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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0章 硕鼠

    漆黑的夜色里?, 几个黑衣人悄声而来,在某间小屋前停下。

    小屋里?黑黢黢的,看不清里?头的光景, 想来房间的主人已经睡下了。

    “是她吗?”其中一个人环顾四周,确认没人?察觉这边的动静后, 用气音问着身旁的人?, “睡得这么早, 别是有诈。”

    领头的人从怀中掏出一小截迷香点上,周围的人?都屏息起来。窗户纸在微弱的火光的热度下破损,将?那粘腻的香气带进屋子里。这人?点点头, 黑布蒙面下唯有一双眸子透着锐利的光, 嗓音带着些阴柔与凉意:“就是她, 管它有没有诈,我们送她一场梦境不就得了。”

    说话间,迷香几近燃尽, 领头那人?颇有些不耐烦:“少废话,动手吧。”

    几个?黑衣人?的来的恰是不巧, 沈明月刚吹熄了灯,便?觉察到外面不同寻常的风声,也因此没有轻举妄动,只在迷烟燃起的那一刻掩了掩口鼻。只是不知道是疏忽还是有意, 这迷烟的量哪怕是不懂得运用内力的时候都不会昏迷, 何况完完全全记得如何运功的现在。

    “铮——”

    兵器碰撞的声音打破了原本的静谧,先进去?的那人?猝不及防下后退几步,后腰抵上桌子, 眼睛里?透出些淡淡的慌乱。

    原本闲散倚着床边的沈明月站起身来,漫不经心地点上蜡烛, 又对上几个?黑衣人?的目光。

    烛光照亮了房间,清晰地映出沈明月的身影,反倒是对面的几个?黑衣人?隐在光芒外的阴影中,颇有些看不真切。为首的黑衣人?内心嗤笑了一声,觉得派遣任务的时候提的什么小心谨慎实在多余。固然惊讶于沈明月在迷烟下没有昏睡,可是到底年纪小轻敌,竟然这样大大剌剌地将?身形摆出来给敌人?看。这么想着,黑衣人?内心的不屑更甚。

    而沈明月只是挑了挑眉,莞尔笑道:“怎么愣住了,不继续吗?”

    沈明月的话惊醒了沉浸着的黑衣人?,几人?对视一眼,同时迈出脚步,要么冲着她的面门,要么冲着她的胸口,招招式式,都是要致人?于死地的架势。

    左移一步,避开面门的手掌;后撤侧身,躲开胸口的暗器;左手反手横剑于头顶,格挡住劈头砍下的刀光;右脚一勾一踹,化解对方?腿法的同时并将?其?推出包围圈。沈明月轻轻巧巧的几个?动作过后,黑衣人?们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严肃。

    “速战速决!”其?中一个?人?喝令道。

    几人?的动作带起周围风动,惹得烛火摇晃起来,照得人?影若隐若现。

    缠斗中,沈明月隐约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黑衣人?也不由?自主停下,警惕地判断,两方?一时间静默对峙着。

    马蹄声渐近,来人?却只有一个?。黑衣人?松了口气,又紧接着欺身上前。来人?御马停在院门。空气中破风声传来,门被?打开,花满楼直直冲着对面的黑衣人?而去?,丝毫不带犹豫。

    但是他们对上沈明月都有些力有不逮,何况加入了花满楼。不过半柱香的功夫,那些黑衣人?便?倒在地上,配着迷烟软成了烂泥。

    轻踢了黑衣人?几脚,见他们没反应,沈明月一把拽下他们的面罩,仔细端详。几人?均面白无须,喉结也不甚明显,再回想那肉麻粘腻的语调,让沈明月原本八分的猜测变成了十分的笃定。

    “是东厂的人?。”花满楼举着蜡烛,确定道。

    沈明月内心自然知晓,目光微不可察地在蜡烛上停留一瞬,又迅速移开。可是花满楼仍然注意到了:“我的眼睛还没有恢复,只是我固然是个?瞎子,不需要什么光亮,但你却能看得清楚些。”

    忽略脚下的瘫软的东厂刺客,沈明月失笑:“这不重要,只是你怎么突然来了京城?距上次来信才?过了一个?月而已。”

    花满楼这才?仿佛突然想起什么,转身走进院子打开院门,将?孤零零呆在门外的良驹牵进院子。爱怜地摸摸宝马温顺的鬃毛,花满楼从?马鞍一侧取下那个?用棉被?紧紧包裹的被?子,小心地一层层剥开,将?里?面的罐子取出来。花满楼这一路赶得急,因此冰还没有化,在冰的掩藏下,是一个?更小的瓷白罐子。

    沈明月从?花满楼的手中接过那个?瓷白罐子,有些好奇:“这是什么?”

