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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灵犀

    “那我换上这个, 有问题吗?”孝瓘说着提剑走了出去。

    尉相愿追了出去,“不?是,我的意?思是……”

    趁着夜色, 孝瓘亲率水卒来到城南那条新挖的堑壕。

    这条堑壕看起很极宽, 河水也?甚为湍急。

    熟悉地形的水卒禀道:“这里本就?是条小沟,水都枯了, 敌军在西面掘了河道, 把黄河水给引了过来, 淹了堤岸, 还有不?少百姓的田地。”

    他选了几名水性最好的士卒, 赤膊绑了绳索,先行下水,朝对岸游去。

    到了对岸后, 再把绳索绑在树上。

    如此便形成了几条悬浮在水面上的索道。

    尉相愿领着士卒们入水, 他们扶着绳子?, 鱼贯而进。

    眼见这千余人都已入江, 孝瓘俯耳在地听了听。

    黄土微震,他知大军已近, 便随着最后一波人入了水。

    姚襄城头闪烁着点?点?火光, 周人并?未发现水中的异常。

    最先头的士卒已到达对岸,他们抵在墙根, 开始准备飞爪练索。

    上岸的人愈聚愈多, 动静也?愈来愈大,城上有名周兵刚一探头,就?被尉相愿用箭射了下来。

    尉相愿果断下令攻城, 一条条飞爪掷向城头,齐兵沿着练索向上攀爬。

    眼见快到城头, 周人又发现了端倪,转身去报信。

    齐兵翻进去,与闻讯赶来的周人战在一起。

    爬上去的齐兵终究有限,很难抵抗大批涌上来的周人。

    姚襄城上箭如雨发,射向尚在水中或才刚上岸的齐军。

    段韶所辖的主力业已赶到,几万人马冲向河中,爬上城墙的齐兵也?越来越多。

    这时,城门大开,原是韩骨胡组织的内应杀到了门口。

    新?上岸的齐兵开始往城门口涌。

    周国大将?军将?韩欢领兵迎击段韶的主力;城上督战的是仪同若干显宝,他命人运来大石,向下投掷……

    六月初,昭玄统昙献来到了硖石山寺讲法。

    清操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把孩子?们束在寮中读书,不?准他们到外面凑热闹。

    是夜,昙献宿在寺中。

    他占了竺谶禅师的院子?,又命禁军给他戍守,排场大过王侯将?相。

    “哪里是沙门,不?过就?是个裙底之臣!不?知猖狂什么?”弘节忿忿道。

    清操有些惊讶,他小小年纪,竟懂得这些,遂问道:“你从哪里听来的?”

    “他日日出入太后内殿,听说房中还有先帝的宝装胡床,他手下的小僧都称他为‘太上皇’,他的事邺中人人尽知,恐怕唯独至尊不?知!”

    清操笑了笑,没?有接话,只是催他三人赶紧上床睡觉。

    三人许是白日里玩累了,很快就?起了鼾声。

    清操从衣架取下借来的缁衣。

    那袍子?太过宽大,并?不?像她的衣服,她只得褪下,拨亮灯光,想粗缝几针,身后突然传来弘节的声音,“阿婶,你穿这个做什么?”

    清操吓了一跳,回头见他已坐起来,“不?关你的事,你快些睡。”

    “阿婶,你若要做什么危险事,便让我去吧。二叔让我留下来,就?是为了保护你们。我功夫还不?错,阿婶不?要再把我当成孩子?了!”

    他说着,站起身来,抓了那缁衣套在身上,“你看?,正?合适吧!”

    他身量的确很高?,只是脸上还带着少年的青涩。

    “你功夫还不?错?”

    弘节拍着胸脯道:“我与二叔比相扑,与五叔比箭法,从未输给过他们!”

    清操笑笑,“你若调换过来比,怕也?是赢不?了的。”

    弘节不?服道:“那也?未必!他们都说我与四叔少年时很像,日后必能像他那般驰骋沙场。”

    清操敛了笑容,“我知你功夫好,但今日这件事的确有些危险……”

    “那更应我去,阿婶若遇险,根本无法脱身!”

    清操依旧不?同意?。

    弘节索性道:“那我不?去,阿婶也?不?要去,我左右不?睡了,就?这般看?着阿婶!”

    “你……”清操叹了口气?——这少年人脾气?犟上来,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她只

    得取出事先写好的信,交到弘节手中。

    “你乔装成沙门,把这封信送进昙献屋中。”

    “就?这?……”弘节一脸不?屑。

    “他的院外可是有许多禁军哪!”

    “那阿婶为何不?偷一身禁军的衣服?”

    清操被他说得气?结,“你怎么不?问,我为何不?去长安杀了宇文邕?不?去突厥斩了俟斤?”

    弘节咧嘴笑笑。

    “总之,阿婶放心,我一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信送进去。”

    清操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快去快回。

    半刻钟的功夫,弘节便回来了。

    “这么快?”

    弘节伸出三根手指,“一共分三步。翻墙进去,放信,翻墙出来。”

    “禁军没?发现你吗?昙献在不?在屋中?”

    “我趁禁军换班的时候进去,昙献睡得跟死猪一样。”

    清操对他挑了挑大指,“你跟二叔比射箭,跟五叔比相扑,也?未必会?输!”

    次日,昙献离开了硖石山寺。

    清操描了张鬼面,又把弘节唤来。

    “现下有件事更加危险,我本想拖些日子?再做……”

    “阿婶尽管说,有些事迟则生变。”

    清操点?了点?头。

    她把画好的面具戴在弘节脸上,“你趁天黑,去后苑池边第三棵榆树下,挖一封信出来。”

    “就?这?……”

    “你莫要小看?这件事,昙献一定会?留人守在旁边,伺机擒你。”

    弘节此番前?去,明显比前?次时间长,他回来也?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阿婶果然料事如神。”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皱巴巴的帛书,“我刚俯身挖土,果然有人从背后偷袭,还好我早有防范,与那几人缠斗一阵,取了帛书,又在院外转了一大圈,确保无人跟随,这才回来。”

    “你没?受伤吧?”清操打量着他,不?无担心地问道。

    “怎么会??区区几个小贼!不?过亏得阿婶令我事先防范。”

    清操这才放下悬心,展开帛书——她把近来几个疑点?归结成问题,希望能从昙献那里得到答案。

    从头到尾细细读完,她不?禁心中一紧——

    她让昙献列举与周国分享的情?报,其间有个细作的名字引起了她的注意?——侯明。

    那日与孝瓘在平阳分别时,她听见过这个名字——他是晋州的典农中郎将?,掌管着平阳的屯田和粮储。

    她也?见过这个人,只是现在想破脑袋,也?想不?起他长什么样。

    这便是典型的细作长相:平平无奇,没?有任何记忆点?,扔在人群中,便如滴水入河川。

    以他的身份与职责——清操不?敢再往下想了……

    现在,清操必须去一趟平阳。

    她把弘节叫到身边,请他帮忙保护承道和宝儿。

    弘节不?愿,想要跟清操去平阳。

    清操正?色道:“我并?非去打仗,而是去向晋州刺史尉相贵,揭露他属将?侯明的身份。”

    齐军攻下了姚襄。

    正?当士气?大振,诸将?想要一举拿下周军新?筑的石殿城之际,段韶却予以否决。

    “石殿一面阻河,三面地险,不?宜强攻,即使拼力拿下来,也?不?过是一座城,并?不?具备多少战略意?义。”

    在他部署规划之下,大军剑指服秦城。

    恰在此时,自晋阳来的援兵也?到了,领兵的人正?是安德王高?延宗。

    他带着这支初来乍到,士气?正?盛的队伍,一举攻破了服秦。

    至此,齐军彻底对定阳形成了合围之势了。

    驻守定阳的是周国开府仪同杨敷,他坚守城池,誓死不?降。

    段韶亲率士卒,发动了几轮攻势,皆不?能破城,战事一度陷入僵持。

    与此同时,斛律光在宜阳的作战也?不?顺利,只勉强夺取了建安等四个城池,俘获千余人,而宜阳却始终没?有夺回来。

    正?当他想增兵再战时,天子?传下诏令,让他马上归朝,不?得拖延。

    他只好让晋州刺史尉相贵领兵过来接替他,巩固战果,自己?则奉诏还朝。

    至于天子?执意?诏回他的原因,自然是朝中暗流涌动,高?纬自觉皇位不?稳——斛律光作为国丈,又手握重兵,必能起到威慑作用。

    然而高?纬怎么也?没?想到,斛律光的“威慑”最先用在了他的身上。

    斛律军没?有按照圣旨,提前?解散五万大军,而是奏请朝廷,慰劳士卒。

    在朝廷赏赐之前?,斛律光令士卒继续前?行,眼看?着将?至紫陌。

    高?纬无奈答应了恩赏,但不?知是何缘故,宣布旨意?的使者迟到了,致使斛律大军一路逼近邺都下营。

    高?纬不?知斛律光的意?图,他如坐针毡,命舍人直诏斛律光入朝。

    斛律光生性耿直,赏罚分明。

    他日夜与将?士们一处,太了解他们的心思,他们流血牺牲,朝廷绝不?能视若无睹。

    此刻听闻皇帝传召,他磊落入朝参拜。

    “陛下是不?是认为将?士们没?有夺回宜阳,不?配得到赏赐?”

    高?纬看?了看?左右,嗽了嗽嗓子?,支支吾吾道:“不?……不?……”

    斛律光挑了挑长眉,朗声道:“陛下可知,将?士们这些日子?是如何熬过来的?”

    高?纬又看?左右近臣,竟无一人敢发声,他只得皱着眉头等斛律光继续往下讲。

    “天上的雁,水里的鱼,林里的雉,冬日便是草根和着雪水往下咽!他们做梦都想吃顿饱饭啊!”

    高?纬惊讶地望着斛律光,“平阳……平阳的粮……”

    “平阳的粮?”斛律光冷哼了一声,“他们说段将?军的北线是主力,他在围城,需要大量的军粮!”

    “咸……咸阳王……莫……莫急……”高?纬摆了摆手,“朕知道这仗打得不?容易……”

    “属实?不?易!”斛律光打断高?纬,“他们此番能拿下四戍,真的是拼尽全力了!”

    “是,是,朕自会?宣慰将?士们……不?过……还请咸阳王先让将?士们归家休息……”

    斛律光抱了抱腕,解释道:“臣一直在等陛下的旨意?。”

    说完,他下殿去安置了。

    然而,这件事便像根木橛,楔进了高?纬心里。

    清操带着几名随侍赶到平阳,尉相贵已领兵去了建安戍接替斛律军。

    她到官廨打探,得知目前?代行刺史之职的,正?是曾经?的典农中郎将?侯明——他如今已被提拔为左丞了。

    清操正?准备调转马头,向东直奔邺城。

    却听身后有人唤她,“王妃?”

    清操一回头,正?是兰芙蓉。

    兰芙蓉从刺史官廨中走出来,边行礼边笑道:“我方才瞧见王妃的身影,还以为是看?错了,没?想到竟真是!”

    “你怎会?在此?”

    兰芙蓉答道:“我是奉殿下的命令,来此押粮。”

    “押粮……”清操心中转了一转,“不?是应该平阳遣人直接送到前?线的吗?”

    兰芙蓉叹了口气?,“开始送过去的都是发霉的粟米,后来竟连送都不?送了,说是得紧着南线的斛律军。眼见储粮见了底,殿下遂遣我过来取。”

    “那你筹到粮食了吗?”

    “嗯,侯左丞人挺好的,跟我解释了半天,说是斛律军素来跋扈,他们惹不?起;现在他们被召回了,刚刚筹措的精粮就?全给了我!对了,还有瓜果呢!”

    清操欲言又止——她原想把侯明的事告知兰芙蓉,一来提醒她行事小心,二来也?可让她转告孝瓘。

    她环顾四周,又觉在官廨前?谈及此事,十分不?妥,正?犹豫间,只听兰芙蓉问她:“王妃何故来此呢?”

    清操只得搪塞道:“我自晋阳往荥阳,恰巧路过这里。我来官廨就?是想看?看?,有没?有人能帮我带封家书。”

    兰芙蓉立马伸手,道:“王妃把家书交给我吧,我保证交到殿下手中。”

    清操只是信口胡诌,哪里真有书信。遂道:“我并?未带着身上,你随我往馆驿取吧?”

    兰芙蓉拧眉不?解了——既说寻人带信,却又没?把信放在身边?

    “殿下正?在围守定阳,军中急需粮草,末将?不?敢耽搁……”兰芙蓉一脸抱歉道。

    “其实?我也?没?什么要紧事,仅与他报个平安。”清操忙摆了摆手,“你快去忙正?事吧!”

    兰芙蓉应了一声,便带人离开了。

    清操按初时打算,快马加鞭往邺城去。

    东行数里。

    兰芙蓉离去的背影总让清操感到惴惴不?安。

    侯明作为西贼细作,送霉粮,延搁甚至不?送粮,都在情?理

    之中;但此番兰芙蓉亲自讨粮,他竟以新?粮和瓜果交付,属实?是有些蹊跷了。

    她想到此节,决心调转马头去追赶兰芙蓉——无论如何,必须让她知道侯明的身份。

    清操穿过平阳的街市,出了西面的城门。

    西郊有大片屯田和储粮的仓窖,每处仓窖均有重兵把守。

    烈日当空,民夫们都在田间劳作。

    清操减缓了马速,想找个人问问押粮队所行的方向。

    “今天有押粮队吗?”民夫回头问伙伴。

    伙伴直起腰,抹了抹汗,答道:“刚是过去一支,往姑射山方向去了。”

    “嘿,这回怎么这么消停?”先前?的民夫摇着草帽,黝黑的脸上露着白牙。

    “春争日,夏争时,天大地大老天爷最大,就?这几日的光景,除非他们明年不?想收粮食了!”

    清操一时没?有听懂。

    民夫好心解释道:“平时往前?线运粮的都是我们这些民夫,当兵的不?干活,光是拿着刀剑唬人。这回赶上农忙,让他们自己?也?活络活络筋骨吧!”

    运粮清操倒是听说过。

    孙子?云:“千里馈粮,日费千金”。

    一石的粮食,能有一斗运到前?线就?不?错了,大部分都被押粮队消耗掉了。

    有经?验的押粮官会?调配好民夫和士卒的比例,这样既可保证粮草的安全,又能最大限度的节约粮食。

    兰芙蓉此番运粮,竟全用士卒?

    清操也?来不?及多想,她谢过民夫,便领人往姑射山去了。

    未到山口,已见尘土。

    前?方是浩浩荡荡的运粮队。

    清操尾随了一阵,发现那两名民夫说的不?对。

    驾车运粮的人都是民夫装扮,而穿了札甲的士卒还不?及民夫的一半。

    进入姑射山口,只见层峦叠嶂,连绵不?绝。

    脚下的道路也?变得崎岖颠簸,十分难行。

    随行的家仆进言道:“王妃,再往前?走,恐是艰险,咱们还是原路返回吧。”

    清操摇了摇头。

    她刚刚注意?到了运粮车所用的马匹,鬃毛很短,却并?没?有束尾。

    她在马坊待过,知道战马为了行动方便,是要剪鬃束尾的,而民间的马匹则不?用。

    从鬃毛上看?,显然是战马,却把马尾散开,似要故意?伪装成民间的马。

    如此又前?行数里,一道长城横亘眼前?,城上有座关隘。

    “这是卫壁关。”家仆指着楼上的匾额道,“出去可就?是战场了!”

    “我这马跑不?快,你追上去,拦住他们。”

    家仆拼了命地往前?赶,总算在卫壁关前?拦下了押粮队。

    兰芙蓉瞧见骑着矮马,慢吞吞行来的清操,不?禁大惊失色。

    她翻身下马,疾步走到清操面前?,速速行了礼,问道:“王……王妃……你怎么来这里了?”

    清操笨拙地下了马,因臀股剧痛,险些跌倒。

    “王妃小心。”兰芙蓉赶忙扶住她。

    “我不?是来追你的,我是来卫壁关见殿下的。”

    “殿下在卫壁?”兰芙蓉惊讶地叫了一声。

    “嗯。”清操拉起她的手,大声道,“殿下带了一万兵马过来。”

    “为……为何啊?”兰芙蓉不?解道,“就?为了迎接王妃?”

    清操环视周遭,冷冷一笑。

    “现在卫壁的守将?是谁?”

    “好……好像是綦连延长……”

    “哦,我知道他,跟着殿下去过恒安,下过邙坂。”清操心下稍安。

    她拉着兰芙蓉一路往关口处走,边走边压低声音道:“我跟你说件事,你不?要惊慌。我来平阳并?非路过,而是得到一个消息——前?典农中郎将?侯明乃是西贼的细作……”

    兰芙蓉的手颤了一下。

    “他延误前?线军粮,又挑拨你们与斛律军的关系,恐是故意?为之。”

    兰芙蓉点?了点?头。

    “我方才路过西郊,民夫都在忙于农事,没?有人征召他们押运粮食。你队伍中的民夫恐不?是齐人。”

    “我也?听出他们有关中口音……我还猜想边境之地,东西杂居,口音混乱些也?属正?常……”

    “卫壁关中有多少守军?”清操问道。

    “王妃不?是说殿下带了一万人马……”

    “我乱说的,只想看?看?那些人的反应。他们听了,都在交头接耳,十分不?安。”

    二人说话间到了关口,守关的士卒照例盘查。

    兰芙蓉晃了晃腰间令牌,命令士卒即刻关上大门。

    就?在关隘的大门即将?关上的一刻,从后排突然冲出一辆马车,为首那人操着关中口音大喊道:“杀!”

    紧接着,运粮的马车齐动,向着押粮的士卒冲杀过来。

    兰芙蓉一推清操,“王妃,快去找綦连延长!”

    清操带着家仆往关楼上跑,他们边跑边喊道:“西贼劫粮了!西贼劫粮了!”

    綦连延长带领亲随赶下来,瞧见清操大吃一惊,“王妃,你怎么在这里?出了什么事?”

    清操简略地把事情?叙述了一遍,又道:“这批军粮至关重要,无论如何不?能落入敌军之手。”

    綦连延长旋即召集人马,围堵周军。

    卫壁关的守军仅有百人,加上兰芙蓉的人,也?只与周人打个平手。

    为首的周将?杀了守门的齐卒,重新?打开大门,招呼手下突围。

    数辆马车紧随其后冲出关隘。

    清操眼见楼上已无守卒,便命家仆执弓放箭。

    有名箭法不?错的家仆,射中了一个车夫,马车侧翻,掉落了一地齐兵的戎服。

    清操瞬时明白了。

    周人不?缺粮,他们本可以从黄河以西把粮草送到汾州。

    但齐军包围了定阳,斩断了所有通往定阳的道路,所以他们才要大费周章地从平阳送粮。至于这些齐兵的戎服,必然是准备在过齐军关卡时乔装所用。

    经?过一场血战,押粮的士卒伤亡惨重,兰芙蓉自己?也?是身受重伤。

    “末将?感激王妃的提点?……”兰芙蓉捂着汩血的伤口,虚弱道,“只是我不?能送你回平阳了,你路上一定要多加小心。”

    清操扯了裙摆,为她缠裹伤口,又把水壶抵在她唇边,“让我的家仆帮你把粮草运到前?线去吧。”

    兰芙蓉艰难起身,她想看?了看?还剩下多少人,却是天旋地转,昏死过去。

    清操急唤了好几声,竟无回音。

    綦连延长闻声走过来,探了探鼻息,然后屈身半蹲,在清操的帮助下,背起了兰芙蓉。

    “我先送她去庵庐吧。还有他们……”他说着又转身对戍卒们道,“你们把伤重的兄弟通通送过去,殒身的……就?先放不?要动了……”

    一个时辰后,綦连延长带人回来,开始捆扎货物,清点?粮车。

    他走到清操面前?,行礼道:“定阳的粮草耽误不?得,可此处人手不?够,须得向王妃借些奴仆。”

    清操笑了笑,“连我在内共二十一人,悉听将?军调遣。”

    綦连延长赶忙摆手,“关外是战场,末将?怎敢令王妃涉险?”

