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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三天后, 徐应觉给崔闾拉了二百一十三万两白银过来,同时,崔闾将对方认购的地段, 在地舆图上标了出来,然后,笑着跟徐应觉表明, 地卖出去了,那上面的建筑物, 可就不归他管了, 各家想建什么风格的房屋园子,可自己设计了图稿,请施工队进场建造。

    徐应觉直接愣住了, 看见崔闾唇边的一抹笑, 恍然有种一脚踏进了坑里的感觉, 可之前谈的买卖土地宅基时,确实没说上面的建筑相关, 也是他犯了惯有主义思想,以为地和屋是连在一块的。

    这放在其他地方,或许就是惯例,可放在一片刚刚开发的密林荒草间,别说房屋,连那卖出去的地, 都还需要雇佣人来先开荒呢!

    想通了这一节, 他倒也只能认下这个闷鼻亏,笑着与崔闾拱手, “崔大人好算计,这怕不是又能省出一笔银子?”

    崔闾呵呵着与人交际, 领着人往四处走动,指着还在开荒中的地方,以及埋头忙碌的帮工,“我这也是无奈之举,徐大人看看,我这给治下百姓盖房造屋都差着人手呢!哪还能抽出人来替他们建设呢?再说,就他们各家的风格,怕是瞧不上我这里的手艺,免叫大家为难,还是叫他们各家自己派人弄吧!”

    徐应觉望着平地而起的居民区,那是真没有任何花哨的装饰,一切都以实用性为主,确实与富绅家的宅院风格大为不同,虽心知崔闾这是为了减省衙署支出,到底才刚从人家手里得到颇丰的固定资产,于是便咽下了从买地款中,扣回盖房建屋的银钱。

    算了,只多叫大家再损失些建房银两,就当与荆南府台个面子,进一步加强官商联谊了。

    崔闾成功省下这一笔开销,转头就将刚刚到手的银两,全部投入荆南的基础建设中了,开始大量的招人做工,伐树、开垦密林土地,将沉淀了上百年的枯枝败叶,和掩埋在泥地里的根块、石子,全都要筛出来,然后要找有经验的老农,来传授荆南本土居民耕种。

    在山间靠山吃饭的原住民们,头一回这么直愣愣的,看着密林变滩地,再划分出一块块的耕地,分到每家每户手中,然后,跟着官署聘来的农官,从零开始学耕作。

    漫长而枯燥的过程,让野惯了的原住民们难受极了,他们非常不适应这样的生活,盯着地里的种子,恨不得它们一夜之间就破土而出,开花结果,然而,真实的情况是,这样娇弱的种子,水多了会淹死,水少了被渴(旱)死,等好不容易看到芽了,没来得及高兴,那鸟就来了,一个不错眼的,芽就叫鸟叼了,等彻夜守到了头,没等开心,虫子又钻出了地。

    这给累的,更别提期间需要沤肥水、搞粪肥,把几十年没为菜蔬费过的心思,全费完了,也不见得能收获到自己想像中,那样的丰收。

    好在荆南的基础产业,并非农业,请了老农教他们伺候田土,目地就是为了让他们,在之后的药田里,能有一些耐心。

    当然,就目前的时间上来说,有经验的老农才刚刚到岗,那划成耕地的区块上面,还有草根石块没清理,后续的沤肥也是一项大工程,这都需要时间来慢慢实现,只开了个头后,再安排上靠谱的人去执行,想来过个一年半载,这荆南的土地就该成为繁茂的种植区了。

    太上皇的人在各州散播消息,将荆南缺各种物资的消息传了出去,就跟当时江州那边一样,光基础建设就能让一批辛勤劳作的人,能够凭自己的双手吃上饱饭,另有一些小商贩们,靠经营木料石材的,做小食摊子的,只要不惧奔波,都能在这两地谋到能令家庭富裕的出路。

