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027
腊月二十九,陶正青再次来到乔家村。
乔钰从河边清洗衣物回来,远远看到他,扬声打招呼:“陶大哥办完事情了?”
陶正青愣了下,顺着他的问话点头:“事情都办妥了,过来看看。”
乔钰推开门,招呼陶正青进来:“陶大哥你先进来,梁大哥这会儿正在灶房准备午饭。”
“准、准备午饭?!”
陶正青失声惊呼,仿佛听到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乔钰踮起脚晾晒衣物,闻言回头看他一眼,发现陶正青一改往日的故作老成,两只眼瞪得滚圆,尽显少年气。
乔钰强忍笑意,明知陶正青失态的原因,偏要坏心眼地刺激他:“陶大哥尽管放心,梁大哥虽然厨艺平平,但他做的饭菜还是勉强可以入口的。”
陶正青干笑两声,他哪里是担心饭菜是否可以入口,而是纯粹震惊于“大皇子殿下亲自下厨”这件事。
他神情恍惚地走进灶房,商承策果然坐在灶塘前,动作熟稔地添柴。
陶正青:“”
“殿大公子。”
商承策见好友过来,放下火叉起身:“你来了。”
陶正青看了眼门外,乔钰晾好衣物,正坐在树下放声诵读。
书声琅琅,精气神十足,只是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
陶正青由此联想到乔钰的遭遇,怕是砒霜所致,至今仍未痊愈。
“我交代你的事情都办妥了?”
陶正青回过神,正色道:“殿下,经过这些天的调查,追杀您的那群山贼确实与徐氏有关,只可惜我们慢了一步,赶到时他们已经服毒自尽。”
商承策并不意外,徐氏一族本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必要时候可以舍弃成百上千条人命。
“就算拿到了证据,仅凭你我的力量,也无法撼动徐氏分毫。”商承策安慰自责的好友,紧接着又问,“还有另一件事,你查得怎么样了?”
陶正青一板一眼道:“您让我查乔钰的身世,但这么些天过去,仍旧毫无头绪,一点线索都没查到。”
“此外,我还在青州府发现了疑似宣平侯府的行踪。”
商承策有些遗憾:“宣平侯府?可是与山贼有关?”
陶正青摇头:“我只查到宣平侯府的护卫在宛宁县出现了一阵,顺藤摸瓜查下去,却怎么也查不到那人的踪影了。”
既然与山贼无关,商承策便没了刨根究底的兴趣,吩咐道:“你回去准备一下,正月初一动身。”
陶正青应是,婉拒了乔钰让他留下用午饭的邀请,策马前往清水镇-
腊月三十,岁末除夕。
乔钰清早起来,着手准备年夜饭。
商承策穿了身崭新的袄子,坐在檐下择菜。
见乔钰取出在铁铺特别定制的铁锅,商承策福至心灵:“今日可是要兑现承诺了?”
乔钰嗯了一声:“饯别宴,当然要吃点好的。”
商承策怔了下,没有反驳乔钰口中的那句“饯别”。
为了母亲,为了那些支持他的大臣们,他不能一味地逃避,沉溺于安逸享乐。
他该回去了,京城有一场硬仗等着他。
“今天荤素搭配,家里的蔬菜都择一点。”乔钰吩咐商承策,转而爬上凳子,从挂在屋檐下的竹篮里取出中旬时在镇上买的猪肉和牛肉,“我来处理荤食。”
这年头耕牛珍贵,乔钰之所以能买到一大块牛肉,是因为这头牛上山吃草不慎摔死,主人家这才将其杀了,拿到镇上售卖。
那天正巧碰到,乔钰索性多了买点。
将猪肉和牛肉切成片,薄如蝉翼的肉片整齐铺在盘子里,很好地满足了乔钰的强迫症。
乔钰又取出花椒八角等调料,清洗后放到一边备用。
等商承策处理好几样蔬菜,洗净后端着盆进来,正好看到乔钰将漂着萝卜和野杞的清汤倒入铁锅的左边一格。
商承策头一回见被铁片一分为二的铁锅,走上前好奇打量。
见乔钰又将漂着花椒、八角、桂皮等调料的红汤倒入右边那一格,他凑近嗅闻,下一瞬偏头打了个喷嚏。
“这是什么?为何有两种汤底?”商承策揉了揉鼻子,“闻起来很香,但似乎有些过分刺鼻了。”
乔钰仗着年纪小,使唤商承策把两宫格的铁锅端出去,放到正屋的炉子上,边走边解释:“这是火锅,一种新鲜吃法。”
商承策向他投去求知若渴的目光。
“将蔬菜肉片放进去,稍微烫一烫就能吃。你不能吃辣,就吃左边的清汤,我爱吃辣,就吃右边的辣汤。”
前世乔钰生活的那个年代,蓝星资源枯竭,除了站在金字塔尖的大人物,大多数人连吃饱饭都做不到。
乔钰因着职业的特殊性,有幸品尝到许多上个世纪流传下来的美食。
一次庆功宴上,乔钰和同伴吃了顿火锅,自此念念不忘,还向宴会的大厨请教了做法,只待有朝一日亲自下厨品尝。
可惜直到他死的那一刻,这个愿望也没能实现。
死而复生后,乔钰觉醒前世的记忆,就将火锅的计划提上日程。
大商没有辣椒,乔钰便以花椒代之。
除夕夜吃火锅,一方面心愿得成,另一方面可以加深商承策对乔家村、对他这个救命恩人的印象。
无论过去多久,只要想到火锅,就会想到乔钰。
不说铭记终生,记个十年八年不成问题。
等到那时,乔钰差不多也走到科举的最后关卡了。
准备好食材,乔钰招呼商承策坐下:“距离午时只有小半个时辰,先吃吧。”
乔钰夹了一筷肉片,放入辣汤中,口中念念有词:“一二三”
商承策不明所以,但有样学样,也把肉片放到清汤里煮:“一二三”
“好了,可以吃了。”
一声令下,烫熟的肉片在蘸料里滚一圈,迫不及待塞进嘴里。
乔钰被烫得直吸气,却怎么也舍不得囫囵咽下,细细品尝,充分感受麻辣的汤汁在口中迸溅开来的美妙口感。
一片肉还不够塞牙缝,乔钰又连着吃了四五片,额头渗出细汗,还不忘点评:“肉质鲜嫩,花椒虽不如辣椒,但我已经非常满足了。”
穿越到古代,身边群狼环伺,但凡走错一步,将满盘皆输。
若非乔钰的内心足够强大,早就被击垮,一蹶不振了。
但无论如何,面对种种阴谋算计,是个人心情都不会好。
好在贼老天对他也不是坏得彻底,在黑暗中施舍给了他一束光。
身边有三五好友,有真心关爱自己的长辈,还如愿吃到了火锅,对乔钰而言是极为珍贵的慰藉。
循着光勇往直前,相信有朝一日定能迎来胜利的黎明。
商承策默默记下辣椒此物,赞许道:“萝卜和野杞提鲜,肉片口感嫩滑,青菜爽口解腻,果真一绝!”
乔钰得意挑了挑眉:“可要尝一尝辣汤的?”
商承策踌躇片刻,终究没忍住诱惑。
再然后,他被辣红了眼,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乔钰不仅不担心,反而拍着桌哈哈大笑:“如何?是不是好极了?”
商承策大口饮水,哭笑不得地摇头:“罢了,我还是老老实实吃清汤的罢。”
乔钰不再强求,两人边吃边谈天,一旁桌上的食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一个时辰转瞬即逝。
乔钰单手托腮:“梁大哥可满意今日的饯别宴?”
“我已经很久没这么满足过了。”商承策吃得撑肠拄腹,悄悄在桌下按摩腹部,唏嘘感叹道,“滋味极好,毕生难忘。”
令他难忘的不仅仅是今天的火锅,还有绝境逢生后的午夜里,那碗冰冷的菜粥。
乔钰心满意足,不枉他耗费一上午的时间准备。
稍歇片刻,两人收拾了这满桌的狼藉,各自回屋,看书或午睡。
傍晚很快到来。
乔钰煮了一盅热茶,放在炉子上温着,和商承策相对而坐。
两人手中捧书,互不打扰。
福宝寿宝安静趴在脚边,听炉子上的水壶发出的咕噜声打瞌睡。
夜色渐深。
乔钰打了个哈欠,喝口茶提神,继续守岁。
“应该快到子时了。”
正嘀咕,门外便响起噼里啪啦的爆竹声。
乔钰立马起身:“走,放爆竹去。”
商承策负责点火,在爆竹炸开的前一刻迅速后退。
爆竹声震耳欲聋,绽开的光亮映出乔钰脸上的浅淡笑意。
辞旧迎新,明年将会是诸事顺遂的一年
放完爆竹,两人关门进屋。
乔钰变戏法似的取出一根蜡烛和一块木板。
木板中间有个小圆洞,乔钰将其立在桌上,随后点燃蜡烛,放在木板的左侧,调整好位置,又取来一张宣纸。
宣纸是乔钰白日里练字时废弃的,写了满满一面的端正楷体,很是赏心悦目。
商承策围观全程,很是不解:“钰弟,你这是作甚?”
乔钰神秘地眨了眨眼:“新年伊始,给你变个戏法。”
商承策来了兴致,搬着凳子不远不近坐下:“我很期待。”
“睁大眼睛,你可要看清楚了。”
“嗯,从现在起我眼睛都不眨一下。”
乔钰失笑,明明是皇子,给人的第一印象却是老实巴交,难怪原书中没有好下场。
葬身江河不说,还让二皇子以“皇兄生死未卜”为由,说服兴平帝让他负责祭天大典的相关事宜,一时间风头无两,为后来的入主东宫奠定基础。
现如今商承策活得好好的,就绝不能让二皇子有出头的机会。
二皇子出不了头,萧鸿羲就不会有从龙之功,乔钰也就爽了。
乔钰拿起宣纸,立于蜡烛前面。
他再次强调:“睁大眼看清楚。”
商承策好脾气地应是,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
只见乔钰稍稍调整宣纸的位置,使其与蜡烛和木板上的小孔在一条直线上。
烛光透过薄薄一层的浅黄色宣纸,商承策发现宣纸被乔钰拿反了,正欲提醒,乔钰抬起另一只手,指向墙面:“看。”
商承策转眸看过去,下一瞬发出没见过世面的轻呼:“墙上有字!”
乔钰得意挑眉:“不过略施小计,想知道这是什么原理吗?”
商承策一眨不眨地看着墙面,专注而又好奇:“还请钰弟赐教。”
接下来,乔钰用通俗易懂的词汇,向商承策解释了何为“小孔成像”。
“无意中发现的小把戏,虽是奇淫技巧,但如果利用得当,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乔钰放下宣纸,“你想试试吗?”
商承策迫不及待上前来,亲手实践一番。
乔钰立在一旁,似漫不经心道:“等梁大哥回去了,若是家中老人过寿,这不失为一个博得对方欢心的办法。”
饭都喂到嘴边了,你可别让我失望啊。
商承策忽然想到祭天大典,眼中燃起光亮:“钰弟此言有理,我记住了。”
商承策又玩了会儿,凑近了仔细研究。
乔钰取出事先准备好的押岁钱,递给商承策:“喏,你的。”
商承策怔了下,失笑。
他放下蜡烛和宣纸,扶好摇摇欲坠的木板,同样取出一份押岁钱,放到乔钰手上:“喏,你的。”
“新年快乐。”
乔钰应了声,烛火映照出他认真的面孔:“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才会那样悲伤那样绝望。”
商承策瞳孔收缩。
“但我希望明日一别,经年重逢,你我都能成为更好的人。”
商承策一时哑然,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知道了?”
