听到了动静,不想,云澜舟居然没有反应,生生挨了一箭。
云谋哪里知道这位从不走神的怀王殿下彼时正在回味着昨夜拥人入怀的触感。
不过说这些,那小白脸简宁怎么知晓,云谋不屑多费口舌,不耐的翻了个白眼,翻到一半,又把眼珠子转了回来,这小白脸都和怀王同塌而眠了,万一吹吹枕边风,那他岂不是遭殃?思及此,云谋换了副客气的嘴脸,道:“今日城墙布防,怀王殿下亲自督查,不料敌军派了白虎卫偷袭,那白虎卫是一队轻骑,极善骑射,这不,隔着老远射了一把暗箭,殿下不慎中招了。”
好轻巧的屁话,简宁眼神凌厉地盯了眼云谋,一边查看云澜舟的伤势,一边道:“一箭顶多五十丈远,敌军敢到城下五十丈内了,城防兵在打蚊子么?就没发现没御敌?”
嚯,这小白脸竟然不是个草包?云谋嘬了嘬嘴,双手环胸,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半跪在地上的简宁,语气一贯客气着,“简公子有所不知,那白虎卫素来有许多神兵利器,今日这箭射得十分蹊跷,隔着百丈远,谁也没想到真能一箭射到咱们眼前来,且那白虎卫每日都来突袭,靠近了便迎敌,若是太远,打又打不到,追出去倒不划算。”
云谋这话说得慢条斯理,简宁早就察觉他那藏在客气之下的漫不经心和阴阳怪气,本想回敬两句,但刚好剪开了云澜舟的前襟,一片血肉模糊的狰狞伤口瞬间让简宁蹙了蹙眉,对兵卒吩咐道:“城中最好的大夫是谁?”
“已经去请了。”兵卒道。
话音刚落,一个白胡须老头就大摇大摆地挎着医箱走了进来,简宁瞧这人似乎有些眼熟,好像曾经在庆州,自己蜂蜜过敏时就是由他诊治的,此人医书过人,此前林雪衣重伤,也是他妙手回春。
简宁不耽搁,立刻起身拨开了兵卒,为老神医让开了位置。
白胡须老头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嘟囔道:“还算有点眼色。”
云谋见了老头,姿态瞬变,也不揣着手了,真心实意地客气道:“莫神医这边请。”
白胡须老头摆了摆手,意思是不必多说,他熟门熟路地打开医箱,旁边的药童帮他拿出银针,银剪,烈酒,油灯,小刀之类的东西,简宁见状,微微放下心来,这明显是懂得如何处理外伤的。
“面色发青,气若游丝,口吐鲜血,乃心口受创……”老头絮絮叨叨地咕噜着,手下动作却极为麻利,以银针封住四处血脉,银剪剪断部分箭尾,再泼烈酒消毒,小刀划开箭矢周遭皮肉,那箭伤立刻崩裂,血流如注,老头不慌不忙地摁住疼得闷哼几声的云澜舟,用刀剜出箭头和烂肉,再用棉布擦干血迹,往伤口深处撒上生肌粉,三下五除二地把外面的皮□□合起来。
这粗暴又精细的动作看得简宁目瞪口呆,只是碍于人前,他没有表现出来,手心却攥着一把汗,连麻药也没有,若是在现代,病人疼也疼死了,而云澜舟也不知是疼得没了力气喊叫,还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愣是一声不吭地挨了过去。
白胡须老头收拾完小刀和银针,起身擦了擦手,简宁迎了上去,道:“有劳神医,他这般修养多少日才可大好?”
白胡须老头沉吟片刻道:“今夜醒不过来就拖出去埋了吧。”
简宁:“……”
云谋早已习惯这老头的怪脾气,干笑道:“多谢神医的救命之恩,诊金还是原样封着送去您府中。”
白胡须老头从兜里摸出三瓶药,扔给简宁,“每日早晚,洒上这个药,半月内不可起身,若是不听医嘱,就等着听他的遗嘱吧。”
简宁跟捧着命根子一样捧着那几瓶药,一路恭维地把老头送走了。
转过头来,便见云谋盯着药瓶呲牙。
那药乃千金难求的金疮药,也就老神医能做得出来,平日求都求不到,这回一给就给仨,云澜舟这伤受得可真败家啊。
诊金又得翻倍了。
简宁自是不知这药的玄机,回想那老头轻慢的态度,和云谋诡异的眼神,便对怀中的药瓶不信起来,问道:“可有什么不妥?是不是药效不好,我再去找其他药如何?”