    崔闾是不会在这些小生意上抠抠搜搜的,包括来做工的百姓,就像徐应觉想的那样,似个冤大头般,将钱往平民百姓的兜里送。

    前前后后大几百万两,他全都投进了荆南的建设改造中,等皇帝也要在海航线上渗上一脚的消息传出来后,那些刚刚花光家中储存,买地建房造屋的人,一时间全都傻眼了。

    派了徐应觉前来说项,想将送到崔闾手上的银钱要回去,不是说地不要了,是缓一些时日再来交,为防崔闾不信任他们,他们还让徐应觉带了家中珍藏,用那些古玩玉器押一押。

    崔闾两手一摊,告诉傻眼的徐应觉,钱没了,都花出去了。

    徐应觉不信,崔闾掏出了账册,那一笔笔订购建筑材料的定金,全清清楚楚的记在了上面,包括用工工费的钱,全额提前预支了出去,当真是一文钱没留下。

    后续便是太上皇的人,携带大量现银,与那些人家用固定资产抵押出了真金白银,然后与皇帝争取同一趟船的,准备去海上捞金。

    徐应觉隐隐察觉到了不对,他是知道崔怀景和崔闾之间的猫腻的,可他却又具体说不出个章程,最后没办法,将秘信递到了皇帝那边,想当然的,太上皇这边也知道了他的怀疑,与崔闾闲话时,还夸了他一句敏锐的话,只到底通过拉媒保纤谈买卖土地一事,知道了这人的政事方向,与他们的不同,即便这人聪慧可用,却也不能用。

    梁堰那边是在后头察觉出了荆南土地的事,他身后自然也有富绅眼搀这块肥肉,只这时皇帝也要参与海贸的消息已经散播开了,他们在眼前利益,和长远利益之间犯了难。

    崔闾既然想要一网打尽,自然各方资财都是不想漏过的,一封信将航船货物将满的消息散了出去,激的他们没有过多犹豫的,就将手中银钱全投了海贸,转头却来问崔闾,能不能用手中固定资产与他置换荆南产业田。

    能,必须能!

    这消息叫徐应觉知道后,人带着他背后的富绅来质问他,凭什么之前他们不能用珍藏抵押,现在到了梁堰这里,就能用资产置换了?这不公平!

    崔闾拿出一份荆南海贸交易清单,表示自己代表荆南,也参与了海上贸易一事,当时银钱急手,用他们的资产配置换了海贸分成比例,也就是说,梁堰这边走海贸的富绅们,每人给他一成利润,作为抵押资产的息利。

    这话一出来,连徐应觉都不得不承认,崔闾这人是真商贸奇才,分文本钱没掏的,光用一份荆南地舆图,就套了这许多的利出来。

    就跟醍醐灌顶一般,徐应觉表情跟被雷劈了一般的,瞪着崔闾,指着他话都说不全了,“你……你……”

    这么搞,就不怕把天搞塌了么?

    崔闾笑笑,一副就怕天不塌的样子。

    徐应觉呼吸急促,转头就跟回去给那些人示警,趁着船还没离开,赶紧将投上去的货物拉下来,然而,没等他走,身前挡了两个人,一个是鄂四回,一个是秋吉,两堵墙似的挡了他的去路。

    崔闾悠悠上前,背手在他面前转了个来回,“这么些时日,也不见你过问一下毕衡的去处,徐大人,你不好奇么?”

    徐应觉的脸色一点点的白了,就见崔闾好整以暇的望着他,点了点他,“你既能猜着我是谁,难不成,那日的高大女子的真实身份,没往深了猜?徐大人,你忠心陛下,可你的陛下,更忠于他的父皇。”

    太上皇在崔闾说话时,慢慢现了身,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笼罩着埋头不吭声的徐应觉身上,“徐应觉……”

    徐应觉噗通一声,整个人跪到了地上,头抵着地道,“臣参见太上皇,太上皇万福金安!”

    太上皇踱步到他面前,弯腰将人扶起,好笑的斜睨了眼崔闾,调侃道,“何必吓他!人好歹给你送了不少的银子来。”

    崔闾呵一声笑出了口,摆手道,“我没想吓他,只这家伙有些滑溜,不敲打一番,难以任用。”

    这话就是白说给徐应觉听的,实则两人都没觉得他可信,可他掌着合西州,在没有大错的情况下,当今那边也不能随便将之调离或贬谪,目前稳住他才是当务之急。

    徐应觉埋着头,心念电转,想到自那日之后,就不见了的毕衡,一时间身上冷汗淋漓,趴地上动也不敢动。

    现在再回头去想一下,崔闾那被他抓了把柄暗中胁迫的样子,猛然感觉自己跟被人耍的猴一样,满脸通红,由青转紫。

    崔闾拱手,半做赔礼道歉半故意调笑样,“徐大人海涵,崔某这也实在是无奈之举,你也看到了,这位不是我能拒绝的,我不按照他的意思做,怕成不了两州之主,自然,也就没有我了,呵呵!”