乔钰淡声道:“白天我无意中看见你在收拾东西。”
商承策张了张口,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好,我会的。”
翌日天未亮,陶正青再一次来到乔家村。
商承策翻身上马,对送行的乔钰道:“记得书信联络,好好读书,盼来日相见。”
乔钰笑着应好:“一路顺风。”
商承策抱拳:“珍重。”
随后一抖缰绳,与陶正青乘着夜色离开。
马蹄声渐渐远去,乔钰折返回屋。
偌大的院子冷清清的,好在有福宝寿宝的玩闹声,倒显得不那么寂寥了。
昨晚守岁,下半夜才睡。
这会儿醒来,也只睡了一两个时辰。
乔钰打算睡个回笼觉。
解开衣衫,褪下鞋袜,乔钰掀开被褥,看到一沓银票。
目测有万两之多。
乔钰收起银票,把自己裹进被褥里,闭眼睡去-
乔钰只睡了半个多时辰,就被敲门声吵醒。
忍着躁意起身开门,门外站着乔耀祖,上来就塞给他一把花生:“乔钰,新年好。”
乔钰手指紧了紧,掌心的花生捏得“咔嚓”响,惺忪睡意散去大半:“新年好,有什么事吗?”
乔耀祖笑容和善:“我爷让我来叫你,待会儿跟咱家一块儿山上祭祖。”
大年初一祭祖,此乃延续上百年的风俗。
乔钰既来到大商,答应乔大勇过继的提议,就得入乡随俗,做好乔大庆仅存于世的亲人该做的事情。
“我知道了,稍后就来。”
“哎,好!”
乔耀祖回自家去,乔钰速战速决,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带着前两天做的饼子出了门,路上边走边吃。
也是巧了,路过乔文德家,一家人也准备上山祭祖,双方迎面撞上,乔文德原本跟乔金乔银有说有笑,见到乔钰的瞬间,脸色便阴沉下来。
“大过年的,真晦气!”
乔金被福宝咬过的屁股隐隐作痛:“回来还得用艾叶泡个澡,去去晦气。”
乔银:“可不是!否则今年一整年都要倒霉!”
父子三人一唱一和,挤兑乔钰的意思不要太明显。
反倒是叶佩兰,经过那夜的恐吓,这会儿安静站着当隐形人,头都不敢抬。
乔钰拎着竹篮,里面放着年前采购的祭祖所需的贡品、香和纸钱:“谁说不是呢,出门就撞鬼。”
乔文德三人:“???”
等他们反应过来,意识到乔钰在骂他们,人已经走远了,停在村长家门口,正跟乔耀祖说话。
乔大勇出来,问乔钰:“东西都准备齐全了?”
乔钰点头,给他看竹篮里的东西。
“行,这就够了。”乔大勇掀开盖在最上面的布巾看了眼,又盖回去,“走吧,上山。”
乔大勇家十几口,并乔钰一行人乌泱泱上了山。
途中遇到好些村民,都热情地同乔钰打招呼。
伸手不打笑脸人,乔钰又不是挑事精,自然笑脸相待。
很快来到乔大庆的墓前,乔钰学着乔大勇,先摆贡品,然后烧纸钱,最后点燃三炷香,插在坟头上,跪下磕三个响头。
乔大庆无儿无女,因着身体残缺,到死都没有成亲,所以乔钰只需祭拜他一人。
其他人家的祭祖还在继续。
乔钰被烧纸钱的烟雾呛得咳了好几声,躲到背风处,不曾想此处还藏着一人。
乔钰垂着眸,只瞥见藕荷色的裙摆,知她是女子,打算到另一边,却被叫住。
“钰哥儿。”
乔钰脚下一顿,抬头发现对方居然是乔文德唯一的女儿,乔玫。
到了嘴边的大姐咽回去,乔钰神情淡淡:“你怎么在这儿?”
“爹说女人不能祭祖,让我送完祭品在这里等着。”乔玫营养不良但难掩秀美的脸上闪过局促,忽然想到什么,往乔钰手里塞了一把东西,“大姐我没啥好东西,这个给钰哥儿吃,你别嫌弃。”
乔钰低头,又是花生。
乔文德两口子重男轻女,即便是唯一的女儿,乔玫也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她不仅要帮着叶佩兰操持家务,干农活,还要被哥嫂使唤,沉默寡言,在家里的存在感极低。
若非今日,乔钰差点忘了这号人。
乔钰没想到乔玫会给他花生。
九岁之前,乔钰每次被打,乔玫都会躲得远远的,生怕被殃及到。
但乔钰记得,他被叶佩兰勒令不许吃饭,饿得头晕眼花时,乔玫曾有两次偷偷给他塞吃的。
乔钰对她的感官比较复杂,没有敌意也不存在过多的善意,现下更不会因为她的一把花生感动,只淡声道:“谢谢。”
乔玫笑了笑,小声说:“钰哥儿,你要好好的。”
乔钰眸光微动:“我会的。”
但不是现在。
“钰哥儿,走了!”
远处传来乔大勇的呼唤,乔钰颔首示意,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去。
一行人下了山,乔钰正打算回家背书,顺便练几张大字,乔文江忽然叫住他。
“乔钰,你可是咱们村头一个去镇上读书的,今儿老夫要给村里人的写对联,你也过来帮忙吧。”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乔钰不信乔文江会这样好心,给他表现的机会。
无非是想借此机会让他出丑,好给自己和乔文德一家找回场子。
啧,真是个好弟弟。
乔钰微微睁大眼,似有些诧异:“写对联?我可以吗?”
乔文江似笑非笑:“你高低也是进了镇上最好的私塾,怎么?难不成这几个月柴先生什么也没教你?”
乔钰矢口否认:“非也,先生教学有方,我学到了很多。”
不仅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在柴振平的几次指点下,书法方面也有很大进步。
乔文江有些酸,柴振平不过是运气好,早几年考取了举人功名,又恰巧教出几个有出息的学生,若他没有得罪钱大富,指不定谁更厉害。
“既然如此,那就过来写吧。”乔文江不冷不热道。
乔钰看向乔大勇,后者无声点头,便跟上乔文江:“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乔文江不以为意,这小子真会咬文嚼字,多半还是个绣花枕头,表面风光罢了!
“写对联喽!”
不知谁喊了一句,每家每户都有人拿着红纸出来,向村尾的老桂花树下涌去。
往年写对联的只有乔文江一人,这会儿见他旁边还坐着个乔钰,村民们不免疑惑。
“钰哥儿这是干什么?”
乔钰答道:“三叔让我跟他一起写对联。”
写对联?
众人看着乔钰的细胳膊细腿,质疑表现在脸上。
这在乔文江意料之中,他此举本就是想给乔钰一点教训,让乔钰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自不会解释什么:“要写对联就快点,别磨磨蹭蹭。”
村民们自发排成长队,只不过都排在乔文江面前,乔钰这边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乔文江得意之色不加掩饰,乔钰也不恼,冷静提醒:“三叔,你写错字了。”
乔文江定睛一看,还真写错了,不免老脸一热,给自己找补:“昨晚守岁睡得太迟,这会儿头脑正晕乎。”
既写错了字,一张红纸就要报废。
请乔文江写对联的妇人见废了张纸,心里不高兴,但她儿子在村塾读书,还得装作不在意,大方一挥手:“没事儿,我这边还有新的,重新写就是。”
“乔钰,可以为我写一副对联吗?”
乔钰正在思考,面前出现两张红纸,抬眸看去,乔耀祖站在他面前,笑脸中夹杂着安抚意味。
乔钰忽而笑了:“当然可以。”
乔文江见状,冷冷看了眼乔耀祖,可惜后者已经看穿他的虚伪,铁了心要站在乔钰这边。
“乔钰你慢点写,字写得丑一点也没关系,毕竟你也没读”
——就算乔钰写得不好,他也要夸赞几句,免得他伤心失落。
乔耀祖暗暗想着,忽然听到有人惊呼。
他扭头,发现排在乔文江面前的村民个个伸长了脖子,眼都不眨地盯着乔钰?
或者说,盯着他面前的对联。
乔耀祖不明所以,直到他定睛看去——
原本空无一字的红纸上显现出“门迎旭日财源广”七个字。
笔墨酣畅,笔走龙蛇。
横撇竖捺,回锋收笔,尽显潇洒恣意。
乔耀祖满目惊艳,几乎挪不开眼。
反观乔文江,震撼过后则是不可置信:“这是你写的?!”
乔钰举手示意,指间尚且握着毛笔:“显然是我本人所写。”
村民们这会儿也从震惊中回神,看看乔钰的字迹,再看乔文江的。
“我怎么觉得钰哥儿的字更好看?”
“不是你一个人这么想。”
声音虽小,乔文江却听得一清二楚,脸色比开了染坊还精彩。
乔钰轻笑,用只有他们二人可以听到的声音:“承让。”
乔文江一口老血哽在喉头,险些把笔杆子折断。
自从乔钰秀了一手,找他写对联的人越来越多。
到最后,手写的对联数量竟隐隐压过乔文江。
结束后,乔耀祖同乔钰耳语:“我数了下,他只写了二十副对联,而你写了二十八副。”
乔钰看着乔文江落荒而逃的背影,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正月初二,乔钰带着两斤猪肉去卢家拜年。
卢大夫皱着眉头:“来就来,带什么肉?”
乔钰把挂肉的草绳塞他手里:“您也知道我的身体,吃不了太多荤腥,就给您送来了。”
卢大夫没好气地说:“你可以不买。”
乔钰笑眯眯,不说话了。
卢大夫把肉给卢老大,拉着乔钰坐下:“药丸按时吃了?”
乔钰嗯嗯点头:“一日三次,从未间断。”
卢大夫闭眼,给乔钰诊脉。
片刻后,他出声道:“比刚开始的时候好一点。”
但也只是好了一点。
乔钰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轻声道:“死不了就行。”
就算只剩一口气,他也要把乔、萧两家的人一起拖下地狱。
卢大夫收手,边开药边说:“有些话我不问,但我劝你还是惜命一点。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乔钰笑而不语,把卢大夫气得够呛。
“自己煎药!”卢大夫起身就走,走出几步又转身,“中午留下吃饭。”
乔钰超大声:“好!”
卢大夫:“哼!”
此后数日,乔钰鲜少出门,看书练字,闲暇之余晒晒太阳,过得很是安逸。
正月十四,乔钰和原主的生日。
这天早上,乔钰和往常一样,睡到自然醒起床。
他给自己煮了碗面。
一碗素面,上面漂着绿油油的青菜。
中午,乔钰又给自己做了三菜一汤。
两荤两素的那种。
开饭前,乔钰从灶房翻出一个好几天前的馒头,中间掏个小洞,蜡烛插.进.去,用火折子点燃。
刺目的阳光从正屋门口涌入,衬得烛光犹如萤火,微不足道。
“生日快乐。”乔钰说。
给原主,也给他自己。
还有远在千里之外的萧鸿羲。
希望萧鸿羲能喜欢今天乔钰为他准备的大礼-
乔钰曾向商承策旁敲侧击过,京城人士多在傍晚时分举办宴席。
下午闲来无事,乔钰练了两篇四书文,确保手感不曾生疏,又去卢大夫家帮忙。
卢大夫制作药丸,他就在一旁打下手。
一老一小之间没有任何交流,乔钰鼻息间萦绕着苦涩清淡的草药香气,心中无比宁静。
眼看夕阳西斜,卢大夫家的灶房烟囱里冒起炊烟。
卢大夫隔窗看一眼,将药丸装进罐子里,盖上盖子,放到木架上:“晚上留下来吃饭。”
乔钰狮子大开口:“我要吃一碗半。”
卢大夫没好气地瞪他:“什么时候少你吃的了?”
乔钰笑嘻嘻,凑上前给他捏肩捶背。
在卢家用过饭,夕阳还未落下。
乔钰连吃带拿,捧着卢大夫大儿媳给的肉饼和菜饼回家去。
乔钰过了桥,又向南走了几步,从村口进村。
落日余晖照在他的身上,将因为营养不良而泛黄的头发镀上一层璀璨金光。
乔钰眯眸,发现前方不少人聚在乔大勇家门口,正欲路过时看个究竟,乔文江最先发现了他,指着乔钰高喊:“就是他!他就是乔钰!”
乔钰:“???”
有一衙役打扮的男子拨开人群走出来,径直来到乔钰面前:“你就是乔钰?”
乔钰眨了眨眼,点头应是。
“他们说这人在你家中。”衙役一抖手中画像,举到乔钰眼前,“是与不是?”
乔钰定睛一瞧,这人可不正是年初一那天离开的商承策!
“官爷,全村所有人都看见这人住在乔钰家里,这还能有假?”
“官爷,莫非这人犯了什么事?”
