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天遗册》是易太初为求万世太平写下的谶书。
不过他写《衍天遗册》只是起了个头,往后五百年因果循着他制定的规则,自发成型。
然而易太初如此周全巧思,却不过一场空想。
所谓“万世太平”才不过流转五百年,这谶书的剧情便往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仙道不昌,灵气衰弱,道门十一宗各自为据,倒行逆施,生民怨声载道。
衍天一脉的每一代传人将《衍天遗册》藏纳于眼中,以便随时翻阅。
当初,三才道长弃徒,也就是阮柒的师兄陆辞,觊觎《衍天遗册》,将李无疏与李刻霜等人逼上绝路。阮柒为防此书旁落,只好玉石俱焚,借李刻霜的剑气,自伤双目。
颍川百草生听李半初说了这许多,连连摇头:“半初贤侄,你太抬举小生了,小生哪写得出《衍天遗册》来?还写出那么多本?小生只是一介普通人。”
李半初却道:“先生难道不曾听闻‘别沧海’?”
听他这么上道,还尊称自己为“先生”,颍川百草生笑吟吟捋着胡须:“这小生怎会不知?‘别沧海’乃是一柄拂尘,道祖所遗三大仙器之一,小生还为此做过考据。此物由衍天一脉继承,与《衍天遗册》一并传下。衍天宗在道门内的标识是拂尘与卷轴,对应《衍天遗册》与‘别沧海’,两者分别喻指纸和笔……”
说到这里,他灵光一闪,忽然参透两件事的关联,讶然看向李半初。
后者朝他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他哂笑道:“休与小生开玩笑了!半初贤侄难不成要说,小生用的那支秃毛笔,其实是仙器‘别沧海’?”
既然《衍天遗册》和“别沧海”分别喻指纸和笔,那“别沧海”的功用显而易见——它可以书写和修改《衍天遗册》。
当初李无疏一笔抹去多余的月亮,修正破碎空间,救苍生于水火,也正是凭借这件仙器。
李半初与颍川百草生讲话时,阮柒一直在侧旁听,一声不响。此时却道:“你将那支笔拿来与我看看。”
颍川百草生连忙去书房取了笔来。
那确实是一支秃毛的笔,颍川百草生惯用这支笔,用了好几年,秃毛都不舍得扔。
“这是小生最喜欢的一支笔,是魏清风生前所藏珍品,弓虾笔坊的绝版白狼毫笔。别看它秃噜毛了,当初可是花了小生十两银子。”
太息宗魏清风是出了名的收藏家,太息宗灭宗之后,那些藏品便都流落在外,价值不菲。
李半初接到手里看了看,看不出蹊跷,又递给阮柒。
“‘别沧海’在李无疏体内,被我用作代替他碎裂的脊骨。这一支,是仿品。”阮柒道。
“这等道术当真玄乎其技!”颍川百草生感慨道,“衍天一脉不是别无旁支吗?按说只有阮仙长精通此道,怎会有仿品流传在外?”
阮柒没有答话,只是神色肃然地摩挲着笔杆。
李半初和颍川百草生都微觉不妙。
衍天宗一脉单传没有旁支,至关重要的师门法器却在外面有了仿品。这事当然是不太妙的!
是宗门秘法遭人窃取?还是有人以此迷惑视线另有图谋?
阮柒神色一敛,掩去眉眼间的肃然:“半初,做得不错。”他又转向一旁,“这笔我带走了。颍川百草生,你将书册整理出来,凡出自这支笔下,全数挑出。我回去后让净缘派人来取。此事交我处理,你不必顾虑。”
这下颍川百草生大松了口气,一时感激得恨不得扑上去抱他大腿,更欲邀请这位故友的道侣去喝一顿花酒,趁热打铁培养交情,但见对方一副高冷拒人千里的模样,便按捺住了这份感激。
离开时,李半初又走到阮柒身边,给他引路。
阮柒与他颇为默契,他才一抬手,对方就自然而然地搭住他腕子。
两人沿着深巷没走多远,颍川百草生又在后面叫住他俩。
“阮仙长……有件事……”
李半初见他吞吞吐吐,直觉有诈:“说!”
颍川百草生面露难色,闪烁其词:“小生写过一本话本……不,确切来说,是半本。而这本的原型……是阮仙长您……”
“……”
“……和李无疏。”
他说着,拿出一本薄薄的书册,双手呈上。
他在李半初要杀人的眼神之下,硬着头皮道:“不巧的是,这本正是用那支秃毛笔写的。”
“……”
解决颍川百草生的麻烦之后,阮柒与弟子回到无心苑,带回秃毛笔一支,造谣体小说半册。
李半初从袖中取出那本书,只见封皮上写着书名《判官渡我》。
阮柒独门绝学叫做《步虚剑法》,又身怀宗门使命,断世间因果,人送尊号“步虚判官”。
“嗯……这书名……”李半初喃喃道。
这书名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书名是什么?”阮柒问道。
李半初这才想起,阮柒看不见书名。盖因阮柒平日里行止自如,容易使人忘了他双眼已盲的事实。
“……我不认得这四个字。”
知道他在睁眼说瞎话,阮柒仍道:“那真是可惜。我还想知道书中写了什么。”
他竟不拆穿,给小徒弟留足了面子。
李半初顿时感到惭愧,找补道:“师尊平日如何读书看卦?”