    轻描淡写的,就将太上皇的凶残给勾勒了出来,未说一句残酷语,可那背后的意思,足令人脊背发凉,至少,徐应觉的脸是惨白惨白的了。

    太上皇眯眼,假意抬手要来拍崔闾,后又掩饰般的收回了动作,好在徐应觉一陷在自己的恐惧里了,竟没发觉他的举动,只头也不敢抬的喏喏应承,“是,是,崔大人说的极是。”

    “徐应觉,你能保证合西州一地百姓安稳度日,民生不乱么?”

    徐应觉只听头顶上,传来一把低沉严肃的询问声,他连连拱手点头,“能,臣担保州内百姓安稳度日,治安民防上亦不敢有片刻松懈,臣,绝不敢有失君恩!”

    太上皇背手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干,朕予你将功折罪的机会!”

    徐应觉直接再次跪倒,欲哭无泪。

    第142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

    太上皇的现身, 让徐应觉老实了许多,再与崔闾同桌对饮时,那态度堪称极度谦卑了, 连凳子都只坐了半边,给他斟酒还立马躬了半个身体主动提杯来接,那是真吓破了胆的模样。

    等到毕衡被鄂四回带到宴上来, 虽然已经梳洗,也重换了一身新衣的样子, 但那精神状态, 是整一副不好的模样,尤其在看到主座旁嘴角擒着笑望来的崔闾时,那眼神又惊恐又羡慕, 最后都转成了一脸讨好样, 搓着手上前, 一声“闾贤弟……”

    却是立马被主座上的太上皇手指轻扣桌面的声音打断了,只见那轻飘飘的眼神递过来, 凉凉的似要把人钉穿,让毕衡一个机灵打着寒颤的清醒了过来,忙弯腰躬身往地上趴,“老臣拜见太上皇,请上皇恕罪!”

    小半月的禁闭,在一个能观察到圣地中心的屋子里, 每天都能透过窗棱, 看见太上皇是怎么与崔闾相处的,他从震惊到麻木, 中间当然是经过了不甘、羡慕和奢望,没人知道他那几日心中的天人交战, 可要说真有什么反思,那就只有崔闾为什么没有,将巴结交好太上皇的事告诉他。

    几十年的朋友,有这一步登天的好事,为什么不像从前一样带携他?

    以及那副重返年轻的容颜,气血旺盛的健康身体,荆南有秘药,肯定、铁定有外界传言的那种长生不老药,太上皇如果是传说里的不可及者,那崔闾就是验证了此药的真实性者,属于触手可得之利,传出去要引起多少疯狂事,简直不敢想像,凭他与崔闾几十年的交情,怎么这样的好事,一点没想着他?

    毕衡眼睛垂直看向自己长满老人斑的手,如果没有例外就算了,可崔闾偏偏成了那个例外,他不敢肖想能获得太上皇的馈赠,可对着相交了二三十年的崔闾,他想要再试试从前的友谊,看能不能从他那边获得重返青春的秘密。

    这比什么人生理想,建功立业,或名传千古要有诱惑多了。

    他一点也不想死,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从前与自己一样,日渐趋于老迈者,抛开他独享长生。

    同样是人,为什么不能一样?

    不行,他不甘,太不甘了。

    毕衡趴在地上,这些日子,从撞破太上皇身份秘密的惶恐,到窃喜,再到对于长生不老的想望,他开始庆幸这一次来荆南找崔闾的行为。

    富贵险中求!

    太上皇近日连续敲打过毕衡,他是不屑用人九族家小作威胁的,可有时候没有分量的敲打,起不到想要的震慑效果,尤其在毕衡看向崔闾的目光中,有着那点点的贪婪欲望渗出,他便知道这人是起了什么样的心思,自然是不愿再给他亲近崔闾的机会。

    若非不想打草惊蛇,他是一刻不想留下此人的。

    崔闾眸光微动,垂眼看向战战兢兢、毕恭毕敬之人,心下叹息,毕衡这副模样,跟一巴掌打在脸上一样的,证明着他眼瞎的程度,怎么会以为此人是个可交之人,与他志趣相投,可做莫逆呢?