乔文江仗着童生身份,在一旁喋喋不休地追问,聒噪得紧。
乔钰心思流转,双眼睁大,一副被说中了的表情:“他的确在我家。”
衙役收起画像,用命令的口吻:“带我去你家。”
乔钰目露警惕之色:“你是?”
乔文江迫不及待想要看到乔钰被画像上的人牵连,替衙役答道:“奉县令大人之命前来征收赋税。”
征收赋税的衙役,又怎会随身携带当朝皇子的画像,还一副追查犯人的姿态?
乔钰隐隐有了猜测,恍然大悟:“原来是县城来的官爷,您这边请,我这就带您去见他。”
衙役倨傲地睨了他一眼:“带路。”
乔钰笑容不变,快步走到他前面。
两人走到村尾,又向东走了一段路,在第三家院门前停下。
乔钰用钥匙开了锁,却没有立刻进去,而是退至一旁:“官爷,您先请。”
衙役不咸不淡应了声,推开半旧的院门。
开门的瞬间,银芒一闪而逝。
衙役身体一僵,轰然倒下。
乔钰环顾四周,确保四下无人,费力将人拖进门内,不忘关上门。
乔钰把衙役扔在水缸边,捡起树下亲手制作的机关,将其放回到树上。
细线自机关的尾端垂下,蔓延到院门的门头上。
“蛇毒效果不错,不枉我深夜进山,掏了一夜的蛇窝。”
乔钰赞了句,确保机关正常运行,这才重新走向衙役。
衙役眉心一点红,丝丝缕缕的鲜血从针尖大小的伤口溢出。
双手有厚茧,腰间藏暗器,后槽牙内更藏有致命毒药。
“是你自己找来的衙役服饰,还是什么人给你行了方便?”
徐氏和萧氏,本就是一丘之貉。
可惜此人来迟一步,商承策已经离开了。
商承策最好能争气一点,乔钰可不希望科举入仕后他坟头的草已有三尺高。
福宝寿宝嗅觉灵敏,闻见空气中浅淡的血腥味,跑来嗅嗅闻闻。
乔钰各拍了他们一下:“别闻,脏。”
“嗷呜~”
乔大勇家门口,众人仍未散去,就画像上的“梁二狗”展开激烈讨论。
“我就说这个梁二狗有问题,他家明明在柳树村,却一直住在乔钰家不走。”
“莫非他犯下了什么杀人越货的重罪,官爷才会在征收赋税的时候询问他的下落?”
“很有可能。”
乔文江和乔文德对视一眼,满脸幸灾乐祸的笑。
收留逃犯,罪加一等,乔钰这次逃不掉了!
正议论纷纷,各种揣测层出不穷,乔钰又出现了,只是不见方才那位衙役的身影。
“钰哥儿,官爷呢?”
“钰哥儿,你老实告诉婶子,那个梁二狗到底是什么人?”
乔钰叹口气:“既然人都找上门了,我也就不瞒大家了。”
村民们头皮一紧,难道还真是个罪犯?
乔文德自以为抓到了乔钰的把柄,高声道:“我就说他有问题!”
乔钰轻飘飘看他一眼,乔文德心尖一颤,怂了吧唧地缩起脖子。
“他其实不叫梁二狗,而是叫梁佑。”
“他也不是柳树村的人,而是从外地来。”
“梁佑应他爹的吩咐外出办事,不料遭遇山贼,随从惨死,他也受了重伤,是我救下了他。”
乔大勇半信半疑:“那为什么官爷会找上门?”
乔钰从善如流道:“我问了官爷,是因为梁佑的家人见他迟迟不回,便报了官,托关系四处寻找他的踪迹。”
众人见乔钰的神情不似作伪,当下信了大半:“原来如此。”
乔钰又道:“至于官爷,他已经带着梁佑离开了。”
乔文江不甘心,正要说他没看到衙役离开,村口又出现了一名衙役。
“奉县令大人之命,来乔家村征收赋税!”
乔大勇愣住:“刚才不是有位官爷来过了?”
乔钰打量着后来的衙役,不疾不徐道:“这附近大大小小的村子也有十好几个,许是哪一位官爷记错了?”
“幸好大家伙儿还没来得及上缴赋税,否则前头那位走了,这位官爷说不定还以为我们想要逃税,那就麻烦了。”
乔大勇不无庆幸地说,大步迎上去。
乔钰名下无田地,且尚未成年,只需缴纳一份口赋。
上缴赋税,看着衙役在名册上记下记下“清水镇乔家村乔钰”,乔钰施施然离去。
到家时,夜幕降临。
乔钰点燃油灯,轻声呢喃:“好戏要开场了。”
千里之外的京城,宣平侯府车马盈门,宾客满座。
只因今日是侯府大公子——萧鸿羲的生辰。
宣平侯乃吏部尚书,掌管朝中官员的选拔、任免和考核,是除两位丞相以外,人人趋之若鹜,争相讨好的存在。
更别说如今大皇子生死未卜,二皇子深得天子偏爱,萧鸿羲作为二皇子的伴读,身份自然水涨船高。
席间有人感叹:“萧大公子十一岁的生辰宴,隆重程度只比萧侯略逊一筹。”
同僚自斟自饮,笑道:“连左相都赏脸前来,放眼京城各家小辈的生辰宴,这可是从未有过的殊荣。”
更别说还有陛下和皇后娘娘分别派人送来赏赐。
官员看着游走席间,与人谈笑自若的萧鸿羲,啧声感叹:“萧大公子,前途不可限量呐!”
这一刻,萧鸿羲也是这么认为。
他打算今年下场,回青州府参加县试。
争取一举夺取案首,顺便找机会去乔家村,亲手解决了乔钰。
除夕已过半月,萧磊却迟迟未归,萧鸿羲就知道青州府那边一定发生了什么意外。
他需要亲自走一趟,只有亲眼看到乔钰断气,他才放心。
“令郎仪表堂堂,器宇不凡,黄大人更是对令郎寄予厚望,赞不绝口”
萧鸿羲听着吏部侍郎的恭维,身后无形的尾巴几乎要翘上天。
正要谦虚几句,前方传来一阵喧闹声。
萧驰海和萧鸿羲不约而同循声望去,一道玫红色的身影闯入眼帘。
女子盛装出席,妆容艳丽,旁若无人地又唱又跳。
身姿曼妙,声若黄鹂,顷刻间吸引了席间所有宾客的注意。
在座诸位皆身份不凡,一眼分辨出苏姨娘的身份非寻常歌姬舞姬,与左右低声窃语,不时看一眼宣平侯和岳氏。
岳氏认出来人是侯爷的宠妾,苏姨娘,脸色顿时沉下:“苏氏疯了不成?来人,还不快请苏姨娘回去!”
丫鬟上前,却无法近身,吓得脸都白了:“姨娘,姨娘,您别闹了,快回去吧。”
“我不!”
苏姨娘掷地有声地拒绝,视线穿过人群,准确锁定萧驰海。
“侯爷,妾身要告诉您一个秘密。”
“一个天大的秘密!”
萧驰海面无表情,只冷冷看着苏姨娘,全无往日的纵容爱护。
岳氏眼神如刀,恨不得将扰乱羲哥儿生辰宴的苏姨娘扎成筛子。
萧鸿羲脸色不虞,看着转着圈向他们靠近的苏姨娘,眼皮突然跳了几下,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苏姨娘来到萧驰海和岳氏面前,浓妆艳抹的娇靥夺目得让人移不开眼。
宴席上,数百人的关注点都在她的身上,好奇她口中天大的秘密是什么。
萧驰海沉声道:“来人,苏姨娘醉酒,还不赶紧送她回去。”
苏姨娘一拂袖:“我没醉!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侯爷!妇人!还有在座诸位!”
“你们可知,今天这场寿宴的主人公——侯府大公子”
苏姨娘说到这,故意卖了个关子。
萧鸿羲咽了口唾沫。
众人竖起耳朵。
“他根本就不是萧氏的血脉!”
“他就是个鸠占鹊巢的冒牌货!”
“轰——”
席间一片哗然。
萧鸿羲如遭雷击,大脑一片空白。
“十年前,妾身随夫人躲避追兵,藏身青州府的一处破庙。”
“当天夜里,身怀六甲的夫人发动,诞下一子。”
“也是巧了,当夜破庙里还有一名妇人生产。”
“夫人产后晕厥,那妇人见夫人衣着华贵,仆从成群,就偷换了两家的孩子。”
“妾身看到了,但妾身没有告诉夫人。”
“十年来,妾身守着这个秘密,只要想到侯府真正的大公子流落在外,就愧疚不安,心痛难忍。”
“终于在今天——”
“妾身冒死说出这个秘密,为的就是能让当年的错误拨乱反正,让大公子认祖归宗!”
苏姨娘说着,泪如雨下。
“这一切都是妾身的错,妾身自知罪无可恕,唯有贱命一条,但是稚子无辜,还望侯爷夫人莫要迁怒到妾身的孩儿们。”
泪眼朦胧中,苏姨娘看了她的儿女们最后一眼,一头撞上石柱。
温热溅上面颊,岳氏颤抖着,看向苏姨娘,又看向面无人色的萧鸿羲。
然后惨叫一声,当场晕死。
月光惨淡。
比月光更惨淡的,是萧鸿羲的脸色。
第28章 028
原书中有这样一段剧情。
宣平侯府五公子萧鸿睿因生母受宠,生出不该有的妄念,居然和萧鸿羲争起了世子之位。
萧鸿羲通过预知梦得知萧鸿睿将来会被逐出侯府,原因是他并非萧氏血脉,而是苏姨娘和表哥偷情所生。
萧鸿羲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痛打落水狗的机会,便设计揭发了萧鸿睿的身世。
人在府中坐,绿帽天上来。
萧驰海勃然大怒,亲手绞死了苏姨娘,并敲断萧鸿睿的双腿,将其逐出侯府。
临死前,苏姨娘状若癫狂地哭喊:“侯府假公子并非只有睿哥儿一人,侯爷您为何要将我们母子置于死地?”
仅凭这句话,乔钰便可断定此人是真假嫡长子的知情人。
连岳氏本人都不知道自己的亲生儿子被偷换了,苏姨娘又是从何得知?
除了她是叶佩兰偷换孩子的见证者,乔钰找不到其他的理由。
乔钰一点也不愧疚利用苏姨娘曝光萧鸿羲的身份。
能在侯府的后院多年屹立不倒,成为萧驰海最最宠爱的妾室,苏姨娘绝非善类,甚至手上沾了不少无辜之人的血。
原书中,岳氏在苏姨娘死后肃清后院,意外发现萧鸿睿出生后仅有一名妾室诞下六小姐,包括她在内的女人皆无所出,真相竟是苏姨娘买通大厨房的人,连续半年在她们的日常饭食里添加绝子药。
不仅后院的女人,萧驰海也受到了苏姨娘的特别关照,他每日必喝的甜汤里也被掺入绝子药。
在投放绝子药的初期,药效还未发挥作用,岳氏侥幸有了身孕,却在三个月后意外小产,也是苏姨娘的手笔。
后院女子为了争宠,各种手段层出不穷。
乔钰不理解,但尊重。
可稚子无辜,苏姨娘不该对未出生的孩子下毒手。
恐怕连萧驰海也没想到,他的枕边人竟是个蛇蝎心肠。
于是,乔钰以“萧鸿睿非萧氏血脉”相要挟,让苏姨娘在萧鸿羲的生辰宴上揭露他鸠占鹊巢的假身份。
乔钰知道,苏姨娘这么做肯定没有好下场。
或死,或生不如死。
善恶到头终有报,比起被一截白绫勒死,不如为乔钰所用,至少能保住萧鸿睿侯府公子的身份。
乔钰提笔蘸墨,另起一行,继续拟写他的五经文。
窗外寒风呼啸,拍打在窗棱上,发出猛烈的声响。
乔钰左手轻拢衣袖,低声道:“一路走好。”-
宣平侯府。
岳氏悠悠转醒,脸色惨白得不像话。
“娘!”萧鸿羲见她睁开眼,忙不迭扑到床前,“娘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岳氏怔怔看着帷帐上华美精致的绣纹,眼前不断浮现苏氏在她面前撞柱自杀的画面。
除此之外,还有苏氏临死前说的那些话,宛若魔音,一遍又一遍在她耳畔回荡。
岳氏一把抓住萧鸿羲的手,指甲陷进后者的皮肉之中,死死盯着他,声音沙哑:“羲哥儿,你去把苏姨娘叫来。”
萧鸿羲浑身一颤,默不作声地低下头。
岳氏瞳孔收缩,齿关战战,摇晃着萧鸿羲的手,全无一品命妇的高贵端庄:“你快去!去啊!”
