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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第 121 章

    此次冬狩,伴驾的官员里没有言官,但赐婚的后一日,秦甫之在府中接到了圣旨。

    冬狩结束,秦霁才回到府上,正堂便来了人喊她过去。

    彩儿进屋传话,却没见到秦霁,找了一圈,才透过掩下的云绡帐发现她的踪影。

    秦霁将自己严严实实埋进了被褥,唯有一瀑青丝流泻在牙白锦被之外。

    小姐不常生气,可这回却不同,彩儿算了算,赐婚一事已过去四日,小姐从未因何事着恼过这样久。

    她撩开床帐,取帘钩挂起一面帐子。“小姐,老爷找您。”

    ……

    良久,秦霁的声音闷闷传出,“我谁也不见。”

    她又道:“你去回话,过几日我自会过去。”

    至少这几天,她还不愿听到任何与陆迢有关的事情。

    “知道了,小姐。”彩儿听后丝毫不觉为难。

    老爷虽然最讲究规矩,但那规矩从不用在小姐身上。同一件事,小公子做了要挨罚,可小姐做了却只让小心着些。

    彩儿将帐幔放下来,移步去了正堂回话。

    一连几日,秦霁都闭门不出。晚间,秦霄知道此事,特意寻了画着凫鸟游鱼的纸灯来逗秦霁开心,才到院门就被拦下来。

    “小公子,小姐有吩咐,这几日不见旁人。”

    秦霄朝里面探了个眼风,廊下挂了灯,照在白冷冷的窗纸上,屋内漆黑一片。

    “那我不打扰姐姐了,彩儿姐,你把花灯点亮吧,放在姐姐床边,她喜欢这个花样。”

    “小公子只管交给我。”

    秦霄知道了赐婚一事,也猜出秦霁大约是在为此事烦心,折过身,又不放心地回望了几眼。

    彩儿劝道:“公子放心,小姐没事,只是连日的冬狩,走也走累了,这会儿在歇着呢。”

    秦霄这才离开,他走后,彩儿提着精致的纸灯走进房中,拨步床内仍是没有动静。

    彩儿想了想,没有点亮这灯,将屋内熏炉的炭换过一遍,退出屋内。

    小姐这几日在围场,除去最初那天,后面几乎没睡过好觉,每次她起夜,都能见到帐内一盏微亮的烛光。

    她再迟钝也能看出,小姐并不满意这场婚事。

    一连几日,秦霁都未出过院门半步。到夜至月深,更夫敲响二更的梆子,秦府外跳出两个人影,悄无声息回往别处。

    *

    白鹭园。

    书房烛火明亮,书案上翻开的奏本堆起厚厚一摞,着大氅的男子垂首凝神,良久,搁下了手中的湖州羊毫。

    笔杆碰到玉蟾笔洗,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角落里的司正司午闻声,即刻正襟危立,目光从各自的鞋履上拔起来,望向书案。

    他们早就回来了,那时陆迢在忙,他们不敢贸然回话,这会儿不说也得说了。司正前迈一步,回道:

    “大爷,姑娘今日还是没有出来,便是院门也不曾出过。”

    “知道了,你们出去。”

    陆迢面色没有波动。

    房门合上,他站了起来,挽袖提笔,在蟾腹中濯洗羊毫。

    墨滴由毫尖扩散,在清水中漫出一圈圈黑色的波纹,掩去倒映在里面的深眸。

    她多久没出来了?

    不算在围场的时候,是五日。

    围场里她避着他,这五日,送去秦府的帖子亦被原样退回。

    那天指婚一事过于巧合,且与自己脱不开干系,秦霁若误会那是自己一手设计也再正常不过。

    陆迢从不喜欢把事憋着,禁微则易,救末则难。*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望向窗外。

    月明云淡,星点斑斓,正是出门的好时候。

    *

    秦府。

    秦霁接连几天日夜颠倒,早就分不清时辰是什么。

    侍女们都歇下了,模模糊糊听到更夫的锣声,秦霁坐了起来,屈膝顶着下颌,抱着一团被褥靠在床头。

    蓬松长发落下肩头,垂到腰际。

    彩儿知她夜间会醒,特意在架子床内留了一盏烛火,姑娘家窈窕的侧影就这么映在薄如纸的绡帐上。

    在外面,甚而能看清她翘起的长睫。

    秦霁坐了好久,终于恢复一点神智,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带着浓厚的问道:“彩儿,你睡了么。”

    她之前嘱咐过,过了二更,便不必等在这儿服侍她。

    没听见彩儿回话,秦霁知道现在大约不早了,她松开被子,正要自己下床,床帐外却响起了窸窣倒水的动静。

    稍顷,帐子被人撩起,外面递进一盏温茶。

    握着茶盏的手指如竹节修长,和彩儿肉嘟嘟的手显然不同。秦霁微微一顿,仰起脸,柔软迷濛的眸子瞬时添上了几分愠怒。

    “你——”

    她睡了太久,才说一个字,嗓子便开始发哑,还带着些想咳的痒意。

    陆迢挺阔的肩背弯下来,将茶盏又递近一些。

    “先喝水,热的。”

    秦霁接过来,小口小口啜饮,喝了半盏便不喝了,剩下的茶盏被陆迢取回去。

    她仰颈看着他,水润过的嗓子声音泠泠。

    “陆侍郎去别人家拜访莫非也是这样,三更半夜闯进女子闺房?”

    她脸蛋还是粉扑扑的,明眸忽闪,颊侧的粉意晕成妆,恰似海棠春睡,花坠人醒。

    秦霁的发丝翘起一缕,才饮完茶的唇瓣湿润,陆迢几欲心猿意马,难得露出一丝忙乱,避开视线。

    却又见她穿着修裁极为合体的单薄寝衣,紧贴着窈窕娇躯,两团丰盈雪白似要呼之欲出。

    陆迢掩唇咳嗽了一声,“当真要在此处说话?”

    他的神色透出些许不自然,秦霁当即反应过来,好看的黛眉拧起,从他手中夺回帐子放下来。

    陆迢的旖旎心思被迎面一阵细风吹散,望着她急急转过去的背影,添了几分笑意。

    秦霁回过头,隔着绡帐瞪他一眼,“你出去。”

    陆迢依言去了屏风外坐着。

    他先前已经将她的房间看过一遍,此时再看还是有十分的兴致。

    她喜欢喝什么茶,房间是什么布置,爱看什么书,闲时玩的是什么小玩意——陆迢对秦霁的一切都充满旺盛的求知欲。

    窗台摆着一盆小花,他不知名字,却看的仔细,直到秦霁出来,他的视线才回到她身上。

    秦霁换上了衣裙,从颈到踝遮得严严实实。长发则只取一条发带束起,松松搭在身后。

    “你来做什么?”

    冷冰冰的语气。

    仿佛在她心里,他们之间若是无事,老死都不必见面。

    “你不肯见我,只好出此下策。”陆迢踱步到秦霁面前,解释道:

    “赐婚一事,我事先并不知情。”

    秦霁抿起下唇,杏眸中露出一丝疑惑。

    “你就是要说这个?”

    她的意思仿佛在说他小题大做,陆迢乜她一眼,颔首应道:

    “此事事关我的清白,并非小题大做。”

    他不过是想要她放心,她以后的丈夫,虽不是纯善君子,也绝不是无所不用其极的心机小人。

    一想到这些日秦霁或许都在这样想他,陆迢便觉得难以忍受。

    秦霁听到清白二字,眉心松开。

    她起初不是没怀疑过陆迢,可转念一想,他为何要这样做呢?

    想要成事的人是陈贵妃,秦霁看到那个陷阱便明白了,后来亦是燕王多嘴,才让今上想到赐婚。

    她能看出,陆迢与燕王绝非同路之人,此事不会是二人合谋。

    陆迢一心要娶的是兵部尚书家的女儿,去围场的第一日,秦霁便见过他们在一处骑马。

    今夜来解释清白,想必也是为了她。

    思及此,秦霁点头,“我知道,你自然清清白白。”

    不待陆迢放下挂念,她挑起黛眉,“你是要去找今上退婚?清清那边我可以向她解释,绝不让她误会你。”

    清清?

    陆迢思索片刻,想起这是兵部尚书那个长女的名字。

    秦霁也知道此事,那她听到的是何种传闻?

    难怪答应的这样快,快到让他起疑。

    陆迢按住扳指,“旨意已经下来,今上金口玉言,轻易收不回去。”

    “那清清呢?她怎么办?”秦霁本也没抱希望,此时亦谈不上失落。

    “我们之间并没发生什么,是家中长辈的意思,早在围场就已说清了,以后不会再有任何关联。”

    他说的尽是实话,可偏偏不说时间,秦霁以为赐婚一事之后,他便同她断了。

    陆迢也不想被她误会成狠心之人,又添了句,“她年纪还小,家世在京中数一数二,自该早些寻个好的。”

    这话倒是不错,秦霁“哦”了声。

    陆迢听出她的不虞,声音越发放缓,“秦霁,婚事已经注定,更改不了。与其同我当一辈子怨侣,不如试着接受我。我们在一个屋檐下,即便做不成寻常夫妻,当普通朋友也好。”

    后面这句话本来没有,是陆迢瞧见秦霁咬的发白的唇瓣,加了上去。

    徐徐图之。

    他心底一遍遍重复。

    最后的话音落地,秦霁松了唇,薄薄唇瓣多出一排细小整齐的牙印。

    他说的不无道理。

    她这几日为此事所扰,一根筋转到最后,常常是堵在胸口。

    秦霁不曾想还有这样的办法,——“试着接受”

    当普通朋友么?

    秦霁如此想了一遍,同居一个屋檐下,似乎变得不那么为难。

    “我试一试。”她说。

    “好。”陆迢笑起来,捋顺她鬓角翘起的那缕发丝,掌心顺着柔滑的肌肤抚至下颌,抬起面前这张精致的脸蛋。

    “那就定了,我会同你以外的旁人断得一干二净。”陆迢道。

    “你也答应我,同旁人都断干净”

    不要再想着那个姓李的,他可以替代他。

    温柔小意,面冷话少,她喜欢什么样的,他都可以做到,不必舍近求远,舍好求次。

    男人指腹在她腮畔轻抚,深邃的丹凤眸低垂,似要将她刻画入眼底。

    “好不好?”

    他温声问。

    第122章 第 122 章

    秦霁怔怔地立在原地,猝不及防地,眼中盈出泪水。

    只流出一滴,却足够沾湿陆迢指腹。

    她情窦初开的时间要比别人晚,才明白一点,就不得已要离开京城,顾不上再去想那些未明的情愫。

    现在她有了能互相剖白心意的人,却连开始都来不及。

    不是不难受的,只是难受也无用,只好藏在心底。

    秦霁推开陆迢的手,偏过脸,“你出去,不要被人看见。”

    她没答应。

    那滴泪徘徊在陆迢指腹,灼烫难忍,似要将外面的皮都侵蚀殆尽。

    秦霁推着他的胳膊,要赶他出去。

    院内忽而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纸窗上,隐隐约约还能瞧见灯笼的影子。

    外面那人,十有八九是她爹爹。

    秦霁及时止步,对陆迢由推到拉,目光在屋子里搜寻一圈,他这样高的身量,藏进柜子要费上一番功夫,可别处能藏人的地方……

    秦霁目光一定,在脚步声逼近的前一刻,带着陆迢去了床边。

    她走得急,到床前的时候,和陆迢腿绊着腿,双双跌倒在床上——

    秦霁在上。

    她撑起上身,姿势变为跨坐在他身侧。

    这样的姿势对陆迢而言太过出格,他禁欲太久,可一旦接近秦霁,那些欲念又会变得极其敏锐。

    指节一个一个收紧,他攥住了她的裙子。

    秦霁毫无所觉,低声警告他,“不许出声,不许被发现,知道么?”

    她的语气严厉,可说出来的全是气音,陆迢听后变得更为敏锐。

    他勉力抑着自己,歪过头向着床内,沙哑嗯了一声。

    牵着她裙边的两只手轻轻放开。

    笃笃——

    门环敲响,秦霁起身,将帐幔拉好,又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和裙摆,才去开门。

    外面不止是秦甫之,连彩儿也起来了,扶青扶风提着灯笼,背身守在两边。

    秦霁心口突地一跳,仍然若无其事般,“爹爹,这么晚,你们怎么过来了?”

    秦甫之脸色很不好,秦霁一笑,他才跟着缓了缓。

    是扶风告诉他,或许有人闯了秦霁的院子,扶风先时未睡,听见外面动静,开窗便在房梁上瞧见一个人影,扶风一路追着那人,跑出老远方觉不对。

    他见过赵望一次,隐隐认出他的身形。老爷月前便说过,但凡与陆字有关的人物,需一万个提防。

    是以他当即回去将此事告诉还未歇下的秦甫之,几人当即提了灯笼过来。

    说完前因后果,秦甫之问道:“你还没歇息?刚刚可听见动静了么?”

    秦霁摇摇头,“我醒了一会儿,什么都没听见。”

    她说的极为肯定,扶风却不敢当真,墙脚的痕迹虽不明显,但的确有人进来过。

    他一贯是个憨直的性子,此刻一心要揪出潜在院子里的人,因而道:“或许是小姐刚刚睡醒,并未留心。”

    说罢转去问彩儿,“彩儿,你一早就在这里,有没有听到什么?”