“药好着呢,只是猫也就九条命,殿下这可比猫厉害多了。”云谋摇了摇头,说完便走了。
不知他在絮叨个什么劲儿的简宁放下瓷瓶,眼看云澜舟身上满是血污,担架已经被兵卒带下去了,床畔一塌糊涂,简宁就先帮他收拾了身上染血的衣物。
等他一点点地把云澜舟的衣服解开,才意识到云谋那句话到底在说什么。
简宁的眼瞳骤然一缩,云澜舟上身几乎没有一块好皮,无数的擦伤,剑伤,刀伤,有一根肋骨已经变了形,不知是如何痊愈的,恐怕是断过骨,再徒手把骨头接了回去,甚至没修养,导致愈合后还是有些畸变。
是啊,这些年南征北战,平日又忙得不可开交,哪里空得出修养的时间?
简宁瞪着眼睛,一条一条地凝视那些伤疤,凝视着云澜舟过去的每一个艰难的日子,直瞪到眼眶发红,才起身拿起锦帕和铜盆,打水来帮云澜舟清理身子。
第90章 第 90 章
云澜舟这一次受伤后昏迷了许久, 醒来也无法动弹,汤药只能由简宁手把手的喂,饭食更不用说,都是侍从送到房间里来, 简宁挑选好入口的喂给云澜舟吃。
许多年前他们曾经被太子坑害, 受到香炉爆炸的重击, 云澜舟伤了手臂, 简宁也是这么喂他, 却没今日这般费解。
他早已对简宁生出了心结般的执念, 他失去过简宁两次,一次是还未成年时,失去最大的依赖, 一次是情窦初开时, 失去毕生挚爱。
猛地失而复得了, 他只想更珍惜简宁, 恨不得修个金屋把人供起来。
由此,他的执念更重, 更无法坦然的面对简宁澄澈的眼神,这眼神仿佛照妖镜, 照出了云澜舟的心虚与渴望。
他这厢别别扭扭地吃着粥,简宁却不知他想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受伤的半个月来,足以简宁想明白一件事, 关乎人生的大事。
其实当日云澜舟浑身是血的被人抬进来, 简宁的第一感受只是担忧,后来看到了那些密密麻麻的伤疤, 他的担忧逐渐变成了恐惧。
只要这场战役没打赢,伤疤变会不断地延续下去。
难道非得等到云澜舟死了, 他才去惋惜么?
简宁单单看着云澜舟的脸,不出几日,便很快想通了此事。
往日他把云澜舟当做亲人,挚友,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人家也有了不可言说的感情呢?总不能是男同小说的诅咒吧?
简宁无声的笑了笑,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
或许当初五公主在夜宴之上求取云澜舟,简宁心里那股“儿大不中留”的感情,便是心动的前兆了。
试问在同一时间看出八皇子心悦五公主,二皇子和林雪衣不清不楚时,他可曾有过半分遗憾与不舍?
自是没有的。
这么说,他真是个混账东西,那时的云澜舟才多大……
只不过那时的他也很懵懂,比起心动,欣赏之情更甚。
眼下,简宁看着侧坐在床榻中,半张脸掩藏在幔帐之后的云澜舟,忽然之间踏出了心中极为重要的一步,因为他发觉自己再也无法把云澜舟当做一个孩子看待了。
他早已褪去了孩童的模样,年近及冠,号令三军,打下了大齐大半城池,这么一个人,谁也无法把他当做孩子。
兀自在意自己没洗脸的云澜舟实则和孩子也差不多,人恐怕是一辈子都无法真正长大,他故意用幔帐挡着自己,总算等到简宁将那一碗粥喂完,实则他大可以自己吃的,又没伤到手。
然简宁要喂……他怎么能错过这样的机会,多靠近一点算一点,他连小解都憋忘了,乖乖地等着简宁照顾。
一顿饭吃得满头大汗,简宁让人撤了桌椅之后,去小院洗了洗脸,回来后刚好把今日的药端了过来,他实在没想到,云澜舟竟然已经起身了,正站在书案边,定定地看着那张从书案捡起的纸笺。
简宁愣在原地,不为其他,只因那张纸上写的是曾经云澜舟在七夕时许下的愿望——
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只不过简宁出神写下这句话时,省去了“我与阿宁”四个字。
可云澜舟的脸色难看得几乎惨白,必然是认出来了。
他确实认出了,早晨时简宁便趴在书案上写写画画,他方才起身去瞧,还以为是什么地形图之类,不料见到了那触目惊心的一行字。
老实说,他最初还恍惚以为是简宁有了什么心上人,随手所写,很是气闷酸楚了一番,不出片刻,他那过目不忘且又是自己亲手所写的记忆便涌上了心头,这时他都还抱着一丝不确信,直到刚刚,简宁进来撞见他拿着纸笺的眼神,什么都清楚了。
比云澜舟惊慌的另有其人,简宁险些把一碗药全洒在地上,费了好大的牛劲儿才稳住身形,忍着云澜舟在自己脸上逡巡的目光,他心一横,进来把药放下,仿佛是为了找个支撑,他大摇大摆地坐在了罗汉床的一侧,与云澜舟默然对视着。
云澜舟拧着眉,半晌憋出了一个字,“我……”
简宁不说话,很有耐心得等他继续讲。
云澜舟怎么讲得下去,只觉一切都完了。
可笑他还曾经撒过许多拙劣的谎言,什么院子不大,两人同寝更为方便,什么城中混乱,出去不安全,都是为了能把人家绑在自己身边。
他的阿宁又不是傻子,想必早就识破了,为何没有拆穿,为何还在……纵容他?