萧鸿羲脑袋里乱成一团浆糊,心里也是一团乱麻,蠕动嘴唇,什么也说不出。
岳氏松开萧鸿羲,挣扎着坐起来,作势要下床:“你不去是吧?那我去!”
“娘”
无论萧鸿羲有多少针对乔钰的恶毒手段,他到底只有十岁。
生辰宴上出现这样的突发状况,自己极力遮掩的秘密被人公之于众,萧鸿羲如何不慌张?如何不恐惧?
他担心重蹈覆辙,被父亲逐出侯府,成为人人凌辱践踏的卑贱农家子。
萧鸿羲呼叫系统:“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很抱歉,211只是科举系统,实在无能为力。】
萧鸿羲暗恼,没用的东西!
211感知到宿主的情绪,金色浅芒从萧鸿羲身上溢出,被211吸收殆尽。
可惜无人见到这一幕,否则定会惊恐地叫出来。
见岳氏铁了心地要去见苏姨娘,萧鸿羲心急如焚,恨不得当场睡死,好立刻见到仙人,请仙人为他出谋划策。
“娘,您冷静一点,大夫说您”
萧鸿羲的手被岳氏狠狠拍开,痛到麻木。
“羲哥儿你让开!别拦着我去找苏氏!”
岳氏低吼着,发髻散乱,眼里蒙着雾气,水色将落不落。
“够了。”
低沉威严的男声响起,岳氏循声看去,发现萧驰海竟在她的卧房内,而她一直不曾察觉。
“侯爷?”岳氏强颜欢笑,“妾身方才做了个梦,梦见苏氏死了,妾身不放心,想去看看。”
萧驰海放下茶盏,“砰”一声响,虽轻微,却犹如一记闷棍敲在岳氏心头:“苏氏撞柱而亡,本侯已让人为其收殓。”
顷刻间,泪水犹如断了线的珠子,从岳氏眼角滚落。
“所以”岳氏看向萧鸿羲,又看向萧驰海,泣不成声地质问,“都是真的?”
萧驰海没有说话,但他的神情告诉岳氏,这一切不是梦,是真实发过生的事情。
“轰隆——”
这个认知对岳氏而言无异于五雷轰顶。
十年时间,岳氏看着萧鸿羲从襁褓婴孩长成翩翩少年模样,自认为他们母子间的感情深厚至极。
可现在有人告诉她,羲哥儿不是她的孩子。
她的孩子早在出生的时候就被人偷换了,不知流落到大商的哪个角落,过着是好是坏的生活,又长成什么模样,秉性如何,是否如羲哥儿一般乖巧懂事、聪颖过人。
岳氏踉跄后退,膝弯一软,跪坐在了地上。
“娘!”
萧鸿羲冲上来,一把抱住她,语气低微,带着奢望与乞求:“娘,我就是您的儿子,对吗?”
岳氏满脸湿润,紧紧搂住扑进她怀里的孩子,下意识应声道:“羲哥儿当然是娘的孩子。”
这一刻,萧鸿羲提着的心总算落下。
只要娘不同意,他就还有一线生机,可以继续留在侯府。
一旦离开,他就什么也没了。
“娘,羲哥儿好怕。”
“这一定是假的对不对?”
“我就是您和爹的孩子,不是苏姨娘口中被偷换的孩子。”
萧鸿羲酝酿泪意,带入真情实感,说完便嚎啕大哭起来。
岳氏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对,羲哥儿就是娘的孩子,除了羲哥儿,娘没有第二个孩子。”
萧鸿羲怎么也没想到,身世疑云当前,最先承认他的竟然是他以前最看不上眼的岳氏。
悲从中来,哭得更大声了。
萧驰海冷眼看着母子情深的二人:“今夜过后,苏氏之言必将传遍京城。”
岳氏身体快过意识,抱紧了萧鸿羲:“苏氏素来与我不对付,她一定是在伺机报复我们母子。”
“对,没错!她当众污蔑羲哥儿不是萧氏血脉,为的就是让侯爷您将羲哥儿逐出侯府,这样一来睿哥儿就有机会了。”
“这简直是痴人说梦!”岳氏声音尖利,“任凭苏氏再怎么污蔑,也改变不了睿哥儿庶子的身份!让一个庶子成为世子,侯府将会成为整个京城的笑话!”
岳氏越说越激动,末了掷地有声道:“还请侯爷彻查此事!”
萧鸿羲一脸期待地看向萧驰海。
岳氏将他这副模样看在眼里,心头软了又软,愈发坚定自己的想法。
萧驰海端起茶盏,浅酌一口:“查肯定是要查的,不仅要给京城众人一个交代,还要给给萧氏的列祖列宗一个交代。”
萧鸿羲倏然握紧了拳头。
古人最看重血脉,就算乔钰再怎么不堪,也改变不了他出身萧氏的事实。
而且仙人曾说过,乔钰与父亲长得极为相像,只要看到乔钰的那张脸,无需滴血验亲,就能确认乔钰是父亲的儿子。
等到那时,他又该何去何从?
萧鸿羲从岳氏怀抱中挣脱出来,声音沙哑带着哭腔:“儿子忽然想到还有些先生布置的课业尚未完成,娘您好好休息,儿子先告退了。”
“羲哥儿!”
岳氏叫了声,萧鸿羲也没回头,只留给她一道落荒而逃的背影。
岳氏扶着床沿站起来,目光灼灼地盯着萧驰海:“侯爷,倘若查明确有此事,您打算怎么安置羲哥儿?”
萧驰海默然不语。
岳氏紧咬嘴唇,迈步坐到萧驰海身边,抬手覆上他的手背:“侯爷,您在朝为官,理应清楚羲哥儿的资质,不出意外的话,来日必定大有作为,官至高位、荣耀门楣也未尝不可。”
萧驰海看她一眼,抽回手。
岳氏心头一紧,可只要想到羲哥儿绝望的哭声,还是硬着头皮往下说。
“妾身方才仔细回忆,当年和妾身同在破庙的还有两个农户,如果咱们的孩子真被他们偷换了,落入那样的人家,就他认祖归宗,十岁早已定性,那孩子多半也是废了。”
岳氏觑了眼萧驰海,小心翼翼道:“侯爷,您觉得呢?”
萧驰海沉吟良久,却是答非所问:“本侯自有决断,你一后宅妇人无需操心,只管安排好苏氏的后事。”
萧驰海离开了,留给岳氏一道无情的背影。
“苏氏苏氏!侯爷到现在都还惦记着苏氏!她到底有什么好?!”
“要不是苏氏作妖,侯府又怎会在众多宾客面前出丑?”
岳氏不满拍桌,对着奶嬷嬷抱怨。
奶嬷嬷不便多言,只在一旁轻声安慰。
卧房内静得落针可闻,岳氏逐渐冷静下来,在脑海中描摹着萧鸿羲的五官。
或许她心中已有答案,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岳氏幽幽叹了口气:“是不是亲生的又有什么关系?”
“羲哥儿陪伴我十余年,母子之情早已无法割舍。”
“嬷嬷,倘若苏氏所言都是真的,当年那对夫妇偷换了孩子,想来回去后也不会善待他。”
“穷乡僻壤,又家境贫寒,长在这样严苛的环境中,他或许活不到十岁呢?”
岳氏抓住奶嬷嬷的胳膊,心底仍存着侥幸。
奶嬷嬷听着岳氏话语中的欣喜,咽了口唾沫,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她不禁想,这真是她看着长大的小姐,京中人人称道的温柔贤惠的侯夫人吗?
且不说萧驰海离去后有何打算,岳氏心中更偏向哪一个。
萧鸿羲从岳氏的院子离开,一颗心翻江倒海,搅得他难受极了,面色惨白,不见一丝血色。
生辰宴中途折戟,宾客早已散去,热闹的侯府只余下让人窒息的死寂。
管事领着仆从收拾残局,全府上下皆噤若寒蝉,大公子还未走近,仆从便躬身退到一旁,规规矩矩地行礼。
看似恭敬,萧鸿羲却能感觉到那些落在他身上的隐晦目光。
惊讶,探究,同情
什么样的眼神都有,让萧鸿羲如芒刺在背,恨不得将这些低贱的奴才全都杀了。
可他不能。
至少现在不能。
萧鸿羲按捺着愤怒和恐慌回到自己的院子,贴身小厮青石迎上来:“公子”
他一拂袖,冷声勒令:“我要休息,你们都出去吧。”
一切未有定论,丫鬟小厮不敢怠慢,悄无声息地退下,不忘带上房门。
萧鸿羲褪去衣物躺到床上,强迫自己尽快睡过去。
意识陷入混沌,灰雾弥漫又散去,一身白衣仙风道骨的老翁现身。
“天上一日凡间一年,你那边应当还未入夜。”
萧鸿羲三言两语将席间发生之事告诉了仙人:“苏姨娘包藏祸心,竟然隐瞒了这么久才说出来,她以为这样老五就有机会继承侯府的爵位了吗?做梦!”
仙人神情莫测,眼中惊讶一闪而逝:“宣平侯夫妇态度如何?”
萧鸿羲道:“我娘是向着我的,至于爹他的态度扑朔迷离,只说会派人调查,其他闭口不谈,我有点担心。”
“眼下当务之急是留在侯府,纵使世人皆知你不是萧氏的血脉,只要宣平侯认你,你就可以继续享受侯府大公子所拥有的一切,身份、地位、以及权利。”
“岳氏做不了主,你需要让宣平侯看到你的价值。”
萧鸿羲想到那份造纸术的改进技术。
他原本打算将它送去青州府,让乔家人为他经营纸坊,来日发展到一定规模,再将其献上,以博取父亲的欢心。
仙人一眼看出他内心所想,摇了摇头:“宣平侯或许会满意你献上的万贯钱财,但他更想看到你在未来仕途上的潜力。”
萧鸿羲大脑一片混沌,胡乱行了一礼:“还请仙人明示。”
仙人徐徐道来:“兴平帝让二皇子主持祭天大典,若你能借机博得二皇子的信任与重用,为了加强与二皇子之间的联系,宣平侯定会力排众议留下你。”
“至于乔钰”仙人话锋一转,“你还需尽快借乔家结识本座推荐你的那人,以免被乔钰抢占先机。”
萧鸿羲肃色道:“仙人放心,我心中已有大致计划。”
纸坊和仕途上的助力他要,乔钰的命他也要。
上次派去青州府的萧磊是个废物,不仅没能杀了乔钰,还因为任务失败逃之夭夭。
这次,他需要从长计议,制定一个一箭三雕的周密计划-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卢老二一大早就过来找乔钰:“你婶子汤圆做得太多,让我来喊你一起去吃。”
彼时,乔钰正在晨练。
他闻言拿起一旁的巾帕,拭去额头汗珠,轻咳两声道:“多谢二叔,正好我许久没吃汤圆了。”
卢老二就笑,坐在院子里等乔钰换了身衣裳,两人一道往卢家村走。
卢家的饭桌上可没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卢老大媳妇给乔钰添了碗汤,免得他噎着:“钰哥儿明天就要去镇上了?”
乔钰接过碗道谢:“是的,明天去。”
卢大夫坐在主位上,面无表情地问:“听说你在镇上租了个院子,开销这么大,可还能吃得上饭?”
乔钰不好说那间宅院属于他本人,只道:“够的。”
卢大夫又说:“不够的话跟我说,几两银子我还是拿得出来的。”
乔钰眼神瞥向卢老大和卢老二,他们脸上笑眯眯,没有丝毫不满。
“卢爷爷您放心,真到那个时候,我不会跟您客气的。”
乔钰说着,低头吃汤圆。
明明什么馅儿都没有,他却品出了甜味。
吃完早饭,乔钰留在卢家,帮卢大夫晾晒草药,直到午时才回去。
下午,乔钰重温了一遍四书,又分别拟写了两篇四书文并五经文。
过后,乔钰去了趟夏家,找夏青榕,请他帮忙看一下自己所作的文章,是否符合八股文的要求,又存在哪些缺欠之处。
夏青榕接过宣纸,听乔钰道谢,笑道:“你我年岁相仿,我也只能表露一二拙见,何须言谢?”
