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2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封剑塔主脚踏虚空, 站在完全启动的铸剑炉外,确认无问剑融化后的锻材已经和尘文简的血肉一并融入炉火,内心的狂喜难以遏制, 往里加入辅料的手都有些颤抖。
他接下来要做的, 就是利用辅料,在炉火的灼烧下分离两大锻材内蕴含的杂质, 并激发其特质,将它们融为一体,诞生新的特性。
不出意外的话, 他打造的这柄新剑会拥有剑魂, 拥有尘文简不死不灭的特质,还会弥补无问的短板——即剑身本体的脆弱。
他将得到一柄完美无缺的凶器,在铸师史上名垂千古, 永垂不朽!
一想到这, 封剑塔主便不禁大笑出声,狂妄入脑的他全然没有考虑失败的可能。
“轰!——”
蓦地,突如其来的轰鸣巨响在山顶炸开, 半个山头塌陷下去,裂痕蔓延至水井边沿,山腰处土石滚落,草木倒塌。
封剑塔主的耳膜差点被震破,这令他始料未及的变故也把他从喜悦中拽了出来。
“怎么回事?”他连忙收敛心神, 停止加入辅料, 将灵识探入铸剑炉,想查看是哪一处出了问题。
虽然他的修为尚不足以让灵识完全离体, 但由于封剑塔是他炼制的灵器,将灵识融入其中检查状况并不难。
然而不看不知道, 一看封剑塔主好悬没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他寄予厚望的两大锻材居然一个都没有融化,更别提融合,炉火的温度到现在都没升到他预想的一半,哪怕声势浩大,也只是个花架子。
究其原因,竟然是因为铸剑炉内多了很多不知从何而来的杂质!
“怎么回事?为什么我的铸剑炉里会有这么多废料!”封剑塔主瞪大眼睛,灵识扫过炉子内部,越查越疯狂,“怎么会这么多……怎么会这么多!”
开炉之前他检查过封剑塔,确认没有任何损毁故障之处,却偏偏忘了清理炉子本身。
事实上,封剑塔从建成开始就不曾投入使用过,今日是第一次启动,因此他完全没有考虑过清理问题。
却没想到,他完全没有放在心上的细节,变成了此刻令他功败垂成的罪魁祸首!
“是谁!是谁在我的铸剑炉里放了这么多废料!”
封剑塔主青筋暴突,气得眼底都泛起了红血丝,咬牙切齿地喝问。
下一刻,他就看到被炉火隔绝的“杂质”尘云离从怀里掏出个瓶子,抬手扔进炉火里。
“去你大爷!——”
封剑塔主:“……”
瓷瓶在火中爆碎,混杂着铁水的血液没入其间,由于沾着尘文简的血,几乎是瞬间就被铸剑炉吞没融合,甚至没给封剑塔主留一丁点的反应时间。
于是他便知道了炉子里那么多废料的来源。
也隐隐猜到了这个举动背后隐藏的可怕内情。
“混账!安敢如此毁我心血!”
转过弯来后,封剑塔主气炸了肺,周身卷起凄厉的风,吹得长发飞舞,衣袂飘扬,活脱脱一个怒发冲冠的反派形象。
他五指成爪抓向尘云离,身前的空间爆起尖锐的鸣响,可以想象如果尘云离当真被他抓到,会是个什么结果。
这一瞬间,封剑塔主脑海中闪过无数酷刑,比如一寸寸捏断他的骨头,比如抽出他的灵魂用毒火熬炼……
“砰!砰!——”
就在封剑塔主气疯了悍然出手之际,铸剑炉内又起了新的变故。
仿佛有人在持剑重重劈砍炉壁,整座封剑塔都剧烈地震颤起来,闷雷般的击打声滚滚流入封剑塔主耳朵,终于勾回他的理智。
他一个激灵从急怒中清醒,条件反射地将灵识扩散至整个铸剑炉,寻找动乱的来源,包括同样在发颤抖动的炉火。
正在攻击铸剑炉之人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封剑塔主甚至来不及思考自己是否入了圈套,便迎来一记……不,两计迎头痛击——
湍急的火瀑下,尘文简用血淋淋的手抓住无问剑刃和剑柄的拼合处,火焰将他右手的血肉灼入剑身的缺口,将其严严实实地填满、缝补完整。
封剑塔主的灵识闯进来时,尘文简右手只剩一截白骨,而无问剑的两截剑身几乎完全合拢,恢复如新。
刃面上寒光一闪,剑意如秋水升腾,水波攥在骤然现身的俊美剑灵掌心,手起剑落,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劈过他的灵识。
“啊!——”
封剑塔主惨叫着捂住额头,还没来得及将受创的灵识收回本体,就见尘文简用完好的左手提着无问剑,挥剑直斩,将他的灵识从中裁开。
“不、不要!——”
深入灵魂的剧痛拖累了封剑塔主的反应速度,他连阻止的话都没有说全,就被排山倒海般的痛苦淹没了意识。
灵识被斩碎,封剑塔主呕出一口血,从半空重重坠回地上,原地砸出了一个人形浅坑。
仿佛被人剖开骨肉,挖出魂魄,放在砧板上一片一片地凌迟,尽管他的身体并没有受到实际伤害,却依旧七窍流血、肌肉骨骼倒转扭曲,像一只被孩子肆意拧转关节的人偶,模样凄惨。
率先破裂的是他的心脏,然后是身体各处的血管,鲜血喷涌而出,不一会儿便染红了他的全身。
他还没死,却不如死了。
随着封剑塔主的倒下,铸剑炉发出最后一声嘶鸣,各个机关部件逐渐停摆,直冲入云的火焰洪流也在消退、熄灭。
尘云离呆呆看着面前的异象,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我不就扔了瓶血吗?催化剂也没有起效这么快,又这么猛的吧?”
话音未落,他便听见尘文简的声音在面前响起:“云离。”
云离?谁唤他唤得这么亲昵?
这是尘云离的第一反应,第二反应才是抬头,在散碎的火焰星子里望见尘文简挺拔颀长的身影。
他一身血衣斑驳,但大部分伤势已经痊愈,看着也没缺胳膊少腿——除了握着剑的右手。
“你的手怎么了!”
顾不上纠结他的称呼,尘云离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捧起他化为森森白骨的手掌,连带那柄银白色的长剑一起。
“没事,救人的代价。”
尘文简屈指轻弹剑刃,身旁彩光一闪,明少荼自光芒中走出,怀里抱着昏迷的宁不凡。
明少荼是剑灵之躯,却与人无异,只不过比之从前长开了许多,本就英俊的相貌更是精致得令人目眩。
他向尘云离和尘文简躬身道谢,微卷的黑发自肩头如瀑滑落,垂在宁不凡指间。
宁不凡下意识攥住,再不肯放。
“太好了。”尘云离悬了许久的心彻底放回肚子里,粲然一笑,也握紧了尘文简的手,“你们都没事,真是太好了。”
……
从废弃的封剑塔内走出,山下沸反盈天的议论隐约顺着山风飘了上来,但尘云离无心去听,揣着手看着尘文简用无问剑了结了封剑塔主。
这个人只是尘文简的传奇人生里最微不足道的一个配角,死得凄惨,也死得痛快,不似他之后的仇敌和儿子,个个都被折磨得生不如死。
“你是如何把他伤成这样的?”尘云离问。
尘文简点了一把火,将封剑塔主的尸体烧成灰烬。
“修行者有五大境界,心术、心魂、心欲、心惘、心玄,每一境界又分为三品。他不过心术三品的修为,未至心魂境,灵识不能离体,仗着封剑塔是他炼制的灵器才勉强让灵识与之融合,方便控制使用。却也因此让我抓住机会,斩了他的灵识。”
灵识是灵魂的延伸,不修炼到心魂境界非但不能离体,本身也十分脆弱,一旦遭遇重创,创伤便会同步作用到灵魂上。
尘文简斩了他的灵识,跟把他的魂魄砍成两半没什么区别,即便今日不杀他,他也活不过三日。
灵魂之创,无人能治。
尘云离问:“所以你故意被炉火灼烧,就是为了让他在锻剑时放出灵识,好让你有一击必杀的机会?”
“正是。”尘文简颔首,见他面上隐有怒色,解释道:“此事太过危险,我没有必胜的把握。方才若不是有无问剑在手,我也无法如此轻易就重伤封剑塔主的灵识。”
说到无问剑,尘云离又想起一个被自己忽略,或者说被他刻意隐瞒的细节。
“你用自己的血肉把断裂的无问剑补好了是不是?”
“……”
“哦对了,我记得剑身毁损不会影响剑魂本身,之前见到我和宁先生时,你怎么不提醒我们?不但不提醒,你还故意道歉,让宁先生以为事无转圜,差点陪这把断剑一起死?”
“……”
“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故意顺着封剑塔主的计划把无问剑弄断,然后和断剑一块进入被废料杂质污染过的铸剑炉,利用炉火将剑重铸,再等待时机砍封剑塔主的灵识?”
“……”
“咳。”看尘云离越说眼睛瞪得越大,像只被偷了坚果的气鼓鼓的松鼠,尘文简轻咳一声,没什么底气地说:“我可以解释……”
“尘文简,你大爷的!”尘云离抬脚踹他,“你早有盘算你不说,害我担心这么久!”
尘文简没敢躲,老老实实挨了两脚,右手藏到背后,指尖轻敲无问剑刃,明少荼便十分上道地化光离开,顺便带昏迷的宁不凡回家休息。
不是他不想留下看戏,而是因为他也有账要被人清算。与其在这儿看热闹,不如早点回去准备,至少要先打好解释的腹稿。
比如,他毫不反抗地被封剑塔主带走,是因为原本的无问剑身内有剑主留下的禁制,他无法反抗。
当然,重铸后的无问剑肯定没有,但他必须说有。
嗯,必须说有!
将“闲杂人等”打发离开,尘云离的第三脚也踹完了,尘文简估摸着他的气应该消了一多半——本来也没多生气——便整了整表情,小心翼翼将只剩森白骨头的右手递到他面前。
“干嘛?装可怜啊?”尘云离双手环胸,斜眼睨他,“装也没用,我能替你长肉吗?”
虽然他把话说得凶巴巴的,但眼底并没有多少怒意,也没转身离开,尘文简弯了弯眼睛,用骨手捏住他衣角。
“无妨,劳烦你帮我包扎一下这只手,过几日皮肉便会重新长好。”
“哼,自己包。”
“我单手不大方便。”
“你不是修行者吗?法术呢?让狗吃啦?”
“伤得太重,暂时用不了法术。”
“……”
“云离,你真的气得不愿帮我了吗?”
“……”
尘云离看了看他认真又希冀的眼,又看了看他白森森的骨手,挫败地呼了口气,扯着他的衣袖把人往房间拖。
“不要叫我云离,肉麻兮兮的。”
“嗯,都听你的,云离。”
第023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二十三)
“恭喜审核员完成第一阶段审核任务, 您可以选择开启第二阶段任务,或者离开本世界略做休整。”
尘云离动作一顿,若无其事地用绷带缠完尘文简最后一根手指。
他的手生得漂亮, 指骨修长分明, 莹白如玉,即便失去血肉也并不狰狞, 反而有种奇特的艺术感。
尘文简倚在床头,有些恹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尘云离, 似乎要通过目光将他深深嵌进心底。
杀封剑塔主是借助陷阱讨巧, 他没出几分力,但开炉之前受的伤,以及开炉后弥合无问剑付出的生命力却是实打实的。前者令他失血过多, 现在还没恢复过来, 后者更是损及他的根本,难以复原的右手便是最微不足道的表现。
如此算下来,杀封剑塔主倒成了次要目的。
所幸最终皆大欢喜。
尘云离将尾端绷带在他手背上打了个蝴蝶结固定, 为了不影响他的皮肉生长,绷带缠得很松,略微一动便会露出底下的指骨。
他又帮尘文简看了看其他伤口,见恢复得还行,放心不少。
“为什么一直看着我?”尘云离走到桌边倒水, 牛饮三大杯, “我看你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赶紧睡吧。”
尘文简确实十分困倦, 眼皮沉重得像灌了三千斤铅,一闭眼估计就能入睡。
可他混沌的脑子里始终有个念头, 若是现在睡去,等再醒过来,便见不到他想见的人了。
他想见的人,尘云离。
“我不困。你若是累了,”尘文简往床里侧挪了挪,让出半个床榻,“可以上来休息。”
尘云离放下水杯,回身坐在床沿,两人离得近,明亮的天光足以照亮他们眼神间流动的暗潮。
“系统,第二阶段的时间线会接着第一阶段吗?”
“不会。第二阶段将回归原世界线,第一阶段发生的所有事都将压缩成记忆,以梦境形式灌输给相关重要角色,包括尘文简、宁不凡和明少荼。”
“五分钟后将我送出本世界。”
“好的,审核员。”
“你在想什么?”尘文简忽然凑近,黑眸幽深宁静,点落细碎的光,令尘云离无端想起山间清泉被日光折射的斑斑波光。
他是尘云离见过的最血肉丰满的纸片人。
“我在想晚上吃什么。”尘云离推着他躺下,拉过床尾的被子抖开,盖在他身上,“你手不方便,今晚我下厨好了。炒饭怎么样?”
