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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41章 行刺

    这些日子, 江南时不时下雨。

    而那片阴晴不定的云又仿佛被一阵风吹到了邺阳。

    都城一连三天水潦缠绵,春末的风里竟然反出寒潮气。狂舞满天的飞絮被雨砸在地上,让来去行人踩得乱七八糟。

    今日没有大朝, 皇上在文安殿跟几位近臣商量湘妃怒制法泄露的事。

    “皇兄, ”嘉王看赵晟愁眉不展, 劝道, “这些日子臣弟回去细想了,万事福祸相依,因果暂时查不清也并非坏事。”

    皇上把玩着他曾送给李爻的竹报平安腰佩, 那玉佩傍又多栓了只玉雕葫芦。葫芦紫、绿、黄三色均有, 是上好的春带彩料子雕的。工匠妙思奇想、技艺非凡,葫芦肚用整块黄色,上面伏着只紫色小蝙蝠,蝙蝠翅膀向上延展至龙头的藤萝, 飞出翠绿的叶芽,是福禄寿的题儿。

    皇上掀眼皮看嘉王:“你难得在政务上插嘴, 这说法倒是新鲜?”

    现在不是大朝,臣子各有座位,嘉王直了身子, 正色道:“臣弟听户部抱怨, 说湘妃怒从研究到制作极费银两, 如今江南疫病, 北边也不太消停, 国库的银子该济着这两处使, 就算工部的陆大人能耐再大, 钱不到位,他也做不出好饭来。研究一事, 投入产出不一定对等,花三两金子买一粒芝麻得不偿失,皇兄干脆下旨,将湘妃怒彻底封禁,私藏、私用、私下研究的通通拉出去砍了,也就没人敢碰这玩意了。”

    “你倒是大刀阔斧,”皇上无奈看他,“但湘妃怒的制作方法已经流出去了,若咱们不研究,反被外族研究个透彻,如何是好?”

    嘉王蔑笑道:“他们哪儿有那钱,我大晋地大物博,五十一州道同纳税收,岂是区区番蛮可比。他们占着芝麻绿豆大的地方跟咱们拉扯游击,皇兄给我十五万兵将,臣弟用一年时间,将他们通通灭了!”

    “胡闹,”皇上气笑了,翻白他,“蛮荒四夷,你先灭谁?厥词在小朝上说说便罢,莫要去大朝会上叫嚣。”

    他看嘉王片刻,又问:“那依你的意思,湘妃怒的事情就这么搁下,内贼也不查了?”

    嘉王阴冷地带了刑部尚书一眼,道:“当然要查,只不过刑部和大理寺的手段太过柔和,若让臣弟负责此事,就把有嫌疑的全收到诏狱去,甭管官职高低,都扒层皮,”他舔着嘴唇缓一口气,“不出三日,那些酸儒必有吓破胆子、吐露线索的。”

    皇上看向三司那老几位,似笑不笑的。上意难揣度,惊得那几个老头蔫头耷拉脑地避开他的目光。

    “看来,你是认定问题在工部内部喽?”赵晟问。

    不待嘉王回答,执事太监轻轻推门进屋:“陛下,皇后娘娘知道您与诸位大人在此议事快两个时辰了,送来了花胶粥,请您和诸位大人稍事休息。”

    皇上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执事太监非常有眼色,忙道:“哦,娘娘交代了,若是政务紧急,就不打扰陛下和诸位大人,是奴才见那粥快冷了……”

    “罢了,她一番心意,朕不能辜负,都呈上来吧。”皇上把手把件往桌上一扔。小葫芦的龙头处雕工精巧,有勾弯极细的葫芦藤丝连着叶片,寸劲磕在腰佩的镶金上,“咔哒”一声,掉了个叶。

    正赶在此时,端粥的小太监将玉碗放在御书案上,他说了句吉祥话:“陛下,玉能奉主,这是为主子挡去烦心事了。”

    赵晟飘眼瞧他:“嘴挺甜。诶?你是皇后宫里的吗,朕怎么没见过你?”

    小太监低眉顺眼,持着礼不直视君主,答道:“奴才是昨天才由内侍庭指到娘娘宫里伺候的。”

    话音落,樊星插话道:“怎么可能,前日咱家还听娘娘宫里人说娘娘嫌伺候的人太多,想要拨走些!”

    小太监一愣,随即又道:“奴才不过是听内侍庭安排罢了。”

    樊星离他很近,上三眼下三眼地打量他,突然喝道:“你怎么还有胡子!”

    此话既出,小太监眼神骤然大变,他抄起热粥冲皇上劈头盖脸地砸过去。

    皇上赵晟武艺尚可,千钧之际,偏身一闪,那已经泼成扇子面的热粥只在龙袍袖边上沾了一点。

    “护驾!快点护驾!”

    樊星高喊。

    小太监眼看樊星拉架势向他冲来,手里空碗劈头就砸。

    樊星侧身躲过。

    对方却已借机撤退,赶在执殿武士一拥而上之前,夺门而出,飞身上房三晃两晃不见了。

    刺王杀驾之事常听却不常有,这一屋子五六位大臣多是文官,一时都给吓唬住了,有的呆愣站在原地,也有年纪大的则给惊得堆坐在椅子上,手脚止不住地哆嗦。

    独有二位王爷都会武——

    辰王见势不妙,喝道:“五弟护好陛下!”话音刚落,已经追出门去,那缺了手臂的空袖子随风飘摇,背影颇有高人绝尘的风骨气韵。

    “都去追啊,怎么让辰王兄独自去!”嘉王一声呼喝,执殿武士倾巢而出。

    他到赵晟身边,关切道:“皇兄伤到没有?”

    赵晟面色阴沉地看了嘉王一眼,视线转到与那小太监同行的另一人身上,阴恻恻道:“你,是不是也是假的!”

    被质问的太监是个胖子,顿时要吓尿裤子了,抱着食盒哆嗦着下跪:“陛下,陛下明察,奴才是真太监,不是假的!而且……而且我们确实是从皇后娘娘宫里来的,您看这食盒,是娘娘小厨房才有的!”

    他说着要将盒盖反过来,要给皇上看盖子内侧的刻印。

    “行了,本王看看!”嘉王嫌他啰嗦。

    可那胖子非要自己翻开盒盖给皇上看,手一飘,不着痕迹地躲开了嘉王的抢夺。

    嘉王“咦”了一声,意外极了。

    与此同时,食盒盖子掀翻,露出明晃晃一把匕首。胖子猛然抄住,暴起向皇上心口直刺过去。

    原来那第一个泼粥的刺客,意在将大批执殿武士引开!

    可嘉王赵昰还在呢。

    “皇兄小心!”

    他凛喝一声,错身半步挡住赵晟,右手一晃,空手去钳胖子执刀的手腕,一招即中,紧跟着一扭。

    这招的本意该是将匕首掰掉,谁知那胖子是个茬子,拼得手腕错位也不肯丢下武器。

    赵昰心头火起,猛地加力,胖子的手腕弯出个寻常人手难以叠转的诡异角度——方向陡转。

    同时,赵昰左手一托对方手肘,迫得刀尖冲胖子心口去了。

    若是寻常人,怎么都要丢掉兵刃保命了。

    可这胖子显然不是常人,身为死士,他见大势已去,非但不松手,反而往前一扑,自行往匕首尖端撞过去。

    赵昰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就不要命了,“哎呀”一声惊呼,想收手已然晚了。

    匕首直戳进胖子胸膛,没至手柄。

    赵昰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啧”一声松开手,任由胖刺客往后趔趄两步,重重摔在地上。眨眼的功夫,他胸前伤口漾出大片鲜血,溺湿了衣裳。

    赵昰居高端详他须臾,不甘心地蹲下,摸胖子颈侧脉搏,片刻起身转向皇上:“皇兄,臣弟没想杀他,却失手了。”

    皇上扫那死尸一眼:“调虎离山?大张旗鼓折腾一大圈,留下这么个玩意行刺,会不会太亏了?”他说到这,看向嘉王,眼神依旧冷冽。

    嘉王一愣,喝问道:“引开侍卫那假太监呢!这么多大内高手,抓不到一个人?!”

    还真就尚没抓到。

    内侍庭得知皇上遇刺,几乎倾巢出动。阖宫满院地搜查,将皇宫冷院里的灰尘都扬出来了,也没抓到人。

    也正在宫里铺天盖找人、闹得鸡飞狗跳的档口,李爻赶到都城了。

    他与卫满在城门口分别,带着几名近侍和景平,不顾严禁街市纵快马的禁令,直向皇宫大内去。

    在宫门处见到戍岗时,李爻心里便是一惊——皇宫正门紧闭。

    负责皇城内戍的武官统领是武卫提督,他正一脸严肃,站在城上不知跟手下说什么。寻常情况下,这样高阶的武官是不会亲自上城关的。

    李爻门前带马,向城上扬声道:“刘统领,本官李爻,请开门让我进去!”

    武卫提督苦正焦头烂额,往下一看,见是右丞相回来了。虽然诧异于他一身铠甲,冒雨赶来,也像见了救星,快步下城开门:“相爷!来得可太好了!”

    李爻跻身进门:“刘统领当值便好,寻一位兄弟随我去见驾,在路上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情况。”

    正说着话,远处有人快步赶来,细看是辰王赵晸。

    他见李爻也是一愣,跟着大喜过望:“晏初!你赶回来可太好了,快随我去文安殿!”

    路上,辰王亲自说明情况,不出十句话,因果已明。

    事态的轮廓在李爻算计之内,他心思一转,问道:“嘉王殿下呢?”

    辰王道:“在文安殿护着陛下呢,怎么了?”

    李爻没答,从快步走变成了跑:“王爷方才要出宫做什么?”

    辰王追着他道:“我总觉得这事蹊跷,心里不安稳,想去禁军驻营打个防备,拉几位统帅入宫,你回来时,见有何不妥了吗?”

    李爻言说没有。

    城外禁军驻地尚算风平浪静,城内金吾卫、武卫军也似没有异动。

    “不行,我还是不放心,你快去殿上,我出去看一圈。”辰王交代完,扭头与李爻分道扬镳。

    他前脚刚走,李爻便见迎面而来两名殿前武士,披甲配刀,行色匆匆也往皇城大门去。

    李爻扬声问:“二位将军,可是殿内情况又有变化?”

    那二人见说话之人穿着铠甲,对视一眼,还礼道:“回将军,圣上有新旨意,让我二人传话至各门武卫军处,事态紧急,先行一步了。”

    说完,便要与李爻擦身而过。

    “等等,二位将军何时把内侍庭的差事领了,樊公公要分俸禄给你们吗,”李爻淡声道,“二位是执殿武士,却不认得我么?”

    那二人被叫时,已经心有戒备,李爻话音未落,俩人拔腿便跑。

    可李爻既问,便早料到如此,撕魂刀根本没出鞘,当个棒槌怼在离他较近的那人脸上。那人“嗷”一声惨呼,鼻血长流。

    另外一人根本顾不得同伴了,眼光扫过众人,见李爻身后全是侍卫,只景平是文生打扮,披着蓑衣,长袍边角湿哒哒地挂着泥点子,有点狼狈。

    这人凶神恶煞直奔景平。景平满脸惊恐,口中惊骇大呼:“哎呦妈呀,可别杀我!”

    同时,抬脚就踹。

    这人前一刻还满心以为能捏到个软柿子当人质,好歹拼出一线希望逃出城去,后一刻胸口便结结实实挨了一脚。

    直至被侍卫押住,他才意识到柿子会骗人。

    李爻回头看着景平,嘴角卷出抹笑意:“快走,文安殿的乱事没完!”

    第042章 相煎

    文安殿外, 执殿武士见李爻皮甲而来,有点为难。

    迟疑间,他又看见李爻身后侍卫押着的人, 眼睛一亮:“这是……刚才逃了的刺客!相爷稍待, 卑职进殿通禀。”

    李爻点头, 将配刀交给一旁侍卫:“帮我卸甲。”

    文安殿不大, 赵晟安坐殿内能看见殿外动向,扬声道:“甭卸了,进来吧。”

    但行伍之人手脚都麻利, 只说话的功夫, 李爻一身甲胄,都已卸下,内里半湿不干的衣裳顷刻被雨淋得湿透。

    风一吹,湿衣服通通贴在身上, 勾出李爻的身型轮廓,挺拔如松柏, 却并不宽厚。

    景平看着蓦地心疼了,有意冲上去用蓑衣斗笠给他遮雨,却不可能。

    李爻几步进殿, 环视现场情况, 单膝跪下:“微臣擅离职守, 请陛下降罪。”

    赵晟从前见李爻惯是温和, 总带着笑, 今儿脸色难看极了, 只淡他一眼:“你先起来。殿外押着何人, 那逃走的刺客被你抓回来了?”

    李爻回身示意将人押进来。

    那其中一人确是端粥的“小太监”,只是他已经换了执殿武士的装束。

    殿上几位文臣平日里器宇轩昂, 气场拔群,现在恨不能会隐身术,一个个不会武功却都无师自通,将大气不出的绝技练到了极致。

    皇上也不说话。

    嘉王则皱眉端详那“小太监”,片刻暴怒喝问:“你本事不小,有能耐弄到武士的衣裳必有内应!说,是谁?”

    他气势汹汹向刺客逼过去。

    皇上突然幽幽道:“五弟是要去灭口吗?”

    话是炸雷一样。

    嘉王恍如被人一棒子锤在后脑勺,定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头看皇上,眼里满是惊骇,讷声问道:“皇兄……在说什么?”

    执殿武士们震惊之余,脑子还是在的,顷刻将嘉王围拢当中。

    皇上转向李爻:“李卿说说,何事值得你擅离职守?”

    李爻心思微动,皇上不曾这样称呼他,同时他也震惊,他怀疑嘉王是幕后之人,但尚没有切实证据,只是持着不能存侥幸的心思赶回来,入宫才确定没来错。

    可看皇上这模样,似乎早就心有防备了?

    李爻言简意赅,将驻邑军疫病二次爆发是毒非疫、抓到羯人探子、洛雨城太守范洪一系列行为、胡哈人犯境意在分散朝内注意力的事情都说了。

    皇上似笑不笑看向嘉王:“调虎离山,你只会用这一招么?”

    嘉王脸色铁青,双膝跪下,颤声道:“皇兄……李相说的事情半点证据都没有……皇兄为何认为是臣弟?臣弟冤枉,望皇兄明察!”

    “证据?”皇上笑了,他向来君子如玉,现在却很是阴恻,看向胖刺客的尸首,拍桌子低吼道,“证据不正在这里吗!来人!把他胸口的匕首拔下来!”

    执殿武士领命上前,握住手柄,猛地拔起。

    预料之外,没有残血喷溅。

    那刺客的衣裳被匕首带得揪起来好高,居然像粘住了。

    在大力抽拽之下,太监服“呲啦”一声,给扯破了布。

    武士一愣,把匕首翻转过来,顿时大惊:“陛下,这!这是民间杂耍班子用的幻术刀!”

    所谓幻术刀的刀尖是活的,刺到人身体时,刃会缩回刀柄空腔内,护手上自带细小的钩爪,抓住衣服,便能制造出匕首刺入身体的假象。

    他话音刚落,那闭目挺尸的胖子陡然双目暴睁,诈尸似的打挺起来,虽胖但格外敏捷,眨眼功夫绕过两个武士,直冲皇上而去。

    李爻就在御前,岂容恶徒造次。他瞬间移到御书案前,拦在刺客面前,二话不说,一记手刀向刺客颈侧斜切。

    这是直白无华的招式,但李爻时机、距离掌握得皆绝妙。胖子看清他抬手,已经来不及躲了,颈侧一重,眼前登时发黑,让聚拢过来的执殿武士合力压住。

    皇上站在御阶上,居高看着嘉王笑得运筹帷幄。

    嘉王木着脸,大脑一片空白——那么完备的计划,步步为营,何时被识破,又为何被识破!

    此时,他觉得周围人都在看他,无数道目光幻化成无形的枷锁,让他不得动弹。他猛一咬自己的舌尖,疼痛让他知道没有退路了,他倏然将周身四名武士晃飞出去,眨眼的功夫又迎来的二人也皆挂彩——一人折腿,一人折手。

    周围执殿武士们立时要群起而攻,但一时不得皇命,又被嘉王杀气凛凛地怒视,暂都在原地没动,执刀僵持戒备。

    赵昰知道完了。

    他也知道自己跑不了。他突然吹了声极先锐的口哨,被殿顶拢音,冲得在场众人耳朵胀痛。

    显然,这是个什么信号!武士们严阵以待,但良久过去,文安殿周遭静悄悄的。

    赵昰脸色难看极了,他埋伏的人呢?去了哪里?赵晟确实早有戒备,是搭了台子看他唱这出大戏!