乔钰一本正经地拱手作揖,调侃道:“青榕于我而言算是前辈,如何当不起这声谢?”
夏青榕没好气地看他一眼,专注看起文章。
片刻后,他道:“格式没有问题,但八股文最忌讳辞藻华丽,乔钰你在行文方面似乎有些过于在意辞藻的雕琢。”
夏青榕说着,在宣纸上留下数个标注。
乔钰见状,心虚地咳嗽一声。
没办法,这是前世经常写检讨留下的通病,短时间内还真无法纠正过来。
话虽如此,乔钰的态度还是十分端正:“我知道了,我会努力改正的,多谢夏先生指点。”
夏青榕:“”
严肃的探讨氛围因乔钰的后半句话消弭无踪,两人之间陷入沉默。
夏青榕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乔钰眼中含笑,提笔修缮文章,嘴角的弧度始终不曾落下-
正月十六的清晨,一把铁将军锁住院门,乔钰把钥匙扔进书袋,和夏青榕踏上前往清水镇的土路。
“新年好。”
“一月不见,王兄似乎丰腴了不少。”
“心宽体胖,不外乎如此了。”
“哦?心宽体胖?”众人正叙旧,柴振平忽然出现,意味深长地看向那位王兄,“看来你过去一个月过得很是闲逸。”
王兄有种不祥的预感,把头要成拨浪鼓,矢口否认:“先生明鉴,学生在家中仍不忘挑灯夜读,可以说是头悬梁锥刺股,一日不敢忘记先生的教诲!”
乔钰轻捻书角,试图把碍眼的卷边摁下去,闻言乐不可支,同左右的好友低声耳语:“你们且看着,先生若要抽背,绝对第一个抽他。”
柴振平走近:“当真?”
王兄点头如捣蒜。
柴振平一拍他的肩膀:“既然如此,你来背诵一下《孟子》的梁惠王章句下。”
王兄:“??!”
课室内响起此起彼伏的窃笑。
王兄欲哭无泪,只得硬着头皮起身,苦哈哈地背诵《孟子》。
孟元嘉赞道:“乔钰还真是料事如神。”
乔钰:“好说,好说。”
夏青榕:“”
王兄背完,柴振平又陆续抽背了几人,乔钰就在其中。
抽背结果颇为理想,无一人磕磕巴巴,都还算流畅。
末了,柴振平道:“为师知道在座有部分人打算参加二月下旬的县试,熟背四书五经是最基本的要求,若是连这点都做不到,就不必报名了。”
学生们不禁肃色,异口同声道:“是,谨遵先生教诲。”
柴振平面色微缓,又道:“正月末县试报名,届时为师会与你们一同前往,在这之前,诸位切莫懈怠,争取以最好的状态奔赴考场。”
众人应是。
“此外,县令大人将在月末举办文会,规矩和往年一样,诸位可自行参加。”
柴振平将文会一事通知到位,便开始授课。
课上不便讨论,乔钰强忍探知欲,认真听讲做笔记,直到下课后,柴振平留下课业离开,他才问:“文会有什么规矩?你们参加过吗?”
夏青榕摇头:“元嘉去过,我不曾。”
孟元嘉道:“文会一年一度,宛宁县大半读书人都将相聚于此,互相交流所学所得,顺便结识人脉。”
“值得一提的是,文会上众人需赋诗一首,胜者可获得县令大人亲笔题字的四书五经一套。”
乔钰眸光微动:“县令大人也会出席?”
孟元嘉点头:“文会乃县令大人牵头举办,他当然要出席。不仅县令大人,县衙大部分官员也会出席。”
夏青榕拿过乔钰的笔记,对照着补充自己的笔记,边写边说:“你们打算去吗?”
乔钰单手托腮,神色看不出丝毫异样:“文会上群英云集,去见识见识也是好的。”
孟元嘉拍板:“那我也去。”
夏青榕沉吟片刻:“还有我。”
接下来,孟元嘉又向二位好友着重介绍了文会的相关规定。
乔钰看似在认真听,实则思绪早就飘远了。
眼看县试在即,一日不拔除那颗被宣平侯埋在县衙里的定时炸弹,乔钰便一日难安。
他正愁无法近距离接触县衙的一众官员,贼老天就送来文会这个大好机会。
思绪流转间,孟元嘉已经科普完毕。
夏青榕担心在文会上出什么差错,将孟元嘉所言尽数记录在案。
反观乔钰,他不仅没有记录,反而单手托着下巴,眸光涣散,一副神不属思的散漫模样。
孟元嘉心中纳罕,伸手在他眼前挥了两下:“乔钰!乔钰!”
乔钰只觉眼前一花,猝然回神,就对上两双炯炯有神盯着他的眼睛。
孟元嘉问他:“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乔钰睁眼说瞎话:“在畅想文会上大展文采,县令大人对我赞不绝口。”
夏青榕却觉得他是故意这么说,以缓解内心紧张,遂出言安抚:“别担心,元嘉去过一次,有他在,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乔钰既不承认也没否认,只笑道:“如此甚好,我更期待文会的到来了。”
是人是鬼,文会上自有分晓。
第29章 029
夏青榕将笔记归还,乔钰接过,随口问道:“对了,你们打算在今年二月下场吗?”
夏青榕颔首:“我的确有这个打算,但有些没把握。”
孟元嘉对此持乐观态度:“我也正有此意,纵使失败了,来年再战便是!”
乔钰侧首看向从窗外路过的柴先生,语出惊人:“既然你们都下场,那我也下场好了。”
夏青榕:“???”
孟元嘉:“???”
柴振平也诧异地看过来,不待夏、孟二人说些什么,他就一本严肃地招手,把乔钰叫出去。
长廊上,早春的风裹挟着丝丝寒意扑面而来。
乔钰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恭敬行礼:“先生。”
柴振平负手而立,目视着前方,没有看乔钰:“你方才所言,为师都听到了。”
乔钰眨了眨眼,坦然大方地与之对视,言辞间充满恳求:“先生,请您让我试一试。”
柴振平忽然有些头疼。
他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学生。
乔钰看似温顺寡言,实则骨子里藏着倔强与傲气,一旦决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万千话语堵在心头,柴振平良久无言,叹息道:“你可有把握?”
乔钰沉吟,试探开口:“五成?”
柴振平蹙眉。
乔钰:“六成?”
柴振平抿唇。
乔钰:“好吧,其实有八成。”
柴振平:“你可还记得我是你的师长?”
乔钰这人最擅长蹬鼻子上脸,见他并无怒意,又顺杆爬:“正因为您是我的师长,我才在您路过时说了那番话。”
柴振平:“胡闹!”
乔钰见好就收:“学生知错,还请先生责罚。”
柴振平:“”
经乔钰一番打诨,他差点忘了为什么找乔钰谈话。
柴振平微恼,肃着脸不说话。
乔钰也不吱声,安静立在一旁。
“罢了,你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只有知道疼了,才能吸取教训。”柴振平虚虚点了乔钰一下,“回去吧,好好准备。”
乔钰眉开眼笑:“多谢先生,您是我见过最好的先生!”
“油嘴滑舌!”柴振平嘴角抽搐,故作不耐地拂袖,“行了,你去吧。”
再跟乔钰说下去,他为师的风度将会荡然无存。
乔钰行了一礼:“多谢先生。”
回到课室,孟元嘉迫不及待地问:“先生可训斥你了?”
乔钰所在的位置在视野盲区,任孟元嘉把脖子伸到最长,也难以窥见一片衣角,急得直冒汗。
乔钰语气轻快:“先生同意了,让我好生准备。”
孟元嘉松了口气:“先生没罚你戒尺就好。”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他左手乔钰,右手夏青榕,高声宣布:“那就让我们一起努力吧!”
语调过于高昂,引得众人频频侧目。
夏青榕成为人群焦点,不自在地转动手腕,想要抽回但失败了。
孟元嘉对旁人的视线一无所觉,热情洋溢地说着接下来一个多月的学习计划,不时摇晃两人的手臂,以期得到回应。
夏青榕:“”
乔钰:“”
两人对视,笑得无奈。
乔钰提醒道:“元嘉,你可还记得青榕的右臂尚未痊愈,还在吃药?”
孟元嘉猝然一惊,从喜悦中回神,触电般缩回手,愧疚得无以复加:“青榕你怎么样?可有不适之处?对不起,是我得意忘形了”
边道歉,边盯着夏青榕的右臂,急得团团转。
夏青榕笑着摇头:“无碍,过年期间卢大夫为我针灸,内服外用,已然痊愈了大半。”
他又不是珍贵的瓷器,没那么脆弱。
不过能得到好友这般关切,他心底亦是熨帖的。
孟元嘉仍不放心:“当真?”
夏青榕配合地缓慢活动右臂。
乔钰满意点头:“看来没有留下什么病根。”
夏青榕温声应是:“卢大夫医术高超,这段时间我和我娘格外小心,不做重活劳逸结合,恢复最好的状态不过时间问题。”
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
濒临残废的手臂可以痊愈,遍布心头的伤痕亦然。
乔钰看着夏青榕开朗的笑容,不知为何,也跟着笑了起来。
阳光照进他眼里,像洒了一层璀璨的碎金。
不过多时,柴振平过来上课。
“今天不讲诗文,学习试帖诗。”
“在座大部分人都学过了,唯有少部分人知之甚少,但是无妨,今日为师将会详细为诸位介绍试帖诗”
有人在乔钰身后嘀咕:“既然都学过了,这节课我岂不是不需要听讲了?”
柴振平好似这人肚子里的蛔虫,厉声道:“学过的人也不可懈怠,未来三日的课业都将是试帖诗,若是被初学者比下去,为师都会替你们脸红。”
后桌的学生:“??!”
乔钰忍俊不禁,握笔的手因艰难忍笑而颤抖。
“好了,接下来我们正式开始讲课。”
柴振平温和儒雅的嗓音回荡在课室内,徐徐道来:“众所周知,试帖诗是当今科举的一种试题类型”
乔钰翻开笔记,提笔蘸墨,开始长达一个时辰的专注听讲
乔钰曾向夏青榕请教过有关试帖诗方面的问题,事后也曾反复揣摩,多次练习。
乔钰不敢说自己是什么百年一遇的奇才,顶多社会阅历多了些,记忆力好一点,其他方面和普通人没什么不同。
他花了一旬时间钻研试帖诗,自认为收获颇丰,不敢说尽善尽美,但也达到及格线以上了。
然而今日,柴振平仅用了一节课的时间,就让乔钰意识到自身仍有不足。
五言律诗还好点,可当他拟写七言律诗,自身短板就立刻凸显出来了。
乔钰看着面前的试帖诗良久,对孟元嘉和夏青榕两位前辈虚心求教:“青榕,元嘉,我有一处不解。”
原本正说话的两人不约而同看过来,作洗耳恭听的耐心姿态。
乔钰正色道:“我这首诗四、五联的‘中股’部分,将平铺直叙改为用典或者隐喻会不会更好一点?”
原谅乔钰接触试帖诗不久,他可以把八股文写出花来,唯独作诗是他的短板。
原本尚且有几分自信,但经过柴振平的讲解,他有些怀疑人生了。
孟元嘉不假思索道:“当然可以,恰当使用修辞手法,可使诗文增添生动与趣味性。”
夏青榕接过宣纸浏览,中肯道:“其实你已经写得很好了,但是如果能稍加改进,譬如善用修辞,在考官眼中不失为一个亮点。”
乔钰摸索着笔杆子:“我明白了,先容我揣摩揣摩。”
孟元嘉拍拍他的肩膀:“别急,你已经很好了。”
夏青榕附和:“人人都想尽善尽美,不仅你,我们也是。”
乔钰莞尔,到一旁专注揣摩起来。
半个时辰后,乔钰略有心得,将课上所作的试贴诗仔细修缮一番,给孟、夏二人看。
乔钰指腹摩挲着桌面,是有些紧张的表现:“现在如何?”