    彩儿不是他们喊起来的,她惦记着秦霁醒后没人服侍,摸索着又从床上爬起,在他们进院子之前,就站在了房门外边。

    此时,不仅是扶风看着彩儿,秦甫之也在审视着她。秦霁倒是没去看她,在一旁琢磨万一露馅,要如何遮掩。

    彩儿既然早就在门外,势必知道陆迢在屋内的事情,就算说出来也是情有可原。

    彩儿梗着脖子,摇摇脑袋,“小姐刚刚睡醒,我服侍完她,又自己出来醒醒神,并没听到有什么动静。”

    秦甫之叹息一声,对扶风扶青挥了挥手,让他们回去。

    秦霁提着心,瞧见秦甫之身上还是穿的常服,靴子也是白日所穿,自觉凑上去献慇勤。

    “爹爹,公务要紧,可您也该注意歇息才是。年纪大了的人越发要注意身体,不能逞强的。”

    她脸上挂着乖巧的笑,秦甫之固然知道今晚事出反常,却不会非要她一五一十说个清楚。

    他没好气地斜秦霁一眼,背过身,摆手道:“行了行了,我是个老头子,到处都惹人嫌,连亲女儿都以为我头晕眼花,随便糊弄。”

    这话让人听了心酸,秦霁提着灯笼跟在他身后,“我没有糊弄您,也没做坏事。难不成您连我的话都不信么?”

    秦甫之哼了声,负手身后,足下走得更快。

    秦霁咬咬牙,愣是追上去,把他送回房里。

    她重新回到自己院子,已是两刻钟后,秦霁好几日没怎么走动,乍然走这么远,两条腿酸乏的很,在净室洗漱一番,才进了屋。

    房门一关,秦霁连烛灯也不吹,便直奔自己温暖的小床。

    在床上窝了一会儿,她猛地坐起,将被子全部掀开——

    床榻里侧还躺着一人,因身量太长,他的双腿不能放直,身背也微微弓着。饶是这般,他依旧是呼吸匀长,眼睫也紧闭着。

    陆迢在她床上睡着了。

    他被独自留在此处,枕着秦霁枕过的枕头,盖着她盖过的被子,睡着她睡过的床。

    甚而这里还有她留下的余温,伴着淡淡暖香,不再是若即若离,闭上眼,仿佛她就在怀里。

    入睡变成一件极为容易的事情。

    此时被子掀起,陆迢不是没有察觉,只是不想这么快离开。

    他喜欢她的床。

    非常喜欢。

    然而理智更胜一筹,他稍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

    秦霁伸出一根指头,将碰到他左肩,在此时停下。

    纤细白嫩的手指屈起,往下按住被褥。

    她挪到床尾,给他让了位置出去。

    陆迢理好衣冠,坐在床边,没急着出去。

    他侧过身,秦霁抱膝靠在床尾,眸中映着帐外昏黄的光点,正在出神想着什么。

    “秦霁。”

    她回过神,视线由虚到实,落在他脸上,“嗯?”

    “下次再见便是大婚,你有没有什么要交代我么?”

    今上这次赐婚,甚而特意动用了钦天监,将婚期在明年三月,春和景明的好日子。

    三月的时间,既长又短。

    成婚是他们二人的事,可今夜,都是他同她说话。

    她对他们的以后似乎无欲无求。

    不该如此。

    陆迢钩起床帐,让外面的光透进来,烛芯挂着的火苗轻跃,他们的影子一同映在牙白绣花的被褥上。

    未尝不是同床共枕。

    他想。

    “有么?”她不回答,陆迢又问。

    秦霁垂眸,下巴颏搁在膝头,发丝顺着薄肩滑落到身前。

    “我没想好。”

    她在认真地想。

    “不急。”陆迢唇角掀起一抹笑,温声道:“时间还长,这些日子你慢慢想,什么时候想好了都能告诉我。”

    “好。”秦霁点点头。

    不经意的回复让陆迢心满意足,此时离开最为合适,他起身,忽地被喊住。

    “陆迢。”

    秦霁刚才出神脑中并不是空空一片,而是——她抬头看着陆迢的眼睛,问道:“我消失的这三年,爹爹有见过你么?”

    送爹爹回院子的时候,他好像真有些生气,像是知道了什么,可她怎么问都问不出。

    还有之前,她带陆迢回府上药,爹爹看他的眼神并不陌生,可态度却尤为疏离。

    秦霁了解自己的爹爹,他不会无缘无故如此待人。倘若陆迢是那种油嘴滑舌,沽名钓誉的谄媚之辈,或能解释一二,可陆迢不是那种人。

    既然如此,是爹爹知道了以前的事么?

    秦霁想都不敢想。

    明亮的双眸只盯着陆迢,等他的答案。

    “见过。”陆迢轻巧说了出来,秦霁胸口一堵,两道黛眉即刻要挤到一起,陆迢适时俯身,指腹按住她的眉心。

    “上朝的时候,秦大人就站在我侧前的位置。”

    是这样么?

    秦霁一怔,陆迢趁势摸了摸她黑绒绒的发顶。

    “饿不饿?我带了吃食过来。你若不困,就先去用些。”

    秦霁看向桌上,那里果然放着一个酸枝木雕花攒盒,视线再回来,陆迢已经出了窗外。

    她打开攒盒的盖子,里面与寻常所见的攒盒不同,是以瓷盘相嵌为隔,最底层则放着汤婆子,上面的各个瓷碟都还冒着热气。

    蟹肉粥,八珍糕,糖炒栗子……都是她喜欢的吃食。

    秦霁扭头看向西墙的窗楹,憋在心里几日的烦闷消散些许。

    不是夫妻,只做寻常朋友?

    或许……没有她想的那么差。

    秦霁腹中空空,喝完了食盒里的蟹肉粥,又吃了几样小食,在房内走了两圈,困意走的一干二净。

    陆迢问的很有必要,自己也该向他提一些什么。

    可她是第一次成婚,且不拿他当丈夫看待,那还需要他做什么呢?

    秦霁想了几个时辰也没想出,白白送走了一个晚上。

    翌日傍晚,秦甫之亲自来了东院。

    彼时秦霁在院中晾纸。

    她前一日叫人买来现成的竹麻,只需洗晾便能成纸,放了一日才想起此事。

    秦甫之净过手,从水中捞起一张,搭在竹竿上,“竹纸不生火烤就算了,怎么也上午晒,过了时辰才捞出来,莫非里面有什么话说?”

    “起得迟了。”秦霁揉了揉眼下乌青,看见秦甫之一身的官服,疑惑问道:“您又遇上了什么案子么?”今日回来竟比平时晚了一个时辰。

    案子没有,人倒是有一个。

    秦甫之与她一起将纸铺平,叹声气,“罢了,这纸放着罢,爹有事要找你。”

    秦甫之先往房走去,秦霁一面提裙跟上,一面叫彩儿去泡茶。

    两人一道坐下来,秦甫之的目光紧跟着落在桌前的攒盒之上,神色僵硬一瞬。

    秦霁心一跳,正要寻个借口遮掩,秦甫之却转过脸,说起纸铺的事情,聊了几句,秦霁的心犹未放下,秦甫之便直奔来意。

    “秦霁,你如实告诉爹爹,当真愿意嫁给陆家那小子么?”

    这门婚事,秦甫之最初就没想过答应。

    无论有心无心,他都不可能把自己的女儿送到伤害过她的人身边。

    前几日秦霁将自己憋在院中,不爱理人,他都看在眼里。

    是以哪怕辞官,他也不能让秦霁嫁过去。

    今日下值之前,陆迢等在御史台的官署外,秦甫之原是要将此事与他说清,断了他的念头,与他去了茶馆小叙,这一叙便是一个时辰。

    陆迢此次的态度比以前还要恭顺,秦甫之丝毫无动,但是——

    第123章 第 123 章

    但是其后,他又提出了许多旁人没有的条件。

    “家中略有薄资,成婚之后,我名下东西两市的铺子一百三十一家,京郊外良田两千六百亩,皆会写到秦霁名下。”

    京城一地千金,东西两市的铺子越发值钱。

    可再怎么值钱,也只是钱而已。他们家还没到揭不开锅的地步,何况秦霁从来不是嫌贫爱富的孩子。

    秦甫之不为所动。

    “晚辈今年二十有四,身边从无妾室通房,更不曾因私去过花柳之地,以后亦是如此。”

    这一条,秦甫之亦有所耳闻。

    金陵如何他不知道,只陆迢来京城的两年,在此方面的名声确实不错。御史风闻言事,他翻阅过御史台这两年的劾本,此人的确干净。

    可是只这句话,也无可信之处,谁能知道以后如何?

    这一点,两人似乎都心知肚明,不待秦甫之开口,陆迢自己站了起来。

    “口说无凭,成婚后,秦大人可放人在我府上,若有违,您亦能早早知道,不叫她受委屈。”

    为人父亲的天性之一便是不会轻易相信别的男人的鬼话,自己能看着,的确会放心许多。

    秦甫之看到了他的一点诚意,但依旧不打算答应。

    随后陆迢说出了最后一条。

    “晚辈会长久留在京城,现在别府自居,白鹭园离永昌坊至多要一个时辰的路,家中无长辈,她若想家了,随时便能过来。”

    在说到“家中无长辈”时,陆迢刻意加重了语气。

    魏国公府的一众人都在金陵,他长住京城。永安郡主住在长公主府,秦霁若是嫁过去了,便与他别居在白鹭园。

    家中确无长辈亲戚,不必日日请安,无多拘束。

    不得不说,仅凭此一条,便足够叫许多家中有女儿的父母动摇心志。

    秦甫之也被动摇了。

    秦霁自幼就是个懂事乖巧的孩子,唯有晨起一事比旁人要惫懒些许,秦甫之便也惯着她,到现在依旧如此。

    他舍不得拘束自己的女儿,自然也不愿以后有旁人去拘束她。

    这一点,放眼京中所有人家,能做到的少之又少。

    为此,秦甫之这次思量片刻,才否了他。

    陆迢极少被人接二连三拒绝,上一次这样对他的人,还是秦霁。

    他极为耐心,挽袖倒了一盏茶,双手递给至秦甫之面前。

    “您对我有成见,不肯将声声交给我,晚辈心中有数。可是您把她交给旁人,就一定能比我放心么?”便是您能放心,他也放心不下。

    陆迢坦然一笑,“秦大人爱女心切,此事为何不问问声声?这也是她的婚事,倘或她心中愿意呢?”

    秦甫之看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他说话看似谦卑,实则每一句都落到了要处。进退得体,且还有着这个年纪极为难得的务实。

    几个月前,他的命险些丢在自己手中。

    然而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过此事,此时此刻,在自己面前仍是如此。

    一盏茶的功夫,秦甫之对他确然有所改观。

    谈话有起有承,最后转到了秦霁身上。

    这一次,秦甫之没再否掉陆迢。

    他说的不错,此事到底是秦霁的终身大事,问一问再否掉也不碍事。

    彩儿端了刚泡好的茶迈进门槛,秦甫之收拢思绪,从秦霁手中接过热茶,语重心长道:

    “婚姻大事绝非戏言,你如若不愿意,那咱们就不嫁。不必顾虑旁的什么,有爹爹做主。”

    秦霁正在倒茶,手腕一顿,茶水险些洒在桌上。

    爹爹能说出这话,必然做好了得罪今上的打算。他们一家好不容易才在京城团聚,真能担得起抗旨的后果么?

    秦霁慢慢捧起青釉盏,薄瓷盛着热茶,尤在手心发烫。

    慎重想过之后,她点头,“我愿意的。”

    *

    魏国公府的聘礼在上元节前一日送到了永昌坊。

    陆奉前两年因坠马摔断了一条腿,辞官致仕,一直留在金陵修养。

    登门送聘的是永安郡主。

    一大早,门外便站满了抬礼的小厮,几乎要将整个秦府围得水泄不通。

    过礼的抬盒搬了一个上晌,库房放不下,没多久正院也变得满满当当,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许多人都在外瞧热闹,永安郡主身边的榆嬷嬷唤了个小厮,给街上的邻里小孩们送喜果,将人群欢欢喜喜地哄散。

    秦甫之请永安郡主进了正堂,两人一处喝茶说话。

    几月前他们险些成为死仇,谁能想到今日竟成了亲家,按说该有些尴尬。

    为人父母的,尤能理解彼此。

    永安郡主主动提起此事,只骂陆迢活该。两个都是直来直去的脾气,几番谈话下来,彼此倒也没了芥蒂。

    “秦御史,我还有一事。”永安郡主在堂内扫视一圈,和善笑道:“今日能否见令爱一面?我有东西要单独给她。”

    秦甫之要叫人去喊秦霁,却被永安郡主拦住,“这头一回,还是我去见她吧,您叫人给我带个路。”

    秦霁在自己的小院里。这几日过节,秦霄不必去学塾,也赖在她这儿。

    永安郡主才跨进东院的月洞门,远远便听到屋子里一阵欢声笑语。

    雕花镂空的屏窗半开,娴静漂亮的姑娘坐在榻上,眉眼弯弯,柔似春柳,唇角往上抿起,偷笑的模样俏皮又可爱。

    与她对坐的是个少年郎,两人眉眼间有些相似,少年郎正拿着绣绷,低头穿针引线的动作有模有样。

    过得会儿,里面又是一阵笑声传出。

    这笑声并不是秦霁所出,而是彩儿与环儿,她们站在一旁的秦霄身后,笑声一串接着一串。

    屋内人在观赏秦霄练习多日的“大作”,都未发现院子里来了生人。

    “郡主稍等,我这就去知会小姐。”引路的侍女福身一礼,转而被榆嬷嬷拉住了手臂。

    榆嬷嬷努努嘴,示意去看永安郡主,她还在望着里面。

    “姑娘再等等罢。”

    屋内,秦霄又是一番飞针走线,少顷,将自己绣成的帕子展示出来,对着秦霁得意扬眉。

    “如何?姐姐,你喜欢么?”