    “便是算上我,驾车的人手依旧不?够。但若能多送一车粮食,前?线挨饿的将?士就?少一些,所以,我甘愿冒险。”

    清操说着,走到一辆马车边,慢吞吞地坐上车辕。

    她挥了挥手

    中的长鞭,淡然道:“倘真遇险,你就?把我这番话转告殿下,他自能明白,必不?会?怪罪于你。”

    关隘的大门缓缓打开,绵延的押粮队走过城洞。

    綦连延长望着最后一辆马车,轻声自语道:“王妃竟不?像出自高?门。”

    押粮队的目标实?在太过扎眼,而且他们还没?有护卫的兵士。

    清操看?了域图,决定化整为零,把粮食送到不?同的戍所。

    如此即使中途被敌军劫了,损失的也?不?过几车粮食。

    愈靠近定阳,清操愈能体会?齐军的艰难。

    齐军虽已围住定阳,但宇文宪的援军又在齐军外围挖了壕沟深堑,形成了一个阻断齐军粮草供应的屏障。

    好在清操凭借遗落在押粮车上的周人令牌混了过去。

    但她到达中军的时候,看?到了一番可怖的情?景。

    骄阳炙烤着大地,林间的树木褪去了油绿的外衣,换作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同样病恹恹的,还有歪倚在树下乘凉的将?士们。

    他们的眼睛空洞,神色麻木,但当他们的目光移到运粮的马车时,又瞬间变得热烈而贪婪起来。

    仿佛每个人都在跃跃欲试。

    那场景,不?禁让人想到塞上的狼群。

    清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的手心浸满了汗水,便是方才混入周人的关卡,都没?有这般紧张。

    尉相愿带着一队执戟的郎将?走到马车前?。

    他又黑又瘦,清操都有些认不?出了。

    “兄弟们,咱何德何能,劳驾王妃给咱送粮!”他对着林间士兵笑着喊道。

    那些人的表情?才放松些,有气?无力地回道:“多谢王妃了……”

    尉相愿把清操请进军帐,门口令四名郎将?把守。

    帐中又闷又热,清操抹着脸颊上的汗,接过尉相愿递来的一盏清水。

    “王妃太过冒险,殿下知道了,定会?生气?。”

    清操饮尽清水,笑了笑,问道:“他去哪了?”

    尉相愿叹了口气?,“昨夜北营营啸,殿下闻讯赶了过去,现在还没?回来呢。”

    清操听罢大惊。

    她只在史书上看?过“营啸”①。

    这种事一般都发生在晚上,所以又名“夜惊”。军中的士兵在长期紧张,疲惫的状态下,会?因为一些偶然发生的状况,突然陷入混乱癫狂的状态。他们会?暴怒而起,互相残杀,直至尸横遍野,无人生还。

    清操想起林间士兵的眼神——他们在竭尽所能用残存的人的理智,与磅礴的兽的欲/望对抗。

    这几个月来,他们架起云梯、挖掘地道,用大石、用冲车,用尽各种办法去攻打定阳。

    他们围困着定阳,却也?煎熬着自己?的生命。

    “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必须速战速决!”帐外传来孝瓘的声音。

    帐帘一挑,他与延宗一前?一后走进来。

    他的脸是瘦削的。

    仿若有个自作聪明的画匠,提笔加深了下颌线,描黑了一双乌溜溜的眼,却忘记在唇上点?染绛朱。

    以至于他的嘴唇没?有半点?血色,还起了一大块皮。

    他望着清操,怔了半天,舔了舔唇上的破皮。

    “你……怎么来了?”他的语气?并?不?柔和,唇角却衔着喜悦。

    “阿嫂!”延宗也?很惊讶。

    竟连延宗也?瘦了不?少,腰带都缩了几围。

    “阿胖都变阿壮了。”清操笑应着延宗,又对孝瓘道,“我是来送粮的。”

    “外面的粮车是阿嫂送来的?”延宗咧嘴大笑。

    清操点?点?头。

    她走到孝瓘身边,把他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手中,“北营怎么样了?”

    “没?事了。”孝瓘摇头道,“幸而发现的早,被及时控制住了。”

    孝瓘说完,瞥了眼踮着脚尖巴望的延宗和尉相愿,问道:“粮食分发了吗?”

    “正?发着呢吧。”尉相愿答道。

    清操莞尔一笑,她把孝瓘拉到案几前?,拿起自己?刚刚喝水的杯子?,走到尉相愿方才取水的桶边,舀起一盏。

    “帐中热不?热?”孝瓘盯着那二人问。

    “挺热的。”二人点?点?头。

    “那还不?去外面凉快凉快!”

    “四兄不?跟我们一起凉快吗?你昨夜都……”延宗回道。

    尉相愿倒是轻“哦”了一声,“王妃,不?是我好事,是我怕殿下……”

    孝瓘赶忙截住他俩的话茬,转对清操道:“我昨日爬到山顶,勘察地形,大概受了暑热,夜里有些头疼恶心,还曾一度昏厥。”

    清操端了水盏坐回到案几边,对他如此坦白倒颇为惊讶。

    孝瓘又对尉相愿道:“现在好多了,若再能吃点?东西,会?更舒服些。”

    尉相愿这才咧嘴笑了:“好嘞,我这就?让他们做饭去!”

    “有肉吗?”延宗问道。

    待延宗和尉相愿出帐后,孝瓘才褪下甲胄,解开上衣的前?襟,露出肋下一大片淤青,主动交代道:“这是上个月攻打姚襄,被城上投掷的巨石砸到弄的。”

    清操拧了拧眉,“只是皮外伤吗?”

    孝瓘笑了笑,“断了三根肋骨。”

    清操心下一惊,用指尖轻抚上伤处。

    “已经?不?怎么疼了。”孝瓘握住她的手指,“只是上马还有些不?便。此事不?要声张,否则会?扰乱军心。”

    孝瓘说完,仰头饮尽清操端来的清水。

    清操支着肘,看?着他滑动的喉结,道:“说来不?可思议,我梦到你在姚襄城受伤了,你若不?提,我也?是会?问的。”

    “原来真有这般灵犀!”孝瓘把杯子?放在几上,眸间如含秋水,“我不?会?瞒你的。你说过,不?能骗你一辈子?的事,都要告诉你,我记着呢。”

    清操禁不?住直起身,环上他的脖颈,在他唇上一吻,浅笑道:“孺子?可教。”

    孝瓘张开大手,握住她的后脑,使她退却不?得——他的回吻又深又久,呼吸也?渐沉渐粗。

    一吻之后,清操伏在他的肩头,轻声道:“夫君……怎在军中也?不?忘修行?”

    孝瓘失笑,缓缓放开了手。

    清操用袖口蘸了蘸他额上的汗珠,然后把分别后的经?历简略讲给他听。

    当孝瓘听到慧远已证实?了他的猜测——当年正?是阿那肱用草席做了翅膀,使猗猗从三台逃出,再到肆州说服自己?弃城投降——他良久无言。

    原来所有痛苦的经?历,都是一个野心家为了践祚皇极的阴谋,而他最终用沉默帮助他完成了颠覆,也?使齐国失去了一位英明的君主……

    “我初时与你的想法一样。”清操自然知道他的心思,“但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对劲。”

    “一个想做皇帝的人,会?借刀杀人,但他会?出卖自己?北方的屏障吗?”

    孝瓘蹙眉。

    “我问昙献,他是不?是初入中原时就?与和士开认识了。昙献坚称是在靖水曲坊相识的。既如此说,昙献在肆州小村给你送青雀钗,并?非是和士开的命令。慧远禅师也?说,他曾受阿那肱之托,给乐城公主疗伤。那么,有没?有可能,这一切都仅仅是阿那肱的计划呢?”

    “还有,昙献为救猞猁母女,从太子?府中偷了佛牙去讨好和士开,和士开没?有收,让他以此构陷河间王。可那时昙献不?过是个乐伶,他哪里有本领从太子?府中偷盗佛牙?倒是太子?舍人阿那肱有这样的机会?。”

    “昙献在给我们的两次回复中都没?有提及与阿那肱,这就?好似他不?愿说自己?与齐国有灭族之仇一样——都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

    “在中了虺易毒的情?况下,他仍在极力隐瞒自己?与阿那肱的关系……这的确不?同寻常。”孝瓘思索道,“可是,阿那肱为何要引突厥入肆州呢?他是突厥的细作?”

    “慧远禅师告诉我,阿那肱是在精舍禅室长大的孤儿,小字阿初。”

    “阿初……”孝瓘听到这个名字,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我听过这个名字。”

    清操点?点?头,“慧远禅师曾在北宣寺这般唤过他。”

    “不?是。更早……”孝瓘按了按太阳穴上悸动的血管,许是中暑的缘故,那里一直在

    隐隐作痛,“在石窟寺的林中。”

    “石窟寺?什么时候的事?”

    “他应该就?是那个与惠琳谋划暗杀阎姬的人。”孝瓘望着清操,“那晚,惠琳曾唤对方‘阿初’。”

    “惠琳俗家姓孙,从祖正?是僧稠禅师,在雏龙谷建了精舍禅室。所以,阿那肱也?是突厥细作。”

    孝瓘摇了摇头,“突厥人不?会?只给惠琳下虺易,而不?给他。如今盐泽已毁,他却还活着。”

    “那他有没?有可能是西贼的细作呢?”

    “有可能。”孝瓘的脊背透来阵阵凉意?,“他若是西贼细作,欲引突厥入肆州,那东柏血案呢?猗猗的绝笔中说,她为报国仇家恨,甘心受人驱遣,将?慕容冲的故事讲与兰京,这般说来,那个驱遣她的人,极有可能就?是阿那肱!”

    “还有卢见樾的案子?。”孝瓘继续道,“至今都没?有查出卢见樾要去靖水酒肆见谁,又是谁杀了他。但卢见樾身上的羊皮函特别提到了中山宫,显然为了让我们认为卢见樾才是与惠琳联络之人,你说这是为何呢?”

    “我猜想……”清操眼睛一亮,“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慧远禅师在北宣寺唤他‘阿初’,他怕你想起石窟寺林中的对话,才故意?栽赃卢见樾的。若真如此,他还真有可能是西贼细作呢!”

    “说起西贼细作,你此番真是立了大功。”孝瓘赞道,“平西军中所有将?士都应该感谢你。而我……总是遗落掉重要的细节……”

    “什么细节?”

    “赵郡王临终前?,曾告诉我他故意?留下联络库头的帛书,是为了找到藏在军中的细作。而发现那封信的人,正?是尉相贵的属下侯明。可是我前?些日在晋州见到侯明,竟然没?有把这个人和这件事对应起来,一切都因为我太过疏忽怠慢。”

    “不?是你疏忽怠慢,而是你信任尉家。”

    孝瓘会?意?,他拍了拍清操的手背,“我认为相贵与此没?有关系,他和我一样识人不?明罢了,我会?找机会?提点?他。至于阿那肱,他深受天子?倚重,还需要进一步询问昙献,拿到更为详实?的证据。”

    这时,那卢安生闯进帐中,他端了个呈盘,盘中有两碗粟米饭。

    孝瓘接过饭,将?其中一碗放在清操面前?,又起身去拿祫囊,从里面取出一块肉干。

    “你前?次不?肯吃。”孝瓘把肉干放在清操碗中,“现在只剩这一块了。”

    清操又夹回到孝瓘碗里,“我不?爱吃肉。”

    说完,她吞了一口饭,那饭粗糙无味,实?在难以下咽。

    但孝瓘埋头扒饭,风卷残云,竟然片刻就?吃完了。

    那卢安生见他吃净,才道:“殿下,相王请您过去一趟。”

    孝瓘举着那块舍不?得吃的肉干,再次放在清操碗中,“吃吧,腌肉虽不?好吃,但至少有点?咸味。”

    说完,他站起身,重新?着好战甲。

    临出帐前?,他对清操道:“今晚恐怕不?能回营了,你早些睡。”

    清操不?解他话中的意?思,刚想开口问,他却已步出了营帐。

    何止那天晚上,整整三昼夜,孝瓘都没?有回营。

    营门口多出几辆平板马车,马车上堆满了齐兵的尸身。

    更让人焦心的是,每隔一段时间,就?又能看?到几辆这样的马车……

    燥热的天气?,本就?令人透不?过气?,而此情?此景,更如一块铅石,死死压在清操的心口,她抓着衣襟,大口地呼吸,却仍觉窒息难熬。

    她听一名受伤的士卒说,三日之前?,兰陵王领北营士卒突袭,遭遇城主杨敷誓死抵抗,北营伤亡惨重。

    段韶亲率主力于次日天明汇聚在城外,齐军对定阳发起了总攻。

    “就?刚刚,外城被破了!几千敌军,无论是否投降,尽数被我们屠了!”

    那士卒满身满脸的鲜血,神情?异常兴奋,他边说,边挥舞起手中三颗头颅,向清操展示着战果。

    清操后退了几步。

    千秋门

    当晚, 清操和衣躺在床上,帐外鳞甲细索作响,却到门口骤然而止。

    清操起身, 举着灯烛, 照见一个高大的人影,怔怔地?杵在那里。

    尽管他不愿走近, 清操仍能闻到扑面而来的血腥之气。

    清操赤脚奔过去。

    “别过来。”他躲在暗影中, 声音微微发颤, “刚……屠了外城, 一身血, 别污了你……”①

    “屠城?”清操想起白日见到的那名士卒,“是?都……不肯降吗?”

    “破城之后,很多投降的。”

    “那为?何?”

    “军中夜惊, 若不杀敌, 必会?反噬自身……”孝瓘轻轻叹口?气, “弦绷得太紧, 总归会?断的。”

    清操忽然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以?他这些年的杀孽,怕是?只此?一身一世。

    孝瓘开始褪甲, 褪到一半, 忽而停了手脚。

    “剪刀……帮我拿把剪刀来吧。”他“咝”了一声。

    清操反身去寻剪刀。

    “怎么了?受伤了?”

    她把剪刀递给孝瓘,又?将烛火靠近一些。

    孝瓘接过剪刀, 借着光亮, 剪除了斜插入肋下的箭杆。

    甲胄全部褪下了,银色的甲片已是?暗黑无光,恰如他此?刻黯然失色的瞳眸。

    清操把他扶到榻边, 拨开他的上衣。

    “我看看你的伤。”

    根据那箭头没入的深度,可以?看出伤口?并?不深。

    清操试着拔了一下, 残箭未动,孝瓘却痛得倒吸了好几口?凉气。

    “我去叫个医官过来。”

    “医官都在中军帐内。”孝瓘一把拉住她,“刚刚相王突发急病……你帮我取箭便好。”

    清操无奈应允。

    她让那卢安生去寻来一只医箱,从中拣出开疮刀在烛火上烤了又?烤。

    “我只帮折伤医打下手……我只是?看……”

    孝瓘拉起她执刀的手,安放在伤口?旁边,“这箭是?破甲而入,入时已无力道,你一剜就出来了。”

    清操受了鼓舞,她让那卢安生端着烛火,自己深吸口?气——

    她用刀尖破开了肌肤,慢慢加了力道,原想快速地?将箭头挑出来,却发觉根本挑不动。

    孝瓘早已大汗淋漓,许久才问出一句:“怎么不出来?”

    “那箭虽未深及脏腑,却是?卡住了……”清操用袖子抹了抹流进眼里的汗滴,“好像是?此?前折断的肋骨,箭头卡在刚长好的骨缝处了。”

    孝瓘喘息着,胸口?随之起伏,疼痛随着每一次起伏钻入骨髓,可他还是?极力安抚着清操,浅声应道:“呵,那还真是?麦芒掉针眼里了——”

    清操皱眉看他一眼,并?不觉得这俏皮话好笑。

    那卢安生拨亮了烛火,“王妃这一下,肋骨怕是?遭不住……”

    “那也?得一下把箭镞全挖出来。”清操稍稍加力,孝瓘随之闷哼,“庵庐中许多将士,都是?箭镞碎屑留在肉里,反复溃脓,最终高热不治。”

    “孝瓘,你得忍一忍。”

    “没事,我受得住……”

    清操轻轻“嗯”了一声,她掏出宿铁匕首,烤过之后,插入血肉,直抵断骨的缝隙处。

    为?了避免箭镞碎在骨中,清操不得不拼力去剜,却听?“咔”地?一声——果然,那根才长好的肋骨再?次断裂了。

    鲜血随着剜出的箭镞汩汩而出。

    清操赶紧用事先准备的绢巾按压,她唤了两声“孝瓘”,榻上的人全无回应。

    待那血稍稍止住,清操俯身去看他的状况——只见他面容惨白,眸如水洗,正定定地?望着她。

    “对不起……疼死了吧……”清操已分不清眼中是?汗还是?泪,只觉得又?痒又?胀,

    “还好。”他对她勾了下嘴角,再?次失去了知觉。

    天明时,那卢安生又?来传话,说相王醒了,想要见见殿下。

    清操刚想让那卢安生把孝瓘的伤情如实转告段韶,孝瓘却抓了她的手。

    “这伤虽疼,却不及要害。”他艰难地?坐起身来,只这一动,冷汗便已透湿了寝衣。

    “你不要命了?”清操心中起火,用力反握住他的手腕,“你肋骨断了三?根,其中一根断了两次,我觉得你应该回邺休养。”

    孝瓘熬过眼前黑雾,温声道:“你说得对,但休养之前需得见过主帅,将未尽之事交代清楚。”

    “那好,我随你过去。”

    清操重新?帮他绾了发髻,换了身绯色戎服,不准他着甲。

    由那卢安生扶撑着,三?人一同?前往中军大帐。

    帐中站了数名参将,清操只认得延宗。

    正中挂着域图,图下的

    榻上躺着一位发须皆白的老人,旁边围了医官与医卒。

    清操此?前也?见过几次段韶,但显然无法和眼前这个脸色蜡黄的虚弱老人联系在一起。

    孝瓘走到榻前,轻轻唤了一声“相王”。

    段韶双目紧阖,没有任何反应。

    旁边的一个中年将军走上前,触了触段韶的手,“父王,殿下来了。”

    清操见那将军一脸愁容,又?听?到“父王”的称呼,猜想应是?段韶次子段深。

    段韶缓缓睁开眼。

    他的眼睛是?浑浊的,仿佛与眼前的一切隔着寒霜。

    “殿下。”段韶摸索着孝瓘的手,气息不继道,“定阳……子城,三?……三?面险阻,唯东南一处可突围……”

    孝瓘赶忙应道:“相王放心,精兵已在那里专守。”

    段韶长长舒了一口?气,他转对段深道:“还记得为?父小时候教你的嘛……兵法有云,围三?阙一。”

    段深抹着眼睛,连“嗯”了好几声。

    他又?似自语般碎念起来:“你们啊,围了这么久,无论如何要把定阳拿下来……有了定阳,便可实控汾北诸地?,进而困穷长安了……”

    他说这番话时,一直凝望着空中的某个定点。

    最终,他的目光回落到孝瓘身上。

    那一瞬间,段韶的眼睛澄净如涤,他对孝瓘说的仍是?那句:“有殿下在,老朽便可安心归去了……”

    段韶的声音渐渐低弱下去,段深再?唤“父王”,却是?不再?应了。

    段深直起身,前膝叩拜孝瓘,带着哭腔道:“殿下,父王的情况危急,军中医官皆束手无策,末将想带父王返回邺城,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孝瓘强忍着肋下剧痛,一把将他搀扶起来,“此?事不宜声张,我明日秘密安排相王还朝。”

    他说完,低头又?看了眼段韶,躲在暗影中抹了把眼睛。

    从中军帐出来,孝瓘交代那卢安生去为?段韶安排车驾。

    他自己则单手扶上清操的肩膀。

    今晚的天气格外闷热,湿黏的空气中混杂着鲜血和马粪的味道。

    走了不远的路,清操已是?满头大汗了。

    她抬头看了看孝瓘,他白着脸,淌着汗,抿着唇上的破皮。

    他的表情很复杂,说不清是?难过还是?愧疚,亦或是?兼而有之。

    她回给他一个难看的笑脸。

    回到孝瓘的营帐,清操兀自出去了半天,端回来一个呈盘,盘中竟有几块甜瓜和数枚鲜果。

    “哪里来的瓜果?”孝瓘斜倚着榻,惊讶问道。

    “托侯明的福,随粮准备送进定阳的。”清操取了一块瓜放到他唇边,“你多吃点水果,嘴上就不会?破皮了。”

    孝瓘拿出匕首,交给清操,“帮我把瓜切成?小块好吗?”