“让铜板念。”
“师尊,换我来吧!这书只有书名不认得,这里面的字我都认得。”
“也好。”
“以后都让弟子来给你念书看卦。弟子愿永远做师尊的眼睛!”
阮柒没作声。
略一思忖,李半初改口道:“直到师父醒来,弟子都是师尊的眼睛!”
这回阮柒点了点头。
果然,徒弟再好再亲,还是要给李无疏让位。
李半初顿时感觉酸酸的。
自己醋自己,算个什么事儿呢?
只听阮柒又道:“净缘送来的两箱公文和账目,你晚上念与我听。”
李半初两眼一黑:“两箱?都要念吗?”
“还有一项任务。”
“师尊请说。”
“颍川百草生那些谶书,为免引起祸端,需要尽数处理,也交给你来。正好当做你入门的历练。”
“但是弟子不知如何处理。”
“不难,只是入门法术。”
阮柒便仔细给他交代处理方法。
需要先准备材料,蛇颈龟取最大,南冥珠取最圆,二月兰取最蓝,孔雀羽取最艳。研磨七七四十九下,混入朱砂墨中。再布下阵法,于每个时辰准点时分,划去谶书上的字句,整点过一刻之后则不灵,每日子时不可施展此术。
李半初听得头都大了。
他一向擅长剑术,对丹术符术阵法等都不太擅长。
但既然阮柒把此事交给了他,只好尽力去办,结果光是准备材料就耗去一整天。
他按照阮柒的描述布下阵法,严格遵守每一项细节,结果那朱砂墨却无法再谶书上留下痕迹。
显然,他失败了。
百思不得其解。这阵法虽然麻烦,但不算什么困难复杂的法术,试了几次竟都以失败告终。
他一整天把自己关在房中琢磨此事。
铜板倒是为他高兴:“宫主终于开始教你本事啦!不用拿那根竹竿在院子里戳戳戳了。”
傍晚,待处理的谶书送到了。放在最上边的,正好是那本《山鬼》。他翻开那书,忽然想到昨晚在书房,阮柒问他——《山鬼》成书于十八年前,当时你的年纪应该不大吧,半初?
颍川百草生却说,此书写于几年前。那么,是颍川百草生记错了?还是阮柒记错了?
李半初看着房里横七竖八的书堆,陷入沉思。
这些书都是出自那支秃毛笔,而那支秃毛笔购于几年前。
如此看来,是阮柒说错。但他当时语气如此笃定。难道说,他故意说错?
他在诈他?
是不信任?还是对他的身份有所猜测?
李半初摸了摸腰间的玉符,也不知这东西能保他现身多久。
忧思许久,最后把心一横——随他猜测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认就是了。
现下没有什么比赖在这个院子里更重要。
净缘送信给阮柒。询问他新收的弟子表现如何,满不满意。
阮柒问铜板:“净缘现住何处?”
“净缘禅师说黄昏结界破了,宫中无能人,他要亲自守护参阳仙君,代替结界之缺。所以他搬到了附近的衡川居。”
“离无心苑多远?”
“走一百步可到。”
阮柒放下手里的信纸:“那他为什么写信?”
“他说不想再看到宫主您。”
铜板低了头,又小声道:“他还说,您过目完那两箱公文和账目,才肯见您。”
“那便不见罢。你回他,半初聪颖灵慧,心性纯良,我很喜欢。”
出门后,铜板没去回话,先跑到东厢的书堆里通知李半初。
“宫主方才跟我说,他很喜欢你。”
这话猝不及防,李半初小脸通红:“好好的怎么提这个?”
“半初师弟,好好表现!”
铜板说完就转身出门,去向净缘回话。只留李半初在原地尴尬。
原来是那个喜欢,他还以为是那个喜欢。
转念一想,当然是那个喜欢。阮柒怎会是朝三暮四之人?
至夜,西厢门响,李半初开门一看,竟是阮柒亲自过来。
清冷夜色在他背后铺展开,明月当空,照得庭如积水。
“师尊?这么晚了。”
这么晚不是应该抱着李无疏那不省人事任人摆布的金身入寝了吗?
“白日里不是说,让你将那两箱公文与账目念与我听?你没来,我便找过来了。打扰你休息了吗?”
李半初想起来了,开门让阮柒进来,又打算去院子里翻那自打送过来就无人问津的两只箱子。
阮柒抬起手制止了他:“不必。你先将那本书念与我听。”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哪本?”
“只有书名四个字你不认得的那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