    不怪沈明月有此一问,甫一入手,便?是一股冰凉贴住她的掌心。

    眼下已经入春,虽说离真正天气变暖还要有些日子,但也没了朔冬的寒冷。可手中的罐子哪怕被?沈明月手掌的温暖包裹,也清晰地传递着凉意。

    花满楼没有回答。

    他卖关子惹得让沈明月愈发?好奇,轻轻将?盖子掀开,映入视线的白色冰晶更让她惊讶:“这是……雪?”

    捧出一抔,凉意在手心中化开,沈明月明白这的确是雪,只是连京城都没再下雪了,这罐子里?的雪又是哪儿来的?

    “江南下雪了。”

    花满楼缓缓道:“我本想写?信告诉你,又觉得落在纸上实在是遗憾。你来江南的几年从?没见过雪,偏偏江南难得的第一场雪下在了你离开的时候。”

    “这是……江南的雪?”沈明月迟疑问。

    “这也是明月楼屋檐上的雪。”

    花满楼的笑容依旧温和,沈明月却在他的眼底看到了疲惫与青黑。

    沈明月说不清楚内心是什么样的感受。

    从?江南到京城的路程,要一个?半月的马车,便?是骑上世间最好的良驹,也要月余。毕竟马车还可以一边赶路一边休息,骑马却只得奔波,到驿站才?能稍作调整。从?上次来信到今天不过二十日,这一罐雪从?江南运到京城,中间还要不停换冰换马,花满楼可曾有过好好休息的时刻?只是因为她随口的一句“江南从?未下雪”么?

    这么想着,沈明月只觉得胸口酸胀起来,湿意似乎自手心往眼眶钻。

    抬手抚摸花满楼新?长出的胡茬,沈明月心疼道:“你这一路,可有休息?”

    花满楼回握住那只沁着凉意的手:“我只恨我来得不够快。”

    这一路都不算什么,花满楼只是可惜路不够平整,马不够迅速,天气也没有那么晴朗。明明体?力还能支撑,却被?迫放慢脚步,害得沈明月独自迎上了东厂的刺客。

    他的话让沈明月的眼眶发?烫,泪水也抑制不住顺着她的脸颊流下。

    花满楼轻柔地拭去?她的眼泪,语气里?带着期待与紧张,一字一句、慢慢问道:“明年的冬天,我们能一起看雪吗?”

    ******

    第二天一早,沈明月带着花满楼找到了无情,连带着将?东厂派人?刺杀的事?一并告知了。

    “显然龙椅上那位有些坐不住了,”见到花满楼,无情并没有多惊讶,昨晚的事?也早有小厮通报给他,因此他将?手中舆图铺展开来,招呼沈明月,“你来得刚好,我正要同你讲这件事?。”

    “你就不关心那几个?东厂的人?被?我关到哪儿去?了?”沈明月丝毫不客气,大大咧咧地坐到无情对面,拿起桌上的苹果便?开始啃,一声清脆的声响后,含糊不清地说,“若是那狗皇帝在神侯府的某个?院子里?发?现了他们,我可不担责的啊。”

    无情只是笑笑:“我现在知道他们关去?哪儿了,无碍,铁手会负责后续的收尾工作的。我要找你说的是另一件事?。”

    舆图上被?无情用靛青标注了一条从?京城到塞北的路线,同时还用朱砂在各地圈了不同大小的的圈。

    沈明月俯身看过去?,念出几个?地名:“青州、宁州、蜀州、檀州……这是什么?”

    从?轮椅上站起来走到舆图前面,立在沈明月身侧,无情用笔杆点点那条路线,解释说:“弘晋已于前日出发?去?塞北了,他这次可是在皇帝面前立了军令状的,不将?辽人?打成缩头乌龟绝不返朝。”

    “怎么这会儿不坐轮椅了,”沈明月挑了挑眉,“以及,听你这话他这是找借口不想回来呢?”

    “久坐不好,总要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无情道,“何况若是不立军令状,皇帝怎么会放心弘晋带着这么多兵力离开京城呢。无非是笃信他还有家人?在此,他不敢反罢了。”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花满楼含笑道,“严将?军此计甚妙。”

    沈明月抱臂,等着无情继续说下去?。

    “再怎么对皇帝失望,百姓总是无辜的。严将?军心系百姓,怎可妄加揣测?”无情佯装正色道。

    “哦,这是他带走朝中几近八成兵力的原因?”无情装模作样的玩笑话语引来沈明月一个?轻飘飘的白眼,舆图上的标注简洁明了地带着严弘晋的兵力抵达辽人?的地盘,沿途经过大大小小五六个?红圈。

    “这红圈是如今的起义军?不同大小代?表不同兵力?”沈明月托腮皱眉,“那为何弘晋哥哥要有意绕路经过红圈呢?这么一绕路途远了不说,还同他们正面起冲突,岂不是费人?又费时?”