就是这种天生的善意,丝丝入扣地,缠住了他的心肺,让他更为愧疚,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
“你都……知道了?”云澜舟破罐子破摔地惨笑了一下,这次不想骗人了。
被他这反应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简宁十分费解,芝麻大点事儿,也值得云澜舟这么难过?
眼看着好不同意养出来的气色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苍白、颓败、惨淡,像个犯了天大的错,等待被判刑的囚徒。
简宁的心一瞬间揪紧了,什么顾虑,什么未来,统统抛在了脑后,他道:“我心悦你。”
说完,他大脑先空白了一瞬,自然很是羞耻尴尬,可目光从未偏移一寸,就那么直愣愣、甚至有些傻乎乎地盯着云澜舟。
云澜舟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嘴唇开合片刻,没有言语。
简宁还要再说,云澜舟却在此时晃了晃身形,好像一张没有重量的白纸,瞬间倒了下去。
这可把简宁吓了个半死,忙把人抱去床榻,虽然他的体格抱云澜舟很是吃力,但还是半拖半扶地把人带了上去,累出一身汗后慌忙去请了白胡子神医。
神医来此把脉,把完之后瞪了眼简宁,怒道:“无病无灾,难不成快痊愈了,要叫老夫给他送龙袍吗!”
简宁心虚地把神医送了出去。
因着云澜舟受伤,简宁便没有跟他一起睡,怕晚上不小心碰到他的伤口,可出去睡总担心半夜出点什么事,万一夜间发热无人知道,一烧把自己烧傻了可咋办,简宁就睡在了屋中的罗汉床上。
罗汉床隔床榻有个十几步的距离,简宁并不通武艺,按理说,第二日云澜舟醒来时,他本该毫无察觉。
可惜云澜舟装睡的手段实在是太拙劣了,光是人躺着,脑袋四处乱动,时而要去看简宁起身没有,时而要看自己的寝衣穿好没有。
简宁睡意不深,那窸窸窣窣的声音早传入耳中,他起身去瞧,云澜舟立刻鹌鹑似的缩了缩脖子,僵硬不动了。
这装睡的癖好是从哪儿学的?
其实完全是从简宁那儿学的云澜舟还以为自己学得不错,可见名师出高徒这句话乃亘古真理,师傅不好,弟子的才学也高不到哪里去。
他硬生生等到简宁去洗漱后才敢长舒一口气,只要不见对方,就能假装昨日那些事情从未发生,假装阿宁还不知道自己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
刚歇了一刻钟左右,本该自己去用膳的简宁却回来了,还端着个铜盆蹲在他床边,云澜舟感到耳边吹来一阵小风,紧接着一个含笑的声音响起,“殿下醒了吧?”
云澜舟紧紧地闭着嘴,连呼吸都给自己掐灭了,装死装得岿然不动。
要是眼睫不眨,简宁还差点真被骗了过去,他站起身威胁道:“看来是没醒了,还晕着呢,那只能我帮殿下洗漱了。”
他边说边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云澜舟的寝衣,往下一摸,在裤子上揪了两下,道:“许久没沐浴,我帮殿下擦洗。”
闻言云澜舟的眼睛倏地睁开了,猛地坐起身捂住了裤子,这一下起得急,伤口崩裂,他疼得捂住了心口,半天说不出话来。
简宁放开了他的裤子,蹙眉道: “这么急做什么?”