    清操以?为?他伤重想吃些细碎的食物,便接了匕首,将那几块瓜切分成?若干小块。

    她拿起一块,正要回到榻边,却听?孝瓘道:“我现在疼得吃不下东西,这块你自己吃,其余的让尉相愿拿给兄弟们分分。”

    清操想起曾在《三?略》中读到的箪醪投川②的故事,不禁笑问他道:“你不把这瓜扔进河里,让兵士们去下游取水吗?”

    孝瓘想了想,答道:“怕这瓜会?随着河水漂走吧。”

    “呵,你想得还挺周到的。”

    清操说完淡而一笑。

    她把手中的甜瓜交给孝瓘,又?从案几上拿了一小块,“我以?此?瓜敬郎君,愿你早日拿下定阳,控制汾北,得胜还朝!”

    孝瓘有些微微惊异,他握着手中的那块瓜,轻轻与她的碰了碰。

    甘凉的果汁在唇齿间弥散开来,沿着咽喉一路沁润至脏腑。

    他们相视而笑。

    第二?日天光未亮,尉相愿就在帐外禀报:“定阳东南的小路上,发现小股贼兵络绎而出。”

    孝瓘站起身,顶盔掼甲,执槊而出。

    清操站在帐门口?,看他动作迟缓地?攀上重霜,便不忍再?看下去。

    待他在马上坐稳,她才对他挥了挥手,随后转身回到帐中。

    与其在帐中挨着,不如去火头营帮炊家子打水做饭。

    清操送粮的事早已在军中传开,尤其是?炊家子,几乎人人识得清操。

    他们恭恭敬敬地?尊她一声“王妃”,却不再?让她像先前那般劳作。

    看她的眼光也?不一样了,仿佛是?从未见过的稀罕之物。

    清操拉了个姓王的娘子,问道:“你们都不认识我了吗?”

    王娘子性格直爽,平时就是?有啥说啥,从不隐瞒。

    她直言道:“认识倒是?认识,只不过心里害怕。”

    “怕什么?”

    “您出身高门,嫁与郡王,是?飘在天上的人呀。”

    魏晋以?来的门阀士族,虽在五胡乱华的冲击下,早已变得膘脆不堪,或衣冠南渡,或留北苟存,但士庶之别的观念仍旧深入每个人的骨髓。

    即便是?皇族,都以?与五姓高门联姻为?荣;至于寻常百姓,就愈加觉得高不可攀了。

    对清操来说,自流放河阳后,她便从天上坠入凡间了。

    她落在泥土上,学?着蝼蚁的生活,想法渐与旧时有了藩篱。

    “我不会?飞,不在天上。我既不会?排兵布阵,又?不能冲锋陷阵。我只会?做饭,所以?,我是?同?你一样的人。”

    她真诚地?望着王娘子。

    王娘子试探着把木勺交到她手中——她不知道清操是?王妃的时候,就知道清操做的饭很好吃了。

    午后,营门处一名小校飞马而入,他手执竹竿,上挑书帛,在营中反复高喊:“攻下定阳了!我军攻下定阳了!”

    好似一颗石子落入湖中,晕开一圈圈的涟漪。

    从树林、营房中闻讯而出的将士,面上的表情初时各不相同?,最终都变得激昂和雀跃。

    都将来到火头营,令炊家子们专门煮一大锅羊肉犒劳将士。

    攻打定阳的队伍是?踏着落霞回来的。

    走在最前面的,是?反绑双手的周国汾州刺史、定阳城主杨敷;后面,跟着许多周国的将领和士卒。

    他们被绳子串成?长长一排。

    几乎所有人都低着头,唯独杨敷,他梗着脖子,大喊道:“有种杀了我!老子誓死不降!”

    跟在他身后的延宗狠狠踹了他一脚。

    “孝瓘呢?”清操问延宗。

    延宗缓和了辞色,往后面指了指,“后头呢。”

    齐兵的队伍蜿蜿蜒蜒,清操逆着队伍,翻过几座小丘,才寻到队尾。

    拖在最后的,是?一匹银白色的战马。

    清操走到那匹马前,对着马上的人道:“你还好吗?”

    孝瓘对她笑笑,他拽了缰绳,把马往旁边的林子里带。

    到了一处空地?,他环视左右,确定无人,才翻身下马——那姿势犹如他上马时一般迟缓,甚至更加滑稽可笑。

    天边残阳如血,染红了他肋下的银甲。

    清操用手指探了探,指尖一抹猩红。

    她挽起他的手,“走吧,回去上药。”

    二?人信步于山径之上,重霜乖巧地?跟在他们身后。

    前行不远的距离,突闻水声大作,山呼地?动之声,犹如千军万马。

    清操好奇,转过几个弯,攀上一块视野开阔的山石,一下就被眼前的奇景所慑——滚滚奔涌的黄河之水,骤然束入一道深沟,瞬时激起万丈狂澜,鲸波雪浪。

    “你怎么不告诉我,离营地?这么近的地?方,竟有如此?壮美奇景!”

    “这是?壶口?,乃黄河暴流。”孝瓘坐在那大石上,指着下游的一处,“那边是?孟门津,我每过这里想的是?,若西贼来犯,就此?地?形我当如何应对。”

    清操失笑,她扶起孝瓘,道:“这便是?《华严》所说的‘境有心转’吧。”

    孝瓘起

    身,临走前回望一眼——

    黛色青山,九曲激流,虹霓沉浮其间,确是?奇景。

    可惜,他不是?个能赏景的人。

    或许有一日,四海无战,天下和静,他方能远眺山河,辨出美景吧。

    定阳终于成?为?了南汾州的治所。

    黄河以?东的大片领土也?纳入了齐国的版图。

    孝瓘在定阳城中,等来了孝珩亲自押送来的粮草。

    孝瓘与延宗摆酒,为?二?兄接风洗尘。

    “相王的情况……”孝瓘试探问道。

    孝珩叹息摇头,“人已经……只不过汾北之战还未结束,陛下不准段氏发丧……”

    孝瓘闷声饮了一大杯。

    孝珩举杯邀延宗陪饮,饮罢又?问孝瓘:“定阳已下,将士们也?该回家了……”

    “战事虽未结束,但将士需要轮替,不可总在前线。”孝瓘指了指延宗,“我准备让五弟带最先来的那批士兵回去,我率余部留守定阳,以?防西贼反扑。”

    孝珩点了点头,叹道:“不知何时能派下南汾州刺史,这样你也?能回去了吧?”他呷了一口?酒,补道,“近来朝中不太平。”

    孝瓘拧了拧眉。

    “承道乳母徐氏的案子已查到凶手了,是?你府中一名花匠将毒蛇带进来的。据他的供词,只因在花圃中发现老鼠,才买条蛇来灭鼠,他并?不知那蛇有毒,更不是?故意放进小公子的房中的。他被抓后不久,突染疾病死于牢中。他家中并?未查到银财,他的娘子已与他和离,在案发之前就带着孩子远走他乡了。听?他邻居说,那孩子此?前得了重病,后来竟神奇好了,别人问他药方,他说是?神仙的灵药。可明明有人看见,有紫衫绫袍,背着药箱的医者去他家诊病。”

    孝瓘听?罢,良久才道:“既然凶手已死,此?事也?不必再?追究了。”

    “今日是?花匠,明日是?庖丁,斩草不除根,则永无宁日!更何况,朝廷奸佞当道,和士开卖官鬻爵,奢侈无度,大修宅第,臣僚与百姓无不怨声载道啊!”

    “他受天子与太后庇佑,就连通敌叛国这样的重罪,都不曾撼动他分毫。”

    孝珩冷笑一声,“他现在未必能得天子与太后的同?时庇佑了。”

    “二?兄此?言何意?”

    孝珩压低了声音:“出发之前,琅琊王密使寅夜造访,说他们正在计划除掉这个丑胡。”

    “为?国锄奸,好事啊!”延宗一拍酒案,“何时何地?,我与他一道!”

    琅琊王高俨,胡太后钟爱的次子,若他要除掉和士开,想必也?是?得到太后默许的。

    “莫非太后与和士开有了嫌隙?”孝瓘问道。

    “和士开现在大权在握,深得天子倚重,却与陆令萱母子愈走愈近。而且天子已解了琅琊王的官职,将其关在北宫,甚至不准他见太后。”

    三?人继续饮酒,并?未再?言及此?事。

    直至酒席终了,孝珩才又?问孝瓘:“刚才说的那件事……你怎么说?”

    孝瓘仔细想了想,回道:“商胡丑类,祸乱朝纲,盘剥百姓,身为?臣子,理当犯颜极谏。”

    孝珩拍了拍孝瓘的胳膊,“为?兄亦以?为?然。”

    酒宴之后,孝瓘回到房中。

    清操手中捏着一封书信,兀自发呆。

    孝瓘唤了她一声,她才转头,轻声道:“方才有信使来……”

    她没有说下去,而是?把那封书信递给孝瓘。

    孝瓘接过来一看,微醺的酒意一扫而空,“家家……薨了?”

    他跌坐在床榻上,手下意识的去摸藏在褶衣内的护身符——那本是?元仲华赠与承道的礼物,被他私心留下了。

    脑海中闪过童年往事,一幕幕恍如昨日,然而在这些碎片中,家家的面容竟已模糊。

    他已多年未见家家了。

    那个他从小就认作母亲的人,无论如何待他,他都坚定地?认作母亲的人,至死都不肯与他再?见上一面……

    在得到家家死讯之前,他还一度认为?,只要他年年的去花佛堂叩拜,总有云开月明的一天。

    然而,这么多年的贪痴,今日终于落了空——他是?个彻底没娘的人了。

    清操缓缓走到他身边。

    孝瓘低着头,一滴水珠“啪”地?落下来。

    清操伸手把他抱在怀中,柔声道:“边关未靖,你不可擅离职守,我明日启程,归邺送别家家。”

    延宗的归期也?因嫡母薨逝而提前——他领兵与孝珩、清操一同?归邺奔丧。

    在邺城西门恭候的是?广宁王府的记事。

    那记事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名叫秦方太③,乃齐州人士。

    秦方太来到孝珩马前行礼,然后道:“昨夜琅琊王派人送信说,他已拿到缉捕和士开的诏书了。”

    孝珩和延宗心中一喜,“好!咱们去御史台看看!”

    二?人把清操的马车放在前往花佛堂的官道边,又?遣秦方太随护,自己则率领兵马直奔御史台。

    清操望着他们的背影,禁不住忧心忡忡——

    天子那般倚重和士开,又?怎会?轻易把他交给高俨?

    内宫之中,胡太后与陆令萱势同?水火,主要的原因还是?天子对乳母言听?计从,而与亲母疏离冷漠。

    那么,胡太后支持高俨清君侧,更大的可能是?支持次子取代长子登临帝位。

    孝珩此?前一直心存顾虑,不愿卷入这场斗争。

    可自从延宗为?救孝瓘,把平西之策交与高俨,文襄一脉就不得不入局了。

    至于孝瓘,当初远在瀛州,并?不知这其间的诸多关节;而他同?意卷入这场争斗——清操猜想,也?许只是?想要除去国蠹和士开吧。

    延宗和孝珩率领西归人马到达御史台的时候,和士开已经死了。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高俨用剑尖挑着和士开的人头,带领自己的三?千京畿兵马,来到千秋门外。

    高俨手握的缉拿和士开的诏书,并?非高纬的本意,而是?胡太后的妹夫冯子琮,将一本弹劾和士开的奏疏掺杂在其他公文里,呈送到高纬面前的。

    彼时,高纬正在跟大兄高绰观赏波斯狗咬人。

    他们先将一名小孩喂狗,又?让那狗去咬孩子的母亲,见那狗不扑,他们便商量着把孩子的血涂在母亲身上,再?看那狗扑不扑。

    冯子琮恰在此?时奉上公文,高纬的脸“刷”地?一下子沉了。

    “你们这些人,断然看不得朕有片刻的开心,只会?用这些无聊的事来逼迫!”他边说边不耐烦的挥笔,准允了所有的奏请,当然也?包括诛杀和士开的。

    高俨就凭此?,在神兽门外捉了和士开,并?在御史台杀了他。

    延宗欲引兵往千秋门,却被孝珩阻了。

    “丑胡已死,君侧已清,我们这么带兵入宫,便是?犯上叛乱了。”

    延宗瞪了一眼孝珩,“二?兄什么都好,就是?胆子太小!从他们打我那天,我头上就长出了反骨,老子反了就反了!怕他们什么?”

    孝珩叹了口?气,道:“还是?先看看情况再?说吧。”

    孝珩让韩骨胡率士卒去五兵曹待命,自己与延宗一道去了千秋门。

    千秋门前,高俨正在例数和士开的罪状,并?且要求陆令萱出来接他,他才肯进宫面圣。

    孝珩明白高俨是?想把陆令萱母子诱出来一并?杀了,但显而易见,陆令萱不会?傻到引颈受戮。

    期间,高纬遣了几名使者来说服高俨,高俨有些动摇,一脸骑虎难下的表情。

    延宗看了着实失望。

    再?这般僵持下去,时间越久对高俨越是?不利,延宗故意问高俨的属将刘辟疆道:“你们在这儿干嘛呢?怎么还不进去?”

    刘辟疆打量着延宗,又?看了看孝珩,见他二?人只带了数十?名亲卫,遂冷声回道:“人少。”

    延宗则指着三?千京畿军道:“孝昭帝杀杨遵彦,才用了八十?人,这儿有几千人,怎么还说人少?”

    这时,宫中有人递消息出来,说刚刚高纬哭求太后无果,就派人去找斛律皇后了。

    高俨听?完脸色大变,忙对刘辟疆道:“快去咸阳王府,将我杀了和士开的事告诉斛律将军,请他速来见我!”

    延

    YH

    宗还想再?催促,却听?身后有一人说话:“广宁王、安德王……”

    延宗一回头,只见孝珩身边站着一人,正是?广宁王府的记事秦方太。

    “不是?让你去随护兰陵王妃了吗?怎么来这儿了?”延宗问道。

    “正是?王妃让下官过来跟二?位殿下说一声,斛律将军已经入宫了。”他小声道。

    “阿嫂怎么知……”

    延宗还想再?问,孝珩却是?一拉他的衣袖,“快走吧!”

    二?人翻身上马,拨转马头,带着亲卫往北行去。

    高俨还想让刘辟疆去拦,忽见千秋门大开,自内走出一人,正是?咸阳王斛律光。

    斛律光并?未着铠甲,他只穿了公服,信步走在千秋门前的御桥上。

    他身后跟着一匹马,马上坐着个瑟瑟发抖的少年。

    斛律光边走边道:“大家来了!”(天子称大家)

    “大家”却把马停在了御桥上,弱弱地?喊了一句:“仁……仁威……”

    斛律光回头看了一眼,轻声叹了口?气,朗声对高俨喊道:“琅琊王,大家唤您过去呢!”

    高俨翻身下了马,手中依旧擎着宝剑。

    斛律光继续往前走,他每向前一步,京畿军的队伍中就会?有人往外逃。

    他走到了高俨的跟前。

    高俨怔怔地?望着近在咫尺的“落雕都督”——他的身形伟岸高大,便似一座山般横亘在他与紫禁之间。

    斛律光伸手去拿高俨手中的剑。

    高俨挣扎了一下,还是?松了手。

    斛律光端详着剑尖上的人头,大笑道:“龙子做事,果然不像平常人!”

    高俨咧开嘴,僵涩地?笑了笑。

    斛律光又?道:“天子弟杀个人,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握住高俨的手,拉着他往桥上走。

    高俨初时还想往后退,但手腕上那股强大的力量让他全无后退的可能。

    他被拉到了高纬面前。

    高纬的脸色涨红,脖颈上青筋暴起,他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只因为?斛律光在给高俨求情:“琅琊王年少,脑满肠肥,轻为?举措,长大就不会?这样了,还请陛下宽恕他吧!”

    斛律光的话终于说完,可高纬心头的火更盛了。

    他颤颤地?抓着刀柄,想要抽出佩刀,一刀劈向高俨,可他偷偷瞥了一眼斛律光——那张脸刚猛威严,带着煞气和杀气,他只得把刀掉过来,用刀头去死命地?捶打。

    高俨想逃,头发却被刀环绞住,他抱着头,任由高纬泄愤。

    许久,高纬才放下刀,阴冷地?目光扫过高俨的党羽。

    “朕要亲手杀了他们!五马分尸!暴于街头!”

    他这样说,亦是?这样做的。

    然而,这并?不能让他的情绪得到些许安抚——他恨之入骨的那些人,全部都还活在这世上。

    他们,贪婪地?觊觎着他的皇权——那是?他从父亲手中承接下来,人世间最新?奇、最有趣的玩具,他不准任何人染指。

    至于那些人,他必须一个接一个的收拾掉……

    “除了琅琊王,听?说那天在场的所有人都要被……”延宗比着手刀,脸上尽是?忿忿的神情。

    孝珩正在射箭。

    他每射出一箭,身边的一只大犬就会?跑过去,叼着箭羽再?跑回来。④

    孝珩把一块羊骨塞进大犬的口?中,然后道:“这种事要么胜,要么死,琅琊王应该有这种觉悟。”

    “高俨那小子太怂,带了几千人,竟都不成?事!”

    延宗说着夺过弓,搭上箭,“倏”地?射脱了靶。

    他看着那大犬,等它去拾箭回来,大犬只看着他,一动不动。

    他朝着箭的方向丢了块羊骨,大犬跑过去,叼了羊骨回来。

    延宗气鼓鼓地?自己跑过去捡箭。

    孝珩接过延宗捡回的箭,递给他一块羊骨,延宗怔了怔,狠狠地?丢向二?兄。

    “我跟你说正经事呢!”

    孝珩笑了笑,“我听?到的消息是?,斛律将军已进言,说都是?勋贵子弟,全都杀了恐怕人心不安。”

    “你说,他能听?斛律将军的吗?”