    他瞎了,瞎的很。

    可同样的,现在不是清算他的时候。

    江州海船已经扬帆,留给他和太上皇的时间不多了,他们必须在接下来的二十天内,发挥手中所有实力的稳住各地局势,为即将到来的动荡做准备。

    “毕兄请起,今日将你与徐大人一同请来,是有要事相商。”

    崔闾举杯邀二人同饮,太上皇首座主位当然不用陪饮,眼神一瞬不瞬的在两人身上打转,闹的二人连凳子都不敢坐了,曲着腿弯着身的喝下了这一杯极辣又呛喉的酒。

    本来崔闾是不想让太上皇坐席的,他的名头已经在两人面前亮了出来,人其实不用到,那震慑效果已经很好了,可太上皇偏要挤上桌,跟恶作剧似的,看着两人在他面前颤栗噤声,惊恐害怕。

    崔闾无语,用胳膊肘捣了一下他,小声道,“行了,把气势收收,将人吓傻了,一会儿还得我浪费口水多说两遍。”

    这才叫太上皇收敛了几分,声音却依然威严肃穆,“朕不便现身,这个你们知道,是以,这荆南大小事务,便全托了崔大人去做,他的话,便是朕的话,他的一切指示,你们要像对待和执行朕之令般,要严格遵从,依言执行,可明白了?”

    二人立刻垂手低头,“是,臣明白。”

    崔闾便道,“毕大人回去继续主持开渠仪式,务必将贯通和州的渠流工程弄的声势浩大。”

    毕衡脸颊抽动,一副果然你还要用到我的得意模样,眼神微动道,“不知闾贤……咳,不知需要多大声势?”

    崔闾眯眼一笑,“全国关注的那种。”

    眼下满朝臣工的眼睛,都盯在航运上,他需要用其他事情转移一下他们的注意力,至少不要那么太关注海上贸易了,哪怕分一下神也好。

    徐应觉侧耳倾听,他现在已经知道了舆图卖地的算计,连着他身后的富绅都一起掉进了陷阱,只是这风声他根本一丝不敢露,毕竟这门生意是他牵线搭桥的,那些被骗了巨额钱财的,不敢找崔闾,却一定会找他。

    他现在只能颓然的等着崔闾吩咐。

    好在崔闾也没让他等太久,转了头来对他道,“徐大人,毕大人引渠的河支流你知道了吧?”

    徐应觉表情麻木的点点头。

    崔闾便道,“从汾溪河那边,途经一段蕲州,这个就需要你去稳住梁堰了,领着他将目光聚集在海盐的交易上,你能做到么?”

    徐应觉咬了咬唇,点头,“能。”

    尔后,他便听见了一条异常大胆的瞒天过海之计,就听眼前笑意盈盈的男子,冲着令他们心神惧颤之人道,“你的兵准备好了么?”

    那从来对臣下没什么好颜色之人,此刻一脸和煦,阳光普照般的炫耀等夸样,“早准备好了,幺鸡已经出发了。”

    然后,就听崔闾再次对着毕衡道,“回去广发征工令,把和州的民役用起来,开以最低的工钱,征集民夫役奴开凿渠沟工事。”

    毕衡哑然,朝廷刚刚给他发了笔银子,如若真开出过低报酬来,怕是要叫人非议的。

    崔闾却垂眸,望着递到碗中的一筷子菜,忽略了旁边人的目光炯烔,而是淡然缓慢开口道,“就是要用这个非议,将朝臣的目光引过来,我需要你用两餐饱饭,和不多的工钱,将北边的劳力吸引过来,毕衡,工钱开太高,本地人会来抢工作的,而我需要你,大量招北地外来劳力。”

    徐应觉埋头不敢动,心中雷鼓阵阵,毕衡先时还没反应过来,待听到北地劳力时,心头也跟着巨震。

    北地,西炎城,在荆南的另一边,靠畜牧业维持生计,那边是没有农耕的,大量的劳力会在春夏往别州找工干。

    太上皇一筷子一筷子菜的往崔闾碗里夹,不时还催促他,“别光说话,菜凉了不好吃。”

    把徐应觉和毕衡吓的不轻,埋着头连眼睛都不敢转了,后来说话时,干脆都不敢坐了。

    崔闾近日安排荆南事务,也确实没用过一餐正经饭,都随便扒两口就继续干活了,点灯熬油的,再年轻的身体,也熬出了两个大黑眼圈。

    太上皇知道,他是想尽快将这边的事情安排好了后,准备回江州一趟,他这次出来的太久,再不回去露个面,怕要引人怀疑了。

    朝廷那边近日开始议市舶司一事了,设置新衙的事提上了日程,清河崔氏那边可还眼巴巴的等着保川府的同知位呢!