云澜舟显而易见的窘迫起来,别开脸也不看他,淡声道:“我自己来。”
“你自己来得了吗?”简宁不甚在意这些擦洗的事儿,小时候又不是没见过,“反正之前也都是我帮殿下弄的。”
这话落到云澜舟耳朵里,完全变了个味道,登时脸红得要滴血一般,慌张地拿被子盖紧了自己,一副贞洁烈男的模样,简宁见状忍不住暗笑了半天。
拉拉扯扯的,死活不愿意简宁动手,说到后来,还非要自己沐浴去,简宁拧不过他,用纱布把他的伤口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嘱咐断不可让伤口沾水,只能洗下半身。
云澜舟应了,在浴桶里泡了半个时辰才磨磨蹭蹭地出浴。
上半身他自己擦过,可上药这件事,无论怎么说简宁也不肯让他自己来,最煎熬便是伤口愈合时发热发痒,简宁温热的指尖沾着药粉,扶过他红肿的肌肤,身体上的难捱是一码事,更难耐的是他又开始有点神思不属,浮想联翩了。
在心猿意马之外,愧疚油然而生,心分成两半,一半落入了油锅,一边落入了云间。
他想,他真的配得上简宁对自己的好么?
还好,简宁没有提此前许愿的那件事。
那为何不提呢?是不是以为他在胡闹,或是不肯搭理,这刻意忽略,也许正是沉默的婉拒。
无论哪种都好,他都依着简宁的意思来便可,云澜舟强行压下心酸,扯了扯嘴角,故意提起如今军中的安排,想把那件事彻底地糊弄过去,甫一开口,忽然就听简宁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我心悦你。”
云澜舟彻底哑然,半天回不过神。
他呆呆地盯着简宁,仿佛听不到那句话到底说了什么,就如晕厥之前,他也听不到简宁说的那句话一样。
旁人这么无端地瞪过来,简宁早就毛骨悚然了,可云澜舟这呆滞、懵懂、不可置信的眼神,让他一颗心吃了化骨散似的,软成了一滩稀泥。
“我心悦你,殿下。”简宁趴在床头,坦荡地与云澜舟对视,一字一顿地把自己想说的话再说了一遍。
而状如耳聋的云澜舟此时只有沉默,一动不动,眼都不眨,过了很久他才扭过头,无视了方才听到的话,可不出片刻就露出了马脚,他的耳朵和脸越来越红,连脖子和胸前的肌肤都红了起来,简宁便知,这不是听到了,这是听懂了,听进去了。
要是云澜舟在现代当学生,这种听课效率,可是会被老师骂的。
他没给出回应,简宁就说到他回应为止。
实则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的云澜舟听着那一声声的“心悦你”,脑中早已轰然作响,最后实在受不了,一把捂住了简宁的嘴,低声道:“不必……迁就我。”
还好,还好,他想自己还没傻到被阿宁骗了过去。
他不要怜悯。
鼓起勇气表白,万万没想到能听到这样一句回答,简宁简直不知如何出声儿了,他拨开云澜舟的手,冷笑了一下,“我还没有落魄到需要迁就怀王殿下您的断袖癖好来谋生吧。”
云澜舟手指一颤,撑在了床边,他定定地看着简宁的脸,努力分辨那些神色中是否有着哪怕一丝一毫的怜悯,屋中并未点灯,白日也颇为昏暗,简宁背着窗外的光,眼神有些模糊,可他眼中有一点光,就那么一点,云澜舟也瞧了半晌,他终于明白,简宁没有说谎。
一直仰着脸仰到脖子都酸了,简宁还是硬撑着让云澜舟打量,他这辈子都没有如此坦诚的时候,云澜舟想看,他就让他看个够。
半晌,云澜舟缓缓道:“再说一遍。”
简宁愣了愣:“什么?”
云澜舟抿了抿唇,艰涩道:“刚刚那句话。”
简宁复而冷笑道:“我还没有落魄到需要迁就怀王殿下您的断袖癖好来谋生吧。”
云澜舟:“……”
“不是这句。”云澜舟很是羞恼地拧紧了眉头。
简宁坏笑了一下,道:“那是哪句?”
“就是,你心、心悦的……”云澜舟吞吞吐吐地提醒他,手心满是汗。
“我心悦你。”简宁放柔了声音,用此生最温柔的语气,重新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约莫过了几息,云澜舟猛地倾身抱住了他,简宁吓个半死,拍着他的后背大喊:“你的伤口!”
拥抱并未松开,反而更紧了,云澜舟的脸蹭着他的脸,很久才低声说:“我也心悦你。”
很久很久了。
简宁整个人好似忽然飘了起来,摇摇晃晃的,心口像被什么箭矢击中,他却不疼,还诡异的美了起来,唇角上扬,笑眼中积蓄着热意,眼尾瞬间发红。
他摸着云澜舟的后背,这么好的一个人,他怎么舍得他以反派的身份死在太子手下。
什么剧情,什么系统,就算斗不过也要斗一斗,蝼蚁尚且偷生呢。
那个思量许久的想法,总算坚定了下来。
若是斗不过,那就能多享受一刻是一刻,不枉费来世上走一遭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