    可恶啊!

    若是奋起一搏,能置赵晟于死地吗?

    如果李爻没回来……

    李爻!

    他怒目而视李爻,怒到极致满脸抽搐。他身型飘晃,直冲御前而去,气势极猛,横冲硬撞,上前阻拦的武士被他生生撞开,其中一人腰刀被他夺在手里。

    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刺王杀驾。

    没想到他脚在御阶上一蹬,拐弯冲李爻去了。

    李爻闪念间明白嘉王所想。

    当年他挂帅江南之前,嘉王也是将帅人选之一,可关键时刻,这王爷生了一场重病,痊愈之后,他已经一战成名,嘉王很是不服,期间多次请命领兵出征,都被皇上拦下了。

    皇上是心疼嘉王的,念着皇兄辰王已经因战残疾,不能让这个幼弟再去犯险。可好心没能打动嘉王,反倒让他向来愤愤,叹息自己才华受压抑,风头皆被李爻抢了去。

    他难靠军功与李爻一较高下,便只能在功夫上拼个高低了,而今事已至此,若再不动手,怕是往后都没机会了。

    嘉王劈刀向李爻砍过去,劲力刚猛无比,毫无手下留情之意。

    李爻侧身,钢刀贴面而过。

    刀锋惊掠,激得他鬓边几缕碎发扬起来。

    战将动手,眼观六路。

    李爻正待还手,余光瞥见两道星点冷寒直奔嘉王。

    嘉王也注意到了,惊心后措,堪堪躲过无声的飞针。

    他不及破口大骂“哪个兔崽子暗箭伤人”,便见一道黑影,急向他冲来,都没看清那是个什么东西,便被扑倒在地。

    王爷武艺可以,但历来与他交手的多是王府家将,即便是与都城的武官动手,对手出招也多磊落至极、很有分寸,这样不讲理的耍赖招式让他一时招架不及,手忙脚乱地被抱了个着实。

    那人乍看黑黢黢的一团,其实是蓑笠没脱,湿哒哒地带着水,像个水刺猬炸刺。

    嘉王何曾吃过这种明亏?

    他大怒,杀心暴起,意图倒转刀柄一道切了刺猬,却发现这刺猬招式看似地痞无赖,其实不是胡乱撒狠,扑到他的同时压制了他多处关节,更不知撞到他背上什么地方,闹得他右半边膀子到手眨眼的功夫酸软无力,刀都要拿不住了。

    突然杀出来的刺猬立大功。

    李爻凛喝:“拿下!”

    执殿武士们群起而攻,文臣们再次潮水似的散开,有腿脚不利索的,大马趴跌在地上,摔狠了起不来,手脚并用地爬。

    文安殿里一时乱得像坊间菜市场。

    也不知这些惯是持重文儒之风的老头子看见自己现在的仓皇狼狈,会不会脸红。

    李爻侧跨上前,一把薅住刺猬拽出人堆,少有地高声喝问:“胡闹什么!你不要命了!”

    “大刺猬”贺景平站直身子,对太师叔眨了眨眼睛,而后居然笑了。仿佛人家不是冲他发火,而是在夸他。

    他道:“没事的,他伤不到我,你这些天太累,不宜武斗。”

    这话就跟给李爻的毛病提醒了似的,他顿时觉得肺气上冲,忍不住想咳嗽。

    可他不想在群臣面前吃药,便不着痕迹地按压景平教给他的止咳穴位。

    不按没察觉,一按更不对了——

    他在江南冲锋陷阵时右手已隐约不对劲,这两天疲于奔命回来救场,是觉得右半边身子发僵。他初时以为是劳累加上冲风闹的;现在狠狠按在穴位上,竟然没有半点酸胀之感,右手麻木得仿佛不是他的,偷偷背手握了两次拳,似稍微缓解了。

    他面不改色地无奈,趁乱从怀里摸出药,借着咳嗽掩口的档儿,吃下去。

    景平看在眼里,眸色沉得像死水。

    再看嘉王,他被武士押着,拉到皇上面前,与“刺猬”错身而过,看清对方戴着半片面具,是贺景平。

    局面被控制住了。皇上赵晟从御案后转出来,下了御阶,站在嘉王五尺开外,盯他好半天才没温度地问:“同胞兄弟,相煎何急,朕自问待你不薄,为什么?”

    成王败寇,嘉王计划失败,倒也坦荡。

    一直以来,他性子桀骜,可从没对皇上露出蔑视的神色,现在倏然放肆起来:“你我三兄弟,大哥谋略胜你,我武艺胜你,你呢?只是沾了承大统者不得缺弊的便宜,若不是大哥因为战事少了手臂,这天下轮得到你坐吗!若不是顾着立长,这天下轮得到你坐吗!外族向来恣意,你为何要和谈?一味退缩,找满借口,早晚有一天被人家打到皇城根来!”他说到这,看了李爻一眼,“你对我是爱护,还是怕我上阵杀敌,功高震主,需得像忌惮他一般忌惮着我!”

    景平心里一震,看向李爻。

    皇上脸色骤变,怒喝道:“混账!朕关爱你、照顾你,你如此曲解朕的善意!”他是真的生气了,浑身都在哆嗦。

    嘉王却觉得可笑极了:“你早就对我防备,又何必气成这样,是终于尝到遭人背叛的滋味了吧,他居然还能跟你回来,当真是……伴读情义不浅。”

    皇上怒到极致,劈手夺过侍卫的刀,指着嘉王心口:“朕让你做个无忧王爷,是因为朕知道你性子暴烈,答应母后要好好照顾你!你却……你告诉朕,这一切都是旁人的算计,那人是谁?你说!只要你说!朕就信你!”

    嘉王垂眼看了看抵在心口的刀尖,眯着眼睛问:“这是真心话吗?你用刀指着我,到底是为了让我说你想听的,还是为了让我别说他们想听的?”他嗤笑着阖了阖眼,“演给谁看呢?”

    皇上低声问:“当年御书房里的先皇密诏,是不是你放的!”

    “不是,”嘉王摇了摇头,他不再理皇上,转向景平,笑道,“你想知道你太师叔身体为什么这样吗?”

    “赵昰!”皇上爆喝。

    第043章 刚柔

    嘉王对皇上的喝止充耳不闻, 别有深意地笑着看了一眼景平,向李爻道:“你擅离职守,一是知道皇上不会怪你, 二是仰仗先帝的承诺, ”他目光落在李爻腕间免死铁券熔的黑镯子上, “可你知道, 这上面挂的骨头圈是何物么?”

    不是先帝战马的腿骨吗?

    李爻疑惑,却面沉似水。

    嘉王看不出他心绪变化,仰头大笑:“喜怒不形于色?但我猜你不知道。李晏初你贱不贱, 他一年又一年也没毒……”

    赵晟陡然出手, 一把掐住赵昰的脖子,吼道:“你居心何在,是要毁了这份安定,毁了赵家江山吗!”

    他下手很重, 赵昰给掐得涨红了脸,狞笑着看他, 从嗓子眼挤出沙哑的音:“赵家江山……与我有什么关系?父皇说疼我,你也说疼我,可我只是你们用来彰显能力和优越感的废物……你们强大, 我就该心安理得当个废物么……”话说到这, 他眼神骤冷, 笃信皇兄单手掐不死他, 猛地一挣, 拼蛮力脱开颈间禁锢和左右侍卫的压制。

    但急乱生意外, 他重心不稳, 顾此失彼,也不知怎么跟皇上彼此拌蒜——

    下一刻, 刀由他前心穿入,背后冒尖,血珠子滴滴答答,自刀尖跳落跌在地上,又瞬间被地毯吸干。

    “你……”嘉王凝视着皇上,他想不明白怎会如此寸劲儿,他一定很疼。

    眨眼的功夫,冷汗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他脸上肌肉抽搐,拼着最后一点力气,维持着狞笑把目光游移回景平身上:“贺景平……”他说话满是气音,“我知道你想查当年的事,你以为……杀你父母的……是羯人……”

    “太医!”皇上着急大喝,嗓子都破了音,“快叫太医来!五弟!五弟别说话了!”

    他的声音盖过了嘉王。

    嘉王还想说话,但他想说的事太多了,情急之下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哪件也没说清。他气若游丝,张嘴发不出声音,环视周围三人,带着不甘向后倒去。

    直到此时,他眼角依旧挂着冷笑,手从袖间摸出个不足巴掌大的扁匣子,直愣愣向皇上扔过去。

    匣子与范洪炸李爻那只极像,只是小了很多,李爻一见心都凉了。

    “护驾——”他大吼一声,同时扯住赵晟掩在身后,飞脚踢在那东西上,“景平!”

    话音未落,他回扑住不明所以的皇上。

    景平眼疾手快,夺过近前护卫的配刀,抽过去,那玩意被他一刀抡出殿门。

    “嘣——”一声爆响,震耳欲聋。

    阴雨连绵的天空恍如跳下了太阳,遽而燃得高亮,淡粉色的烟尘紧跟着漫散,不及被雨水全部压落,便已倒灌进文安殿。

    殿内人影窜动,“陛下”、“快护驾”的惊声四起。

    景平不负所托,李爻松一口气,刚要说话,便被粉尘扑进鼻腔。

    难忍的窒胀感顿时像爬虫窜向肺部。他只来得及说一句“陛下无恙”,就压不住咳嗽的冲动,狼狈又艰难地撑开身子,拿出面罩扣在脸上,狂咳嗽起来。

    赵晟被樊星和护卫们搀扶起来。

    景平冲到李爻身侧,见他窝在地上,急得大喊:“水!快拿水来压住烟尘!”

    可是一片混乱中,没人顾得上。

    景平情急,索性弯腰一抄,把人抱起来,几步冲出大殿,远离开那片粉蒙蒙、梦幻又可怕的地界。

    李爻咳得满脸涨红,好不容易缓上口气,艰难地道:“没……咳咳咳咳……没事……放我下来……咳咳咳……”

    “别逞强了好吗?”

    景平强忍着心疼,把已经被对方咳碎了的心勉强糊在一起,连责怪都不忍心大声。

    他强逼自己冷静,把糟乱暂时抛去脑后,对待瓷器似的把李爻端到檐廊的高台上坐好,想摸怀里的银针,却摸个空——见驾前针囊交给殿前护卫了。

    他只能帮李爻揉对应穴位止咳。

    雨淅淅沥沥,户外的空气很不错,烟尘没来得及扩得更开就被扑下去了。

    李爻稍微好些了,抬眼见景平急得脸色惨白,又强迫自己镇定,从头到脚写着“勉强”和“违和”。他笑着安慰他道:“你看……打雷下雨……咳咳……还是有好事的吧,简直是救了我的命。”

    这档口了,他居然还惦记着景平不喜雷雨。

    即便是转移视线的记挂,入景平耳朵,依旧让他瞬间酸了鼻子。

    “都什么时候了,你在说什么呀……”责备的语调一如既往柔得只剩心疼,“好受些了吗?”

    李爻肺里酸胀,压住内息缓缓深吸一口潮湿,觉得嘴里也不对——一股血腥味。

    他借着面罩的遮挡装得没事一样,咽了咽,缓声道:“好多了,回去吧,里面爆烟落了。”

    他跳下台子,迈腿要走,被景平拉住了。

    景平低着头,表情藏在阴影里,暗得看不清:“赵昰的话是什么意思,你身上的毒……是不是赵晟害的?”

    他声音嘶哑。

    李爻定声道:“不是。”

    景平骤然抬头,入眼是李爻遮了口鼻的银乌面罩,莫名残俊肃杀,独在眼睛里藏留着一丝柔和给他。他注视着点滴温柔,少有地恃宠追问道:“那赵昰为何那样说?你别骗我!”这些天景平也不眠不休,清隽的面庞挂着憔悴,眼睛里满是血丝,不知是激动还是怎的,眼眶都红了。

    李爻心里某处蓦地柔软了,鬼使神差地抬手,轻轻抹掉对方脸上恍如泪迹的雨水,浅声道:“怎么还哭了似的?真的不是,我没骗你。”

    景平被他突如其来的温情惊得怔神,须臾分心,李爻已经转身走了。

    文安殿内,依旧略有朦胧,但焦呛味散了许多。

    嘉王的尸体还在地上,皇上失魂落魄坐在龙椅里。

    “微臣肺弱失仪,请陛下恕罪。”李爻行礼,不敢摘面罩。

    皇上没在意,木讷看着赵昰的尸体,眼睛里含着泪:“他……朕对他那么好,他算计朕!要杀了朕取而代之……到他死朕都想救他,可他却到死都要置朕于死地!”

    李爻俊秀的长眉微蹙起来,他总觉得这事逻辑不通,嘉王是为了皇位吗?和皇上同归于尽,岂非鸡飞蛋打?拿命闹着玩呢吗?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郑铮言说的里通外族之人,八成是他——赵昰自告奋勇派人押送日禄基的妻小去边邑,中途失联,便是证明。

    另外皇上是如何看出端倪,对他严加防备的?

    显然不会是郑铮说了什么。

    李爻暂时理不出头绪,低头恭谨道:“陛下,保重龙体。”

    皇上仰靠进龙椅,长出一口气,再睁眼,悲意已经敛尽了,他没什么表情地看李爻。

    这是今天他第二次对李爻淡置。

    继而,他别开目光凛声吩咐:“将文安殿外押下的杀手通通下狱,查清有无漏网之鱼。查抄嘉王府,家眷收监候审,除了嘉王侧妃穆氏。穆氏是豫妃的亲妹,为社稷安康,大义灭亲,检举夫君意图不轨,救驾有功,但所行之事又背叛夫君。自古忠义难全,先将她送去侍道修行,再做后论,”他说完叹了口气,向樊星道,“再去传朕旨意,把半路截下的胡哈王亲眷押送回都城,日禄基那个成年的长子叫什么来着……赏个全尸,送到他的好父王面前!”

    王爷谋逆是炸了天的事,李爻再将范洪与嘉王所用爆炸机关盒类似的事情说完,要查的事更多了,全都安排下去,天都快黑了。

    皇上这时,才又正色看向李爻。

    李爻极有眼色地躬身行礼:“微臣擅离职守,请陛下允臣即刻回洛雨城去,待到毒患平息,胡哈乱象稳定,必还朝来领罚。”

    “你知道就好,”赵晟冷声说完这句,缓了口吻,“行了,你心里记挂着朕,朕明白;危难时刻救驾,朕领情。但居其位谋其事,不该僭越,更该相信朕能掌一国命脉,不是个会被轻易蔽视混听的庸君。”

    李爻站直身子,低头道:“臣知错了。”

    景平闷不吭声站在李爻身后,藏在袖子里的手紧握成拳,他突然插话道:“陛下,微臣有话说。”

    李爻以为他因为皇上的责怪,对皇上的敌意又要冒头,刚想拦他,却见景平抬眸向他笑了,微微摇头,似是无声地言说:你放心,我再不会像当初那样莽撞。

    皇上示意他说。

    “太师叔在南援途中接到紧急军报,先是快马赶到江南亲上战阵,后又折返回宫救驾,一连多日不眠不休,偶尔小憩也只个把时辰,铁打的身子都熬不住,更何况……”他说到这,担心地看一眼李爻脸色,却只见暗哑得让人心冷的面罩,“敌军粮草已烧,嘉王薨逝,胡哈心知靠山倒台,是不敢嚣张的,请您垂怜,容李大人修整两日,再反战阵,才能做陛下的出鞘利刃,攻无不克,所向披靡。”

    赵晟冷淡的神色被这话说出几分温度,他上下打量李爻,柔声道:“刚刚你咳得厉害,快回府休息去,景平说得对,朕若把你累倒了,还能仰仗谁?”他嘱咐景平,“你也快随着回去,你太师叔有你照顾,朕放心。”

    而后他一摆手,移驾先安殿了。

    先安殿是宫内供奉先祖牌位的地方。

    取地风水极好,为免人声杂乱,搅扰先人安宁,这地方平日里只有供奉洒扫的侍人。

    雨还下着,曲径通幽处藏着无人的冷殿,不知该形容作静谧还是阴森了。

    天色很暗,赵晟在小路口下了辇舆,示意身后护卫不必再跟,只由樊星伺候着进院去。

    殿门打开又关上,台上的供灯、香烟被风带得摇曳。殿极高,只有一层,灯火通明,举头依旧晦暗。

    赵晟站在先帝牌位前,片刻无语,刚撩袍要跪,供案旁光影晃动,悄无声息冒出来个人。

    那人身形佝偻,花白的头发剩不得几根,脸被烛火映出斑驳沧桑。他眼角、嘴角全都是向下的,乍看像个哭丧的老鬼。

    即便早知殿里有这么个人在,赵晟依旧给惊得深吸一口气。

    “阿公……五弟还是反了……”他定神道,说完这话,整个人像漏了气,跪坐在蒲团上,怔怔地看着先帝牌位,“父皇若是在天有灵,要伤心了。”

    那丧鬼似的老人端详皇上片刻,在他身边跪坐下:“老奴伺候了先帝一辈子,深知先帝心意。他当年传位给陛下,就是看出五皇子性子过于激进,哄着、顺着还是闹到这般田地,先帝不会怪陛下的。”

    “可是……可是啊……”赵晟在这老人面前没有防备,“他宁可死!也要把父皇埋下的秘密抖出来,他搅闹江山社稷,丧心病狂到这般田地。是朕!朕……亲手杀了他。是朕趁乱向他下手……但朕是真的不希望他死……”

    老人眉头紧缩,拍着皇上的肩膀安慰道:“陛下缓缓气,仔细坏了身子,”他问樊星道,“你来讲讲,刚才到底怎么回事?”