    红帕上白色织线成了一团,依稀能看出是朵花,虽不是栩栩如生,但比自己的绣工要好不少。

    这几日过节,秦霄不必去学塾,在家一门心思地练绣花,他虽不说,秦霁也知道他是想亲手绣自己出嫁时的盖头。

    这是京城女子出嫁的风俗,母亲不在,秦霁上面也没有姐姐,秦霄倒是一直惦记着。

    想着他也是练了多日,秦霁不好打击,艰难点头,“绣的很好……这是什么花?”

    秦霄愕然,“这是兔子!”

    彩儿和环儿没忍住,噗嗤一声,双双捧腹笑出声。

    秦霁也憋着笑,“我其实看出来了……逗你的。”

    屋内姐弟其乐融融,连侍女都笑得开心,永安郡主听着里面的对话,不由翘起嘴角。

    她总算有些明白,为何陆迢非秦家的姑娘不可。

    她不单单是生得漂亮。

    难为她出自高门,幼年丧母,还能有这样和煦温暖的性子,任谁都会想要亲近。

    “郡主?咱们可进去看看?”榆嬷嬷站得久了,扭过身子问道。

    屋内的人终于察觉到了外面的身影,秦霁转过头,瞧见正堂伺候的侍女站在梅花树下,手里端着一个锦盒。

    如玉瞧了两眼月洞门才走进屋内。

    “小姐,刚刚永安郡主来过了。说不想打搅您,让我把这个送过来,说是她亲手做的,想着你会用得上。”她说着,将锦盒放下。

    秦霁顺着屏窗看向院中,日光自乌檐坠下,灿灿一片,未见到一个人影。

    秦霄眉心沉了沉,寻事由将屋内的彩儿环儿打发出去,坐回秦霁身边,张了张嘴,像是十分为难,一字未发又闭上了。

    姐姐眼看要嫁人,他其实不愿拿这事惹她多想。但另一边,先生待他尽心又周全,学箭这么久,他只提过这一件事,秦霄也不忍心辜负。

    知弟莫若姐,秦霁哪里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有话直说。”她点点他的额头,表示自己不介意。

    “先生让我带一句话给你,姐姐,你要听么?”

    秦霄现在的先生有两位,这里指谁再清楚不过。

    “嗯。”秦霁淡淡应了声,却不自觉轻轻屏息。

    刚从狩场回来的时候,她每天都会想起李思言,继而逼着自己忍住不要想。

    忍的久了,想起他的次数跟着变少,渐渐也不像之前那样难过。偶尔还是会想到,一瞬就过去了。

    秦霁最初怀疑自己是不是太没良心,话本里的有情人都想着天长地久,生死也要相随。

    可她明白,自己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这一步。

    取与舍,秦霁会难过,却不会犹豫。

    和李思言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她想,他应当也会是如此。

    “你说吧。”秦霁点点秦霄的左颊,表示自己并不介意。

    秦霄深吸了一口气,发现屏窗还开着,确认外面无人之后,他合上窗,看着秦霁,严肃且别扭地说道:

    “先生说他可以等,三年或是五年都不要紧,想要亲耳再听一次你的答案。”

    第124章 第 124 章

    秦霄一口气说完,偷偷瞥一眼秦霁,又补充道:“先生还说了,若是不方便见面,由我传话也行。”

    秦霁默了默,眸中情绪不明。

    李思言问的是元夕夜是否要一起去东音庙结绳,而明日就是上元节。

    房中安静下来,秦霄转过脑袋去看窗边的雕花,良久良久,雕花在眼前转动,他才听到秦霁的声音。

    “明日,替我送一封信给他。”

    “好,我去送节礼,届时一并交给先生。”

    夜里,洗漱过后,秦霁独自坐在案前。

    案上铺了两张纸,一张是印了花印的素心纸,年节时候,这样的帖子卖的最好,她从纸铺拿来的。

    另一张则是普通的书笺。

    其实不必口述,平白叫秦霄知道那么多。可她也明白李思言,他不想因一封信添出麻烦。

    尽管被发现后麻烦的只会有她一人。

    如此做派,比她还要小心。

    秦霁才不要人口述,她信他。

    第一封信笺写的是上元节祝词,她选了今年最常用的一句。

    第二封信笺则更加简单明了,是她的答案。

    *

    上元节夜,李思言拆开她的第二封信,信上只有寥寥八字,而他却看了许久,似是要将那纸看出一个洞。

    俄而,这封信笺投入烛盘之中,化为灰烬。

    拒绝别人这件事,秦霁一向拿手。此举就是为了掐灭别人的希望,她希望他好,因而拒绝得格外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秦府。

    月河清乐早早相邀,秦霁这晚出门同她们一起玩,回来的时候月亮已爬上柳梢。

    进了屋,彩儿提着大大小小的油纸包放到桌上,险些碰掉一个物件,她及时接住,细看是昨日永安郡主送来的锦盒。

    “小姐,这锦盒你还没打开过呢。” 怎么说都是未来婆母的一片心意,人家又是郡主,怠慢了只怕不好。

    彩儿居安思危,将锦盒递至秦霁面前。

    秦霁的的确确忘了此事,却也不急。婚期定在三月,还隔着许久。

    一直到深夜,彩儿她们都歇下后,秦霁才重新拿起那个锦盒。

    回到京城许久,她不是没看到过永安郡主,但正式的见面,却实实在在一次也没有。

    带着一点好奇,秦霁打开了锦盒。

    里面放着一条红盖头。

    云锦光滑,双面绣的暗八仙纹和凤凰交织,鎏金飞线,栩栩如生。

    针脚细密周实,她和秦霄两双手凑在一起也绣不出来。

    大红的云锦盛着流溢的烛光,窗口吹进一阵微风,映在秦霁眸底的一抹红也随之微微晃动。

    晃着晃着,就到了出嫁这日。

    盖头上的红色蔓延到各处,珊瑚红的缎带装饰着屋内大大小小的物件,就连她自己,也换上了嫁衣。

    秦霁揉揉眼睛,很快被人捏住手腕。

    彩儿惊呼道:“呀,小姐别动,好不容易才将这发冠戴上,当心前功尽弃。”

    秦霁依言放下手,红色的盖头便落了下来,彻底挡住视线。

    府外,迎亲的队伍排成长行,鞭炮声刚落,乐声便响了起来,如鼎沸一般,热闹不已。

    几乎整个永昌坊的人都从家里出来,围观这从未有过的大场面,队伍中还有人往外洒糖,一伸手便能接住几颗。

    秦霄早早就在等着秦霁,背她上轿时,他低声道:

    “姐姐,咱们家离得不远,要是他让你不开心,你只管回来,我为你出头。”

    他的肩膀已经比幼时宽厚许多,不再有昔日孱弱病态的影子,秦霁弯起眼眸,轻轻应了声。

    “嗯。”

    喜轿轻晃一下,被抬了起来。喧天的乐声穿过一条条长街,停在白鹭园。

    轿帘被掀开,秦霁倾身向外,盖头下的缝隙被风吹大了些,底下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到面前。

    秦霁晃了一路有些晕,一时觉得恍惚,攥住自己的嫁裙。

    “别怕,我扶着你。”陆迢温声道。

    他刻意放柔声音,温厚又有磁性,听上去莫名叫人安心。

    她松开裙边,指尖搭进男人带着薄茧的手掌。

    秦霁看不到陆迢的脸,故而不知他说话时是怎样的神态。

    但今日来赴宴的一众宾客却看的清清楚楚。

    平日里笑少性冷,话里藏刀的陆侍郎,在对自己新妇说话时不仅弯下了那杆笔挺的腰,眼中还盛满不可说的柔情。

    他们一个个都睁大了眼,看着这副稀奇的场景。

    “原来陆大人也有为美人弯腰的时候。”

    “可不是?当初名动京城的王家姑娘倒在他面前,陆侍郎连扶都不扶,谁能想到如今……”后面的不必说出,几人刚刚都已亲眼见着——如今想要牵夫人的手,还得先哄上一句。

    一个官员偏过头,以手掩嘴,小声说道:“日日一起上朝,我都没见过陆侍郎这般温柔小意的神态。”

    另一个凑近脑袋,“别说你了,我在刑部与陆大人共事,两年下来,也不曾见他对谁有所动容。”

    几人啧声称奇,又有一人掺和进来,与他们一样以手掩嘴,压低了嗓音。

    “可不是嘛,别说两年,十几年了,我都没见他哄过谁。”

    “十几年?”

    先时说话的官员纷纷惊讶抬头,却见面前不是什么同僚,而是一个穿着青色锦袍的年轻男子,狭眸微睐。

    他们即刻噤了声,尴尬拱手。

    陆迩摇开折扇扇了两下,“几位大人不要紧张,想说就说嘛,我这人就是话多,你们不要在意,我绝不会告诉兄长。”

    说罢见这几人还是缩着脖子,只好笑笑,将折扇收回手心。

    “罢了罢了,我去看新娘子去。”

    他这是第二次来京城,上一次还是四年之前,那时只记得京城的姑娘极为蛮横,当时他还问过大哥一句,大哥那时没有回答,不成想他要亲自娶一个了。

    白鹭园内,陆迢牵起了秦霁的手便再没放下,跨火盆,拜高堂,到了送入洞房的时候,众人起哄跟了过去。

    陆迢平日酒宴上的相识,国公府来赴宴的亲戚,一众人等都到了新房外,其中陆迩和陆悦挤在最前,迫不及待要看看新娘是什么模样。

    秦霁家中人口单薄,即便出门赴宴,也不曾被这样多的人盯着。听见附近喧闹起哄的人声,她蓦地有些紧张,指腹无意识在陆迢掌心划了两下,轻攥成拳。

    陆迢抚了抚她的手心,拧眉扫一眼门外。

    森森冷气让外面的人冷静不少,人声瞬时小了许多。

    秦霁不知缘故,用只有两人间能听道的声音轻问,“怎么了?”

    “不知道,大抵是他们说久了,现在嗓子疼。”陆迢转过身,又换上温和的模样,牵着她坐在床边。

    其变脸之快令人称奇。

    侍女奉上托盘,陆迢取出银制的喜秤,挑起面前那张红盖头。

    盖头掀至一半,他忽地停下来,视线从秦霁身上挪开,转向门外,那里已经被堵了个严实,一个个都伸长脖子往里看。

    陆迢手中的喜秤又往上挑了挑,红色盖头掀过鬓角,露出新娘的半张侧脸。

    乌瞳雪肤,丽质绰约,仅仅一个侧影,便足以叫人惊叹。

    这回不用陆迢去使冷眼,外面的人声自然而然便消了下去,众人屏住呼吸,等着那碍事的盖头被揭下来。

    陆迢却不再继续,放下喜秤,盖头重新落了下来。

    小气至斯!

    围在门口的人一面咬牙,一面识趣地散开。

    唯有陆悦和陆迩呆在原地,彼此对视一眼,都觉不可思议。

    他们的嫂嫂,怎么这么眼熟?

    新房内,陆迢俯身,“我还要去招待他们,多宝格后面有个食盒,若是里面的吃食不喜欢——”

    “知道了,我不用你管。” 他的话有些多,秦霁不知还要听到什么时候,索性打断。

    他们只是奉旨成婚,做戏做成这样未免太过。

    陆迢唇角抿成一条线,讪讪停下。

    她分得倒是清楚。

    他直身出了门,房门合上的声音响起,秦霁微微松懈下来,掀开了盖头。

    新房内的侍女未见多怪,一个去取食盒,一个步至秦霁身边。

    “夫人,奴婢叫紫荷,另个叫紫棋,以后便在您身边服侍,您有何吩咐只管告诉奴婢。”

    说话的侍女长了双月牙眼,尤为恭敬的态度。

    她和另几人早在月前就得了松书的吩咐,几乎是千叮万嘱,以后务必要服侍好夫人。今早大爷又当面提了一句,不敢不对秦霁上心。

    秦霁听到“夫人”二字,顿时头皮发麻。一想到接下来还要听到许多声这个词,她便浑身都不自在。

    “你们都出去罢,我想自己呆会儿。”

    紫荷与紫棋对视一眼,紫河道:“奴婢们就守在外面,夫人有事只需摇铃,奴婢们便知道了。”

    “嗯。”秦霁不动,想起环儿也跟着来了,刚刚被留在外面,于是对她二人道:

    “我的丫鬟还在房外,你们领她去歇息罢,别落了她的晚饭。环儿年纪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这次陪嫁带的是环儿,彩儿早就到了许人的年纪,前几日放了身契,日后便在秦霁的纸铺干活。

    屋内只剩自己一人,秦霁心里总算好过了点,转眼打量起这间新房。

    紫檀木彩漆拨步床,芙蓉花色的帐幔用银钩向两边钩起,目光绕过此处,外面立地的烛架,燃着龙凤高烛,照亮了整间房。

    烛架后是一座漆嵌园林花卉画屏,边角镶玉,贵气典雅。

    其余桌椅陈设皆如这张画屏,与秦霁想的不同,没有满目喧闹的红,就连床上也没有铺什么红枣花生。

    除去帐幔,灯烛,还有她身上的嫁衣,这间新房里,再看不出任何一点新婚的影子。

    陆迢这人,果然没有别的心思。

    先时冒起的一点担心化为泡沫,消散不见。

    *

    待宴席散尽,夜已深了。

    第125章 第 125 章

    回到后院,陆迢看见屋外成排的侍女,又扫一眼屋内,停下了脚步。

    紫荷上前想要解释,尚未开口,便被抬手拦住。

    陆迢自然能猜出是秦霁让她们出来的,甚至她为什么让她们出来,他也知道。

    “你们都下去。”他说。

    陆迢独自走到门口,又停了步。

    成婚于她只是应付圣旨,可于他不是,这是他的求而不得。

    今夜新婚,他很高兴。

    陆迢抿了抿唇角,皱了皱眉,心计不能被秦霁看出来。

    稍顷,听见里面轻微的动静,他才推门进去。

    秦霁做在镜台前,刚刚拆下一只金钗,

    红烛高照,柔雾似的暖光将她笼在其中。镜前的姑娘面似桃花,目含秋波,乌髻也如堆云一般。

    繁复的嫁衣穿在她身上,不显厚重,是另一种摄人心魄的美,既媚且雅。

    瞧见她镜中露出的一截雪颈,陆迢终于明白,为何女子出嫁,一定要穿正红的嫁衣。

    肤下白如凝玉,碰上这样一抹招眼的红,让人想要亲手剥出来。

    秦霁知道他在门口,却不知他的下流心思,自顾自对镜拆发。

    今日的发髻繁复,更别提还顶了一个镂金嵌珠的凤冠,先时担心头发太沉戴不稳,又稳了几只发钗。

    秦霁坐在镜前,无暇他顾,两只手都在同自己的宝贝头发作对。

    陆迢喉间滚了滚,目光移开,泰然走进房内。他提起搁在桌上的合卺酒,转过身来,与她在镜中相遇。

    “喝么?”