    崔闾无奈的瞟了一眼太上皇,只得中途停下来饮光他递来的汤羹,一抬眼见两人定定的看着他,只得道,“这桌饮宴算是为毕大人践行,也为徐大人壮胆,二位大人倒无需害怕,太上皇这次不是要同上次那般大开杀戒,我们只是稍微放一放他们的血而已,只是会伤筋动骨,不要命。”

    徐应觉咽了口唾沫,暗道,你们这一举怕是比要命还狠,搞得人家百年基业化为乌有,你不要人命,人家怕是要跟你们拼命。

    他正想的出神,却猛不防对上太上皇瞟过来的眼神,登时汗毛倒竖,低下头眼睛再不敢乱瞟了。

    同样的,旁边的毕衡也收回了眼神,老实的不敢再乱瞟。

    崔闾接上之前的话道,“除了北边的劳工,还会有其他州的,你都收下来,全都往蕲州段与合西州段的水渠上安排,和州段那边的无须你操心,毕衡,做好了这一件,陛下会厚赏你的。”

    和州那边有韩元恺,驻和州兵力会不动声色的改头换面,全往新开凿的渠道上安排。

    稳住了西边和北边的州城,有保川府可以直入京畿,便是中间有西北都统黄飞鹏的兵力拦在中腰道上,那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呢?

    再说,当今手中又不是没有兵力,保着皇城不被攻陷,六百里奔袭也只两个日夜。

    幺鸡前往西炎城,将那边的驻军化整为零,全打扮成外出寻找活计的劳工,届时铺满整个西北长廊线,一个黄飞鹏,分分钟就给按住了。

    所以,毕衡必须全须全尾的回到任上去,然后立马开展修渠工事。

    这么一番安排后,毕衡也清楚了自己的重要性,脸上的光彩立即回来了,望着崔闾过分年轻的脸,目光又转称去了太上皇身上,那种渴求简直压抑不住,陛下会厚赏几个字不停的闪在脑中,激动的脸泛红光,“臣定然不负所望,倾力协助崔大人将事情办好,请太上皇放心!”

    旁边徐应觉也只能跟着应声保证,在崔闾投来的目光里,低声讷讷,“臣定会拖住梁堰的。”

    对不住了梁堰,这个水你不下也得下了,徐应觉心中踹踹,只觉前景又黑又亮的,没有个准头,事还没做,就好像感觉到了社稷的又一次动荡不安。

    太上皇果然还是太长命了。

    现在又加上个崔闾,他感觉那些世勋贵族的末路到了,有一种刀悬颈之感。

    最终,这顿饮宴也只崔闾一人吃饱了,有太上皇在旁边镇着,毕、徐两人也只沾了点汤汁酒水,那是一口都没敢往肚子里咽,然后见识到了太上皇对崔闾的周全。

    想想吧,那样一个杀伐决断的猛人,过了几十来年再见,竟然转了性子,那替人布菜乘汤的举动熟练无比,连声音都小意温和了八倍,偏这样一个叫人两股颤颤者,在另一个人面前的举动被视为平常,半点不带客气谦让的,受了这样的伺候。

    就是胆肥吧!

    大概是没见过太上皇拔刀砍人的样子。

    毕、徐二人怜悯的看着崔闾,想着等将世勋贵族们一锅端了,你的死期也要到头了,太上皇能在他们面前这样纡尊降贵的哄着你,为的不过是你身上的价值能力,尤其徐应觉,实在不理解崔闾的作为,博陵崔氏可也是世家谱排前的大贵族,帮着太上皇消灭了同伴,你倒能得什么好?届时势单力孤的,谁还能与你守望相助?

    几十年不见,没料太上皇竟然无师自通了以色侍人。

    江州、荆南,这两地可真是选的妙啊!