夏青榕和孟元嘉逐字逐句看完,相视一眼,然后异口同声道:“比之前好多了。”
乔钰心下一松,嘴角扬起微笑。
虽然有夸大的可能性,但他没有错过他们俩眼中的惊叹和诧异。
想来进步挺大?
总归是好消息。
乔钰小歇片刻,趁手感还在,又连着写了两篇试贴诗。
这次他没有征求好友的意见,而是对照之前的试贴诗,发现优点和不足,继续改进-
傍晚时分,乔钰结束一天四个时辰的学习,背着书袋回到住处。
乔钰购置的一进小院坐落于巷子的最尽头,左边两个院子都空置着,显得清冷又安静。
巷口坐着好几个妇人,做衣裳或是纳鞋底,彼此谈笑风生,好不快活。
见乔钰回来,同他点头示意。
“从私塾回来了?”
“我男人抓了一大桶鱼虾回来,等会儿让他送点给你。”
乔钰刚搬来的时候,住在巷子里的人都对他十分好奇。
独来独往,逢人就笑,却与左邻右舍都保持距离。
直到半个月后,众人惊觉他们从未见过乔钰的爹娘,有人按捺不住好奇,便问出口。
大家这才知道,原来乔钰的爹娘早就死了。
除了爹娘,其他长辈也都死光了,是个实打实的孤儿。
家住乔家村,因为在柴家私塾读书,才在镇上赁了个院子。
大家看乔钰是个勤快踏实的可怜孩子,对他多有照拂,三天两头给他送吃的。
乔钰没有拒绝,随后话锋一转:“婶子前几天不是说您家小孙子打算启蒙了,若您不嫌弃我才疏学浅,可以让他来找我,我必将倾囊相授。”
妇人欣喜若狂,叠声儿应下。
乔钰应付完热情的妇人们,踩着房屋的倒影来到家门口。
正欲开锁,余光瞥见墙边有个痕迹浅淡的脚印。
乔钰记得很清楚,他早上离家前这里还是干净的。
仅一瞬间,乔钰心底闪过多个人名。
他一手开锁,另一只手探进书袋,不动声色握紧隔层中的匕首。
“咯吱——”
陈旧的院门应声打开,乔钰来到卧房,放下书袋,直奔衣柜走去。
眼看右手将要落在把手上,柜门突然从里面被人撞开。
黑影窜出,乔钰疾步后退,同时掷出藏在袖中的匕首。
来人通体漆黑,浑身包裹得密不透风,且行动敏捷,一脚踢开匕首,直奔门口逃遁。
匕首飞出,砸到衣柜旁边铜制的洗脸盆,发出刺耳的脆响。
“啊!”
忽然一声惨叫。
乔钰循声望去,只见那速度极快的黑影轰然倒地,身体剧烈抽搐,发出诡异的嘶声。
乔钰上前,惊讶地发现这声音似乎不是从他喉咙里发出来的,而是——
“耳朵?”
乔钰有些难以置信,但眼见为实,男人的耳洞里确实爬出了一只虫子。
虫子通体漆黑,肥硕且多足,背上生了一对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翅膀,瞧着有点眼熟。
黑虫不止一只,争先恐后地从耳鼻喉钻出。
乔钰:“”
乔钰从小到大只有强迫症,现在又多了密集恐惧症。
黑虫的嘶鸣越发尖锐,它们仿佛受了什么人的指挥,方向一致地向门口飞去。
再看男人,他耳朵溢出黑血,脸色乌青发紫,眼睛睁得很大,死不瞑目地望着天。
乔钰抬手,匕首锋利的尖端划过门板上的铜片。
“哧——”
已经飞到门口的黑虫集体停顿了一瞬,再次发出嘶鸣。
“原来如此。”
乔钰恍然大悟,折回去拿起铜盆,边用力划拉,发出刺耳的声响,边缓缓向门口靠近。
响声越发密集,黑虫也越发地躁动,竟像无头苍蝇一般,在原地打转。
乔钰不厌其烦地划着铜盆,直到黑虫不堪其扰,呈直线坠落。
乔钰手腕翻转,铜盆倒扣在它们上方,彻底封死了出路。
嘶鸣声逐渐停了,乔钰又取来其他的东西,依次用匕首划拉。
除了铜盆,其他的都没有反应。
乔钰大致可以推断出,它们害怕噪音。
更准确一点,是极度刺耳的声音。
乔钰又回到卧房,一通翻找后,果然在床上发现了一只半死不活的黑虫。
乔钰让它和同伴们团聚,用火折子点燃布条,塞进铜盆里。
“哔啵”声不绝于耳,给人以强烈的听觉冲击的同时,还散发出难以言喻的恶臭。
乔钰掩鼻,一脸的嫌恶:“什么鬼东西?”
效果堪比毒气弹,若非他屏住呼吸,怕是要被熏得晕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乔钰揭开铜盆,入目是一地黑灰。
“钰哥儿在家么?给你送鱼来了!”
“稍等!”
乔钰回了声,把尸体拖到水缸后,这才过去开门:“张叔。”
张叔把手里穿着草绳的两条鱼递过去:“赶紧吃,这鱼一旦死了,味道就会大打折扣什么味道?”
他耸动鼻子,四下查探,最终将目标锁定在乔钰身后的院子里,用手捂住鼻子,瓮声瓮气地问:“钰哥儿啊,你在家捣鼓什么呢?”
乔钰面不改色道:“回村前忘了把灶房的一些吃食带回去,转眼过去一个月,都臭了。”
张叔后退两步,干笑两声:“原来如此,钰哥儿你还是赶紧处理了吧,这味道也太臭了,我闻着都头晕。”
“我正收拾呢。”乔钰笑着应,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张叔离开后,乔钰把院子里的黑虫残骸扫进簸箕里,送入灶塘,一把火烧得渣都不剩。
张叔送的两条鱼有些蔫了吧唧,看上去活不过今晚,乔钰就把鱼杀了,一条做鱼汤,另一条红烧。
橱柜里有从乔家村带来的剩饭,乔钰倒进锅里热了下。
等饭热好,鱼汤也出锅了。
乔钰用鱼汤泡饭,吃了一大碗,顺带把整条鱼解决了。
肚皮有点撑,乔钰在院子里走了两圈,消消食。
过往十年里,他饥一顿饱一顿,身体亏空得厉害,更别说后来又被乔文德、叶佩兰灌了砒霜,能保住一条命已是不易,还要多亏了卢大夫医术高明。
正值长身体的时候,每天早上坚持锻炼,运动量大了,自然饿得快。
消食完毕,乔钰走到正屋门口,对着门框比划,用匕首在上面刻了个记号。
“现在这么高,一个月后再看。”
乔钰回到书房,点燃蜡烛后提笔蘸墨,将傍晚见到的黑虫的模样原封不动描摹在纸上。
上次在乔家村看到这种黑虫,彼时村里又恰巧来人借宿,乔钰就起了疑心。
只是县试在即,乔钰争分夺秒地学习,无暇查探这黑虫的品种和借宿之人的身份。
更让乔钰大吃一惊的是,那些黑虫可以寄生人体,甚至有操纵人体的可能。
黑虫两次出现在乔钰身边,上次意欲袭击他,这次若非乔钰阴差阳错发现了它们的弱点,怕是将有一场恶战。
乔钰急需查明黑虫的来源,以及确定幕后主使是否与宣平侯府有关。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何时能才消停一会儿?”
乔钰蹙眉不展,翻开《论语》放声诵读。
诗文入耳,内心的烦躁过了许久才平息下来。
既已冷静下来,乔钰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到四书文和试帖诗的练习之中。
写了一篇又一篇,直到深夜才停。
乔钰没有立即洗漱,而是换上不引人注目的黑色衣衫,出门处理尸体-
翌日清晨,乔钰照常起来晨练。
晨练过后,乔钰洗漱更衣,把昨晚剩下的半碗鱼汤拿出来,做了一碗疙瘩汤。
还有半个时辰才上课,而走到私塾只需要一盏茶时间。
乔钰吃完早饭,坐在院子里看了会儿书。
看到一半,他忽然想起了福宝寿宝。
商承策离开得突然,乔钰年前没来得及在镇上这边为福宝寿宝布置住所,所以暂时将他们送去了卢大夫家,等安顿好一切,半个月后休沐再带他们过来。
时间到,乔钰合上书本,背上书袋出门,发现巷口站着许多人,正激烈地议论着什么。
“下半夜的时候,那个叫方良的夜香郎照常挨家挨户收夜香,收到我家的时候一个劲儿地捶腰,我就问他咋了。”
男人声音洪亮,说话时眉飞色舞,精气神十足。
大家都看着他,叠声催促:“咋了咋了?方良咋了?”
“方良说不知怎的,今儿的板车特别重,他不小心闪了腰。”男人不知想到什么,抬手在鼻子跟前扇了扇风,一脸的嫌恶,“我当时也没多想,正要关门,那板车上的粪桶忽然翻了。”
“嚯!”
“难怪我在你身上闻到一股子屎味。”
男人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当时离粪桶几十步开外,绝不可能沾上脏东西,八成是你鼻子坏了。”
“刘贵你别听他瞎叨叨,你赶紧继续往下说!”
刘贵哼了声:“我差点被熏晕过去,就听见方良大喊‘死人了’,忍着恶心定睛一瞧,那满地的粪水里,躺着好大一个人!”
众人:“嘶——”
“死了?”
“真死了?”
男人一叉腰,粗声粗气道:“你们问我作甚?县衙的官老爷都来过了,这事还能有假?”
“方良当场就晕过去了,听说这会儿上吐下泻,请了大夫也吃了药,就是不见好,我寻思着,他怕是被吓成这样的。”
提出质疑的几人讪讪闭了嘴。
“我这不是好奇么。”
“方良也是活该,一天到晚除了倒夜香就只知道打媳妇孩子,躺个一年半载才好。”
“有道理,反正他倒夜香挣的那几个铜板都便宜了卖酒的,他媳妇有男人还不如没男人,自个儿做绣活都比他挣得多。”
“话说到底是那个人自己摔进去的,还是被人杀了之后塞进去的?”
各种猜测层出不穷,乔钰拨弄着书袋上的纽扣,面上惊讶,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波澜不惊。
张叔发现了他,笑呵呵地问:“钰哥儿去私塾了?”
乔钰轻嗯:“发生什么事情了?”
张叔说:“夜香郎在粪桶里发现了一具尸体,这会儿清水镇都传遍了,大家也在谈这件事。”
这时其他人也注意到乔钰,态度友好地同他打招呼。
“钰哥儿吃了没?”
“钰哥儿这是去读书了?”
乔钰面带微笑,正要回答,住在他隔壁第三户的妇人突然问:“钰哥儿,昨天晚上你家茅坑炸了?”
乔钰:“?”
妇人又道:“我家正吃饭呢,一股子臭味飘到正屋,出门一看,原来是从你家飘出来的。”
乔钰默了默,虽然黑虫焚烧后的气味不太好闻,但也不至于和茅坑炸了排在同一个等级吧?
