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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 41 章

    耳边俱是嗡鸣声, 很吵,扰得沈照雪头疼头晕。

    他有些茫然,也有些愣神, 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听到外界的其他声音。

    只有那些嗡嗡的长鸣声不绝于耳。

    沈照雪干咳了两声,源源不断的血液自唇边流淌而出, 他开始后知后觉感到身体疼痛, 胸腔和腹部无一不再泛着寒意和刺痛。

    他张了张唇瓣,无声道:“好疼。”

    他没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眼前白茫散去的一瞬,他才注意到自己正被万声寒抱在怀中, 对方的脸色十足严肃, 又带着挥之不去的慌乱和不安。

    沈照雪也只来得及看了这一眼, 转瞬便失去了意识。

    冬风在窗外呜咽着,沿着窗沿钻进来, 吹拂着屋中的烛火, 波动其跳跃明灭。

    又过了一会儿,一只手伸出来, 将窗户合上了,也将寒风堵在了窗外。

    陈蛾面色带着忧虑, 站在窗边望着榻边替沈照雪诊脉的大夫, 问:“究竟是什么病症, 竟会吐血, 瞧起来倒像是伤了心脉。”

    万声寒沉默不语, 那大夫道:“此乃余毒未清所致。”

    “余毒?”陈蛾记起沈照雪先前被万景耀下毒一事,说,“我听闻那时万景耀所下之毒并非什么烈性的毒药, 都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怎么余毒还未清除干净?”

    话音刚落, 那榻上之人睫羽忽然颤了颤,悠悠转醒过来。

    万声寒道:“阿雪身体一向不好,久病难治也正常。”

    他望向大夫,催促道:“麻烦您先给阿雪开药吧。”

    他随着大夫往外走,又请求陈蛾说:“劳烦公主帮忙照看一下阿雪。”

    “好。”

    万声寒转眼便与大夫一同消失在门外。

    沈照雪怔怔地望着床幔,一时间还未回过神来。

    他只记得自己在马车上忽然身体不适吐了血,后来失去了记忆,就一直到此刻了。

    他的嗓音还有些沙哑,问:“这是何处?”

    “是我府上,”陈蛾道,“身体可还有何处不适?要不要喝水?”

    沈照雪只问:“万声寒呢?”

    “大夫说你体内余毒未清,他跟着大夫去外头给你取药了。”

    沈照雪便再次合上眼,神色恹恹,说:“嗯……”

    万声寒又不懂药理,跟着大夫去了又能帮上什么忙。

    他头疼得厉害,也没工夫多想,只轻声道:“劳烦公主,跟上去听一听,看看他们说的什么。”

    陈蛾皱了皱眉,“你不相信大夫所说的吗?”

    “不相信,”沈照雪轻笑了一声,说,“公主可知晓,上回我眼睛忽然眼盲,全因一人所谓的‘好心’,说替我扎一针清理余毒,却是害得我目盲月余。”

    陈蛾顿时大惊,“竟还有这等事情发生。”

    她也算理解了沈照雪的担忧,这便起身道:“我去瞧一瞧,叫无忧在此处陪着你。”

    话毕便匆匆离去。

    柳无忧这般一个书呆子,沈照雪也并不是真的指望能让他来照看自己,于是便闭上了眼,再次睡熟过去。

    他这一病便是几日,常常深眠不醒。

    唯有某一日迷迷糊糊中听见陈蛾与万声寒说话的声音,忽远忽近,听不真切。

    只觉得似乎是在争吵。

    沈照雪浑身没力气,也睁不开眼,挣扎半晌只动了动手指,万声寒却像是能够察觉到他的动静一般,转眼便到了榻前,轻轻喊着他的名字。

    “阿雪,”万声寒道,“是不是吵到你休息了?”

    沈照雪给不出反应,又一次睡熟过去。

    再醒来时又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陈蛾不在屋中,万声寒正坐在他榻边看书,桌上放着一碗还在温热的粥。

    似乎是察觉到沈照雪呼吸有变,万声寒便将视线投射过来,轻声道:“醒了?”

    他放下书,靠近了床榻,将沈照雪抱起来靠在床头,又伸手端了碗。

    沈照雪神志还有些迷离,难以运转,想不清楚事情。

    他茫然地盯着万声寒看,只见对方穿着一身浅绿的衣袍,束着发,一举一动都尽显端庄文气,一时间有些移不开眼。

    万声寒恍若未见,只用勺子拨弄着碗中的粥,说:“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顿了顿,他又问:“身体可还有什么不适?”

    沈照雪摇了摇头。

    他已经睡了好几日,没有饮水和进食,嗓子很是干涩,说话都有些发不出声。

    他干咳了一会儿,万声寒给他喂了水,他才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问:“公主呢?”

    “今日陈洛来了一趟,前几日病得匆忙,公主府中总有大夫进进出出,引了万景耀的怀疑。”

    这京中的事情很难瞒得过权贵的眼睛,查起来格外容易,很快陈洛便知晓沈照雪病了,正在陈蛾府上养病。于是匆匆忙忙赶过来想见沈照雪。

    陈蛾没让他进来,找了各种理由,将人拦在了外头,现在正和陈洛在外说话。

    万声寒又道:“不过他今日来倒还说了一件事,关于你外甥陈诗。”

    沈照雪正受着对方的伺候,小口小口咽着粥。

    闻言他便抬起眼。

    万声寒道:“陈诗被怀疑了,陛下这几日在宫中大怒,连着罚了他几次,还在找人查他的底细。”

    沈照雪却问:“你和陈洛说了什么?”

    万声寒舀着粥的动作顿了顿,转而笑起来,说:“我与他说啊,我们家阿雪因为担心自己受到牵连,因为才忧虑过度久病难医,希望五皇子殿下能帮忙替陈诗开脱两句。”

    沈照雪脸上没什么笑意,只喊他:“万声寒。”

    “嗯?”

    屋中安静了一会儿,沈照雪才轻声道:“多谢。”

    “谢什么,”万声寒给他喂食,“你我关系这般亲密,也算得上一句……心有灵犀。”

    沈照雪懒得搭理他。

    “为何不说话,你不喜欢我们之间的心有灵犀吗?”

    沈照雪冷淡道:“谁稀罕。”

    冬日已深,窗外开始窸窸窣窣飘着雪花。

    沈照雪抱着手炉坐在榻上,许是睡了几日,身体好了很多,没那么疲惫。

    他叫人开了窗,望着窗外冬夜的雪景。

    没过一会儿,陈蛾从外头进来,带着满身风雪,担心将寒气过给沈照雪,便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脱下了斗篷。

    她唇边团着一片白雾,同沈照雪抱怨道:“我那个五皇兄,从前怎么不觉得他这么犟,非得要进来看看。”

    沈照雪问:“公主最后是怎么让他离开的?”

    “我说让他与我打一场,打赢了我便让他进来,他或许心虚,从前在宫中也不见他好好跟着将军习武,肯定打不过我,于是撂了句狠话便走了。”

    沈照雪忍不住笑起来,“公主厉害。”

    陈蛾暖了身子,这才走近床榻边,先问了沈照雪身体如何,之后才打量了周围,“万长公子呢?”

    “去洗碗了。”

    “下人的活给下人干便好了,怎么什么都要亲力亲为?”

    陈蛾说了他两句,又道:“先前你让我去听一听他与那大夫说什么,我在外听了一会儿,说你自小身子弱,要多养养身体,注重饮食。”

    沈照雪有些犹疑,“只说了这些?”

    “是啊,”陈蛾道,“万声寒又不懂医术,说多了也没意思,就问了问药怎么煎,怎么服,便没再继续了。”

    陈蛾又转了话题,说:“我还听闻,这几日陈诗一直在打听你的下落。”

    第42章 第 42 章

    “陈诗?”沈照雪当真有些疑惑了, “他寻我做什么?”

    “不太清楚。”

    陈蛾也有些奇怪,她先前一直在外征战,不太了解京中诸事, “你与陈诗不是舅甥,他为何还要一直寻找你的下落, 直接到万府来找你便是了。”

    “他不敢来见我, ”沈照雪似笑非笑道,“陈诗这个人最是伪善,又好面子, 前几年沈家出事也不见他主动露面来找一找自己过得并不好的舅舅, 现在他也放不下这个面子来见我。”

    陈蛾心道沈照雪这人倒是将每个人都看得很准。

    分明才是及冠之年, 却如此老成稳重,又颇有城府, 当真叫人好奇, 想要去将他好好探究一番。

    也难怪陈洛他们见过沈照雪之后便总是念念不忘,老想着要见他。

    沈照雪又轻咳两声, 总觉得嗓间有异物,叫他很是难受, 却又无能为力, 只能勉强将其忽略过去。

    他道:“这几日还请公主多多关注一下朝堂上的事情, 尤其是陛下的眼色。”

    帝王的心思难猜, 猜中了便有可能获得丰厚的奖赏, 猜错了转瞬便会掉了脑袋。

    沈照雪与陈蛾如今都在做着五五开的豪赌,赌一个赢面。

    他本就因突发重疾才在公主府暂住,如今人也已经醒了, 不便再过多叨扰,万声寒便带着沈照雪回了万府, 又叫了万府自己的大夫过来给他诊治。

    沈照雪看着对方给自己把脉,这位大夫时常来府中,也不是先前药铺里的那位,但沈照雪先前并未过问,不知道对方姓甚名谁,更遑论其他的底细。

    本事是不想管万声寒身边人的事情,但骤然间知晓了章术的身份存疑,沈照雪多了些疑心,又问:“先生是万府的门客?”

    “不是,”大夫笑道,“只是个行脚医者,见到伤情病患便出手帮一帮,也当是给自己来生积积德。”

    前世今生的事情沈照雪还算了解,面不改色道:“前世就算作恶多端,说不准阎王孟婆也根本不细查,还能给个好的转生。”

    大夫没听懂他话中之语,反倒是万声寒在一旁笑道:“胡言乱语。”

    沈照雪声音发凉,“长公子不好好念自己的书,在我这里听什么墙角?”

    “你的墙角比书本有趣,我自然得多听一听,看看沈少爷还有什么高知灼见。”

    “我哪有长公子见多识广,”沈照雪淡淡道,“像我整日在府中卧病在床,无非是知道些浅显的书上知识,又不是什么见闻趣事,有什么可听。”

    万声寒便又不说话了。

    大夫把了脉便起身,同万声寒说着沈照雪身体的状况,与陈蛾府上太医所说一般无二。

    沈照雪也不知万声寒多此一举又叫人来诊脉做什么,身体的状况他自己也知晓,自小便是如此,就算大夫诊出个花来,也还是如此。

    不会更好,也应当不会更坏。

    最起码前世若非自己在元顺帝面前受过刑罚,想是也不会到后来那么糟糕。

    万声寒跟着大夫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沈照雪还是忍不住问:“你又多此一举叫一个大夫来查什么?”

    万声寒怪道:“天啊,竟又成了我多此一举。”

    沈照雪:“?”

    万声寒道:“我关心我妻子的身体,这位先生更了解你往日的状况,叫他来多瞧一瞧,我才好放心,我的妻子竟然丝毫不领情,实在是叫人心寒。”

    沈照雪面无表情道:“你若再这般说下去,我还能直接将你的心挖出来。”

    他心知万声寒这般胡言乱语只怕是不想实话实说,也没了继续打听的心思,只想让万声寒滚出自己的寝屋。

    万声寒却赖皮一般缠在他身边不愿走。

    于是又只好像这般相处着,在府中养了几个月的病。

    初春的时节,沈照雪身体已经好了很多,除却嗓子总觉得干痒之外再无别的症状了,像是先前吐血只是意外。

    陈蛾这几日已经上路去了关外,能从元顺帝手中拿到虎符也花费了不小的力气,沈照雪去了城门送了送她,京中的百姓都在,都在祝福着公主能够凯旋。

    沈照雪想,若非陈蛾已经有了自己的目标和志向,否则当真适合做一国的帝王。

    心向着百姓,又得百姓爱戴,难能可贵。

    沈照雪心中想着事,路过酒楼时,忽然听见有人在楼上唤他的名字。

    他仰头望去,只瞧见陈洛几人正趴在窗上,问自己要不要上来与他们喝一点。

    沈照雪的身体并不适合喝酒,但他略一思忖,还是上了酒馆,进了陈洛他们的厢房。

    陈洛忙叫人给他让了个位置,让他坐在自己身边。

    他道:“前几个月一直听闻你病了,我那个妹妹总拦着不让我去见你,你如今可好些了?”