    “昔日勋贵,以?段氏和斛律为?首,而今相王已故,大家自然以?斛律马首是?瞻,若陛下一意孤行,不愿采纳进言,下一次斛律将军恐怕就不会?顾及翁婿之情了。”

    “那我们……会?不会?被卷进去?”延宗搓了搓手掌。

    孝珩又?放了一箭,他放下弓,歪头挑眉看着延宗,“你小子也?会?怕?”

    “我……我是?不想辜负了四嫂的一番好意。那天,她不顾礼数跑到皇后那里,说是?要为?家家求谥号,实则为?咱俩望风,若咱们没能逃过,岂不枉费她这番辛苦?”

    “我俩去过千秋门这件事,你当时说过的话,现在恐怕早已传到宫里了。”

    “你怎么知道?”

    “崔季舒你还记得吗?”

    延宗点点头,“父皇曾重用的汉臣。”

    “他现在文林馆。前日我碰到他,他好心提醒说,至尊遣人过来,取走了好几本昔年参劾孝瓘的文书。”

    “这什么意思?”延宗拧着眉头,“跟四兄有何干系?”

    “你说呢?他现在可是?掌握圣朝所有精锐啊!”孝珩望着延宗,“我须得写封信提醒孝瓘。”

    清操自归邺后,一直在花佛堂料理文襄太后的丧仪。

    文襄太后的谥号定为?“敬”,未准合葬入文襄皇帝的峻成?陵,而是?同?茔异穴,祔葬于义平陵的皇家大冢里。

    入葬前,昭玄统昙献带法师来花佛堂诵经超度。

    皇帝也?遣人来吊唁,不意来人正是?阿那肱。

    清操不知这是?不是?巧合,但的确是?个暗中观察的好时机。

    她把阿那肱迎接入门,让他站在离昙献最近的地?方上香,然后着重观察他二?人有无交流。

    昙献本不会?念经,他盯着面前的经书,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阿那肱也?是?规规矩矩的上香,代皇帝转达哀悼之意,不曾看昙献一眼。

    清操觉得他们有些太过刻意,所以?在斋堂时,又?把他们放在一桌。

    二?人客客气气地?见了礼,仿佛是?初次相见,互报了姓名和官职,除此?之外,再?未多说一句。

    是?夜,昙献被请至僧寮休息,阿那肱则告辞回宫复命。

    清操颇有些失望。

    不过细细想想,他们这般应对才是?最为?正常的。

    昙献冒着拿不到解药的风险而隐瞒下来的关系,又?怎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有刻意的交流呢?

    如此?看来,此?番在花佛堂会?面只是?巧合,并?非刻意安排的。

    她正思索出神,廊上走来一名婢子险些与她撞了。

    清操停了脚步,婢子也?停了脚步。

    二?人对视,那婢子行礼,唤了一声王妃。

    清操摆了摆手道:“去取《金刚经》来,我欲与家家抄一卷。”

    婢子应声往藏经阁去。

    婢子前脚走,清操后脚跟上去。

    若别人恐是?认不出,但清操只看一眼,就知那婢子正是?昙献乔装所扮。

    果然,昙献在回廊的尽头折向了马厩。

    他随手牵了一匹马,向东角门走去,谁料刚一出门,便被人拦了下来。

    清操躲在角门边的一棵槐树后,清清楚楚地?瞧见拦他的人竟是?阿那肱。

    “太上皇,这么急着去哪里啊?”阿那肱冷笑着问。

    “将军莫开玩笑……”昙献摆了摆手,“我这不是?要回北宫嘛……”

    “回不去了,北宫已被封了。”

    “太……太后呢?”

    “自然是?在北宫中了。”

    阿那肱招呼左右将昙献反手捆了。

    昙献有些急了,“阿兄!你不能不管我!我为?你……”

    刀光一闪,昙献已倒在血泊中了。

    临死之时,他死死地?盯着阿那肱,把惊讶与愤恨留在了眸中。

    第二?天,齐国的朝堂上都在议论北宫的事。

    据说皇帝高纬去北宫向太后请安,见两个尼姑年轻貌美,便想召幸,谁料竟是?男子!

    高纬勃然大怒,当场把太后宫中所有人都抓了,有人供出了昙献,便令阿那肱去缉拿。

    适逢昙献在花佛堂诵经,阿那肱名为?吊唁,实则为?了擒拿。

    晚上昙献得了风声,想要乔装逃走,却还是?被阿那肱堵在门口?。

    据阿那肱的回报,昙献不肯束手就擒,打斗之中受了重伤,未到宫中便咽了气。

    高纬锤拳不已,责怪了一通阿那肱,又?命人把昙献的尸体送去北宫给太后过目。

    当他听?说母亲当场吓晕过去,禁不住笑出了眼泪。

    那是?一种复仇的快感。

    胡太后豢养男宠的事早已

    传得沸沸扬扬,他高纬又?焉能不知?

    但他假装听?不见,只要母亲还在他的身后,他可以?把这当成?孝心。

    直到高俨站在千秋门下。

    他哭着对母亲说“有缘再?见家家,无缘就此?永别”的时候,母亲眼中除了冷漠,看不到对他的半点怜惜。

    高纬这才明白,原来他的亲生母亲才是?整件事的主谋。

    所以?,他下手的第一个人,正是?他的母亲。

    当晚,他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去北宫探望了昏厥的母亲。

    胡太后面色灰败,仿佛一下就老了十?岁。

    “妾身自知有负先帝,吾儿若能给家家留下一丝颜面,就请赐个全尸吧……”

    说完,泪如雨下。

    “儿子怎么能杀死母亲呢?”高纬得意地?笑了笑,“家家得活着,活着才能看见许多有趣的事。”

    高纬说这话时,眼中闪过的阴鸷狠辣,是?胡太后从未见过的,她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周军在黄河西岸蠢蠢欲动。

    孝瓘给朝廷上书,希望能从南方诸州调派些造船工匠过来,但奏疏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

    孝瓘无奈,只得让士卒自造了一批极为?简陋的木筏。

    待宇文护的大军集结完毕,周军果然开始在孟门津造浮桥。

    孝瓘挑了批善水的兵勇,把他们带到孟门津的上游——正是?清操叹为?奇景的地?方。

    那里将黄河节为?两段,过往民?船皆需在岸上拉船前行,过了这最急之处方能重新?入水。

    孝瓘让水卒学?着船夫的模样,将新?造的木筏放入水中,想要利用急流冲毁浮桥。

    水流虽急,木筏太轻,就算撞上浮桥,也?被轻松弹开。

    宇文护又?令水卒游到河中,用铁凿等锐器凿穿木筏。

    周国大军最终过了浮桥,重新?登陆到黄河东岸。

    孝瓘领兵在滩头设下防线,周军死伤不少,遂放弃攻打姚襄、定阳,转而向北逃去。

    周军很快在北面的大宁村修建了一座城,作为?新?的据点。

    孝瓘正欲去征讨,朝廷却派下使节,要与周人止战和谈。

    此?时,南汾州刺史也?已到任,各处戍务皆交给新?任刺史,孝瓘只得率领大军归邺。

    回到邺都那日,百姓可谓夹道相迎。

    孝瓘提前解散了大军,仅带两三?亲随入城。

    《兰陵王入阵曲》的声浪震天,中间还夹杂着长箫短笛胡琵琶。

    然而,银色战马上的将军,远没有他的拥趸那般欢悦,他的表情严肃冷峻,仿佛要去打一场恶仗,而不是?凯旋而归。

    直到行至兰陵王府前,见到立于门前的女子,他的表情才舒缓下来。

    清操盯着他下马的姿势,迎上去问道:“你伤还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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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操盯着他下马的?姿势, 迎上去?问道:“你伤还没好?”

    他抱了她,浅吻她的?额头,回道:“旧伤早就好了。”

    “那就是又添了新伤?”

    他淡而?一笑, 握着她的?手道:“战场上总是难免, 所幸都未及要害,你也不用?太担心。”

    孝瓘回府中褪了甲, 敷了伤药, 然后换好公服, 准备入宫面圣。

    “承道和宝儿呢?怎么没见着他们?”临出?门前, 孝瓘问道。

    “自除了和士开, 二兄就把他们从硖石山寺接回来了。现下时?局不稳,二兄送兄弟几个到义平为家家守丧三载。至于宝儿,我让他到太医署修习音律去?了。”

    提到嫡母, 孝瓘心情尤为沉重。

    “是我不孝, 不能亲送家家……”

    “自古忠孝不能两全, 莫说是你, 就连二兄和五弟,至尊亦是夺情, 不准他们为家家守孝。”

    孝瓘听罢, 心中盘桓。

    清操看了看孝瓘的?表情,小声言道, “你此番出?征, 受伤甚重,我觉得你当?向陛下请辞,回到家中好生休养才是。”

    孝瓘明?白清操的?意思。

    他手握重兵, 而?孝珩和延宗都参与了琅琊叛乱,皇帝绝不会在处置他之?前, 先行处置他的?兄弟;是以,连为嫡母守丧这样合宜的?理由都未被准允。

    “在定阳时?,尉相愿也是如此建议。但我未能阻止西贼渡河,留下了大宁这个隐患,始终是心有不甘的?。”

    “孝瓘……来日方长。”

    孝瓘轻叹口气,道:“你说得对?。”

    不知为何,导引监勒叉把孝瓘带到了北宫门口。

    北宫是太后的?居所——孝瓘不解。

    勒叉解释道:“陛下在北宫的?事尚未处理完,所以请殿下在这里等一会儿。”

    孝瓘依言在廊上等候,却见苍头刘桃枝扛着一床席子走进大门。

    鲜血自席中流出?,形成了一道血痕,而?那席子的?尾端,露出?了一双鹿皮短靴。

    刘桃枝直奔北宫正?堂。

    他进去?后不久,堂中传来胡太后凄惨的?哀嚎之?声……

    勒叉看了看孝瓘,道:“听闻今早陛下邀琅琊王殿下去?打猎,谁料殿下不小心坠了马,还未回宫就断了气,陛下怕太后伤心,命人把殿下的?尸身给太后看看。”

    任谁也能听出?勒叉是在漏洞百出?的?鬼扯。

    宫中也无人不知刘桃枝是什么人——确切的?说,他不是人,他是帝王的?一把刀,取过多少权臣的?性命。

    孝瓘没有说话,只是淡然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从东柏血案到琅琊之?变,他活在刀尖上,浸在血海中,他早已麻木而?厌倦,若非心中那一点?执念,他自此入地狱,似也好过这人间。

    勒叉进了正?堂,片刻又出?来,对?孝瓘道:“陛下去?了华林苑,我这就带殿下过去?。”

    华林苑就在北宫旁边,过了一条夹道便是了。

    今日的?华林苑竟与往昔不同,道路两边新建了很多低矮的?茅屋,往来的?宫人不着宫服,而?是寻常百姓的?装扮,更奇怪的?是,还有些胡人牵着骆驼往来其间。①

    路的?尽头是池泉美景,设有帷帐和步碍,矮几上摆满了酒肉佳肴。

    “这不是征西大将军嘛?”

    孝瓘一回身,只见骆提婆一身胡人打扮,手中牵着一匹马,左右分别是侍中韩凤和领军将军阿那肱,那二人也都是麻衣芒履,手中提着菜篮和羊肉。

    孝瓘并不愿与他们多言,只问勒叉道:“臣何时?能见陛下?”

    勒叉笑了笑,道:“陛下和夫人在那边卖菜呢。”

    他看孝瓘一脸茫然不解的?神情,又解释道:“陛下不能去?民间体?味疾苦,只得在这华林苑中设下集市,让宫人与近卫扮作百姓模样,实在是仁厚贤德之?君啊!”

    他话音未落,只见高?纬带着两名女子自一矮房中走出?。

    那两名女子一高?一矮,一壮一瘦。

    他手中攥着两只银锭,口中连唤“提婆”。

    骆提婆满面堆笑地迎上去?。

    高?纬把那锭子放在骆提婆手中,道:“你方才买了二两蕨菜,我忘了找你钱。”

    骆提婆拒道:“奴还觉不够,怎么还找奴钱呢?”

    高?纬摇摇头,道:“我刚定价一两蕨菜四十八两白银,你买二两,给了我白银一百两,我自是要找你钱的?。”

    他身边高?壮的?娘子道:“便是珊瑚也不值这么多钱!”

    高?纬不悦道:“皇后觉得朕卖贵了?”

    “不贵,不贵,蕨菜就是这个价。”纤瘦白皙的?娘子笑道。

    高?纬执起那女子的?手,微笑道:“还是黄花懂朕。”

    他们说话间走到了帷幔处。

    高?纬瞧见孝瓘,笑容瞬间消失,他站在离孝瓘还很远的?地方,斥退了斛律皇后与穆黄花。

    自己则深吸一口气,结结巴巴地言道:“皇……皇兄来……来干嘛的??”

    “臣奉皇命出?征汾北,今定阳已下,遂来复命。”

    说着,他取出?兵符,双手奉上。

    高?纬的?眼睛一直盯着兵符,却是不敢看孝瓘,愣了半晌,才憋出?一句:“大……大宁不还没拿下来吗?”

    阿那肱在旁咳嗽了一声。

    孝瓘忙前膝一拜,道:“大宁的?确是臣的?疏失,请吾皇降罪。”

    高?纬看向阿那肱,又转回

    来对?孝瓘道:“此番相王……病重,全赖皇兄才得拿下定阳,理当?封赏,怎么能责罚呢?”

    “臣食君禄,所做皆分内之?事,不敢奢求陛下另外?的?赏赐。唯独一事,还请陛下准允。”

    “你……你说……”

    “臣在汾北受了些伤,请陛下准臣归家休养。”

    高?纬的?唇线绷得紧紧的?。

    好半天,他才回答道:“适逢国家用?人之?时?,朕再考虑考虑。”

    高?纬顿了顿,又道:“定阳既下,两国议和,相王也该入土为安了。皇兄既与相王有同袍之?谊,就带兵去?为相王起冢,并将他送入平恩墓所吧。”

    孝瓘只得收起兵符,应道:“谨遵圣命。”

    孝瓘走后,骆提婆提着酒壶凑上来,给高?纬斟满了酒。

    “陛下怎不借机收了他的?兵符?”他看了眼韩凤,故作无意地问道。

    韩凤接话道:“是啊,我看他是故意在汾北留下尾巴,摆明?是在养寇自重!陛下就应收了兵符,再派人去?围剿大宁城!”

    高?纬看了眼阿那肱,“你的?主?意,你说。”

    阿那肱笑了笑,“陛下让他亲睹琅琊王之?死,是在试探他是否有反意;他上交兵符、称病卸职,也不过是在试探陛下是否有杀意。若陛下当?真缴了兵符,凭他眼下在军中的?威望,明?日到领军府点?一幢人马冲进宫禁也不在意料之?外?。”

    “斛律将军不会坐视不管的?!”韩凤道。

    “斛律就没有野心吗?高?长恭若叛乱,斛律领兵绞杀,无论他们谁赢谁输,于陛下有何好处呢?”

    “广宁、安德如兽之?獠牙,既獠牙已露,不日定会咬人!我看陛下还须尽早筹谋,速速拿回兵符!”韩凤慷慨言道。

    阿那肱冷冷瞥了韩凤一眼,又看高?纬也被这番话搅得心烦意乱,遂道:“陛下不要太过焦忧,高?长恭虽掌几万人马,其间不少曾为段氏属下,朝中亦有斛律制衡,只要别逼迫太甚,他也不至于马上就造反。他自己不是说身体?不好嘛,就顺着他的?意思一点?点?试探,不疾不徐地分散他手中的?权力?,最后拔去?野兽的?獠牙!”

    高?纬听完却没有半分疏解,反而?眉头拧得更紧。

    “其实让朕烦心的?远不止一个高?长恭,还有……”他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道,“还有我那岳父斛律光啊……”

    孝瓘从北宫出?来,并未回家,而?是去?了花佛堂。

    他换上孝衣,在嫡母的?神主?前敬香烧纸,守了整整一夜。

    清晨的?时?候,佛堂外?多了一驾马车,清操坐在车辕上,拿着那件青绿色的?旧氅等着他。

    他披上旧氅,上了马车。

    分明?满脸疲惫,却强提精神与她闲聊:“你怎知我在这里?”

    “猜的?。”清操把他的?头扳到自己肩膀上,反手抚了抚他的?胡渣,“回去?帮你刮刮胡子吧。”

    “你为何总不喜我蓄胡?”

    “我此前所念的?净发偈,并不全是玩笑,我愿你远离烦恼。”

    他睁开条眼缝,偷望着她的?侧颜,然后往她的?颈窝处钻了钻,喉结滑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许是太累了,他睡了一路——这是他近一年来睡得最沉的?一次。

    沉到梦中竟然没有烽火连天,没有刀光剑影,没有纷纭排陷……

    沉到清操红着眼睛,唤了他许久,他才张开眼睛。

    “太困了……”他摸着她的?脸颊笑,发现她一动不动地坐着,眼中闪过的?一丝痛楚,慌忙起身,去?揉她业已酸麻的?手臂。

    “麻了吧?”他满眼心疼地嘱咐,“下次你要推开我。”

    “嗯。”清操笑着点?头,“没想到你竟这么沉,比承道沉多了。”

    待清操的?肩臂稍稍恢复些感觉,孝瓘挑开车帘,正?欲下车,却见门口站着两名谒者。

    “殿下总算回来了。”谒者过来行礼。

    孝瓘引清操下车,行叩拜礼,谒者宣读了圣旨——

    孝瓘加封高?阳郡公,增邑一千五百户,又赏下了大量的?金银绢帛。

    清操见圣旨中只言进爵,未道加官,待谒者去?后,便问孝瓘:“陛下准允你卸职隐退了?”

    孝瓘摇了摇头,“连兵符都不肯收走,还命我领兵去?送相王。”

    “竟然忌惮若此……”清操禁不住忧心。

    孝瓘宽慰她道:“卸职之?事,陛下并未驳回,大概是在试探我的?诚意吧。”

    不久,朝廷公布了段韶的?死讯。

    段韶的?后事可?谓极尽哀荣,规制堪比汉时?霍光。

    天子高?纬亲临举哀,赐丧仪千段,温明?秘器,辒辌丧车等物,并赠假黄钺,使持节,都督朔并定赵冀沧齐兖梁洛晋建十二州诸军事,相国,太尉,录尚书事,谥号“忠武”。②

    谥忠武者,出?将入相,匡佐之?功,为美谥之?极。

    出?殡那日,孝瓘亲率军士仪仗,将段韶的?灵柩送至广平郡的?平恩县,并遣士卒在那里为段韶起冢。

    孝瓘归来已近年关。

    彼时?清操正?在描画神荼郁垒,以御凶魅。

    瞧见孝瓘披雪而?入,遂从炉上取来暖酒,与他斟了一觞。

    孝瓘饮罢,却是咳嗽不止。

    “这是世家正?旦要饮的?辟恶酒,加了柏叶和椒花,最能散寒,你还是喝不惯吗?”

    孝瓘饮了许多清水,才堪堪止了咳。

    到了夜里,清操才知他咳嗽倒也未必是喝不惯柏椒酒的?缘故——因为他整夜都在咳嗽,快到天明?,他甚至要抱了被子去?外?间睡。

    清操一把拉住他的?衣袖。

    “外?面炭火烧完了,你出?去?岂非加重病情?”

    孝瓘歉疚地望着她,“这咳嗽恼人,累你也不得睡,我还是去?别屋吧。”

    “左右天快亮了,待会儿唤府医来瞧瞧。”

    “在平恩看过了,就是受了些风寒,逗引出?肺腑旧疾,没什么大碍。”

    清操本还有几分困意,硬被他说清醒了,“不是说在姚襄断了三根肋骨吗?如何与肺腑相碍?”