“孙大志媳妇你误会了。”张叔重复一遍昨晚乔钰的说辞。
乔钰诚恳道歉:“实在不好意思,以后不会了。”
事出有因,孙大志媳妇也不是胡搅蛮缠的人:“罢了罢了,你一个半大孩子独居,又不是有意如此,不过下次可要多留心点,那味道啧啧,真跟茅坑炸了一样。”
乔钰:“”
好不容易脱身,乔钰坐在课室的座位上,长长舒了口气。
在镇上有诸多便利,譬如离私塾近,可以随时去书斋,无需每日往返村镇唯独有一点不好,不方便抛尸。
乔钰在附近转了一圈,尸体太沉,他懒得再去更远的地方,也想给幕后之人一个警告,索性往死者口中灌了点酒,将其扔进了粪桶里,伪造成醉酒溺毙的假象。
就算官府严查,也绝对查不到乔钰的身上。
乔钰可是连那个男人的一根手指都没碰过,凶手也早已化为一堆灰烬,死无对证。
他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至于那个叫方良的夜香郎,乔钰最看不起打媳妇的男人,任他被吓去半条命,乔钰也不会内疚。
乔钰将这件事抛诸脑后,翻开书放声诵读-
转眼过去五日,粪桶藏尸一案落下帷幕。
死者非宛宁县人士,死于过度饮酒引发的的胸痹。
事发时他刚好路过粪车,巧合之下一头扎了进去,直到后半夜被夜香郎发现。
百姓们以此为反面教材,告诫自家人不可过度饮酒,否则和粪桶里的人一个下场。
“我娘每天都要念叨一遍,吓得我爹都不敢喝酒了。”
乔钰听着后桌的谈话,不疾不徐地研墨,打算继续练习试帖诗。
县试报名将至,有意下场的学生手不释卷,就连上茅房都带着书。
乔钰看在眼里,越发感觉到压力与迫切感。
对手都在努力,他须得十倍百倍地努力才行。
孟元嘉将桌上乱七八糟的书本拂到一旁,戳了戳二位好友:“忽然想起这段时间我们多在练习四书文和试帖诗,好几日不曾默写诗文。”
乔钰转眸:“所以?”
孟元嘉摩拳擦掌:“不如我们来比一比,比谁默写得最快,比试的彩头定为定为糖糕,谁赢了,谁就可以吃到最大的那块糖糕!”
中午的时候,有许多人来私塾门口卖吃食,其中就有糖糕。
乔钰没吃过,正要去买,发现孟元嘉已经买回来了。
三块糖糕,一人一块。
乔钰似笑非笑看他一眼,惹得孟元嘉瞬间炸毛:“我才没有想吃最大的那块!”
“哦~你没有~”
孟元嘉:“!!!”
夏青榕:“噗——”
一人羞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另一人虽忍住了笑,肩膀却不住颤抖,眼底也盛满了笑。
乔钰轻咳一声,故作正经道:“既然元嘉想吃,那我和青榕便只好奉陪到底了。”
夏青榕忍笑:“是,随时奉陪。”
孟元嘉:“哼比赛开始!”
话音刚落,他便迅速提笔书写起来。
尚未铺开宣纸的夏青榕:“你使诈!”
乔钰也发出指责的声音:“胜之不武!”
孟元嘉才不管,笔杆子动得飞快。
一炷香时间后。
乔钰屈指弹了下宣纸,上面满满当当写着整篇的圣谕广训,然后在孟元嘉怀疑人生的目光中拿起最大的那块糖糕:“孟兄,承让。”
孟元嘉:“”
乔钰咬一口,满足地闭上眼:“真甜,真软。”
关键是这块糖糕切得极其方正,简直是强迫症患者的福音。
乔钰想,自从结识了孟元嘉,他似乎越来越幼稚了。
不过这种感觉意外很不错,他并不排斥。
孟元嘉看得眼皮直跳:“青榕,乔钰他又欺负我!”
夏青榕一忍再忍,终于没忍住,大笑出声。
夏青榕:“”
县试将至,好些学生为了备考,近日以来悬梁刺股,挑灯夜战,紧张焦虑像一块巨石,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乔钰三人的笑声打破课室内的沉寂,引得众人循声看去。
他们鬼使神差地被这欢快的气氛感染,压力一扫而空,嘴角也情不自禁地上扬起来。
柴振平走到门口,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很快弄清楚引发这一切的根源所在,儒雅的面庞更显温和。
学生们的情况柴振平都看在眼里,他只能言语开解,其他什么都做不了。
正担忧时,竟被乔钰三人无意中解决了。
柴振平看向乔钰,他原本正吃糖糕,见自己过来,忙不迭藏起来,但嘴角的糖糕碎屑作不了假。
柴振平想到那日在走廊上,乔钰信誓旦旦的话语。
乔钰说,他有八成把握。
原本柴振平不以为然,现在突然产生了动摇。
或许,乔钰真的可以呢?
这孩子能写出“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进入私塾后的优秀表现让他眼前一亮又一亮。
乔钰原本就与众不同,他本身就足够优秀。
思及此,柴振平不由得期待起下个月的县试了。
“诸位,今日县署公告考期,县试将在二月二十一开考,有意参考者可前往县署的礼房报名。”
乔钰低头擦嘴,闻言和孟、夏二人对视:“五人互结,还差两人。”
孟元嘉自告奋勇:“我有两个可信的人选。”
夏青榕提醒道:“最好知根知底,一旦犯事,可是五人连坐。”
“我知道。”孟元嘉拍着胸口保证,“那两人一个是我表了八千里的表兄,另一个则是堂兄。”
他们都在柴家私塾读书,只是不在一个班。
乔钰见他信誓旦旦,沉吟片刻后没有把话说死:“下午有时间,双方见一面再说?”
孟元嘉没意见,于是放课后五个人见了一面。
孟元嘉的表兄性格憨厚,除了最开始作揖问好,全程保持安静。
看起来不像个爱惹事的。
孟元嘉的堂兄和表兄正好相反,热情而又话痨,从头到尾说个不停,分别时还依依不舍。
瞧着是个机灵的,为人处世很有分寸。
回去的路上,乔钰和夏青榕感叹:“元嘉和孟堂兄不愧是兄弟俩,时间充裕的话,让他们说上一个时辰都不带停的。”
孟元嘉脸一红:“我娘和大伯娘也是这么说的。”
夏青榕问:“那就这么定了?”
乔钰颔首:“挺不错的,就他们吧。”
翌日,柴振平带着一众学生前往县城。
礼房的胥吏将“廪保互结亲供单”分发给众人,乔钰按照要求填写姓名,年岁,籍贯,体格,容貌特征等履历信息,以及曾祖乔正、祖父乔大庆和业师柴振平的姓名,确保考生身家清白、未犯错受刑、非倡优隶卒。
为乔钰等人作保的廪生自然是柴振平,待他在廪保互结亲供单上签完字,乔钰给胥吏一百二十文,又向县学的门斗出示廪保互结亲供单,给他六十文钱。
至此,算是报名成功了。
乔钰把廪保互结亲供单收好,一行人离开县衙,向着举办文会的酒楼出发。
第30章 030
前往酒楼的路上,途径一家书斋。
乔钰放慢脚步,提议道:“左右时间充裕,不如进去看看?”
孟元嘉本就是个书痴,自然一口应下。
夏青榕囊中略羞涩,不过也同意了:“据说县城的书斋书籍更加齐全,我也想挑两本合眼缘的。”
于是乎,三人并肩走进书斋,进去后默契兵分三路,各自行动。
乔钰没有立刻去找科举相关的书籍,而是直奔柜台走去:“掌柜,你家可有《黄氏谱录》?”
掌柜正托着腮打盹儿,半睡半醒间听到问话声,吓得手一抖,下巴磕在柜台上,咬了舌头,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什么书?”他含糊不清地问。
乔钰又重复一遍。
掌柜指向最左边的书架,大着舌头道:“第三层第十六本。”
乔钰拱手:“多谢。”
掌柜揉着下巴摇头,眼一闭又睡了。
任书斋内如何喧闹沸腾,柜台后自成一方世界,掌柜鼾声渐起,做着他的美梦。
根据掌柜的指示,乔钰很快找到《黄氏谱录》。
封皮破旧,书名模糊不清,若不是目录上写有各种鸟兽虫鱼的名字,乔钰还真以为掌柜指错了。
这一排书架上摆放的都是些农家、医家之类的书籍,鲜少有人光顾,乔钰索性一撩袍角,席地而坐。
乔钰很快找到有关昆虫的记载,逐字逐句地浏览,不忘对照一旁略显抽象的昆虫自画像。
“不是也不是”
有关昆虫的记载有数十页,乔钰见识到许多外形奇特的昆虫,唯独没有那天的黑虫。
乔钰合上《黄氏谱录》,有些失望,但又觉得这个结果在意料之中。
过去十来天里,乔钰翻遍了清水书斋里有关昆虫的书籍,都没有找到与黑虫相符合的昆虫种类。
书斋的东家见他连着几日抱着杂书啃,问及缘由,好心提醒道:“《黄氏谱录》记载了迄今为止最为齐全的昆虫种类,只可惜我这儿没有,你可以去县城的书斋碰碰运气。”
乔钰铭记在心,今日借县试报名来到书斋。
幸运的是他找到了《黄氏谱录》,遗憾的是书中并无相关记载。
“想来也是,这样诡异的虫子,又岂能为世人所知?”
乔钰按下纷乱的思绪,把书放回去。
经此一遭,他也没了找书的兴致,走到柜台边,等孟元嘉和夏青榕过来。
掌柜依稀间感觉面前站了个人,睁眼一看,又是害他咬到舌头的那小子,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小子,你找《黄氏谱录》作甚?这本书从书斋开张时就在了,迄今已有十好几年,年纪比我儿子都大,可从未有人买它回去。”
乔钰垂手而立,闻言随口道:“无意中听人说起,方才翻看几页,觉得没意思,又放回去了。”
掌柜一点也不意外,不再搭理乔钰,又趴回去打瞌睡。
很快,孟、夏二人各自拿着本书过来。
乔钰正兴致勃勃地听几个书生就“性本善还是性本恶”展开辩论,见状问:“好了?”
两人不约而同点头:“嗯。”
付完钱,一行人走出书斋,前往客云来。
“客云来,宾客如云而来,好一个客云来!”孟元嘉摇头晃脑,“我跟你们说,客云来可是宛宁县最大的酒楼,县令大人崇尚节俭暂且不提,据说县丞大人及其家眷每年都要在客云来举办生辰宴呢。”
这是乔钰第二次从孟元嘉口中听到“县丞大人”,故作不解地问:“县丞大人不该向县令大人看齐吗?又怎会大张旗鼓举办生辰宴?”
夏青榕同样投去不解的目光。
孟元嘉环视四周,低声道:“我也是听我爹说的,上一任县令调走后,大家都以为下一任县令会是县丞大人,县丞大人也一副宛宁县父母官的作态。”
乔钰眉梢微挑:“谁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现在的县令大人来了宛宁县。”
孟元嘉点头:“县丞大人因此怀恨在心,总爱跟县令大人唱反调。”
夏青榕了然:“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待会儿咱们去了客云来,可得谨慎行事。”
孟元嘉叠声称是。
乔钰只笑了笑,没有说话
乔钰一行人抵达客云来,大堂里已有许多身着儒生长袍的读书人。
他们三五成群,高谈阔论,恣意而又洒脱。
乔钰看到几位柴家私塾的同窗,还没来得及找位置坐下,就被他们热情地拉过去,被迫加入到吟诗作赋的队伍中。
乔钰:“”
不过在此过程中,乔钰深刻意识到何为“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饱读诗书,学富五车的读书人不知凡几,他须得百倍千倍地努力才行。
文会上有与乔钰年岁相仿的,也有早过及冠之年的,前者只喝清茶,后者则百无禁忌,烈酒入喉,说到激动时手舞足蹈,酒水洒得到处都是。
乔钰素来不爱饮酒,被这酒气熏得头晕脑胀,索性放下手中清茶,借更衣离席,出去透透气。
散去衣袍上沾染的酒气,乔钰正要回去,不远处走来一行人。
定睛看去,为首之人约有不惑之年,生得清瘦肃穆,气势亦不同常人。
他的右后方,是一位体态矮胖的男子,似笑非笑,看起来不太好相与。
再往后
“先生?”
那身着一袭蓝袍,温润儒雅的中年男子,可不正是柴振平本人!
乔钰怔了下,隐约猜到为首男子的身份,眼中闪过暗色,借走廊上垂落的枯枝遮掩,悄无声息地回到大堂。
孟元嘉正与人聊得热火朝天,乔钰走近了听,话题是《中庸》里的一句诗文,几人各执己见,互不相让。
孟元嘉充分发挥了他话痨的属性,撸起袖子迎难直上,说得对方一愣一愣。
只见他一拍桌:“如何?孟某说的可对?”
对面几人下意识点头:“孟兄弟所言极是诶不对,你这是强词夺理!”