    樊星躬身,毕恭毕敬把文安殿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

    老人听罢,若有所思片刻:“先帝密旨李爻早就知道的,至于他镯子上的骨圈由来,陛下倒也不必过于担心,宫里知道此事的老人儿,只剩老奴一个,只要陛下不说、辰王殿下不说便好,退一万步讲,即便有风言风语透露出去,也无法查证。只是……嘉王殿下说的贺家灭门之事,老奴暂时不知有何深意,先帝当年的手段,老奴也不全知道……”

    皇上脸色好看了些,轻声道:“朕想跟父皇坐一会儿,阿公去歇着吧。”

    老人被樊星搀起来,告退之前还是沉吟道:“事情毕竟闹成这样,先帝防备李爻不是没道理,陛下即便心疼这个自幼伴读的弟弟,也要留三份防备,今日他虽是来救驾,却也是无诏擅离,若有一日他变成第二个嘉王……”

    话说到这,皇上抬眼看他,眼神从未有过的冷冽。

    可那老人也不知是不是眼瞎,没看见一样,继续道:“前朝仁宗施行仁政,弱化了暗探权柄,才使几朝下来,内患滋生。先帝在世时,曾想过重整此类机构,如今看来,确是必要……”

    皇上眼睛眯起来,沉声道:“朕今日被五弟辜负,才知当年晏初心里该有多痛,这些话阿公不必再说,朕有数,退下吧。”

    先安殿祖宗牌位前终于安静了。贡炉里直上的香烟似是受了感召,缭绕出窗棂缝隙,像要飘到乱事初定的文安殿,去接引赵昰的灵魂,顺便看一眼李爻,是否安安生生,做个实心实意的良臣。

    李爻还暂没离开,他在文安殿偏殿缓劲儿,想趁景平不注意把面罩摘下,可那小子一对眼睛就跟黏在他身上似的。

    “我嗓子难受,你给我寻口温水来。”最后,他只得找借口把人支开,摘下面罩,果然见星点斑驳。

    回想景平方才急成那副模样,他赶快用湿袖子抹一遍口鼻周围,将残血擦了。

    片刻,景平回来,递给他半杯温水:“你刚刚咳得太厉害,不能一口气喝太多,慢点,润润嗓子就好。然后咱们回家去吧?我扶着你。”

    李爻没吱声,只是接过杯子——只要他不舒服,景平就周到得黏糊。

    政务上的糟乱刚压下去,江南军帐中察觉到的诡异情感又冒头了。

    不让人消停劲儿的。

    他缓缓喝了水,缓缓往宫外走,没让扶。

    景平不强求,撑伞帮他遮去风雨,闷不吭声地跟着。

    出宫门前,正好遇见卫满的亲卫。对方快步迎来行礼:“相爷,我们将军让我来向您回禀,禁军营卫未见异常,请您放心。”

    李爻道一声辛苦,问道:“遇见辰王殿下了吗?”

    亲卫答道:“见了,殿下是担心营中生乱,现在还在营里。”

    看来嘉王的算计和手段只是谋刺,并没有搅闹至军中哗变,万没想到事到临头让自己的侧妃卖了。

    那女子当真只是大义灭亲么?

    李爻一边盘算,一边往马车近前去。

    等候的家人见他来了,忙掀帘让他上车:“相爷,您和公子的干衣裳都备下了,手巾也有。”

    李爻和景平撑伞也是两只落汤鸡,谁也没比谁好到哪里去,湿哒哒地坐进车里。

    景平拿手巾递给他:“太师叔擦擦。”

    李爻应声去接,不想手巾放在他手上,他居然没拿住,一下掉在地上了。

    这么多天,李爻尚没来及正视身体的毛病,现在总算暂时安静、安全了,他仔细感受——那感觉一下把他拽回御前吐血时。

    当天他强撑着精神辞官,跌跌撞撞回到府上一跤跌倒,有半边身子沉得不像是自己的。

    现在和那时很像,只是没有当时严重。

    那症状在当时浮光掠影,后来再没犯过,李爻以为只是偶然,怎么要卷土而归么!

    “怎么了?”景平把手巾捡起来,递给他另一块干净的。

    李爻没敢再用右手接,谁知却只是换手这细节便让景平生疑了,年轻人拉过李爻右手:“手怎么了!似是刚才殿上就不大对劲?”

    呵!这份敏锐让李爻头皮发麻。

    “没事,骑马受风了,有点使不上劲。”李爻随意擦头发,暗道:这小子还真绝口不再提嘉王临终那几句话了,真是沉得住气。

    景平对李爻一直这样,凡事只要李爻否认或闪躲,短时间内他多是不会缠着问第二次的。他在李爻面前,把自己的身位放得很低,与其强逼对方至其厌烦,他聪明地拿捏着进退、沉默地陪伴,然后暗地里为他做些什么。

    而且李爻现在确实要累死了,欣然领会景平沉默是金的贴心,道:“顾你自己,眼珠子粘我身上做什么,难不成还想看我换衣服?要看看你太师叔身材好不好吗?”

    流氓耍得突如其来,把景平说得低了头,摘下面罩细心擦干净。

    仿佛在他心里,擦面罩比擦自己还重要。

    李爻消遣完人家,兀自笑着,不动声色动一下右脚,果然也不大对劲。他不打算换衣服了,免得又让景平大惊小怪。

    于是李丞相现在无事可做,决定以攻为守,手巾往边上随意一撇,大爷似的靠在座椅里,架起二郎腿:“早知道我在我们小景平心里重要,没想到这么重要啊。”

    他故意这么说,他还是怀疑景平对他不仅是师徒之情。

    但这事不好明着问,他想试探。

    第044章 发烧

    景平手一哆嗦, 差点跟李爻一样把手巾扔地上。

    但很快,他又镇定下来,好整以暇地把面具戴回脸上, 道:“那是当然了, 这世上我只有你跟师父两个重要的人了。”

    “哦, 是吗。”

    为上不尊这位恶劣地笑了笑, 分出精力调戏“老实”孩子,若景平真对他有旁的意思,他须得寻机会跟他聊聊。

    在李爻看来, 景平自小孤苦, 他救他、陪他,才让他分不清崇拜、亲情与爱意。

    李爻自觉十分了解这薄脸皮小冰块,若他心存觊念,肯定死不承认, 被戏弄两句首选落荒而逃,现在在车里逃无可逃, 他定是要生闷气的。

    这么一想,突然觉得这小孩儿还挺可爱。

    他眼光在人家身上晃悠,开始找茬——

    景平衣服都湿了, 正把那碍事的文生袖子往上卷, 露出小臂。他挺白, 小臂肌肉线条顺畅, 看出带着劲力又不蛮武。李爻见他手臂内侧近臂弯的地方有个红点, 是米粒大小的红痣。当年他中毒不醒时, 身上还没有的。

    “诶?”李爻故作大惊小怪, “什么时候点的守宫砂,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景平乍没明白, 对上李爻那双笑眼,见对方颇有深意地打量他胳膊,顿时反应过来了——自以为还挺镇定地把袖子放下,其实手爪子都不分馏儿了。

    李爻看他的窘样“哈哈”直笑,笑了几声自作自受地气息不畅,只能一边忍着咳嗽,一边忍着笑,闹得还挺辛苦呢:“你这么容易脸红,将来娶了媳妇自己先害臊了,可如何是好?”

    景平登时从这话里听出不同往常的意味了,心里警钟长鸣:对他的心思,万不能被他刺探出来!

    “我不想娶媳妇,”景平挑眉毛看他,突然化身变脸大师,窘态扫清,表情也像李爻似的变得恶劣了,“你说这是守宫砂?那我给你留一辈子吧。”

    李爻:什么意思?承认了?!

    不可能!

    李爻让他噎住了,套路被景平一套王八拳打得乱七八糟——这么不当回事,我想多了?

    “消遣我开心吗?”景平笑着问他。

    年轻人这么问,心里却是明白的,李爻这看似没溜儿的性子,也不过是苦中作乐罢了——经今日文安殿一遭,他便知道对方在朝上过得是什么日子。

    皇上对他看似千好万好,都是因为他还有用,虚头巴脑的情意之谈,无非是锦上添花的说辞。

    这么一想,他心里的窘迫就真的全散了,真心实意道:“若是能让你开心,倒不妨将这活动提上日程,算是我的孝心。”

    丞相大人自己不正经惯了,着实算漏了胡说八道里是可以藏匿真情实感的。

    他轻轻扇了景平一巴掌:“臭小子,我这上梁是把你带得越来越歪了。”

    话说到这,两根房梁到家。

    胡伯孙伯早准备好了一切:热汤热饭,姜茶,洗澡水。

    李爻跨步进门,强撑的精气神莫名散了。他灌下碗热姜茶,去泡澡,软泥一摊地仰躺在浴池里,汗毛孔都在往外散凉气。

    待到好歹把头发抹干换好衣裳,发现景平早收拾干净了,正等他吃饭呢。他对着满桌子饭菜相面半晌,实在没胃口,恹恹地道:“这些天太累了,你们吃吧,我要去睡个天昏地暗,没事别吵我。”

    交代完,他一头扎回屋,上床片刻就睡着了。

    别看李爻总咳嗽,睡眠质量还过得去。通常能一觉到天亮,梦都很少。

    可今天他破功了——

    先是梦见带人杀到胡哈大寨,一刀砍了日禄基的狗头;

    再又梦见寻到了牵机处的头领,他骑马去追,结果那人两条腿倒得比马蹄子还快,一边跑,一边回头嘲笑他,面目藏在整团随之移动的云雾里,怎么也看不清。

    李爻急了,拿手/弩瞄他,弩箭恍如厉闪,把碍事的浓雾破开,正中目标。

    可当浓雾散尽,李爻看清那张脸时,心脏要停跳了——那是张沟壑横生的脸,他多年不曾见,却也不会忘。

    是先帝!

    老头不跑了,转向李爻,满脸堆笑,慈祥却虚假,他脑门子上插着弩箭,血顺着鼻梁子往下淌,没事人似的向李爻走过来。

    不知为何,李爻倏然怕了。

    很怕。

    他下意识往后退,手腕上的黑镯子霎时爆发出浓烟黑雾,转瞬具现成带刺的藤蔓,紧紧缠着他,五花大绑让他动弹不得。

    镯子在持续地变重变大,坠得李爻半边身子难支撑,同时心肺犹如压了千斤巨石,让他喘不上气。

    他右半边身子僵直,万难居高在马上,大头朝下栽下地。

    就只一晃眼地分神,先帝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到他近前,与他贴脸而立,笑容依旧,慈祥成了狰狞。

    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形成无形的牢笼,让李爻万难挣脱。

    李爻想爬起来,他动不了。

    他心里隐约有个声音提醒自己:这是魇住了!李爻你醒过来!

    但他连舌尖都咬不到。

    几乎同时,面前的老鬼又变了,身形扭曲化作烟雾,迷蒙的一团被无形利刃从中一劈两开,分裂出另一个人型,朦胧的轮廓飞快地长出四肢,清晰出五官——

    是爷爷。

    李老将军戎装素裹,说不出的英武沉静。

    先帝对老将军使了个眼色,后者风骨不减,躬身领命,紧跟着跨步上前,冷冷看了孙儿一眼。

    那目光像刀,他根本不认识李爻了。

    又或者“爷爷”压根没有灵魂,只是一具被先帝操控的傀儡。

    “爷爷”弯下腰,拽住他自己的左腿猛一用力,整条腿就给断裂开来。

    李爻吓得大叫,可他发不出声音,还是半点不能动。

    断腿被“爷爷”拎在手里,“爷爷”飘似的逼近,忽而举起那条腿。

    血肉淋漓顷刻剥落,只余一柄白森森的刀。

    刀锋垂落,深深刺进李爻的胸膛。

    伤口里没有血流出来,李爻更不觉得疼。

    他脑子一片空白,只想拼尽力气拉住爷爷那只枯瘦的手。

    那双手曾经抱过他、教他拿刀、给他摘果子,钢筋铁骨却极致温柔地抹去他稚嫩脸颊上的泪水,可咫尺之距,远如天涯,他无论如何都够不到。

    正在这时,李爻听见有人叫他——

    “太师叔!”

    “太师叔!”

    语调焦急,声线很熟悉。

    就在耳边。

    是景平。

    你也来我梦里了吗?

    李爻这么想着,在视野中遍寻不到年轻人的身形。

    跟着,有只手轻轻捧起他的脸,摩挲着他的皮肤,很温柔也很温暖,似是想把他唤醒:“做噩梦了吗?”

    声音沉静地问。

    是啊,在做噩梦。

    李爻想借助对方手心的温度醒神,但他的意识好像被“爷爷”的骨刀钉住了。

    “晏初……”

    捧着他脸的人轻唤,依旧是景平的声音,但过于柔情了。

    更何况景平怎么可能这样称呼他?

    李爻心思一震,怒火爆生:好啊!混账王八羔子,仗着白天我对景平的丁点猜忌,变成他来跟我纠缠?识相快滚!否则老子把你们都砍了!

    他心里兀地腾起股杀伐戾气。

    将军血煞重,可能真的可以震慑乱七八糟的东西。李爻念头刚过,身上霎时有什么松了,他猛然回魂。

    一睁眼,四目相对。

    阴暗的屋里,景平真在眼前,单手抱了他,另一只手捻着根银针,看那架势,他要是再不醒,就一针攮上去了。

    景平眸色里有慌乱一闪而过,很快变回常态的淡然:“你发烧了,身上的毒我知道了。”

    在江南军帐里景平抱他时,就说知道了。

    但李爻谨慎,知道与全部知道,两字之差天壤之别。料想若是全知道,景平今日抱他到殿外后也不会是那般询问。

    所以,他不说话。

    “你一贯的症状师父都告诉我了,我还在太医院看到过你的诊单,”景平又道,“放心吧,我会弄清毒源,把你医好的。”

    李爻暗骂花信风多事,至于多了多少,只能见面再兴师问罪,他心念一转,奇道:“什么太医院的诊单?”

    从不曾有哪个太医断出他身上是毒。

    李爻顿时察觉出这事内有蹊跷。

    景平见他眼神清澈,知道他彻底醒了,只简单答说机缘从记档上看到的,便把重点放在哄他上:“这些事缓缓再说,你发烧了,喝口水好好休息。”

    说完,他起身去倒水。

    谁知前一刻松手,后一刻李爻就像没骨头似的直仰下去,身子砸在床板上“咚”地一声。

    景平大惊,抢回来看他。

    李爻左半个膀子磕得生疼,同时心里也惊骇。

    刚刚难以动弹不全是梦?他垂下眼睛,眼看自己右手蜷起来,狠狠掐在掌心,可一点感觉都没有。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用了力、用了多大力。

    再细体会,那指尖和脚尖的冷,已经攀延至手臂和腿。

    如此突然。

    在贺景平看来,李爻这人向来过分活跃,能被旁人看出萎靡,必是已经难受到一定程度了。

    刚才他一口饭也没吃,景平担心不已,算计时间估摸他睡着了,偷跑过来看他。

    果然凑到床前见他睡得一脸难受。

    现在人是醒了,又来这么一出。

    景平飞快地挑亮灯火:“你到底怎么了!身子麻?”

    李爻心里乱,他现在倒不是刻意隐瞒,只是不知该怎么说。他自年少时便独挑大梁,做惯了主心骨、是梁柱子,没人依靠。久而久之,脑子里全是“老子行”、“不打紧”、“我可以”……那根名为示弱的弦早不知断成多少截,被扫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强撑即便是陋习,也已经养成,且根深蒂固。

    他云淡风轻道:“就是累的,你突然撤手,我还没怪你晃我呢,”说着,似是为了证明自己还好,他抬左手把景平衣襟理了理,“你也累了好些天,一会儿好好休息,乖。”

    这一刻,景平心底爆燃起一股无力的委屈——你什么时候能不把我当个小孩呢?又什么时候,能把心里的事对我说一说?