尘文简平躺下来,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胸前,闻言,偏头看了看他。
尘云离曲肘撑着枕头,垂眉敛目,一拢长发从肩头滑落,湃水般油黑发亮。阳光从他背后照来,又被他挡住大半,光线沿着他的身形轮廓镀上融金般的毛边,软绒绒的,还有点可爱。
他的姿态与相貌,让尘文简从倦懒疲惫的大脑里掏出了一些过往的记忆碎片。
那会儿他几岁?十岁吧,还在市井间流浪,偶然间进了个书铺当杂役,正巧赶上时下热门的话本发售,他去仓库搬书。
话本的主人公是传说中的鲛人,不知找的哪个画家为他画了夹页。画上的鲛人也是这样披散着长发倚坐在海边礁石上,月光从他身后投来,显得慵懒随性,即使看不清脸,都让人觉得他一定好看极了……
想着想着,尘文简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临睡前伸手卷了尘云离一缕头发在指尖,不知是好奇那柔亮发丝的手感,还是做个警戒“装置”。
“我醒来……还能看到你吧?”
“……做个好梦。”
……
“已脱离报告专属虚拟世界,请审核员在二十四小时内开启第二阶段。”
系统尽职尽责地提醒完,便沉寂下去。
尘云离睁开眼,发现自己仍然坐在电脑前,邮箱里第一篇待审核报告的标题后方多了两个标签,一个是“已完成第一阶段”,一个是“点击开始第二阶段”。
他再一看时间,虚拟世界里将近三个月的时间,放到现实不过三分钟。
尘云离呆坐片刻,伸手握住鼠标,琢磨了好一会儿才回想起这高科技产物怎么用,把邮箱最小化,点进工作界面。
他在虚拟世界生活得太久,遇到的事情又多又密,一时反应不过来也正常。
好容易在工位上磨到下班时间,尘云离自觉捡回了过去二十多年在现代社会生活的经验,关灯锁门离开。
一转身,下了楼梯,面前是鳞次栉比的高楼,万家灯火闪烁在头顶,盖过了漫天繁星。
宽阔的街道上铺满了夕阳余晖,人人摩肩接踵擦身而过,红绿灯后挤满了上班族的大车小车,拥挤又忙碌。
尘云离出神地跟着人群走,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喇叭声,紧接着有人抓住他的手臂将他往后扯,一辆电动车从他面前呲溜滑过。
“没事吧小伙子?”挎着菜篮的大妈关切地道,“现在是下班晚高峰,路上车多人多,走路要看路啊。”
尘云离笑了笑:“谢谢阿姨。”
大妈摆摆手,眼见人行道上的绿灯亮起,快步走向对面。
尘云离原本也要走对面那条路,他家就在路上,但转念一想,还是拐进了旁边的路口。
这里是美食一条街,道路两边都是流动性摊位,各种小吃应有尽有,不求味道正宗,只求好吃且量大管饱。
小吃摊后面是各种商店、超市,天还没黑,灯已经亮起来了,正好赶上人不多,售货员们换班出来吃饭,虽然营造不出夜里那种人山人海的盛况,却也热热闹闹,充满烟火气。
尘云离不常来小吃街,他是懒人,更习惯点外卖。不过他有个热爱探寻城市美食的朋友,对这里的小吃摊如数家珍,哪家烤串有新疆风味哪家烤得老,哪家手抓饼舍得加料哪家料少但是好吃他都知道,并且十分热衷于在朋友圈分享。
他那朋友推荐过小吃街哪个摊位的炒饭做得很香来着?
“啊,找到了。”
尘云离在靠近街尾的位置找到一家名叫“素家小炒”的摊位,老板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大眼睛圆脸蛋,笑起来明媚灿烂,他朋友就是冲着跟姑娘搭讪来的,没想到最终拜倒在了她的厨艺之下。
“你好,我要两……一份炒饭。”
姑娘点点头,用锅铲指指头顶,示意他看菜单。
尘云离扫了一眼,开始报菜名:“加牛肉加小龙虾加火腿加青菜加腊肉加肥肠加胡萝卜加煎蛋多加一份甜玉米粒,嗯,就这些。”
姑娘一脸好笑地看着他:“就这些?客人你要是在这吃,我得给你用个盆上饭。”
尘云离不好意思地挠头:“打包,我带回去吃,吃不完留到明天热热当早餐。”
“好的。”
现下就他一个客人,姑娘挽起袖子起锅热油,将米饭和各种食材依次放入翻炒,不一会儿摊位周围就飘起了浓郁得让人垂涎三尺的香味。
尘云离本来不饿,可这香气一出,顿时勾起了他肚子里的馋虫,饥肠辘辘的感觉瞬间就来了。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掏出手机刷朋友圈,正好看到推荐这家炒饭的朋友发了新的探店视频,主题是菌子火锅,就随口问道:“老板,你吃过菌子吗?听说这是第一次吃了中毒第二次还要吃的美味。”
姑娘炒饭炒得满头大汗,脱口而出:“客人,您这份饭真的加不下了!”
尘云离:“?”
姑娘:“……”
“哈哈哈。”她用干笑掩饰尴尬,“菌子嘛,听说过啊,不过那是地方特产,咱们这儿好像没有,有也不正宗,还贵,我没尝过。”
“我也没吃过,想试试。”尘云离没把她的口误放在心上,立起手机给她看,“我朋友推荐了一家菌子火锅店,看上去不错。”
姑娘探头瞧了一眼:“嗯,确实,等有空我也去尝尝。要是味道真的好,那我也引进一点加在炒饭菜单里。”
尘云离眨眨眼。
她轻咳一声:“但是您这份是真的加不下了,下次来点如果想加菌子,务必要去掉一项别的。”
“好吧。”
十分钟后,尘云离提着沉甸甸的炒饭踏上回家的路。
尘云离家在小巷里,城市化进程似乎绕过了这片区域,路是青石板路,房屋是黑瓦白墙的老房子,家家户户门前院内种着花花草草,还有养鸡的,除了偶尔骑着电动车经过的人,简直就像闹市里的世外桃源。
他的父母是省考古队的,半个月前出差去了,家里只有他一个活物,哦,还有院里水缸中的睡莲和鲤鱼。
尘云离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去喂鱼,摘两片新鲜花瓣泡茶,然后才把足足用了三个快餐盒才装完的炒饭打开,开始吃晚饭。
家里少了母亲敲键盘打字、父亲翻书做批注的声音,总觉得太过安静,没有什么人气。
尘云离想了想,端着一盒炒饭坐到沙发前,开电视,随机选择一部家庭伦理剧播放。
很快,满屋子就都是鸡飞狗跳吱哇乱叫的声音,热闹多了。
诶,生活就是这个味儿,继续撕,撕响些,不要停。
尘云离笑眯眯看着电视,半晌,笑容慢慢从脸上褪下。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寂寥充塞在他心口,朝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扩散蔓延,凝滞于心跳和血液里,无法驱散。
他忽然想到自己第一次知道考古这项工作时,母亲对他说的话。
“妈和你爸不是什么优秀的考古学专家教授,考古于我们而言就是一份糊口的工作,谈不上热爱。非要说我们对那些古迹古物有什么感情,那就是怜惜吧。”
“它们尘封在地底下,阴暗无光的墓穴里百年千年,每天与早已作古的主人相对,与虫蚁作伴,实在是太孤独了。我们将它们带出古墓,扫去尘埃污垢,放在博物馆里作为历史的见证被无数人注视、观察、研究、欣赏,相当于让它们重活一世。不能说是拯救,但……还挺有成就感的。”
尘云离其实不太能理解这种心理,直到现在也是,但他对那些沉埋黄土的古物的遭遇却有了些感同身受。
孤独啊。
尘云离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不要命地追求新鲜感,追求刺激的人生,去旅游,去蹦极,去玩极限运动。
因为安稳的生活千篇一律,稳得久了,就会变成一潭死水。稍有一点变化,都会带来新奇刺激的感受。
而一旦习惯了这种感受,就再也不想回到过去那种毫无起伏变化的生活方式了。
他现在就是这样。
尘云离看了一眼时钟——六点。距离明天上班还有十四个半小时。
“啧,我怎么这么想上班呢?”他抓起抱枕捂脸,瘫倒在沙发上。
第024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二十四)
人间岁月步履匆匆, 封剑塔内四时恒长。
尘悄云已经在此隐居一百三十余年。
清晨,塔门从里面推开,一道颀长身影提着笤帚步入阳光下, 雪白的衣衫翻飞着扫过地面, 纤尘不染。
尘悄云微微仰头,日光倾泻, 漫过他精致的眉眼唇鼻,随意扎成一束垂在胸前的黑发,像是一卷封尘多年的古画缓缓铺开, 陈旧残损的布帛也掩不住笔触间的细腻典雅。
他仰看天色, 又屈指掐算天时,眉尖微微一动。不出意外的话,就是今日了。
“砰……”
“砰——”
“砰!”
封剑塔底骤然传来三声沉闷的敲击, 间隔时间相等, 力度则逐渐加重,最后一声甚至伴随着巨大的冲击,将整个山头连同上面的高塔震得颤动不已。
尘悄云扎根似的稳稳立在原处, 提起笤帚敲了敲地板。
“时辰未至,现在离开这里,对你有害无利。”
这回敲击声停顿的时间长了片刻,再度响起却比前两次更加剧烈和尖锐,仿佛有人拿着锐器在铁板上用力划拉, 大有他不制止就一直这么折腾的趋势。
尘悄云闭了闭眼, 多年静修的养气功夫让他不受这种杂音影响,但山下百姓众多, 总不能时时造其惊扰,无奈之下, 他放下笤帚,转身走回塔里。
封剑塔的布局承袭旧制,依然狭窄,依然以螺旋向上的楼梯连接上下,只不过比从前多了一道通往地底的斜坡。
尘悄云进塔后,地底的声音便停了,制造动静的人似乎可以感知他的行动,知道如何拿捏他却不碰他的底线,让他按照自己的需要行事。
能做到此事的,世间唯有一人。
斜坡之下是一间宽阔的石室,四角点着油灯,光线聚拢到中间,照亮那口半嵌在地下的冰棺。
冰棺上缠绕着好几根半米粗的锁链,整座棺椁刻满了繁复庞杂的阵纹,不像是用作安葬,像用来封印恶鬼。
尘悄云走近一看,冰棺表面布满了细密的、蛛网般的裂纹,这些纹路破坏了阵纹的完整性,锁链也断了一根,看上去像是棺内的东西进行过一番激烈挣扎,把它们毁损成这样。
尘悄云神色不变,弯腰检查棺底的状况,很好,没有损伤,下方埋的几颗珠子也完好无缺。
他稍微松了口气,抬起手,余下几根看似完好,实则各有损坏的锁链便自动散落在地。
下一秒,棺盖被巨力顶飞,重重摔落在地。
一片玄色袖角扬起,苍白的手扣在棺椁边沿,指节修长漂亮,毫无血色,透着一种诡谲的非人美感。
那只手轻轻发力,棺中之人便坐起身,黑发如瀑散落,仿若夜色里倾泻的水流,自他肩头滑散淌过,垂叠在腰间。
碎发遮住他大半张脸,他用另一只手松松撩到脑后,露出同样苍白的面颊,眉如墨画,眼似春江,淡色的薄唇微微扬起,冲尘悄云露出一抹冷而邪气的笑。
尘悄云倒退半步,听见他懒散地说:“吾儿,许久不见了,你让我做了好长的一场梦啊。将我封印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百多年,又设下阵法为我疗伤续命,真是辛苦你了。”
“原来我们刚正不阿的正道魁首,也有私心呐。”
尘文简抖抖衣袖,刚从棺椁中跨出,周身便洇开薄薄一层雾状的魔气,魔气似乎会吞噬光线,石室里本就不明亮的顿时又昏暗许多。
“父亲。”尘悄云仿佛听不出他话里的讽刺,向他拱手行礼,而后不紧不慢地解释:“您切实死过一回,在最终的战场上被我斩于剑下。我杀了您一次,便已是为无辜受难的苍生讨回公道。将您救回,则是履行我为人子的职责。”
“哼,我把你养这么大,竟不知你还有如此冠冕堂皇的时候。”尘文简摊开五指,浓郁的魔气在指间蒸腾流转,“我如今仍是邪魔之身,你不担心我再一次为祸天下?”
尘悄云并未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选择了反问:“父亲认为支撑您这具新身体的命源来自于谁?”
“以你的性格,总不会是你时时放在嘴边,挂在心上的天下苍生。大抵是哪个邪魔倒霉蛋,或者是你自己?”
尘文简兴致缺缺地回答,丝毫不控制体内的魔气,任它们冲击着这具新生的脆弱躯壳,继而向四周逸散。
“不是。”尘悄云摇头。
这倒是出乎尘文简意料,也让他升起几分好奇:“那是谁?哪位活佛愿意献出自己的命源,救我这个险些毁灭世界的大魔头?”