    沈明月的洞悉能力惹来无情的侧目。

    “看我做什么?最近我也一直在处理武林上的讯息,对朝中动向还是略知一二的。”

    无情莞尔,补充她未知的那部分消息:“你说得也对也不对。弘晋确实是故意绕去?起义军所在的地方?,却不会同他们起冲突。因为,这是殿下的人?。”

    沈明月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看着无情。

    “总要有些粮草支撑殿下的大事?,弘晋带的行伍里?部分人?会在路上脱离队伍,带着粮草加入这些‘起义军’,指挥后续的事?宜。”

    “你们是想里?应外合,到时候弘晋哥哥跟着反军一起入城?”沈明月问道,“那严家忠义之军的旗号可要大打折扣了。”

    “当然不会,忠义军的称号可是要延续下去?的。而且斩辽确实是大事?,也是殿下规划的国事?之一。只是如花公子所言‘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什么时候返朝便?不是皇帝能做主的了,毕竟战事?告急的时候,顾不上通信无法回去?也是常事?。”无情淡淡道,抗旨在他这里?好像根本不是什么大事?。确实对在座的所有人?都不算什么大事?。

    “我甚至能想到那狗皇帝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着急的样子了,”沈明月轻笑,“也大概擦到弘晋哥哥会在什么时候回来了。”

    从?无情那里?得知最近的大事?后,沈明月想着远道而来的花满楼,邀请他出门逛逛。

    “我知道你定是来过京城很多次的,但我的记忆却停留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了,你就当是陪我一起回顾下过去?好了。”沈明月眉眼弯弯。

    “这样很好。”花满楼轻轻说。

    “什么?”沈明月不解。

    “这样我也可以参与你的过去?。”

    京城还是这样热闹,饶是对如今的皇帝怨声载道,可自己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一朝天子一朝臣,管老百姓什么事?情呢?只要能安居乐业,谁在意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姓赵还是姓钱?

    只是如今的皇帝过分暴戾了些。

    “我看呐,既然严老将?军是冤案,前太子那件事?也未必就是板上钉钉。以那狗皇帝的心胸和邪恶,诬告后除掉对手有非常大的可能。”小摊旁,一个?人?这样说着。

    “王老兄慎言!谁不知道东厂神出鬼没的,要是被?人?听到可就坏了。”

    “哎,东厂哪里?还有时间管我们这些老百姓的事?,”那人?摇摇头,“从?上个?月皇帝重启旧案为严老将?军家平反,证据确凿下加封追爵后,各地的起义军就如星星之火蔓延开了。这些事?都够那狗皇帝忙的了。况且……”

    “况且什么,别卖关子,快说呀老兄!”旁边的人?急切催促。

    “你还不知道吧,有香客在灵隐寺的佛像后面发?现一条箴言,说是‘国将?不国,更新?交迭’呢!”

    “啊!”

    “嘘,小声点,”这次换成了王老兄拽住那人?的袖子,“我猜就是说这狗皇帝的位置,坐不长喽!”

    “那你还这么悠闲?还不快些收拾细软跑路去?!”

    “我们可是在京城,在最后一道防线,你现在跑又往哪儿跑,指不定跑过去?刚好打到那儿呢。还是老实呆着吧,多攒点吃的喝的,不行就往山里?跑吧。”

    沈明月同花满楼对视一眼,压低声音道:“这箴言是殿下命人?悄悄放的,不光灵隐寺,各地有名的寺庙道观都有殿下的手笔。”

    “届时殿下将?更加名正言顺。”花满楼点点头。

    “武力、财力、民心,缺一不可嘛。”沈明月笑笑。

    ******

    不同于周围干硬的土地,新?翻的泥土透着湿润的气息,周边的花草树木也因为新?移栽过来的缘故而格外生机勃勃。

    古承泽拾级而上,将?手中的酒恭恭敬敬地放到墓碑前,保证:“父王,我一定会把属于我们的东西都拿回来的,真正为你和母妃报仇。”

    “陛下,南方?的反贼愈发?猖狂了,”殿内,一个?大臣弯腰拱手,举着笏板语气急切,“还请陛下召回严小将?军,令其?南下除贼啊!”