    “哦……”孝瓘抹了抹鼻子,“就是那伤,当?时?医士说也可?能伤及肺腑。”

    “什么叫‘可?能’?医士诊脉诊出?来的??”

    “嗯……就……”孝瓘笑笑,“伤后吐了几口血,不过后来也没什么事。”

    “你又骗我?”

    “也不算吧……”孝瓘抓起被子,将二人裹在一起,声音痒痒地钻入清操耳中。

    他见清操不应,便又道:“医士都拿不准的?事,我又何苦说出?来让你担……”

    孰料话未说完,他已将被子披在清操身上,自己扶着床沿,好一通咳嗽。

    清操无奈扯着嘴角,抚了抚他的?后脊,又将被子分与他一半。

    “那现在呢?”

    “现在正?可?再向陛下请辞。”孝瓘终于舒缓过来,他转身回抱了清操,即使隔着寝衣,她仍能感到他指尖的?凉意。

    “明?年春天,我们就可?以得空去?漳水畔看桃花了。”他说。

    “真的?吗?”

    孝瓘点?点?头,“陛下新进二兄为司徒,下一步也该准我卸职了吧。”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的?确是帝王善用?的?伎俩。

    “我还是有些担心,倘你卸职……二兄和延宗会不会有事?毕竟千秋门下的?人或杀或贬,唯他二人无恙。”

    “天子忌惮我,又何尝不忌惮斛律将军?宗室与勋贵,互为犄角,陛下不会坐视一端势大,更不至于自毁长城。我称病请辞,是为平敛锋芒,待将来时?机成熟,必再战汾北,剿灭贼戍。”

    果然到了正?月,高?纬先是追赠已

    故琅琊王高?俨为楚哀帝,而?后宫中传出?一些小道消息:诸如唐邕将任尚书令,备选太尉的?名单……

    然而?不久,陈国使臣的?到来却改变了命运的?走向……

    当?年侯景乱梁,梁主?萧衍被活活饿死,江南大乱,豪强纷纷趁势而?起。

    齐国扶植萧渊明?,在王僧辩的?支持下在建康称帝。然而?此举引起了同袍陈霸先的?反感,他率军偷袭,俘获了王僧辩,废黜萧渊明?,改立萧方智为帝。

    齐国虽不认可?,但陈霸先先后击败各路人马,渐渐掌控了局面,建立起陈国。

    陈霸先在开国仅仅三年后便撒手人寰,因太子陈昌在周为质子,遗诏其侄陈蒨入京继位。

    初登大宝,陈蒨面临的?时?局并不乐观。外?有齐、周两国的?巨大压力?,内有王琳、留异等群雄虎视眈眈。

    陈蒨秉承着叔父的?勤政与节俭,对?内鼓励垦荒,对?外?宁乱静祸,在位七载,政治清明?,使江南因战乱而?颓败的?经济得以恢复。

    陈蒨死后本将皇位传与太子陈伯宗,却被皇太弟陈顼谋篡。

    光大二年十一月(公元568年)陈顼登临皇极,次年改元太建。

    齐陈曾因废黜萧渊明?的?缘故而?交恶数年。

    随着周国的?崛起,齐周的?两次大战,齐陈的?关系也随之?得到改善。

    近几年来,双方聘使往来频繁。

    清操与孝瓘本打算要去?漳水畔看桃花的?。

    可?桃花开时?,陈国的?“妙简行人”才刚抵达邺下,豪族世家为之?倾动,漳水之?畔聚满了身着华服的?贵胜子弟、名媛闺秀。

    所谓“妙简行人”就是皇帝亲选的?外?交使者,因关乎本朝的?形象,均是出?身高?门,风流文辩,自持威仪的?人物。

    此番,陈国派来的?主?使是出?身琅琊的?王厚,副使则是吴郡陆琰。③

    子弟们多是想望王厚风采,毕竟琅琊王氏乃天下第一巨族,簪缨不替,雅道相传;而?闺阁们则是来看陆琰的?。

    “我就不懂,一个文弱书生有甚好看!”延宗带宝信来到兰陵王府,撇嘴饮下一大觞酒。

    “你自是不懂。我听说这位南地公子,风神韶亮,容止闲敏,是故后宅宴饮,若不提陆琰,便觉乏味无聊。”宝信陪饮笑道。

    “一看就是没吃过好东西!”延宗嗤之?以鼻,指着孝瓘道,“我四兄姿容俊美,文武兼能,怎地不比个书生强?”

    他见孝瓘不语,又道:“我前些日让你邺下打马,你偏不听,现在让人攻城略地,打到家门口来了!”

    “他若能在邺下常驻最好。”孝瓘夹了块糜腱放在清操盘中,“我并不想为人口中谈资。”

    “你们是说陆温玉吗?”清操忽问。

    孝瓘瞥了眼清操,“你也听过?”

    清操点?了点?头。

    孝瓘从清操盘中夹回了糜腱,放进自己嘴里。

    清操看了他一眼,笑道:“方才你上朝时?,中书舍人李谔来府上,说南使陆温玉想请我去?夷馆切磋音乐,陛下准允了。”

    不知是不是食了糜腱,孝瓘的?眼睛瞪得浑圆如牛。

    延宗和宝信也瞬间提了兴趣,不过他们还没开口,孝瓘已冷声道:“阿胖,可?愿陪为兄到街上转一转?为兄要摧枯拉朽!收复失地!”

    延宗正?饮酒,“噗”地喷了一地,然后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

    宝信强忍笑意,问清操道:“阿嫂认得陆琰?”

    清操摇头道:“并不认得。”

    “既不认得,就不要去?。”耳畔幽幽飘来一句。

    清操扭头看了孝瓘一眼,“可?……事关蛮邦,陛下已经准允了。”

    “陈贼狡诈,其中必有奸计,我这就向陛下进谏。”

    他说完竟真要起身,却被清操一把按住,尴尬笑道:“若说全然不识倒也有些水分,据李谔说,实则有位故人想要见我。”

    “故人?”在场三人,几乎异口同声。

    “哪位故人?”孝瓘又补问一句,加强了些语气。

    “那他倒不曾说。”清操挠了挠头,“不若还是去?夷馆看看,毕竟在邺下,能出?什么差池呢?”

    送走延宗,孝瓘神情并不爽悦。

    清操摇曳他的?衣袖,“咦?是生气了吗?”

    “没有。”孝瓘冷着脸答,说完自顾自地步入内寝。

    待清操洗漱完毕,见孝瓘已脸朝内里躺在床上。

    清操刚蹭上床,只听孝瓘小声嘟囔道:“明?日……我陪你去?吧。”

    “你为宗亲,身兼太尉,手握重兵,未得圣诏,私至夷馆……”

    “行,我不去?了。”孝瓘扭回头,看了清操一眼,“你是不是特别想去??”

    “嗯,挺想去?的?。”清操眨了眨眼。

    孝瓘扭回去?,“那就去?吧。”

    清操探起身看他,见他已然闭了眼,只是睫如蝉翼,还在微微颤动,显然远未睡着。

    清操熄了白瓷灯,面向上躺好,准备去?见周公。

    她这厢刚有些迷糊,却听身畔传来一阵咳嗽。

    经过这段时?间的?调理,他那风寒扯起的?旧疾已好了大半,接连几天也未闻夜咳。

    “怎了?”清操抚了他肩膀问道。

    “没事。”他应道。

    清操重又躺平,身畔又传来一阵咳嗽。

    清操伸手抚了抚他额头,并不觉热,只道:“我与你倒盏清水可?好?”

    “不用?。”他拉住她,“我没事。”

    这回清操躺好,面向他的?后脊,用?食指在他脊上划。

    “你在写字吗?”孝瓘问。

    “嗯。”

    “写的?什么?”

    “你猜。”

    孝瓘静了一会儿,想是在用?心感受。

    “什么?猜不出?。”

    “茕。”她边说,边又写了一遍。

    “这也太难了,谁能猜的?出?来?”孝瓘扭着头跟清操抱怨。

    清操推他回过去?,“你接着猜。”

    “还是茕?”

    “对?。”

    “白——兔——东——走——……”

    孝瓘不念了,他一骨碌翻过身来,笑着捏住她的?手指。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你在刺讽我!”

    “不是吗?瞧你今夜折腾的?……像不像只东走西顾的?……”清操“咯咯咯”笑个不停,原是孝瓘在挠痒。

    “孝瓘,我……我错了……”

    “郎君……妾错了……”

    “殿下饶命……”

    “啊!救命呀……”

    孝瓘刚停下手,她却又笑吟吟说完,“的?兔子。”

    孝瓘又要上手,清操赶忙揽上他的?脖颈,附在他鬓边浅语:“还有后半句呢——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孝瓘干眨了几下眼睛,心间悟了又悟,“我是那么器量狭小的?人吗?我是担心你有危险。”

    清操点?点?头,说:“不是。”

    “不是你点?什么头啊?”

    清操摇摇头,道:“是。”

    孝瓘索性起了身,低头凝着她,“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清操双手俱挑起大指,道:“君子不器,大道无方。”

    “这还差不多。”孝瓘满意地点?点?头,“我想好了,明?日扮作你的?侍卫,陪你去?夷馆。”

    “你为宗亲,身兼太尉……”

    孝瓘在她唇上啄了一下,使其无法再说下去?。

    “我戴上兜鍪,旁人瞧不清我的?脸。”

    次日天明?,孝瓘穿戴好身甲披膊,绾起发髻,捆好额甲,腰悬宝剑。

    “王妃,请。”

    清操白了他一眼,无奈扯了扯嘴角。

    夷馆果然门庭若市。

    挤满了拿着名帖、礼物请求拜望的?世家子。

    为了避免引起混乱和麻烦,李谔命驭夫把车赶到西门。

    本想着那边清净些,却不料旁门处拥了许多小娘,人人怀中抱个竹篮,篮中尽是瓜果。

    清操戴好软巾垂裙帽,从车中走下来。

    几名侍卫在前开路,想上手拨开那些小娘又觉不妥,只得吼道:“让一让!”

    小娘们哪里肯听,只管簇在门口,不知在吵闹些什么。

    清操拉了其中一人道:“我刚从东门过来,见到陆郎在那里招待宾客呢!”

    那小娘兴奋地亮了眼睛,“真的?吗?”

    “姐妹们,陆郎在东门,咱们去?东门!”

    小娘招呼着同伴往东门去?,人瞬间少了一大半。

    清操又拍拍挡在前面的?人,“陆郎在东门,快去?东门呀!”

    清操以为这些人未听见她刚才的?话,是故又重复了好几次,怎料剩下的?女郎对?她翻了白眼,“谁要去?看那南蛮?”

    “南蛮?”清操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看陆郎?那你们来夷馆做什么?”

    女郎瞪了她一眼,“来对?线啊!”

    “原本大家都是喜欢兰陵王的?,一起吟诗作曲,怎知南蛮来了,突然就出?了这些墙头草!”旁边一人打量着清操,问道,“怎么?你也是来看陆郎的??”

    “不……不是……”清操连连摆手,“我是过路的?,麻烦借个道。”

    女郎们见对?手走了,倒也无兴趣在夷馆继续守着,纷纷散开了。

    清操一边赔笑,

    故作无意地看了眼孝瓘,用?力?拉低了他的?额甲。

    “哎,哎,看不见东西了……”他嘀咕道。

    中书舍人李谔是接待使节的?主?客郎。

    大概人多混乱的?缘故,李谔也是姗姗来迟。

    他先与清操行礼道歉,又道:“说来委实唐突。昨日洗尘宴上,陆琰与几位博士论琴,博士们俱不善音律。为了圣朝颜面,下官本想在太乐署寻几名协律郎过来,但那王厚嫌弃协律郎出?身低微,陆琰更是直言要与郑氏《龙吟》传人切磋。下官无奈,只好如实回禀了陛下……”

    “李大人无需客气,能为圣朝尽绵薄之?力?,乃妾之?幸也。”

    说话间步入正?堂。

    堂中设一帷幕,李谔请清操坐在帷幕后面,孝瓘抚剑站在清操身侧。

    清操抬头瞥了他一眼,嘴角衔笑,轻语道:“果然是君子不器,昭君与樊哙兼能啊!”

    孝瓘自鼻腔深处“哼”了一声,表达了心底最强烈的?抗议。

    清操强抑笑意转回头,但见帷幕外?面李谔正?引着南使诸人入座。

    走在最前面,最是气宇轩扬的?应是王厚,他落座在主?宾位上;坐在他旁侧的?想来就是陆琰——只是隔着帷幕,影影绰绰地看不清相貌。

    耳畔传来轻声浅笑。

    清操一歪头,小声诘问:“你笑什么?”

    “没笑啊。”

    过了一会儿,又不甘补上一句,“咫尺天涯,看不清楚。”

    外?间宾主?已开始寒暄。

    如果说大城壕堑是武将们的?战场,那这小小夷馆便是文臣们的?阵地。

    看似寻常的?聊天,实则处处玄机。

    双方都把唇枪舌剑、话中藏锋演绎得淋漓尽致。

    席间上了一道佐酒的?鲭鲊,王厚脸色一沉,停了筷子道:“我听说邺中鹿尾才是最好的?下酒菜,不知今日能否品尝呢?”④

    鲭鲊即五侯鲭,乃是汉时?京兆尹娄护整合五家诸侯的?珍膳而?烹饪成的?杂烩。

    夷馆给南使上这道菜,显然有要对?方称臣的?意味。

    王厚自不肯食,他反问为何没有邺中鹿尾,是在用?秦失鹿而?天下共逐的?典故提醒齐人,你们虽窃居中原,得到的?也不过是条“鹿尾”。

    李谔微微一笑,道:“尊使说的?是哪种?鹿尾?我听说江东有种?作法,先把鹿杀了埋在地里,等腐了再挖出?来吃,据言也叫鹿歹委(wei)。”

    王厚还想再说,旁边的?陆琰触了触他衣角,然后道:“昨日琴会意犹未尽,今日可?否继续?”

    李谔指了指帷幕,“我特为尊使请来了《龙吟》传人。”

    众人皆望向清操。

    王厚一望里面的?人影,似觉逮到了报复的?机会,道:“温玉怎可?与女子论琴?荥阳郑氏也算豪族,怎地人才凋敝至此?”

    清操听他们方才那一番舌战,不禁手心出?汗,此刻矛头指向她了,心内愈加紧张。

    她虽不善机辩,却也有自己的?法子。

    她从旁取琴,置于案上,指尖吟猱。

    琴音如截竹而?吹,坚脆有力?,宽宏澹荡,龙吟十弄,一气呵成。

    一曲终了,在场皆静。

    余音袅袅,仿若仍在梁间。

    陆琰率先鼓了掌,旁人才陆续鼓起掌来。

    清操却道:“我乃兰陵王妃,籍在玉牒,不赀之?躯,陆使君若无我这样的?琴技,当?真不配与我论琴。”

    陆琰赶忙站起来,走到帷幕近前,躬身一揖道:“陆某意往神驰,随曲中之?龙吟于水底,游于松涛,翔于九天,是谓三生有幸,感佩不已。”

    清操缓了辞色,问道:“不知使君有何擅长之?曲?妾愿与诸君共赏。”

    陆琰沉了沉,道:“陆某的?琴技并非家传,乃我自己喜爱,今逢盛筵,心中遂生一曲,奉于王妃与舍人。”

    他说完,转身回到座位。

    案上已置好一床古琴。

    陆琰低头抚琴。

    他一袭纁袍,雪清玉瘦,如寒夜翠竹,秋江白鹤。

    然而?,他指下的?琴音却与他的?气质截然相反。

    起音便是急吟,犹如淙淙溪水直奔江河而?去?,而?后大猱,似见烟波浩渺的?宽阔水面,随后声音再次转急,百舸争流,千帆竞发,铿锵激荡……

    琴音却在最昂扬处,戛然而?止。

    大家一时?还未晃过神来。

    清操开口道:“使君此曲颇有些中流击水的?意味。”

    陆琰朗声一笑,“说句僭越之?言,王妃可?谓陆某知音,此曲确名《击楫》。”

    他此言一出?,孝瓘手下的?剑都在“嘶嘶”出?鞘。

    倒非是为着陆琰对?清操的?僭越之?辞,而?是中流击楫的?典故——那是晋时?祖逖行至中流,敲着船桨起誓,要清除夷狄,收复中原。

    夷馆中,所有齐人的?脸色也都变得十分难看。

    “使君的?曲子磅礴大气,妾没有那般胸襟格局,只有一村野小调相和。”

    清操说着,缓拨琴弦,边弹边吟唱道:“荆山为上格,浮山为下格,潼沱为激沟,并灌钜野泽。”

    弹完,她故意笑了两声。

    就是这两声笑,把空气凝住了。

    当?年梁武帝北伐,为了水淹北魏控制的?寿阳城(今安徽寿县),听信降人王足的?计谋,抽调丁役二十万人,耗费铁器几千万斤,企图在淮河上修建拦河大坝浮山堰。

    然而?最终的?结果,寿阳仍在魏人手中,浮山堰却被淮水冲毁,下游十余万梁国百姓被洪水卷入大海。

    清操吟唱的?这小调,正?是王足向梁武帝献计时?所引的?童谣。

    过了好半天,李谔才陪着干笑了两声,道:“长江是天堑,想渡江也不是容易的?事。却不知到了冬天,会不会结冰呢?”

    陆琰把目光从帷帐移向李谔,答道:“长江不会结冰。我听闻黄河的?某些河段,到了冬日可?载车马?”

    李谔点?了点?头,“确是如此。《水经注》上说,若在河冰上见到狸猫的?脚印,就可?行人了。”

    “陆某以为此处记载怕有谬误,狸当?为狐。”

    “为何呢?”李谔问道。

    “狐性多疑,虽能勘冰,却实在是它的?短处。”

    孝瓘听他们后面的?对?话,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便小声对?清操道:“你还未见你那位故人呢吧?”

    清操经过刚才的?场面,早就忘了这遭,“亏得樊将军提醒。”

    “哪个是‘烦’将军?”

    “我是说‘樊哙’樊将军。”清操笑道,“待会儿我让李谔安排一下,在后舍见面。”

    酒筵之?后,李谔把清操请至后舍。

    舍中茶香四溢。

    “这是南使特意送给王妃的?蕲春茶。”李谔指了指案几上的?茶瓯,“请王妃品鉴。”

    清操心中一惊。

    他说完,正?要转身出?去?,瞥见那个额甲糊了半张脸的?高?个侍卫,竟还木桩一般杵在那里,遂对?他使了使眼色。

    孝瓘却似没看见。

    “这位使君,廊下备了饭菜。”李谔提醒道。

    清操扭头看了眼孝瓘,“对?了,你还没吃饭。有那卢安生在外?间值守,你出?去?吃点?东西吧?”