    他沉着脸不说话,低头拉过李爻的手诊脉。

    李爻回忆上次,这种无力的麻痹感持续了一个多时辰,似乎不用管,自己便会消退。

    他现在发烧了。

    这些天疲于奔命攒下的火一股脑上头,他身上冷,脑袋沉,腾不出精神再跟景平周旋,便放任自流了——你总不能摸出下毒之人是谁吧。

    那你就是大仙,不是大夫了。

    屋里很静,景平半句话没再多问,诊过他双手叹了口气:“发烧是内火外寒,但需得防着今天烟尘倒呛引发你肺部感染。毒沁肺腑,血脉不畅……你右边身子麻是不是?你用不着诓我,这不是受风,就是与你的毒有关。若放任不管,往后会更严重的,”他说着展开针囊,“缠疾难根治,但缠疾不是急症,我先给你下几针,血脉畅通些你再睡。”

    他口吻极少有地强硬。

    李爻也极少有地被人安排得明明白白,突然觉得这似乎也不错,他不做多想,问道:“扎哪里,要脱衣服吗?那你得帮我,我确实手麻。”

    景平眼神闪烁了下,顿了顿才道:“你躺着就好。”

    言罢,他先把李爻两只手臂各下了十几针,跟着,把远处半开的支摘窗子关好,才又回来,轻声道:“我把你的衣裳敞开些。”

    李爻昏昏欲睡,眼都没睁只“嗯”了一声,没看见贺大夫如临大敌的表情。

    李爻现在只穿着墨黑色的里衣,衣带根本没好好系,领口在他一呼一吸之下,明目张胆地成了招惹——若隐若现的好风光,仿佛牵出一道看不见的火焰,顺着景平的目光蔓延,先烫了他的眼睛又要去烫他的心。

    他不敢再看,把目光移到李爻衣服上。

    可还是徒劳。

    李爻是很瘦的,但习武之人,再瘦也不会是一副行走的骨架子。他平躺着,衣衫服帖在身上,让他像一件静置的墨玉艺术品,腰身线条和肌肉轮廓被薄衣服衬成刻刀走过的雕线,在私密幽暗的空间里,差点把景平的鼻血撞出来。

    景平狠咬自己一口,暗骂:他要难受死了,你还在想什么!

    疼痛撞散了心底的欲望。

    他沉静心思,抽松李爻腰间束带,将上衣松开些,在他肩头、胸前和腰侧的穴道下针。

    第一次,对方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疤被景平看到。那些伤痕各样不一,无声地记述着这副年轻的躯体曾经经受的一切。

    景平想追问每道伤痕的由来,但现在显然不是时候。

    景平针灸技法高超,舒筋活血十分对症,让李爻右边身子的蔽塞感像浪潮一样褪去不少。

    李爻轻轻舒出一口气。

    稍有好转,他脑子便又不消停了,开始回想刚才的梦,不由得自嘲:被嘉王死前几句挑唆,就乱了心神,你真是好出息啊,李爻。

    若不是景平……

    诶?不对。

    “刚刚是你叫醒我的?”李爻睁眼,见景平正直愣愣地看他。

    又一次鬼迷心窍地从对方眼神里看出点别样的情愫。

    “也不算,是你自己醒过来的。”景平变脸极快,措置裕如地将李爻颈边扫了针臂的两缕白发挑起、捋顺、又放好。

    李爻皱着眉:“但我好像听见你叫我,不光喊我太师叔,你还喊我……晏初?”

    景平面无表情看他一眼:“你听错了,”他又拿过两根银针,“发烧了就别胡思乱想,想得多了脑子会烧糊的。放心吧,我守着你,不会再做噩梦了。”

    说完,他下手不留情,两针扎在助眠的穴道上。

    李爻依旧觉得这小子是欲盖弥彰的逃避,可不肖片刻,那点飘摇的心思就被困乏铺天盖地裹住。

    他沉沉睡过去了。

    第045章 偷吻

    景平坐在床边, 见李爻彻底睡熟了,把对方身上的针下掉。

    李爻没有醒。

    他又帮他把衣服理好,见他被银针刺激得出了薄汗, 拿床头的帕子给他擦干。

    景平怕入夜李爻烧起来, 遂倚了床柱, 静静陪着, 片刻就摸一摸对方额头的温度。

    李爻几乎是在昏睡。这些天他虚耗太多,恢复精力最好的方式,就是睡觉。

    景平这么想着, 也打算养神一会儿, 可刚一闭眼,就想起嘉王死前闹的那出。他知道自家灭门的事情另有蹊跷,心境波澜不大,比起自家事, 他更在意嘉王说李爻镯子上的骨头圈圈。

    景平早想仔细看那镯子了,一直不得机会, 现在终于能轻轻捧起李爻左手,把那骨头圈转过来细看。

    那东西是精工打磨过的,被李爻贴身戴了许多年, 润泽无比, 已经玉化了。

    景平印象里入药的马骨比较黄, 李爻手上这个却白很多。

    特殊处理过么?

    又或者真的不是马骨?

    那会是什么?

    他摩挲着镯子出神, 李爻的手指神经性地跳了下, 景平以为他要醒, 抬眼看——

    李爻依旧睡得沉。

    近在咫尺, 他安静、乖顺,醒时的嬉皮笑脸、玩世不恭和乖戾霸道通通不见了。

    因为合着眼, 那眼尾上挑的弧度更明显了,配合两道柳叶似的飞眉,面无表情也似有三分媚色。

    丞相大人平时总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大将之风,今日以前,景平从不觉得他与媚色沾边。

    有两缕汗湿的银白头发,贴在他鬓边,延伸到衣领。

    景平想:这样一定是不舒服的。

    他像触碰易碎的艺术品一样,轻缓地帮李爻把头发顺好。

    指腹触在李爻脸颊上,有微微的凉。

    李爻略重、温热的鼻息落在景平手上,霎时将血气方刚吹成年轻人心上的一把燎原火。

    景平知道不对,可他忍不住了,轻轻俯身,贴吻了李爻的额头。

    浅尝辄止当然不能平息心底的欲望,反而激起了别样的怜惜,让景平想把眼前人揉进心窝里。他寻着本能,从李爻的额头蜿蜒向下,细细密密落了数不清的吻,终于逡巡到对方的嘴唇。

    也许这地方敏感。

    加之李爻只是睡得沉,并不是真昏了。他眉心轻蹙,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微弱得只在方寸间可闻,像猫咪打懒时的轻呼,又像欲求不满的呻/吟。

    声音灌进景平耳朵,他一下愣了,停下动作,大脑停摆,就连反问自己在干什么都做不到。

    几乎同时,李爻似是憋气,张嘴轻抽一口气。

    二人离得太近了,直如李爻主动在对方的下唇含了下。

    贺景平的心顿时喝高了,要从嘴里蹦出来了。

    他猛地坐直身子,“咚——”

    后脑狠狠磕在床柱上,把臭小子磕得七荤八素,龇牙咧嘴,给彻底磕清醒了。

    大不敬啊!

    他被自己以下犯上的行为吓得要犯心脏病,不敢再看李爻,背对着人从床上出溜到地上,闪念想落荒而逃,又记挂着对方发烧,只得强迫自己抱元守一。

    可哪儿有这么容易?

    他下意识抬手触碰自己的嘴唇,将触未触时又顿住了。他不忍心让指尖扫去残留的缱绻。

    李爻那一“吻”随性得像不经意的品尝,却实打实印在景平下唇上,横冲直撞到心里。

    景平脑子“咕嘟咕嘟”冒泡,每个泡泡爆开都是对“吻”进行下去的幻想——太师叔那随意不羁的性子……在床上,该是什么模样?

    仅存的理智在覆灭之前决定暴起反抗。

    克制让贺景平对自己生出种强烈的厌恶。

    他抽一根银针,狠扎在自己三间穴上,好悬把手扎漏了。

    同时恶狠狠地想:他若是知道你心底的觊觎,岂非要恶心死,讨厌死你了!

    欲念或许让景平一针扎灭了,也或许让“他讨厌死你”吓傻了,总归是消停不少。

    景平背靠床榻守了整夜,隔三差五回手摸摸李爻的温度,是彻夜不敢再回头看那人一眼。

    天色将明时,李爻醒了。

    他被景平“哄”着好好睡了一夜,烧退了,身上的麻痹之感也彻底消了。

    一偏头见景平背对他坐在地上,惊道:“你一夜都在这?怎么坐地上?”

    景平闻声回头,不说话,也不怎么正眼看他,只是又诊他脉搏,片刻叹了口气。

    “咋了,神医,病人可最害怕大夫皱眉叹气的,”李爻故意逗他,“我病入膏肓啦?”

    可这玩笑于景平而言并不好笑,他深深看对方一眼:“也就是你身体底子好……”

    “行啦,”李爻不乐意看他顶着黑眼圈一脸惆怅,“快去睡觉,要不咱俩礼尚往来,换我哄你睡?”

    景平站起来跑了。

    当然,他是强撑着脸面,礼数周全地啰嗦了一番医嘱,从容不迫地落荒逃了。

    李爻把人打发去补觉,在屋里溜达两圈,活动躺僵了的身子骨,心里总惦记着江南驻邑军,当然他也存着私心,想找花信风商量自己突然严重的症状。

    吃过早饭,他入宫见驾。带着辞行的目的去,却没得批准——皇上说恐嘉王余党尚存,让他待在都城,等三司抄家的结果。

    倒是在理。

    “晏初……”

    皇上叫他。

    御书房里只君臣二人,就连樊星都给遣出门外了。

    “先帝的密诏朕并没比你早知道几日,知道之后即刻去窖珍坊寻那坛专门留给你的藏酒,但没找到。朕一度怀疑是五弟,那诏书一直由母后收着,她生前最疼五弟了……可昨日他否认了。”

    这意思是全无对证,不仅不知是谁在背后算计,就连毒酒都不翼而飞,更别提寻到毒源了。

    皇上这话说得情真意切,至于几分真假,委实不好说。

    李爻站得规矩,低眉顺眼道:“微臣早就发下誓愿,愿以寿数几十换我大晋百年无忧,辅佐陛下做一代明君,无怨无悔。无论这背后算计之人是谁,臣既已还朝,便不会再对陛下心存芥蒂。”

    赵晟片刻没说话,摩挲着那块腰佩——可玉碎终有瑕啊。

    他眼里掩不住悲色:“你……从前对朕,从不会这样恪谨疏离。”

    李爻一讷,随即笑了:“陛下有所不知,微臣不去坊间走这趟还不知道呢,百姓们把陛下和微臣的关系传得乌漆嘛遭,臣不在意声名,却不能败损我皇天威。”

    赵晟紧跟着想说“随他们去说”,而后又确定李爻不是在意虚名的人,更不会相信老百姓嚼几句舌根子就能影响国运。

    这是碍于君臣颜面的说辞……

    话不必说得太直白,点到彼此心知肚明便罢了。

    赵晟摇头苦笑:“罢了,你回去好好休息,大朝会上朕想见你的好气色,”他顿了顿,又道,“你身上的毒,朕会着人详查,帮你解掉。”

    李爻谢恩,躬身告退,出御书房行至御道上,平和中正的神色才淡下去,眉梢眼角染上片点霜雪,像不屑,又像悲凉。

    这样一晃过去半个月,朝上多是在善后嘉王谋反之事。

    赵昰这人,平日里纯是个闲散王爷,爱闹爱玩好比武,宴请八方宾朋。他不结党,但朝中的酒肉朋友不少。

    不曾想,这样一个人,心下怨怼堆积成山,闷声干出刺王杀驾的事。

    近来,被他请过喝酒听曲儿的文武朝臣草木皆兵,生怕三司查出此间交往过密的端倪,让皇上宁可错杀不肯放过。

    好在事情没往这个方向发展,不仅如此,那大义灭亲的王妃穆氏又拿出夫君与工部尚书索要湘妃怒制法的证据——王爷用二百两黄金加两处城郊私产,换来湘妃怒的炼制方子。

    这样一来,工部被革职待查的二位,侍郎陆缓官复原职,尚书霍庸彻底下了大狱。霍庸养尊处优,受不得狱刑,没怎么打,又招了很多:他自觉方子一回是卖,两回也是卖,除了卖给嘉王,还卖给了一位民间商人。

    事到如今,事情的因果与豫妃的烟花线串成了逻辑闭环,但三司现在再去查那商人踪迹,早晚八村了。

    再说范洪,他被李爻断臂,又让景平飞刀扎在肚子上,大“难”不死必有后劫,被押送回都城关在天牢里。

    连日撑着半条命过堂,承认与嘉王密谋拖延南援军步伐,却抵死不认与牵机处有关联,即便有死士臼齿□□摆在眼前,他依旧一口咬定这是有心之人效仿,算不得铁证。言说想与李爻同归于尽,纯是因为嘉王不想让李爻回都城。

    他参与谋逆,是必死无疑的,若真里通外族,认了也无妨,这般死咬不吐口,倒让众人觉得此事或许他真不知情。

    更重要的是,那没来及爆炸的檀木盒子在押运途中不翼而飞,盒子里填得到底是寻常火药还是湘妃怒,根本无从查证了。

    这让李爻如芒刺在背——三司和军中不知哪个环节,依旧不干净!

    个把月的时间里,李爻又跟皇上提了三次要去江南,皇上都没准。

    而景平对李爻的偷吻也在日复一日中,被年轻人消化沉淀——亲都亲了,不能浪费!于是,他无人时便忍不住偷偷翻出记忆回味复习一番,面对李爻则又变回寻常的模样。

    今日又上大朝。

    景平照常蹭李爻的车,送他到大殿,自己弯小路去太医院当值。

    皇上登殿心情格外好,哈哈笑着就来了:“晏初,幸亏朕三番四次拦你辞行,”他说着,向樊星使眼色,“你自己来看。”

    樊星拿着个硬皮夹册,递到李爻面前。

    一看规格便知是国书。

    李爻打开快速看完,是胡哈王日禄基发来的降表,这人能屈能伸到了极致,虽然死了儿子,书信依旧言辞恳切,把嘉王赵昰卖了个干净。

    日禄基声称自己久居邺阳,思乡情切,遭嘉王蛊惑,犯下大错。

    当时这王爷言辞凿凿,说只想让皇兄知道他是个能带兵打仗的帅才。二人里应外合,一个佯攻,一个带兵假意出征,不过是演戏给皇上看罢了。

    直到得知援军主帅是李爻,日禄基才反应过来嘉王是存了反心的,已然骑虎难下。

    事已至此,他恳请大晋天子不要为难他还活着的老母妻儿,愿意俯首称臣,岁供、割地、年俸壮丁,只要□□上君提要求,无有不允。最后,他还在信里对羯人口诛笔伐,骂那贼族坐山观虎斗,居心不良。

    信是日禄基亲笔,他久居汉地,措辞精准,与那只会打来打去的弟弟丹木基确实不同。

    “如今胡哈撤军来降,此事诸卿如何看?”赵晟意气风发,被兄弟算计的憋气窝火淡了不少。

    见皇上心情不错,诸臣各抒己见。多是支持皇上每年狠狠敲他一笔,必要他倾国力奉养,让他多年难以缓上来,往后自然无力滋扰。

    赵晟眉眼含笑,似乎也是这般打算。

    他一晃眼,见李爻看完降表就抱手垂目,安详得跟座神像似的,问道:“晏初觉得呢?”

    李爻出列躬身,道:“微臣拙见有三,第一,胡哈文臣中有人疑与牵机处互通,要胡哈王将此人活着送来都城;第二,不要纳贡,却要高价卖些军备药草给他们;第三,当伐依旧是要伐的。”

    兵部尚书出列躬身:“陛下,丞相大人言之有理,但此时对方已经俯首,微臣以为,彰显上国风度也是有必要的。”

    李爻看他,嘴角淡出一丝笑意。

    第046章 攀诬

    上朝不是上坟。

    群臣也不是死的。

    李爻说完一二三, 没待展开继续,兵部尚书就蹦出来了,朝下议论之声也开始泛滥。

    皇上扬手, 止了嗡嗡嘤嘤的苍蝇开会, 道:“晏初所言第一是为了寻牵机处线索;第二是为了充盈国库, 弹压外族;三是何意, 你要伐谁?”