    “好多了,”沈照雪温声道,“多谢五殿下关怀。”

    “哈哈,不必客气,都是朋友,”陈洛拍了拍沈照雪的手背,又小声说,“我那个七弟弟陈诗,也当真是糊涂,非得跟着那什么王爷接触,现在好了,人起兵谋乱,七弟也跟着遭殃。”

    顿了顿,他又道:“诶,我怎记得,我这七弟是阿雪的外甥,那时担心七弟被父皇惩罚,万一害了阿雪可就不好,忙去找父皇开脱了两句。”

    沈照雪沉默不言,只想,他这是来找自己邀功来了。

    这话分明是万声寒同他说的,现在倒全将功劳揽在了自己头上。

    但他神色未变,仍保持着那副温润谦虚的模样,轻声道:“多谢五殿下挂怀。”

    陈洛喜笑颜开,“小事小事,不必多礼,只是这最近父皇总拿我出气,许是还是被七弟牵连到了,你说他也真是糊涂。”

    沈照雪道:“是有些糊涂,我与阿诗不算熟悉,也是我这个舅舅失职,这么多年来都不曾去好好探望过他。”

    他轻叹一声,有些忧虑般,说:“那些年自顾不暇,阿姐的幼子尚在宫中,我竟也不曾去见一见他,他应当会恨我。”

    沈照雪这幅模样总显得可怜,陈洛心下一软,不由得安慰道:“你也说了你自顾不暇,七弟会体谅的,我听闻这几日他还在想办法询问你的喜好,许是过段时日便要来找你了呢。”

    话音刚落,包厢门忽然被人从外头敲响,沈照雪不知怎么便有了些心虚的感觉,像是上回与陈洛几人逛青楼被万声寒抓包时一样。

    念头刚落下,有人开了房门,沈照雪顿觉无奈。

    还真是万声寒。

    陈洛的手还放在他手背上,兴许万声寒又要吃醋。

    倒霉的还是自己。

    沈照雪忙将手抽出来,匆匆往万声寒那边走,说:“长公子来得正好,我正有些疲累,想回府——”

    他话没能说完,陈洛忽然拦腰搂住了他的腰肢,将他一把抱了起来,道:“阿雪累了?我送你回府便好,不必劳烦万长公子。”

    沈照雪心中一咯噔,心道完蛋。

    万声寒醋劲那么大,这回可真就难哄了。

    第43章 第 43 章

    沈照雪试图挣扎了一下, 小声道:“殿下还是将我放下吧,省得路人瞧见,对殿下的风评不好。”

    万声寒顺势便接了口, 抱着手臂站在一旁,颇有些阴阳怪气般道:“是啊, 路人瞧见还事小, 殿下不是说陛下近段时日迁怒殿下,若是让陛下知道殿下抱着个男人在大街上走动,只怕得气出个什么好歹来。”

    沈照雪只想掩面叹气。

    他怎么连这些都要说。

    看起来确实是生气了。

    见陈洛行动间有些犹豫, 他忙道:“殿下, 长公子说的也不无道理, 还是殿下的利益更为重要。”

    “我只是有些疲乏,尚且还能自己走动, 无需殿下担心。”

    “那行, ”陈洛将沈照雪放下来,却仍然拉着沈照雪的一只手, 说:“我搀扶着你,反正袖口宽大, 也没人会注意到。”

    他还是固执地想要将沈照雪亲自送回万府去, 沈照雪劝说了几次都无果, 只好由他去了。

    被牵着离开包间时, 他有些心虚般抬了抬眼皮, 同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的万声寒对视了一眼。

    本想比一比口型让他先走,万声寒却忽然抓住了他另一只自由的手,也与他牵在了一起。

    沈照雪有些茫然:“?”

    这又是要做什么?

    万声寒比着口型道:反正袖口宽大, 也没人会注意到。

    沈照雪默然无语片刻。

    到底还是以这样一副奇怪的姿态,被两个男人一人牵着一只手下了酒馆。

    等到了门口, 陈洛的马车与万府的并不在一处,往哪里走又出了分歧。

    沈照雪站住了脚,两个男人便跟着停了步子。

    陈洛问:“怎么了?”

    “无事,”沈照雪笑道,“就是……下了楼,总有些累。”

    谈话间,他的手在万声寒掌心里挣动,想要挣脱对方的桎梏。

    但万声寒抓得很紧,看样子并不是太想分开。

    陈洛已经先一步道:“万长公子怎么还不先走,站在这儿做什么?”

    “阿雪是我府上贵客,自然得瞧着对方上了马车才好安心离去。”

    “不必你挂怀,我会照顾好他。”

    “殿下照顾是殿下的事,万府的规矩也不能坏。”

    “好了,”沈照雪忍不住开口打断道,“殿下,我记起我的药还在万府的马车上,久坐容易发病,我还是跟着长公子回去好了,也免了殿下多跑一趟。”

    陈洛瞧着似乎还有话要说,但不等开口,他身边侍从忽然寻上来,同他耳语了几句。

    陈洛顿时脸色骤变,总算松开了抓了沈照雪的手,说:“父皇临时唤我入宫,那我便不送你回府了,阿雪要多多保重。”

    沈照雪松了口气,“劳烦殿下挂念。”

    等陈洛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前,他面上神情终于得变,冷声道:“还抓着我做什么?”

    “我拉着自己妻子有何问题。”

    “谁会觉得那段婚姻作数。”

    “我觉得。”

    “你觉得也无用。”

    沈照雪先行上了马车,今日在外不曾戴护耳,被扰了整日,现在终于可以将其戴上,将所有声音隔绝在外。

    也不想再听万声寒胡言乱语。

    但万声寒黏在他身边,将他的护耳稍稍抬起来些许,说:“你先前话也不曾与我说完,还不让我牵着你,我怕你在外受了危险,专门过来接你回家,你怎么这般对待我?”

    顿了顿,他又道:“你可知这段时日在府中养病的时候,五皇子殿下往府中添置了许多年轻男女,要么带着万景耀在赌坊玩乐,要么便在府中虚度光阴。”

    “听闻他玩得很脏,已经死了人,但到底是皇亲国戚,也没人敢找他的麻烦。”

    沈照雪顿时便觉得有些恶心。

    他无意识地搓着自己的先前被对方抓过的手背,揉得很是用力,像是想要搓下一层皮一般。

    万声寒心知自己不能说得太过,否则以沈照雪这般洁癖,只怕是得气出病来。

    他忙将对方的双手捞进自己掌中,取了手帕轻轻包裹擦拭着,又道:“你外甥之前亲近外姓王的事情,陛下一直挂在心上,心里总是悬着根刺,心里不舒服,找了很多麻烦。”

    “那段时间也到万府查过你,问过你身体不好,不常出门,外头也没几个人真的见过你,便走了。”

    这些事情沈照雪并不知情,那个时候他正因为吐血而日日昏睡,最多便能攒下些力气起来用膳如厕,躺下便又睡熟过去,也不知晓府中来过些什么人。

    他有些讶异,问:“怎么不早些告诉我?”

    “我只想着不是什么大事,”万声寒安抚道,“你的身体不好,府中的大夫都知晓,开的药方都还在,那小黄门应当早就知道这些,当时带了太医过来,已经当场查过了药方,后来什么都没说便走了。”

    沈照雪心下清楚,自己这一步走得太险,陈诗犯了蠢,得了元顺帝的怀疑,势必会全家遭殃。

    沈家已经没了,只剩下他与陈诗二人还活在世间,元顺帝自然会查到沈照雪头上。

    听觉的秘密或许会是一道催命符,也有可能是保护锁,一切都要看元顺帝究竟是怎么想的。

    沈照雪前世陪伴帝王身侧几年,一直负责记录元顺帝的起居,却到底说不上对他有多了解。

    帝王的心思难猜,很多人有时候都会误以为自己猜中了皇帝的想法,戳中了他的喜好,因而才能获得奖赏。

    却丝毫不知,那都是帝王故意表露出来给他看到的东西。

    沈照雪刚入宫时心思单纯,也曾有过这般错觉,直到最后才惊觉不对,险些成为元顺帝放在掌心耍弄的棋子。

    他摸透了元顺帝的恶趣味,虽然不知晓他究竟想要什么东西,但还是借由这样的微末的信息,将他彻底拉下了皇位。

    沈照雪想了一会儿,又听万声寒继续说:“陈洛替你外甥开脱,还以为帮了陈诗一个忙,以后能用这个机会威胁你和陈诗帮他做事。”

    沈照雪不以为意,“那他也得有这个以后。”

    陈洛自诩聪明,却丝毫不知自己早便成了元顺帝新的怀疑对象。

    被帝王猜忌和怀疑,下场终归不会太好。

    沈照雪现在也不想管陈洛的事情了,冬春气候寒凉,他时常生病,于是甚少出行。

    能见到陈洛的机会也不多。

    沈照雪在意的是自己的那个外甥陈诗。

    陈蛾与陈洛都有提及他正在打听自己的底细,但沈照雪这一世一如上辈子那般,在京中寂寂无名,甚至很多人都不知晓沈家的少爷正暂住在万府。

    他的底细太好查,识得的人也太少,如同一张白纸。

    沈照雪心中有预感,陈诗现在从查到的信息里得不到太多想要的东西,一定会自己找上门来。

    他太了解自己这个外甥,愚笨没有主见,与生来聪慧的姐姐简直天壤之别。

    但靠着他自己,他应当想不到调查自己的底细。

    马车已经到了万府门口,沈照雪没下马车,仍坐在上头,看着窗外一棵杨柳出着神。

    春风已经涤尽了整个京城,杨柳早便开始抽条,发了新芽。

    盎然的春意笼罩在万府四周。

    沈照雪看了一会儿,察觉到万声寒也不曾走,问:“那个章术,他现在还在宫里吗?”

    “他是跟着陈诗进的宫,近段时日一直没见他从宫中出来,想是还在里面。”

    沈照雪一想起章术便下意思有些心绪烦乱。

    他到如今都不知道卦言这样的东西究竟是真还是假,他本是不信这些,也不信命数,总觉得事在人为,只要他足够有手段,要什么不能够得到。

    前世也一直这样,若非自己选错了人,挑了陈诗这么个蠢人上了位,想是也不至于死得那般凄惨。

    直到他自己死而复生,直到他发觉那卦言里字字属实,他开始有些不能再笃定自己的想法了。

    他害怕章术能够算出和李老三一样的卦言,然后让元顺帝所知晓。

    若是如此,元顺帝势必要像前世那样将自己强行召入宫中放在身侧看管。

    沈照雪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快些冷静下来。

    他想,现在最重要的是知晓章术为何会跟在陈诗身边,又在他身边做什么。

    “也不必太过担心,”万声寒道,“章术只是个江湖人士,不懂权谋诸事,陈诗又格外愚蠢,等他找来府上,以你的聪明才智,诈一诈他兴许便什么都说了。”

    沈照雪心道有理,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嘟囔道:“原来你还会夸人。”

    “你若想听,平日少惹我生气,我能整日说给你听。”

    “究竟谁惹谁生气?”

    沈照雪被对方搀扶着下了马车,面无表情道:“分明是你总在招惹我,逼我做一些我不喜的事情。”

    万声寒一听便知他在说什么。

    沈照雪的心似乎很小很小,能装下的东西太少了。

    因此才会显得仇恨那么得刻骨铭心,怎么也忘不掉。

    爱与恨很难被同时记住,于是只能抛弃掉其中一样,时时刻刻念着后一样。

    能被他始终记在心里的人,也甚少会是喜欢的人。

    都是那些恨之入骨想要一一报复的。

    万声寒知晓自己也是其中之一,但他甘之如饴一般,等着沈照雪报复他。

    他道:“成亲的事情你实在不喜,但都已经磕过了头,不喜也于事无补。”

    沈照雪额角青筋直跳,他怒道:“改日我便写休书。”

    “你在我府上,除非插了翅膀飞走,否则别以为自己一封休书就能摆脱我。”

    沈照雪心道这人简直是个疯子。

    前世怎么不知晓他竟是这副模样?

    只记得万声寒是个很温文尔雅的男人,青袍长衫,彬彬有礼,抱着书卷站在杨柳下等他。

    沈照雪一时间又有些怀念从前。

    前世在万府也时常被万景耀欺负,但那时万声寒很罩着他,万景耀心中有所顾忌,没敢做什么过分的事。

    沈照雪记得自己会陪着万声寒一直看书至深夜,然后再一起抵足而眠。

    他们没有更进一步的亲密,都是刚刚及冠的年轻人,连视线相及都觉羞涩,不敢多看。

    那时候想要牵一次手都要做好十足的心理准备。

    沈照雪很怀念从前,但有些细节却已经记不清楚。

    记性越来越差了。

    他也能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比起刚刚重生回来的时候,如今总是精力不足,走不了几步便会疲惫。

    前世也像这般吗?