    “我不饿。”

    他虽饥肠辘辘,但瞧见清操最爱的?蕲春茶,断然不肯出?去?了。

    李谔难免咋舌,头回见着这么忠于职守又蛮横无理的?侍卫。

    “王妃慢慢饮茶,下官先行告退了。”李谔道。

    清操品着蕲春。

    过了一会儿,门帘一动,走进来个清俊的?小郎君。

    **

    这章含糖度还可?以吧?我就是个专业写甜文的?,虐文苦手。

    胡与汉

    过了一会儿, 门帘一动?,走进来个清俊的小郎君。

    “奴婢避

    尘叩拜王妃。”

    “小郎君”双膝一落,给清操行了大礼。

    清操和孝瓘同是一惊。

    没?想到陆琰口中的故人竟是避尘。

    清操连忙放下茶盏, 起身将她搀扶起来。

    “你已不是奴婢了。”

    “是, 王妃大恩,归还了我的奴契……”她抬头时, 满面泪痕。

    避尘是清操出?嫁时, 从荥阳带到邺城的奴婢。

    清操被牵涉进痴巧的细作一案, 怕累及到她, 明里带她上了大归的马车, 实则在去洛阳的途中将卖身契还给了她,又送她不少银钱权作归乡路费。

    她初时不肯走,清操将事情的严重性如实告之, 避尘也不得不含泪离开。

    “分别之后, 你没?有回家乡吗?”清操问道。

    “自是回了。”避尘叹了口气, “若是不回, 不又成?了流民……”

    “而今怎么会在这?里呢?”清操的口吻中不乏警觉。

    “回扬州后,我跟着族叔过活。凭借王妃赏赐的银钱, 族叔开了买卖, 生意不错,他还把收益的一半给了我, 半点没?有偏私。婶娘为我说了门不错的亲事, 本打算过了年就成?婚,谁料朝廷突然把几千头突厥马送到州中,强迫商贾购买。族叔无奈, 拿出?多年积蓄购入一头,本想着育出?马驹再?卖, 也能勉强回本。此时西面起了战事,官府下令搜缴民间马匹充作军用。族叔气得一病不起,不久亡故,婶娘带着家当改了嫁。鉴于我家的情况,男方?也来退亲。邻人劝我回乡下种田,然而此时先帝给淮南的优复已期满,除了田赋又加了许多杂税,莫说我一女子,便是家有三五丁男也难交足……”

    忆起往事,避尘不禁红了眼睛。

    她望着清操,深吸口气道;“我不得已流亡江南,幸而遇到了陆侍郎,他买我为妾,对我十?分宠爱……”

    清操听?罢笑了。

    “所以你是为了他来见我的吗?”

    避尘点了点头。

    “他……想见殿下一面。”

    “谢谢你的蕲春茶。”清操端起茶盏,掩袖饮了一口,“可?我不会为你传话的,私会别国使节是死罪。”

    避尘搓了搓衣角,再?次跪在清操面前,“此番来见王妃,的确是受陆郎驱遣,但我也是为着齐国百姓啊……”

    “此话怎讲呢?”清操缓缓放下杯盏。

    “王妃不答应我的请求,我便不会讲。”

    “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同意,但你可?以在这?里把话讲清楚……”她说着,扭头看了一眼孝瓘。

    避尘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眸子陡然一缩。

    “殿……”

    清操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她也慌忙捂了嘴。

    “可?我只是个婢妾……我不知从何?说起……”

    “那便从狐性多疑说起吧。”清操笑了笑,“谁是陆使君口中的狐狸?”

    避尘咬了咬嘴唇,小声答道:“齐。”

    “若得南方?助力,狐狸敢不敢过黄河去取周国?”她补充了一句。

    “此等大事,两?位使君应当在国宴上正式提出?。”清操答道。

    “昨日已呈了国书,却不见天子召见。”避尘叹了口气,“其实去年来时就提过了……那时西面战事未了,齐朝尽是鼠目寸光之人。陆郎用狐疑已是存了颜面,他想说的是‘鼬性多预’。”

    长夜未央。

    清操在小炉上煮蕲春茶。

    孝瓘按着上腹伏在桌案上。

    “我的饭呢?怎么还没?送过来?”他垂死问道。

    “刚不是把南使送的车螯和海蟹送往厨下了嘛……”她端着一盏微炙的茶放在孝瓘手边,“来,先垫垫肚子。”

    孝瓘皱眉道:“你听?听?这?像话吗?”

    清操被他逗笑。

    “谁让你非跟我一天……廊下有饭也不肯吃。”

    “我还不是担心你……”他拉着清操的手,放在自己腹部,“揉揉。”

    清操在他的胃脘处轻轻画圆。

    “孝瓘,我知道这?是一个好?机会,可?是……天子恐怕没?有那样的心思……”

    孝瓘弯肘抚额,道:“这?不是好?机会。”

    “你不是一直想把西贼赶到黄河以西去吗?若能与南人连和,也许可?以更进一步。”

    “这?些年与西贼两?场大战,百姓需要休养生息。”

    “这?才?是你同意请辞的原因?吧?”

    “我也不是铁打的。”孝瓘淡而一笑,“连年征战,伤病交加,我的确感到身心俱疲。更何?况,出?了琅琊王的事……你说来日方?长,我亦觉如是。”

    清操望着那双熟悉的桃花眼。

    不知何?时起,那里面的晣晣星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莫可?名状的疲惫。

    忽然觉得眼底涌起阵阵酸楚,她赶忙低了头去。

    “那便不要理会陆琰了。”

    “不。我要上书陛下,促成?与南地的连和。”

    清操微颦。

    “这?是为何?呢?”

    “当年萧翁昏聩,自请侯景入朝,搅得江南大乱,我们与西贼都?趁机接管了不少州郡。这?些年陈氏稳住了南方?的局面,自然想要收复失地。今日陆琰在夷馆演奏中流击楫,就是向我们展现北伐的野心。若我们不与之连和,那他们就会去找西贼。到时候,我们的局势会变得十?分被动?。”

    “所以就算现在不是好?的时机,也要与南人共伐西贼?”清操道。

    孝瓘闭目按着眉心,“以攻代守,御敌于国门之外。须得打赢这?一仗,才?可?得数年缓息……”

    “可?你的身体……怕是吃不消……”

    “我若能像相王那般……就算是善终了。”他凄然一笑,“你忘了,我解错了题,本不应得善终的,我现在也是为自己挣一个好?结果。”

    清操从他的寝衣中抽出?手,慢慢直起身子。

    他已是功高震主,又因?琅琊王的事招来诸多猜忌,那个被奸佞与小人包围的天子会为国家大局而捐弃前嫌吗?

    车螯和海蟹已经烹好?放在桌上。

    孝瓘剥好?了一只蟹钳,蘸了醋汁,在清操嘴边晃了晃。

    “我饱着,你不是饿得胃痛?”清操把蟹钳推还给孝瓘,“快吃吧。”

    孝瓘只管塞进她口中,“这?还有一只。”

    “你在想什么?”他边剥另一只边问她。

    “孝瓘,你忘了吗?等你卸职,我们要去漳水畔看桃花的……”她嚼着蟹肉,红了眼眶。

    “清操……”他扎着满是蟹汁的手,不知所措——曾经,不管他做出?多蠢的决定,她都?义无反顾地支持他。

    “算了……”清操擦了擦眼角,“若又未赶上这?一春的桃花,我们就去硖石山寺,我想与你再?赏一次珏山明月,你歌啸,我弹琴,好?不好??”

    “好?。”他应了。

    从那日之后,孝瓘又开始忙起来。

    他先在尚书省找到李谔的奏表,随附了南人求盟的国书,但无论是奏表还是国书,皆被留置。

    他命人把这?都?抄在朝报上,拿到解卸厅传阅。

    斛律光正在指着鼻子尖大骂骆提婆,骂他私占了晋阳马场,破坏军务。

    此时斛律光已接替段韶,进为左丞相。

    骆提婆虽为天子宠臣,心中再?气闷,也只得夹着尾巴听?训。

    斛律武都?把朝报放在父亲手上。

    斛律光只瞥了一眼,便移不开了,待他完完整整地把李谔的奏表读完,目光便转向了孝瓘。

    孝瓘手执笏板走到斛律光身边。

    斛律光没?有同孝瓘说话,却又拽过骆提婆。

    “你刚还跟我狡辩,说现在局势平稳,不打仗了,你看看!”他指了指朝报,“又要开战了!”

    骆提婆刚被骂傻了,这?会儿又被拎过来,脑袋都?是懵的。

    “怎……怎么回事啊?”

    这?时延宗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脸兴奋地笑道:“听?说了嘛?宇文护那老?贼死了!”

    大家都?提了兴趣,纷纷围拢过去。

    “怎么回事?”孝瓘问道。

    “不入皇陵,没?有谥号,几个儿子也被抓了。”延宗道,“祢罗突挺有种,也算替他兄弟报了仇。”

    祢罗突是周帝宇文邕的鲜卑名。

    权倾朝野的宇文护被皇帝宇

    文邕给杀了——显然,周国内部起了波澜。

    “我甚至怀疑南蛮早就得了这?消息。”斛律光望向孝瓘道,“天时地利,咱这?一下子,定能打到长安去!”

    当日早朝,斛律光和孝瓘力主接受南陈的盟约,共同攻打周国。

    高纬心里是一万个不愿意,好?容易抵挡住周人两?次进攻,他们不来就算不错了,哪还能主动?去招惹?

    他先看阿那肱,再?看骆提婆,见他俩都?低着头不言声,刚想问韩凤,却见一个手拄拐杖的盲眼人出?班请奏。

    高纬瞬间眼前一亮。

    不管是此前建议先帝禅位,还是后来为陆令萱请封太后,高纬和陆令萱对他的才?能都?很满意。

    “祖珽,你快说说。”高纬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陛下,臣以为相王与太尉所言不妥。”祖珽果然不负君望。

    但他此言一出?,朝堂上连根针落在地上都?听?得见了。

    斛律光对这?个瞎眼的汉臣厌恶至极。

    此人极其聪明,善于钻营,但为人自负,常对鲜卑武夫嗤之以鼻。

    即使是面对斛律光,这?样名震关西的累世?大将,他依旧高谈阔论,全然不放在眼里。

    斛律光冷“哼”了一声。

    “启禀陛下,臣辖管度支,只说一句话,河清至今,圣朝与西贼两?场大战,近乎耗干了国库,实在无力支撑再?度西征了。”

    “精简宫中、府中用度,将荒地质押给佛寺,让冗僧来开垦……我一个带兵打仗的粗人随随便便都?能想出?几条来,你肩负度支之责,怎地还比不上我?若干不了这?差事,趁早辞官归乡。”

    祖珽退了回去。

    高纬随着他垫退的脚步,深深叹了口气。

    “那……那就依相王与太尉吧……”

    高纬话音刚落,阿那肱突然出?列,道:“与陈氏连和为情势所迫,但臣有一事望陛下斟酌。南使的国书中提出?想要以浐州作为连和的条件,看似为了在江北更好?的牵制西贼,实则是在齐土上插进一根钉子。若来日他们转攻我们,对我们必会非常不利。”

    “阿那肱说得对。朕绝不同意浐州南归。”

    “臣以为先将连和的方?向定下,具体条件可?以再?谈。”孝瓘言道。

    “那就谈谈看,谈到朕满意为止。”高纬看了眼李谔和祖珽,“此事交由你二人负责。”

    那日下朝之后,高纬又犯了疯病,拿着刀见人就砍。

    直到陆令萱挺身将干女儿穆黄花护在身后,“求陛下看在黄花为您诞下太子的份上,饶了她的性命吧……”

    高纬这?才?揉了揉眼睛,把刀一丢,一把将穆黄花拽进怀里,“美人……美人……是朕气糊涂了……”

    “陛下不要生气了……莫要气坏了身子……”穆黄花抚着高纬的胸膛。

    “那些人就是嗜血的野兽!他们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肆无忌惮地杀!杀!杀!”

    他鸷戾地自言自语,过了半晌,又长长地叹气,“也是我太笨了……竟会相信高长恭会放弃兵权的鬼话!我才?进高孝珩为司徒,他闻着味了,立刻跳出?来说要西征!干阿奶说得没?错,那副鬼面才?是他原本的样子!”

    穆黄花给陆令萱递了一个眼色。

    陆令萱立马会意,道:“他们……那些人的确是狂妄自大,目无君上。但俗语说‘打蛇七寸’,陛下若要处置,也应从‘七寸’开始……”

    “朕何?尝不想砸烂那‘七寸’?”高纬低头看了眼穆黄花,见她正用一双盈盈泪眼望着自己,“在我心里,黄花才?是皇后,其他人,都?是被逼无奈……”

    齐陈连和从春天谈到了夏天。

    期间周国聘使来了一次,朝堂上出?现了许多放弃连和,东西修好?的声音。

    但齐国的战略方?向并没?有因?此而改变。

    陈国迫于压力,修改了几次国书。

    然而,就在陈国准备同意将连和的条件从浐州,变为一起瓜分川蜀、荆州等周国控制的地区之时,主使王厚突然暴毙而亡。

    避尘连夜来到兰陵王府,把这?件事告诉了清操。

    “是夹带在世?家子弟赠送的礼物中的。”避尘描绘着那件暗器——一只精巧的小匣,内藏机关,王厚打开看时,一根毒针自内弹出?,正中他的眉心。

    主使在夷馆遇刺是关于两?国关系的大事,何?况还在这?个节骨眼上。

    “陆使君准备如何?处置呢?”

    “陆郎说,两?国连和,非一人之私,乃兆庶之赖。他决定暂时压下此事,只说主使突生急病,后续的事情由他来主持完成?。但他务请殿下查明真凶,不可?让有心之人破坏连和。”

    “陆使君能以大局为重,妾身感激敬伏。”

    清操说着站起身,裣衽为礼。

    “王妃……使不得。”避尘连忙将她扶起。

    “殿下还未回来,待他回来,我必如实相告。”

    避尘看了看窗外,旷远的夜空中孤悬的一弯冷月。

    “这?么晚了还没?回来?”

    清操苦笑道:“这?些日来一贯如此。”

    虽说孝瓘惯常忙到子时才?回府,但眼见要到四更天了,后苑马厩还没?有动?静。

    清操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她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也不知是否做了梦,只觉得一阵心悸后,猛然间醒了。

    细听?耳畔的更鼓,正是四鼓,看来她这?一觉并没?有睡很久。

    墨汁般的夜空此时已加进些白垩。

    清操没?有持烛,仍可?依稀看到一个人影倚窗而坐。

    “孝瓘?”她掀被起身,试探着走向窗边,“都?没?听?到马啸声,你一个人走回来的?”

    扑面而来的酒气,加快了她的脚步。

    “你怎么了?”

    她俯下身,扶撑起他的肩膀——她的心里慌极了,在一起这?么多年,她从未见他醉成?这?般模样……

    他睁开条眼缝,又很快闭了。

    “你醉了……我扶你到床上睡吧……”

    “清操……”他重又睁开眼,眼白处尽是猩红的血丝,“我没?有醉……我想醉……却……怎么也醉不了……”

    清操望着他,他的眸子湿漉漉的,像一泓清澈而死寂的潭水。

    她坐在他身边。

    “孝瓘,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抓起案上的酒,猛灌了几大口。

    “天子杀了相王。”

    “相王?斛律……斛律将军……何?时的事?”

    “今天早晨,天子把相王传至凉风堂,听?闻仍是苍头刘桃枝下的手……”

    清操不懂。

    “天子为何?要自毁长城?”

    “近日街头巷尾流传着一首童谣。”孝瓘继续灌酒——那酒分明极辣,到了口中却似白水,“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高山不推自崩,槲树不扶自竖……”

    “谣谶!又是谣谶!”清操想起孝琬的惨死,“把人名嵌进童谣,再?辅以一些隐喻,如此拙劣把戏,竟会让天子杀死国之柱石?”

    “天子下午传召了诸王。说相王曾军逼帝京……家中藏有弩甲,奴僮千数……意图谋反……”

    他饮的终究是烈酒。

    烦恶之感在胸臆与胃脘之间来回徜徉,瞬间翻涌上来,他难以遏抑,只抱着唾桶,吐得昏天黑地。

    吐过之后,他的神智愈加清明。

    他擦净唇边污物,颓然躺落在席子上。

    “天子免除了我尚书令的职官,进为大司马;领军将军阿那肱,加并省尚书左仆射,率五千兵马,与我同去晋阳。”

    清操听?罢,指甲扣紧了肉里。

    显然,斛律光一死,勋贵与宗室互为牵制的平衡已然打破,皇帝高纬立马虓夺了孝瓘的实权,却又怕他立马反了,所以加进大司马这?样的头衔,享受更高的荣耀和更多的俸禄。

    同时,让他与手握实权的阿那肱去晋阳,因?为那里有亟待安抚的斛律旧部。

    孝瓘在晋阳得不到任何?兵权,却需要面对滔天的怒火和憎恨。

    “去不得……”清操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在夏末的天气里,竟无半分暖意。

    他闭目,良久无言,却终是说:

    “我采邑食干,不能凭白受此朝寄,更要对得起成?千上万庶民的供养。”他开眼望着清操,“可?以

    不是我,但也可?以是我,既然是我,那便是有再?多忿恨,亦不可?辞。”

    清操没?有说话,她只是默默地擎起他的头,放在自己腿上,又执起他的手,放在唇边呵气,待他的指尖稍稍有了温度,她才?道:“至少……不能与阿那肱同去。他的身份……”

    “在平阳,我提醒尉相贵,要他即刻处置侯明,可?你猜他说什么?”

    “他说……”孝瓘深吸了一口气,“侯明正是领军府放在他身边的人,他不敢轻易动?他!”

    “是阿那肱在庇护他?”

    “后来,我上表参阿那肱通敌,第?二天奏表就被送回来,侍中韩凤让我驳正违失……连相王都?曾劝我,让我看在阿那肱鲜卑武人的份上,不要再?深究下去了……相王太看重胡汉之别了……”

    “这?世?间善恶若能以胡汉来分,倒是简单了许多……”清操叹了口气,“只不过,人心叵测,最是难以捉摸的。”

    残星西坠,东方?既白。

    孝瓘站起身,抻了抻衣袍,摘下墙上的宝剑,欲出?门去。

    清操在心间盘桓了半宿的话,也不得不出?口。

    “孝瓘。”她叫住他。

    孝瓘用剑挑着帷帐,半侧着身子等她。

    “昨夜避尘来见,说主使王厚遇刺身亡……陆琰本想要压下此事,继续……”

    他没?有全然转回身,而是缓落了手中的剑,任那帷帐随风而曳。

    “不重要了……”他轻轻笑了几声,“唯愧对先帝与老?将军……”

    孝瓘去往晋阳不久,陈国使团悄悄离开了邺城。

    他们没?有公布主使王厚的真正死因?,依旧说是急病而亡。

    与此同时,周国派遣使臣杜杲来到建康,见到了陈国天子陈顼,希望两?国能够张旃(zhan)拭玉,修好?如初。

    去晋阳的路上,阿那肱跟孝瓘反复说,天子十?分后悔杀了斛律光。

    “都?是那些汉臣和弄儿的挑拨!”他说。

    见孝瓘不接他话,又继续道:“主要是那个汉人瞎子,斛律在解卸厅,瞎子打马自他面前过,也不知打个招呼……不过想想,祖珽他是个瞎子,哪里知道斛律坐在那里呢?”

    “反正二人自此结了仇怨。祖瞎子买通将军府参军封士让,告发斛律家中藏有兵器,还有骆提婆也在一旁帮腔,他原想娶斛律家的庶女,因?身份低微被拒了,也是怀恨在心。我和韩凤是一直不信的。果不其然,祖瞎子带人去抄,只发现了弓五十?,箭一百,刀七口,槊两?只,还有二十?根枣枝……”

    “至尊也是追悔莫及……遂下旨,仅明月一人伏法?,绝不株连家人。”

    孝瓘听?他说完,心中更加难受。

    落雕都?督一生戎马,屡建奇功,最终却落得这?样的结果。

    常言说,飞鸟尽,良弓藏。

    孝瓘是真没?想到,天子高纬会在枭鸟布天之时,自折了良弓。

    他轻嗤地笑了一声——天子真的会放过斛律阖族吗?