    直至宴饮结束,崔闾才从太上皇的殷勤备致里脱离出来,斜眼望着他,嘴唇微动,“你打什么主意呢?”

    非要当着外人面这么献殷勤!

    太上皇大马金刀的撑着双膝,喷出一声冷哼,“我就是想叫他们知道,朕对你的看重。”

    崔闾无语,继而扶额,更因了他这番好意而叹息,大哥,你倒是看看徐大人那眼神啊!

    还有毕衡之前的恶意猜测,你是一点不上心啊!

    只见太上皇大手一挥,嗤一声表示,随便猜,他清者自清!

    第143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

    荆南事务安排的条理分明之后, 崔闾便要启程回江州一趟了。

    太上皇拧眉将人指使的团团转,薅了许多荆南特产,像深山老林里的菌子, 新鲜肯定是不可能的了,都是采摘之后晒成了干货的,给生生装了三大筐子, 每筐足有半人高,水桶粗的那种特大号筐, 这东西本来就不占地方, 一筐大几十斤,三筐有两百多斤,一年估计都吃不完。

    崔闾看的嘴角直抽, 这怕不是将蛊民手中的存货都给收购尽了。

    另有皮毛、腌制好的特色肉干, 各种大包小包的珍稀药材, 山货种类数十种,最后是他亲自套的那头小白鹿, 全都打点了往船上搬,本来崔闾轻舟简从,叫他这么一翻收拾,直接弄了三条船,除了秋吉和鄂四回贴身保护,另派的跟船好手, 全都是他体己的人手。

    这些日子因为人手调动, 与各地设立的印子分队,来来回回收到的田地宅契, 都成箱的往这边送,那来的人多了, 崔闾也就基本摸清了太上皇目前用的人手了。

    他不避着他,往来的那些属下们也个个都客气的很,见了崔闾还能止步行个礼,问个好,一点也没有当暗门子的自觉,后来崔闾才知道,盖是因了从江州往外运的金子的原因,叫这些个清贫的太上皇党,终于过上了不清贫的日子。

    活动经费终于不用抠抠搜搜的挤了。

    太上皇知道自己是必须留在荆南坐镇的,虽不免有些郁闷,到底没任性的将事情甩出去给旁人做,只叨叨叨的嘱咐崔闾,叫他把江州积攒下来的公务,能处理的尽快处理,一时处理不成的,就往荆南带,顶多容他驻留江州大半月,否则他这边可是要追去江州的。

    崔闾头疼,但仍是掰着手指头数了数,觉得大半月将积攒下来的公务处理完,不是件很难的事,因为他一直有每天带着处理两州公务的原因,那边其实并没多复杂的事等着他,所有积存的事情,不过是盘账对账而已。

    临江别苑的生意非常好,每一旬都会集了账册交来崔闾手上,因总数巨大,合计出来的金银数,光装的账本子都有十来箱,要仔细核对清楚,确实需要不少的时间,再有地下城挖掘上来的宝库数,建房造屋花销出去的,都需要一点点的盘账,目前江州户房那边招了一支小二十人的账房先生,拨的算盘珠子冒了火,一丝一毫不敢差的日夜不休。

    崔闾自己则在他们核算出来的基础上,对进出项要做到心中有数,错一点,那银钱可就差池的多了,他在这方面都亲力亲为,对银钱一如既往的敏感看重。

    也就是长子崔元逸近段时间在京盘桓的长了,否则崔闾身上的担子不会这么重,各世勋府邸的邀约,以及清河崔氏那边的热情,都让崔元逸一时脱不了身,来信问过崔闾意思,为了麻痹对方,崔闾让长子代表他,在京中向各家示好,这才有了航运上货的踊跃度。

    他这边要回江州,京里的崔元逸也终于摆脱了世勋府邸的热络,向当今辞了行,带着儿子的不舍之情,也动身往回走。

    崔沣开始正式一个人在宫中行走,每日除了学习,并不往别处去,太子和其余几位皇子得了父母叮嘱,知道这小孩背后有他们皇祖父的消息,不免竞相赶着上前交好,带着他各处淘换,惹出的乱子又是后话了。

    送行的队伍一直到漓水河堤坝边,太上皇还拉着崔闾的手殷殷切切,“等元逸也回了江州,你带带他,将能交托给他的事务都交给他做,孩子大了,也当有些历练,你要学会放手。”

    崔闾嘴角抽动,将袖子从太上皇手中拽出来,斜眼望他,“他什么身份?能接衙署事务?”