    他仔细想了许久,却也已经记不起来了。

    沈照雪忧心忡忡,被万声寒牵着进了府邸。

    正被带着往院中走时,今日早早便回府的万景耀正站在他院门前,喊他:“阿雪。”

    沈照雪骤然回过神,却是万声寒先停下了脚步,拽着他不得不也一同站住了脚。

    沈照雪抽不会自己的手腕,只小声催促道:“站着做什么,走啊。”

    “谁都叫你阿雪,”万声寒语气有些幽怨,“你倒是与他们关系不错。”

    “再不错能比得上你?”沈照雪冷笑道,“夫妻之名与夫妻之实你都已经有了,再多要便显得贪心了呢。”

    “我便是贪心,”万声寒道,“今日我便不许你同他来往,往后你若见了五皇子便不许再见万景耀,反之亦然。”

    他当真就这般拽着沈照雪往自己院子去了。

    沈照雪怔了怔,说:“你怎么如此霸道。”

    “我若不霸道些,有些人便骑到我头上来了。”

    他将沈照雪带回自己院子,把人推进寝屋,反手合上了门。

    沈照雪平日也不常来他的院子,对万长公子的屋子不算熟悉,绕了半晌才找到床榻,毫不客气地坐在了上头。

    本就已经疲惫不堪的身体总算得以休息,他一时间也没精力同万声寒说什么,只道:“随便你,我要在你屋中睡一会儿,午膳再唤我起来。”

    万声寒还以为他会拒绝。

    “你这便睡下了?我还道你大抵还得一哭二闹三上吊同我吵一吵。”

    “有什么可吵的,”沈照雪脱去鞋袜,解着腰带,自顾自爬上榻,转眼便困倦起来,含糊道,“我夫君的床榻,睡一下又能如何……”

    第44章 第 44 章

    他倒总是这样, 清清楚楚地拿捏着几个男人的心思,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也很了解人性。

    驯服每一个人他都能找到最合适的方式, 在不同的人面前表露不一样的外表,用以吸引对方的注意力, 得到对方的信任。

    至于万声寒, 他知道万声寒身上有着秘密,就像自己一样。

    他们都在相互隐瞒,或许是在等着一个合适的时机再将真心话说出口。

    又或者只是单纯不想让对方知晓。

    沈照雪上了榻, 背对着万声寒躺下, 合上了眼。

    他很困倦, 但一时还未睡去,心中想着万声寒与自己的事情。

    他不知晓万声寒清不清楚自己卦言的事情, 他隐约觉得或许是知道的, 否则他又怎么会认识章术。

    那个懂得卦术的人。

    但如果万声寒知晓自己的卦言,是不是陈诗也会知道。

    那别的人呢, 元顺帝呢。

    沈照雪有点头疼,他总觉得自己应当是忽视了什么东西, 因此才这般抓着不清不楚的事情猜来猜去, 还总是猜不到真相究竟是如何, 徒生烦忧。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身后又贴上人来, 万声寒跟着躺在他背后,帮他拉好了被褥,道:“又在想什么, 叹气声那么大。”

    沈照雪实话实说:“在想有些事能不能与你说。”

    “当然能,”万声寒着急表着真心, “我心里向着你,你有什么秘密同我说便好了,为何总是要猜忌怀疑?”

    自然是因为这样的事情做得多了。

    沈照雪安静地想,若非前世在宫中那些年时常像行走在刀尖上一般,常年生活于水生活热之中,身边人无一可信,说话做事都需保留,想是他如今还会同以前一样对他死心塌地地信任着。

    他语气轻轻,像是困意已经上来,将要入睡了,慢吞吞道:“你……我自然也是不信的。”

    所以关于自己卦言的事情,他暂且还不能说出口,只等着他自己去一一查证。

    万声寒陪他躺了一会儿,身边人呼吸已经平稳,像是已经睡熟了,只好又从榻上下来,有些挫败地去了小厨房。

    又过了几日,天气转晴,没那么寒冷了。

    春闱的日子临近,这几日万声寒不在府中,时常被先生叫去书院听学,大概还有什么事情要嘱咐他。

    沈照雪心知万声寒本就是个尊师重道的性子,哪怕心里并不打算再专注于科考,但老师有事要找,他还是会听话,不会拂了对方的面子。

    他只是在想,春闱这样的大事,元顺帝又会交到谁手上去处理?

    陈洛不学无术,陈诗又尚在被怀疑忠诚,如今还在宫中的皇室子嗣,似乎只剩下太子陈文了。

    那太子陈文,沈照雪前世都不曾接触过,隐约记得连面都未能见上,并不了解此人的性情。

    但万声寒会选择扶持对方上位,许是品行才能还算看得过去。

    由冬入春时沈照雪总爱生病,这段时日万声寒早出晚归,他便也没跟着出门,只在府中调养身体,但仍然不能避免会偶尔风寒发热。

    前几日夜里又有些病情反复,万声寒照看了他整夜,沈照雪迷迷糊糊想着他怎么还不去休息,不到天亮,他便又走了。

    沈照雪烧得迷糊,又在榻上躺了几日,总算恢复了些许精力,能够自行坐起身服药。

    春芽本想喂他,但沈照雪固执地将药碗端了过去,自己忍着苦涩慢吞吞喝着药。

    春芽比划着手势:长公子已经收拾了东西准备去科考了呢。

    沈照雪有些惊讶。

    他刚刚大病一场,脸色苍白,头发也并未打理,搭落在身后肩头,唇色也是苍白的,满是病气,看起来很是孱弱。

    他哑着声,问:“这便已经去了吗?”

    还以为他会犟一些,不肯上考场呢。

    像是也还在在意功成名就之事吧。

    说到底,这个世间又有谁能放弃已经到手的权势和利益,真的做到不求功与名。

    太少见了,自古以来,几乎屈指可数。

    沈照雪叹了口气,说:“长公子一去便要几日不能随意出行了,过几日你随我一同去庙里给他点个祈福灯。”

    春芽愣了愣,很快便应下来,只想,少爷往日不信神佛,也从不去寺院道观,怎么忽然又信起来了。

    她想得出神,沈照雪又补充道:“正好春日回暖,你一直在府上陪着我,甚少出门,借此机会去踏踏青也是好的。”

    春芽心下感动,比着手语说:少爷有心了。

    沈照雪只对她弯了弯眼睛,嗓子干涩疼痛,说不了太多话,于是便不曾再应声。

    春芽从前世便一直跟在他身边,照顾他的起居,后来自己入了宫,早已预料到宫中艰险,便没将春芽一同带走。

    后来十余年,一直到自己身死,都没能再见到她。

    也不知她跟着万声寒过得可还好,有没有受什么委屈。

    沈照雪自觉亏欠,他前世似乎亏欠了很多人,又觉得谁也不欠谁的。

    心里总是矛盾,时而觉得还得活着偿债,时而又想要快些死去以求解脱。

    于是就这样纠结挣扎着活过了那十年。

    春芽如今年岁刚过及笄,正青春,却总是在自己身边操劳,沈照雪觉得愧疚,但身为落败家族的子嗣,他连自己都照看不好,没有家底,也没办法让春芽像其他世家的丫鬟那样自在快活些。

    只能接着这个机会叫她也出去玩一玩。

    沈照雪想的周到,等身体好了一些,便叫上了人,唤了马车,带着他上城郊的寺院祈福。

    世家里的人们都习惯了冷漠,万府其实也与其他家族一般无二。

    府中上下众人都看着长公子的眼色行事,从前万景耀在府中作威作福,万声寒没管,府中人便也都没放在心上,陪着万景耀胡闹。

    万声寒对沈照雪的死活不管不顾,府中人便也跟着轻待。

    一直到现在,万长公子身为家主,对沈照雪的态度已经今非昔比,万家的下人便纷纷一改常态,好好将沈照雪当这府中另一个主子一般看待。

    沈照雪想要出行上寺院,府中人便也都重视着,知晓他身体不好,不能长久劳顿于舟车,于是便在马车上备好了软垫和药物,还随行了一名大夫。

    那大夫不是万声寒惯常带回府中的那位,沈照雪没什么印象,也没多问,只心安理得上了马车,让车夫赶马。

    春芽还是头一次见万府上下这么大动静,却也只是为了沈照雪一次偶然的出行,实在是觉得稀奇。

    沈照雪淡淡道:“春芽,你看。”

    “这世间人人都是这样,无论你本性是善是恶,也无论你身份的高低贵贱,众人都只看自己顶头主子的眼色行事。”

    “有权有势便有人奉你为神明,以你行为话语作为圭臬,无权无势时便处处为难你,看不上你。”

    沈照雪神色恹恹靠在车窗便,看着道途边杨柳依依,春芽尽盛,淡淡道:“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有那么多人想要争权夺利,享受着被他人仰望的快感和乐趣。”

    春芽一知半解地望着自家少爷,比划着手语问:少爷也想要权利吗?

    “当然想要,”沈照雪笑起来,轻声道,“我想要这整个天下江山,都受我一人掌控。”

    其实前世也已经险些便能到这样的地步了。

    只可惜他沈照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若没有政变,以他当时的身体状况,多半也活不了多久了。

    但今生不一样了,不是吗?

    沈照雪同自己道,今生很多事情都已经经历过,可以提前规避。

    到了现在,那些曾经伤害欺辱过他的人也都在一一报复着了,一切都向着自己期待的方向发展着。

    他对自己的未来怀揣着十足的希望。

    沈照雪睫羽颤了颤,忽然又想起什么,问春芽,“近段时日怎么没听到二公子的消息?”

    他一病便是好几日,成日浑浑噩噩,外界一切都不知晓,如今才想起来问一问万景耀的事。

    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像是应该已经欠了很多银两了吧。

    春芽只应着:许多日不曾见到了,听说这几日都在院子里,形容憔悴,不知在忙活什么呢?

    沈照雪想,自己应当知道他在忙活什么。

    万景耀好面子,想是陈洛已经按着自己所说在慢慢收网了,让他连着几日输了个彻底。

    沈照雪记得陈洛前世便很擅长赌局,再加上赌坊黑吃黑,想要让一个人输得底裤都不剩其实很简单,也便是几日的功夫。

    只怕是陈洛已经将前段时间赢得的钱财输了个干净,又好面子不愿告知沈照雪,正躲在院子里想办法呢。

    那些催债的恶鬼,和精心为他布置的陷进,又怎么可能轻易摆脱。

    沈照雪面上笑意真切了些,拨弄着小桌上的果子,放入唇中轻轻咬下。

    这一路上马车倒是行得平稳,那寺院也离城中不算太远。

    他与春芽说着话,转眼便到了寺外。

    佛门清净,马车不便再往上走,那一段长阶须得沈照雪自己爬上去。

    沈照雪带着春芽往台阶上走了一段路,姻缘树便在一旁的岔路口上,人声鼎沸。

    小姑娘似是感兴趣,频频往那方瞧。

    沈照雪便道:“想去便去吧。”

    他从荷包里取出两枚银钱,放到春芽掌心里,“去买两根红绳,许个愿,看看往后能否遇上合适的心上人。”

    春芽想着还得照顾沈照雪,一时间有些犹豫。

    沈照雪轻轻推着她的肩,道:“去吧,大夫和府中下人还跟着呢,不会出什么乱子的。”

    顿了顿,他又威胁道:“你若不去,我便叫人将你绑着去,在这城里城外玩够三个月再回我身边来。”

    沈照雪一向说到做到,童叟无欺,春芽只好应下来,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后大半段路都是沈照雪一个人走的。

    他本戴了护耳,但山林间清净,只偶尔有虫鸣鸟叫声,他便将护耳摘了下来,踩着鸟鸣声进了寺院。

    主持带着他去给万声寒点了一盏祈福灯。

    要走前,沈照雪想了想,又给爹娘和长姐各点了一盏灯。

    沈家已经没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沈照雪从前还怨恨爹娘将他丢弃,现在也无从恨起,也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

    他能理解爹娘的想法,自己的卦言始终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刀子,哪怕母亲已经想办法给了李老三封口的银两,但那把刀依然存在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落下来。

    为了沈家的安全,他们将自己扔掉也是正常的。

    只是哪怕这样,沈家还是没逃过覆灭的下场。

    大抵都是命。

    命数,真的那么重要吗?

    沈照雪想不清楚,也不愿再深思了。

    他还是认定了自己能够改变自己的命途。

    他心中有事,主持其实也看得出来,建议他去诵诵经。

    住持道:“沈少爷忧思过重,本就身体不好,要多多避免忧虑,诵一诵经,放松一下神思也是好的。”

    沈照雪想了想,便也就跟着去了,跪在佛像前时却想,希望佛祖能谅解他的残忍和手段。

    他前世做了很多恶事。

    有意的,无意的,本可以阻拦的,拼尽全力也于事无补的,都已经做过了。

    上天还是怜悯他的,给了他重生的机会,但他只想要报复,做不了以德报怨的善人。

    他希望佛祖能原谅他,最起码,让他此生能够得偿所愿,哪怕有了恶报也没什么关系。

    他的思绪断开了一会儿,又想,是的,没有关系的。

    沈照雪在佛像前跪了好一会儿,再久身体便撑不住了。

    住持到殿里来劝他起身,沈照雪垂着眼往外走,迈出门时才瞧见有人正站在门外。

    是个少年,身量不高,年岁尚小。

    还生得一副与沈照雪几分相似的面容。

    沈照雪面上却没什么表情。

    他纯当不曾看见那少年,只拢着衣袖往前走去,唤着自己带来的下人,轻声道:“准备下山吧。”

    下人轻声细语,“今日天色已晚,少爷若是不嫌弃寺院的环境,可先在此处暂住一夜,明日再下山。”

    沈照雪从善如流,“嗯。”

    他跟着下人前去住房处,那先前站在门外的少年又急急几步追上来,道:“你怎见了我,又不理我?”