    “陛下英明,”李爻的笑容绽得更开,马屁是需要跟上的, “第二确实是为了充盈国库, 更为了让胡哈不至于被羯人一扯就死,至于第三,日禄基既然有意投诚,咱们则须向他要一袭投名状, 臣想伐羯。”

    话说到这,聪明的都明白了。

    胡哈和羯都对大晋贼心不死, 也彼此存着争斗之心。当年羯人被李爻打得一度退去深山,休养生息小十年,渐有挑唆晋朝与胡哈争斗, 坐收渔利的意图。

    李爻想联合胡哈打羯人, 维持二者的制衡, 阻止那两国或一家独大、或暗度陈仓。

    “诸卿意下如何?”赵晟道。

    “陛下, ”户部尚书见兵部那位没话了, 出列道, “微臣不懂征伐, 却得替陛下看着钱罐子,李相锐不可当, 前两条提议微臣附议,至于第三,需得等第二条彻底推行下去,国库充裕些,方才可行。”

    说一堆,其实只一个意思——没钱,打不动。

    李爻道:“我久不在朝堂,不明详情,敢问任大人,我大晋风调雨顺多年,无大乱,无饥荒,怎的国库依旧没缓起来吗?”

    户部尚书叫任德年,行事不激进,倒也不迂腐畏惧。

    他向李爻还礼:“李相言重了,不知详情情有可原。我朝自定都后,征战连年,亏空过甚,后来山河稳健,人丁不足,税收自然不可过重,又不敢松懈于养兵养备,年年收支仅够个持平,若与羯人开战,能速战速决便罢了,万一拖延,辎重补给必成短板,如此非但不能制衡羯人,反会暴露我们战力不足了。”

    这话泄劲,但在理。

    不过依着李爻算计,此战不会长久:“陛下,臣意在制衡,无需拖延,两万骑军,三万步行军,十五日足矣。”

    本以为皇上会同意,谁知赵晟犹豫了。好一会儿,他才道:“朕明白你的意思,但咱们暂且从长计议,任卿去好生点算一番,先与兵部做好辎重筹备。晏初也趁机歇歇。”

    李爻不明白皇上为何退缩,但话说到这份上,他不能揪着多置喙了,心里有口闷气不出难受,眼珠一转道:“陛下,臣还有一事奏报。”

    皇上示意他说。

    “自臣还朝,各位年兄年弟对微臣关心至极、登门看望,微臣一度忙得只顾招呼诸位大人便不用干正事了,后来索性不近人情,通通避而不见,可有些大人吧……”他说到这环视群臣,摇头“啧啧”两声,“到相府门口扔下东西便跑,闹得臣以为他是来炸臣的大门呢。后来才知,大人不过是将些茶叶、土产留下,此等热情挂念微臣欣然领会,待到来日,礼尚往来,请大人们登门作客也就罢了,只不过,”他前一段像讲故事闹着玩似的,话到这时已冷若冰霜,“有几位不甚相熟的新贵,送来的礼物比微臣一年俸禄还多,臣实在不敢领受,礼物礼单原封不动让老家人收在相府库房,待会儿还请御史台派人前去查点,也算这几位大人不吃不喝抠出来的口粮为国库尽绵薄之力了。”

    这明摆着是有人在天子脚下贪腐,不是不长脑子,就是靠山极大。当初他们礼物送了,丞相大人没给退回来,一个个满意为通天路辟开了半条,谁知道其实是点了个炮仗,信子贼长,今儿终于烧到点子上,毫无预兆地让李爻扔出来,给炸了个满堂彩。

    皇上听得脸色发沉:“朕知道了,着人去查。”

    李爻心里可算痛快些,退到一边当背景去。

    待到余下鸡零狗碎的事情议完,已经晌午了。

    诸臣鱼贯出宫。

    “晏初慢走。”

    李爻回头,见是辰王。

    王爷似是有意慢行,低叹着劝道:“想安天下,你要先顾得自己,气色怎么差成这样?”

    李爻笑道:“多谢王爷关心,我这种整日病病歪歪的,才能长命百岁呢。”

    他言不达意地说笑,辰王也随着笑了两声:“你想不通皇上为何没准你伐羯?”

    “请王爷赐教。”李爻叉手行礼。

    “咳。”

    辰王托他手肘止礼:“本王不过是消息比你灵通些,不提赐教,”他示意李爻缓步往宫外溜达,“出了五弟的事……阿晟他心里难免扎得慌。想整一整避役司。”

    所谓避役是变色龙的别称,而避役司收敛得多是能人异士,归于内侍庭之下,直隶于皇室。

    这些人各有出众的能耐,也多有难言的过去,背负命案、重债的大有人在。而他们一朝入避役司,便如变色龙变换颜色,与前尘往事做诀别,世上从此再无“他”。

    李爻听爷爷说过,先帝多次想重整暗探机构,因各样的原因搁置了,这避役司一直神秘,规模却极小。

    “难怪了。”李爻沉吟。

    暗探机构若真想做起来,是需要多点位铺大网的,花费确实不小。

    “有了这机构,谁知是福是祸,”辰王感叹,“你如何想?”

    “自来福祸相依,一柄刀而已,要看执在何人手中了。”李爻笑道。

    更何况,皇上从来都认死理儿,我如何想能干/他屁事。

    当然,这话他没说出口。

    “你倒向来通透得滴水不漏,”辰王脸上的淡笑一晃而过,正了颜色,“还有一事,郑铮大人恐怕有麻烦了。你可知郑大人当初为何离开都城,去做那巡安御史?”

    所谓“郑铮有麻烦”的忧虑,在李爻确定嘉王谋逆时,便已存在心里了。只是他想不通,这跟郑铮离开都城有何关系。

    辰王见他呆愣:“你知道城郊烟玉桥头有个离火神君祠吧?三年前,郑大人曾经上书劝诫陛下,以教御民,不可过甚。陛下很不痛快。那之后,郑大人就离开邺阳了,还时不时发奏折回来,将离火教在各地的离谱行为动向报给陛下,陛下起初置之不理,直到去江南寻你之前,郑大人又来了奏事书,听说陛下在御书房里气得砸了东西,碍着师生面子将那奏书留中不发,没给打回去,本王猜还是说离火教的事情。”

    李爻皱眉道:“王爷想说什么?”

    辰王话里话外只一个意思,皇上和郑铮嫌隙已生。

    往深一步想,他是担心皇上因为嘉王的事情借题发挥,除了郑铮么?

    李爻突然有点看不懂辰王了。

    辰王叹气:“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希望是本王多心善忌,把阿晟的心思想得太窄了。”

    话说到这,二人已到宫门口,就此分别。

    李爻往自家马车边溜达,见除了府上小厮,景平也正在车边,转悠着随意踢地上的石头子玩,察觉到他来,仰脸给他一个温和笑意。

    自打景平知道李爻半边身子发麻,便对他的照顾更加勤勉了,起初十来天,日行三次针,雷打不动。这几天把频率稍缓了些,也是赶着每天正午必有一回。

    前几天李爻在府上忙得昏头,外面突然瓢泼大雨下,他才惊觉快中午了,念着景平必得回来,未来及让家人去宫门口接,年轻人已经湿哒哒跑回来——风大雨急,他的伞在半路就给掀了。

    李爻当时想劝他变通一点,好歹等雨过了再说。

    谁知对方开口抢话:“什么都行,唯独医你身体的事,不能听你的。”

    他开始唠叨李爻。他对李爻的身体有种近乎死心眼的执着,一只絮絮叨叨的落汤鸡,可笑又可爱,惹得李爻心里软乎乎,又暖暖的,这一本正经的模样恍惚与李爻初见他时重合——那个江南茶馆里,认死理非要还他玉珠子钱的少年,已经玉树淋暴雨,长这么大了。

    从宫门口到马车前,只几步路。

    二人的过往在李爻脑海里拉洋片似的过,让他眉眼温和,在景平肩头搂了一下,拥着人上车:“一会儿没有急差就在家吃午饭吧?”

    景平点头应了:“下午正好去礼部尚书府上出外差。”

    “想吃什么?我给你做。”李爻笑着问。

    景平眼睛登时亮了,没说话先咽了咽口水:“真的吗?”他想了想,“吃面吧,上次你做的酸酸甜甜还带点辣味的那个。”

    做汤面少有煎炸,油烟不呛人,李爻心知肚明对方的贴心,笑着点头应了——

    三日之后,辰王所言之事预料之中地来了。

    小朝之上,三法司联合上参,怀疑郑铮是嘉王一党,请求皇上下令准许彻查。

    这事看似八竿子打不着。

    可但凡有点心眼的人便会发现,乱事的起因正是郑铮巡边:

    若没有他前去胡哈被扣押、以头撞柱难以还朝,往后的乱事或许都不会有;

    可若说是郑铮怀疑有人里通外族,以命上谏钓鱼,也说得通。

    一时间,真相徘徊于黑白两面,扑朔起来。

    三法司只得碍着郑铮帝师的身份,在小朝上请示圣意。

    辰王颇有深意地看了李爻一眼,坐直身子拱手道:“陛下,郑大人不会通敌,更没有谋刺之心,臣愿以亲王爵为郑大人作保。”

    皇上坐在御案后,面色平平,不说话。

    李爻看不出他的心思,却也道:“陛下,微臣附议,同为郑大人作保。陛下在江南时,郑老师暗中提醒过微臣,防备朝中生变,臣才能看破胡哈、羯人与范洪的拖延用心。”

    话音落,右都御史陈黎低声道:“王爷作保可以,但……李相……”

    皇上赵晟生得雅儒,性子并不大缓和,不喜欢下臣奏事支支吾吾,先偷瞄上意,烦道:“陈爱卿也学会磨叽了?”

    陈黎赶快言入正题:“昨夜范洪突然翻供,说因为知道郑铮大人和李相暗通日禄基,帮其重夺王位,才险些丧命于李相之手,”他顿了顿,“那罪人现在被押在外面,哭喊着要当面陈情,陛下是否要见?”

    赵晟脸上一丝阴晦闪过。

    李爻顿觉闹心,前胡哈王扣押郑铮,接日禄基取而代之确实是他的提议。

    没想到,按下了胡哈,还真被有心人编排。

    花信风这乌鸦嘴是开光了——果然有人挖了坑给他跳。

    所幸这坑应该是临时起意挖的,不怎么高明,不会有切实证据,却极有可能撼动皇上对他的信任。委实癞□□爬脚面,不咬人膈应人。

    范洪背后因势利导之人是谁?

    李爻顿觉自己被一张无形的网罩住了:想天下太平,想淡去李家二臣贼子的名声,怎么就这么难呢?

    转念,他又觉得自己庸俗——名声算个屁。

    李爻垂着眼睛,没表情。

    赵晟满以为李爻会自行辩白,请陛下相信臣心可昭日月,那么他便立刻叫范洪滚蛋,哪里凉快死哪儿去。

    结果见李爻眼皮都不抬,有点失望。

    他摩挲着金镶玉的腰佩,片刻道:“把他押进来,朕倒要看看,他如何攀诬朕的忠臣良相!”

    “忠臣良相”四字委实刺了李爻的耳朵,他阖了阖眼——若没半点疑惑,何必耽误工夫把人叫进来对峙?

    片刻功夫,范洪被带上来了。

    个把月不见,那高壮的汉子已经被折腾得形同枯槁。

    为了见驾,他被清理过仪容,断臂上绷带都是崭新的。可他身上依旧带着股清理不掉的腐败死气,随着他进殿笼罩开来。

    范洪跪伏在地:“罪臣范洪,叩见陛下。”

    赵晟是副不笑也带三分笑意的面容,现在目色如刀。他视先帝为榜样,手段却似怎么都比不上父亲。

    父亲江山可定,乱匪可平,而他呢,虽然被百姓信奉为真神圣主,其实闹得四夷乱象起,自家关上门都不安宁。

    他眼看范洪怒火中烧,恨不能亲手砍了这奸佞,好半天没说话。

    樊星见诸臣大眼瞪小眼等了半天,到赵晟身边轻声提醒:“陛下。”

    赵晟这才高高在上赏出一个字:“讲。”

    左右侍卫架着范洪,将他半薅起来。

    范洪嘴上裂得都是口子,好几处在渗血,他舔了一口血腥,怒目向李爻道:“当年确实是我有眼无珠,错信了缨姝那贱人,但你因为缨姝毁了你那小娈童的脸,便将我一同记恨上了。面上不好报复,小肚鸡肠地伺机等候,终于等到时机,将谋乱的帽子扣在我头上。”

    范洪再如何不堪,也是文科入仕,如今将市井流氓的逻辑搬到邦国恩怨利益中,直接把李爻给气乐了。

    他笑着看范洪不说话。

    范洪继续道:“我当日分明给那小贺公子出过气了,没想到啊……你还是咄咄相逼。从你与郑铮合谋将日禄基迎回胡哈,我便看出你包藏祸心,你表面带兵南援,其实是御前受命不得已而为,我写下密信向陛下告发你没有政令擅闯城关,想来信也被你拦下了,”他看向皇上,“陛下,八百里加急密函,可曾收到?”

    赵晟摇头,看向李爻。

    李爻头大——范洪逻辑不通,那封密信更八成是无中生有,压根不存在,但这委实切中要害了。

    皇家最忌惮权柄旁落,赵晟比他爹更甚,有时有种不懂得事急从权的混,一上头便更注重自己的说一不二。

    “陛下,微臣强冲城门确有其事,但政令只是迟来,并非没有,当时事态紧急,晚开一刻城门,便不知多少将士丧命……”

    “迟来多久?”赵晟迷眼看他,淡声道,“将在外,纲常法令视乎不见了么?”

    李爻眉头一紧,拱手低姿:“臣不敢,臣知罪。”

    赵晟冷哼一声:“起来吧,”他说完,突然猛一拍桌子“啪——”一声爆响。

    没人想到他突然变脸,多数大臣给吓了一跳。

    赵晟怒目看向范洪,凛声低喝:“逻辑不通,攀诬当朝一品大员,你是嫌自己死得不够痛快吗!突然翻供,这套说辞谁教给你的?!”

    看来皇上脑子还没瘸。

    范洪进殿以来对皇上恭谨无比,只乌眼鸡似的看李爻。现在,他突然瞪着皇上,调门都高了好几个:“陛下!你可知道那贺景平是前朝皇室血亲,你的肱骨丞相,是二臣之后啊!你是要让先帝打下的江山二朝而亡吗!”

    话未说完,一旁押解侍卫爆喝:“放肆!”

    而范洪的放肆何止于此?

    他突然拼力一跃好几尺。

    “罪臣劝陛下莫要做昏君!”随着声嘶力竭的呼喝,范洪向赵晟冲过去。

    行动过于突然,李爻也只来得及抢步上前,抄路拦在他与皇上之间,却发现范洪的目标不是赵晟。

    他要自戕!

    这念头未来及李爻脑海中划落,便听“咚”一声响。

    范洪脑袋正撞在御书案上。

    那案子是整块金星小叶檀,密度坚实,雕着官帽的四角厚重异常。

    范洪一撞不是假把式,确是奔着死去的。

    额骨登时碎裂,血淌下来。

    他人往桌案边烂泥一摊地软倒,喃喃自语:“罪臣……死谏啊……”

    所有人都愣了。

    樊星最机灵,向两个没押住人的侍卫喝道:“愣着干什么,活人拽不住,死人也处置不了吗!”他转向赵晟,同时小声嘟囔,“幸亏李相反应快……”

    他只字未提范洪本就不是冲皇上去的,已经是帮李爻说话了。

    李爻冲他眨了下眼睛,算是谢过。

    御前侍卫迅速把死尸搭下去,正待清理现场,皇上抬手拦了:“此人心怀叵测,八成是知道自己十死无生,才想扰乱朝纲,胡乱攀诬。但他此言既出,需得查一查底细,看他是否外族细作,还与何人不清不楚。”

    三法司各部头头见皇上没迁怒,通通松了口气,高呼“陛下圣明”。

    赵晟又转向李爻:“朕相信此事与你无关,但毕竟……”他顿了顿,“你身体不大好,先回去休养几日,也等事情平息些。”

    话说得随和,意思可不随和——事情给出说法之前,你在府里安生些天。

    是变相禁足了。

    李爻也是无奈,“谢主隆恩”,回相府“修养”去了。

    第047章 贴心

    景平在太医院当值, 事情不出一个时辰就传到他耳朵里了。他听闻李爻先因未等政令闯无患城门被皇上斥责、后又因莫须有的攀诬被变相禁足,简直要气炸了。

    他想趁午间回去,可今儿当值的太医只他一个没外差, 他不能“回家吃饭”。

    一旁几位药吏在低声议论:

    “其实陛下还是信任相爷的, 只是事儿闹得突然, 不得不考虑大局……”

    “是啊, 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偏爱太明显,不合适的。”

    “别说了, 别说了, 嘘……”

    有人意识到景平在不远处,停下嚼舌根。

    景平不动声色地起身出门,强压着怒气:本就是莫须有的栽赃,若真的信他重他, 多“偏爱”几分才是给他效忠的底气。

    同时,他心里也有隐忧, 皇上所谓的帝王心术和制衡之意暂且不提,整件事分明是有人刻意挑唆,是用他的身世和李爻的家事给皇上种心病。

    疑心生暗鬼, 有朝一日变成心魔, 是又要闹得无日安宁。

    他心思不在, 胡乱溜达, 走到后院越想越气, 胸腹间像堵着一团火药, 无处发泄, 狠狠一拳打在院墙上。

    随着“咚”一声闷响,疼痛从拳面攀附到手臂, 传至大脑。

    灰暗的墙上瞬间染了血痕。

    疼一下,倒是让景平回了神,他颇为自责地想:贺景平你在干什么?难道下值这样回家去,还要叫他安慰你、担心你不成?