    秦霁抿了抿微麻的舌尖,想起刚才的滋味,摇摇头,“不喝。”

    陆迢回身取盏,垂眼时稍稍一顿,在两只酒盏中选出杯口印着胭脂的那只,自斟自饮了一盏。

    不自觉的,秦霁的视线渐渐游移到他身上。

    陆迢这双丹凤眼实实在在生的好,眼梢微翘,眼睫比女子的还要浓密,她在镜中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大抵是他这身喜服太惹眼,秦霁第一次见陆迢穿这样的颜色,盯着他多看了一会儿。并不别扭,反而有种俊朗和煦的……错觉。

    秦霁移开视线,心中默念数遍这是错觉。

    陆迢先解衣上床,芙蓉花色的帐幔落下来,秦霁则继续拆发。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行。顶着拆到一半的发髻起身,推开房门,却没在外面找见人影。

    一个也没有。

    她佯装无事走回来。

    “怎么了?”陆迢在帐内问,他已经做好准备,只要她稍露出一点意愿,他就去她身边,帮她解发拆冠,沐浴更衣。

    “无事。”秦霁坐回镜台,两字压回他的蠢蠢欲动。

    “饿不饿?”陆迢又问,食盒盖上放的花签还在,显然没打开过。

    “不饿。”

    之后再无他话。

    夜色渐深,陆迢一直守着空床,阖眼无眠。

    她怎么还不过来?

    为了躲他,连睡也不睡?

    陆迢沉不住气,撩开床帐,就看见那抹红色的身影趴在镜台前。

    他走到她身后,她也没有反应。

    乌发凌乱披散肩头,人已然睡得酣沉,细密长睫盖住美眸,腮畔浮着一团霞云,施了丹朱的唇瓣轻抿着,梦里也在与这头乱发斗气。

    陆迢伸手,指间穿过柔滑的发丝,悉心又缓慢地捞出她卡在各处的头发,总算摘下了满头的琳琅珠钗。

    他抱起秦霁放到床上,想了想,解开束在她腰间的绸带。

    喉头发干,他眸光微暗,克制着替她褪下这一层层繁复的喜服,又靠着莫大的定力替她换上寝衣。

    一刻钟不到,脑中已不知想过多少混事,面上仍是清冷肃雅,只有手背凸起的青筋藏不住,吐诉着欲念。

    陆迢亲了亲她的脸,辗转流连到唇畔,印下一个缠绵湿润的吻。

    “声声。”

    我们做成夫妻了。

    *

    秦霁昨夜偷喝了小杯酒,睡得很沉。

    第二日被捏住腮,模模糊糊醒了,意识尚处于一片混沌,还是不肯动,只想往被子里钻。

    倦懒半阖的眼睛冒着困意,软软蜷着的手指冒着困意,就连翘起的头发丝都在说着好困好困。

    陆迢心有不忍,卷起秦霁散在被外的一绺黑发,轻扯了扯。

    “秦霁,我母亲在长公主府,那儿离得远,得早些过去。”

    他的声音几乎是贴着被子传进秦霁耳中。

    她睁开眼睛,模模糊糊清醒了些许。

    陆迢拉下锦被,手掌托起她的后脑,视线对上。

    “只有今日需早起,马车上再睡?”

    秦霁最是好哄的人,刚刚才记起自己成了亲,把他的话想过一遍,点了点头。

    早起犯困的秦霁要比任何时候都迟钝。

    没人比陆迢更清楚这一点。

    与秦霁在一处许久,他知道她睡和起一向不要侍女服侍,是以房内现在只有他们二人。

    她被他拉起来,坐在床上换衣。

    说是秦霁换衣,她却只在穿袖的时候伸了伸手而已。整平衣襟,腰间系带,都由陆迢代劳。

    全如三年以前。

    秦霁半困半醒,看着自己的腰带被身后环过来的一双手系好,然后,目光跟着那手,侧身抬头,额角擦过陆迢下颌。

    不待她反应,他先下床,唤了紫荷进来。

    洗漱过后,他们在偏厅用早饭。

    两碗松花饭,两碟素炒时蔬,和一碟蛋羹,上面洒了冬菇碎和火腿肉沫。

    两人匆匆用完,便上了马车。

    新妇第一日,是要拜见公婆的,陆迢的父亲病居金陵来不了,今日拜见的是永安郡主和长公主。

    索性陆迢喊得及时,还不算晚。

    车厢里,秦霁与陆迢坐在同侧,肩颈端直,此刻一点睡意也无。

    陆迢掀开车轩处的竹帘,让日光透进来,搭话道:“我母亲是直爽之人,长公主亦没有宫中之人那般看重规矩,是个慈祥的老太太。”

    “她们见到你,只有欢喜的份。”

    “我知道了。”秦霁少了拘谨,扭头去看窗外。

    这里是西街,早市出来不少摊贩,隔着如织的人流,目光蓦地停在一处。

    那人似有所觉,回过身,望了过来。

    李思言一眼便看见了马车上的秦霁,还有她旁侧那张可厌的人脸。

    两人目光相对,她怔了怔,接着便被旁边人拍肩,像是顺手一般,秦霁放下了竹帘。

    便是视线也只有片刻停留。

    阳春三月,柳絮飘满整个京城,纷扬如雪。

    *

    车厢内,陆迢抚平秦霁衣上的皴皱,俊眉微挑,“好端端地,放下来做什么?”

    秦霁面不改色,“晒。”

    “哦。”陆迢收回手。

    长公主府。

    榆嬷嬷等在外边,笑眯眯给二人带路。

    “郡主先时在和长公主用饭,大爷和夫人这会儿来的正好,她们这会儿该用完了。”

    穿过曲曲弯弯的廊道,路过两处假山石泉,便到了正堂。

    经人通传过,长公主和永安郡主正在里面等着他们。

    果然如陆迢所言,她们比秦霁想的还要宽宥,永安郡主喝过秦霁敬的茶,秀眉舒展。

    长公主也接了一盏,尝过一口后笑道:“这茶叶看着像蒙顶石尖,其实是峡州的碧涧寮,无须久泡,这一盏入口有余甘,时辰恰到好处,你这孩子原来还是个懂行的。”

    秦霁眼眸弯起来,“凑巧在书上见过,今日瞧着有些像,晚辈便照猫画虎试了试,您喜欢就好。”

    她这副模样娴静又乖巧,长公主喜欢得紧,乐呵呵点头。“喜欢,都喜欢,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你不要拘谨。”

    永安郡主接话道:“母亲既然也喝了这茶,喜欢可不能光说说。”

    “还用你说?”长公主佯嗔她一眼,“这是我亲外孙媳妇,她的礼,我早就备好了。”

    话音落地,旁侧的侍女行了一礼,取出一方金丝楠木的锦盒交至秦霁手中。

    “长公主月前就备下了给小夫人的见面礼,只等着今日呢,小夫人快打开看看。”

    “孙媳多谢外祖母。”秦霁甜声道完谢,打开了锦盒。

    锦盒并不大,她以为里面应是首饰钗环之类,看清后却愣怔了一下。

    这里面装的,是厚厚一沓地契,少说也有二十来张。

    她慢慢抬头,眨巴着眼,很是诚恳的模样,“外祖母是要将我接出去住么?”

    长公主被她逗乐,连声笑起来,永安郡主亦忍俊不禁,给榆嬷嬷使了个眼神,又有一个精致的匣子送到秦霁面前。

    “母亲与我想到一处去了。”永安郡主笑着转向秦霁,“你想想罢,要跟我们谁走。”

    长公主也期待地看着她,“外孙媳妇,你说说跟谁?”

    秦霁被难住,舌尖抵着唇肉打转,未几,手背就覆上一只大掌,悄然握住了她。

    “我们才是夫妻,她自然跟我走。”陆迢笑道:“外祖母喜欢,我们日后常过来便是,做什么要把人抢走。”

    几人又说了些时候的闲话,秦霁二人被留在长公主府,用过午饭方才告辞揣度。

    两人的背影在廊道上越变越小,他们走得越远,中间隔的距离也越远。望着这副画面,永安郡主脸上的笑意敛起,眉宇间染上一抹不知名的,细细的愁。

    长公主走到她身边,“怎么了,你儿子成家了你不高兴?”

    “母亲也看见了,他们之间……只有陆迢一人起意。”

    他们夫妻两人默契归默契,一个说话,另一个知道会心应上几句。但有些东西,她们局外人一眼便能看清,这是装不出来的。

    譬如自打他们走进正堂,陆迢的眼睛便只落在秦霁身上,可秦霁从头至尾都没看过他两眼。

    永安郡主叹息,“我以前没怎么管过他,现在有心去劝,却都是无用之功。母亲,我不愿他吃这个苦。”

    况且她也听说了,赐婚一事之前,李家有个孩子总往秦府去,与秦御史一家的关系都不错。

    “你怎么认定昭行会吃苦?我看他现在甘之如饴。”

    甘之如饴?

    永安想起这些年,不认同地皱了眉。

    “永安。”长公主轻唤了声,如幼时一般抚了抚她的后脑。“你还没发现?昭行和你不一样,他也不会走上你的老路。”

    “哪里不一样?”永安问。

    长公主的目光投向走远的两人,“昭行的眼光,比你好很多。我外孙媳妇是个好孩子。”

    她在好几年前就听人提过秦霁,当时便没人能说出一句坏话,今日一见,与传言相比,只觉更好。

    知礼节懂进退,会逗人开心,还丝毫不做作,这样的姑娘可不好找。她只来一回,自己那外孙的话都比以前要多。

    永安郡主对这一点倒也认同,一时明白了什么,不再反驳。

    陆迢选的确实是个好姑娘,即便以后真有不睦,她那样的人,必然也会守着底线,而不是低劣地去伤害别人。

    永安郡主想着,稍稍宽心了些。

    长公主又笑,“还有,昭行比你能熬,他是个耐久的性子,烈女怕缠郎,你就等着吧,他们迟早是一家人。”

    “但愿如此。”

    *

    白鹭园。

    秦霁一回来,便将收到的两个锦盒放在案上,对陆迢道:“你自己收起来。”

    里面有良田百顷,数十个庄子,还有好些收租的宅院,她可都没份拿。

    陆迢扫了眼,“这是她们的心意,外祖母家底丰厚,我的家底也丰厚,不缺这些地,你收着便是。”

    “我也不缺。”

    “知道你不缺。”陆迢端起这两个锦盒放到她的妆匣旁。“亲事是假的也无妨,难不成我们之间,还需要避嫌么?”

    这话说的不清不楚。

    他们之间究竟是清白到无需避嫌,还是亲近到无需避嫌?

    秦霁不想被绕进去,推推让让不是她擅长的事情,索性随他。

    她想去榻上歇会儿,才坐下来,便看见对侧桌边喝茶的陆迢。

    她顿了顿,去关上房门,把房外的侍女也打发去了远些的地方,回来后用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

    “陆迢。”

    只唤一声,等他放下茶盏看过来,秦霁问:“我们是分房睡,对么?”

    她的语气像是疑问,但眼神中并没有这些。

    秦霁并非在问。

    昨日同床是无奈之举,但日日同床——

    不行。

    绝对不行。

    陆迢没想到她这样快就提出来,虽然做了准备,还是感到失意。

    他嗯了声,在秦霁疑问的目光下,走到贴着东墙的置物柜前,伸手按住一处,推开来,里面是一间暗房。

    里面陈设简单,一扇窗,一张床,一条置衣的木楎,再无别物。虽小了些,看着倒也干净舒适。

    “日后我睡这里。”陆迢微笑着咬住后槽牙,勉力保持大方的风度。

    秦霁舒了口气,“那我们说好了,你以后不能上这张床,衣服也不许出来换,除非迫不得已,我们不要拉拉扯扯。”

    “还有……我也不会碰你,不会出来换衣。”

    以后就要同住,秦霁觉得有些事该一次说清。可说到一半,陆迢朝这边走来,两人越来越近,她忽然就卡住了。

    陆迢在她身侧坐下,闲适地仰在榻上,“还有什么?”

    秦霁抿了抿唇,只憋出一句话。

    “总之,我们都不能过线。”

    陆迢歪头看着她,瞳仁阒黑幽深,秦霁也直直回视过去。良久,久到秦霁以为他要说不,打算先发制人的时候,陆迢开了口。

    “我答应你,不过——”他指指两人同坐的软榻。

    “这张榻怎么分?”