    沈照雪这便站住了脚,微微垂下眼,问:“你又是谁?”

    那少年大概没想到会有人不识得自己,当即便有些脸红怨怒,大声道:“我乃当朝七皇子!你见了我竟还说不认识我!”

    沈照雪顿时感到耳朵一痛,下意识皱了皱眉,面上神情冷淡下来,含着些许杀意。

    陈诗被吓了一跳,骤然安静了。

    他心中疑云重重,心想,一直听闻自己这舅舅体弱多病性格软弱,方才怎不觉得如此。

    倒像是……倒像是露出獠牙的毒蛇,怪吓人的。

    陈诗心里打着鼓,有些发憷地瞧着沈照雪的神色,却又不见方才那番神情了,倒像是自己看错了。

    沈照雪对着他微微颔首,温声道:“见过七皇子,我耳朵听声不便,还请七皇子小声一些。”

    陈诗到底年纪小,心中没主见,沈照雪猜测他今日上寺院应当也有外人的指示。

    那只能说明,有人一直在暗中盯着自己的行动。

    会是谁?

    章术?还是元顺帝?

    又或者两人都有。

    陈诗愚笨,却又在有的时候格外机警,同时讨好两个人似乎也并非是不能发生的事情。

    沈照雪带着警惕,神色上却并未过多表现,只问:“七皇子殿下叫住我,可有什么事?”

    陈诗心中疑惑。

    沈照雪是自己的舅舅,他难道自己心中不清楚吗?为什么对他这么客气?

    他实在忍不住,问:“你不知道我母亲是谁吗?”

    “自然知晓,”沈照雪道,“您母亲是慧妃,在下的长姐沈挽香。”

    顿了顿,他又问了一遍,“所以殿下寻我,又有何事呢?”

    陈诗真是丈二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沈照雪怎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章术教他来寻找沈照雪的时候,他也觉得这无非便是亲缘之间的相逢,到时候说是寻亲叙旧便可,怎么沈照雪总觉得自己有事要找。

    他自然是有事,但这事也不能直接张口问,否则很容易打草惊蛇。

    偏生这沈照雪没什么眼力见,当真是在万府被忽视,半分教养都没有。

    陈诗撇了撇嘴角,却又不好直接翻脸,只能自己找着理由,说:“我路过此处,见你眼熟,想起来是我舅舅,来找你说说话。”

    沈照雪只道:“原来如此。”

    他比陈诗高出许多,微微低头看着他的面容,陈诗却像是早已被对方看透了一般,心中阵阵冒着寒意。

    他当真觉得稀奇,这沈照雪分明一副菩萨面庞,怎么视线总像毒蛇艳鬼,看得人心中隐隐不安,像是什么谎话都藏不住一样。

    陈诗有些后悔来见自己这个舅舅,可章术先前又说,沈照雪或许会威胁到自己的安全,有些事情必须得到他面前打探清楚。

    他前段时日刚经历过帝王的赏识,那段时日日子过得格外好,食髓知味,不想将这样的好生活放弃掉。

    于是便又硬着头皮说:“是啊,便是如此,我听闻舅舅身体向来不好,不知在万府过得如何,万长公子可有好好照看舅舅?”

    “自然是有的,”沈照雪似笑非笑道,“长公子很上心呢,先前还总是叫一位姓章的先生到我院中诊病。”

    他语气轻轻,说:“啊……长公子说章先生行医济世,你既然也关切百姓,想是也知晓这位先生吧。”

    陈诗顿时感到头皮发麻,结巴了一下,很快便又掩藏好情绪,说:“我不认识。”

    沈照雪点了点头。

    陈诗暗自松了口气。

    他不明白,分明是自己在问话,怎么转眼便成了自己在被拷问。

    他有些心虚,想着好歹还是应付了沈照雪,忽然又听他道:“七殿下说谎的本事还得练一练呢,否则怎么在那个吃人的皇宫里存活。”

    第45章 第 45 章

    陈诗顿时如遭雷击一般站在了原地, 一时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心中惊惧万分,沈照雪当真难应付,居然这么快便发现自己在说谎了。

    可是他方才分明表现得很正常, 看来还是沈照雪这人不简单。

    到底还是年纪小,又不算太聪明, 陈诗故作冷静老成, 说:“章先生所言果然不假,舅舅确实机敏过人。”

    沈照雪没应这一句,只淡笑道:“殿下不仅说谎的能力还要练, 这防人的心思也得有一些。”

    他垂下眼, 拍拍自己的衣袖, 接着道:“仅仅只是诈一诈殿下,殿下这便全盘托出了。”

    陈诗蓦地一愣, 半晌忽然感到后脊发凉。

    沈照雪原是故意诈他的!

    他此番真觉慌乱起来, 支支吾吾半晌,不知该说什么来做掩饰。

    沈照雪已经有些疲累了, 站不了太久。

    他将怀里的护耳取出来,最后提醒了陈诗一句, 说:“我不知晓那个叫章术的人究竟和你说了什么, 但你也该知道, 你并不是什么聪慧的性子, 小心被人利用当了刀使。”

    “你说章先生骗我?”陈诗道, “我知道你最喜欢做坏事了,你休想挑拨离间,我是不会信你的。”

    “章术是不是还告诉你, 我在万府放火烧了万家二公子的院子,又陷害二公子入狱, 现在还在想办法引诱对方堕落。”

    沈照雪像是什么都知晓,什么都瞒不过他一般,悠悠将这些话说出口,又接着说:“他连这些都告诉你么?”

    “我说了你别挑拨离间!”陈诗忍不住放大了音量,说,“章先生教了我很多东西,他一直在帮我,不像你,母亲离世之后你从来没有管过我,由着我在宫里自生自灭!”

    沈照雪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半晌他才轻轻“嗯”了一声,也并未作出过多的辩解。

    陈诗又何尝不知自己前些年在万府的处境,无非便是觉得自己活得也那么糟糕,于是便能忽视掉旁人的痛苦和难处,无限放大自己的痛苦。

    沈照雪心知没什么可以同陈诗辩解的,他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同他说再多也是无用的。

    他确实已经站不住了,眼前隐约开始晕眩,

    他失了耐心,转身往厢房走,也没再理会站在身后的那个少年。

    万声寒春闱考试要在考场待上几日才能出来。

    沈照雪从寺院回到万府后便先去找了一次万景耀。

    但万景耀闭门不出,说自己有事不便见人,不让沈照雪进去。

    沈照雪的声音从屋外传进来,温声细语,很是温和,又带着些许心安,说:“二公子若是有事相求,可以随时来找我。”

    顿了顿,他又道:“总是这般躲在屋中也不是办法,二公子不若还是与我谈一谈,说一说心里话,或许还能排忧解难。”

    屋中半晌不见人说话。

    沈照雪语气虽然温和,神色却格外冷淡,抱着手臂在外站了一会儿,心觉也已经足够了,转身便要走。

    刚抬了步子,万景耀忽然道:“我没事的……”

    他紧紧攥着手中的欠条,近段时日一直忧心此事,整夜整夜睡不好,眼中已经生了血丝,形容憔悴,与那时刚从狱中出来似乎没什么区别。

    沈照雪脚步顿了顿,又听他道:“只是有些事情要处理,这段时日不便见人。”

    又怎么好见人。

    万景耀咬牙切齿,心想,他只是暂时运气不好,连着输了几日而已,往后会有办法再将输掉的钱财赚回来的。

    但是在这之前,可不能让沈照雪知道自己犯了难处。

    沈照雪会看不起他。

    沈照雪身边的人,要么出身权贵,要么聪慧有本事,自己又怎么能与之攀比。

    他曾经还夸下海口,说要先办法将沈照雪救自己出狱的银两尽数还给他的。

    若是真的言而无信,指不定要被那些人怎么呢笑话。

    万景耀咬着唇瓣,听着沈照雪在屋外说话,他声音太轻,究竟说了什么也不太清楚。

    又过了一会儿,屋外没了动静,万景耀起身拉开了们,才知晓沈照雪早便已经走了。

    他想,沈照雪其实也与那些人一般无二,薄情寡义,也不多问两句这便走了,实在叫人心寒。

    哪怕他心中知晓沈照雪多待一会儿也于事无补,但还是忍不住牵连怪罪,想着自己去赌坊赌钱,不也是为了还沈照雪的那些银两么。

    现下看来,确实是沈照雪不知好歹。

    万景耀攥着手中纸页,深思熟虑,还是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装束,这便出了门,打算再去试一试,看看能不能回个本。

    他这一去,又是几日不曾回府。

    万声寒的父亲总是不在京城,自从辞官后便时常往江南跑。

    如今府中只剩下沈照雪一个并非万家人的客人在,没有主事之人。

    因而分明知晓万景耀几日未曾回府,也不知该向谁禀明。

    万声寒倒是出门前将府中事宜交到了沈照雪手中,但又关切沈照雪身体不好,说小事不必麻烦沈照雪。

    府中人眼观鼻鼻观心,长公子对待万景耀是什么态度人人都心知肚明,心觉似乎也不算什么大事,于是便不曾与沈照雪提起。

    沈照雪身体还有些虚弱,万声寒科考的这几日,他便一直在府中修养。

    那个时常到府上给他看病的大夫近段时日也在府上。

    他给沈照雪开了药,正在榻边给他把着脉。

    榻上的青年面上没什么表情,脸色唇色都有些苍白,病气深重,身体孱弱。

    大夫知晓他听觉过人敏锐,不能听闻过重的声音,于是便放轻了声音,同他说:“体虚体弱,还需要慢慢调养,这是从小便有的毛病,一时半会儿急不得。”

    沈照雪睫羽颤了颤,似是有些犹疑,“除了幼年养成的体弱之症,当真没有别的病症了吗?”

    “自然没有,”大夫道,“沈少爷也不必过分忧心身体,思虑过重也很容易生病,心病又难医。”

    沈照雪便没说话了。

    他知晓自己有着心病,前世的秘密一直藏在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想着。

    已经挂念成了这副模样,又怎么可能不会因忧虑过度而生病。

    沈照雪叹了口气。

    自己这性子就是如此,一时半会儿也改不了。

    他又多问了两句,问问大夫自己身体究竟怎样,大夫也只是同他说了一些病症和药方。

    沈照雪不懂医术,其实听了也没什么用,只好放过了那个大夫,自己端了药碗。

    晚膳的时候春芽到屋中来,说按着时辰看,万声寒明日便要回府了。

    沈照雪这才记起自己这个便宜夫君如今还在科考,春闱过后还有殿试,事情还并未完全结束呢。

    但沈照雪还是想了想,说:“让府上准备好接风洗尘吧,长公子回到家中来,总是要好好庆贺一番的,愿他能够早日功成名就。”

    沈照雪晚膳没什么胃口,府中的饭菜总是一会儿好吃一会儿难吃,尤其是万声寒不在的这几日,总有些食不下咽。

    他让下人将桌上饭菜收走,又问:“前不久是谁厨房做事,这几日是换了人么?”

    “不是啊沈少爷,”下人丈二摸不着头脑,说,“您不知道吗,那几日都是长公子为您做的饭菜呀。”

    沈照雪当真有些惊讶:“长公子?他时常进厨房吗?”

    难怪那段时间总见着万声寒到自己府上同他一同用膳,原这饭菜便是他亲手做的。

    沈照雪心想,万声寒倒是了解自己的喜好,知晓他想吃什么。

    虽然总共也吃不下多少,但总比现下一口都吃不下好很多。

    他也不是完全不会饥饿,但饿了也懒得去寻找吃食,若屋中没有点心,便就这么饿到第二日午膳。

    有时夜里会胃痛,几乎也是这般强忍着,不吭不响,强行让自己睡过去。

    今日他倒也想这么做,后半夜果然胃痛起来,惊扰睡梦,根本睡不下去,却又不想麻烦人来给他送药。

    他掩着胃部蜷在榻上躺了一会儿,忽觉口中溢满了血腥气,一时记起自己先前在马车上忽然吐血晕倒的事情,心中顿时有些慌乱。

    他手脚虚软,慢吞吞爬起来,晕头转向,软着脚想要下榻。

    双脚刚落了地,眼前景致忽然天旋地转,骤然间便没了意识。

    第二日晌午前,万声寒回了万府。

    来不及整顿自己便先进了沈照雪屋中,匆忙同大夫问:“怎么回事,怎么又发病?”

    沈照雪躺在榻上,诸事不知。

    他昨夜屋中没留人,倒在地上一整夜,凌晨时春芽进了屋,才瞧见他正趴在地上,吐了满地的血。

    万声寒出了考场便听闻了消息,匆匆忙忙赶回来,神色焦急,“近段时日不是刚发过病,为何短短几日又病了?”