    别看景平没有七大姑八大姨,又总是惜字如金,其实挺通人情世故的。他知道,现在心里有天大的火气都得赶快化解掉,万不能当着李爻的面痛骂皇上。

    他突然自豪地想:我若是姑娘,能嫁给他,必然是让他家和万事兴的好媳妇。

    他心不在焉一整天,努力收敛心思,依旧惦记李爻受了好大的委屈,难受犯了没有。

    好不容易捱到下值,恨不能肋生双翼飞回相府去。

    他心里越急,便越是告诫自己冷静。

    于是小贺大夫压着脾气,如常与诸位大夫告别,平淡着心境往相府走。

    傍晚正是市集热闹时,他见枇杷新鲜买了些带上。

    跨步进府门,滚蛋迎出来了。

    狗子依旧是快乐的傻狗,在景平看来,滚蛋能投胎做李爻身边的狗,上辈子是攒足狗德的,或许拯救过世界。

    他揉着狗脑袋问:“太师叔呢?”

    滚蛋围他转几圈,摇着尾巴往书房方向去,跑出几步又回来,示意人在那边。

    孙伯也迎出来了。他见景平回来,脸上现出丝忧虑,凑过来低声道:“公子,相爷今儿有点怪。”

    “怎么怪?他回来之后说什么了?”景平问。

    孙伯摇头:“什么都没说,进门还是乐呵呵的,但早巴巴儿喝过碗粥,说晚饭不吃了,一头闷进书房不让打扰,现在也没出来……”

    景平缓声道:“不碍的,我知道什么事,一会儿我去看他,您放心吧。”

    言罢,他奔厨房去了。

    相府的厨子见是他来,热情道:“公子想吃什么,知会一声就行了。”

    景平提搂起刚买的枇杷:“太师叔说不吃晚饭,我炖点汤给他喝,”他在厨房环视一圈,见稀粥、馅饼是现成的,又道,“不用帮忙,二位大哥歇着去吧。”

    他把人打发走,自己择了块新鲜里脊,精心洗净切好,将枇杷、百合、川贝和肉一同置在炖盅里,隔水蒸了道汤。

    等火的功夫,三两口吃掉个馅饼,算把晚饭解决了。

    天色暗了,房檐边角还染着片点余晖霞光。

    景平见李爻书房里没点灯,不由得放轻了脚步。

    支摘窗撑着,挂着蚊帐。

    李爻焚了香,幽隐又清淡的香气飘出书房。

    景平怕他睡着了,透过窗子往里看——

    暗沉的房间里,李爻侧对窗户坐着,景平看不见他的脸,却能见他手里摩挲着一匹金属小马,指尖揉过轮廓,带着眷念。

    李爻叹息似的喃喃自语:“小老头儿,你一生戎马,老来身子骨依然硬朗,骑马怎么会无故摔伤?当年急召我回都城是预见了什么吗,借着摔伤向先帝示弱为了保全我?值得吗……”

    景平心念翻动,听这话的意思李老将军都是故意的?

    事件发生正是李爻在信安城救他和花姨婆前后。

    这两件事,有关联吗?

    李爻平日里咋咋呼呼、意气风发,而今孤身坐在昏暗空屋里,没落得让景平心疼。

    他不再偷看,敲门进屋。

    “怎么不点灯呢?”景平装作无事发生,把汤放在李爻面前,燃了灯。

    李爻见是他来,寂寥几乎在一瞬间收敛干净,掀开炖盅盖子,笑道:‘哎哟,府上换厨子了?好香啊,是什么?’

    “我炖的,”景平笑眯眯把勺子递给他,“没你手艺好,但……上次听了你的点拨,颇有感悟,也该有进步,你尝尝。”

    李爻见汤色清亮透彻,浮油都撇得干净,知道小景平是用了心的。

    他把小马放在一边,跃跃欲试,盛一勺稍微吹吹,便喝了。汤入口还烫,李爻咽下去忍不住呼气,汤味的回甘同时铺满味蕾,肉片的咸味带着枇杷的果子香气,很是美味。

    他没胃口,却视景平的关心如珍如宝,觉得万不能辜负了。

    不仅如此,他还从汤里品出丁点自己的“犯贱”来——相府上下,他说一不二,说不吃饭,绝对没人来扰,胡伯和孙伯顶多是备着吃食,见他出屋才劝几句;能直冲进屋,生“逼”他吃东西的,只景平一人。

    倒挺受用的。

    李爻笑了,淡淡的。

    贺景平见他神色有缓,心下高兴却不明所以,近距离瞥见他手边的金属小雕,细端详起来:“这小马的材质……”

    李爻道:“嗯,跟你的面罩、匕首是一样的,”他汤快喝完了,索性端起小炖盅吹着就在嘴边喝,含混道,“当年我爷爷得了块雪精铁,铸成撕魂刀和一柄随身匕首,余下小块边角料,闲来无事,铸了个小马给我玩。”

    景平看着小马发呆——在江南时,李爻的配刀落在都城,给自己的面罩和匕首,居然是李老将军给他的随身之物。

    从前,师父千叮咛万嘱咐好好珍惜这两件东西,原来深意在这。

    景平喉咙发哽:他早就待我太好了……

    李爻倒没往太深想,说了就过去了,喝完汤把嘴一摸,笑着看景平:“是不是有话要说?”

    他知道小朝上的事景平定然知道了。

    景平看他。

    目光里藏着心疼。

    李爻单边眉毛一挑,正想催他有话快说……

    “我看你安好就行,”景平低下头,把本就不明显的表情尽数敛进烛火幽暗里,重新抬头看李爻时,百般情绪只剩一个干净柔和的笑,“你若是丞相做得不开心,我就陪你辞官游山玩水去,若是想骂人,我就陪你骂,若是……”他话说到这,笑容绽得更开了,“总之你想做什么都行。”

    李爻被他善解人意又不挑破矛盾的细腻心思泼了满脸温柔,突然不会接话了:“打住打住,以为你要发牢骚,怎么说一堆肉麻话。”

    “那我不是给你添堵吗?”景平云淡风轻,一边收拾碗勺,一边念念叨叨,“塞翁失马,正好在家歇着,我也好给你仔细调理身子,朝上那些破事自有旁人愁,咱不管它。”

    李爻笑着看他,突然觉得他可真贴心,要是个姑娘……

    下一刻,他被自己吓了个跟头:李爻!他喊你一声太师叔,你怎么能这么想,简直……荒淫无耻!禽兽不如!就算老光棍,也不能这么想啊!

    第几次了?

    第二次!

    至少两回了!

    他一时呆愣,脑子梗住了,眼睛依然在工作,见景平右手骨节处有血痂:“手怎么了?”

    景平垂眸,睁眼说瞎话:“哦,今儿险些撞倒草药架子,情急一扶,在墙上蹭破了,两天就好,”他端着餐具往外走,“我去收拾,一会儿你早点睡,睡前,我再帮你行针。”

    就这样,李爻禁足,每日有景平照顾着食疗、针灸、作息规律无事糟心,不出几天,五脏六腑居然轻快多了,那被爆烟呛到、时不时刺痛的肺再没一喘气就针扎似的疼了。

    而范洪那莫须有的攀诬,实在是没有证据。

    只是死前那句挑唆的话,不知皇上听进去几分。

    六天之后,圣旨来了。三司查实,丞相清白可昭天日。

    皇上即刻下令解了禁足,为表关照,还送来许多润肺清五内的好草药。

    胡哈那边也算顺利,日禄基对晋朝提出的要求无有不允,只是那被押送来的文臣,在半途突然变成了尸体。

    经手押送的人太多了,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皇上大怒彻查,说要连坐官员,只是想也知道,结果并不会有惊喜。

    至于老大人郑铮,也被召回都城述职。

    皇上给郑铮的台阶挺足,半句没提他被栽赃的事,可终归纸包不住火,消息还传到他耳朵里了。

    他脾气不好,理智和感性直如阳关道与独木桥——各走各的、毫无关联。加之跋涉乏累,到了都城,见驾的力气都没有,直接大病一场,起不来床了。

    再说贺景平。

    他在家时照顾李爻,去太医院当值时,趁空翻遍了太医院的记档。

    只翻到李爻“心血虚亏”的记录,那上面半字没提过丞相的毛病缘何而起。

    从前那本机缘看到的《朝臣御药诊录事记》更是不翼而飞,他再也没见到当日那老态龙钟的太医。

    至此,景平不得不多想了。

    他借着闲聊的档口,向所有人扫听那位老太医,结果则是太医院里没有这号人。

    哼,见了鬼了。

    是谁藏在暗处,把李爻体内是毒非病的消息透露给他?

    有什么目的?

    又为何不一次说完?

    是嘉王的人吗?

    但回想嘉王临终前说的话,又不像是……

    景平待不下去了。向院判请命,说做事要有始有终,江南驻邑军的毒并没解全,他要回江南营地。

    他舍不得离开李爻,又不得不暂时离开他。

    比起片刻隐匿于心的厮守,他更希望对方能平安一辈子。

    院判听他有理有据,便允了。

    夏日天黑得晚,景平回相府收拾随身物品,等着李爻回来跟他道别。日头还剩丁点光芒时,丞相大人才回来。

    他官复原职即刻开始了忙叨,进门把官衣脱下,叫人给他拿便装。

    景平从家人手里接过衣裳,给他送进屋,倒了杯水递过去:“还要出去?吃饭了吗?”

    李爻接过水来一饮而尽:“正好,你一起吧,我跟辰王殿下约了去看郑老师。”

    他放下杯子,自顾自换衣服,对景平毫无避忌,三下五除二,脱得只剩个里衣。

    里衣薄,糥白色的沾了薄汗,星星点点粘在背上,透出肉色,在景平这有贼心色胆之流看来,可比什么都不穿还色气。

    色狼脑袋“嗡”的一下,记忆顿时唤醒那夜的偷吻,也不知到底是谁吻了谁……

    他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别开眼睛。

    自从他察觉李爻怀疑他心有觊念,便把情藏得更深了,他里子贼不自在,面子上异常顺溜地挪到桌边倒一杯凉水灌下去。

    “王爷等着呢,”李爻全没察觉,“帮我理一下带子,你说你拿衣服进来,又不帮忙!啧,谁给我挑的破衣裳,怎么拿了这么一套!”

    他念念叨叨抱怨个没完。

    景平只得回头看他。

    这套衣裳与李爻常穿的风格不同,确实比较啰嗦。外氅是织纱料子,薄得像蝉翼,泛着淡淡的灰色,透出里面长袍的水青绿。

    好看且配色凉爽极了。

    氅衣薄,尚有衣摆暗纹上点的珍珠,重量能坠住,可衣袖却啰里吧嗦地四下里飘,需要理好了内里的袍袖,才能不让自己像只扑棱蛾子。李爻是怎么也掏不好。

    而且,这种衣裳的腰带必是要好好系的,弄好了是玉树收腰,风流潇洒,弄不好就是麻绳捆草纸,皱吧又窝囊。

    景平看李爻已然自行乱作一团,比打仗还忙,过去帮衬。

    他越是心虚怕对方看出什么,越要说两句不常说的话壮胆:“真好看。”

    “嗯?”李爻漫不经心的,“衣裳好看,还是我好看?”

    第048章 探病

    景平被李爻熏陶了这些年, 也略有心得,眼珠一转:“衣裳好看,衬得你更好看了。”

    李爻的毕生绝学包括但不仅限于给点阳光就灿烂, 和没有阳光自己也光辉万丈, 他毫不客气地腆脸接话:“对, 要是只说衣裳好看, 看我不削你,你该说‘是太师叔潇洒风流,衣裳被你穿, 才显出它更好’, 哎呀!”

    景平给他腰带猛地一收。

    “你要勒死我!”他抱怨。

    李爻太厚的脸皮把景平那点旎想挤到犄角旮旯去了,他笑着打趣:“太师叔每日靠咳嗽练腹肌,哪儿有那么容易勒死?”

    他把手指穿进对方腰带和衣裳间隙过了一遍,理平衣裳皱褶, 隔着衣服也能触到对方腰间肌肉纹理韧实得紧,最终说不出也道不完的妄念, 化作一句“好了”。

    李爻春风过杨柳地晃悠到镜子前照了照自己的一表人才,很是满意:“走吧,辰王殿下的车该是到了。”

    相府门口, 确有马车在等。

    胡伯正指挥两名家丁把给郑铮的药材往车屉子里装, 见李爻和景平出来了, 向二人行礼。

    亲王车驾宽敞。

    车厢里, 辰王殿下正自斟自饮。

    上次见面时, 景平就察觉王爷是酒鬼。在他看来, 但凡爱好变成嗜, 便多是心里有过不去的坎儿。

    尤其喜欢喝醉,追求云里雾里的缥缈, 是变相逃避现实。但景平自小的经历能让他中正平和地看待这些人——自己一双脚未走过旁人的路,又怎知他踏过的地方是寒冰还是熔岩。

    不该多置喙。

    辰王熟稔地示意李爻自便,见景平跟着,笑道:“贺大夫近来功绩不浅,本王敬你一杯。”

    李爻提鼻子一闻,王爷喝的是五加皮。

    车里的熏香盖不过酒味醇厚基底散出的药味。他见景平恭敬接过王爷递给的酒,一饮而尽——不呲牙,不皱眉,烈酒喝得相当淡定。

    李爻略惊:看这模样,小景平居然是个能喝的么?

    辰王笑着赞道:“痛快痛快!”他又给景平满一杯。

    三杯下肚,景平不肯再喝了:“下官酒量浅,一会儿还要见郑大人,不能自己先醉了,王爷恕罪。”

    辰王也不强求,示意他乐意喝茶就自便。他现在没喝多,不似上次话多,依着坐榻看街景。

    月亮洒下朦胧的光辉,时间不早了。

    临街没打烊的铺子多是卖吃食的。

    李爻顺着辰王的目光看,有间铺子外队伍格外长,奇道:“这是卖什么好吃的呢?”

    辰王笑他:“晏初还是这么爱吃,”打趣之后便叹了口气,“这是间收物铺子,那是当卖衣物的寻常百姓。”

    李爻顿时觉出王爷话里有话。

    今日他从宫里出来,王爷是刻意着人在宫门口等他,邀他去看郑铮,且还非要绕路亲自来接,怕是别有用意。

    辰王继续道:“今年年初开始,每月十五,离火神君祠会将信士的供钱做排行,取前六位,赐予福物法器。其实多是皇上已经弃用之物。没想到真有迷了心窍的争抢着去奉香,神君祠的香油钱一下多了好些。后来,平民信众不忿了,说自家就算砸锅卖铁,也不可能拼过那些商贾地主,质问庙祝,穷人就不配得到祝福吗?于是每月初一,神君祠加了一次神赐,统算上个月内信众奉香的次数,每奉一次便有一个福阄,次数越多,所得福阄数量就越多。神赐时,将所有福阄扔进大箱子抽取,福阄多被抽中的概率自然大。所以现在这些不大有钱又虔诚的信众,确实是砸锅卖铁到收物铺子兑钱,盼着多供几次香,提高抽中神赐的概率。”

    李爻听得直皱眉,问:“这馊主意谁想出来的?皇上知道多少?”

    “不知道是谁想的,”辰王不屑地笑了一下,“闹得这么大,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还不是睁一眼闭一眼,顺便往国库充裕了不少,但长此以往……怕是要蹈前朝覆辙。”

    所谓“前朝覆辙”并非危言耸听。

    南晋信奉道教,大半原因是前朝有过一次大规模的灭佛运动。

    前朝中晚期,佛教自周边诸国渗透,派别繁杂,百姓信佛已至癫狂:家有男丁的多是跑去庙里当和尚;信众供奉佛像金身是有钱的给钱,没钱的拿粮拿物,当时寺里为了收物方便,多在寺门口开设纳物堂,收到东西后,返还写好明细的福奉单,言说若是日后家有需要,拿福奉单来,寺里会按照对等金额折返银两。

    但奉神的东西,没事又有谁会往回要?