    “如今塞北战事?吃紧,哪里?能随意撤兵,若因此延误战机谁来负责?”旁边的武官站出来激烈地反驳,“陛下,撤军万万不可,我朝中不是只有一位武将?,臣请领命,南下除贼。”

    龙椅上的皇帝同身旁的公公交换了眼神,在得到其?摇头示意后微微握紧扶手。眼下的情形讨论是否召回严弘晋已经无甚意义,因为自打他出了玉门关后,就失去?了通信,若不是时不时还有战报传来,皇帝都怀疑他是不是背着自己反了。

    视线不耐烦地扫过堂下站着的众人?,又在一个?同自己有着五分相似的人?的脸上顿了一瞬,皇帝只觉得头疼。最近那些猖獗的反贼的旗号听得他耳朵都要起茧子——“太子无辜,太孙当立”——偏偏事?件的主角云淡风轻,事?不关己一样的淡然。

    转眼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不单是古礼加封王位,古承泽也被?先太子旧部带到皇帝面前言明身份,在皇帝“好在皇兄还留了个?独苗”的感慨中分了个?不大不却没什么实权的官职。那日皇帝假惺惺的关心和惋惜至今都在古承泽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带着附骨的恶心。

    古承泽背着手老神在在地听着,好像他只是个?旁观者,也好像……那些旗号不是他授意部下打出去?的一样。

    ******

    春的气息催着人?换上薄衫。凉亭里?,古承泽对无情道:“陛下生辰设宴,我准备送他一份大礼。”

    无情立刻反应过来:“弘晋要回来了?”

    随意丢下一把鱼食,古承泽看着张大嘴巴拼命争抢的鱼儿,淡淡说:“辽人?后退五百里?,他若再不回来,那块地就该成为我们舆图的一部分了。”

    “那就先祝殿下得偿所愿了。”无情笑道。

    ******

    宫宴之上,各怀鬼胎。

    祝寿的声音此起彼伏,好像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悦的气氛中。

    只是龙椅上的人?眉宇间却带着些不安张望着殿外,在期待着什么人?的到来,直到——

    “报——严将?军到——”

    如果说在这之前皇帝的心里?还有些不安,等到太监通报严弘晋班师回朝后,便?成了不可抑制的欣喜若狂。

    “快,快把严小将?军请进来!”皇帝只觉得所有的祝寿声都嘈杂至极,远不如这句通报悦耳。

    大殿之上,严弘晋缓缓踏入。待到他站定的那一刻,觥筹交错声霎时噤声,所有人?眼睛不敢眨地盯着严弘晋,和他怀中抱着的那个?染血的盒子。

    “这是陛下生辰,将?军这身装扮……是否略有不妥?”坐在殿内下首位置的小官首先反应过来,犹疑着小声提醒道。

    严弘晋只是抬了抬眼皮,不冷不淡地朝他投去?一个?眼神。

    那个?眼神分明不包含任何感情,小官却觉得一股嗜血的煞气扑面而来,让他剩下的话全都憋回腹中。

    “多谢提醒,御前失仪是我之过,”严弘晋冲他微微颔首,又转向高台之上坐着的皇帝致歉,“还请陛下恕罪,弘晋匆忙赶路,想把最宝贵的礼物献给陛下,因此顾不上回去?沐浴更衣。”

    尽管说着抱歉的话,严弘晋的语气却没有多少歉意,身子也挺得笔直,因此倒不像是道歉,更像是一种挑衅。

    他的话让大殿更加安静,无他,语气中的火药味配合严弘晋的样子实在是太让人?害怕了。

    严弘晋立在那里?,身上的痕迹昭示着同敌人?厮杀的艰难。只是若是尘土还能轻飘飘揭过,上面点点的血迹凝结暗沉也勉强可以因为路途劳累匆忙来不及擦拭更换解释,可入殿却不卸甲不丢剑,手上还捧着个?带血的盒子,怎么都不像是祝寿,更像是来掀桌子的。

    殿内的人?大气不敢喘,还是古承泽先朗声问道:“不知道严小将?军说的最宝贵的礼物是什么?”

    严弘晋双手将?手中的盒子捧到面前,对着一侧的太监道:“还请公公呈给陛下,礼物当然要亲手拆才?有意思。”

    太监一脸为难,却不敢将?嫌弃摆在脸上,生怕这位煞神抽出剑来让他血溅当场。离近了太监才?知道那血迹根本不是溅上去?的,而是从?盒子里?渗出来又凝固在盒子表层的,因此透着恶心的腥臭。

    “陛下不打开看看吗?”严弘晋目光灼灼注视着龙椅上的皇帝。

    “爱卿这是送了什么宝物,这么神秘?”皇帝硬着头皮,手往盒子的方?向伸去?,触碰到了盒子的盖子。

    严弘晋笑笑:“辽人?皇帝的项上人?头而已,有些血腥,陛下不会介意吧?”