    大夫叹了口气,向他使了个眼色,万声寒这才勉强冷静下来,随着他一同出了门。

    不知又交谈了多久,他才沉默地返回屋中,坐在沈照雪榻边,上下检查着沈照雪的脸色。

    春芽忧心忡忡,对着他比划着手语:长公子先去洗漱,换一下衣衫吧,许是过会儿少爷便要醒了。

    万声寒轻轻“啊”了一声,“你照看好他,我很快便回来。”

    沈照雪有些洁癖,若是看着自己这副模样坐在他榻前,许是会生气。

    第46章 第 46 章

    京城落着大雪。

    寒风刺骨中, 沈照雪迷茫地站在雪幕里,眼前是大片的白茫,看不见边界和尽头。

    他有些分辨不出自己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 也记不清楚今夕是何时,只记得自己的姓名。

    沈照雪。

    他是京城沈家的小少爷沈照雪。

    也是大燕的右使, 那个人人口中怨恨谩骂的乱臣贼子沈照雪。

    沈照雪微微抬起头, 迎着大亮的天光闭上眼。

    好冷。

    浑身都很冷,像是要连着灵魂一起将躯体彻底冰封在这个冬日一般。

    沈照雪想要动一动手指,却忽然发觉身体沉重。

    原本觉得轻盈的身躯在不断下坠着, 像是忽然间拥有了心脏和灵魂的重量, 将他拽回了人间。

    他终于感知到了自己手指的存在, 轻轻颤抖了一下指尖,然后被人抓在了手里。

    对方温暖的掌心为他僵硬冰冷的手指解了冻, 沈照雪开始隐隐约约有了清醒的迹象。

    他意识到自己如今正在梦中, 被梦魇住了。

    只要醒过来就会好。

    于是他挣扎了一下,当着清醒了些, 慢吞吞睁开了眼。

    入目是自己榻前的床幔和床栏,还有刺目的烛光。

    周遭一片安静, 但对于沈照雪来说, 轻微的呼吸声都格外明显。

    因此, 哪怕因为眼睛不适暂时有合上了眼, 却依然能够分辨出身边有谁在。

    万声寒, 还有春芽。

    都是自己熟悉的人,提醒着他,如今自己还不在宫中。

    还没有走到决裂的那一步。

    沈照雪身体沉重无力, 意识也有些烦乱。

    他缓了一会儿,万声寒用温水擦拭着他的额头, 呼吸声靠近了耳畔,落在他的颊边。

    像是临近亲吻前的动作。

    沈照雪总算睁开了眼,视线模糊了一会儿,半晌才瞧清楚对方的面容。

    万声寒原本就在考场里待了几日,暂且不论试题难与否,但吃饭睡觉总是简单草率。

    刚出了考场又匆匆赶回来,现下神情正憔悴着,眼下一片乌青。

    沈照雪不清楚自己昏睡了多久,哑着嗓子问:“你回来几日了?”

    “昨日刚回,”万声寒也知晓他在想什么,解释道,“已经休息过了。”

    那便是晕了两日不到。

    沈照雪身体疲惫,一时间也说不上什么话,又闭上了嘴。

    万声寒道:“大夫先前不是已经来过,当时瞧了脉,身体没有不适吗?”

    “没有,”沈照雪实话实说,“问了大夫说是长久体弱造成的,那天晚上忽然胸闷头晕,就这么晕了。”

    沈照雪也奇怪自己的身体怎么会这样,但仔细一想,又隐约记得自己前世这个时候似乎身体便已经不太好了,大概也不是什么忽然出现的变故。

    只是时间隔得久了些,诸多事情记得不太清楚。

    他叹了口气,本打算起身,万声寒却按住了他的肩,说:“再躺会吧。”

    “那你别在我面前晃,”沈照雪有点头疼,又将眼睛合上了,“你在我这里,我总觉得头晕,你回院里休息吧。”

    顿了顿,他又道:“或者睡我榻上也行。”

    他翻了身,靠近了墙壁,给万声寒留了一半的床,也没强求对方留下来,只是这么随口说了一句。

    万声寒便道:“你若不嫌弃,我便将就一会儿。”

    回来后也已经沐浴过,换过了衣衫,万声寒将屋中下人屏退,脱了外袍上了榻,从沈照雪身后抱过去,拥着对方。

    只是转瞬间,呼吸便平稳下去,睡熟了。

    沈照雪却没闭眼,沉默地清醒着。

    身体……真的很糟糕。

    他自己能够感觉得到。

    但是前世这个时候似乎没有那么严重,是因为心境吗?

    他现在心中藏着太多的事情,痛苦又压抑,确实也与曾经刚刚及冠时状态不同了。

    那时万声寒高中状元,他心中满是欢喜,只觉得前途无量。

    但到了现在……

    前路又是什么样,他根本看不清楚,也猜不透。

    只有仇恨和那么一点点微末的希望,还在推着他继续往前走着。

    走到一个或许早已经既定好的结局。

    沈照雪悄悄叹了口气,感知着身后男人温暖的怀抱,陪着他睡到了傍晚。

    他自己没什么睡意,趁着周遭安静,在万声寒身边又难得安心,整理了一下自己目前所知道的所有信息。

    陈蛾如今还在关外,谋乱的事情到现在也没有具体的消息,或许是被元顺帝强压了下来,担心引起百姓恐慌。

    他忧心陈蛾在战场上受伤,但今生又不同前世,前世她心里挂念着柳无忧,心绪不宁才会遭遇不测,今生应当不会如此。

    等陈蛾回到京城,想是万声寒也已经中了状元。

    有关万景耀的事情还算小,他已经无心去关了,像是心中隐隐觉得来不及了一般,想要早些将事情都结束掉。

    身体的事情终究还是太让他担忧。

    他怕自己活不了多久了。

    沈照雪掩了掩面容,身后男人呼吸变了变,许是要醒了。

    他便转过身去,仔细打量着对方的面容。

    外头天光已经暗下,屋中只点着两盏烛火,光线不算明显。

    万声寒背对着烛火,阴影模糊了面容。

    沈照雪看了一会儿,心道这人睡了那么久,脸色似乎还是很糟糕。

    紧皱着眉头,不知道梦见了什么。

    沈照雪想了想,伸出手去,轻轻点了点他的眉心。

    他手指冰凉,刚触碰到对方的面容,万声寒顿时便醒了,下意识抓住了他的手指。

    万声寒嗓音有些沙哑,低声道:“什么时辰了?”

    “我不知晓,”沈照雪道,“不过已经日落,想是也不早了。”

    万声寒便叹了口气,坐起身来,道:“我去叫厨房做点吃的。”

    沈照雪没应声。

    他是不喜欢厨房做出来的饭菜的,终归也吃不了多少。

    但万声寒疲倦成这样,也不便叫他亲自去。

    沈照雪不喜欢在这种时候麻烦别人,靠在床头歇息了一会儿,忽然见万声寒往屋外走,问:“你去何处?”

    “去厨房瞧瞧。”

    沈照雪微微一怔。

    他都已经累成这样,去瞧什么,想是又要自己动手。

    他到现在都还不肯实话实说。

    沈照雪面色一沉,道:“回来,你又不是厨子,看着有什么用。”

    万声寒脚步便跟着一顿,似乎有些犹豫。

    沈照雪又道:“出去今夜便别进来了。”

    这倒是触动了万声寒的逆鳞,沈照雪前日夜里便是这么一个人在屋中睡着,发了病也无人知晓,险些酿成大祸。

    这几日他得陪在沈照雪身边才能放心。

    于是只好停下脚步,返回榻边坐着,与沈照雪相顾无言。

    沈照雪总觉得奇怪,许是万声寒太过消沉,与往日不太相像,他居然一时觉得有些别扭不适应。

    他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沈照雪话音停顿了一会儿,心中记起事来,又自己接上了话,说:“前几日到寺院去给你祈福的时候,我碰见陈诗。”

    万声寒微微抬起眼。

    “章术应当已经跟着他很久了,”沈照雪复述了陈诗那时说的话,“他说章术教了他很多东西,这个外甥我很熟悉,先前主动请命去赈灾的事情便不像他自己能够想出来的,兴许也有章术的劝说教导。”

    “他还同陈诗说了些关于我性情的事情,我两次陷害万景耀,这件事情他不仅知晓,还与陈诗说起过。”

    沈照雪忽然笑起来,道:“他倒是挺关注我的呢。”

    想是已经盯着自己很久了。

    沈照雪猜测着对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盯着自己的,是从自己进入万府的时候起,还是自己重生之后。

    他对自己的性情并未做太多的掩饰,往常总是在他身边照顾的人应当能发现自己有所改变,甚至改变只是在一夕之间。

    章术若是从前便见过他几次,能发现他的异常并不是什么难事。

    沈照雪说不准自己的猜测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他想着事情,听万声寒道:“那便去查一查他的底细。”

    “他出身令都,便到令都去查,总能查到些什么蛛丝马迹。”

    饭菜已经端进了屋,他与沈照雪一同坐在桌前,又说:“不过这人心思敏锐,若是查起来很容易打草惊蛇。”

    “草中无蛇又怎么能惊动。”沈照雪似笑非笑道,“只顾着打便是了,等他露出马脚,才更能说明,他心里有鬼。”

    *

    春,万声寒入了殿试,一举高中状元。

    不过今生他一反常态,没有再可以阻拦游行,只让沈照雪在院中待好,省得被外头敲锣打鼓声吵到。

    沈照雪本也对游行不感兴趣,便在屋中躺着,想着前世的事情。

    似乎再过不了几日,自己便要被一纸诏书唤入宫中了,也不知今生是否还会如此。

    沈照雪坐在窗前晒着太阳,脸上神情冷淡又平静。

    而此刻万声寒尚在府外。

    街巷上人声鼎沸,小黄门跟在万声寒身边,说元顺帝近段时日双喜临门,公主在外镇压谋乱,已经打赢了,前几日刚刚回京。

    万声寒记起来沈照雪的那些计划,只应了一声恭喜。

    小黄门又道:“陛下今日在宫中摆宴,说是让长公子也去一趟。”

    万声寒知晓这不是商量,只是通知,于是便拱手作揖,应道:“多谢公公告知,我这便跟随公公一同入宫。”

    也来不及再回府,便这般上了马车。

    宫宴是皇室的家宴,本不该叫上万声寒的,但元顺帝有时心血来潮,总喜欢做一些出乎意料的事,宫里人也并不奇怪。

    万声寒跟着太监入了皇宫,进了大殿,陈蛾先将视线投了过来,与他使了个眼色,大概是让他别太紧张。

    万声寒便寻了个位置坐下,问什么说什么,看起来很是顺从。

    陈蛾本在一旁看着热闹,忽然又听元顺帝提了自己的名字。

    “蛾娘,”他问,“怎么忽然想着交付兵权?”

    “啊?我么?”陈蛾有些懵,按着沈照雪所说一字未改应道,“关外如今正稳定着,暂且也没有战乱,兵权虎符本就属于父皇,还给父皇也是应当的。”

    元顺帝朗声笑起来,“这可不像你会说出来的话。”

    陈蛾顿时感到后脊发凉。

    正寻着说辞,万声寒忽然道:“公主性情直率,想不到这些,自然不是公主说的。”

    元顺帝道:“看来万家的长公子应当是知晓些什么。”

    “确实知晓,”万声寒道,“这是我教与公主的。”

    第47章 第 47 章

    殿中人都有些愣怔。

    陈蛾本皱了皱眉, 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还是保持了沉默。

    元顺帝有些惊讶道:“原是你让蛾娘这么说的。”

    “是,”万声寒不卑不亢道, “我与公主殿下私下交好,知晓公主的性子, 于是便提醒了一下。”

    他话音停顿了片刻, 又说:“也是公主心向着陛下,早便已经有了这样的念头,只是一时粗心大意, 险些忘记了, 只一提醒便会记起来。”

    元顺帝笑道:“是啊, 蛾娘自小就是这样的性子,耿直率真, 但性子如何朕还是知晓的, 像她母妃。”

    陈蛾的母亲出身草原游牧民族,整个部族都对大燕忠心耿耿, 守卫着边关。

    元顺帝对陈蛾还算信任。

    当然,这份信任并非源自于陈蛾的母家, 而是因为她自己的心性。

    陈蛾无意争权的事情, 整个宫中, 包括世家贵族, 无人不知。

    正因如此, 陈蛾就算这番并未将兵权交释出去,元顺帝也不会怀疑她的忠心。

    但也不会过分信任。

    万声寒想,沈照雪这般所作所为, 大概是想让元顺帝信任陈蛾。

    这宫宴办得很没什么意思,在场众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打算, 冠冕堂皇,说着阿谀奉承的话,辨不清真真假假。

    夜幕已经降临,元顺帝让人将万声寒送回万府去。

    陈蛾起了身,本想接下活,还有话想与万声寒说,但坐在一旁一直很少搭话的太子陈文忽然开了口,说:“妹妹刚回京,舟车劳顿,不如先回府上休息,万长公子由我代劳送回去。”

    万声寒道:“不必劳烦太子殿下走一趟。”

    “无事,”陈文温声笑道,“好不容易有机会能在宵禁时出门,你就当帮我一个忙,各取所需。”

    万声寒知晓他这般许是随口找的理由,是有话想与自己说,于是便没再拒绝,与陈蛾对视了一眼,随着陈文上了马车。

    马车驶向宫外,陈文上了马车之后一直端庄的姿态总算放松下来,没什么规矩似的东歪西倒起来,唉声叹气道:“如果不是太子就好了,整天看着妹妹在外面玩,我只能在宫中干坐着。”

    万声寒仍然端坐着,目不斜视,只道:“殿下有自己的责任在身。”

    “我知晓我知晓,”陈文捡着桌上的葡萄,含含糊糊道,“我应当是第一次见你。”

    “是。”

    “但我感觉你对我很熟悉,”陈文这话说得也没什么依据,尤其是万声寒从上了马车到现在,也只是一直端端正正坐着,“可能是有缘,一见如故,哎——”

    陈文也没多想,继续道:“我是觉得你应该不会和我妹妹说那种话,让她交释兵权,你和我妹妹看起来也不太熟。”

    万声寒知道陈文心思敏锐,又生来聪慧,能发现这些细微的细节也不是什么很奇怪的事情。

    但他也并没有承认,只问:“太子殿下有什么想法呢?”