尘悄云笑了一下,很温柔的笑,将他看得一怔。
尘悄云挥了挥手,地下铺着的青砖一排排掀开,如退却的潮水堆积在石室两侧,四角的油灯火焰也迎风而涨,盖过尘文简身上的魔气。
青砖之下不是土层,是另一间石室,以琉璃顶覆盖,灯光落于上方,反射出斑斓的色彩。
尘文简在一片梦幻的光芒里看到了他沉眠的幼子。
尘云离睡在兄长为他打造的琉璃天地中,维持着青年模样,已经长开的五官清俊秀丽,薄唇带着艳色,哪怕已经没有呼吸和心跳,也丝毫不见死气,仿佛只是在做一场长长的美梦。
看到那张脸,尘文简倏然瞳孔剧震,刚苏醒还倦懒不想动的大脑飞速运转,转出一段记忆……或者说梦境。
是的,那是个梦,他非常确定。
梦的开始是一段久远前的过往,浮光掠影、走马观花,不及反应便已消散。紧接着就是一道道浓墨重彩的笔触,仿佛是上苍亲自执笔,在少年时期的他身边添了一道身影。
那人与过去的孤寂的自己并肩,拉着他的袖子走进红尘,呆得看不出他的真面目,还一厢情愿地担忧、关心他,为他被不公对待而生气……
梦境停留在一个温情脉脉的节点,亲手弑师的少年尘文简迎来的不再是不了解内情的人指责谩骂,而是一个真心实意在意他的人的关切。
他唤他尘文简,他叫他……云离。
尘悄云取回冰棺下方的三颗珠子,它们本是蓝色,其中两颗现在已经变为透明,只有一颗还带点丝絮状的浅蓝。
“父亲,救你的是小弟的命源。”尘悄云道,“他一辈子都在为此事劳碌奔波。您说您做了一场很长的梦,梦里有他吗?”
尘文简心神俱震,一股磅礴的痛楚山呼海啸而来,几乎将他的灵魂灭顶。
但他神色分毫未变,尘悄云就只看到他体内喷涌而出浓厚的,恍如黑云般的魔气,没等抵抗,魔气又倒流而回,掩在他曳地的玄色衣摆之下。
尘文简抚上心口,胸腔内空荡荡的,跳动的不是心脏,而是一团微凉的光。
他蹙起眉头,一时心绪复杂。
对于这个天赋平平的幼子,尘文简一向当成宠物来养,就像养只猫儿狗儿似的,因为不上心,所以只给他想要的,却从不教导他任何事,放任他长得歪扭残缺。
直到死时那一刻,他眼前浮现过那么多人和事,里面都没有腾出哪怕一个位置给这个小儿子。
可是在长达一百多年的梦境里,无数血腥晦暗的往事中,只有他的小儿子……不,是长着他小儿子脸的那个少年为他驱散了一点阴霾,让人世的光明短暂照在他身上。
命运对他极端吝啬,他一辈子都在失去,就连那个美梦,也要在他最开心的时候戛然而止。
“父亲,你在想什么?”尘悄云见尘文简的表情越来越奇怪,望着小弟尸身的眼神也越来越冷厉,想到从前他对弟弟那不负责任也不走心的溺爱,顿时就是一阵心悸,想也不想便挡在他身前,“小弟已经不在了,强留他的身体是我的私心,您有火冲着我发,别再折磨他了。”
尘文简看了他一眼,没头没脑地问:“你给我制造的新身体用了他的命源,脆弱得经不起我一次全力出手。若是我再有残害无辜的行为,导致身躯损毁,我便会再死一次,是吗?”
尘悄云虽然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这样问,却还是如实回答道:“没错。您的灵魂在那场大战后也损伤严重,如今不过是强靠魔气和小弟的命源缝补拼合。一旦失去这具新身体,魂体崩散,您便没有第二次复活的机会了。”
“……呵。”
尘文简冷笑:“这就是你给为父上的枷锁?”
“救您是小弟的遗愿,他虽然并不视我如兄,可我认他是兄弟,自然要为他弥补缺憾。尽管如此,我也要为苍生考量。”尘悄云淡淡地说道。
“吾儿果然还是那个正道栋梁。”
尘文简斜了他手中的珠子一眼,忽然拈过一颗攥住。
尘悄云怔了怔,不明所以之际,就见他魔气爆发,如云的墨色顺着他的手臂源源不断注入珠子,少顷,整个珠子便被染成纯黑。
他将珠子随意抛向尘云离,琉璃顶锵然一声破碎,五彩的碎片如雨坠落,墨珠悄然融入少年停止起伏的胸膛。
“我不喜欢束缚,所以,醒来吧,吾……云离。”
最后两个字,他念得很轻,还有一点错觉般的温柔。
……
好不容易熬到上班时间,尘云离八点准时坐在工位上,签到打卡后立刻登录邮箱,翻到第一篇未审核论文,点击标题后方的标签,开启第二轮审核。
全程用时三十秒,一气呵成。
开启第二阶段有三十秒的倒数,系统温柔提醒:“开启第二阶段审核后,审核员将进入原始时间线,成为主角尘文简次子尘云离,融合他的全部记忆和经历。这个过程会持续十分钟左右,审核员将全身心代入到角色当中,请注意守住心神,不要迷失。”
“明白。”
尘云离答应得爽快,系统也不再废话,倒计时一结束,他便眼前一黑,紧接着在一种魂魄离体的错觉中进入一具全新的躯壳,开始融合……或者说切身经历他的一生。
他诞生于凄风冷雪的夜晚,因家中孩子太多而被父母遗弃在路旁,是几个乞丐救了他,自己也以乞丐身份活到五岁。
五岁那年,他所在的边境城镇爆发雪灾,一夜之间冻死了数百人,包括他的几个亲人。他蜷缩在亲人尸体间等死之时,一只干净漂亮的手伸过来,拎猫崽似的将他提了起来。
那人长得很好看,另一只手牵着一个漂亮的小哥哥。
然后就是长达一百多年的得与失。
尘云离在尘文简身旁受尽宠爱,兄长也多让着他,可他只喜欢父亲,不喜欢兄长,因为父亲总是夸奖兄长,对他却只有逗弄宠物似的迁就溺爱。
后来父亲死了,兄长离开,他怀揣着一个执念行走人世,做着被所有人斥为痴心妄想的事。
他的兄长也是这样想的,到他死前都还在劝他放下。
可他没有放,这一回妥协的仍然是他的兄长。
就像幼时他任性撒娇,大雪天要吃十里外百香铺的点心,他十一岁的兄长也冒雪去为他买来。
就像他要杀他兄长,他的兄长还一直暗中派人保护关照他。
就像他求兄长用自己找到的方法复活十恶不赦的父亲,兄长也沉默应下……那样。
合眼的前一秒,尘云离觉得自己真是个蠢蛋,一生平庸,一生被他人庇护在羽翼下,明明有更好的选择,偏要去走最崎岖的路。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与执着,本不该用在这些地方。
可是天杀的,为什么他仍然不觉得后悔?
是啊?为什么他不后悔?
意识渐渐回笼,尘云离肺都要气炸了,想把原时间线的尘文简踹一顿再塞进木桶里,从封剑塔顶扔下去。
然后,在醒来的前一秒,他真的听到了尘文简的声音:
“……苏醒吧,云离。”
……
……
……
他居然有脸叫我云离!
尘云离猛地睁开眼,反射着斑斓彩光的琉璃碎片如倾泻的星河从头顶坠落,尘文简一袭黑衣,随星河流淌的方向朝他走来。
他身旁还站着个白衣美男子,不知为何又惊又喜地看着尘云离,张了张嘴,似乎打算说什么。
尘云离却无心关注这些,他手掌撑地跳起身,磅礴的魔气从体内迸发,化为云雾盘旋缭绕。
看着已经走到自己身前的尘文简,他冷笑一下,抬腿——
“咔”一声踹上了他的膝盖。
第025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二十五)
“啪!”
这是鞋底与膝盖骨碰撞的声音。
“咔嚓!”
这是骨头错位的轻响。
尘文简散漫的笑容僵在脸上, 右腿一折朝旁边踉跄,姿态如玉山倾颓般的优雅,丝毫不见狼狈。
尘悄云也在小弟的举动下愣住, 只是潜意识里对父亲新生的脆弱躯壳的关注, 令他条件反射地扶住跌倒的父亲,以免他摔在地上, 再把其他地方的骨头摔折。
尘文简足足愣了五秒,才被腿上尖锐锥心的剧痛惊醒,他冲尘云离茫然眨眼, 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张口就是一句:“吾儿可是被为父的魔气侵蚀了神智?”
“谁被侵蚀神智!”尘云离活动腿脚,转动脖颈,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 说话间周身魔气流转翻腾, 犹如阴天黑云下沉沉涌动的海潮,“我清醒着呢!再没有比现在更清醒的时候了!”
说着,他看了看尘文简完好的左腿, 脚尖又开始蠢蠢欲动。
“……咳。”尘悄云清清嗓子,“小弟,你千辛万苦才寻到复活父亲之法,父亲得以重生也是借了你的命源。你万不可因一时之气而让从前的努力毁于一旦。”
尘云离转动眼珠,本就偏圆偏大的瞳仁如今更是暗如点墨, 黑漆漆的透不进一点光线。
尘文简为他注入的魔源太过强盛, 虽然并没有真正影响到他的性情,但他的身体却免不了收到改造, 原先偏俊秀亲和的长相,此时却显出了一种锋利的魔魅感。
像极了初入魔时的尘文简。
尘悄云被他瞥得心头微凛, 紧接着升起一股疑惑,又干咳一声:“咳。不过,小弟你不是才醒,缘何会生父亲的气?”
“哼。”尘云离双手抱肩,耷下卷而长的睫毛,觑着尘文简说:“没什么,只是睡了一觉起来,忽然把以前的事想通透、想明白了。我这位好父亲可从没拿我当儿子过,一直把我当猫儿狗儿似的养。若我真是猫猫狗狗,自然喜不自胜,可我是人,不明白的时候还能将糟糠当盛宴,一旦明白,就只觉得恼火了。”
尘悄云薄唇微启,这位一向宽厚仁慈的正道魁首似乎想为他不做人的老父亲辩解几句,但尘云离一挥手,他便闭上了嘴。
“他养了几十年,我还他一条命,算是两清,踹他一脚不为过吧?”尘云离道。
“……不为过。”
“既然如此,我不想当他儿子,不想做回他手底下的猫猫狗狗,是不是也很正常?”
“……很正常。”
尘云离点头:“好,那我现在要离开了,请让路。”
尘悄云扶着老父亲退开。
他还是如从前那样,弟弟说什么就是什么,被一径牵着鼻子走。
正当尘云离昂首阔步准备离开时,尘文简突然轻轻笑出了声。
尘云离眨眨眼,还没问他笑什么,就见他一手搭着大儿子的肩膀,另一手扶着错位的膝盖骨“咔嗒”掰回原处,随之而来的痛楚并未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唯有鬓角的薄汗彰显了不适。
尘文简拍拍尘悄云手臂,挣开他的搀扶,懒懒散散走到尘云离跟前。
他揣着手,头不动,只用眼神上下打量自家这堪称性情大变的小儿子,视线最终停留在他浓黑的眸底,一边看,一边慢慢扬起唇角。
“看什么?”尘云离有些别扭,抿了抿艳色的唇角,“很惊讶我如今对你的态度?”
“还好。关于此事,我略有猜测。”尘文简说完,抬起一只修长精致的手,缓缓抚向他的眉眼。
尘云离下意识就要避开,身旁黑雾涌动,也在抗拒他的碰触。
却见他眉峰微挑,低低“嗯”了一声,尘云离就像被无形的绳索捆住似的,僵在原地动弹不得。护主的黑雾自然也凝滞在半空与他的袖袍间,将他映衬得如同一幅浓墨重彩的壁画。
尘文简如愿以偿触上他的眉头,指尖如笔如刀,沿着长眉轻扫,从微翘的眼角划过眼皮,而后描摹着挺翘的鼻峰,直至点在柔软的妃色唇瓣上,轻巧敲了两下。
被他摸过的肌肤有点发痒发麻,尘云离皱皱鼻子,使用唯一能用的声带:“你做什么?调戏我?”
“傻话。”尘文简屈指弹他额头,“我是在确认你的骨相。”
尘云离翻了个白眼:“你怀疑我不是你儿子?”
“怎么会,我只想确定一些事。”尘文简迈进一步,逼到他身前半米以内,轻抚的手覆上他半边脸颊,掌心温凉,“吾儿,云离,你与为父,可是做了同一个梦境?”