    皇帝的手微微一颤,强撑着笑道:“大将?军辛苦了,只是这份礼物还是等宴席结束了再看吧。来人?,大将?军退敌有功,赐酒!”

    旁边的人?赶忙将?酒杯斟满,恭恭敬敬地端给严弘晋。

    看着严弘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皇帝内心的慌乱渐渐缓解,刚刚差点见到人?头的不适和指尖上的血腥气似乎也散去?,脸上重新?带上笑意,夸赞道:“不愧是严将?军的儿子,越来越有乃父的样子了!”

    本有些漫不经心的严弘晋立刻换上冰冷的眼神,凝视着皇帝,问道:“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陛下真的不知道吗?”

    皇帝脸上的痛心疾首满得要溢出来:“当初诬告严将?军的人?均已打入大牢,只待秋后问斩。只是可惜严将?军我朝英才?,就这么被?害死,这些人?真是再死一万次也不为过。”

    “我以为,看到那颗人?头,说不定陛下会想起家父被?斩首的样子,内心会有些不安呢。”严弘晋轻飘飘的话重重敲在在座的所有官员的耳边,惹来一阵哗然。

    “严将?军慎言!”一旁的大臣呵斥道。

    皇帝勉强笑笑:“严小将?军是不是醉了,想来这一路奔波也过于辛劳了些,不如就先回去?休息吧。”

    说罢,皇帝没等严弘晋回复就喊道:“小远子,送严小将?军回府。”

    接着,他又补充道:“朕也有些累了,各位爱卿自便?。”

    古承泽冷眼旁观着一切,突然殿外火光四?起,马蹄声如雨点一般打在地上——

    “陛下,城门破了——”

    皇帝的脚步一顿,转身厉声道:“严将?军,还不去?平定反贼吗?!”

    殿内顷刻乱作一团,有人?护着皇帝往殿后走,有人?大声呼喊护卫,殿外厮杀声不绝于耳。

    “严将?军,快来保护陛下!”“严将?军,快调兵消灭反贼!”“严将?军!”

    在周围人?鸟兽一般慌乱逃散中,严弘晋只是自顾自地坐下,一杯接一杯地饮着酒。

    同他一样气定神闲的还有古承泽。

    这位太孙殿下缓步走到严弘晋面前,轻笑问道:“还不平定叛乱吗?严家可是忠义之军啊。”

    严弘晋仍旧坐在那儿,低着头自顾自地斟酒,淡淡道:“这个?应该由?殿下出面才?是,毕竟你的人?只认你,认我可是件麻烦大事?。”

    古承泽哈哈一笑,抄起一旁的长剑,大步迈出去?。

    殿内只有严弘晋还坐在席上,身影透着寂寥,仿佛周围的喧嚣都与他无关。他再次将?酒杯斟满,端起白玉做的美?盏冲着天上举了举,然后覆手将?杯中醇香的美?酒洒在地上。

    沉默无言。

    ******

    “殿下,”后花园的小路上,沈明月难得悠闲地走着,正对上迎面而来的古承泽,“哦不,陛下。”

    距离古承泽登基已有两旬。这二十天内,前皇帝下了罪己诏说明自己的种种罪行,并禅位古承泽,叛军迅速平息,古承泽成了救国救邦的英雄皇帝。

    “不必这么拘谨,我小的时候或许也曾喊过你姐姐。”古承泽带着淡淡笑意。

    面前的人?黄袍加身,尽管他比沈明月还小四?岁,可通身的气度已经有了睥睨的意味。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一步步从?平反到站在朝堂再到收获民心再到成为帝王,这位新?帝王的手段能力远超所有人?的想象。

    也因此,沈明月有意忽略了他的随和:“陛下说笑了。”

    古承泽没有执着于这个?话题,说起接下来的打算:“我有意封你做郡主,以告慰沈教头的在天之灵。”

    古承泽眼下还会自称“我”,还会在封赏前提前告知,可未来呢,等到权力在手浸淫帝王之术后,又会怎样?