    第126章 第 126 章

    秦霁沉默了。

    她每日都要歇,不想和他分。

    但是他都要睡暗房了,自己连榻也占着,似乎太欺负人。

    分榻的事情没有定下来,秦霁困得厉害,去床上睡了。

    她醒来时周围昏昏暗暗,分不清是什么时辰,撩开床帐,环儿伏在桌上打盹。

    她踩着软绸履下床,刚站起来,那边就醒了。

    环儿给她拿出裙衫换上,一面说道:“小姐,时辰不早了,厨房已经备下晚饭,都是调养身子的好东西,咱们收拾收拾去偏厅吧。”

    秦霁点点头,只以为是自己恰赶上了时辰。

    进到偏厅才见陆迢也在,紫荷布好碗筷,道:“夫人来的正好,奴婢这就叫人传菜。”

    秦霁听着仍是别扭,点点头,坐了下来。

    一盏黄昏将落未落,偏厅里点上了烛,两处光照相映,秦霁恍惚想起了小时候。

    爹爹当值总是很忙,常常晚归,娘亲每日都会热好菜等着他。等到爹爹回来,一家人坐在院中,常常就是这样的天色。

    秦霁拾箸,对这样的场景生出了奇怪的熟悉感。

    只是现在她长大成人,和她一起吃饭的人换成了陆迢。

    也不是……不能习惯。

    *

    陆迢有五日的婚假,到第三日,秦霁回门,他也跟了过去。

    秦霁在长公主府受了不少关照,礼尚往来,在自己家里时,对陆迢也关照许多。

    用饭时给他布菜,不时和他搭话,不让陆迢受一点冷落。

    她的举动秦甫之看在眼里,到下晌,秦甫之待陆迢的态度果然要比先时热络。

    用过晚饭,秦甫之看向秦霁,“今日一早过来,你想必也累了,先回去歇息罢。”

    秦霁知道这是要支开自己,起了身,临走前又看陆迢,“我先走了,你在这儿陪着爹爹。”

    “好,小心看路。”陆迢温声嘱咐。

    他们一同装模作样的时候,总是分外有默契。

    秦甫之他第一次嫁女儿,亲女儿才嫁出去三日,就处处维护别人家的小子,秦甫之心里委实不是滋味。

    待秦霁一走,他便收起了先时的热络模样,叫人取了酒来。

    “十几年的花雕,只这几坛,今夜就由你与我分了。”

    “多谢岳父大人。”陆迢举盏敬酒。

    秦甫之未应,仰头也喝尽一盏,算是默认了这个称呼。

    秦霁的酒量和酒品陆迢见识过,都在常人之上。然而直到今夜,他才真正知晓她缘何有这样好的酒量。

    虎父无犬女。

    他有些撑不住了。

    *

    酒罢夜深,树影重重。

    陆迢出了前院,脚下打了个趔趄,赵望眼疾手快扶住,“大爷,您怎么样?”

    “无事,我还能喝。”

    月色下,陆迢的神色一派沉静,说出来的已然是醉话。

    赵望惊诧过后,半搀着他回去,一路上,不知听到了多少句“声声”,赵望默然摇头。

    到东院的月洞门下,看见守门的丫鬟,赵望连忙道:“快去叫夫人来,大爷喝醉了。”

    丫鬟被他的语气渲染,也着了急,“夫人不在。”

    “我知道夫人不在这,你不去找她,她怎么能出现?”

    小丫鬟没办法,只得如实交代,“夫人出门去了,还没回来。”

    赵望傻了眼。

    “声声去了何处?”醉了一半的陆迢听到这番对话站直身子,拂开了赵望的手,肃声追问。

    小丫鬟哪里知道这些?支支吾吾半天答不出话。

    赵望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退下,自己扶着陆迢进房。

    到门口,陆迢又一次拂开他的手,“退下!没规没矩。”

    他的眼神清明,步伐稳健,只是说话时而混乱。

    赵望挠挠后脑,一时分不清大爷究竟是醉了还是没醉,左思右想,找到刚才的丫鬟,嘱咐她听着屋内的动静,“待夫人回来后,一定要告诉她。”

    交代清楚后,也就退了。

    秦霄院子里的屋顶有一处漏了,他偏要今夜自己修,少了些瓦匠用的工具,秦霁与他一道出门去买。

    今夜月色极好,暮春的晚上,风里都带着花香。姐弟两个好久没有一起出门,路过人潮熙攘的夜市,索性下了马车,玩玩逛逛,买了糕点又去挑孤本,尽兴方归。

    到了府上,秦霁也没回院子。秦霄打算趁夜藉着月光修屋顶,说是要留一个洞正对着他的床,扶风扶青给他把着梯子,秦霁在屋内给他指地方。

    回到东院,已是夜深人静。

    月洞门下的小丫鬟打起了吨,秦霁叫醒她,“去房里睡,今夜不必守着了。”她只回来这一天,平时这里是不要人守的。

    小丫鬟点点头,记起赵望的嘱咐,道:“小姐,姑爷回来了。”她迷迷糊糊,忘了赵望的话外音,没有提陆迢是喝醉了。

    卧房只留了一盏灯,里面不见人影,秦霁看了眼屏风,拨步床就在其后。

    这样晚,他应当睡下了。

    床只有一张,被子却有多的,她去榻上躺一夜也无妨。

    秦霁轻轻撩开床帐,多出来的一床薄被放在里面。陆迢睡在外侧,烛光昏昏照着,他的脸上似浮有红晕。

    秦霁小心避开他,俯身去取里侧的薄被,一缕发丝顺着肩头滑下,香风拂过,陆迢睁开了眼。

    “声声。”

    像是兽类的本能反应,他揽住她的腰,打了个转,把人压在身下。

    他的动作太快,秦霁惊呼一声,抬眼便见到了一双幽深发亮的眸子。她伸手推他,不但推不动,他环在腰间的手臂反而收得更紧。

    陆迢并没有真使劲,只是要将她困在怀里。秦霁徒劳无功,黛眉微蹙。

    陆迢手臂松开些许,低下头,像只摇着尾巴的大狗,贴着秦霁的颈窝亲热蹭了蹭。

    “声声。”他的声音满是思念。“你怎么才回来。”

    喷薄的热气淌过锁骨,环至颈侧,秦霁才闻到他身上浅浅的酒气,楞怔了一下。

    爹爹和他喝酒了?

    爹爹的酒量秦霁尤为清楚,他不常喝酒,但真喝了,十坛下去也是面不改色。

    秦霁的怒气少了些,轻拍他的肩,“叫人煮了醒酒汤么?”

    陆迢没有应,慢慢抬起脸,静静注视着她。

    “陆迢?”秦霁看他很不清醒,不待继续问,他的吻便堵了过来。

    他的吻很浅,轻啄慢吮,大掌抚至秦霁的后颈,将她微微抬起。

    他的舌尖勾勒着她唇瓣的形状,其实已经很熟悉了,但陆迢乐此不疲,仍要一遍遍加深这份记忆。

    带着她一起。

    静而黑的夜,摇晃的烛影,还有缠在一起的酒气花香,都在撩拨着人的欲念。

    秦霁抵着他的肩,眸中闪过一丝动摇,到底是忍住了。

    她狠狠咬下去,陆迢吃痛停下来,眼神中竟然隐隐有几分委屈。

    秦霁蹙眉,“下去。”

    陆迢像是听懂了,手臂松了松,翻身把她抱去里侧,拉出里侧的薄被给她盖上。

    他的手还搭在她身上,隔着一层薄被,有些沉。

    床边的孤盏照了些昏黄的影进来,两人都是侧卧,脸对着脸,默默看着彼此。

    陆迢一双瞳仁阒黑发亮,被秦霁不善的眼神瞥过,稍稍收敛些许。他勾起唇角,露出一抹好看的笑,像极了犬类含蓄的认错。

    不知是不是他眼睛的缘故,这人神情此时看上去不似平日冷峻疏远,甚而有几分稚气。

    不能跟醉鬼计较。

    秦霁深呼一口气,努力保持平静,“你醉了是不是?”

    陆迢点点头,见她神色没那么冷淡,低下头慢慢靠近,想要再贴着她蹭一蹭。

    即将得逞时,秦霁伸出一指抵住他的额心,她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

    “不许过线,我们说过。”

    一本长久的沉默,陆迢没有再动,秦霁放下手,发现他已经合上眼,像是睡了。

    她翻身朝里,闭了会儿眼睛,却睡不着。又翻回来,看见陆迢,总算明白根源所在。

    伸手把他推到床边,才觉得好过了些。

    她渐渐睡熟,呼吸放缓。陆迢睁开眼,默然替她拉起掉下一半的被子。

    手指穿过她的发丝,揽近亲了亲。

    陆迢原是醉了,亲她时才清醒过来,但清醒也无用,清醒后更想亲她。

    秦霁今日待他尤为关心,他知道这是她还礼的方式。可又忍不住想,这里面会不会有一点好,是单独给自己的,只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翌日,当着秦甫之与秦霄的面,秦霁仍如昨日一般,下晌出了府,神色淡下来,只当没有昨夜之事。

    路过西市,秦霁叫停马车,“你自己回去罢。”她的纸铺在这儿,今日顺道查帐。

    她就这么下去了,陆迢掀起车帘,“晚些我叫马车来接你。”

    “好。”秦霁随意应了声。

    今年开春有三年一次的春闱,是故纸铺的纸卖的很好,零零总总的帐也多。秦霁坐在纸铺后的内室对帐,未几,就有人回白鹭园的马车来了。

    秦霁拨着算盘,遣人送了茶,叫等在外间。

    许久过去,天色越来越暗,环儿端了一盏烛灯进来,见秦霁放了笔,方问:“夫人,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环儿望一眼外面,“府里的晚饭该凉了。” 她是个实心眼的馋虫,白鹭园的饭食比秦府的要好,光是厨娘,就有南北两个菜系,总能吃到新鲜。

    不过一日,环儿就练出了看天色辨时辰的本领。

    “在家莫非饿着你了?” 秦霁忍俊不禁,指了指桌上的荷包,“今日晚了,你取二两银子,自己去街上买吧。”

    “多谢夫人。”环儿高高兴兴拿银子出了门。

    账册对完,秦霁把它们收了起来。剩下纸铺常要的采买单子,还没理完,索性收起来,带回府再看。

    环儿在街上逛了许久,回来时提着好些吃食和糕点,眼睛弯成了缝。等她回来,秦霁才上马车,慢悠悠回了白鹭园。

    行过长廊,但见偏厅的烛照比正厅还亮,秦霁脚步迟疑一瞬,进了正房。紫荷跟进去,为她斟茶。

    “夫人在外面用过饭了么,可要厨房做些菜?”

    秦霁还没吃,听她一说,腹中的确饿了,“随便做一些罢。”

    紫荷笑起来,“夫人吃的东西,哪里能随便?夫人只消在偏厅稍坐片刻,菜马上就好了。”

    秦霁换了件衣裳,去到偏厅,未坐多久,菜肴端了上来。秦霁看着紫荷提着的两个食盒,怎么看怎么不像一人用的份量。

    果然,紫荷打开后一个食盒时,里面有两副碗筷。

    秦霁有些奇怪,“他也没吃?”

    紫荷回道:“大人先前一直在书房,尚未用过晚饭。”

    原来是太忙,倒说的过去。

    长廊下,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秦霁抬眸,陆迢进了偏厅。

    她拾起箸,没再多话。

    用罢饭,秦霁在净室洗沐,水里放了药用的干花花瓣。秦霁掬起一捧,淋湿的花瓣吸饱水,变成了小小一朵。

    她洗完,才轮到陆迢。

    白鹭园偌大一座园子,可里面什么都只有一份。卧房是,净室是,连用饭的偏厅也只有一间。

    好像生怕被乘了什么机会,让两人有同住一檐而不见面的可能。

    陆迢进去时,里面还留着秦霁身上常有的淡淡药香。

    她这会儿,该坐在榻边擦头发。

    陆迢泡在水里,没由来想起她穿着寝衣擦头发的画面。

    白茫茫的水汽不断浮上来,变成湿润燥热的雾,倏尔沾湿陆迢的浓睫,鼻梁,还有……他舔了舔唇,想起昨夜的吻。

    浴斛里的水,并没有水面那样太平。

    良久,陆迢仰靠在斛壁,一颗水珠由下颌滴落,水痕印出了男人喉结滚动的痕迹。

    水雾掩映着男人低促的喘息,出来时,浴斛的水已经凉透。

    第127章 第 127 章

    园中大小事务之前由松书打理,现在大小杂事依然是他来管。遇着要紧的,他便等到陆迢下值来问,回回都是晚饭的时辰过来,几次过后,这活就落到了秦霁身上。

    秦霁以前也管过家,打理上下不是难事。此后又有陆迢的人情往来,他为了方便,将库房的钥匙直接交与她管。

    秦霁原本不想答应,他的资财丰厚,库房账册应是私密的东西,不该交给她,这于她也是冒犯。

    秦霁拒绝过一次,陆迢便露出一种疲惫落寞但理解的神情,随后用那双好看的眼睛望着她迟钝地笑一下。

    一刻钟后,秦霁改了口。

    陆迢这厮,哪天就算致仕辞官,必然也能在戏台上博出一片天地。

    后悔的秦霁如是以为。

    两人虽是假夫妻,可在外人面前,到底是一体,秦霁也能习惯。同住一檐,家用都走他的帐,她不做些什么委实说不过去。

    成亲一月,秦霁渐渐习惯了在白鹭园的日子。

    此处虽然不是家里,却与家中一般自在,无需早起,无拘无束。

    她剩有大把时间可以做想做的事,光是纸铺的信笺花样,这个月就出了五种,都是秦霁亲手画的板样。

    且正房里,陆迢与她每日的交集不过是秦霁和他说一说库房出入的帐,再者便是一道用晚饭。

    他一直守着与她口头定下的约定,未再逾矩。

    秦霁很满意。

    这日傍晚,秦霁翻自己带来的书时,发现有几本以前的手札落在府上。想起秦霄正好从学塾放假,于是打算回去一趟,顺便看看他。

    秦霁看了眼天色,对紫荷道:“现在叫厨房备菜罢,做些简单的时蔬即可。”

    紫荷犹豫了一下。这些日,大爷回回都是同夫人一起用的晚饭。要知道,在夫人进门之前,大爷下值回来的时辰时早时晚,用饭也没个定时。然而夫人一进门,这情景就变了。

    大爷开始日日赶在酉时一刻之前回来,同夫人一道用晚饭,未曾迟过一日。只是偶尔夫人有事,他便不叫厨房上菜,等夫人回来再一起。

    现在不到酉时,夫人用完了饭,大爷不就要守着空桌?