尘云离的呼吸停顿了一下。
是了,系统说过,审核第一阶段发生的事会以梦境形式灌输给重要剧情人物,尘文简是其中之一。
按照系统的说法,第一阶段的“剧情”相当于公式的必要推导条件,但条件齐备后,具体能推导出什么结果,却还要看角色的个人选择。
尘云离和第一阶段的尘文简只相处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这些经历又成了原时间线尘文简的梦境,对他能造成多少影响其实是个玄学,尘云离再自信,此时也有些没底。
当然,他心里没底也不全是他自己的问题,退一万步讲,难道尘文简就一点锅都没有吗?
看看他现下的模样,苍白似鬼,俊美得令人不敢逼视,一身气场如魔如妖,搁救赎文片场都只能作为反面教材,用他的无可救药来衬托主角的迷途知返。
试问哪一个脑子正常的人,在面对这种反派教科书式的人时,心里能不犯怵?
反正尘云离不能。
片刻的出神,让尘云离的呼吸心跳都有些加速,而这正是尘文简需要的答案。
他忽然眉眼俱弯,笑得格外灿烂,灿烂得就像死前拔剑指向尘悄云,挑衅他——要么杀了自己,要么与天下众生同葬一样。
尘云离耳后寒毛霎时根根立起,不及反应,眼前忽的一花,原来是在旁观察情况的尘悄云也被惊到,一个箭步挡到了他跟前。
“父亲,冷静。”
尘悄云抬手拍了拍尘云离的胸口,解除尘文简的禁锢,随即搂着他的腰倒退好几步,掌心辉光一闪,竟是直接拔出了佩剑长青。
几乎是同一时间,尘云离选择缩到他怀里,瘪着嘴说:“哥,他笑得好像一顿能吃三个小孩!真吓人!”
尘悄云:“噗嗤……咳咳。小弟,切莫胡说。”
尘文简的笑容再次僵住,但这一回解封得很快,神情恢复原先的散漫。
他重新揣起手,目光掠过大儿子寒芒轻吐的灵剑,沉沉压在尘云离身上。
那一瞬间,尘云离恍惚以为自己被一头凶兽扑倒,巨大的掌爪按在他心口,利爪探出,压着他的肌肤,力道温柔,却又随时准备将他钉死在地上。
在这种荒谬而难以驱散的错觉中,尘云离听到尘文简说:“云离,我知道是你。这一回,不是梦了。”
闻言,尘云离愕然地瞪大眼睛。
……
走出封剑塔底,初春的风扑面而来,带着远方雪融冰消的清气。
尘云离在尘文简的指导下笨拙地收拢溢出体外的魔气,由于自己的性命和他渡给自己的魔源挂钩,先前他要离开的理由站不住脚,只能暂时留下。
大抵是因为全身心融入“尘文简小儿子”身份的缘故,他一想到以往尘文简是如何对待自己,尽管明白他对自己亦有救命和养育之恩,心里仍不免憋闷难受。
活得太清醒就是这点不好。
正因如此,尘云离一直闷闷的,直到出了塔底也没搭理尘文简,只跟着从始至终都一心一意对待自己的尘悄云。
“哥。”他扯住尘悄云衣袖,“我饿了。”
尘文简看见这个熟悉的动作,挑高了眉毛,广袖下指尖微动,最后却只是捏住袖角用力摩挲。
“想吃什么?”尘悄云反手牵住尘云离的手腕,跟弟弟说话时,语调都柔和三分。
尘云离想也不想就答:“百香铺的点心!”
尘悄云的神色微微凝滞,旋即无奈一笑:“百香铺很多年前便关门了,不过我会蒸桃花饼,现下正是桃花盛放的时节,我做一点你尝尝?”
“好。”尘云离笑眯眯答应。
他本也不是真想吃这个,只是某一瞬间怀念惊心,方令他脱口而出。
“这座山上何来桃花?”尘文简慢悠悠地插话,他拨了拨散乱的黑发,发丝如瀑自鬓边垂落,衬得面颊愈发苍白,唇色尤为浅淡,妖异而蛊惑。
“山下有一片桃林。”尘悄云指给他和尘云离看。
山脚南面确有一片桃林,从山顶看去,只见大蓬粉色氤氲漫染,如云蒸霞蔚,美不胜收。
“太远了。”尘文简摇头。
尘云离正想说他们都会法术,这点距离顷刻便能越过,就见尘文简掐指成诀,玄色衣袖翻飞,袖摆上华美的织金纹路轻轻一闪,井边便忽然有三五棵桃树破土而出,眨眼间从幼苗长成老树,枝延叶蔓,花朵吐露芬芳。
尘文简漫步上前,随意折下两枝来,一枝抛给尘悄云。
“喏,你的桃花饼材料。”
另一枝则被他挽在臂间,掐下开得最漂亮的一朵,簪在尘云离耳边。
“听闻世间文人素喜春日簪花,视为风雅之事。”尘文简比尘云离高半个头,垂眸便能看清他的面容,果真人面桃花,相映相衬,“不错。”
他的手指从尘云离耳垂上抚过,声音里含着轻浅笑意,如花间流泉,澄澈而瑰艳。
尘云离的耳朵瞬间红透。
一旁,尘悄云看看自己手里长得横七竖八的花枝,再看看小弟耳边娇艳的花朵,叹了口气。
真是双标得明明白白。
两边都是。
第026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二十六)
尘悄云独自在山上生活, 虽然已经修炼到辟谷境界,但偶尔闲极无聊,也会买些食材自己做饭, 吃不完便散给山下的百姓, 以至于方圆十里人人都认得他,三不五时便给他送些东西过来。
尘悄云拒绝了大半, 也有一些实在推拒不过,都收在厨房里,柴米油盐、糖醋酱料甚至面粉大米, 应有尽有。
桃花饼工序不多, 做起来简单,且不容易做得难吃。
尘悄云婉拒尘云离帮忙的请求,让他到院子里坐着, 顺便看着父亲。
尘云离虽然仍有点别扭, 不过考虑到尘文简如今的性情和实力,也担心他出山去再次打破人间好不容易得来的和平,便同意了。
于是院子里就出现了这么一副景象——尘文简悠哉悠哉地喝茶, 尘云离一脸严肃地盯着他。
“呵。”尘文简转动茶杯,目光掠过青碧色的茶水,落在他一眨不眨的明眸里,“本来眼睛就大,再瞪便脱眶了。这么怕我离开?”
“是怕你搞事。”尘云离一本正经地纠正。
尘文简笑了笑, 不置可否, 只是翻开另一只杯子倒满茶,推到他手边。
“行了, 一直这么瞪着眼累不累。我不会跑的,只要你还在这里, 我哪儿都不去。”
尘云离端起茶杯凑到嘴边,喝之前狐疑地挑眉:“当真?”
“唉。”尘文简夸张地叹了口气,“吾儿如此不信任为父,真是伤透为父的心。”
尘云离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低头抿了口茶。
茶水入口,化作一股暖流淌过喉管,熨帖心肺,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冷得像是一块寒玉,不似活人,倒也没有死去的感觉。
他的呼吸和心跳都很薄弱,尤其是后者,手掌按上胸口,要隔很久才能感觉到一点微薄的震颤,跳动的也不是心脏,而是一团微微涨缩的火焰,火焰本身冰冷,所以赖此维生的身体自然不甚温暖。
那是尘文简的魔源,是曾经的天下动乱的源头。
尘云离忽然生出一种微妙的感觉。
“在想什么?”
一点柔软的触感戳在眉心,尘云离眨眨眼,猝不及防地被老父亲素白的手戳中额头。
这只手不久前还是冰凉的,现在却有了些许暖意,指尖也浮起淡淡的血色。
尘文简体内燃烧的是尘云离的命源,原来赋予生命的根基不同,生命本身也会有莫大的差别。
“我在想,哥的桃花饼什么时候能蒸好。”
尘云离拨开他的手。
话音刚落,就听厨房里的尘悄云道:“还要一会儿,小弟若是饿了,让父亲用法力结几颗桃子给你充饥。”
尘文简:“?”
看到刚才还人五人六跟自己调笑的老父亲此刻满脸懵,尘云离忍俊不禁:“我哥是不是正道魁首当久了,对谁都一副物尽其用人尽其能的态度?”
“或许吧。从前没发现他有这种癖性。”看他笑了,尘文简也微微弯起嘴角,“想吃吗?桃子。”
“唔。”尘云离无可无不可。
尘文简就当这是肯定回答,懒懒抬手拂过头顶的桃枝,很快,一颗桃子吹气似的涨大、饱满,轻巧落在桌上,咕噜噜滚到尘云离手边。
尘云离刚拿起,就被两根玉雕似的手指按住手腕。
他挑挑眉:“怎么,不是给我的?”
“是给你的,”尘文简笑了笑,“不过你要分我一半。”
尘云离斜睨他:“你明明可以一口气弄出几百颗,为什么非得要我手里这一半?”
跟男人分一颗桃子,总让他想起某个古代典故。
“为什么?”尘文简托住下巴,似乎被他问住了,“入魔之后,我素来随心而为,说得通俗一点——千金难买我乐意。”
说罢,他向尘云离弯了弯眼睛,那两根从尘云离腕上挪到桃子中间轻轻一敲,桃子顿时一分为二,被他拈走半颗。
入魔……还真是找了个万能借口。
尘云离面无表情地啃桃子,拿脆甜的桃肉当做他来嚼。
又过片刻,厨房门从中打开,尘悄云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点心走向两人。灶台旁的油烟气尚未散尽,环绕在他左右,却如天宫的云雾,为他添了几分飘渺仙气。
桃花饼其实就是用揉了花汁的面团蒸成的面饼,里面有一层红枣泥馅儿,表面撒着白芝麻,一口下去油润清甜,不算惊艳,是很家常的味道。
尘悄云将面饼捏成一朵一朵的桃花,摆在白瓷盘里,边上掐了几朵真花装点。
尘云离拈起一块慢慢咬下,有湿润的热气自饼中溢出,在唇齿间游荡,溢出温暖的甜香。
吃下这块饼,他感觉五脏六腑都被熨暖了,盘踞在心口的魔源也微微震颤,燃烧得越发旺盛。
“味道如何?”尘悄云倒了杯茶递与他,羽睫微闪,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期待之色。
“嗯,很好吃。”尘云离打量着手中缺了一角的桃花饼,脑海中浮现出的是本以为早就被遗忘的童年记忆。
一二年级的自己,放学后骑着单车飞奔出校园。街道两边有许多小吃摊,有几个他常光顾。
每次经过,他也不刹车,按着车铃叮当叮当地响。老板听到声音便熟练地抓起提前做好的东西——有时是烙饼,有时是炸串,径自朝前伸去。
他骑着车滑过,抄起就走,只留下满地叮叮当当的声响和一句“明天再给钱”。
尘云离笑眯眯地咬下第二口:“是让人怀念的味道。”
这便是喜欢的意思了。
尘悄云垂眸微笑,心满意足。
是夜,星河壮阔,云与星光都很低,仿佛唾手可得。
尘悄云在自己的房屋旁新造了一间小木屋,放两张床,点三盏灯,照得满室通明。
尘云离在屋子里转了半圈,指着那两张并排的床榻问:“今晚我和尘……和父亲一起睡?”
尘文简揣着手站在他身后,闻言,挑了挑眉。
“不。”尘悄云摸摸他的头发,“我和父亲住一间,你睡我的屋子。山上条件有限,委屈你一夜,明日我给你造一间更好的房间。”
一听不用跟尘文简同屋,尘云离高兴坏了,摆摆袖子就要往外走,经过尘文简身旁时,却被他像拧小猫似的捏住了后领,稍微使力便扯到跟前。
“干嘛?”尘云离要是长毛,这会儿已经全炸开了。
“吾儿心系天下,防着我这个曾经无恶不作的父亲,为父不怪你。”尘文简先是同尘悄云说话,旋即垂眼看向尘云离,指尖点点他的脑门,“不过为父的个性你也知道,喜怒不定,随心所欲。万一为父夜里想不开,打算重拾旧业,悄云,你拦不住我。”
听到这话,尘悄云霎时眉峰深锁,心里一凛。
“……你在逗我吗?”尘云离狐疑地瞅他。
尘文简松开他衣领,微微弯腰,整张脸几乎贴到他脸上,眼底笑意未散,还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慵懒,却看不出半点玩笑意味。
尘云离忽然心口剧震,体内的魔源激烈涨缩翻涌,搅得他心神不宁。
这家伙……貌似是认真的。
尘云离一抿唇,扯住他的衣袖:“那你想怎么样?”
“很简单,让我高兴就好。”尘文简瞥了眼他纤细的指节,再次看见这个熟悉且亲近的动作被用在自己身上,他身心愉悦,“就像现在这样,你留在我身边,我便高兴。只要我一直高兴,自然对毁灭世界没什么兴趣。”
尘云离:“……”
尘悄云:“……”
好欠揍一男的。
见两个儿子毫无反应,他慢条斯理地直起身,将没被抓住的那只手背在身后:“你们以为如何?”
尘悄云率先反应过来,平静地质问:“父亲这么在意小弟,却不珍惜他带给你的第二次生命?”