    沈明月注视他,心里?闪过许多念头,最终化成一句叹息,摇摇头万分诚恳:“多谢陛下,只是武林中人?还是不要牵扯朝堂了,我爹的前车之鉴大家都看得明白。”

    “我只想守着我的明月楼做个?普通人?”。

    古承泽盯着沈明月的脸好一会儿,将?“这样你也不必担忧同萧瑟的约定,他不会拿你怎样”的考虑咽下,半晌,才?回了句:“好。”

    ******

    返程的路上多了许多轻松惬意,沈明月悠悠地坐在船头,注视着奔流不息的水面。

    身后脚步声响起,沈明月没有回头,也无须回头:“上次从?京城离开,是师父带着我从?西疆逃避东厂的人?。师父在水中推着船,我牢牢扒着船舷,什么忙也帮不上,恨自己的无能也恨那个?皇帝。没想到再次坐上船,师父的仇我父母的仇得报,我也有了悠闲看景的心情。”

    “我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坐过船了。”

    花满楼走到沈明月的身边,俯下身掬起水,又任由?水从?自己的指缝中流走。

    “是温热的吗?”沈明月笑语盈盈,“已经是春天了呢。”

    沈明月也将?手伸进水里?,自在地拨弄着。有鱼儿在她细长白皙的手指处绕来绕去?,时不时亲吻她一下,带来细微的痒意。

    “等会儿船靠岸休整的时候,陪我去?码头逛逛吧?出来这么久,回去?的时候不带些礼物该被?念叨好久了,何况我可是去?了阿风心心念念的京城呢。”

    沈明月的话语里?的期待让花满楼的心也柔软起来,那些对未来的担忧化作轻柔的叹息飘散在风中。

    最终,花满楼的声音轻轻响起:“好。”

    船只停靠在不知名的小镇。

    许是因为这里?来往游人?繁多,天南海北不同地域的船只都会在这里?停靠,因此商贩也熙熙攘攘,不同风情的特色物什都在这里?汇集。

    沈明月兴致勃勃拽着花满楼下了船。

    “这支短剑不错,好适合给阿风拿来练手,省得他总把那把扫帚舞到生风,几天便?掉没枝条成了杆子,害我明月楼每个?月在洒扫工具上的支出都要好大一笔。”沈明月拿起摊子上的短剑,语气欢快。

    这边花满楼将?钱付给老板,还没来得及道谢,沈明月便?拿着短剑转身到另一个?摊位去?了,还不忘招呼他:“快来,这里?竟然有个?金镶玉的算盘!”

    花满楼冲短剑老板笑笑,快步走到沈明月的身边,在她的牵引下抚上算盘,感受到一阵温润——却不是那算盘,是从?沈明月的指尖传来。

    然而旖旎的氛围还没有升起,沈明月笑道:“这个?送给安歌,我明月楼的掌柜,当然要用高档的器具才?能体?现身份。”

    沈明月的热情好像消耗不完,拽着花满楼从?路头走到路尾,又从?路尾回到路头,大包小包买了许多东西,给明月楼伙计的,给周边街坊邻居的,还买了一些小物件馈赠给老食客……最后的最后,她在一处卖扇子的铺子前停下了。

    “姑娘可有喜欢的?这些团扇不说多么精巧,却也是我一笔一笔绘上去?的,保管独一无二。”扇子摊的老板颇有些自豪。

    沈明月摇摇头:“送人?,我想挑把折扇。”

    老板的视线在一旁花满楼身上转了一圈,更加殷切:“折扇好啊,这位公子气度不凡,我这儿几把扇子刚好衬公子气质。”

    一边说着,那老板一边将?扇子推到沈明月的面前,示意她:“牡丹孔雀高贵、秋景山水雅致、树荫垂钓闲适、沧浪濯足淡然……姑娘看看,这都是我的得意之作。”

    老板的画工颇为了得,推荐的扇子能看出其?功力,可沈明月却绕过所有,独独拿起了一旁画着流云繁花的扇子。扇子老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那是我早年画的,远不及现在细致,姑娘还是……”

    沈明月却怔怔摸着扇面上被?云彩半遮的月亮,笑笑:“就这把吧。”

    老板不好再劝,接过扇子研墨问道:“姑娘可有想题的字?不怕您笑话,只是这扇子有些单调,配上字会美?观很多。”

    “我能自己写?吗?”沈明月问。

    “当然可以,欢迎之至!自己写?更有价值。”老板哈哈一笑。

    写?好字付过钱,沈明月状似不经意地塞进花满楼的手里?:“最后一件礼物,送给你。”

    花满楼没想过她还给自己准备了礼物,愣了一下才?问道:“那这把扇子,写?了什么?”