    一副你这心思也太明显的样子。

    太上皇摸了摸鼻子,有些懊恼,“你说你家原先那破规矩,好好的孩子都给耽误了,看人家韩元恺,同样的年纪,都做到了和州府台位,你若早让元逸进入仕途,依那孩子的本事,如今少说也能任个同知。”

    崔闾不想理他,抬脚就往跳板上走,太上皇跟后头也往上走,等崔闾上了船,回头挑眉,“你上来干什么?”

    太上皇笑的一嘴白牙闪亮,“我送你一程,在汾溪河码头那边下。”

    崔闾无语,这一顺水能跑出好几十里,来回都半日,他也不嫌麻烦,奈何知道也撵不走他,便也随了他意,捡了之前的话道,“早要让元逸科考,入了江州官场,现在恐怕就没有我崔氏了。”

    说完哼一声,“你是忘了自己曾经在江州干的好事了?”

    崔元逸若能科考,那往前推,崔氏其他人肯定早就能科考入官了,就几十年前太上皇过江州大开杀戒那一次,整个江州官场叫他清洗一空,怕是博陵崔氏早没了。

    太上皇哈哈一笑,有些不好意思,“那幸好你家有先见之明?行了行了,就当我之前那话没说,不过啊,元逸是真要给他历练历练了,你有些事情该与他说,就与他说,我这边不防事,你得叫他准备起来,万一……”

    崔闾没说话,眼神悠远,好长一息后才道,“知道了。”

    两人都清楚,这盘子下的太大,一旦发动,明面上的崔闾是必须死遁离开的。

    世勋府邸毁于一旦,博陵崔氏功高震主,为免被人“黄袍加身”被动推上世家榜首,作为家主的崔闾,也必须消失。

    他的存在,会成为新世勋的风向标,天然会被推举到皇权对立面,这是他们所不想看到的,所以,崔闾代表的博陵崔氏,必须与那些高门府邸同“亡”。

    是以,这一次的海贸,他让江州那边放出风声,说博陵崔氏倾举族之力,支持当今航运事业,届时风暴带来的财产损失,博陵崔氏也不能幸免,会首先进入破产名单。

    他要让博陵崔氏进入第一批“平民化”家族行列。

    崔闾捻着手指头,轻声道,“此次回去,我会将族中土地划分到人,族产也会尽数析没,让元逸这个族长只起到象征名头的作用,他不会像祖辈那样,在族中拥有杀伐之权。”

    名誉族长,只作为朝廷律令的宣发人,分田到户到人后,各家也就有了自主行事权,化整为零,再不会有宗族令,只会遵国家律令。

    太上皇没说话,世族的力量有着宗族令的凝聚力,有时候是在国家律令之上,他可以允许贫富差距的存在,却不能让宗族令凌驾于国家律令之上,只有走出这一步,才能算是消除世族的第一步。

    财在、人心在,他们这么算计着各世勋府邸的钱财,为的就是让他们凝聚了千百年的宗族令,因财富分配的无力而瓦解。

    世上可以有富人,但是不能再有宗族令。

    这是一个比较沉重的话题,关于家族的去向,今后的发展,以及未来的形势所带来的风险,作为一族掌权人,一家之主,为人父为人祖,崔闾当然是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儿孙落入清贫的,在消除族权影响后,他得替儿孙们留有足够多的财产,以及得以自保的能力。

    太上皇当然也不是那种,非要让自己人吃糠咽菜一文不名的,否则谁也不能跟他干啊,至少得有生存活好的能力,因此,他并不会事事过问崔闾为儿孙们安排的后路。

    他相信崔闾有分寸,不会让博陵崔氏成为世勋贵族里的例外或唯一。

    崔闾低低叹道,“元逸今年科考,就算破格提拔,也到不了一府之主位,看之后将他往京畿衙门调吧!”