    “我没什么想法,只是觉得,父皇在找妹妹背后教劝她的那个人,我也想找一找你背后的那个人是谁。”

    万声寒终于抬了抬瞳眸。

    陈文还在说着话,丝毫不顾忌地讲着自己的猜测,说:“我听说你身边有一个卦术师,名叫章术,唔不过这个人现在在我弟弟陈诗身边,想必你对他也并不信任。”

    “除了这个人,你身边就只有我妹妹与柳无忧,还有书院的先生,这几个人都是端方君子,想事情不会那么阴,也不会这么有前瞻性的眼界。”

    陈文道:“沈家的那个小少爷……”

    万声寒转开视线,与陈文对视了一眼。

    他有些警惕,沈照雪的才学确实过人,但这么久以来一直故意遮掩着,没叫人知晓。

    他暂时还不能确定陈文究竟可不可以信任。

    陈文像是知晓他心中所想一般,转而笑起来,道:“哎呀,我还真想认识认识那位沈少爷,我听陈洛说他生得很漂亮,貌若好女,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万声寒脸色终于阴沉下来,提醒道:“殿下,妄议他人容貌并非君子所为。”

    “好吧好吧,”陈文叹气一声,神色染上些许遗憾,“等我亲眼见一见便知晓了,我总觉得他会像万长公子一般,会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呢。”

    万声寒脸色始终不好,不太喜欢陈文对沈照雪抱有太多的兴趣。

    回到府上时已经不早了,沈照雪今夜没什么睡意,正伏在桌上画画。

    听闻万声寒回府,他多少也知道万声寒今日去了何处,也并未放在心上,只道:“让他早些休息吧。”

    下人又道:“太子殿下也跟着一起来了。”

    沈照雪终于升起了些许茫然:“太子殿下?”

    前世这个时候万声寒并不识得太子啊,怎么这回带着太子一同回来了?

    他忙放下了笔,匆匆往外走去,尚未至府门,万声寒已经迎面走来,身边跟着一位衣着色泽朴素,但布料昂贵精致,容颜清隽俊朗的青年。

    沈照雪甚至来不及看一眼万声寒,忙拱手作揖,道:“见过——”

    “你是沈照雪!”陈文有些兴奋,已经两步上前来,打断了对方的话,又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早就想见你了,你生得真好。”

    沈照雪有些茫然,一时间被对方震撼到给不出太多反应,陈文又道:“抱歉抱歉,我说话太孟浪了,怎么能上来便说这种话呢。”

    沈照雪头一次碰到这样的性子,有些懵,“无事,殿下不必这般小心。”

    陈文很是自来熟一般,拉着沈照雪道:“我还是头一次来这里,你在万府住了多久了?”

    “三年。”

    “这么久,想是对万府很熟悉吧,”陈文道,“你院子在何处,我真是与你一见如故,有好多话想与你说,我们快去书房坐下秉烛夜谈吧。”

    沈照雪被他拽着往前走,只来得及回头望向万声寒,想问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但万声寒脸色阴沉,什么过多的表示都没有。

    沈照雪想了想,意识到他大概是吃醋了。

    可是陈文这幅模样,也看不出什么爱慕之情,无非便是有些热情,有什么醋可吃的呢。

    他们前世不是最亲密的君臣吗?

    容不得多想,沈照雪已经被陈文拽着走远了。

    他心觉自己还是清楚陈文的性子的,毕竟前世要帮着陈诗与他作对,知己知彼。

    陈文一向看重人才,否则当初也不会将已经被发配到令都得万声寒找回来放在身边。

    想是今夜宫宴上发生了什么,导致陈文生出了想要来见一见自己的念头。

    沈照雪也想趁此机会问一问宫宴上的情况,尤其是元顺帝的态度,他好做下一步打算。

    于是他便将陈文带回了自己的院子。

    陈文打量着小院中的布置。

    沈照雪是一个很讲究的人,院中处处搭理得整整齐齐,屋子里也十分整洁,纤尘不染,周遭弥漫着一股淡雅的熏香,与他本人身上的一般无二,其中又夹杂着些许草药的气味。

    陈文道:“我听妹妹说起过,你自小身体不好,一直在服药。”

    沈照雪还想着,陈蛾与他关系倒是好,这都与他说。

    陈文继续道:“上回听闻你在她马车上吐血昏迷,我妹妹很是着急,连夜进宫来寻我,要我宫里的良药。”

    沈照雪不知晓有这种事情发生,“公主殿下竟还入了宫?”

    谁都不曾与他说过这些。

    为什么他们都喜欢默默地奉献,不想让人知晓呢。

    沈照雪一时想不通,微微垂下了眼。

    陈文还在说着话,他说:“万府上的大夫还好用吗?我听闻先前的大夫是那个叫章术的卦术师,你们最近不是在查他的底细吗,估计早换了人吧。”

    沈照雪又有些犹疑地转开视线望向万声寒。

    这是万声寒与他说的么?

    万声寒竟这么信任陈文?

    前世他若是将这份信任分出一点点来给自己,他们也至于走向最后那个结局。

    沈照雪思及此便有些怨怒,下意识瞪了对方一眼,又将视线收了回来。

    万声寒本就心中不快,骤然又被沈照雪瞪了,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这太子殿下真是个祸害。

    他与沈照雪之间怎么总是被这些人插手干预。

    陈文道:“我东宫的大夫很厉害的,解毒治病都是一绝,那是我母妃带回来的神医,你若是需要,我可以将他借给你一段时日。”

    他介绍着自己身边那位大夫,说:“他还做的一手好药膳呢,我母亲先前生了病,也是用药膳调养好的。”

    话音刚落,他肚子忽然咕噜噜叫了一声。

    沈照雪下意识垂下眼去,望向对方的肚子。

    陈文有些委屈道:“宫宴宫宴,这种宴会办起来真是遭罪,吃也吃不饱,还要一直坐在那不能乱动,表演着兄友弟恭。”

    沈照雪轻轻“啊”了一声,“殿下不曾吃饱,方才我的侍女刚做了一盘点心,我没什么胃口,现在还在小厨房放着呢。”

    于是他便叫了春芽进来,让她将点心端来给陈文。

    他没实话说,这盘点心是桃酥,万声寒喜欢吃桃酥,原本是做了留给他的。

    现在陈文在,只能先给陈文了。

    沈照雪却总觉得心虚,眼见着那盘桃酥被放到了陈文面前,偷偷转开眼看了一眼万声寒。

    万声寒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攥着杯子的手背早已青筋凸起。

    第48章 第 48 章

    沈照雪忍不住撑了撑额头, 心道完蛋。

    万声寒吃了醋,遭殃的还是自己。

    偏偏陈文还在那边嚼嚼嚼,问:“你说……这种桃酥……都是谁爱吃呢……”

    沈照雪想找些什么话题将这件事翻篇, 却被万声寒先一步劫走了话头,说:“我爱吃。”

    沈照雪已经起了身, 道:“殿下与长公子先聊, 我有些事,需要离席片刻。”

    只想快些逃开这氛围尴尬的地方,等他们闹够了再回来。

    他匆匆往外走, 没走几步, 万声寒又追了上来, “你怎么了?”

    “我没怎么,”沈照雪只是随口找了个理由, 原本便没什么事, “你怎么也跟出来了,快回去陪着太子殿下。”

    但万声寒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的, 仍然一直跟在他身后问:“是不是身体不适,胸闷吗, 头疼吗?”

    “都没有, ”沈照雪站住了脚, 音量都大了些, “你在吃什么醋, 你知不知道能结识太子是多么难得的机会,你怎么可以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和他闹矛盾。”

    虽然只是单方面的,但陈文这人虽一副菩萨面容, 看起来温润亲和,实际上心思最是敏锐, 洞察人心。

    万声寒的态度也并未遮掩,怎么可能不会被对方知晓。

    沈照雪觉得自己今晚有些过于情绪激动了,或许是见到了前世的对手,想起了万声寒被耽搁的那十年仕途,心中又升起了不甘和不安。

    好害怕会重蹈覆辙。

    他的身体都开始隐隐颤抖,呼吸急促,偏生万声寒还道:“我只是不喜欢有人这么与你亲密接触。”

    沈照雪几乎快要笑出声来,“你疯了吗万声寒!什么时候你开始沉迷在情情爱爱里了,你有没有把自己当成家主——”

    “你们在吵架吗?”陈文站在远处,隔得太远,声音有些轻,但还是打断了沈照雪与万声寒之间的交谈。

    他悠悠上前来,道:“万长公子刚刚高中状元,这是喜事,别吵啦,伤了和气。”

    顿了顿,他又道:“别是因为我——”

    “自然不是因为殿下,”沈照雪忙道,“是我与长公子平日便总是交恶,时常争吵,一时竟忽视了殿下,抱歉。”

    他陪着陈文往屋里走,又悄悄转过脸去,瞪了万声寒一眼。

    于是陈文又像是什么都不曾听见一般,一边往前走一边道:“前段时间我发现我那个皇弟的门客,哦就是你们家长公子府上的那位章术先生,他一直在偷偷摸摸不知道做什么,后来我一查,原来是万长公子最近在调查他的底细。”

    陈文还在吃着那盘本该属于万声寒的桃酥,说:“唔……是你想查吧,我之前觉得万长公子看起来还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呢,现在看来好想在你面前又有点逊色了。”

    沈照雪微微蹙眉,“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陈文道,“父皇在宫宴上问我妹妹怎么忽然想起来要交释兵权,万长公子说那是他所教,我便觉得肯定不是。”

    他打量着沈照雪的神情,说:“看你也不惊讶的样子,原来万声寒挤占功劳这件事情是你默许的。”

    沈照雪不知这算不算默许,万声寒被叫入宫的时候太过紧急,他也是之后才从下人口中得知万声寒入宫了,来不及同他交代这些。

    万声寒也算是与他有些默契,知道自己并不想出风头,于是便将他的名头顶了。

    他只是忽然有些担心,这种事情能让陈文发现,那元顺帝呢?

    陈文倒像是知晓他在想什么,说:“放宽心吧沈少爷,我是太了解我妹妹了,她的那些小表情小动作,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所以才会怀疑万声寒背后还有人。”

    “我父皇与子女亲缘太浅,平日也不关注我们的起居,甚少与我们相处,所以没什么意外的话,他不会发现我妹妹的异常。”

    沈照雪这便松了口气,勉强放下心来,又问:“殿下方才说章术已经知晓我们正在调查他?”

    “嗯哼,他好像有点什么秘密在身上呢,这段时间总是着急,也不常去找陈诗了。”

    “说起来,”陈文又道,“我一直想问……”

    沈照雪原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殿下请将讲。”

    “你和万声寒方才在吵什么,怎么不见他人?”

    沈照雪一时无言,“……”

    “怎么了,是我的问题太过冒昧了吗?”

    陈文又擦擦手,小声道:“抱歉,早知万长公子不欢迎我,我便不来了,竟又惹得你们生了嫌隙。”

    沈照雪有些招架不住陈文这样的性子,说不上话,半晌才道:“他不是这个意思,万声寒他只是与我闹脾气,没有怪罪太子殿下的意思。”

    “来者是客,自然是欢迎的。”

    陈文便将委屈的神色微微一收,“好,那我改日还要来做客。”

    沈照雪:“……”

    又过了一会儿,万声寒总算返回了院子,手里端着要给沈照雪服下的汤药。

    沈照雪一整夜平静沉稳的神情总算发生了变化,有些嫌弃地瞧着对方将药碗放在桌上。

    他嫌这药苦,这几日万声寒不在府中,他一直想办法能逃便逃,不想吃药,有时候也会趁着春芽不注意,将汤药倒进花盆里。

    眼见着万声寒将药碗推到自己面前,沈照雪也顾不上太子在身边了,故意将碗向着旁边推去,道:“好烫,晾一会儿再喝。”

    万声寒又将药碗推了回来,“凉了药效不好,方才来时我已经吹过,不烫。”

    沈照雪有些烦,“殿下还在此处,喝药的事情等会儿再说。”

    “没事啊,”陈文道,“不必在意我,身体要紧。”

    但沈照雪真的不想喝药。

    他深深喘息了一会儿,做着最后的尝试,“我再等一会儿再喝——唔!”