    “夫人不等大爷了么?”紫荷决定替大爷问一问。

    “不等。”秦霁想都没想。

    一顿饭而已,方便就一起吃,有了不方便,自然各吃各的。

    “是,奴婢这就去叫厨房备菜。”紫荷福身。

    稍顷,偏厅摆上饭菜。

    秦霁拾箸慢慢用着,饭至一半,陆迢回来了。他去房中换过一身月白直裰,在秦霁撂筷之前,进了偏厅。

    照秦霁的吩咐,八仙桌上现在只有两菜一汤,且都是秦霁动过筷子的,她吃的慢,现在有些像残羹冷饭,没有什么卖相。

    陆迢在桌前停下,秦霁停下筷子,仰头道:“我马上就吃完了,你再等等?”他今日回来的比平时早,她原想着吃完能将这桌子腾出来的。

    “不必,是我来晚了。”陆迢拉开椅背入座。

    秦霁一顿,怀疑他没听懂自己的意思,不好再提。又听陆迢吩咐道:“添副碗筷来。”

    他真要吃自己剩下的这些?接着秦霁就看到他将筷子伸进一盘半凉的青叶子。

    秦霁碗里的米饭只剩下薄薄一层底,本是要放下来的。想了想,还是陪着陆迢一起吃完了今日的晚饭。

    用茶漱过口,秦霁对他道:“我今夜要回府一趟,取些东西,明日便回来。”

    陆迢默了默,“带上护卫,让司午跟着你。”

    秦霁点头答应。

    晴蓝的裙裳翩跹轻旋,陆迢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廊下,无意识摩挲起手中的扳指。

    “大爷。”赵望从另一头过来,拱手递上一封信,“大爷,李三公子给您的信。”

    信上,李去疾邀他明夜到明华楼一会。

    燕王去岁回京,按说年后该早早回到封地,然而启程那日陈贵妃急病的消息传来,他当时便昏了过去。醒后便要去宫中侍疾,行程就此耽搁到了现在。

    东宫至今空悬无主,合适的人选只有除了燕王,便只剩一个四皇子,燕王打的什么算盘路人皆知。

    李去疾找他,十有八九就是为了此事。

    今上在位三十余年,外人看上去圣体尚且还康健,但陆迢却知,已是大不如前了。

    从近来上朝的时间越来越短一事上,便可见一斑。今日更是让群臣在奉天殿等了近半个时辰,才缓步出现。

    想起今日上朝时的情景,陆迢眸底染上一抹郁色。有人参他刑罚太过,今上撂下折子,罚了他一个月的月俸。

    这再正常不过,满朝的官员,谁不被人参?谁又不参人?

    但理由着实牵强了些,处罚也着实微妙了些。

    如今的京城,明里暗里都是东宫之争,四皇子在工部事事亲力亲为,何尝不是为了结交臣子。

    一双双眼睛看着,京里的纯臣越来越少,今上罚他,是在为日后做铺垫。

    若要留下纯臣,最稳妥的法子,便是让他们离开京城,不沾片叶。

    圣心难测,他此刻才发现,赐婚一事,或许并非全因燕王的撺掇,今上早有此意。

    廊下挂着秦霁买回来的铃铛,在风里转了一圈一圈,陆迢盯着它,一时不知是该后悔,还是该庆幸。

    *

    秦霁取了手札,回程路过纸铺,遇着了月河清乐在挑笺纸。难得还有巧遇的时候,出了纸铺,几人又去到一家新开的戏楼。

    看完一出改写的莺莺传,便到了下晌。日头移至西山,窗边漏进的树影渐渐变淡。

    秦霁搁下茶盏,提裙起身,“我得回去了。”

    月河拉住她的手,“咱们难得都有空,多玩会儿不好么?”

    “好是好,可我还有要事。”

    清乐歪出半边身子,看了一眼天色,已近酉时。她认真思索后问道:“你的要事……莫非是赶着回去用饭?”

    秦霁一楞。

    清乐和月河跟着一顿,两人吃惊了一会儿,月河问道:“声声,你饿了?”

    “不饿。”秦霁不理解她们吃惊的反应,“但是我得回去用饭。”

    陆迢过会儿就会到家,若自己晚了,他必然会等着她回去,这一月都是如此。

    昨日才叫他吃剩菜,今日叫他等自己,她有些过意不去。

    清乐噗嗤一声,拉住她另只手,与月河一起把她按回座上。两双晶亮激动的眼睛一起看着秦霁。

    月河捧起她的小脸,“你回去,是要和你夫君一起用晚饭?”

    这句话里陆迢姑且算她夫君,秦霁点点头,“嗯。”

    清乐问道:“你们两个人,日日都要一起用晚饭?”清乐在家听小姑子哭过,对陆迢的印象算不上好,再者,她记得之前秦霁也不喜欢此人。

    “嗯。”秦霁试探问道:“不都是这样么?”她第一次成亲,娘亲也不在,夫妻间是如何相处,并不清楚。陆迢大抵也是不清楚的。

    “当然不是,他们下值时早时晚,天天一起多麻烦,再者也腻得慌。我们刚成婚就说好了赶得上就一起,他也常常在外面用。”清乐道。

    月河跟着点头,“我也是,不过,你们才新——”

    “新婚不久,他就管着你!”清乐拧起眉,语气愤愤。“刑部官署在内城,离白鹭园少说也要半个时辰,他回得晚,还要你早早回家操持,再陪他用饭?”

    月河看着又一次愣住的秦霁,将新婚燕尔几字咽了下去。

    秦霁还从没想过这些,心里数了数,半个时辰的路,要日日在酉时一刻赶回来,途中不能有一刻的耽误。

    秦霁顿了片刻,决定替陆迢挽回一点名声,“我没有操持,就是……”就是他会等她 。

    这话说出来莫名的腻,秦霁抿了抿唇,道:“他也没有管我。”

    “那她就是偷偷管着你,诡计多端的臭男人。”清乐不满道。

    秦霁这回没有否认。

    “别回了嘛,我们一起在外面吃,这里晚上还有戏,我们叫了索唤就在这里摆一桌如何?”月河捧着秦霁的脸蛋摇了摇。

    “晚上还有灯会,清乐要回家,我们去逛吧。”

    “……”

    *

    酉时三刻,陆迢在偏厅,没等到秦霁,等到了下人的口信。

    “禀大爷,夫人在戏楼看戏,说是今晚不回来用饭。”

    陆迢问:“她一个人?”

    回话的下人战战兢兢,“不,还有另外两位夫人,其中一位是兵部尚书家的大奶奶,再没有旁人。”

    陆迢一顿饭吃的索然无味。

    天再黑些的时候,一辆马车停在明华楼外。

    雅间,李去疾见到他,笑了笑。“昭行,来的正好,我叫人上酒菜。”

    李去疾身体不好,上了酒,两人也只是饮茶。

    明华楼东邻筱河,当第一盏灯顺着水面漂流而下,李去疾说起了此次的正事。

    “家父说,西南治军不好。时有戎狄来犯,又要重修边防,恐怕朝廷不久就要派人过去。”

    “那里太偏了,只怕不适合你。”陆迢道。

    “我这副身体,能平安行至西南便是万幸。”李去疾苦笑,京中四皇子和燕王两派明争暗斗,家里的意思也是让他去外放两年,待时局安定再回来打算。

    他默了默,看向对面,“昭行,这次来找你是有事相求。”

    ……

    陆迢从明华楼出来,水面的灯一盏盏游了下来。筱河河水在月色下如同一条绘了花簇的银缎,波光粼粼。

    灯的确好看。

    *

    戏楼雅座,清乐因事先回了府,剩下月河与秦霁。

    “我们去看灯?”秦霁扭头问她,“喜欢哪盏我买给你。”

    “好,我有个别的主意。”月河走到窗边,指指楼下的护卫,“人太多了,不若我们两人偷偷出去玩罢?”

    月河说完,期待地看向秦霁。

    她的“偷偷”没有那么简单,秦霁要抽出手,又被月河拉着手指握回掌心,她眼睛亮亮的,悄声道:

    “楼下就有成衣铺,我们前门进,后门出,同我的侍女说一声就好,届时让她跟你的护卫交代。”

    第128章 第 128 章

    时隔四年,两人做起坏事还是轻车熟路。因着夜市灯会,成衣铺上人来人往,护卫不便进去。

    秦霁同环儿说了声自己要买衣裳,叫她好好等着,月河也将自己的侍女留在外面。

    不久,两个着锦衣,戴玉冠的郎君手挽着手,出现在成衣铺后门。

    灯会最好的去处有三个,一是夜市,一是佛塔,最后一个便是筱河河畔。

    京里几条大河,只有这一条因水量不大,且最终注入京湖,才被准允放水灯。

    两人打扮成这样,自然不是为了去这些地方。

    “我们去明华楼。”月河兴致勃勃。最好的歌舞在那里,最好的赏景处也在那里,不过那里的女客一向不多,若是去了隔日便能传遍言语,在京里出一次名。

    “换女装来,可不得给他们嚼破嘴皮。”月河与秦霁悄声说话时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八成是吃过这个亏。

    一转身,中气十足对那掌柜道:“包个雅间,要能看灯的。”

    她们临时起意,来的晚,明华楼的各处雅间早就被订满了。掌柜露出为难的神色,月河拿出一锭金,他当即改口,满脸堆笑。

    “想起来了,三楼的客人刚走,雅间空了下来,二位贵客稍等,我这就让人收拾,那儿观景是最好的。”

    钱给的够,收拾起来也快。

    进了包间,月河第一件事便是去推窗,瞥见底下景色,眉眼里都是高兴,“掌柜说的果然不假。”这里景色当真不错。

    秦霁看着临街刚刚驶出的马车,深以为然。

    这里的客人果然是刚走。

    月河扭头,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到了底下的马车。瞥见那一袭月白的衣袂后,微怔了怔。

    她还记得当初金陵相遇时,秦霁背后的那个男人,那人的样貌在夜色中也极为出众,以至于后来秦霁订婚,她见到那位人言中的陆侍郎时,惊异了好一阵。

    “声声,你和他在金陵就定了情么?”

    “没有。”秦霁如今已不再害怕提到那段日子。

    月河慢慢皱起眉心,“那订婚又是他在使坏?”

    “也不算,此事与他关系不大。”

    “哦——”月河拉长尾音,她翻过的话本没有一车也有一箱。

    二十五岁的高龄男子,早不娶晚不娶,声声一回来,就高高兴兴成了亲。如此情况,尽归于那一道圣旨也未必。

    “那他一定很喜欢你。”月河趴在窗边,用肯定的语气说。

    秦霁单手伸出窗外,指尖拂过夜色里的一缕清风,以同样肯定的语气回:“不是这样,他不会喜欢人。”

    陆迢只享受占有和满足的滋味。

    她见识过。

    “念着,等着,护着,喜欢无非就这三样,他连这个都不会?”月河扭过头,“那你呢?你对他感觉如何?”

    秦霁抿着唇没有说话,不是犹豫,而是觉得不必。

    月河摸摸她的发顶,“声声,做夫妻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你们决定要在一起,可有想过以后?”单子嗣一事,就尤为麻烦。

    秦霁歪头,靠在她肩上,不由叹了口气。“想过一点点。”

    “我想,若是以后他有怨气了,就给他纳一房妾,延续子嗣。届时我再找个借口,搬出白鹭园自己住。”

    “但是我这样想了,又觉得不公平。凭什么陆迢能占全好处,我却别别扭扭。可要我去养个什么来扯平,我也不愿。”

    秦霁蹭了蹭月河左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种事情,她没有经验,也没有母亲或是姨母亲戚的指点,全凭良心而已。

    “这样自然不行。”这不是自己让自己受委屈么?

    月河精神鼓起,论到御夫,她娘是个中翘楚,她早早习得真传,立马就琢磨出一套办法。“若真有那时,你就——”

    她转过头,却见秦霁垂眸,千万的灯火映在她眼中,映亮的只是一片怅惘。

    月河戳戳她的脸蛋,“你就只顾自己开心,不必管他,到了京城,还怕没人给你撑腰?”