    斛律氏乃是高车族六大部落之一。

    祖先常在漠北游猎,曾被北魏视为匈奴后裔。

    斛律部在道武帝时,归附了北魏朝廷,镇守怀朔抗击柔然。后天下大乱,第?一领民酋长斛律金,带领族人投奔高欢,渐渐成?为齐国最中坚的军事力量。

    斛律金死后,斛律光承袭的不仅仅是父亲的爵位,还有一支忠心耿耿的高车族部曲。

    孝瓘初到晋阳时,宣读了斛律光谋反,其余家口不受株连的圣旨。

    斛律部曲人人面无表情,便似一个个陶土俑人。

    “比想象中顺利些。”阿那肱拍着胸脯,舒了口气——刚刚读圣旨时,他可?是连大气都?不敢喘的。

    孝瓘没?有说话。

    他只一眼,便从那些人的目光中看到了凛凛杀气,他们不说不动?,只是不想给相王的家人惹来事端罢了。

    “我听?说斛律光性格残暴,治军严苛,我们现在要对这?些士卒好?些,也好?收买人心。”

    “如何?好?些?”

    “取消一些没?用的训练,比如技击、列队之类的,让他们比别部晚起一些。若个别士卒有不妥之处,也不要施以威刑,动?不动?就棍棒鞭笞的,实在太暴烈了。”

    “将军在领军府,就是这?么带兵的?”

    阿那肱点了点头,“我与将士们亲如手足,一起喝酒,一起吃肉,一起去曲坊听?龟兹小调!”

    孝瓘意味深长地挑了挑长眉,“比如靖水曲坊?”

    阿那肱哂然一笑。

    “那种贼窝我怎么会去呢?殿下不要无端猜测。我早说过,殿下应该一如既往地选择对的路,这?样才?能成?为国之柱石,屏障贼寇啊!”

    然而,孝瓘并没?有按照阿那肱的建议去练兵。

    不但没?有取消技击,列队之类的操练,反而加长了时间和难度。对于那些懈怠的士卒,也延续了斛律光的威刑。

    因?为孝瓘太清楚,对于那些久经沙场的将士来说,武备废弛就是自断生路,会让他们心中生出?疑虑——朝廷不再?信任他们,不会再?有军功封赏,甚至有可?能把他们派到最危险的地方?作为某种战术的消耗品。与其如此,不若反戈一击,为相王报仇雪恨。

    孝瓘做出?的改变是,把骑兵曹和外兵曹放在一个校场上训练。

    初时分开,各练各的。

    过几日,开始让二者对练搏击。

    胡骑本就瞧不上汉卒,斛律部心中更憋着对汉人的火,拳脚格外狠戾。

    外兵曹的郎中跑到阿那肱那里哭诉,说不少人是今年募来的新兵,根本没?什么基础,这?般打下去,怕是要生逃兵了。

    阿那肱转述给孝瓘。

    第?二天,孝瓘便令胡骑与汉兵卸了各自不同的甲胄,仅着统一的绯色戎装,然后把队伍重新编排,使一伍之中,二者兼有。

    他把队伍分成?四军,头上插四色羽毛,再?次进行技击和战阵训练。

    凡见有微词之人,他便从中挑拣出?来,以“惑乱军心”的罪名鞭扑一百。

    对于那些表现优异的士卒,则无论胡汉,皆予以重赏。

    随着训练科目的增加,斛律部的戾气削减了不少,更多人会把精力放在拳脚箭术和阵法?演练上。

    孝瓘把一份文书交到阿那肱手中:“日后两?曹的伍长和什长,要按武册上的成?绩来选拔,不再?父子相袭。”

    阿那肱接过来一看,竟发现有些汉人成?了骑兵曹的伍长和什长,而骑射不好?的胡人被放进了外兵曹里。

    阿那肱摆了摆手,“日常训练也就罢了,但胡汉终究有别,并省从来没?有这?种作法?。”

    “我乃当朝大司马,是我在交代你做事,不是征求你的意见。”孝瓘目光凌厉,与平时温和的态度迥然不同。

    阿那肱忽然明白了天子高纬为何?会那般怕他——他有一种号令三军,锐不可?当的气势,不禁令帝王担心,若这?样的人有任何?不臣之心,帝位必会死无葬身之地。

    阿那肱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按照孝瓘的意思整编了两?曹。

    然而,这?道命令便似一盆冷水泼在了油上,骑兵曹内部瞬间炸开了锅。

    “区区汉民,凭什么作我的伍长?”

    “我屡破贼戍之时,这?些汉人还在种地呢!”

    孝瓘为此在校场讲武。

    让那些心中不服气的胡人与择选出?来的汉兵竞技。

    现在的胡骑早不同于当年的“百保鲜卑”,许多人拿着远高于汉兵的食俸,养尊处优,却疏于训练,此时哪有胆量上台竞技。

    唯斛律部的族人,本就一腔怒火,又见自己营中的伍长、什长换了人,甚至有些是素日里最瞧不起的汉人,不禁纷纷跃上台去,想要一较高下。

    然而竞技的项目,不仅有骑射,还有许多步战阵法?和技击之术;且汉兵本就人数众多,遴选出?来的都?是久历战阵的勇士,又存了要为汉人血性正名的心思。

    几个回合下来,斛律部的族人竟是胜少败多。

    “这?不公平!”斛律部中一人站出?来,对孝瓘吼道,“既是骑兵曹选人,自然要比骑射,拳脚功夫和阵法?有什么用?”

    胡骑纷纷响应。

    孝瓘向前走了几步,认出?讲话的人,正是斛律孝卿。

    他家祖上也是武川镇将,其父斛律羌举是斛律部中的一位酋长。

    “若战突厥,骑马穿插奔袭,十?分重要;但若与西贼为战,攻城略地,技击和阵法?是取胜的关键。当年段老?将军带领骑兵诱敌上邙山,最终也要下马拼杀才?冲乱了敌军。东西交界多是山川大河,骑兵的优势并不明显,骑兵曹中的将士必须加强步战的能力。”

    他艰涩一笑,又道:“若非河水上冻,我甚至要让你们去比一比凫水。”

    下面的士卒未听?明白他最后一句话,斛律孝卿却是听?懂了,他默默退回了队伍。

    眼见日暮,比武也已结束,斛律部的族人悻悻离开了校场。

    孝瓘望着他们落寞的背影,恍然想起许多年前自己与斛律武都?的那场对射。

    彼时,他是初出?茅庐的少年,希望与明月将军共战沙场,是故不惜自伤也想要弥合矛盾。

    他笃信兵法?上说的专一则胜,离散则败。

    而今,依旧因?为这?个原因?,他要亲手肢解斛律部曲……

    虽然表面上是按武册成?绩整编两?曹,但实际上动?静最大的还是斛律部曲。

    先从伍长什长,再?到下面的士卒,一点点拆分,虽然损失了齐国最精锐的骑兵,却也能避免军中哗变的风险。

    更重要的是,他要的专一,是胡与汉的专一。

    这?是齐国军队的沉疴痼疾了。

    唯有在巨大的危机面前,才?有可?能往前推动?一点点。

    然而偏在此时,朝廷的文书到了。

    定州刺史独孤永业,率两?千兵马去了幽州,在长史厅上斩杀了斛律光的弟弟——一直镇守在幽州,抵御突厥的斛律羡。

    天子同时下诏,斛律家族满门抄斩,斛律皇后废为平民。

    腊月寒风刺骨,大雪纷飞。

    在晋阳西南十?五里处的斛律金墓前,斛律部族人踩着厚厚的积雪,络绎汇集在一起。

    他们手中提着酒壶与胡刀,眼中蓄满了泪水。

    他们长跪在馒头冢前,任白雪覆盖了身躯。

    “可?汗赫赫悬灵,斛律部族人顿首!”

    他们落膝叩拜,将酒泼洒在地,风雪一凛,速速凝成?了冰凌。

    鲜血落下,渐渐染红了冰凌。

    嫠面割耳,血泪横流,这?是高车族祖先的丧俗,自他们归附北魏后,便依鲜卑习俗,不再?延续了。

    此时此刻,他们哀痛至极,仿佛唯有此俗,方?能稍稍疏解。

    突然,身后传来马蹄碎乱之声。

    众人望去,只见火光如昼——他们已被团团围住。

    一声战马长嘶,为首正是大司马高长恭。

    “来人!速将这?群反贼剿灭!”孝瓘身侧的阿那肱一抬手,对士卒下了命令。

    然而,那些人手执火把,一动?未动?。

    孝瓘按下了阿那肱的手。

    他翻身下马,向着斛律金的坟冢走去。

    吉莫靴踩在雪上,发出?“吱吱”的声响。

    待走近了,他才?看到斛律金的冢边,有几座新起的坟。

    坟前无碑,坟内无尸。

    一名小将从雪中跃出?,张手拦了孝瓘去路。

    孝瓘认得他,他是二兄府上记事秦方?太的儿子秦爱①,一直在斛律军中做录事参军。

    “大家只是来此祭奠,并没?有别的意思。”秦爱解释道。

    孝瓘打量着斛律部的人马,并不甚多,约有几百。

    但火光照亮了那些胡刀的白刃,照亮了那些血壑间的瞳眸。

    孝瓘只读出?了一个字——恨。

    太建伐

    孝瓘带了三千人马, 一番血战,的确可以扑杀眼前这些人,但必会激起?那些没有参与祭奠的斛律族人的反叛之心;

    他也可以撤走人马, 由着他们完成祭奠, 但观他们眼中?恨意?,难保不会哗变。

    需知每一场军中?哗变, 都是从一小撮人开始的。

    孝瓘一把拽下秦爱别在腰间的酒囊, 又往前走了几步, 道?:“我?也是来祭奠的。”

    “你凭什?么?”身畔一名满脸是血的莽汉高声?质问。

    “我?自幼在斛律军中?训练, 初战亦在将军麾下, 我?与明月一同守过河阳,救过洛阳,战过汾北, 他是我?的老师和战友, 我?为何不能来奠他?”

    那莽汉喘着粗气, 眼睁睁地瞅着孝瓘跪在坟前, 将囊中?的酒倾洒在地。

    “可是……可是你姓高!所?以你不配!”莽汉终于挤出一句话来,“高氏辜负了整个斛……”

    莽汉身边的人没有让他把话讲完, 而是骤然起?身, 对孝瓘道?:“高长恭,你莫要虚情假意?, 将军身死数月, 未见你祭拜,何苦今日在我?等面前惺惺作态!”

    孝瓘转头?一看,正是斛律孝卿。

    “你焉知我?没有奠过将军?我?在得知他死讯那晚, 便以酒相酹了!”

    “高长恭,你若真有此心……”斛律孝卿说着, 抽出胡刀交在孝瓘手上,“便按高车古礼——嫠面割耳!”

    “我?亦有此意?!”

    孝瓘一把接过胡刀,用刀尖抵在脸颊一侧,正欲发力向下划去。

    只听?那莽汉冷冷一笑,“你身为高氏,仅仅嫠面割耳怎么够?你应剖腹刺心,方可见哀思!”

    他这?般一说,众人纷纷大声?呼应,一时喧嚣无比。

    在旁的尉相愿和那卢安生听?不下去了,冲着孝瓘高喊道?:“殿下万万不可!”

    孝瓘顿住手中?的刀。

    他站起?身,褪了铠甲与毡衣,呈露出上半身。

    火光明灭,依稀可见冻得发红的肌肉,以及遍布其上的丑陋伤疤。

    他一转手中?的刀,略略发力,刀尖刺破了肌肤。

    血一滴一滴地渗出来,很快汇成血注,沿着肌肉的纹理蜿蜒而下,落在白雪之?上,格外猩红刺目。

    斛律部族人哑然无声?了。

    “我?听?闻斛律羡将军在朝廷大军到达幽州之?前,曾让儿子们锁颈乘驴出城,说是驱邪之?祭……而大军到达之?时,也有人建议他闭门不纳,斛律羡将军却说,敕使不可拒……”

    孝瓘边说,边拧转了刀柄,如此创口愈大,血流愈多。

    他有些支撑不住,跌跪在地,单手勉力撑着。

    尉相愿和那卢安生跃下马来,正要扶搀他,他却是推开,继续道?:“斛律羡将军不知朝廷用意?吗?为何没有据城而反?”

    斛律部族人听?到斛律羡的事,泪水再?次冲刷了脸上的血痕。

    “因为幽州城外,便是突厥的几万大军!将军若反,北狄定会趁虚而入,南下掳掠百姓!他护了一辈子幽州,怎可拱手让于狄人?”

    他说完这?番话,面前一大滩血已冻成了冰。

    剧痛自创口蔓延至周身,他甚至察觉不到丝毫的寒冷。

    他用颤抖的手,倏然拔出没入半截的白刃,带出的血珠溅了丈远。

    “将军悬灵在上,必不想见兵戎!”雪片落在他的长睫上,像一只飞舞的白绢蝶,“望以我?之?哀思,能结束这?场祭奠!”

    他说着,对着坟冢顿首一拜。

    斛律部族人默然流泪,齐齐向他还了一礼。

    清操是在置办年货时,被?张主簿生生拉回府的。

    “王妃速去晋阳,殿下出事了!”

    清操心烦意?乱之?下,只带上几件冬衣,便匆匆赶往晋阳了。

    虽于心间设了防,却还是在见到他时溃了堤。

    他躺在病榻之?上,额上覆着退热的冰巾,下半张脸青白得不见半点血色。

    清操掀起?被?子一角,见他胸口缠着层层布条,饶是如此,布上仍渗出殷红的血迹。

    “胸前捅了个这?么大个的血洞。”折伤医在旁比划着,“所?幸未伤及脏腑,只是失血过多,下官已用桑皮细綖缝合了伤口,又涂了蒲黄粉。”

    他说着又上前探了探孝瓘的额头?,“昨日起?了高热,至今昏迷不醒……也许是伤口感染,也许是受了风寒……”

    尉相愿皱着眉头?,抱臂看着,插话道?:“我?已奏请圣上,请太医署遣内腑医过来看看。”

    然而内腑医一直没来,据说是大雪封了滏口陉,车马都过不来。

    “太行有八陉,我?便是从井陉过来的!他们若真想绕,怎么会过不来?”清操回怼晋阳医署的校尉。

    校尉无奈笑笑,“晋阳是旧时霸府,多是折伤医。昨日仆射大人说,实?在不行,还是把殿下送回邺城好好治疗吧。”

    “他这?个样子,如何经得起?颠簸?”清操急道?,“劳烦你且先开个内服的方子吧……”

    校尉也知这?般烧下去不行,依言开了退热的方子。

    孝瓘昏迷了七日。

    清操就守在病榻边,用丝绢蘸着药汁和水米一点点沥进?他的唇间。

    在武平三年的最后?一夜,他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清操望着他因畏光而频频抖动的双睫,赶紧用掌心捂了,继而泪如雨下。

    “你……你怎么这?么傻啊……”

    他一把握上她的手,轻轻往下拉,拉到可以看到她才放开。

    他认真地看着她,用气声?说道?:“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说完,抬手想去擦她的泪,却因太过虚弱而无法触及。

    清操见他的模样,只觉心如刀绞,忙把脸凑到他能够得到的地方,任他一颗颗的抹去泪珠。

    泪净了,他才满意?地笑了。

    他的脸苍白而憔悴,却缀着世上最温柔的笑颜。

    清操赶忙站起?来,用袖边迅速抹了再?次溢出来的泪珠,“我?……我?去给你倒杯水吧。”

    她端着清水重又坐下来,用小勺一口口喂给他喝。

    “放心,我?不会有事的……”他见她的眼圈又红了,只得继续安慰道?,“我?在旧疤处下的刀,避开了要害。”

    她轻“哼”了一声?,抽了抽鼻子,小声?怨怼道?:“再?世卧龙,转生凤雏,瞧把你聪明的吧!”

    “你刺讽我??”他才喝了水,提了几分精神,又道?,“他们本?来要我?嫠面的,我?怕容貌毁伤,被?你所?弃,才改为刺心的。”

    清操知他惯常如此,最不愿见她堕泪,就算身上再?难受,也要勉强讲些笑话逗她开心。

    她泪中?衔笑,刚想开口回怼,却听?门口有人帮她怼道?:

    “王妃莫听?他的,他当时刀尖都顶在自己脸上了,我?看他巴不得划上几刀,日后?就无需戴兽面了。”

    二人扭头?一看,正是尉相愿。

    “滚。”孝瓘轻斥他一声?,“说得我?好像脑子有病……”

    “确实?像。”尉相愿和清操异口同声?。

    孝瓘被?他二人气得不言声?了。

    尉相愿向床边凑了凑。

    孝瓘又扭头?瞥了他一眼,“还没死呢!”

    尉相愿放心地笑了笑,“我?以为你又晕了。”

    “你干嘛来了?”

    “斛律孝卿进?开府仪同三司,接掌了骑兵曹的日常训练。”尉相愿顿了顿,“他是阿那肱举荐的。”

    “哦。”孝瓘闭了眼道?,“知道?了。”

    “就这?样?”尉相愿不甘道?,“他是阿那肱的人!他们做好了套子,把你顶在前面!你伤成这?样,他们却谋得了大齐最精锐的部队!”

    “我?知道?他与阿那肱商议好了……”孝瓘轻声?道?,“他也与我?商议好了。他是雅正之?人,会按照武力高低选拔人才;骑兵曹只能有他来接管,因为他姓斛律。至于我?,本?就是来挨这?一刀的,原以为会在脸上,幸而,在心口上……”

    他重又睁开眼睛,对着清操弯了弯眉目。

    孝瓘醒了,太医署派遣的内腑医也到了。

    “马先生去了哪里?”清操问道?。

    内腑医回道?:“马嗣明外放到燕郡代理太守去了。”

    待那太医看完病出去后?,尉相愿道?:“是殿下举荐马大夫去燕郡的。一来徐之?范又回了太医署,二来秋后?燕郡有疫,至尊想找一个会医术的人去那里作太守。”

    清操心中?一紧,立马想到流配到那里的郑武叔。

    “我?阿叔……没事吧?”