    万声寒掐着他的面颊,给他灌下去了。

    他几乎完全忽视了坐在一旁的太子殿下,只顾着给沈照雪喂药,一边灌着汤药一边道:“你窗台上的兰草都快死了,这几日我不在府中,你倒了几日的药汤?”

    沈照雪紧紧抓着他的手,神色痛苦。

    药很难喝,很苦。

    从前喝的汤药都没有现在新开的这一副那么苦涩,让他难以下咽。

    他眼角都已经溢出了泪渍,呜呜咽咽,被万声寒按着将整碗药一滴不剩全灌了下去。

    陈文在一旁啧啧称奇。

    见多了万声寒温文尔雅的模样,这么强势的样子,还是他头一次见。

    说起来这万家的长公子和沈家的小少爷之间,氛围倒真是奇怪。

    像相处了很多年的夫妻。

    这样的念头升起来,陈文倒也不觉得奇怪,安静坐在一旁等着他们闹完。

    今日时辰也已经不早,万声寒留宿了陈文,给他收拾了一间客房。

    沈照雪阴沉着脸站在院门处,一句送行的话都不曾说。

    陈文与万声寒并肩走着,打量着沈照雪沐浴在月色下的身形,说:“他好像暴露了真面目哦。”

    陈文有些敬佩,接着说:“你真有本事,他这幅面具看起来已经挂了很久了,瞧着人畜无害的,实际上獠牙最是锋利。”

    “能跟着万长公子看到这样的风景,也真是幸事一桩。”

    万声寒没说话。

    他将陈文送到了客房,之后又返回了沈照雪的院子,还让下人送了些热水来。

    沈照雪正脱衣准备上榻,见他去而复返,莫名其妙,问:“你又回来做什么?”

    “沐浴,入睡。”

    话音刚落,下人已经端着热水来了。

    沈照雪心中骂他神经病,“你不回自己屋里沐浴,来我这里做什么?”

    “自然是来找我夫君做鸳鸯浴,”万声寒靠近了沈照雪,对方刚吃过蜜饯,吐气时便带着一股甜香,“好甜,宝贝。”

    “啪——”

    沈照雪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耳光。

    正转身要走,万声寒忽然将他拦腰抱了起来。

    他道:“打得好舒服,阿雪,再多打几下。”

    沈照雪挣扎起来,“我打你做什么?等会儿可别把你打爽了!放开我!”

    他挣扎未果,本就已经散了衣带的衣衫顺着肌肤滑落,转眼他便被放进了浴桶中。

    沈照雪本想生气,后来又见那站在浴桶边脱衣的男人容颜英俊,心里的怒气一时间也撒不出来,闭上嘴不说话了。

    万声寒今晚扎扎实实地吃了好多醋,现下醋劲还大着,黏着沈照雪要他说一些好听的话。

    但沈照雪什么都没说,只是靠在他怀里,红着脸喘息着,道:“那个章术……”

    “为什么要提别人,阿雪,”万声寒咬着他的耳垂,小声道,“什么时候你在我身上时能不想着别的事情。”

    沈照雪声音稍许破碎,许久之后才又接着道:“我外甥被元顺帝怀疑,现在失了帝心,想必章术也知道这件事情。”

    “我想他应该会放弃陈诗,寻个机会离开京城。”

    万声寒虽心下不满,但也不会怪罪沈照雪三心二意,只咬着他的肩头,应和道:“打草惊蛇了,等他跑了以后,陈诗身后无人管教,指不定要出什么乱子。”

    沈照雪没说乱子不乱子的事,他急急喘了两下,转而又笑起来,说:“怎么会无人管教呢,他舅舅还在京城呀。”

    第49章 第 49 章

    万声寒知道沈照雪又想要干坏事了。

    他好像对什么事情都兴致缺缺, 唯有干坏事的时候能瞧出些许兴奋来。

    当真是生来便有的坏心,以前藏得太深,叫人很难发觉。

    沈照雪抓着万声寒的手臂, 挣扎了许久之后,他总算松下口气, 被对方放开。

    他趴在浴桶边, 恹恹地望着屏风发呆。

    万声寒在他身后道:“章术要真是跑了,你打算怎么办?”

    “先看他往哪里跑,我再考虑一下别的。”

    沈照雪现在还担心元顺帝的态度。

    李老三已经死了, 会将自己卦言说出去的人已经没了, 按理来说, 元顺帝应当不会再因为卦言的事情将他召入宫中亲自监视。

    但万一呢。

    万一他还能从其他地方得知自己的卦言,然后推着所有的一切走向原来的终局, 那自己先前所做的一切, 不全都白费了么。

    沈照雪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他还得提前做出别的打算,罗列出别的可能性, 以应对可能会出现的其他情况。

    陈文这几日在宫中也没什么事,第二日又在万府多呆了一会儿, 与万声寒在书房畅谈了许久。

    走的时候, 他带走了万声寒的桃酥。

    今日气候还算不错, 沈照雪身体和精神都好了很多, 正趴在鱼塘亭子边喂鱼。

    陈文走的时候他远远瞧见了, 本想去送送,陈文却冲他挥挥手,没让他过来。

    沈照雪看见万声寒那并不算太好的脸色。

    他道:“只是一盘桃酥, 想吃再让春芽去做就是了,何必对着太子殿下斤斤计较。”

    “我只觉得你偏心, ”万声寒道,“沈照雪,你心偏得那么厉害,原来是喜欢太子殿下那样的性子。”

    沈照雪心道莫名其妙,只打量了对方一眼,并未多言。

    他心里清楚,他并非是喜欢陈文那样的性子,只是觉得那样的性格总是楚楚可怜,生不起气来,又处处关注着自己的需要。

    若是做朋友,想是会很快乐。

    有时候想到万声寒前世所经历事情那么糟糕,偏偏还能碰上这般好的君主,也当真是一件幸事。

    沈照雪也能察觉到对方如今的态度,他对万声寒大约是欣赏的。

    好似……对自己也一样。

    他垂着眼依靠在栏杆边,心想,要扶持上位的人选,似乎可以定下来了。

    前世今生观察而来,也只有陈文最合适。

    虽瞧着温润亲和,没什么架子,但很有主见和魄力,又心细如发。

    沈照雪想着他今日在万声寒书房外听见对方说的那一句“国以民为本,社稷亦为民而立”。

    一个能将百姓的生存和利益放在首位的帝王,或许才是能创建盛世的明君。

    沈照雪想让万声寒跟好了陈文,相互帮扶,或许他们的往后,这世间所有百姓的往后,都能被一道改写。

    他心中想着事,万声寒站在他身后拨弄他的头发。

    今日二人难得平和,没有斗嘴,也没有谈乱其他事情,只是捡着府中琐碎的小事说了一会儿,偶尔还能谈笑一番。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下人进了亭子,说:“长公子,二公子回府了。”

    沈照雪跟着坐直了身子,目光凉凉望过去。

    万声寒问:“他回来便回来,同我说了作什么?”

    下人的神情有些尴尬,“我们不敢叫他进府,他身后还跟着一些大汉,看着来着不善,怕给长公子和沈少爷带来麻烦。”

    沈照雪心想自己应当清楚发生什么了,但还是装作不知一般,问:“究竟发生何事了?”

    “听闻二公子在赌坊欠了很多钱,逃了好多日,现下被人抓住了,扭送到府中来,说让长公子替他还钱。”

    沈照雪转开视线瞧了眼万声寒,万声寒面上神色未变,只道:“他万景耀欠的钱,管我什么事?”

    那下人觉得难办,有望向沈照雪。

    万声寒又道:“看阿雪做什么,他又没钱。”

    沈照雪:“……”

    本想反驳两句,又觉得万声寒也没说错,干脆便不曾开口,也没给什么态度。

    下人先前听万景耀在府外大喊大叫,说让他来找沈少爷,沈少爷不会坐视不管。

    现在他来寻过了,这沈少爷看着也没什么主见呀。

    于是又纠结了一会儿,见沈照雪已经打了呵欠,作势要回屋睡觉了。

    下人只好作罢,转身往府门去。

    万声寒又道:“等等,我去看看。”

    他放开沈照雪的头发,说:“去睡吧,晚膳有什么想吃的吗?”

    沈照雪仔细想了想,“随便。”

    什么都不想吃。

    万声寒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倒也没再追问,只想着自己看着办得了。

    他带着下人去了府门,果然瞧见万景耀正被堵在门外,不远处站着几个人高马大的打手,应当是赌坊的人。

    万声寒将视线从那些人身上收回来,望向鼻青脸肿的表弟,淡声道:“何事?”

    “表兄!表兄!”万景耀想要扑进去抱他的腿,“你帮帮我,借我点银两,我还了这些人,之后一定会将银两还给你的。”

    “你用什么来还我?”万声寒淡淡道,“接着赌,接着借吗?“

    “我不会的表兄,”万景耀真是被这些人打怕了,哪里还敢继续和这人一起赌钱,“我真的不会了,我一定好好做人,还了钱之后再也不会做这种事了。”

    万声寒只是居高临下看着他,沉默半晌之后总算开了口,却是道:“帮不了你,你自己想办法吧。”

    沈照雪当时便是看准了人性,知晓万景耀这样染上瘾,便不会停手,帮得了他一次,就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这一辈子都会不停地赌下去。

    万景耀似乎没想到表兄这般无情,他愣怔在原地,又听万声寒道:“你要真有决心,那便自己去找些活计干,自己攒钱还了债。”

    “当初你们表家便已经被我们分了出去,这种事情,我没有帮你的情分。”

    “不表兄!”万景耀大声道,“你不能这么无情无义,我与你身体里都淌着万家的血,你今日忽视我的处境,小心来日你自己也会经历这种事情,众叛亲离!”

    万声寒本转身要走,闻言脚步便一顿,淡淡道:“你尽管咒我,就看能不能有这一日。”

    万府大门轰然关上。

    万声寒知晓沈照雪已经完全放弃了万景耀,不想管这件事,于是便没与他主动提起。

    沈照雪回了院子又没了睡意,去了万声寒的书房,自觉翻动着对方桌上的信件。

    听到脚步声自身后传来,他并未回头,道:“太子殿下给你传了信件,你怎么没拆?”

    “今日刚送来的,没来得及拆。”

    万声寒中了状元之后,元顺帝给了他一个将作丞的官职,不日便要去任职。

    沈照雪猜着陈文或许是想拉拢万声寒,于是便先一步拆了信,替他先看了。

    陈文在信中道:“代我替沈少爷问好,你府上桃酥好吃,改日我还会来。”

    沈照雪:“?”

    他将信件翻来覆去看,确实只有这两句。

    他简直丈二摸不着头脑,问:“太子殿下专程送一封信来,就说了这些?”

    怎觉得也不太靠谱。

    万声寒将他手中信件抽走,胸膛贴着他的后背,低声道:“别管他了,阿雪。”

    “我去一下厨房,看看厨子们做了什么。”

    “等等,”沈照雪淡淡道,“厨子又不是不会做饭,哪需要你成天盯着。”

    他与万声寒拉开了距离,回身盯着对方的眼睛道:“你总拿我当傻子。”

    “……”

    “怎么不说话了,”沈照雪淡笑道,“万长公子,您手艺还不错呢,往后要是实在不想做官,开个餐馆也不是不行。”

    万声寒终于深吸一口气。

    他便知晓有些事情瞒不过沈照雪,沈照雪观察事情实在太过仔细,又很擅长猜测。

    不过做饭这件事也不算什么丢人的事情,他顺口便承认下来,问:“你也不说想吃什么,厨子做的你不爱吃,除了全浪费掉,你自己也总是饿着。”

    沈照雪只道:“我没什么胃口。”

    “不饿?”

    也不是不饿,沈照雪心想,他只是没什么胃口,吃不下太多东西。

    可是不进食又胃痛,他的身体实在是糟糕,不是一时半会儿便能调养好的。

    他拖了椅子坐下来,翻着万声寒桌上的东西,淡淡道:“你要去便去吧,别在我这晃悠了。”

    万声寒便一步三回头去了。

    他桌上没放什么重要的东西,沈照雪找到一些信件,大概是其他世家送来的贺礼,还有联姻的帖子。

    沈照雪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一一翻过去。

    都是些世家大族出身的小姐,确实称得上一句门当户对。

    沈照雪便将这些帖子信件挑出来放到一旁,继续翻着桌上其他的东西。

    然后他看到了关于章术的一些东西。

    许是查出来的信息不算完整,万声寒便没告诉沈照雪。

    沈照雪仔细瞧过去,确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正要接着翻,万声寒站在门外道:“先别看了,去用膳。”

    沈照雪忽然便觉得饿起来,跟着起了身,说好。

    他与万声寒并肩一同往外走,万声寒道:“章术跑了。”

    沈照雪也不是很惊讶于这个情况,“往哪里跑了呢?”