尘文简迎上尘云离的目光,他气呼呼地瞪大眼,明媚鲜活,生动可爱,与梦中的少年别无二致。
他眼瞳沉黑,如暗夜下汹涌的海潮,冷静与疯狂,仿佛只差一线。
但梦里那些隐秘晦暗,幽深暧昧的心思,终究还是被他尽数压回心底,留给尘云离的就只有散漫一笑。
“为父可从未想过重生,这不过是你们的一厢情愿。”尘文简撩起尘云离一缕鬓发,乌黑的软丝绕在他指尖,黑白分明,凛然相衬,“人都没了,我要这条非我本意的命有何用?”
“……”
尘悄云是老实孩子,他不理解疯批的精神世界,无言以对。
尘云离却是见识过尘文简真性情的——在相对安稳的环境下,在他发疯之前。
那时的他已经很难招架,如今的他只会把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一原则推到更加极致的境地。
尘云离虽然仍旧恼火他从前对待自己的态度,不过正事要紧,没必要在这种小地方逆着他的毛撸。
思及至此,尘云离叹了口气:“那你想怎样?”
见他服软,尘文简微微一笑,抬脚轻踹离自己最近的那张床的床腿,整张床顿时崩解消散,化作满地木屑。
他再一挥手,碎屑被夜风卷出了窗户,洋洋洒洒落地,仿佛在星辉里下了一场金褐色的雪。
尘文简俯身捏了捏尘云离的脸:“云离,今夜我们抵足而眠。”
尘云离不满地鼓脸,他顺势收手。
尘悄云默默背手——拳头硬了。
那可是他花了两个时辰做好的床!
……
熄灯就寝之前,尘云离还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都是男人,睡一张床很正常,以前又不是没睡过。尘文简在世上翻云覆雨几百年,见过的美人数不胜数,料也瞧不上他。
何况,他们还有养父子这一层身份,尘文简待从前的他也不怎么走心,没道理这会儿对他生出什么不可言说之情。
尘云离在心内唠唠叨叨了一大堆,真躺到床上,躺到尘文简身边时,所有纷乱复杂的心绪霎时沉淀了下来,他的心奇妙地安静下去,稳当得一闭眼,睡意就来敲门。
尘文简睡前脱去了外面那件华美的织金玄色长衣,内里的意料是柔滑的丝锻,发丝铺叠其上,冰凉顺滑,有意无意地贴着尘云离的身体。
蓦地,他翻身面向尘云离,一道阴影倾斜着将他完全笼罩,仅剩的一点微薄光线被彻底阻隔在外。
他睡在寂静的黑暗里,如陷深渊,恍然以为身旁盘踞着一尾金瞳黑龙,护食似的用尾巴将他层层盘绕。
尘文简没有碰他,只将眼神投注在他面上,宛若有千斤之重。
尘云离被盯得浑身发麻,忍了好半晌,终于忍不住伸手捂上他的眼睛。
“睡吧,我不会跑。”
“你还没同我说……”
“说什么?”
“……”
“……睡吧,尘文简。明早见。”
“嗯。”
第027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二十七)
你永远可以相信尘云离的睡相。
清晨, 难得睡了个无梦的好觉的尘文简被屋外动静惊醒,感受到身上各处传来的压迫、禁锢感后低头一看,脑海中不由自主冒出了这句话。
尘云离睡得四仰八叉, 手臂缠在他腰部和脖颈上, 左腿穿进他小腿之间,紧紧贴着从腿肚到脚踝的位置, 脑袋则搁到他颈窝里,呼吸绵长温热,尽数喷洒在他颈侧。
尘文简仿佛变成了一只超大号的布偶, 被他毫不客气地拥在怀中, 力道很大,不仅毫不温柔,甚至有种理直气壮的霸道。
看着他安心熟睡的脸蛋, 尘文简顿时将外面的骚动抛在脑后, 伸出指尖点了点他挺翘的鼻尖,还颇为恶劣地掐住他鼻子,想看他几时会被憋醒。
尘老父亲并未察觉这一举动暗藏的孩子气, 以及一点专属于年少时期,对喜爱亲近之人常有的捉弄之意。
然而尘云离并没有醒来,在被憋醒和被吵醒之间,他选择张开嘴巴呼吸继续睡,甚至打起了惬意的小呼噜。
尘文简忍俊不禁地松开他的鼻梁, 指腹擦过他微凉丰润的肌肤, 点在他唇上,流连不去。
“唔……蚊子!”
迷迷糊糊间, 尘云离“啪”一声拍开他的手,随即挠了挠发痒的唇瓣, 紧闭的眼睫慢慢掀开一条缝。
光从门外散射进来,落到床上,先染了尘文简一身,被挡去大半,然后才映入他的眼帘。
于是他先看到尘文简晕着金边的黑亮长发,之后是他近在咫尺的脸。他长长的睫毛半笼着瞳眸,懒散的波光在眼底流转,犹如浮覆薄雾的海面,这也让他的视线有了近乎实质的重量,投到尘云离身上,便让尘云离的睡意散了大半。
“早。”尘文简微笑着向他打招呼。
“早……你怎么离我这么近?”尘云离声音沙哑,尾音带着一点黏糊的撒娇意味。
他一边说一边低头,自己手脚并用抱着尘文简的画面让他余下的睡意也散了个干净。随之复苏的五感使得许多被他忽略的感觉席卷而来,他能嗅到尘文简发间凛冽的香味,丝锻衣料下温热的肌肤和紧实的肌肉,还有发丝蹭在耳边的凉滑。
尘云离“嗷”一声弹开,后背重重撞在墙上,涨红了一张脸:“你你你……”
尘文简慢条斯理地坐起,抖了抖宽大的袖摆,他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道:“我从不知你的睡相这么糟糕,以后无论如何都要禁止你与他人同床。”
“……这是重点吗?”尘云离瘪嘴,默默拉好微敞的衣襟,“你明明该是很警觉的人,就这么让我……抱了一夜也不退开?”
“嗯,你这句问的是重点。”尘文简弯起指节揉了揉太阳穴,“我似乎并不防备你,反倒在你身边睡了个少有的好觉。”
“……真的假的?”尘云离不信。
迎上他怀疑的视线,尘文简睫毛轻闪,故作受伤:“为父在你心中究竟是多么不值得信任,以至于我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你心生质疑?”
“……”
你说为什么?
尘云离脸上明晃晃挂着这句话。
“唉。”尘文简长叹一口气,“罢了,子不教父之过,为父……”
“……闭嘴。”他刚开个头,尘云离就被他念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当即手动捂嘴闭麦。
没有了尘文简存在感极强的叨叨叨,尘云离终于听到屋子外面的嘈杂声,忍不住竖耳聆听。
“先生,还请您下山处理,此事……实在是超出了我们的能力范围。”一道温柔的男声如此说道。
尘悄云沉吟片刻:“若你所言为真,我确实该到现场看看。不过,你方才说有一位卜算大家提前卜出此事,提醒了你们,才将损失降到最低。不知这位先生是何人,现在此处?”
“先生尊姓娄,名唤知昔。他早年因窥探天机而双目俱盲,现下正客居在我玉阳天宗门内。”
“我知道了。你先到另外几处报信,稍后我会动身赶往天宗。”
“多谢先生!”
对话到此戛然而止,伴随着一阵利器划破长空的轻响,略显吵闹的杂音悄然落地。
片刻后,尘悄云缓缓敲响房门:“父亲,小弟,醒了吗?”
“醒了醒了!”
尘云离着急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等尘文简回应和下床,便径自从他腿上跨过,轻巧蹦到了床下。
素色衣摆掠过尘文简大腿,他的眼眸暗了暗,看着尘云离劲瘦的腰身,指尖揪住被单,强行压下把他圈回来扣在怀里的冲动。
这时,尘云离打开了房门,尘悄云立在晨风间,衣袂翻飞,恍若谪仙。
“哥,怎么了?”
“先去洗漱,我做了早点,有虾饺和灌汤包。”尘悄云同他说话,语气比方才跟人交谈时并无多少起伏,却显得更珍重温和。
“好。”
尘云离笑眯眯点头,正想问他有没有新的洗漱用具,他便若有所觉地回身指向水井旁边。
井还是那口井,石壁与护栏做过加固,却仍是旧时模样。
井边放着两张板凳,一张放着一套洗漱用品,包括毛巾、竹刷和青盐。
其实修炼到尘文简和尘悄云这个境界,早已尘土不染身,不需要特意清洁。但修行之路寂寥,时常会有处于生死之间的错觉,坚持做一些琐事可以锚定自己的精神状态,不至于被漫漫仙途磨灭人气。
“多谢哥,那我先去洗漱了。”尘云离单手拎起衣摆兴冲冲往外跑,跑到一半回头:“哦对了,忘了说,哥,早上好。”
尘悄云微笑点头。
尘文简望着感情甚笃的兄弟二人,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他们过往的剑拔弩张——准确说来,是尘云离单方面的剑拔弩张,尘悄云一贯纵容他,便如此时。
他以前瞧着有趣,故意对尘云离说他哥的好话,对尘悄云说他弟的坏话,拱完火不忘两处拉偏架,实打实的将他们当成解闷逗趣的玩具。
如今想起过往,尘文简不由得扶额。
早知会有那场梦,他的小儿子也因为这场梦而性情大变,他以前就少作点死了。
入魔以来便只苦别人,从没苦过自己的尘文简难得生出几分懊恼。
果然啊,人总会被自己不同时期掷出的回旋镖扎得体无完肤。
待两人都洗漱完毕,一家三口围坐在木桌旁吃早点,尘云离才问起先前听到的对话。
彼时,他一支筷子串虾饺,一支筷子扎灌汤包,左一口右一口吃得香甜,询问起事情来倒是颇为认真。
他还没想好如何推进第二阶段的审核任务,毕竟完全体的尘文简看上去再随和,那也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魔头,虽然重生后因为那段被压缩成梦境的记忆而有了点改变,却不多,尘云离不可能将希望全然寄托于此。
在此情况下,他只能先跟着尘悄云走“主线”。
听尘云离问起,尘悄云动作一顿,余光斜向尘文简。
“我不能听?”老父亲眼皮子都不抬,散淡的口气隐隐透着寒意。
“并非如此。”尘悄云摇头,“只是此事与父亲有关,我需要斟酌一下措辞。”
“哼。”
尘文简本就因为尘云离的差别对待而烦闷,再看大儿子的吞吐踯躅,心内怒意更盛,执筷的指间缭绕起水流般的黑气。
他正要发难,一双筷子突然斜出旁侧,将一只虾饺塞到他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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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文简一愣,下意识嚼了两口,鲜美的虾肉裹在微甜的饺子皮内,加上这是尘云离亲手喂给他的,味道堪称惊艳。
“说话就说话,好端端的发什么脾气。”尘云离用一只饺子给他顺好毛,看向尘悄云,“别理他,哥你照实说。”
尘悄云看了尘文简一眼,他正在把笼屉中个头最大的几个虾饺挑到尘云离碗里,对他将要说的事毫无兴趣。
尘悄云暗暗松了口气。
“是这样的。修行界原本有五大宗门,分属东南西北中五州,环绕人间王朝,镇压龙脉与人道。”尘悄云微妙地顿了顿,“不过这五大宗门都在百年前为父亲所灭,山门崩毁,不复原貌。”
“一帮沽名钓誉之徒,灭了就灭了,吾儿要同为父翻旧账?”尘文简拿起醋碟,懒散地问。
“五大宗门确实德行不良,虽然我不赞同父亲的做法,毕竟宗门内尚有许多不明内情之人,实不必做到如此。但我提起此事,并非为了翻旧账,而是这五大宗门的山门出事了。”
闻言,尘云离和尘文简齐刷刷看了过去。
尘云离咬一口虾饺,嚼嚼嚼:“五个已经作古的门派,又在闹什么妖?”
“不是他们闹妖,是他们山门之下封印的东西在作乱。这五个门派的镇山大阵,本就是为镇压封禁所设,灭门后大阵破损,压不住,里面的东西便流出来了。”
尘悄云说着,屈指轻敲桌面,法力绕过指节,在桌上映出五幕画面。
照这些画面的相似程度,如果他不特意提醒,尘云离甚至会以为那是同一个地方发生的事。
被夷为平地的山丘上,残留着五大宗门的废墟,随处可见的魔气萦绕在残损的石柱高墙之间,依稀可见宗门本身的壮阔繁美,以及破坏这份美丽的力量的强大。
山体有多处粗大的裂缝,缝隙下方就是纵横交织的地脉,在画面里正如火山口般喷涌出金红色的熔岩。
流火笼罩满山,带起的厚云黑压压垂在山顶,沉闷的雷鸣从远处翻滚而来,仿佛战场上的擂鼓声。
那些流动在山体内部的烈焰自带浩然之气,可尘云离看得越久,就越觉得里面透出一种不祥之感。
“原来五大宗门底下镇封的是这东西。”尘文简摩挲着下巴,饶有兴趣,“看来我真是干了件捅破天的大事,符合我魔头的身份……嘶!——”
他话音未落,手臂上便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原来是尘云离揪着他一块软皮用力拧动、旋转,面无表情。
“好好好,我不说了。”尘文简痛得精致的五官都微微扭曲,“你先把手松一松。”
“哼。”尘云离撒手,“哥,那是什么?”