    要了回去,不是变相拒绝神佛的庇护么。

    这样长久许多年,直至国内爆发了旱灾。

    生死面前,人的信仰开始松动。

    太多百姓去寺里兑换银子,起初寺里虽然折价,也能给得起,但大规模、持久式的要钱,大多数寺院便兑不上了。

    更何况,灾劫当前,即便有银子,还是无处买粮。

    一时间,国内流民、暴徒横生,外族看准机会寻衅扰边,前朝却无兵可征。帝王暴怒,一夜间下令关停寺庙,强制僧人还俗……

    虽然后来灾劫渡过去了,还是伤了气运,经此一事,前朝矫枉过正,重武轻文,后导致太尉专权,更迭两三朝,国运缓不起来,被改朝换代了。

    景平在一边听着,心想普通老百姓求官不应,有问题无处申诉,才会被所谓信仰左右,若每个人小日子过得富足康乐,人人少有多盼、老有所养,为上者不歪曲引导,哪里会有这么多烂事?但现在辰王面前,他暂时忍住了没多说什么。

    聊天的功夫,马车到郑府门口停稳。

    府上的老家人早在门房等着,见人来了,迎了几人往老大人卧房去。

    那老人认得李爻,见他顿时动容,想说什么,又觉得说了也无济于事——李爻本事再大也不是神仙,能和王爷在御前保下他家老爷,已经做到极致了。

    “老师身体怎么样?”李爻问。

    老人叹口气,摇了摇头:“昨日太子殿下亲自带人来看过,也是陪他好一会子,大夫给开了药,喝下两副还没太大起色。”

    郑铮府上清寂,无妻无子。

    他与夫人青梅竹马,情深意笃,一直没孩子。十几年前,夫人因病没了,好多人劝他续个伴儿,哪怕是有人陪着说话也好,他都拒绝了,就孤老头子一个人过了这些年。

    李爻有七八年没来老师府上了,踏进大门便觉得像穿越了时间。

    他环看一周,府里的布置片点不变,不见半件新添的器物,就连影壁墙下一排花盆,都是郑夫人在时的模样。

    只是更旧了。

    卧房内很暗,外间点了盏坐在桌上的气死风灯,晃晃豆点光辉,连桌面都照不全。

    老大人怕吹夜风,门窗都紧闭,屋里闷出一股老人气。

    李爻轻声问:“他什么时候歇下的?”

    “咳,”老人低叹,“哪儿起来过呀,今儿白天天气好,我们想扶他晒晒太阳,他都不乐意动。”

    李爻又想说什么,内间一阵轻响,郑铮撑着身子起来了:“晏初……说话的是晏初吗?”随着声音,一只枯手从床帘缝隙颤巍巍地伸出来,撑开半扇帘子。

    李爻快步到床前,把帘子栓起半面。

    郑铮更憔悴了,瘦得只剩皮包骨,眼窝陷下去,两颊深凹,在暗淡的灯下,像骷髅包裹着一张人皮。

    “真的是晏初啊,”郑铮拉了李爻的手,“我最近总是梦见她,有时恍恍惚惚分不清是真是梦,看来是大限将近了。”

    他在说亡妻。

    李爻心下难过,眼前的老人还是当年朝上力排众议支持他,超然孤立的倔老头吗。分明是个风烛残年的孤单老人。

    “老师身体不舒服,心思自然消极,会好的,辰王殿下也来看您了,”李爻咽下心疼,柔声安慰他道,“您长途跋涉太辛苦了。”

    郑铮笑着摇头没说话,倚靠在床头,爱抚孩子似的顺着李爻的白发。

    李爻无言片刻,终于还是问道,“您当初到底上了什么奏书,才与皇上……”

    郑铮早料到他会问,道:“都是些能预见的事实,皇上未必看不到,他只是不愿正视罢了。老夫说离火教信奉万法不争,长此以往,国内再无刚猛戾气,要任人宰割拿捏,皇上即便是真神,也身困肉躯,有何力庇护万民?言辞激进了些……”

    只不过郑铮口中的言辞激进,怕就不是容易入耳的话了。

    他缓了口气:“起初我以为有人通敌,故意让他身边人迷惑他,如今……居然是嘉王,或许是我想多了。”

    想多了么?

    李爻觉得不然,嘉王那事看似结了,其实并没有。

    但郑铮身体孱弱,他不再提这茬:“我带了景平来,这孩子医术不错,有什么不舒服,您跟他说说。”

    景平应声见礼,凑到床边,蹲着诊脉。

    在江南军营时,景平就给郑铮医过身体,郑铮还记得他,跟家人吩咐:“快给小贺大夫搬把椅子坐下。”

    景平忙柔声阻止那老家人:“老人家不必忙,我坐得高,反而不称手的。”

    辰王和李爻又随意陪郑铮闲话几句,景平的脉便诊好了。

    李爻冲他使眼色,意思是问他如何。

    出乎预料,景平没跟他眉来眼去,大大方方道:“郑大人年纪在这,又不习武,从前在胡哈落下的伤没养好,再颠簸回都城,病一场不奇怪,病状爆显比隐而不发好,养一养就无碍了。”

    但这腔调太过公式化。

    郑铮笑着叹息:“小贺大夫不必安慰老朽,这些天我半点力气提不起来,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

    景平难得对外人露出点笑意:“您是心火缥缈,那一口撑着精气神的基底松了,”他说到这转向李爻,“太师叔,我想单独跟郑大人说几句话。”

    李爻和辰王对视一眼,不明白这小年轻要搞什么玄机。但李爻知道景平不是胡来的蒙古大夫。拿眼神提醒了他一番,和辰王出去了。

    屋里静了。

    “小贺大夫想同老夫说什么?”郑铮道。

    景平看一眼门口,见李爻的身影在门外晃悠,目光柔谙极了:“我想让您好起来,您身体不好,我太师叔会难过,”他收回目光,看向郑铮,“他是您最在意的学生对吗,我听说,晏初是您给他取的字。”

    郑铮幽幽道:“言笑晏晏,初法明道。李家是降臣,又风头太盛,才遭人诟病,但他们若是死忠前朝便是愚忠。救满城百姓却遭天下人攀扯,实在是无处说理。我给他取这字,是希望他不要管旁人怎么说,端正自己的心思就好。可如今看,这孩子一把心思端正太过,他是半点不为自己想啊……”他说到这,重重叹了口气,“他聪明,聪明人看事情明朗,但他又终归是年轻,看得明白想不开,便容易自织牢笼,困了自己。只怕那“二臣”的名声,于他而言便是牢笼,让他一心效忠,费心损神,年纪轻轻身体伤成这样……”

    郑铮言辞里满是疼惜。

    景平本就低沉的声音更压下几分:“您以为他身体这样真如太医所言是心血虚亏?”

    郑铮没有神采的眼睛一闪,看一眼门外,才又看向景平:“何意?”

    “他身体不好是有人下毒害的,”景平道,“事情暂时只有浮出水面的冰山一角,我虽想查,却无从下手,”他端正了身姿,蹲跪在老人榻前,“求您心疼他,撑起把力气,暗中照应我,无论如何,我都要查清因果,医好他。”

    第049章 身份

    景平言简意赅把李爻身上是毒非病告诉了郑铮。

    “大人半点不知情吗?”他问。

    郑铮确实不知道, 但不代表他此刻没有猜测。

    “太师叔和师父都支支吾吾,皇上曾当面与太师叔道歉,还有嘉王临终前的话……这毒与皇室有关对不对?”

    郑铮看一眼景平:这孩子是真把晏初放在心上了, 可晏初在他心上重一分, 事情深挖的风险就多一分。

    他稳声道:“看晏初的态度, 事情恐另有隐情, 你莫过于心焦,咱们步步为营,定能查出因果, 现在……容我想一想。”

    烛火跳跃在苍老的眼瞳里, 景平看见了从不曾见的算计,不属于风烛残年的老人,源于翻覆风云的谋者。

    郑铮顿挫片刻,柔和了声色, 又问:“晏初是你很重要的人,你想护他?”

    当然。

    景平承认得干脆。

    郑铮心怀安慰:“可若事情因果复杂, 你即便医好了他的身体,还是有人看他不顺眼,怂恿皇上猜忌防备他, 又该如何?”

    他以为会把景平问住。

    谁知年轻人对答从容:“我自然要在手中握有足够的筹码, 待到万难险境, 能让皇上因为更大的利益, 对他网开一面。”

    郑铮心下略惊:“更大的利益是什么呢?那位已经是天下之主了。”

    景平笑道:“一时是, 不代表一直是, 更大的利益是江山稳坐, 长治久安。”

    郑铮没说话。

    这年轻人待李爻赤诚,心思看似至纯其实很深, 他像一柄剑,能护人,亦能杀人。

    俩人在屋里聊得投机,时间过去不少。

    李爻等得焦急,敲门道:“景平,看得如何?”

    要说的差不多说完了。

    “太师叔和王爷请进来吧,”景平没事人似的把远处窗户开了个缝隙,“郑大人屋内多通风,不直吹就没关系,昨儿太医开得方子很好的,您按方服药,白天起来活动,好得更快些。”

    郑铮笑着应了。

    李爻和辰王对视一眼,两相诧异:一会儿的功夫,老爷子状态不一样了?刚才像风一吹就要灭火苗子的灯,现在起码扣上灯罩子了。

    贺景平年纪轻轻,确实有两把刷子。

    老大人要休息,几人关照几句,便告辞了。

    府门口,王爷要送李爻回去。

    景平凑过来低声道:“太师叔咱们走回去吧,我有话想对你说。”

    李爻向辰王笑道:“小孩儿要说悄悄话,王爷早些回吧。”

    辰王笑着摆手上车,与二人告别了。

    “我不是小孩”景平已经不想再絮叨了,他先不动声色生了片刻闷气,而后开始检讨自己——大人事还是做少了。

    而其实李爻多少有点故意。

    消遣景平、把人家惹急眼,已经成为他回都城后为数不多的娱乐项目,只是经上回马车里那一遭,景平表现大度许多,大有一副“不跟你一般见识”的纵容架势,李爻一拳挥出去索然无味。

    他悻悻地问:“好啦,要说什么?”

    “我要回江南去了,今天跟院判报批,还没来及跟你说。”

    李爻先一皱眉,而后赞道:“做事有始有终,挺不错,那边有你师父在,我也放心,多注意身体。”

    景平听他连个磕巴都不打就答应,有点失落。

    “神医,”李爻突然搭他肩膀,“你刚才跟郑老师说什么了,眨眼妙手回春。”

    他嗓音低磁,毫无预兆地拉进距离,景平被撩得心里一紧,眼看化身正被女儿国王调戏的唐僧,立刻眼观鼻,鼻观口,只差闭眼了。

    他缓神分毫,答道:“给他找了个奔头。”

    郑铮都这么大岁数了,无妻无儿,还有什么奔头?总不能是给自己奔爵位前程,身后能穿金缕衣,躺纯金棺材板子吧……

    李爻莫名其妙歪头看景平。

    谁知景平根本不看他,眼神飘忽,往街边没关的店铺看。

    李爻来气,在他肩膀捏了一把:“臭小子,还非让我一句句问你?”

    景平把李爻的手从自己肩膀摘下来,略重地压在掌心,问道:“太师叔,你自己的奔头是什么?”

    把李爻问得更懵了。

    “帮赵晟守着山河万年是你的奔头吗?”景平又补了一句。

    李爻虽然嘴上总“小孩儿、小孩儿”地称呼人家,私心里早发现这年轻人颇有想法,并且,属于心里门儿清嘴上不说的那类。

    靠事实抹去“二臣”非议、替皇上守着天下太平、辅佐他做圣主明君曾经是李爻的奔头,可自从看见密诏后,这奔头就打折了。

    他也曾因此厌世,觉得一切没意思,拼死拼活更没意义。

    而后,他跑到江南,眼见曾经的战乱流离被他护佑出安宁平静,偶尔又想这或许便是意义。

    可这事非他做吗,天下若没了李爻,便不成吗?

    当然不是。

    家国大义未敢忘,却要背负骂名,何必呢?

    李爻年纪不算大,身边早没了亲近长辈引导,不可能没有犹疑。他想身后名无愧于心,也想人活一辈子,随性罢了。

    两相矛盾,是他在江南小院五年也没做明白的功课。

    而他终归是能者,被人惦记、被事情赶落、出于对郑铮的情义领命赴胡哈,这一去便再没空想这些咸淡。

    直到他重新回到相府,骤然看到父母上战场前栽下的梧桐树开了花,对皇家的厌烦忽而淡了:若这世间又乱了,爷爷的二臣骂名岂非白背了,父母岂不是白死了?

    先人豁出声名性命,不过为了四个字——不负苍生。

    他们从没说过,却身体力行。

    答案就在那里,参天而生,馥郁芬芳,只等待他自行看见。

    李爻没答景平,反问道:“你想说什么?”

    景平扣住李爻的手紧了紧,声音很轻地道:“我想查旧事,是为我爹妈、为信国公讨要说法;而我想解你的毒,是纯粹属于我心底里的愿望,我若不是信国公世子,便不会有前一个奔头,但只要我还是我,第二个愿望总不会变的。”

    这说法隐晦分裂得紧,李爻脑袋再好使,也被他绕糊涂了,看癫子似的看他:“什么你是你,你不是你的,你是蚯蚓吗,一切两段还能活?”

    景平笑了下:“你为南晋殚精竭虑,出生入死,因为你是当朝丞相,是李老将军的后人,但若抛开这个身份,你只是李爻,想做什么呢?”

    李爻终于明白了,笑着摇了摇头,抽出手来重新搭在景平肩膀上,装腔作势地语重心长:“果然是思考人生的年纪,”他扬起左腕,晃晃黑镯子:“人都生有父母,无从可选,身份就像这镯子,有的套得松些,比如你是药铺老板的儿子,很容易能做到不以卖药为生;也有的套得紧些,如你是信国公世子,身负仇恨,也如我是南晋丞相,必得在其位谋其政。这样的身份若想抛下,或要削肉磨骨,或要自断一腕,非到绝境,抛不开也甩不脱,既然如此,想这么多做什么?依着自己的心,把该做的做好就是了,”他说到这,向景平露齿一笑,“活那么明白干嘛,糊涂点挺好的。”

    正这时,起了微风。

    李爻难得没咳嗽,风将他银白的发丝掠起递到景平面前;把他身后店铺的灯火吹得飘摇,给他周身描了一圈虚影,衬得他温柔得不行。

    景平一时看呆了,没接上话。

    李爻被他一通纠缠,早忘了原本想说什么,看他傻呆呆地看着自己,那招欠的性子几天没跑出来蹦跶终是按捺不住了。他一本正经地正色低声,景平以为他要说什么要紧话,赶快附耳过来。

    却听这人沉声道:“窥见天机,容易被灭口!”

    景平:……什么跟什么啊。

    他先是无语,紧跟着翻了老大一个白眼。

    李爻不在乎,“哈哈”大笑,依旧逍遥自得,松闲打个哈欠:“快走吧,困死了,明儿有大朝,又得半夜去赶集,也不知看见的是人是鬼。”说完,他不等景平了,背手、迈着方步往家溜达-

    第二日天没亮,景平早巴巴起床。

    今天他要回江南,想临别再送李爻上一次朝,没想到李爻已经走了。

    这才什么时辰啊?

    真半夜赶集去了……

    景平挺失落,打算也启程算了。

    正往门外走呢,碰见胡伯拿小包裹,迎他过来:“公子,这是相爷吩咐给你带着路上吃的,怕你饥一顿饱一顿。”

    景平暗喜,眼睛冒贼光,问道:“是什么?他怎地这么早去上朝?”

    胡伯“咳”了一声:“昨儿你们歇下没多久,宫里就来信让相爷今日早去,之后他便没睡,在厨房给你备了吃的,丑时过半,就出门了。留话说,让你注意安全,到了来信,完事早回来。”

    景平捧着小包袱,陡然觉得情义压手。

    他小心翼翼解开包袱皮,见那里面是个藤编的食盒,分格的內匣里是一叠叠的小圆饼,散出很淡的香气。

    景平忍不住拿起一块,咬了口。

    千层的饼皮,碰就掉渣,入口酥糥,又带着恰好的嚼劲。馅很特别,景平尝出滋味,愣住了——

    淡淡的甜混合着花香,恰到好处不腻口。香味太熟悉,是李爻时常用的梧桐香。

    胡伯见他呆愣,笑着解释道:“相爷喜欢梧桐花,每年那树开花,他都命人将花敛起来阴干,做香也做吃食,好吃对吧?”

    可太好吃了!