    “马大夫临走前,殿下烦他照顾郑公。他前些日寄虺易丸来,说瘟疫已经控制住了,还顺带告知了斛律羡将军被?杀的经过。”

    内腑医几剂汤药灌下去,高热总算是退了。

    阿那肱听?闻,又差人来探望,问清操打算几时回邺城。

    清操回望了眼孝瓘——烧虽退了些,咳嗽却愈加厉害,这?些日也吃不下什?么东西,状况似乎更差了。

    “现下起?不来身,待伤口愈合了再?回去。”孝瓘径直回道?。

    清操送人出了门,回来时正碰上那卢安生带着几名医士从侧门进?来。

    “这?些都是民间游医。”那卢安生解释道?,“殿下让找的。”

    鉴于前次代脉被?误诊成怀孕的经验,清操不禁皱了皱眉头?。

    不过既然来都来了,还是让他们一一进?去诊了。

    几人对于治疗的意?见不能统一,有一点却出奇一致——内腑医开的方子治标不治本?——用了猛药强压高热,实?则加重病情,贻患无穷。

    “让他们下去共研个方子。”孝瓘抬眼对那卢安生道?。

    那卢安生应了一声?,遂带着几名游医出去。

    孝瓘猛咳嗽了一阵,清操赶忙给他端来水,回来时却见他偷偷擦了唇角的血迹。

    “你怎么……”清操大急。

    孝瓘握住她的手,帮她稳住了手中?的水盏,然后?温声?道?:“刚才他们不也说了,接连外伤损伤了肺腑,不过没事的,我?不再?吃那药便好。”

    “要不我?们还是回邺城吧?”清操的泪珠扑簌而落。

    孝瓘将水盏放在床沿,欠身将清操抱在怀中?。

    “还不行……”他在她耳边轻声?道?,“这?些日,我?一直在查阿那肱贪饷的事。”

    在青州受贿,在并州贪饷,这?是齐国?官场不成文的规矩。

    阿那肱到任并州,自然不能错过这?块肥肉。

    清操听?罢止了泪,她扶着孝瓘,重新靠回隐囊。

    “他一方面隐匿阵亡名单,一方面截流下级粮饷,阵亡士卒的家属得不到抚恤,在役的将士也吃不饱饭……”孝瓘重重叹了口气,“平阳的储粮就是这?样被?他们贪掉的。还不知有多少?军镇有类似的情况,现在他的手又伸到了并州……”

    “看来阿那肱包庇侯明,并不仅仅因为同为细作,更是有坚固的利益同盟。”

    孝瓘蔑然一笑,“像他们这?样的人,总是无利不起?早的。”

    清操翻出当年马嗣明给自己治疗肺疾的方子,交给那些游医作参考,几人研究之?后?,又添减了一些药,总算达成了一致。

    那卢安生按此抓药,替换了原来的药,也不再?让内腑医来诊病。

    孝瓘用后?,状况果然比之?前好了不少?。

    展眼到了三月,陈宣帝陈顼决意?出兵北伐。

    阵前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吴明彻率领十万人马,渡过长江,兵分两路,攻打秦郡、历阳二镇。

    消息传到齐国?朝堂,高纬傻眼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在许多大臣口中?的国?蹙势紧,破亡余烬的南陈,真的敢来攻打淮南!

    他站起?身,像往常一样,脱口而出:“斛律……”

    察觉不对,他赶忙收了口,转而对祖珽破口大骂道?:“你个眼盲心盲的老东西!朕要把你送去守淮南!”

    祖珽匍匐在地,瑟瑟发抖,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高纬气得全身发抖,最后?丢下一句:“汉贼误我?!”甩袖就要离开了明堂。

    祖珽跪在门口大哭,说天子承诺过不杀他。

    高纬恨极了,免了他的所?有职务和爵位,外放到北徐州做刺史。

    韩凤这?才将他拖走,边拖边嘲笑道?:“老瞎子你也有今天啊!”

    高纬在圣寿堂召见诸王和亲信。

    他看了看孝珩和延宗,又望了望他们身边空缺的席位。

    “阿……阿干身体还未复原吗?”

    孝珩和延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们同时看向南阳王高绰,“南阳王……怎么了?”

    高绰也是摸不着头?脑,瞪着眼睛答道?:“没怎么呀?”

    高纬嗽了嗽嗓子,道?:“朕是说,四皇兄。他……身体好些了吗?”

    延宗不禁咧嘴。

    孝珩瞪他一眼,起?身恭敬答道?:“兰陵近年南征北战,数度重伤,此番病重还未康复。”

    高纬又嗽了嗽嗓子,“今次未闻面肿,怎么还没好呢?”

    孝珩又道?:“他肋上受过伤,这?回又累及肺腑,时常低热咳喘……”

    “多喝点热水。”高纬道?,“朕前几日也有些咳嗽,御医就让朕多喝水,这?几日还真好了,可见水解百毒没错。你过几日去晋阳看看他,没什?么事就回来,现在陈贼打过来,朝廷正值用人之?际!”

    他说完又转向众人,“大家都说说,可怎么办好啊?”

    高绰第一个站起?来,“没什?么好商量的!打就是了!”

    高纬剜了他一眼,没言声?。

    骆提婆道?:“臣以为打不得。”

    高纬注视着他,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一旦开战,北狄,西寇定会趁虚而入。”

    “依你之?见呢?”

    “陈贼不过就是想要淮南之?地,那儿本?来也不是齐国?的土地,不如做个人情还给他们,让他们退兵算了。”

    “那怎么行!”延宗拍案而起?,“当年为拿下淮南,牺牲了多少?将士的性命,现在轻易奉还,对得起?他们的在天之?灵吗?”

    “陛下,臣也以为不可归还。”孝珩起?身道?,“陈人必以我?军软弱可欺,得寸进?尺,气焰愈张。”

    “那你们能领兵出征吗?”骆提婆问道?,“齐军本?就不善水战,当年之?所?以伤亡惨重,也大多是溺水而亡。”

    高绰转了转眼睛,他自然知道?高纬在顾虑什?么。

    斛律光被?杀,灭了勋贵武人的气焰;贬黜祖珽,消了汉家臣子的威风。

    高纬想让自己的亲信掌控兵权,却又担心他们能力不足,一旦失败兵权会再?次旁落。

    “陛下,我?听?说领军将军尉破胡水性特别好,让他带兵南征吧。”

    尉破胡曾为高绰的武卫将军,后?在领军府做阿那肱的属将。

    阿那肱去了并州,领军将军之?职由他接任。

    高纬攥了攥拳头?,“我?再?想想。”

    高纬带着他的新皇后?穆黄花驾临晋阳。

    晋阳西山的摩崖大佛终于完工了,高纬是来参加装藏及开光仪式的。

    到了晚上,穆黄花在南宫设宴,款待在晋阳的内外命妇。

    清操本?不想去,奈何孝瓘已用生病的理由拒绝了西山之?行,她若再?不去南宫,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清操走后?不久,孝瓘百无聊赖,倚着床围读书。

    忽闻院中?人声?嘈杂。

    那卢安生在门外禀道?:“殿下,天子驾临。”

    孝瓘赶忙放下书册,随手抄起?一件氅,草草披在寝衣外面。

    他再?抬眼看,只见一个人影站在门口。

    “臣参……”

    孝瓘话还没说完,对面那人打断道?:“你那鬼面没在这?儿吧?”

    “没有。”孝瓘答道?,“在邺城府中?。”

    高纬轻舒口气,却又很快提起?来,“这?么说……你就没打算去江淮?”

    “陛下想让臣去吗?”孝瓘反问道?。

    高纬静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是朕先问你的。”

    “没打算。”孝瓘耿直答道?。

    高纬气得跺了脚,从门边的阴影中?走出来,端坐在孝瓘正对面的蒲席上。

    孝瓘跪在那儿,高大的身形挡住了他身后?的烛火。

    高纬看不清他的脸。

    “朕觉得你在装病。”

    “臣不敢欺君。”

    “我?听?说,你连内腑医都拒绝了。”

    “内腑医开的药太过刚猛,臣的身体承受不住。”

    高纬叹了口气,“朕也知你不易,但眼下江淮寇患,北狄和西贼又都虎视眈眈……”

    “臣可以去洛阳,可以去汾北,可以去恒朔,但臣不去淮南。”

    “因为你不会游泳吗?”高纬拍案怒道?,“那淮南怎么办?弃了吗?”

    “臣会凫水,但齐军不善水战。”孝瓘道?,“将淮南全权交给王琳,准许他在江淮招募本?地人入伍。”

    “交给一个南梁降将,这?和舍弃有何分别?”

    “当年文宣皇帝初取淮南,免除州郡十年赋税。优复期满,普通徭赋之?外,各州府加征了许多苛捐杂税。此时陈氏来攻,淮南百姓难免会生归附之?心。但王琳不同,他本?就是梁时旧臣,在江淮颇有声?望,且与陈氏为死敌,必不会叛降。”①

    “若是王琳胜了呢?他还会听?朕的话吗?”

    “那就让他成为大齐与陈氏的缓冲区。”孝瓘迟疑一顿,却依旧直言,“臣以为紧要之?事,仍在西面,要巩固汾北的优势,加强洛阳的防卫。臣请陛下薄赋省徭,息民养士,厚积而薄发。还有……”

    孝瓘说着躬了躬身,伸手往几案上够。

    高纬不知道?他后?面要说什?么,现在这?几句已经够逆耳了。

    省钱意?味着降低奢豪的生活品质;而跟西贼继续打仗则让他异常恐惧。

    这?恐惧倒不是来自于虚无缥缈的长安,而是眼前这?帮逞凶斗狠的武夫——跟西贼继续打仗,意?味着他绝无可能再?收回兵权。

    他望着孝瓘,脑海中?又浮现出琅琊王叛乱时,文襄诸子暧昧投机的态度。

    而他们敢这?样做的底气,正是高长恭在前线的功勋以及军中?威望。

    孝瓘已够到一本?文书,呈进?在高纬面前。

    “请陛下清查军中?贪腐。”

    高纬接过来草草看了,脸色瞬间气得涨红,“这?……都是真的?”

    “陛下可以派人核查。”

    “好……”

    高纬站起?身,许是坐久了,踉跄了一下,孝瓘起?身去扶他,他摆了摆手,“皇兄好生休养,我?……我?再?想想……”

    高纬捏着那本?文书出了门。

    出门后?,他换一只手继续捏着,因为冷汗已濡湿了纸页。

    他的确得好好想想。

    仿佛被?关进?了一座黄金所?制的巨大牢笼,人们手执矛戈,从四面八方向他砍杀而来。

    于他而言,这?世间没有朋友,只有想要他命的敌人。

    他曾指望豢养的小宠,能将这?牢笼啃出个洞来,今日却发现它们只是爱吃上面的金箔罢了……

    基于这?样矛盾而纠结的心理,他做了这?样一个决定:

    他任命尉破胡为主将,王琳为经略,带着最精锐的骑兵共同驰援秦州。

    他有心想让尉破胡建立些威望,日后?能取代阿那肱成为拱卫皇权的力量;至于王琳,他也认为孝瓘说得很有道?理——江淮本?就是王琳的战场。

    然而事实?证明,他的这?个决定愚蠢至极。

    南境前线,尉破胡以主将之?身,根本?不会听?取王琳这?样一个降将的建议!

    他贸然出兵,果致使齐军大败。

    王琳单骑从阵中?逃了出来……

    “陛下进?我?为太保……”孝瓘握着两本?文书,一本?是谒者刚刚宣读的诏书,一本?是淮南的战报。

    清操正在收拾行装,准备去义平看望承道?。

    见他如此,便停了手中?的活,不无担心地望着他。

    “怎么?要上前线了吗?”

    孝瓘低头?,自嘲笑了一下。

    他参劾阿那肱贪饷的奏表,如泥牛入海,再?无音信,他便知道?——无论去与不去,都不会有太好的结果。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他把清操揽在怀中?,“虽有太多遗憾,但于我?而言,已算个不错的结果了。”

    清操伸指捂了他的嘴。

    “不去义平了,我?留下陪你。”

    “我?并不一定会去江淮,但承道?,一定很想你。”

    清操把脸贴在他的心口上,“无论上不上前线,都要记得你答应我?的事。”

    孝瓘挑起?眉峰。

    “啊,你果然忘了!”

    “逗你的,没忘。”孝瓘笑了笑,道?,“硖石山寺,再?赏珏山明月。”

    自西山大佛开光后?,高纬常驻晋阳礼佛。

    他命人在佛前燃灯,一夜燃油万盆,光华直照晋阳宫中?。

    朝堂上,群臣每天都在因为淮南的事争吵。

    高纬坐在御座上念经,他在祈祷战事顺利,也在祈祷耳根清净。

    终有一日,他不胜其烦,站起?来吼道?:“别吵了!朕御驾亲征行吗?”

    这?下大家吵得更凶了。

    高纬自然不会御驾亲征,他只是想去校场散散心。

    他对孝瓘道?:“明日,太保陪朕去点兵吧!”

    出发之?前,阿那肱劝谏高纬,“此为非常时期,陛下不宜太过铺张。”

    “铺张?”高纬看了看阿那肱,冷冷笑了一下——

    那日他收到孝瓘的密奏,的确很想捏死这?只硕鼠

    ;但现在不行了,尉破胡大败,他能信任的亲卫,就仅有这?鼠了。

    “你说得对,朕本?是要躲清净的。”

    高纬穿好铠甲,弃车骑马,也未带仪仗,仅让禁卫随行。

    孝瓘着戎服,在并省外恭候。

    从并省到兵曹的校场还有很长一段路,孝瓘也上了马,伴行在高纬身畔。

    因要奏对,他也不好太拖后?,二人前后?只错出半个马身的距离。

    孝瓘本?就身形高大,戎装之?下更显英姿,高纬在他旁边如同孩童,毫不起?眼。

    路上往来的将士,见到这?支没有仪仗的禁卫,并不知是何身份,但一眼望见孝瓘,无不前膝叩拜,尊一声?“殿下”或是“将军”。

    待孝瓘走过去,他们再?继续前行。

    孝瓘自知不妥,他故意?把马再?拖后?一些。

    可他在军中?这?些年,极少?有不识他的,又知他性情温和,治军有方,阵前更是身先士卒,万夫莫当,所?以凡见到他的,总要行上这?一礼。

    这?条路上碰到的人越多,高纬的脸色越沉,快到校场时,他索性令人去取麾盖了。

    黄色的麾盖架在校场的高台上了。

    高纬站在那下面,扭头?看了看侍立一旁的孝瓘。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头?顶这?个黄盖子赋予的,而旁边这?个人,却自带了一顶看不见的麾盖!

    “将军”这?个称呼并非天子的册封,而是因千千万万个士卒情愿以性命相托而产生。

    天子可以收回兵符,但天子收不回兵权,因为兵权就是人心。

    高纬不想再?点兵了。

    他冷冷地对孝瓘道?:“朕倦了,想回宫了。”

    高纬回到宫中?,第一件事就是命人回邺城,从文林馆再?次翻找出当年参劾孝瓘的文书。

    他把它们统统交给了阿那肱。

    “朕现在可以杀高长恭了吗?”高纬很认真地问。

    “当然。”阿那肱唇角一动,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朕本?打算派他去淮南的,但实?在怕他就此反了……可若杀了他,以后?……西贼来了该怎么办?段韶死了,斛律光死了,他也……”

    “陛下可还记得陆太姬曾说过,高长恭不是人,而是长了两张面孔的妖眚?”

    高纬被?吓得瞪圆了眼睛,但是碍于面子,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陛下杀了高长恭,只是灭其皮囊,其真身实?则未死。”

    高纬被?他说得更心惊胆战了,唇齿发颤道?:“那他真身若来报复,我?……我?怎么办啊……”

    “陛下莫慌,臣知一巫者,名薛荣宗,最能号令妖鬼邪魔。届时请他作法,必能令高长恭的真身听?命于陛下。陛下想想,他现在罩以假皮,武功尚且如此高强,来日若现真身,莫说区区江淮,便是长安,便是天下,也都是陛下囊中?之?物咯!”

    高纬这?才露出喜色。

    “快去寻这?薛荣宗来,朕要为他开府,赏他荣华。”他又叫住阿那肱,“朕决定了,让王琳即刻驰援寿阳,准允他就地招募士卒。还有,那个装神弄鬼的郑子饶剿灭了没有?”

    阿那肱听?到“装神弄鬼”四字不禁一顿。

    “就是那个在卫州谎称佛陀,实?则聚众造反的骗子,朕让皮景和去剿他……”

    “哦,哦。”阿那肱拍了拍脑袋,“皮将军大获全胜,贼首已经押至邺下了。”

    “朕最恨这?些骗子!明日在邺城街上架起?锅,把他煮了,看谁还敢妖言惑众!”高纬握了握拳,“让皮景和也去寿阳吧。”

    阿那肱垫步走出圣寿堂,擦了擦额角的汗。

    清操在义平待了不到一个月,她采了艾草,又同孩子们一起?用五彩织物,结了长命缕,想赶在五月初五前回到绿竹院。

    五月初五,俗称毒月恶日,也是天子高纬的生日。

    还未至晋阳,却遇家奴慌张来报:“昨日阿那肱参殿下收受贿赂,私设质库,高息放贷,天子震怒,将殿下押去了并省都官曹!”

    清操只觉心间一凉。

    这?么多年,这?件事便如鬼魅随行。

    可她始终坚信孝瓘的人品心性,决计不会做出如此龌龊之?事的。

    但再?往深处想想,难道?天子不知孝瓘的为人嘛?

    只不过不朝他泼倒这?盆脏水,又如何能塞天下悠悠众口呢?

    “广宁、安德二王呢?”

    “广宁王外放司州;安德王在邺都,已派人去送信了。”

    清操去了都官曹。

    都官曹外面,里三层外三层,跪了上千甲士;甲士外面,又围了一圈禁军——莫说进?去,就是靠近都不可能。

    面对如此复杂的局面,清操也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她瞧见张主簿牵着重霜,气喘吁吁地朝她走来。

    “这?……这?是怎么了?”

    “昨天殿下是从校场直接押入都官曹的……”张主簿道?,“里面那些都是为他请愿的士卒,外面的是阿那肱派来的禁军。”

    “天子呢?”清操问道?。

    “今日天子圣寿,携群臣都在东山宴饮。”

    清操牵过重霜,费了很大劲才爬骑上去。

    她知道?,眼前的情景是孝瓘最不愿看到的——她要前往东山的杏花行宫。

    高纬素爱文学,每年圣寿,都要找一处茂林修竹,宴请文苑儒臣,赏景赏乐,吟诗作赋。

    今年择在东山的杏花池边,支起?围幕,一条花溪从中?弯折而过,溪中?泛着羽觞,觞中?满盛菖蒲酒。

    清操寻着琵琶、羌笛的音乐,走进?了杏花林,却被?禁军拦在外面。

    当值的禁卫长是中?领军綦连猛。

    他听?明清操来意?,抱臂而立,道?:“当年晋阳城外,殿下救我?一命,今日还他便是。”

    清操深深一揖。

    说完,她绕过綦连猛走进?围帐。

    围帐之?内,一名绝色女子正在弹奏胡琵琶。

    高纬闭着眼睛,神情十分陶醉。

    他左边是皇后?穆黄花,右边是南阳王高绰,下面坐的是敞袖儒衫的诸多汉臣。

    阿那肱立时发现了清操,他命侍卫围拢并擒住了她。

    女子也受到了惊吓,琵琶接连错了音。

    高纬闻声?睁开眼睛,“小怜,怎么了?”

    冯小怜未及回答,高纬已瞪向清操,问道?:“你……你要做什?么?”

    清操被?侍卫按在地上,只能艰难吐出几个字:“妾……为夫君……鸣冤……”

    高纬和汉臣们的眼中?都充满了震惊。

    虽说邺下风俗,以女子持门户,争讼曲直,造请逢迎,为夫诉屈的都是家中?主妇,但像这?般独闯行宫告御状的,还真是头?回见。(颜之?推的颜氏家训)

    高纬一笑,扭头?对高绰道?:“今日也是你的生辰,你说怎么办吧?”

    高绰摇了摇头?,“我?倒没什?么,主要扰了陛下的雅兴。”

    高纬刚要开口,崔季舒起?身道?:“陛下圣寿,勿开杀戒。”

    “谁说要开杀戒了?”高纬瞪了崔季舒一眼,“出去,自领鞭扑五十。”

    他又对高绰道?:“你昨日跟朕说有‘人间极乐’,今天若能见到,朕也就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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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扫兴了。”

    “哎,陛下要说这?事,我?可就不困了!”高绰来了兴致。

    他让人去行宫抬了个大浴斛出来,又命手下去取了个坛子回来。

    “把她捆好放进?去。”高绰对侍卫道?。

    侍卫依言捆了清操,放入浴斛。

    高绰一手抱着坛子,一手拉着高纬走到浴斛边。

    “陛下可看好了啊!”

    他揭开坛盖,倒扣坛子,只见许多黑乎乎的东西从坛子里坠落下来!

    “是蝎子!”高纬惊喜地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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