“幽邃魔渊,也称作魔脉。”尘悄云神色凝重,“据传那是远古时期一位天魔的躯壳所化,有着非比寻常的蛊惑之力,能轻易使一心修行的修者堕入魔道,也能令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一夜之间得到强大的魔力。曾有人说,父亲之所以入魔,又在入魔后拥有如此实力,是因为找到了幽邃魔脉。”
尘文简冷笑:“放屁。一群对修行之道一知半解,毫无建树的废物,自然觉得所有比他们强的人都是借助了外力。内省是一种珍贵的品德,很明显,他们没有。”
“其实……人家说得也不算错。”为免他气得折断筷子,尘云离给他夹了个包子消气,“你确实找到了魔脉,只不过因果反了,你还一心破宗灭门,把常人眼中更加重要的魔脉忽略了过去。”
“对于无用之物,我一向不关注。”尘文简抹去桌上的画面,“什么幽邃魔脉,看了就倒胃口。这事儿你自行下山解决,我不掺和,和云离在山上等你消息。”
“是……”
“等等!”
尘悄云正要答应,却被尘云离打断,他扭头看向小弟,就见他眯起眼睛,满脸写着“我想掺和”。
果然,尘云离的下一句话就是:“哥,我要和你一起去。”
第028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二十八)
“此事危险……”
短暂的怔愣过后, 尘悄云条件反射便想拒绝。
即使在远古时期,神仙斗法的那些年,幽邃魔渊的名气也令人如雷贯耳, 流传至今的许多邪魔乱世传说, 十个里有九个半脱胎于魔渊造的孽,危险程度不言自明。
然而迎着小弟亮闪闪的眼睛, 唇角期待的笑容,尘悄云满肚子考量都被压了下去,到嘴边的话随之拐弯:“此事危险, 下山后无论发生何事, 你都必须待在我身边,听我安排。可以做到吗?”
“当然!”尘云离拖着凳子蹭到他身边,双手往他胳膊上一环, “我可惜命了, 绝不会捣乱作死,哥你放一百个心吧!”
是吗?
尘悄云再是个宠弟狂魔,对他这番罔顾过去行为睁眼说瞎话的保证也产生了强烈质疑。
但吃下尘云离亲自夹的虾饺后, 他又选择性失忆,信了他的邪。
“既然如此,等吃过早饭,我们便一同前往玉阳天宗。”尘悄云向尘文简拱手,“孩儿会在山上设立禁制, 委屈父亲独自生活几日, 我们解决完此事便回来。”
“……”
尘文简神色不变:“你忘了我昨日的话?”
尘悄云一挑眉,看看尘云离再看看他, 提议道:“父亲是指小弟一定要留在你身边那句?孩儿没忘,但父亲不愿下山, 小弟又非要与我同行,不然……我为父亲造一个幻境,捏几个不同岁数的小弟放在里面陪着您?”
这话一出,尘云离被嘴里的灌汤包呛了个半死,尘文简也眼角一抽。
“嗯……这是个馊主意。”
内省是一种珍贵的品德,尘悄云不仅有,还很多。
掷下筷子,尘文简放弃兜圈子的打算,直截了当地道:“我对幽邃魔渊不感兴趣,但山中生活无趣得很,这次就当寻个乐子,随你们走一趟吧。”
“只为寻乐子?”尘悄云谨慎地问。
尘文简微笑:“你再问,为父不介意直接拿释放魔渊当乐子。”
好不容易挣得天下太平的正道魁首识趣闭嘴。
尘云离皱皱鼻子,决定帮自己可怜的老哥一把:“你可以跟去,但不许妨碍哥的正事。”
尘文简扬眉,他立刻提高音调“嗯”了一声。
“呵。”尘文简不太情愿地垂眼,“罢了。”
尘悄云见状,终于安心地长出一口气。
巳时初刻,一家三口驭云赶到万里之外的中州,中州最高的山峰与最长的河流汇聚之处立起一座巍峨建筑,大门上悬一匾额,玉阳天宗四个字写得龙飞凤舞,意态张扬。
“玉阳山上,玉阳河旁,玉阳天宗。”尘云离负手仰望,“起名的人真是偷懒的一把好手。”
闻言,尘悄云似乎有点尴尬,尘文简冷不丁背刺道:“你哥取的。匾额上就是他的字。”
由于尘文简的长相在修行界无人不晓,下山前尘悄云仗着尘云离相助,硬是给不肯改易相貌的他多套了三层衣物,连带戴了一张黑色的长面巾,将他身形样貌都修饰了一番,就连露在外面的眼睛与头发,也被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尘云离用颜料与饰品大肆妆点成他想象不出的艺术感。
现下的尘文简活脱脱一个异域怪人,不仅穿着古怪,还爱在眼睛上下左右画奇异的图案,任是谁来都无法把他跟从前的大魔王挂钩。
因为这事儿,尘文简心里窝着火,不舍得发在尘云离身上,只能逮着机会就给自家大儿子添堵。
所幸尘悄云宽厚,加上早已习惯自家父亲的乖僻性情,并不在意。
“名字……确实是我起的。”被小弟含笑的目光扫过,尘悄云有些无奈,“当时修行界百废待兴,需要我处理的事务不少,我不能将时间耗费在这种小事上,便就地取材了。”
“明白,可以理解。”尘云离点头,“都说字如其人,哥你平日那么随和温柔,没想到字的风格气质这么狂。”
尘悄云笑了笑:“让你们见笑了。”
三人一面闲谈,一面踏上天梯,朝宗门内走去。临到门前,有几束光从半空坠落,化作身着青灰色道袍的修行者,匆匆迎上他们。
“悄云先生,您终于到了!”为首的清隽男子冲尘悄云行礼,“这三位是?”
“我的朋友,云离,问剑,听说幽邃魔渊现世,他们也想出一份力,便随我一起过来了。”尘悄云简单介绍,尘文简用的是假名,他们在来的路上提前商量好的,“先说正事吧。那五处宗门旧址现在情况如何?”
因为担保的人是尘悄云,那三个修行者也没有怀疑,连忙将他们往里面引。
“情况不乐观。昨日那五座镇山大阵的力量彻底消退后,幽邃魔渊在地下的部分已经开始连接合流,地上部分亦有所加强。我们虽然尽力疏散了附近的百姓,也严禁修行者靠近,可……您也知道,幽邃魔渊对那些天赋不佳心术不正之人有着巨大的诱惑力,修行界正道如今元气大伤,青黄不接,实在守不过来。”
说话的人叫青珏,是玉阳天宗的副宗主,旁边两人分别是他的师妹青霏和师弟青络,皆是宗内管事。
三人年纪尚轻,行事却雷厉风行,即使十分崇敬尘悄云,也并未因此耽搁正事。
尘悄云问:“目下有多少人被幽邃魔渊所惑,堕入魔道?”
青霏一身青色裙衫,以轻纱覆面,只露出一双金褐色眼瞳,行止如流云扶风,看似柔弱,但背上两把几乎与她身高等同的长刀却大大削弱了这种气质。
她道:“截至当前,已知共有二十三人堕魔,十一人为普通百姓,余下皆是修行者。宗主和四位长老分别守在五大宗的山门旧址,已将他们全部拿下并控制起来。”
“甚好。”尘悄云颔首,进入正道魁首状态的他浑身散发出凛冽气场,“这五处哪一处情况最糟,我去看看。”
青珏与青络相视一眼,齐声道:“南州,张稽门。”
南州,在二三百年前有个古名,叫煌州。
尘文简的故乡。
尘云离忍不住看向尘文简,他的脸被裹得严实,睫羽低垂,也瞧不见眼神。
曾经的煌州在尘文简幼年时便因接二连三的天灾人祸变成了不毛之地,经过这些年的发展演变,应该比从前好了不少,否则也不会诞生五大宗门之一的张稽门。
张稽门以武称尊,盛产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武夫,起名能力和尘悄云在伯仲之间——因为创始人叫张稽,所以宗门便叫张稽门。
——这是来之前尘悄云为尘云离恶补的五大宗门常识之一。
“先生,今早张稽门下的山体土层被爆发的魔渊撕碎,魔渊彻底浮上地面,对于修行界的蛊惑能力加强了数倍。宗主正守在外面,阻止被诱惑而来的修行者靠近。那位提前算出魔渊现世的娄先生也已赶往查看。”青络继续报告。
娄先生……娄知昔。
尘云离脑海中浮现出一道身影,以及自己与他那玩笑似的赌约,心情复杂。
事实上,他之所以参与此事,跟找到尘悄云求助的人提到这个名字也有一点关系。
他要确定名字的主人是不是他认识的那位。
尘云离思索间,听到尘悄云又说:“发生这么大的事,宗主应该在宗门内设下了直达五大宗旧山门的传送阵。借用一下,我们要前往张稽门。”
“是。”
三人拱手行礼,引着他们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传送阵被嵌在练剑场中间,玉阳天宗所有弟子皆在此处待命。实力强大者负责轮流看守魔渊,实力较弱的就负责接应、后勤事宜。
丹师们片刻不停地炼制各种丹药,铸造师们接连不断地开炉打造兵器,同样是轮班制。被换下的人就抓紧时间调息,接班的人则全力施为,不敢有一点保留。
人人各司其职,忙而不乱。
以寻常修者的心性,很难长时间抵抗幽邃魔渊的蛊惑,因此负责看守的这批人换班换得很勤,几乎一刻钟换一轮,传送阵开了就没停过,光芒闪烁不停。
维持这样一座大型传送阵很费灵气,所幸玉阳天宗地下有三道灵脉,短时间内还能支撑。
“这群人便是当下修行界的精英?”尘文简低声嘲弄,“修为最高者不超过心欲一品,拿什么挡幽邃魔渊?”
“修友此言差矣。”青络听出他的讥讽,却不生气,“修行界真正的强者和天才几乎都被尘文简杀光了,若非悄云先生,我们这些人也活不到现在。纵然我们实力不佳,也有一颗守护天下的心,哪怕全折损在抵御魔渊出世的路上,我们也不会眨一下眼。”
青络与青霏颔首:“和平来之不易,大家十分珍惜,自然不惧为之而死。”
“哼,一群蠢……”
尘文简的嘲讽还没出口,尘云离就隔着面纱掐了他的麦。
“他一贯口是心非,说话难听,大家反着听就好。”尘云离笑眯眯地解释,同时借着衣摆遮挡狠狠踩了他一脚,“我们与悄云先生是至交好友,何况同在修行界,幽邃魔渊一旦现世,我们也难逃一死,必定会全力相助,还请三位不要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修友言重。”青珏淡淡点头,“事态紧急,没有寒暄的时间了,悄云先生……还有二位,这便动身吧。”
“好。”
尘悄云答应下来,习惯性牵住尘云离的手腕,将他带进传送阵。
尘云离顺手扯住尘文简的衣袖,他便也从善如流地跟了过去。
阵法周围彩光闪烁,再次发动,三人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其中。
留下玉阳天宗三位主事人收起正经八百公事公办的模样,对着尘悄云最后那个举动抠脑壳。
“那什么……我没听说悄云先生有这样两个关系亲密的朋友啊。”青络满脸困惑。
“谁知道呢?”青霏托下巴,“你几时见过悄云先生主动与他人有肢体接触?没准……那不只是朋友。”
青珏无奈:“……啧。门规第一条。”
“办完正事再八卦,了解!”
……
传送阵一明一灭,尘云离再次脚踏实地,已经是站在南州的土地上。
和玉阳天宗内一样,南州传送阵旁围绕着大量天宗弟子,都是年轻人,实力平平,依照提前做下的布置坚守于各自岗位,一面忍受魔渊深入灵魂的诱惑,一面阻止受到蛊惑的修行者靠近,不时还会与他们爆发冲突,打作一团。
张稽门已经彻底夷为平地,原先的山门废墟凹陷成数十丈宽,深不见底的暗渊,渊下正源源不断地涌出金红色熔岩,火焰流淌于其上,正随之侵蚀地层,朝东西北中四方延伸,欲与另外四处的魔脉合流。
玉阳天宗的宗主千月玖足踏双刀,立于魔渊上方,瑰紫色的刀气融入灵力,化作四道锁链悍然斩落,精准卡在魔脉蔓延的位置,极大的延缓它扩张的速度。
心惘三品,半步心玄。
千月玖是当今修行界中,实力仅次于尘悄云的人,虽然和尘悄云的心玄三品差得有点远,但也是现下唯一可以正面对抗魔渊的修行者。
四周涌动着莫名的氛围,滚烫的空气涌入肺部,烧得尘云离面颊泛红。一种莫名的冲动侵袭他的大脑,让他不由自主地将注意力放到身旁的尘文简身上。
思来想去,今日之祸还真的都是尘文简的锅。
五大宗门是他毁的,镇山大阵是他破的,大量实力不俗的修行者是他杀的,魔渊出世他是主要且唯一的推手,尽管这并非他的本意。
尘云离再次意识到原始时间线的尘文简给这个世界带来了怎样的伤害,尘悄云愿意为了自己这个弟弟将他复活,当真是宠弟宠得没边了。
一旦让世人得知尘文简还活着,尘悄云将立刻跌落神坛,从救世主变成第二个大魔头,没有任何商榷的余地。
而他尘云离,他要如何改变尘文简,如何完成第二阶段的审核任务?