    景平心底舍不得,还是把食盒让了让:“您也吃一块吧。”

    胡伯看出他护食的小心思,笑着摇手:“老朽吃了甜食胃反酸水,只有馋嘴的份儿。”

    景平便不再虚情假意了,东西包好,抱在怀里,抱了金蛋似的,出门去了。

    与此同时,李爻在御书房面圣。

    赵晟见他来,向樊星吩咐:“晏初也没吃东西,一会儿早膳多备下些。”

    樊星领命,出门安排去了。

    “坐吧,没有外人,不必拘束,”赵晟道,“朕想把避役司归置归置,找你来商量,若妥帖,一会儿朝上就宣下去了。”

    事情李爻听辰王说过,他已知因果,并不诧异。

    “你做南征军前锋营统领之前,做过暗卫,虽然与避役司不大一样,总归是贴近的,所以……现在趁着军务不甚繁忙,朕想让你把避役司各地的驻邑站建出雏形。这件事情有利有弊,但权衡之下,还是该尽快动一动。”

    范洪心知必死御前自裁,他是否是牵机处的人,暂无定论。

    但无疑,羯人的手早伸到晋国疆域内了,李爻也早想把牵机处端掉,如今借题做大避役司查牵机处,算个办法。更何况,避役司内稀奇古怪的能人,只放在皇城根,确实屈才。

    至于这样是否会制造酷吏机关,李爻相信这事只要他能直管,便不会走歪。

    这种事情,皇上大可以安排给辰王去做。

    李爻明白皇上示好的心思——先帝虽然防备你,但朕对你开诚布公。你看,连直隶监察机构,都放手让你操控,你心中芥蒂该散了。

    依着赵晟的脾气,这事在他心里埋了疙瘩。

    若不顺着他把疙瘩化解掉,往后有得闹腾。

    “微臣领命。”李爻道。

    赵晟面露笑意,李爻紧跟着站起来了,郑重道:“臣有一言,想问问陛下。”

    自他回来,少有这般严肃,赵晟示意他坐下,道:“你直言便是。”他高兴,觉得李爻与他似是变回从前有话直说的模样。

    “微臣想不通,嘉王反得很怪,死前也很怪。”

    李爻说着,抬眼看皇上,见对方眉心一缩,似是懵噔,正待将话说得明白些,却听御书房偏阁有人报:“陛下,太子殿下来了。”

    赵晟示意李爻容后再议:“叫他来。”

    片刻,偏阁有一人来,身形单薄,还是少年模样,正是太子赵岐。

    李爻打眼看他,见他年轻堪称青稚的脸上扫不尽愁容,倒比他爹那副日常三分笑的脸孔更似为国沥尽心血。

    李爻躬身:“见过太子殿下。”

    “一别五年不曾见,老师终于还朝了,孤实在太开心了。” 太子一躬到地,异常恭谨地还礼。

    从前,李爻指点过赵岐骑射,他虽教得不算放水,赵岐也并不愚笨,但他太忙,只算偶尔点拨。

    “殿下折煞了,老师二字,愧不敢当。”李爻清淡一笑。

    他以为客气一句便过去了,谁知赵岐又道:“为人师表,或言传,或身教,从前丞相大人言传虽少,但行为风骨历历刻于岐儿心间,是孤认定了的老师,一辈子不会变的,如今父皇准许东宫协理军机文书,岐儿是切实要喊大人一声老师了。”

    李爻一愣。

    随即明白皇上的意思——你在朝中时多教教太子,出外差时你右相的担子,太子帮你分。

    安排得这般明白,李爻不好再说什么,客套两句,告辞往九卿房等上朝去了。

    御书房内太子未离开。

    “你刚才一直旁听,怎么突然跑出来?”赵晟问。

    太子赵岐行礼道:“儿臣隐约知道丞相大人要与父王说什么,但这话说不明白,还不如不说。”

    “什么意思?”赵晟问。

    “李相脾性杀伐果敢,其实心细得紧,当日嘉王事败,言行看似杂乱,却非是勇武之夫阴谋败露的怨怼,李相约是觉出他意在搅扰您身边人离心离德,想要提醒。可这话若是论得深了,李相便能确定您给亲弟的致命一刀非是偶然,他与您之间裂痕尚存,此事多说恐更让他觉得天家冷血无情,儿臣才多事来打岔阻拦的。”

    赵晟笑了下:“依你看若不打断他,他会说什么?”

    赵岐道:“李相明白父皇将避役司交予的诚然用心,投桃报李,该是想要提醒父皇,嘉王想不出层叠连环的设计,背后或藏着心机深沉的谋士,看似帮他出谋划策,其实是拿他当了枪使。”他话说到这,像是胸闷,深深吸了口气。

    “不舒服吗?”赵晟关切道。

    太子持礼躬身:“儿臣能力有限,只顾得看文书,骑射拳脚练得少了,日常多些锻炼便是。”

    李爻出御书房被夜风一吹,便觉得太子打岔甚妙。

    他没来及说的话纯是依着嘉王性子与事件矛盾的推断。一朝为臣,是来替皇上解决问题的,揪嘉王背后之人一来不归他管,二来毫无证据说出来图扰人烦。

    不说也罢。

    他与赵晟终不似少年时,言论随意,想到哪里便能说到哪里了。

    “太子殿下待相爷是上心的,前几天……”李爻身边陪送的小太监突然开口。

    跟着摆出一副“哎呀,小的实在多嘴”的表情。

    李爻只一笑,不继续问,寻思八成是赵晟安排来念好听的,御前的人谁没事这么多嘴。

    不问你也还是要说。

    没想到直到入九卿房分别,那小太监也没多言半个字。

    第050章 跪求

    景平回到洛雨城驻邑营地, 是个傍晚。

    没了胡哈的骚扰,也没有恶人继续投毒,营地整肃安宁了太多。

    那让人生病的毒被医师们清得七七八八, 只还有些重伤体弱的士兵需要特别照顾。

    花信风见景平回来并不意外, 让他先行修整。景平没听, 很快进入角色, 巡营照看伤患,一忙就到了月上中天。

    “贺大夫,”景平差不多完活时, 花信风的亲卫叫他, “统制让您去一趟。”

    中军帐里,只有花信风一人。

    之前李爻急匆匆回都城救驾,景平要追着人跑,花信风只来得及跟对方交代了李爻的身体症状, 他早料到这小徒弟有卷土重来的一天。

    这孩子慕强,打小对大英雄的身体千百般挂心, 随着年岁、医术、阅历的增长,早晚会把这事刨根问底。

    这些日子花信风一直在想,与其让他一知半解地瞎撞, 确实不如给他指一条风险较小的路。

    “上次咱们话说了一半。”花信风开门见山。

    景平没想到师父这么痛快, 目光闪了闪, 安静地听。

    “这事他真的谁都没告诉, 若不是他初到江南时, 身体极差, 有次发烧说胡话, 是连我都瞒着的,”花信风打定了主意, 事情得说,又不能全说,于是极其真诚地藏了一半,“他那毒与先帝有关,至于是救驾负伤,还是别的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景平心道:所以皇上才总是对太师叔特别关照吗?

    花信风继续道:“你也看出来他身体越发不好了,咱们给他医治是当务之急。”

    景平心花怒放。

    师父的性子和李爻不一样,从来不说废话,他既然这么说,定是有办法。

    “军营情况稳定,你不用留在这了,当年他久烧不退,我束手无策,写急信向师门求助,你太师父来看过一次,虽然没能彻底根除,但好歹把状况稳定下来了,可我问师父根节,师父却绝口不提,你或许可以去求求他,能得个方向。”

    景平开心里掺杂着不解:“既然太师父能看出端倪,为何这么多年都……”

    “都不救他师弟?”花信风无奈苦笑,“我师父脾气怪得很,他一心避世,当年得知我要来给师叔做参将,差点将我逐出师门,他们二人空挂师兄弟的名,其实关系远得紧,师父觉得入仕者左右山河命脉,自有劫数,当年他能下山来救师叔一回,已经破天荒了,所以你这次去……尽人事听天命吧。”

    这么一想可不是么,之前去了好几回,连个面都没见上。

    但纵使千难万难,景平也要去试试。

    他又留了三日,见营中状况确实安稳,便一匹快马,往蜀中去了。

    江南夏季湿热,蜀中则是憋闷。

    景平一路回忆着师父和太师叔,若不是二人功夫路数颇有相似之处,他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俩人师出同门的。

    因为至今,他都不知道师门大号是什么。

    当年入门时,师父告诉他门派传到这一辈没剩几个人,不必在乎称谓,知道山门口冲哪边开就行了。

    景平想不通,旁的门派没落之后一心想要重振,自家师门不仅任由半死不活,怎么连名字都不提。

    他遂又去问李爻。

    想也知道,这种事上李丞相狗嘴里没有象牙。他正儿八经地告诉景平,虚名务执,实在心里过不去,干脆随便叫一个,未名居、无名派,反正知道指得是什么就得了呗。

    行吧。

    再后来,景平年纪渐长,自己研究出一点可能性——李爻的功夫是李老将军教的,所以李爻辈分高,八成是因为爷爷辈分就高,而李家自来背着二臣声名,不愿意提师门名讳,大概跟前朝有渊源。

    景平踩着暑气上山。

    半山腰处,已经能见山巅云海杳渺处庄宅依旧,料想曾经这门派也该气派过,只是如今人丁稀落,又少收新弟子,顶相府四五倍大的庄园里,只住十来人。

    若是胆子小,半夜都不敢随便走动。

    这是景平第四次回来了。

    满共没几个人,大伙儿都认得。

    记得李爻听说景平多次回师门拜见掌门未果,曾当着他的面口灿莲花地骂道:“那老不死的定是躲在山洞里给自己挖坟坑呢,工程太大要挖穿地心,你别理他,太不像话!”

    当时景平一边觉得太师叔下嘴太不积阴德,一边又暗道骂得挺痛快。

    这回回来,太师父依旧在闭关,景平不由得想:太师叔说得对。

    门派里主事的代掌门是个眉目温和的。

    他是花信风的师兄,叫萧百兴。人长得白胖,年纪不轻,头发全白了,因为外貌和名字的谐音,大伙儿私下叫他小白杏儿,这事他自己知道,但他脾气随和,从不恼火。

    萧百兴见景平上山满头是汗,着人带他去擦洗更换衣裳。

    收拾已毕,景平前去代掌门处拜会时,代掌门师伯已经沏好茶等着他了。景平拿出花信风托他带过来的茶叶和江南糕点,二人寒暄几句。

    萧百兴笑着问:“听闻江南闹了小乱子,昭之是有话带过来,还是有事?”

    景平焦心李爻的身体,若对方即刻告诉他太师叔中毒的关键,他都不想在山上过夜。

    萧百兴既然问了,他便不再拐弯,一股脑全说了,包括李爻症状加重。

    听景平说完,萧百兴脸上惯有的慈祥笑意悄悄不见了。

    他皱着眉头摩挲手边的茶杯,好一会儿才道:“你随我来。”

    二人一路穿堂过院,这条路景平走过好多次,知道是要去哪里。果然,他又见庄园最深处依着山势修凿的崖窟。

    石门紧闭,老掌门在里面“挖坟坑”不知多少年了。

    萧百兴门前站定,扬声道:“师父,景平又来看您了。”

    洞里没声音。

    这里面到底有没有人……

    萧百兴又道:“师父,师叔的身体不太好,景平来求您指点个方向。”

    “走吧,都是定数。”

    景平第一次听见太师父的声音,苍老却中气十足。

    可这话在景平心底点起股无名火——什么叫都是定数?

    他损耗自己为天下太平,百姓安宁,怎么还偏要受伤毒之累?

    景平没争论,知道这洞窟里的人不仅避世,且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他撩袍跪下,朗声道:“徒孙求太师父指点。”

    山洞里静悄悄的,再没有声音传出来。

    萧百兴叹气,低声道:“师父这是不同意,他向来不愿插手命数之事,你起来吧。”

    景平更气了:狗屁的不愿意插手命数,分明是躲清闲的说辞。

    但他现在有求于人,跪着没动,向萧百兴道:“即便是命定,小子也要不自量力为太师叔改一改,他救我多次,又和师父收留教养我,我宁可遭天罚万劫不复,也得把他医好,报答他的恩情。”

    萧百兴脸上蒙着一层无奈,看看洞口,又看看景平,没再多说,在景平肩头重重捏了下,扭头走了。

    景平这一跪就跪到第二日早上。

    值守的弟子来轮换时,给洞里的老顽固送去吃食,也给景平留下一份。

    景平只是跪着不动,他行事并非是意气。他从萧百兴与那死老头子的寥寥数语中,听出这二人知道些什么,只是萧百兴迫于师父的“淫威”,不敢多言。

    他把心一横,只喝了口水,大有一副绝食跪死在洞门口的架势。

    他奢望自己一双肉膝,将那“淫威”跪碎,将那铁石心肠跪出松动,为他心尖上的人跪出丝痊愈的希望,跪出往后的无忧无患。

    崖窟门口有个跟景平年纪相仿的同门,看着不忍低声劝他:“掌门决定的事情不会轻易改变的,你还是想想别的法子吧。”

    景平神色平淡,沉声道:“我若是有别的法子,又何苦来这里拿自己的命逼迫他人。”

    他说完,不再多话,此后,萧百兴又来劝了两次,他也只是跪着不动。

    现在正是暑天。

    山中白天迎头暴晒,衣裳能湿出水,入夜风一吹又透心凉,景平只靠喝水,到第四天夜里开始眼花、头皮一阵阵地发紧。

    他隐约觉得不妙,暗骂自己居然这么不禁折腾。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闷得不行的天,滚了个雷。

    景平心里一哆嗦。

    他年纪渐长,不像小时候那么怕打雷了,也总是对雷雨天喜欢不起来。在他印象里,一下雨就要有坏事发生,从来没好过。

    闪电劈落,将崖洞门打得透亮,狂风骤起,周遭树影乱摇如群魔狂舞。

    豆大的雨点紧跟着砸下来了。

    值守弟子退进崖洞凹陷处避雨,其中一人冲景平喊:“你别跪了!这样的大雨淋了必要生病,来日方长!”

    景平跪了四天,心里攒满憋屈,他怨戾横生地想:我若是医不好他,哪有来日方长?!

    雨瞬间把衣裳打透了,风冷进骨子里。

    景平脑袋发晕,从腰间针囊里摸出两根银针,在自己手腕手臂两处穴位狠狠扎下去。

    脑袋里登时奔过一道清流,同时,四肢百骸骨头缝开始往外钻凉气。

    多半已经发烧了。

    景平也不知能不能撑到明日雨停天晴。

    他眼看远处的山峦和周遭摇曳的树影,已经模糊发虚。脑袋反而极为清醒,心里掠过一个接一个全是李爻的影儿。

    有那人的坏笑、温柔、口无遮拦,还有他对他的好。

    自从景平察觉到对太师叔的觊觎之心,诧异过、自责过,向来隐忍,但他自幼经历亲人离世,心底所谓的伦理纲常观念不重,在他看来,他和李爻不过是挂名师徒,何苦被这连名字都不敢吐露的门派拌住。

    他隐而不发纯是怕李爻接受不了,又自觉暂时配不上他。

    他想默默守护李爻一辈子,盼望他日后再也不用上战场,不用埋心在算计里。

    他盼他长命百岁,一世得闲。

    那人该有平稳安宁的生活,如江南小院,有滚蛋,还有自己……

    可他是否还会有别的呢?

    比如他会娶妻生子,又会儿孙满堂,那时自己在哪里呢?依旧假装徒孙赖着他吗?

    景平每想到这心里便发酸,这时他突然忤逆犯上地想:若哪一日太师叔肯接受了我就好了,让我做什么都甘愿。

    他在大雨倾盆里,思路越发漫无边际,依着对李爻的一点痴念强撑,他甚至胆敢幻想来日能将床榻边的一吻正大光明,除了亲吻,他还想要些别的。

    不仅止于欲念。

    他有宏愿,愿那人无穷的未来能写下道不尽的温柔事,字字句句都与他有关。

    天黑得要压下来了。

    景平刚才给自己下针的劲儿灵光了两刻钟,终归敌不过鞭子似的雨。他渐渐支撑不住,漫无边际的雨声里他的思念酸涩,回忆起与李爻的过往撑起一丝甜蜜:

    太师叔现在在做什么呢……

    这几天他身体没有难受吧?

    我好想他,他有半点想我吗?

    肚子饿了,想吃一口他做的饭,如果有春笋烧肉,或者梧桐花饼就太好了……

    “嚓”地一声,天空又劈下道闪,真如落下雷劫教训他这插手旁人命数的无知凡人。

    景平心脏一抽,他借着那光亮,居然恍惚见有人向他走过来了。

    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却看见了满头白发。

    他自嘲笑了笑——可叹疾有三千,相思难医,失心疯了。

    然后,闪电光暗淡下去,那人影没有了。

    景平的世界彻底黑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