    “如今还看不出来,许是令都的方向。”

    令都,那是章术出生之地,确实也很有可能。

    沈照雪想了想,心中有了决断。

    万声寒如今仕途正顺利,时间也已经过了,自己并未被元顺帝召入皇宫,想是不会再像前世那样了。

    以防万一,他要离开京城,顺带去看看章术的秘密,摸清楚这个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用膳时他便同万声寒说了自己的打算,万声寒却并不赞同,只皱着眉道:“你要一个人去令都。”

    “你将要任职,也不便与我同去,”沈照雪平静道,“我会带上大夫,请公主殿下保护我的安全,你安心做你的官便是了。”

    万声寒道:“我会辞官。”

    “你不许。”

    “为何不许我辞官,”万声寒有些焦躁,“你明知道章术这人有危险,你一个人去令都,要是被他发现,要是这是他故意引诱你落入陷进的打算,到时候仅靠着公主殿下的暗卫,又怎么保证能让你全须全尾地回来。”

    “你去也无济于事,”沈照雪淡淡道,“若有危险,无非便是多送一条命。”

    “那便带上我的命,我死也得跟你死一起去。”

    沈照雪重重落了筷子,怒道:“你究竟想发什么疯,你已经及冠了,你不是黄髫小儿了,什么时候学会了意气用事。”

    “什么生生死死,我与你有什么关系,除了你强求来的那一段只有你我知晓的姻缘,我们本就没什么关系,用不着你为我要死要活。”

    沈照雪已经失去了耐心,他心知与万声寒纠结这件事下去又要生出很多事端,于是便起身往外走。

    万声寒忽然抓住了他的衣袖,像是心中慌乱,道:“阿雪,别生气。”

    “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危,我只是……害怕看到你遇到危险。”

    沈照雪面色和缓了些,淡声道:“我不是你养在笼子里的鸟,你这样做只会给我带来压力和困扰。”

    “万声寒,”沈照雪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你有你自己的仕途,我也有我要做的事情,谁也不是生来就要与另一个人挂在一处,一辈子都要在一起,时时刻刻都不会分开的。”

    他垂了垂眼,从怀中取出荷包,将荷包中的一小块玉制的吊坠取出来放在他掌心。

    他道:“省得你总是念着,拿着吧。”

    见万声寒神情有些呆愣,他又解释道:“这是我出生起便挂在脖子上的,后来年岁渐长,便没再戴了。”

    幼时的贴身吊坠算得上很是私密的物品了。

    沈照雪却面不改色,将他送给了万声寒,又说:“我只去一段时日,会早些回来,你好好留在京城当值,可别惹了陛下生气,到时候迁怒于我,我可没命活。”

    见万声寒收了吊坠,他这才冷哼一声,转身离开了万声寒的屋子。

    方一转出小径,他面上冷意便散得干干净净,附着上了游刃有余般的轻笑。

    拿捏万声寒,总是一件叫人欢喜的事情。

    第50章 第 50 章

    后几日万声寒任职, 沈照雪在府中收拾行囊。

    他没与春芽说实话,也不打算带上春芽,只说自己要去寻找爹娘探亲。

    春芽对沈父沈母也并不熟悉, 少爷不让她去,她便不去了, 认真帮着沈照雪收拾着东西。

    沈照雪道:“不必收拾太多, 我只去一段时日,很快便回来。”

    话音刚落。下人忽然进了院子,站在门口轻声细语道:“沈少爷, 宫中来了人, 现下正在门外。”

    沈照雪忽然心中一咯噔, 匆忙站起来,脑中一片空白。

    “宫中来了人?寻我的?”

    “是, 沈少爷……沈少爷?您怎么了?”

    沈照雪脸色苍白, 血色尽失,一时间记起从前经历, 心下慌张,连自己此刻应当做什么都已经忘了, 只是喃喃道:“来寻我……做什么?”

    “沈少爷没事吧, 人已经来了, 在长公子的书房等您。”

    沈照雪有些茫然地匆匆去了书房, 推开门, 骤然松下一口气。

    来的人是陈诗。

    不是元顺帝身边的小黄门。

    精神放松之后他顿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险些站不住脚。

    陈诗道:“喂!你们怎么不搀着我舅舅!”

    话音未落,他已经自觉贴上来, 搀住了沈照雪的手臂,故作乖巧道:“舅舅何必来得如此匆忙, 本就身体不好,要多多在意自己才是。”

    沈照雪现下还有些没能回神。

    方才心中紧张,一直想着若真是元顺帝来召他入宫,自己又要怎么才能摆脱前世的困局,又应该说些什么,不应当说些什么才行。

    他心中嘟囔着,心道陈诗当真会挑时间,选在这等时候从宫中出来,实在是吓人。

    他坐在椅子上缓了一会儿,这才慢慢开口道:“七殿下来寻我有何事?”

    “舅舅……”陈诗似有些委屈,“你我本是亲缘,为何总这么疏离。”

    沈照雪似笑非笑看着他,看得陈诗话音一顿,险些又说不出话来。

    沈照雪知晓他为何要来寻找自己,章术身上约莫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怕自己与万声寒继续查下去,于是便自己逃走了。

    陈诗从前靠着章术在背后教导,章术走了,他身边没了人,行事找不到依据和帮扶,实在没了别的办法,又想起沈照雪先前在寺院提醒他的话,于是想要来讨好沈照雪。

    沈照雪也不会拒绝,他做了那么多的努力,便是想要这样的结果。

    沈照雪轻笑道:“七殿下说的是,我也是心念着年下,想着殿下或许会有需要用上我的地方。”

    “我定当,竭尽全力,替殿下分忧解难。”

    这话说白了便是许诺,陈诗虽然年纪小,但好歹在宫中长大,虽算不上聪慧,但好歹知晓这些弯弯绕绕。

    于是便像是得了肯定一般,一股脑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了口。

    他道:“舅舅先前与我说的那些话,怪我愚笨,轻信了小人,一直讲对方当做恩师,没想到我近来遇了麻烦,对方转眼便走了,轮我如何寻找都找不见踪影。”

    这倒与沈照雪想的一般无二,他装作方才知晓此事一般,道:“竟真有此事,殿下在宫中,可是过得不好?”

    这话倒是说重了陈诗的伤心处,他委屈道:“先前皇兄们欺负我无人照管,欺骗我说可以与那外姓王打好关系,章术也不曾告诉我究竟可不可以,没想到那外姓王一朝谋乱,连带着我也受了牵连。”

    顿了顿,他又有些疑惑,“说起来,五皇兄一向与我交恶,这事出来之后他竟还为我求情。”

    沈照雪笑道:“五皇子殿下,我与他交情匪浅,既然他如此心善,想必也是想从你这里得一点什么好处。”

    “礼尚往来,往后五殿下若是想要殿下的什么东西,例如功劳赏赐,也别吝啬,该让的便让一让,不要与他闹翻了脸。”

    陈诗觉得沈照雪说得有道理,连声应道:“我都听舅舅的。”

    “阿诗倒是乖顺,”沈照雪叹息道,“若是姐姐尚且在世,想必会很欣慰。”

    他垂了垂眼,心中却实在烦闷。

    这样违心的话说出口,他只觉得对不起自己的长姐。

    长姐自小聪慧,若非嫁入宫中,又因病过世,想是能让自己过得很好。

    儿子这般愚笨,她或许会直接将其放弃掉。

    他们沈家都是生来喜欢玩弄权势与规则的性子,母亲买通李老三更改卦言,或许也有长姐在其中从中作梗,最终保下来自己一条命。

    沈照雪不动声色,他端起茶盏,热气氤氲了眉眼,他打量着陈诗的神色,看着对方面上浮现出一丝失落,适时道:“明日我便要启程,去找我爹娘探亲,阿诗可有什么话想与祖父祖母说的,我一并代为传话。”

    陈诗愣了愣,“舅舅明日要离京了?”

    “只去几日,很快便回来。”

    陈诗打量着沈照雪的神色,见他面色和缓,又隐隐带着期待,想是还不知晓沈家早已经没了。

    他现在去找了人,只怕也只能找到一篇荒冢。

    但陈诗心里还有些怨怼,不是很想将这件事告诉沈照雪,于是便选择了沉默。

    他今日来此似乎只是为了探亲叙旧,没坐一会儿便又走了。

    沈照雪将他送出府去,看了看天色,现在时辰不早不晚,万声寒也还未回来。

    他其实说了谎,并非明日才启程,而是今夜便要走。

    来不及等万声寒回来了。

    沈照雪同春芽道:“去将我包袱取来吧。”

    他早便已经联系了陈蛾,陈蛾派了几个暗卫跟在他身边,护送他的安危。

    马车一路出了城,向着令都去了。

    这几日山路水路,对沈照雪的身体并不友好。

    方到了令都便病倒了,在客栈养了几天的病。

    幸亏有大夫跟着来,才没叫他病得太重,及时服用了药物。

    沈照雪神色恹恹靠在榻上,翻动着手中的纸页。

    那是他劳烦暗卫帮他查到的一些关于章术的信息,章术并未进到令都城中,而是在城外郊区消失了踪迹,大约是在什么村落里有暂时居住的地方。

    沈照雪想了想,借由自己爹娘也暂居城外为由,选了个身体精神头倒还算不错的日子出了门,去了城外。

    那座村落的位置不远,他很快便到了村门处,找了个村民问路。

    那村民似乎年纪大了,耳朵不太好使,嗓门有些大,“你说什么?沈家?”

    沈照雪耳朵一痛,下意识皱了下眉,又听对方道:“沈家早没咯,那宅子是一早便定下来的,来的时候只有几户尸身,现在都在院子里埋着呢。”

    沈照雪原以为自己对爹娘之间的怨怼深重,这种事情也并非头一次知晓,想是自己不会有太多反应。

    但骤然听到这个消息时还是觉得心中空荡荡的难受。

    他嗓音有些干哑,问:“可否……带个路……”

    那村民也是心善,当真便带着他去了沈家先前买的宅子,那里常年无人打理,杂草丛生,几座坟冢落在院中,连给他们烧柱香的人都没有。

    沈照雪顿时感到眼前一片发白,险些跪倒下去。

    到这样的时候,竟然也说不出什么,也给不了太多的情绪反应了。

    他勉强撑着墙壁缓了气息,这才慢慢合上宅门往里去,安安静静跪在爹娘的坟冢前。

    就这般跪到夜幕降临。

    大夫寻到宅子来,将沈照雪搀扶到客房里。

    这里被简单打理过,勉强能住人,于是便在此处将就了一下。

    沈照雪心中有些沉重,提不起劲儿,只问:“万声寒近几日有给我送信吗?”

    他虽总说着不在意仕途,但状元之名来之不易,也已经做上了官,再轻言放弃也着实有些可惜。

    像是这几日刚上任,总会忙一些,没办法关注到远在他乡的沈照雪。

    但沈照雪又记起对方书房桌上那些联姻的帖子,一时间心中不快。

    若万声寒当真像前世那般娶了妻又该怎么办?

    联姻关乎着权利与利益的交叠,他是不是真的会因为权势而选择联姻,也说不出什么可以置喙的话。

    终究也不算做错。

    只是心中实在厌烦罢了。

    沈照雪叹了口气,听大夫说:“长公子兴许在忙着,等安顿好了,自然会送信来。”

    “但愿如此,别又只是欺瞒我的什么话术。”

    沈照雪轻哼一声,翻着手上的纸页,沉下心来仔细看过去。

    令都附近流寇频发,前些年尤其严重,沈父沈母便是不慎死于流寇手中。

    再往前追溯,沈照雪忽然一愣,发现了不对。

    二三十年前,令都的城守正是万声寒的父亲。

    这件事情沈照雪是头一次知晓,他在万家三年,这三年里万父早便已经退出了朝堂,也无人再提起他从前的官位。

    沈照雪又往前翻了几页。

    当年在令都为官的还有另一户人家。

    “柳家。”

    沈照雪喃喃道。

    柳家贪污,前些日子刚被柳无忧大义灭亲检举了,从前在令都的时候想必这等事情不曾少做。

    果然,再往前一看,却有此事。

    说当年柳家家主贪污受贿,导致朝政上出现了重大的错误。

    为了掩盖自己犯的错,柳家将错误的决策交到了万父的手里,因而导致令都百姓动荡不安,引发了很严重的流窜和灾寇。

    这件事情被压下之后,柳家却并未因此而获罪,反而淡出了朝堂,再江南一岸继续行商。

    而令都的流寇之乱便是那时造成的,到现在还未被完全解决。

    章术开始游走江湖,似乎也是当年流民动乱之后。

    沈照雪若有所思,想去找村民问一问当年往事的细节。

    甫一出宅子,走出去没多远,忽然瞧见有人策马而来。

    沈照雪定睛一瞧,茫然道:“万声寒?”

    他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你怎么来了?”

    话音未落,万声寒忽然翻身下马拽了他的手腕,匆匆道:“快与我离开此处。”

    “为何?”

    沈照雪懵然被他搀扶上了马背,见对方行色匆忙,又风尘仆仆,想是这几日疾驰而来。

    “究竟发生了何事?”沈照雪被男人拥在怀里,驾马往外跑。

    没等穿过村门,忽觉地动山摇起来,那些高门围墙顿时倒坍而下,转眼便成了一摊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