想到这里,尘云离深深看了尘文简一眼。
“希望我出手帮助他们?”尘文简敏锐捕捉到他的注视,冰冷的双眸忽的一弯,“亲我一下,我便答应。”
说着,他伸出双指,点了点唇瓣,旋即动作一僵。
不好!幽邃魔渊居然影响了他的心性,将他心底最隐秘的欲/望勾了出来,让他在未加思索的情况下道出心里话。
修魔功法最擅蛊惑人心,他从前没少利用这种魔力性质引诱正道人士堕魔,谁曾想终日打雁,终被雁啄了眼。
尘文简屏息清除幽邃魔渊的影响,忽然有些不敢看尘云离和尘悄云的表情,说不上是因为窘迫或者其他,总之一言难尽。
尘悄云的神色比他的心情更一言难尽。
尘云离则是大受震撼。
“父、问剑/尘、问剑,”兄弟俩震惊之余,不禁异口同声地开口——
尘悄云:“此言……不妥。”
尘云离:“你个登徒子!”
尘文简:“……”
第029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二十九)
“……开个玩笑。”
最终尘文简还是用自己惯常的懒散笑容敷衍过去。
没有解释的必要, 何况越解释越显得他心思不纯。
“好笑吗?”尘云离的眉毛打了个结,要不是生理构造拦着,能打成九连环。
“不好笑?”尘文简避开他的目光, 看向尘悄云。
尘悄云条件反射一个“好”字就出口了, 半途被尘云离狠瞪回去,“笑”字的音只剩下前半截, 变成了滑稽的“嘻”。
他看见尘云离抬脚碾过父亲的脚尖,咬牙切齿道:“天王老子来了这话也不好笑。”
尘文简白着脸耸肩,于是尘悄云也闭上了嘴。
没有人再追问尘文简这个不合时宜的“笑话”因何而起, 正好玉阳天宗的第三位管事走过来, 他们便立刻心照不宣地开启了新的话题。
“情况如何?”尘悄云恢复他正道魁首的严肃,“千宗主撑持了多久?”
“已有一夜之久。虽然大大遏制了魔渊的扩张速度,但……”管事青尘神情凝重。
“无妨, 我去助他。”尘悄云回头, “问剑,云离,你们在此稍候。”
说完, 不等三人反应过来,他便拔剑掠上半空,在落到千月玖身旁的刹那挥剑斩向魔脉侵蚀的四个方位,剑芒吞吐如霞,将仍然顽强地向前延展的脉流钉死于原地, 摧枯拉朽。
而后千万束光芒自深渊下方迸溅, 交织成密集的蒺藜网,牢牢封锁已经暴露在地表的熔岩流。
正于魔渊的影响下苦苦维系理智的千月玖和众弟子同时身上一松, 紧攥着兵刃的手下意识收力,后知后觉感受到了浑身肌肉发出的抗议的酸痛胀麻。
他们脑子嗡嗡的, 过度紧张后突然放松带来强烈的眩晕与疲倦,许多实力弱小的弟子瞬间就跌坐在地,汗如雨下。
千月玖费尽力气的战果,尘悄云一剑就做到了,甚至做得更稳妥,更不留余地。
尘云离瞧着那四道仿若静止的魔渊脉流,恐怕它们得在这个状态下保持很长一段时间了。
“好强!”他又望向尘悄云,满眼亮闪闪的光。
尘文简觑他,咕哝道:“雕虫小技。”
半空中,千月玖收剑缓气,忽然以袖掩面吐了口血,胸口的绞痛略有缓解。
“多谢悄云先生相助。”
“客气了,先下去吧。”尘悄云搀着他落地,正巧迎上尘文简的视线,被他横了一眼。
我又是哪里惹着了父亲?
尘悄云不解,扭头看见尘云离略带崇拜的神色,恍然大悟。
“哥!”尘云离扑到他跟前,双手搭上他的臂弯,“你刚才那招好厉害!”
尘悄云眉眼含笑,揉揉他的头发:“得空我再教你,只要你愿意学。”
尘云离忙不迭点头。
虽说虚拟空间的物品和技能都带不进现实,但难得有机会,若能体验到修仙的快乐也算不虚此行。
千月玖来回看着两人,冷不丁问:“这两位是悄云先生新结识的朋友?”
尘悄云点头:“我和云离以兄弟相称,问剑……算是我们的前辈。”
“原来如此。”千月玖拱手施礼,“幸会。”
尘云离连忙回礼,尘文简本来无视了他,被尘云离一拽衣袖,才勉为其难地颔首回应。
简单认识之后,尘悄云和千月玖确认魔渊暂时不会再出乱子,便前往旁边临时建的木屋内休息,以及商谈接下去的行动。
进屋落座,千月玖一刻也没耽搁,直接问尘悄云:“先生是当今修行界实力最强、学识最为渊博之人,不知你可知晓摧毁魔渊的方法?”
“呵。”尘悄云还未开口,尘文简就先冷笑一声,“他才活多大,有两百岁么?比你年长么?”
千月玖被堵得一愣:“这……”
尘云离扶额:“宗主莫怪,这家伙就是说话不好听,其实没有恶意。我翻译一下他的意思哈,幽邃魔渊相传是远古天魔身躯所化,相关的记载除了民间散佚的传说,就只可能存在大宗大派的藏书里。悄云先生却是众所周知的散修,以他的阅历和身份,怕是接触不到这些东西。”
“呃……是这个意思?”千月玖再次怔住。
尘文简满打满算说了三个短句,全是反问,能藏住这么多深意?
尘文简唇角上扬:“嗯,差不多。”
千月玖干笑:“好吧,问剑先生说得也有理。但原本的修行界大宗门已经被尘文简除尽,最可能记载幽邃魔渊之事的五大宗更是一个活口都没留下。而玉阳天宗建派不足百年,并未收藏多少这类的文献典籍。”
被点名“批评”,尘文简眼睛都不眨一下:“尘文简只破宗灭派,可没动五大宗里的东西。五大宗被毁的山门是它们最不值钱的部分,宗内的小秘境有不少珍贵收藏,那些东西难道不是你们这一批幸存者带走的?”
千月玖张口结舌,一时间气息走岔,扯得胸口闷痛,低低咳嗽起来。
尘云离无语:“你说话能不能稍微温和一点儿?”
“唔。”尘文简从善如流地换了副口吻,“我知道那些东西一定是被你们带走了,回去翻一翻仓库,定有发现。”
千月玖咳得更大声了。
“……有劳三位在此等候,我这就传信回宗门让师弟师妹去寻。”
一代宗门之主在把五脏六腑咳出来之前,选择了落荒而逃。
“脸皮真薄。”尘文简摩挲下巴,“我这个被抢了战利品的都没生气,他在尴尬什么?”
尘云离翻了个酣畅淋漓的白眼:“闭嘴吧你。”
虽说尘文简的话不好听,却是实打实的为玉阳天宗上下指了一条明路。不多时,青络亲自护送一大批古书典籍抵达此处,送进了木屋。
千月玖重拾宗主气度,请尘云离三人帮忙一起查看书籍寻找线索。他们来就是为了这个,除去尘文简不大情愿,尘云离和尘悄云都欣然同意。
古书很多,有一些年代格外久远,用的都是繁复玄奥的古字,必须对着翻译书一个字一个字地抠不说,内容也艰深晦涩,看得人眼睛和脑壳一起抽疼。
尘云离只看了半本便受不了,捂着脑门出去透气,不然他担心自己当场吐出来。
他在屋外站了片刻,尘文简也推门而出。
“你怎么出来了?”尘云离努嘴,“赶紧,回去帮大哥找线索,我一会儿就进去了。”
“不用,他们能找到,其实答案早就摊在他们眼前了。”尘文简对他们抱有莫名其妙的信心,“但找到了也没用,他们用不了,如今的修行界已经不是五大宗最盛时期的样子。”
“你真好意思说。”尘云离抱肩,“五大宗可是你亲手摧毁的。”
“傻瓜。”尘文简敲他额头,屈起的指节如一弯玉珏,跟他的额骨碰撞出清脆声响。
尘云离捂着额头对他怒目而视。
“再瞪眼珠子就掉出来了。”尘文简笑眯眯地又去掐他的脸,直到把人惹到炸毛边缘,才接着说:“我说的五大宗最盛时期在一千年前,那时的宗门人才辈出,而且不断代,每一代都有领头的强者,就像那驾车赶日的太阳神,带着修行界不断往前奔驰。”
“可太阳会落山,五大宗也在衰败。那五座镇山大阵是他们全盛时期最杰出的一批弟子联手布置的,到我毁灭他们时,他们连开阵的能力都没有了。”
尘云离听得出神。尘文简从来不屑于为自己辩解什么,他说的的确是事实。
而且,尘云离也知道了镇封幽邃魔渊的方法是什么。
就是五大宗的镇山大阵,阵图、布阵之法和布阵材料就在最晦涩难懂的那几本古书里,非常详尽。
可他们已经失去了布阵的能力。
修行界的衰落其实很早就已开始,大概从修行境界变化之后,便朝着不能回头的方向坠落。
现在的修行境界其实少了一重,即传说中的仙灵之境。从某个节点开始,再也没人能突破超脱成仙,于是渐渐的,修行者就只知这五大境界,而不知红尘有仙。
哪怕是当世修行界第一人尘悄云,也只在和尘文简交手的最后关头短暂突破了这道宛如天堑的瓶颈,真正达到远古时期的仙人……或者说天魔之境的,只有全盛时期的尘文简。
“那怎么办?”尘云离喃喃道,“以哥的实力,只能遏制魔渊一时的扩展,时日一长,它们依然会冲破桎梏,汇合成完整的魔脉。现在的魔渊已经很难对付,难以想象到时候我们会身处怎样的困境。”
“若解决不了,顺其自然也不失为一种妙招。”尘文简微笑,漆黑的眸子里闪动着兴奋的光,“如果人人堕魔,那这世上也就没有魔了,不是吗?”
闻言,尘云离心中警铃大作。
这人不会要搞事吧?别啊!现在事情这么紧急,他的处事态度还事关自己的任务,可别在这会儿发癫啊!
尘云离想着,搜肠刮肚寻找劝他冷静的方法,最后指针指向了自己。
尘文简在入魔那一刻就疯了,现在的他连自己都不在乎,只给了尘云离一点特殊对待。
但尘云离还在观察,他不能确定尘文简的特殊对待到底是一时兴起的逗趣,还是真心实意的在乎。
不管了,横竖都是一刀,拿自己试试吧!
尘云离心一横,抬手“啪”地拍上尘文简额头,将他眼里的兴奋拍成了错愕。
“堕魔的过程跟灵魂重塑没有区别,不是所有人都有你那样的心志。”他叉着腰,满脸写着认真严肃,“如果我也堕落为魔,那我就不是我了。”
尘文简看着他,他看着尘文简。
尘文简眨眨眼睛,他也眨眨眼睛。
就在尘云离被他的沉默弄得惴惴不安,甚至心跳急促时,他伸手捏捏鼻骨,从鼻腔里呼出一口长而沉的气。
“我收回方才的话,人人成魔这种事就像在潲水桶里沤了三天的肉,狗看了都摇头。”他淡漠的语气里浮动着杀气,只为一个并无实证的猜想,“其实,除了重铸五大宗的镇山大阵之外,还有一个方法可以将魔渊彻底铲除。”
话音未落,尘云离还没从他的鬼才比喻中反应过来,木屋的门就被急急打开,千月玖和尘悄云两双眼睛幽幽将他盯住。
“愿闻其详!”
“幽邃魔渊是天魔躯体所化,将它们重塑回天魔躯体即可。”尘文简语出惊人,提的方法跟他本人一样疯狂,“具体地说,就是找一位实力堪比天魔的魔修吸纳魔渊之力,然后将他杀掉。”
“这、这……”千月玖瞠目结舌,“天魔是比肩仙人的存在,世上怎么可能有这样的魔修!”
“尘文简不就是吗?”尘文简卖自己卖得毫无挂碍。
千月玖脸色剧变,禁不住脱口而出:“他已经死了!”
尘文简扫他一眼,觉得他的反应十分无趣,又看向尘悄云:“人死了,身体不是还在?悄云先生,天魔之躯金刚不坏,你可毁不掉,藏到哪儿了?”