    “等回去?以后,若是阿风有什么习武上的问题,可能还需要你帮忙指点一下,他性子有些急躁,还得多磨磨才?好放他出去?闯荡;明月楼也拜托你多加照顾,不需要多么红火,至少保证店里?的大家都能有活做,能好好生活下去?;安歌我虽然不怎么担心,但还是希望你多看顾她一下,她不会武功,别让人?欺负了去?,”沈明月絮絮叨叨地说完,最后才?补了句,“至于上面的字,待你的眼睛恢复了,自己去?看吧。”

    像是在托孤。

    这个?念头一旦在花满楼的脑海里?形成便?挥之不去?。从?踏上返回江南的船开始,沈明月的情绪一直都很高亢,让花满楼原本那些对萧瑟同她之间的恩怨的担心都暂时抛却了,他们的事?他无法插手,他以为至少他可以同沈明月一起回到江南,再去?想该怎么化解萧瑟的追缠,可是眼下。

    “你不同我一起回去?了吗?”花满楼的话语里?带着苦涩。

    沈明月指指天上盘旋的秃鹫,玩笑道:“不用招手,我都能猜到它脚踝上拴着的纸条的内容,一定是大师兄的语气‘别想逃’。”

    “可是……”

    “嘘——”沈明月的手指按住他的嘴唇,在他的唇角落下不带任何意味的、安慰的吻,“归根到底,这件事?因我而起,合该由?我去?解决。”

    沈明月注视着花满楼的眼睛,看着那双眸子里?清晰印出自己的倒影,笑道:“这次不能跟你一起回江南了。江南已经是春天了,不知道是多美?的景色呢。有机会的话,我们再一起看吧。”

    花满楼站在原地,从?沈明月翻身上马离开的那一刻,他便?在这里?站着,站成了一尊雕塑。

    “你和明月,到底是什么关系?”萧乘风的话打断了花满楼的思绪。

    “我心悦她。”

    “你好像对我的出现一点都不惊讶。”任何人?,对突然出现的人?都该惊讶才?对。尤其?是他们这些行走江湖的人?,不然就相当于将?性命置于随时丢失的危险境地。

    “或许因为我是个?瞎子,所以其?他感官总会格外敏锐一些。”花满楼道,“在扇子摊前,萧公子来的时候,我便?已经听到了。”

    “但你没有说。”

    “或许是我的私心,总希望某一些时间,是独属于我和明月的。至少那一刻,她的心里?是想着我的。”

    花满楼从?未像现在这一刻一般咄咄逼人?,他素来是淡然的人?,偏偏在沈明月的事?情上像小孩子一样耀武扬威。明明知道对方?是沈明月的师兄,明明知道他对沈明月的情谊,可花满楼还是这样略带些张狂地冲他宣示着两人?的关系,说明着萧乘风的不可能。

    花满楼觉得自己有些不像自己了。

    可爱情本就是排他的。

    “你倒是有些不一样了,”萧乘风又笑起来,只是笑容里?多了苦涩与无可奈何,“以明月的经历,她能这样待你定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檐下的燕子叽叽喳喳,伴着春风忙碌着筑巢的事?宜。

    花满楼笑笑:“如同靠近我们的燕子,当它选择将?巢穴筑在屋檐下的时候,就意味着它们将?性命安全也交到了人?们的手里?,给了人?们伤害它的权力。明月愿意卸下心防,我又怎么敢辜负她。”

    萧乘风若有所思,又问道:“不好奇扇子上写?了什么吗?”

    花满楼爱惜地抚摸着扇子上的纹路,却小心避开了新?书写?的墨痕:“墨水洇开的地方?会比周围凹下去?一点,我能摸出来是什么字。可是,等明月回来,她会告诉我的。”

    萧乘风轻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瓶药丢给花满楼:“既然明月也说了等你眼睛恢复了自己去?看,那就快些恢复吧。这药一日一粒,服用七日,辅以内力调整,你便?能看见了。”

    “这是……”

    “你可莫要辜负明月,不然……”

    萧乘风后面的威胁没有言明。他脚尖一点,腾地跳上房顶:“我会将?明月平安带回来的。我保证。”

    “我同你一起去?——”

    ******

    换了新?皇帝好像没有任何变化,百姓们只在意今天的太阳有没有照常升起,天气又适不适合播种或者走街串巷地叫卖。

    明月楼内。

    “这么多天,沈掌柜去?哪儿了,我次次来次次见不到,差点以为明月楼换人?了。”大步迈进明月楼的食客是个?熟面孔,一见到沈明月先寒暄了几句。

    沈明月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前段时间去?探望了个?远房亲戚。”

    “掌柜的不在,都没人?研究新?菜品了,”那食客玩笑道,“掌柜的可要努力,把我的口味再养刁一些。”

    沈明月笑着应好,扭头看到一个?女子在门口张望踌躇。嘱咐阿风将?人?迎进去?后,沈明月走到女子的面前,笑容收敛了一些,却变得更加温和而真挚,语气掺杂着复杂的怀念,轻轻道:“嫂嫂。”

    崔嘉平看着沈明月,就这么流下泪来。

    沈明月心疼地替她拭去?眼泪,眼眶也跟着变红。还是崔嘉平含着泪先笑起来:“小蝶长大了,不再是那个?总跟在我身后喊姐姐的小孩子了。这还是你第一次喊我嫂嫂,可惜今天没带红封,没法给你改口费。”

    “反正日子还长着呢,”沈明月也哽咽道,“以后有的是我喊你的时候。”

    “先进去?吧。”一旁的严弘晋轻咳一声。

    崔嘉平用手捣了捣严弘晋的胸口,略带埋怨地投去?眼神:“都怪你……也不早点告诉我。”

    并肩踏进明月楼,花满楼正帮阿风端着盘子,沈明月赶忙小跑过去?,急切道:“我来!”