    “嗯。”

    两人叫了小酒,看过灯,赏过舞,心满意足。

    另一头。

    一个时辰前,陆迢问过带话的小厮,在那座戏楼边的成衣铺旁边见到了府上的几个护卫,几人都是焦急的神色。

    问过才知,秦霁偷偷从后门溜了。

    陆迢脸色沉了沉,转向那两个侍女,月河的侍女先熬不住这般迫人的气势。

    “夫人,夫人说要带侍郎妇人去看筱河边上的花灯,不愿意太多人跟着。”

    “把她们拿下。”陆迢喝令一声,拉缰上马。

    失控的感觉不好受,以前出的意外太多,以至于他谁也不信。

    明明才分开一日,那三年混混沌沌的日子似乎又涌了上来,陆迢再也不愿回到那时,他只想快些见到她,亲眼见到她。

    筱河河畔,人流少了许多,秦霁与月河买了几盏花灯,磨磨蹭蹭在河边放。

    眼下这里的人虽不挤,但河面的花灯则恰恰相反,一个挤着一个,压得这河水都流慢了许多,新的迟迟放不下去。

    甚而有几个姑娘赁了一张竹筏,划到河中去放花灯。

    月河抱着花灯,“我们再等等罢,待会儿这些灯就流走了,乘这样薄的竹筏,掉水了可不好。”

    刚说完,便听扑通一声,河水中央飘起一圈晴蓝的裙裳。随着女子挣扎的动作渐渐往下沉。

    她们掉下去的地方实在不好,筱河是挖出来的河道,没有浅滩一说,再者,河道两边的水面上都挤满了花灯,会水的人下去了,也要担心会被烧伤。

    岸边众人虽有关切好奇,然而顾忌着始终无人下水。

    “救命!掉水了!”竹筏上剩下的另一个女子对着无助大喊。

    几乎是与之同时,一条马鞭挥过水面,打翻了大半花灯,一人跳了下去。

    然而还有一盏花灯尚在,正对着他胸口的地方,然而他似乎一刻都不能等,即便压上了火苗也未做停留。

    浪花翻腾着往河道中央去了,秦霁瞧着水里那道身影,蓦然觉出几分熟悉,再一眼,终于确认下来。

    那人是陆迢。

    她扔了花灯,提起衣摆沿着河道往下走,停在他们最近就能上岸的地方。眼见他抱起那姑娘,松了口气,可接着,又瞧见他松了手。

    围在岸边的众人即将脱口的叫好瞬时化为沉默,只留下一张张瞠目结舌的面孔。

    陆迢浮出水面,秦霁此时离他最近,月光清朗明亮,她清楚看见了他眼中满是……惊惶。

    陆迢在害怕。

    “陆迢!”秦霁大声喊他,这道声音唤回陆迢的神智,他看见了立在岸边的秦霁,正要游过去,却见她伸手指了指。

    秦霁大声:“先救人——”

    陆迢想起自己为何下来,重新潜入水中捞起那个姑娘,游往岸边。

    秦霁搭手接过那个姑娘,月河也赶了过来。两人一起拉着她上岸时,陆迢重新潜入水中,往另处游去。

    将姑娘交给她的同伴后,月河提醒秦霁,“水里没人了,你不告诉他么”

    秦霁慢慢摇了摇头,视线投向那道往暗处去的浪花,“他不是为了救人。”

    那还能是什么?

    月河好奇,转首发现四周的人群都以好奇的目光探了过来,落水的姑娘掩面紧紧贴在同伴怀中,晴蓝的衣裳全部湿透,紧贴着身躯。她忽然有所感悟。

    莫非是为了……避嫌?

    秦霁拉着她躲去暗处,两个姑娘自然知道她们不是男子,但远处的看客未必。再待下去恐要坏了姑娘的名声。

    秦霁一直望着陆迢游走的方向,未几步,月河先松开她。“你去接你夫君罢,我先回去了。”

    “好。”秦霁心不在焉点点头,脚步却诚恳变快。

    她沿着河岸往下游走,却未在水中找见陆迢,周围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静。秦霁忽然有些没由来的担心,“陆迢?”

    柔嗓喊出他的名字。

    无人回应。

    秦霁边走边喊,踩到河边的棘草,咯吱一声轻响后,她停了声音。

    陆迢泡在河里一声不吭,凝望着她一步步走近。不知是在水里游过一遭,他脸上都是水的缘故,陆迢的眼睛看上去……很亮。

    离他还两步远时,秦霁停下来,招了招手。

    陆迢循着她在的地方,游了过来。

    近了,秦霁看见他胸前衣襟燎出一个破洞,周围一圈焦黑的痕迹,浸过水,蔓延在月白衣襟上的,竟是淡化后的红。

    秦霁在他将到河岸时,俯身递出手,陆迢未有犹豫,抓住了她。

    并不需要借她的力,只是要确认一遍,是她。

    掌心握住的柔荑比他的要暖,陆迢捏了好几遍,没有松开,一直凝视着她。

    秦霁未有察觉,她一直在看着他被花灯燎伤的前胸。这里于一个小姑娘而言,已是很不得了的伤口。

    伤者总是能得到宽待,她的声音放轻许多,抬眸问道:“我们先回去,行么?”

    赵望赶了过来,“大爷,夫人,马车待会儿就到。”

    他们一到筱河河边,便见水里飘着条蓝裙,紧跟着大爷就赶马跳了下去。

    他估摸着情形,着人去安排了一番,这才急匆匆赶来。

    回完话,抬头便瞧见两人连在一起的手,他连忙低下头,可就连两人的影子,也是牵在一起的,他知道自己来错时候了,此刻恨不能找个地缝藏起来。

    “还要请个大夫。”秦霁道,“记得问问可有能治烧疤的药。”

    陆迢听到烧疤二字拧拧眉,却没有多话,左右他牵着她,旁的都不那么重要。

    马车上备了干净的衣裳,陆迢换衣的时候,秦霁就面朝着车厢厢壁。

    腰封放下,揭开里面贴着皮肉的衣裳,陆迢冷嘶一声,对着车厢厢壁的姑娘当即便动了动,又按膝忍住,没有回头。

    “你的伤要紧么?”她的声音却没迟。

    “疼。”陆迢的语气有些柔弱。

    秦霁搁在膝上的一双粉拳紧了紧,下定决心,将要回头看看,却被一只大掌按住脑袋。

    “这里看不清”陆迢声音缓缓,一面拉上了衣襟,掩住左胸愈合不久的伤疤,又问:“回去再帮我上药好不好?”

    秦霁一贯是个好性子,况且他此次受伤是为救人,若不是太急,也不会被那花灯烧着。她虽没被烧到过,却也能明白,这种伤口最是难忍。上个药而已,没什么不好答应的。

    她点了点脑袋。

    秦霁对着车厢,却不知身后的男人听着一副柔弱的语气,其实已经弯唇笑了。

    他知道她并非好骗,而是心好。

    他的声声,很好。

    回到白鹭园,大夫先给陆迢看过伤口,开了一方内服的药,待要拿敷在伤口外的药时,陆迢直接阻了。

    “我书房有。”若是她真不喜欢疤,他也不敢用这外面的东西。

    看完大夫,陆迢嫌那河脏,先去净室洗沐了一遍,方才回房。

    第129章 第 129 章

    一番折腾下来,时辰的确很晚了,夜色浓浓一片,催的人困意四起。

    秦霁将守在廊下的侍女们都打发了去歇息,回到房内,陆迢披发赤足坐在榻边,一身寝衣也没好好穿,露出一半精健的胸膛。那里裹着的纱布还未拆下,是他洗沐时为避免加重,刚刚才缠上。

    他手捧着一卷书,秦霁进来后,将那页折角放了下来,望着她。

    秦霁亦刚刚洗沐完,长发只松松在脑后挽了一个髻。她没忘记自己答应的话,新添一盏灯,稳在榻边灯架,在陆迢身侧坐下来。

    鼻尖闻到清冽的淡淡薄荷香,混杂了其余草木的气息,秦霁微微一怔。

    这香气有些熟悉。

    只是熟悉而已,她没想起来,这是自己亲手调过的汤料配方,曾花了一个上晌做出来,最后送给了某人。

    思绪被扰乱了小会儿,秦霁定住视线,陆迢的燎伤在右胸,他的寝衣便也只脱了一半,左胸依旧捂地严严实实。

    秦霁取下他右胸缠着的纱布后,望了一眼空空荡荡的桌子,“药放在哪儿?”

    陆迢忘了拿来,“落在书房的书架上,青瓷扁口的瓶子,摆在第三格最里。”

    书房向来都是放着要紧东西的地方,他不提,秦霁定然避嫌不去,可他若自己去了,怎知回来秦霁还肯不肯帮他上药?

    他接着道:“我换衣不便,劳你多跑一趟。”

    秦霁端起一盏灯,出了门。陆迢在白鹭园的书房,她还没来过,走进去,里面规整干净,只是乍看去都是黑漆贵木打的物件,瞧着冷沉了些。

    往里走了两步,便在屏风后看见了他说的书架。俯身在第三格一排的瓶瓶罐罐中找出青色扁口的瓷瓶。

    再站起时,书架角落露出的一方木匣吸引了她的注意,木匣前摆放的厚厚一册《苦斋记》未能摆好,是以秦霁有机会发现它。

    再一眼,秦霁认出了它。这是她当初从计划逃出榴园前,在寺庙抄写经文,存放用的木匣。

    她不爱窥视别人的秘密,只这是她的东西,秦霁觉得自己应该看看。

    坐在陆迢的案前,打开这方木匣后,里面的字猝然映入眼帘,秦霁指腹搭在盖上,怔了良久。

    里面放的是一封封信笺,每一封最上,都写着同样的字:

    爱妻声声亲启

    写信的时间亦落在信封,是她离开的这三年,这样的信笺有满满一匣。

    *

    陆迢在房内等了许久,迟迟未听到秦霁的脚步声,横生出许多担忧,踩履下榻。

    才至门口,便见书房那头,一抹纤柔的人影提灯而出。

    秦霁进到正房,陆迢坐回榻边。她垂眸给他上药,抿着唇瓣,与先前一样不爱和他说话。

    然而陆迢仍是觉得,她回来后,有些不同。

    秦霁上药时的动作很是小心,一手拿着玉棒,沾过药粉后在伤处轻滚。烛光照映在两人身侧,乌发半挽的姑娘螓首微垂,一双乌瞳认真盯着男人胸前的伤处。

    一缕发丝从她鬓边滑落,愈发衬出烛光下一张莹白柔美的侧脸。

    不自觉地,陆迢伸出手,如以前一般替她挽至耳后。

    秦霁顿了顿,加快手中的动作。替他将纱布重新包好后,心中一口重石倏然落地,只想快些离开。

    才要起身,就被拉住手腕坐了回去。只是这一回,坐的不是榻,而是陆迢的腿。

    两人身量差的多,秦霁站起来,发顶堪堪能碰到他的肩膀。

    是以如今,陆迢轻而易举将就能揽臂圈主秦霁的细腰,将她提到身前。

    “怎么忽然躲着我?”陆迢的语气颇为亲昵,手背轻抚过她的腮。

    秦霁别扭地偏脸躲开,“我……我没有。”

    “说话都不利索了,还说没有。”陆迢低头,鼻尖想碰碰她的,见她躲得厉害,在将要碰到时又停下来。

    秦霁脑子一团乱,偏他说话时还存心惹她。好像要亲上来了,又始终隔着些距离,让她忽上忽下,不敢放心。

    “没有。”秦霁快速说完,咬住了唇。

    先时在水中,陆迢的举动旁人或许不解,可她看的明白,他是认错人了,陆迢以为掉水的是自己。

    秦霁第一次见到他眼神中有这样的惊惶,她本有些困惑。

    他们不至于此。陆迢分明在成亲前说,要同她做普通朋友。

    可她刚刚看见的是什么?

    陆迢身上的松香,刻意掠近的体温和声音,都让她茫然困惑。

    她是不是被骗了?

    陆迢看着她紧张得不行,轻笑一声,打横抱起秦霁,去了床上。

    披的羊皮再好,也掩盖不住狼的本性。

    “没有?”他缓缓重复,已然换成了疑问的语气。

    陆迢单膝压在秦霁身侧,眸光凝住她偏开的脸,俯身靠近,在她耳畔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的眼睛?声声。”

    秦霁一时气结。

    她有什么不敢?

    说好的普通朋友,秦霁未有一日逾越。食言而肥的人又不是她。

    月河说喜欢是念着,等着,护着。秦霁扪心自问,对他未有一种,该心虚的人绝不会是她。

    秦霁的发簪不知何时被他取了下来。满瀑青丝流泻在锦被之上,也流泻在陆迢指间。

    “陆迢,”秦霁在他掌中慢慢转回来,盯着他柔情蜜意的丹凤眼。

    “食言而肥不是君子所——”

    最后一字尚未说完,陆迢吻了上去,舌尖驱入,消解了秦霁的后话。厮磨缠绵的长吻中,他温声回应她。

    “嗯。”

    “我不是君子。”

    在她面前,从来都不是。

    秦霁被扶着后脑,没法躲开,两人身躯贴的越来越近,秦霁抵着他的肩,手心下滑,循着纱布凸起的地方用力按下。

    陆迢当即闷哼一声,支起上身,腾出手掣住了她的手腕。

    眸光相对,两人都能轻易看出彼此的情绪。

    秦霁冷笑一声,“你不装了?”