尘悄云神情复杂地沉默下去。
两人安静地对视着,尘云离和千月玖却一脸惊愕——前者惊愕于尘文简的身体居然还在,后者则惊愕尘悄云居然会将尘文简的躯壳隐藏起来。
虽然理由不同,反应到脸上的神色却是如出一辙。
“放出‘尘文简’的身体是很危险的事。”尘悄云盯着尘文简,说着只有千月玖不明所以的话,“云离,问剑,你们明白我的意思。”
尘文简微微一笑:“呵。”
尘云离很快反应过来,上下打量着尘文简,心底蓦地涌上一股寒意。
是的,他明白。
尘文简现在用的新身体其实是尘悄云用于禁锢他的枷锁,一旦让他的灵魂回到自己的身躯,按照他那死不透的体质,肯定当场复活,少说也得吓死一半以上的修行者。
到那时,没有人能拦得住他,尘悄云也不行。救世或者灭世,只在他一念之间。
而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尘云离在内,都不认为他会选择前者。
想到此节,尘云离毛骨悚然。
周遭氛围凝重,途经的风都染上了肃杀之意。
千月玖一脸懵圈地看着气氛微妙的三位,如同一只在瓜田里上蹿下跳却看得到吃不到的猹。
明白什么?!你们到底明白了什么?!
第030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三十)
尘悄云并未同意尘文简的提议, 当然也没有向千月玖解释这个方法背后的凶险,但要说他完全放弃了这一法子,倒也不尽然。
若是到了最后关头, 当真一点别的可能性都不存在了, 尘云离想,尘悄云会如尘文简所愿的。
而这, 同样跟他第二阶段的审核任务息息相关。
尘悄云和千月玖去给天宗弟子们安排新的任务,尘文简似乎对幽邃魔渊颇感兴趣,要到魔渊旁散步。
尘云离自觉跟上后者, 落后他半步慢慢踱步, 看着他的背影出神。
“系统。”他在心里唤道,“尘悄云最后一定会放出尘文简的身体,只要尘文简因为我放弃灭世, 选择吸纳魔渊力量, 审核任务就算完成了,对吗?”
“是的。”
“如果不通过……会怎样?”
“剧情主角将毁掉整个虚拟世界,本篇论文则视前期审核情况予以退回或低评级通过。由于审核员第一阶段任务完成良好, 该论文的结果大概率是后者。”
尘云离若有所思地点头,忽然听见头顶传来某人散漫的询问:“在想什么?”
尘云离抬眼,见尘文简不知何时也放缓脚步,与他并肩而行。
男人投来的目光慵懒而平静,虽然是在询问, 但仿佛已经从与他短暂的视线相接里得到了答案。
在尘文简面前, 掩饰只是做无用功。
尘云离道:“我在担心。如果哥找不到其他解决魔渊的办法,势必会取出你的身体。到时候你的灵魂顺势回归, 天魔再临,这个世界就完犊子了。”
“嗯, 我猜你想的也是此事。”尘文简笑了笑,“你觉得我这么做的概率有多大?”
“反正只大不小。”尘云离摇头,“你对世间没有留恋,所以也不珍惜,要救要毁全凭你心情——直觉告诉我,你现在的心情并不好。”
尘文简撩起他耳侧一绺头发:“那你不争取一下?我很喜欢你,在这世上只喜欢你。”
尘云离望进他眼睛,看到的是一片空茫的寂寥,所有情绪都浮于表面,像是一张张按需更换的面具,即使用夸张的语气说着喜欢,眼神也是冷漠的。
跟梦境时间线里那个同样深沉,却仍然保有人类情感的尘文简截然不同,以至于尘云离甚至无法判断,他到底是真的没有感情,还是忘了如何表达感情。
思及至此,尘云离停步,认真地问:“你希望我怎么争取?”
“我希望?”尘文简挑眉,附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意味深长道:“你当真要把决定权交给我?”
温热的吐息扫过耳尖,尘云离忍住躲开的冲动:“嗯。只有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给你想要的,才叫争取,否则就是讨价还价了。”
“倒也有理。我想要什么呢……”
尘文简煞有介事地思考了一会儿,含笑的眼神却渐渐透出茫然,直至情不自禁地蹙眉,仿佛被难住了。
他想要什么,这个问题真是好久没有人问过他,而他也没有思考过了。
人生苦短,所以求权势、名利,往往欲壑难填。
修行者超脱,却也脱不出这片天地,也放不下对更高境界的追求。
尘文简不缺这些俗物。可是除了这些,他还能求什么?求爱意,求陪伴,求温暖?
他出神了很久,惊讶地发现自己竟被问住了,他总觉得自己有想要的东西,可具体是什么却说不明白,内心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
为了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他可以让这个世界多存在一段时间。
“尘文简?”久久没听到回答,尘云离奇怪地扯了扯他的衣袖。
“嗯?哦,我……暂时答不上来,大概我没有什么想要的。”
尘文简松开绕在指尖的发丝,或许是一时心神失守,加上离魔渊太近,他看着尘云离的脸,玩味地点了点自己淡色的唇瓣:“虽然我还不知自己想要什么,但你若是吻我一下,我应该会很高兴,不介意答应你一些小要求。”
尘云离瞪大眼睛,想也不想就抬脚朝他脚背跺去。
“你没完了是不是!”
尘文简轻笑着任他踩了两脚,即使吻没讨到,心情看上去也不错。
蓦地,两人同时心念一动,像是被什么力量强行牵引目光和注意力,看向十米开外离魔渊极近的矮坡。
不知何时,上面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道身影,青衫黑发,玄巾覆眼,一身超然脱俗的气质,仿佛下一刻就将羽化登仙而去。
他面向尘云离和尘文简而立,那张脸对于前者而言熟悉又陌生。尘云离见过他嬉笑怒骂生气勃勃的模样,但即便面容不变,也几乎无法跟如今的他重合。
他是娄知昔,是曾在梦境时间线中多次看到与尘文简有关的天兆,在现实里提前预知了魔渊现世的神算子。
他们明明只有一面之缘,却仿佛一同经历了沧海桑田。
尘云离深吸一口气,主动走上前去和他打招呼:“阁下便是娄先生吧?幸会。”
“幸会。”娄知昔回礼,虽然蒙着眼睛,但两人还是能感觉到他打量的视线。
他的眼神在尘文简身上停留片刻,最终长久地定格于尘云离身上,温文尔雅的气质和尘云离对他的印象完全两模两样。
尘云离被看得有些紧张,正要询问,就听到他说:“云离先生十分面善,我恍惚觉得……我们之间理应有一个……赌约。”
尘云离心头猛地一颤:“你、你说什么?”
发生在梦境时间线里的事不是只有他、尘文简、宁不凡和明少荼保有记忆吗?
“呵,只是一种感觉。”娄知昔微笑,“我年少时狂妄跳脱,常和人打赌,自以为没有赌输的时候,在我的记忆里确实也没有输过。可我觉得我曾经跟什么人打过一个我自己都忘记了的赌,而且我还输了。以往我只认为这是错觉,直到看到云离先生,才隐隐有点真实感。”
他顿了顿,无奈摇头:“抱歉。我研习卜算之道,偶尔会窥见与自身无关的天机,或许这种错觉也是其中之一吧。”
尘云离扯了扯嘴角:“或许吧。”
可惜,那个时间线的娄知昔欠尘文简的道歉,终究是没办法还了。
“我听千宗主说,问剑先生提出了一个解决魔渊的方法,却被悄云先生以太过危险为由拒绝了,可是真的?”娄知昔转移话题。
“嗯。”尘云离点头,“确实挺危险的,一不小心,刚刚安定的天下又会被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呵,不会的。我虽然并不知道那方法是什么,但我看见的未来光明灿烂,而并非万劫不复之景。”娄知昔退后半步,向尘云离敛衽行礼,“一切托赖云离先生了。”
“……啊?”
“时机将至,届时你便明白了。”
娄知昔留下一句没头没尾的预言,不等尘云离反应过来,转身飘然离去。
等尘云离回神,只看见他的衣角消失在一群忙忙碌碌的玉阳天宗弟子里。
“……靠。”尘云离黑着脸,“谜语人能不能爬出宇宙!”
……
尘家三人组在张稽门旧址待了三天。
这三天里,另外四处魔渊作乱地接连向这边求援,尘悄云又要从晦涩难懂的古书里寻找封印、除去魔渊之法,又要赶往各处遏制魔脉的延伸,忙得脚不沾地。
幽邃魔渊毕竟是天魔躯体所化,纵然他有心玄三品的修为,已经触及整个修行界的天花板,也比天魔低了一个大境界,经不起这种钝刀子割肉似的消耗,很快便有些气力不支,调息恢复都恢复不过来。
尘云离有心帮忙,但他实力有限,尘悄云便只让他看紧尘文简,别叫这叛逆老父亲把魔渊当烟花点了看乐子。
尘云离答应下来后,莫名有种遛猫的感觉,成日跟着尘文简到处逛,朝夕间便把南州四方走了个遍。
南州,昔日的煌州,早已不是大灾之后寸草不生的生灵禁区,但其实也称不上多么繁华。
历经数百年岁月更迭,煌州地貌已改,山川易道,旧时景象不可得,尘文简的态度也不像要追忆什么的样子,尘云离就默认他是闲得抠脚瞎走了。
来到南州第三日黄昏,尘文简带着尘云离登上一座矮山。
山上植被稀少,多是毛绒绒的枯黄的野草,夹杂着几朵不知名的野花,随山风轻柔摆动,融化在金色的如海的余晖中。
尘云离坐在坡顶朝西看,正正对着一轮落日,日头前边的是淡薄的浮云,偶有雁影缓行而过,映在太阳里的那一瞬间,简直就是一幅绝妙的画作。
看到如此壮阔宁静之景,尘云离的心也静了下来,因魔渊之事而起的浮躁焦急慢慢沉淀、消散。
“好看吗?”尘文简折了几根草,草叶细长柔韧,在他指弯里盘绕穿插。
“好看。”尘云离放松地靠着他的肩膀,“怎么突然想起带我来看落日?”
“一时兴起,又正好走到附近,便带你上来了。”尘文简编了一只草蚂蚱,笑着放到他头顶,“南州还是这么荒凉,我记忆中唯一的可取之处,也不过是这天生天予的日月星辰。”
尘云离的眼睛向上看,摸索着取下草蚂蚱托在掌心。凭心而论,编得不算精致,腿都是歪的。
他笑了一笑,但也没有嘲讽,而是小心地收进袖兜。
“你这个编得不好,看我给你编一个。”
尘云离撸起袖子,从身边随手薅了一把草叶,不多时就编出一只猫猫的轮廓骨架,动作熟练至极。
草是黄的,于是他指间诞生了一只胖乎乎圆滚滚的橘猫。草枝之间连接紧密,摸上去光滑平整,尾巴和耳朵用的是草穗,毛茸茸的。
很快,尘云离捏好了一只趴卧的橘猫,放到尘文简手中。
“嗯……”尘文简拎起它对着太阳,“好胖一头狸奴,肯定很能吃。”
“胖怎么了?可爱就行。”尘云离白他一眼,双臂撑在身后,仰头望向夕阳,“我还挺想养一只这种胖橘猫的,每天抱着它晒晒太阳聊聊天,冬天还能拿它暖手。我不嫌它能吃,它不嫌我聒噪,既不孤单,又很自在。”
“你对生活只有这点追求?”尘文简眯了眯眼,突然迫近,语调略显阴沉霸道,“我呢?我不在你的设想里?”
“你都要毁灭世界了,还关心这些?”尘云离好笑,也不怕他冷脸,拿回橘猫后把他推开。
尘文简锲而不舍地贴回去,目光在橘猫和尘云离之间扫视几次,趁他不注意,捏着猫耳朵又把草编猫拎了回去。
他躺在草地上,将橘猫放在胸口:“你哥哥快要撑不住了。”
尘云离一愣,旋即低头:“我知道。早上出来时,我看见他脸色很难看,千宗主说他同时维持五处封印消耗太大,最多只能再撑两天。”
“所以,他今夜就要做出决定,明日便要将决定付诸现实。”尘文简撸着猫尾巴,绒毛轻轻扫过指腹,痒痒的,“你猜,他会不会取出我的身体?”
尘云离叹了口气,在他身边躺下,以手做枕:“他当然会的。而且他同时会做好与你同归于尽的准备。”
“是啊。他这个正道魁首,看似聪明,其实心思简单,但凡多了解一点,都能对他的想法一目了然。”尘文简轻笑,“一手培养出唯一能够杀死自己的人,曾经是我认为的世界上最有趣的事。”
“曾经?”尘云离偏头看他,“那现在呢?”
“……”
尘文简没有回答,风声在四周苍茫回荡。
蓦地,他翻身坐起,一条手臂撑在尘云离身旁,倾身将脸凑到他眼前。
尘云离猝不及防撞进他幽深的眼底,里面仍然是一片看不出真情假意的空茫冷寂,那张脸凑近了看实在给人冲击太大,尘云离不敢逼视,连带着也无法去探究他眼中藏得更深的东西。
他只听见尘文简说:“吻我一次,我便答应你一件事。”
“这次是认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