    看着面前亲昵的二人?,崔嘉平更加感慨:“小蝶是真的长大了。”

    避开她伸过来的手,花满楼笑笑:“我的眼睛已经好了,你怎么总还拿我当个?瞎子。”

    沈明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时间太短了,我还不太习惯健康的你。不过等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好好谢谢那位神医,这么卓绝的医术,竟然没收诊金,真的是医者仁心!只是不知道他云游到哪里?去?了……”

    崔嘉平觑着高兴懵懂的沈明月,悄悄问着身旁搂着她的严弘晋:“小蝶的记忆……”

    严弘晋微微摇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但没人?察觉两人?的交谈。

    明月楼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

    等到都酒足饭饱,送走严弘晋和崔嘉平,又催促着店里?的伙计去?休息,花满楼走到正在盘账的沈明月面前,掏出一个?册子,示意她打开。

    昏黄的烛光给夜色蒙上温暖的轻纱,照在两人?的脸庞上。

    “这是什么?”沈明月拿起册子,好奇问道。

    “这是我名下的所有产业。我虽然不怎么参与家族的事?务,却还是略有薄产,”花满楼注视着沈明月,那双眼睛在恢复光明后更加深情专注,“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成为明月楼名正言顺的副掌柜?”

    沈明月后知后觉领会到他的意思,羞红了脸,手中翻开的册子啪一下合上,像烫手山芋一般丢回花满楼的怀里?,不住将?他往外推:“明月楼打烊了,公子明天再来吧——”

    烛火将?沈明月的身影清晰地印在面前紧闭的门上,花满楼站在门外,紧盯了很久后失笑摇头,朗声道:“我明天还会来的!”

    待到脚步声渐远,夜晚重新?归于寂静,沈明月噗通跳动的心才?慢慢平静,脸上的燥热才?渐渐褪去?。拍拍脸颊,深吸一口气,沈明月重新?打开门打扫着门前的灰尘,却敏锐地听到身后的一点声响,捕捉到了风中的衣衫摩擦的声音。

    沈明月回身便?看到柜台上多了一支簪子。

    跑过去?将?那支簪子拿起,入手光滑温润,上面刻着的兔子栩栩如生憨态可掬,沈明月却来不及感慨,赶忙拿着玉兔簪子冲出去?。

    留下簪子的那人?还没有走远,沈明月脚步轻点几下,追上他,微微喘息地喊道:“公子——”

    年轻男人?穿着华贵,唯有腰间悬着一块雕刻粗糙的玉佩,坏了他通身的优雅。而待到他转过身来,对上那双宝蓝色的眼睛,沈明月的呼吸一滞,喃喃道:“公子……”

    “怎么了?”萧乘风歪头望着沈明月,又好像透过那双眼睛在探究着什么。

    这双眼睛给沈明月一些微妙的熟悉感,只是这种熟悉感却没有缘由?。

    沈明月沉默思索一会儿,直到面前的男人?有些微微皱眉,她才?赶忙开口:“说来公子可能不信,我觉得公子很像我的哥哥。”

    “沈掌柜有亲兄长?”萧乘风问道。

    沈明月不好意思地笑道:“没有。”

    “那表兄堂兄……”

    “也没有。”沈明月打断他的话。

    但不知怎的,沈明月不想同他这样陌生,好像他们本该是亲密熟稔的:“但是我总觉得,若我真的有位兄长,应该就是公子这个?样子。”

    萧乘风的眼睛溢出更加复杂的情绪,那双碧蓝的眸子澄澈宁静,好像能看透她的内心。

    在这样的目光的注视下,沈明月觉得好像无论什么都可以同面前的人?讲述,不论是困惑还是茫然,好像都可以被?他包容体?谅:“我生了场病,有些记忆不甚清楚了,不知道我们可见过?”

    “不,我们从?未见过。”

    “公子,你的簪子——”看着逐渐变小的背影,沈明月举着簪子,远远喊道。

    萧乘风没有转身,他只是摆摆手,缓步朝着明月楼相反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