孟元嘉一抬下巴:“可是你们方才都认同了我的观点。”
乔钰:“”
夏青榕:“”
书生们:“”
乔钰看着因打了胜仗神气活现的孟元嘉,无奈摇了摇头,在夏青榕身旁落座。
较之活泼开朗的孟元嘉,夏青榕性格内向,不善言辞,显然不擅长应对文会这种场合。
可乔钰看得分明,夏青榕有在努力地融入进去,纵使赧然到耳根脖子通红一片,也还是坚持与人斗诗。
乔钰饮一口茶,低头露出极为罕见的温和笑容
乔钰在文会上混得如鱼得水,无论吟诗作赋,皆得到许多人的一致称赞。
不仅如此,他还拉着夏青榕一起,与来自宛宁县各地的读书人打成一片。
至于孟元嘉,辩论成功后一时高兴,不慎饮了半杯酒,他那十岁出头的身体哪里承受得住,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倒下了,这会儿正在角落呼呼大睡。
乔钰带着夏青榕结识了好几位志趣相投的年轻人,回到孟元嘉身边,听他发出的细微鼾声,不禁相视一笑。
说了太多话,难免口渴。
乔钰牛饮两杯清茶,刚放下茶杯,忽觉大堂内的喧嚣逐渐转低,变得落针可闻。
他似有所觉地看过去,不久前看到的严肃男子出现在文会上。
乔钰在桌案下踹了孟元嘉一脚:“醒醒,别睡了,县令大人来了。”
孟元嘉一个鲤鱼打挺,若非乔钰及时拉住他,怕是要摔个四脚朝天人仰马翻。
孟元嘉:“!!!”
在乔钰的帮助下坐稳,孟元嘉拍着胸口,一脸劫后余生的庆幸:“还好还好,我虽不打算在文会上脱颖而出,但也不想以另一种方式让县令大人记住我。”
乔钰忍俊不禁,以拳抵唇轻咳一声,坐姿从散漫改为正襟危坐。
“在座诸位应当事先了解过文会的规矩,接下来还请诸位赋诗一首,拔得头筹之人将获得县令大人亲笔题字的四书五经一套。”
上首,宛宁县县令何景山扬声道:“前阵子本官得了一枚玉佩,打算将其列入彩头之中。”
众人低呼,旋即喜笑颜开,直言“县令大人英明”。
“好了,开始吧。”
何景山一声令下,众人垂首研墨,提笔构思起来。
本次文会的主题是“梅”,赋诗亦以“梅”为中心。
文会上群英荟萃,乔钰若想一鸣惊人,得何景山召见,必须要作出一首足以惊艳在场所有人的诗。
那么问题来了,是五言律诗,还是七言律诗?
乔钰没有思考太久,果断选择了七言律诗。
七言律诗的难度大于五言律诗,无论从篇幅还是格律出发,都限制颇多。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挑战向来与机遇并存。
乔钰提笔悬腕,肆意挥洒:“天遣春风破晓寒,一枝横立雪霜团”【1】
时间一点点地流逝,乔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文思泉涌,任何嘈杂都无法惊扰到他。
不过须臾,一首笔饱墨酣的七言律诗便作成了。
乔钰将毛笔放在笔山上,看向左右。
孟元嘉蹙着眉,正与他面前的那首七言律诗作斗争。
夏青榕除了写得一手好字,亦擅长作诗。
这厢乔钰落笔不久,他也作好了一首诗。
二人四目相对,无声微笑。
“时间到——”
随着胥吏一声令下,众人停笔,自有专人将他们的诗作呈到县令大人面前。
何景山端坐上首,依次浏览宣纸上的诗作内容,或面露赞许,或眉头紧皱。
在场所有人的心因为他的神态变化忽上忽下,手心沁出汗水,双手也紧张得发颤。
孟元嘉碎碎念:“完了完了,我不会是最差的吧?”
乔钰戳他一下:“要对自己有信心。”
孟元嘉深吸一口气:“没错,我就是最棒的!”
夏青榕偏过头:“我知道你是最棒的,但是能不能松开我的胳膊?”
他小臂上的一块皮肉被死死揪住,很疼。
孟元嘉:“!!!”
乔钰:“”
何景山耐心仔细地翻看参加文会的读书人的诗作,除了细微的神态变化,全程一言不发。
众人心中忐忑,不知头名将会花落谁家。
是县丞大人的侄子李韦,胡家私塾的钟丰,还是来自县学的孙富春?
正在心里扒拉有可能夺得头筹的人选,大堂里忽然有人朗声大笑。
众人脸色骤变,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县令大人面前放肆?
环顾四周,发现那个傻大胆竟是县令大人?!
“好!好一个‘独坐小轩无俗客,只宜闲处著书功’!”【2】
县衙官员及几家私塾的教书先生神情各异,他们还是头一回见县令大人如此喜形于色。
众人不禁好奇,究竟是谁入了这位的眼。
然而何景山只感叹了一句,随后又沉默下来,继续浏览剩余的诗作。
县丞李志才翻了个白眼,装模作样,也不怕遭雷劈!
不知过了多久。
何景山看完最后一份,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诸位所著的诗作都是极好的,不过经本官严格筛选,其中一位最有资格夺得魁首。”
下首的读书人们不免心生期待,万一那个人是自己呢?
乔钰反复摩挲指腹,呼吸放轻,双眸一瞬不瞬地看着何景山。
何景山故意卖了个关子,勾起众人的紧张与好奇,看到预料之中的场景,便高声道:“他就是来自清水镇柴家私塾的乔钰!”
语毕,乔钰瞬间成为大堂里最为瞩目的存在。
乔钰的心倏然落下,嘴角勾起细微笑意,起身行礼:“学生拜见县令大人。”
何景山见乔钰举止有度,面见父母官也无一丝慌乱,眼中闪过满意之色:“乔钰,你过来。”
乔钰依言上前。
何景山亲手将彩头——玉佩和亲笔题字的四书五经交到乔钰手中,面容严肃,语气却随和地勉励乔钰。
当得知乔钰将在二月下场,何景山面露诧异,转而又笑了:“遥想当年,本官十一岁时还在为了如何逃过先生的考校而焦头烂额,真真是后生可畏啊!”
官员们忍俊不禁,其中就数李志才笑得最大声。
何景山看都没看李志才一眼,拍了拍乔钰的肩膀:“好好准备,本官希望能在红榜上看到你的名字。”
——公布县试通过名单的纸是红色,大家习惯性将其称其为红榜。
乔钰双手捧着奖励,垂眸作恭谨状:“是,学生谨遵先生教诲。”
何景山面色缓和,温声道:“行了,你去吧。”
乔钰从善如流地退下。
转身之际,他低敛的眸子忽然抬起,黝黑清冷的眸光与李志才晦暗不明的视线相撞。
李志才显然没想到乔钰会来这一出,短暂的愣怔后,扭过头与同僚说话。
乔钰敛眸,在众人又羡又妒的目光下回到座位。
“太好了,乔钰你可真给咱们私塾争光!”孟元嘉比自己得了第一还要高兴,“快快快,随便给我一本看看,也让我沾一沾县令大人的文气。”
相较于孟元嘉,夏青榕还算冷静:“恭喜。”
乔钰将最上面两本放到他们手中:“喏,拿好。”
其他人同样垂涎不已,但是都很有分寸,没有提出过分的要求。
另一边,何景山等人离开大堂,前往二楼雅间。
柴振平与何景山私交不错,为乔钰的表现而自豪,也不介意在何景山面前为他美言几句。
“何兄可还记得去年那个立志‘为万世开太平’的孩子?”
何景山当然记得,当初好友可是在他面前赞不绝口,再联想到方才的乔钰,眉梢微挑:“莫非是他?”
柴振平颔首:“没错,就是他。”
何景山如何看不出柴振平的意图,捋须道:“左右县试将至,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就知道了。”
柴振平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笑着应是。
他二人身后,李志才将两人的对话尽收耳中,转头看向一楼大堂。
乔钰所在的位置空无一人,他正朝着偏门走去,像是要去更衣。
李志才脑海中回荡着何景山对乔钰不加掩饰的赏识言论,眼中闪过一抹厉色,面上笑得如同弥勒佛般和善:“方才喝多了酒,我去行个方便,诸位先请。”
同僚没有多想,跟在何景山身后走进雅间
乔钰从茅房出来,低头整理宽袖。
迎面走来一人,他没注意,险些撞上去。
“当心!”
青色官袍映入眼帘,来人说话时喷出酒气,见乔钰不稳后退,作势要伸手搀扶。
乔钰眼底闪过异色,先对方一步稳住身形,拱手作揖:“县丞大人。”
李志才眯了眯眼,不着痕迹收回手:“你是乔钰?”
乔钰微微颔首:“回大人,学生正是乔钰。”
“方才本官看了你作的诗,确实很不错,县令大人素来苛刻,眼光极高,难怪对你赞不绝口。”
李志才说着,一边在乔钰身上仔细打量,似在搜寻什么。
乔钰眼睫低垂:“大人谬赞,全是先生教得好。”
“柴振平的确教学有方。”李志才随口说了句,忽又话锋一转,“本官方才听说你是清水镇人,那你可曾听过乔家村?”
乔钰捏了捏指腹,张嘴就来:“没听过。”
李志才顿了下,又道:“去年县衙接了一桩案子,乔家村的一个孩子状告自己是被爹娘偷来的,经过本官一番严审,原来是一桩冤假错案。”
“那孩子并非他爹娘偷来的,而是被亲生爹娘抛弃,现在的爹娘看他可怜,这才将他带回了家。”
“那乔姓小子枉顾十年养育之恩,不忠不孝,简直枉为人子!”李志才疾言厉色地斥责,末了又问乔钰,“乔钰,你觉得呢?”
乔钰掀起眼帘,没有说话。
李志才却好似打开了话匣子,喋喋不休到让人觉得聒噪的程度:“本官看你姓乔,以为你是乔家村人士,还准备向你了解一下那户人家现在如何了。”
乔钰哪里听不出这老小子在指桑骂槐,同时也确定了他就是萧驰海安插在青州府的那颗定时炸弹。
他看着肥头大耳的李志才,忽然笑了。
李志才被乔钰直勾勾盯着,莫名头皮发麻,有种被吃人的怪物盯上的错觉。
再看四周,除了他只有乔钰。
就算乔钰有几分小聪明,如何能与怪物相提并论?
或许是他喝多了酒,产生了幻觉。
就在这时,乔钰开口唤道:“县丞大人。”
李志才下意识应了声:“何事?”
“县丞大人可曾听过一句话?”乔钰轻声慢语,“有的人死了,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但他已经死了。”
李志才:“?”
乔钰:“大人可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李志才:“??”
李志才觉得莫名其妙,不明白乔钰的用意,但还是点头:“自然明白。”
“方才县丞大人说话时,学生借此引申,忽然有了些灵感,不知大人可愿一闻?”
乔钰不等李志才回答,便率先开口:“有的人直立行走,但他牲畜不如。有的人用嘴说话,说的却不是人话。”
李志才:“???”
等他明白其中深意,登时勃然大怒:“乔钰你”
话说一半,又卡了壳。
他面前空无一人,哪还有乔钰的身影。
“该死!臭小子竟然敢骂我!”
李志才一脚踹上茅房的外墙,剧痛袭来,抱着右脚金鸡独立,不顾形象地嗷嗷大叫。
幸好四下无人,否则脸都丢尽了。
“好一个目中无人的小子,这种人真如主子所言,身怀异宝吗?”
“不过话又说回来,那小子能从萧磊萧三手里活下来,在乔家村兴风作浪,现在又入了何景山的眼,说不准还真有几把刷子。”
“罢了,反正我已将乔钰的近况如实写在信中,也及时出手,避免乔钰将抱错一事闹大,应是大功一件才对。”
“唉,也不知何时才能离开这穷乡僻壤。”李志才咕哝,“要我说,早在几年前,主子发现那小子身份的时候就该斩草除根,作甚非要派我来宛宁县盯着乔家?”
“一个不确定是否真实存在的宝物,主子怎能听信大公子一面之词便信以为真?”
“罢了,男人心海底针,主子的心思我可揣摩不透。”
“也不知大公子是否得到了那小子的宝物,若得了,那小子也就没了利用价值,如主子吩咐的那般,直接斩草除根也无妨”
李志才碎碎念着离开,留给茅房一个怨念十足的背影。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小径尽头,片刻后茅房后树影窸窣,乔钰显出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