    陆迢垂眸,倾身,一张俊脸压在秦霁肩头。

    “不装了。”他的声音有些发闷。

    书房里的锦匣大抵是被发现了,再装下去只会惹人发笑。

    是他骗她。

    他还爱她,念她,想她,藏不住了,不想藏了。

    秦霁呆呆怔住。

    她刚刚还在搜罗着各种说辞,准备和陆迢大吵一架,甚而做好了连夜回府的打算,不料他来了一招釜底抽薪。

    陆迢松开她的手腕,抬手抚上了她的脸颊,神情如常,不笑时带着几分冷峻,眸中却是柔和的底色。

    这是只对秦霁才有的眼神。

    覆着薄茧的指腹抚净她颊侧碎发,他低低轻喃,“我从没想过和你当普通朋友。”

    “声声,我喜欢你,喜欢和你做夫妻。”

    秦霁又怔了一次。

    她从不曾想过,这样直白的话,会由陆迢脱口而出。

    “骗子。”秦霁几乎咬牙切齿。

    陆迢吐出一口浊气,坦荡承认。“我是。”

    那天夜里说的什么做朋友,都是假的不能再假的话。

    他揉着她手腕上被捏出的红痕,低声道:“对不住。”

    秦霁无话可应,只是在他又要亲上来的时候,偏头避开,眼中尽是倔强的神色。

    陆迢的吻空悬着,停在她腮边。

    因着挣扎,她的衣襟松开许多,颈侧露出大片雪肤,泛着可爱怜人的粉意。

    不是这里。

    他亲了亲她,掌心贴着温软的身躯向下,隔着轻薄的绸裳,覆着薄茧的指腹在秦霁腰窝轻轻摩挲。

    他的吻也从腮畔游移到了颈侧,时而吸吮,时而轻咬,总之都是能让人舒服的手段。

    秦霁攥紧了身下的衾被,咬着唇肉,呼吸渐渐急促。

    她的身体,他要比她更清楚。放在以前,秦霁只是看一眼,哼一声,他便知道要往哪里撞,哪里揉。

    没有念,还有欲。

    陆迢凑近她耳边,声音有些嘶哑,“声声,你不想要?”

    清冽干净的气息围在身侧,秦霁耳根红的发烫,说不想是假的,身体的本能哪里又能由她决定。

    “陆迢,我们——”她努力让声音听上去严肃,然而眼睫仍止不住地轻颤。

    话至一半,那份口头的约定又被陆迢亲自打破,他压着她的唇角亲了亲,微微有些得意的神采。

    “我知道了。”

    她想要。

    稍顷,便听到一声娇滴滴的斥骂,像被挟制住要处,毫无威胁的反击。

    事实确然如此。

    男人握起软绵绵的膝窝搭在臂弯,芙蓉纹的纱帐滑落,遮住了曳曳坠地的褶间裙,细看,里面还压着条藕粉的肚兜。

    房内明明无风,那纱帐却尤自摇晃起来。

    纱帐不时又停下,响起男人磁沉的声音,间隔着问她。

    “这里?”“重了?”“歇会儿?”

    几句话轮番问,只有问到最后这句时,才会得到含着泣音的一声“嗯”作为回答。

    隔了三年,陆迢的精力其实耗之不尽,和她做上整夜也不觉累。

    只是秦霁不行。

    她伏在软被上,闭了眼,呼吸变得绵缓。陆迢点了点她的鼻尖,未得半点反应。

    说好的歇一会儿,她转瞬就睡熟了。

    陆迢披衣出门,要了热水进来,沾湿帕子给两人身上细细擦了遍,拥着她睡下。

    翌日,熹微的晨光透进纱帐,隐约现出床上紧密想贴的两个人影。颀长精健的男子从后抱着娇柔的姑娘,两人的发丝交叠在一处。

    未过多久,秦霁先醒了,她梦中一直被一道绳索紧紧缚着,摸过去,却是环在身前的一双手。

    昨夜的记忆慢慢回笼。

    秦霁掰开陆迢的手,双腿还很酸软,仍是咬着牙,拳脚并用将他挤下了床。

    咚地一声响。

    陆迢扶额坐起来,“醒这么早?”

    他拉起落在她腰间的被子,秦霁不说话,侧卧背对着他。

    她生气了。

    第130章 第 130 章

    “秦霁。”陆迢盘膝坐在地上,盯着她的背影。

    秦霁抬手捂住耳朵。

    “秦霁。”

    秦霁掀起被子盖过头顶。

    “秦霁。”陆迢回到床上,轻扯了扯被子,“我们谈一谈,好么?”

    “你该上朝了。”被下传出的声音没什么语气。

    陆迢就是个骗子,和他说话毫无意义,秦霁不想理。

    “今日休沐。”陆迢卧在她身侧,隔着一层被子,他摸了摸她的头。“你不想理我,那就听我说罢。”

    “和你成亲前说的那些,的确是我的权宜之计,我从不打算和你止步普通朋友。

    我就是喜欢你,秦霁。”

    这些话,陆迢平常绝不会宣之于口,肉麻又黏牙。只是想到昨夜她态度突变,唯一的可能便是见过书房那些东西。

    他遮掩不了,索性把自己剖开。

    秦霁仍是不应,他沉默稍时,“你对我无意,我也清楚。”

    这句是入耳的实话。

    被子里的秦霁动了动,陆迢顺势拉下被子,捻起秦霁散落肩头的一缕青丝缠绕指间。

    “可是不喜欢一个人,未必就不能和他一起寻欢作乐。”

    他又靠近了些,唇擦着发丝,几乎要掠过秦霁耳畔。

    “你昨夜难道不舒服么?”

    细微的气流灌入耳中,卷起一阵痒意,与夜间某些记忆重合。

    秦霁耳垂倏地红了个透,被窝下,粉滴滴的脚趾头一个个蜷紧。却不知该回些什么。

    她从未遇到过如此厚颜之人。

    咬了半天唇,秦霁冷着脸道:“我不听了,出去。”

    她实在是很不会生气。

    “昨夜是我的错,我们的约定还做数,倘若——”陆迢说至一半,停下来看着她。

    “倘若什么?”秦霁没好气地扭过脸。

    陆迢支肘在她身侧,“倘若你想过线了,就悄悄告诉我,如何?总归我们是夫妻,你不要委屈自己。”

    迈出了第一步,后面的许多步全是水到渠成。今日以前的陆迢,大概永远都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同自己喜欢的姑娘说出这种话。

    秦霁咬紧后槽牙,她此刻恨不能立刻躲进被子,可又不甘心就这样落于下风,就这么漠然回视着他。

    两人还在较劲,廊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门响后,紫棋在外道:“大爷,刑部的王大人在大门外,等着见您。”

    床边的人停顿片刻,起了身。

    房门合上,秦霁坐起来,掀开自己衣襟往里看了眼。

    抛去许许多多不提,昨夜的确是舒服的。她虽无从对比,却听醉春楼里的花娘们骂过,陆迢于此一道,大抵要比旁人强。

    但不喜欢一个人,也可以和他……秦霁竟然觉得有些道理。

    她被自己的念头吓到,抓了把头发,将这个荒唐的念头摆到脑后。

    果然近墨者黑。

    她得离陆迢远一点才行。

    *

    一大早,刑部房便来了乌泱泱一百多号人,都是在欣兰殿侍奉的宫人。

    今早卯时,欣兰殿的宫人换香时,在地上看到了一滩血,接着便是倒地不起的陈贵妃。

    贵妃娘娘在寝殿中暴毙,死时眼角泣血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宫中上下。圣上勃然大怒,将与欣兰殿相干的所有人等通通押下,责令大理寺刑部共同彻查此事。

    陆迢扫了眼,王茂才奉上一盏热茶,“陆侍郎,此事事关重大,你瞧瞧,咱们从哪开始审?”

    “不急。”陆迢接过茶盏抿了口,“内务府的名录送来了没有?先拿着对对人。”

    *

    白鹭园里,秦霁睡到午时将将转醒。

    紫荷正巧进屋,待秦霁坐到妆镜台前,上前给她梳发。柔顺的发丝轻易挽成狄髻,秦霁在妆匣中选出一只白玉簪,簪了上去。

    紫荷双手落空,抬眼撞见了镜中那张比花还娇的美人面,腮颊透粉,眉眼中漾着零星懒意,唇瓣娇嫩若新桃。明明是一样的面容,却总觉得有哪儿不同,宛若水灵灵的花骨朵全然盛开了一般。

    怪道大爷如此牵挂,连夫人几时醒都能猜准。被镜中人望了一眼,紫荷垂首放下骨梳。

    “夫人,厨房里炖着一盅鸽子汤,里面加了新鲜的莲子,现下火候正好,咱们用些罢?”

    “好。”

    才说完,鸽子汤就端进了偏厅,另有几碟菜,分别清是蒸鲥鱼,五香茄子,

    及着一碗蜜渍豆腐。

    都是刚刚做成,秦霁刚醒便吃上了。

    用罢饭,她去见了庄子上的几个管事,问了田产和收成。永安郡主和长公主给她的着实不少,现今这些田产都在她手里,无论如何都得过问过问。

    今日只叫了五个管事过来,却也够秦霁忙整个下晌。

    她学过管家,但真正处理这样多的账目,还是第一次。陆迢早先提过一个嬷嬷,今日也将她请了过来,在旁指点。

    一应事宜忙到傍晚,才勉强收尾。秦霁留嬷嬷在园中用饭,她一万个推辞不敢。

    秦霁只好备下礼物,另有二十两银放在提盒中一并交给她,使白鹭园的马车送她回家。

    回了正屋,秦霁在案前翻看这些田庄以前的账目。未几,紫荷走进来,道:“夫人,大爷的人回来报信说官署事忙,让您自己先用饭,不必等他。”

    她问道:“现在叫人摆饭么?”

    秦霁想说不用,转念一顿,“摆上来罢。”

    夜里灯烛一寸寸矮下去,待秦霁看完那些账册,做的批注也写满了小半本册子。

    合上书页,正房空空荡荡,只有她一个人。

    烛火也只剩伶仃一盏,秦霁看了对面的书案一眼,笔架上挂着粗细不同的两只狼毫,案面干净无物。

    房里本来只有一张书案,陆迢先时待在书房。后来说太晚,提灯回房不方便,在榻上待了几日后,房里多出来一张书案,与原先那张相对。

    秦霁起身,环视了一圈周围,莫名觉得有些不习惯。

    大约是这间房太大,她想。

    靠近门口的灯架上,秦霁换了一只新烛,点燃后便去歇了。她睡的很好,不知陆迢何时回来,也不知他第二日是何时走的。

    更不知,有人在她睡着的时候,偷偷亲了她的脸。

    *

    一连多日,陈贵妃暴毙一案仍是悬而未决,刑部众人依旧忙的不可开交。

    官厅外,王茂才与六品补子的官员说完话,忧心忡忡上了台阶。他身后,几位刑部的主事跟进了官厅。

    “陆侍郎,他们大理寺已经揪出下毒的人了,你说我们是不是也该……”说话间,王茂才转向戒律房的方向,那里是审讯犯人的地方,拶指,夹棍,木枷各类刑具一应俱全。

    陆迢从成堆的案牍中抬起头,声音淡淡,“王大人在刑部待了十余年,难道连刑名都记不清楚?”

    本朝律法列有明文,不得逼供认罪。王茂才抹了把额上急出来的汗。

    “这……下官清楚。可是……”

    可是律法没不让刑讯,只说了刑训的次数不得超过三次。

    王茂才回头望了眼自己身后的同僚,那几位却毫无附和之意,同时支支吾吾低了头,王茂才心里呸了声,拱手对陆迢作了个揖。

    “他们大理寺才两日就定了案犯,咱们刑部关着这么多人,多日都未有进展,是不是慢了些。这些日咱们刑部的人出去,都要比他们大理寺的矮上一头。”

    这番话说的中气十足,颇有几分大义凛然的气势。他身后的官员听得这番为己出头的话,默默抬直了颈。

    陆迢耐着性子听完,倏然一笑,点头应道:“王大人说的是,既如此,我也不好放着几位的前程坐视不管。”

    他风华正盛的年纪,又有一副顶好的皮相,笑起来让人只觉亲近。然而共事久了便知,这人含笑的本意,绝不是为了与人为善。

    指节叩响桌案,一声一声,后面的官员的颈又默默低了下去。

    陆迢这才道:“某这就写封折子,向今上请旨,正好大理寺最近有几个缺。刑部庙小,如你这等有才干的人物还是得去那里一展身手如何?也免得在这里屈才。”

    厅中静了下去,陆迢拂袖起身,“还有谁想与王大人一处高就,只管告诉陆某,将名字写在这张纸上。同僚一场,凡有所求,我必定尽力相帮。”

    他出了官厅,脚步声走远后,里面剩下的人松了口气,面面相觑。

    站在最末的一人先开了口,他扶稳自己的官帽,道:“陆侍郎这么做必定有他的道理,咱们不妨再等等罢,此事事关重大,急不得半点。”

    这话提醒了在场的众人,这确然不是件小案子。贵妃暴毙本是天子的家务事,于情于理,都该交给宗人府去查,而不是他们这些外臣。

    然而朝中上下对此事无有异议,只因牵扯到了四皇子。陈贵妃暴毙前夜,用了四皇子遣宫人送去的一盘荔枝,那宫人当夜便咬舌自尽,剩下的宫人带来刑部,都是一问三不知。

    现今坊间上下都有传闻,道是四皇子为了让六皇子尽快回到封地,才对六皇子的母妃下次重手。

    今上将四皇子禁足宫中,但迟迟未有下文,而是等着刑部和大理寺的决断。此间便有许多值得深思的地方。

    一个开了口,其余几人纷纷跟着点头,“罢了,咱们就再等等,让大理寺那帮人得意几日。”

    风向转瞬便倒向另一头,王茂才一一看过这几人,鼻腔重重哼了一声,“真是一帮软骨头。”说罢甩袖跨出官厅。

    “人生在世,谁还不被说上两句。王大人就是性急,白白得罪了陆侍郎,还要把气撒在我们身上。哎!怎么就不能等等在看呢?”

    半月过去,事情在刑部仍旧毫无进展,然而大理寺已经找出了四皇子指示的重要人证物证。

    众人等着等着,等到了刑部所有人被罚俸两月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