    等族中析产,各房各户自主分布后,崔元逸的负担,只会有他的妻儿,再往京中任职,就轻省多了,至于二房,应该会留在滙渠,小五目前在北境那边发展的颇好,而两个女儿,日前自去立了女户,名下有他给的房产钱财,日子也是不愁过的。

    而有博陵崔氏这个样板在,那些破了产的宗族,自会寻着样的找出路,说到底,他们这次不是以杀人为主。

    分化:分宗、分财、析产自立,主要目的,就是消除宗族影响力。

    太上皇上下喉结微动,终于将近日考虑好的法子说了出来,“元逸性情平和,知礼温润,沣儿亦有过之无不及,加之你们博陵崔氏藏书的底蕴,届时把他们父子往礼部放,专做教育这一块,虽权职不重,却能积累名望和人脉,多多少少也能让崔家有在京中立足的能力。”

    教育部部长啊!

    崔闾意外的看向太上皇,笑着冲他拱手欠身,“那我代他们父子二人,谢圣上厚爱了!”

    太上皇脸色微红,认真的望着崔闾,“我不是说防着你们崔氏,要将元逸和沣儿框在京里,我是真觉得他们适合安静的做学问,到时候我将自己编纂的教育改革指南给他,按着上面的方式做,依元逸的能力,不出十年就当有成效了,他会成为我大宁教育史上第一人,会流芳百世的。”

    崔闾噗一声就笑开了,拍了拍他的胳膊,指着已经靠岸的船只,“行了,你下船吧!”

    太上皇观察他的神情,确定眼角眉梢没有郁结的样子,这才轻吁一口气笑道,“那我走了,你回去处理家族事务的时候,好好跟孩子们说,别让他们惊惶了。”

    父母在不析产分家,这在宗族里是铁律,崔闾这次回去,必然是要将分家析产事宜抬上桌面的,他那几个孩子万一承受不住别人的指指点点,弄出伤己的行为来,可就不好了。

    崔闾笑着点头,“行了,我知道了,你快下去吧!”

    太上皇望天,背手而立怅然道,“快结束吧!一天天的跟他们玩猫捉老鼠,我可烦了。”

    崔闾挥手,喟叹道,“也就最后一哆嗦了,很快的!”

    是很快,看似平静无波的海上,实则已经在酝酿着一场,足以颠覆此间格局的大风暴了。

    就在崔闾回到江州没两日,崔元逸也回来了。

    父子二人多日不见,自有许多话要说,崔诚忙前忙后的张罗宴席,又将崔闾从荆南带回来的东西,往滙渠送,连带着衙内各署官们都分得一份,各个都喜笑颜开的。

    是夜,父子二人饮酒过半,崔元逸说着京中见闻,眼中不乏对儿子的不舍,却是少了一层忧虑,想来这些日子皇家那父子几个,待他们挺不错,打消了事前存的被押为质的心理负担。

    崔闾从没细说过身边宁先生的真实身份,此回摒退了左右后,借着酒意烛光,对着长子亮出了恢复年轻的容颜。

    崔元逸:……!!!

    第144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

    二十七八的崔闾, 在崔元逸的记忆中,一直是个沉默略显阴郁的青年,长年不苟言笑, 除了亲近的诚伯能得他几分和颜悦色,他们这些子女包括他的母亲,都少有能看见他展颜的时候。

    因此, 即便知道亲爹容颜俊秀,堪称滙渠一绝, 也没有那么直观的感受过, 他容貌上带来的冲击,童年的记忆里,只有严肃板正的教导, 沉重的课业带着父权的威压, 常将他和几个弟妹的头颅摁的抬不起来, 根本没人敢大刺刺的直视他。

    族中或者有不知天高地厚者,曾用他这过分的盛颜戏谑过, 却后来一个个被治的没了脾气,再不敢“以貌取人”批判其族长威信,到崔元逸入族学开始在族中走动时,流传在族人口中的父亲形象,便只有严厉阴戾惹不起等畏惧之言了。

    崔元逸隐约的知道,父亲是不喜人过分关注他容貌的, 因为每年盛夏的父亲, 都会变黑几分,为此他还与母亲吐槽过, 那么大的太阳,出门巡田居然不带帽子, 生生晒的一张脸又红又黑,能一直“丑”到秋末。

    可也正是母亲的提示,才叫他反应过来,父亲这是故意的,因为每年的“黑皮”期,会明显感觉到父亲的好心情,他以为是族田里秋收的喜悦,后来才恍然,那是父亲最不必刻意板脸端架子的自由时光。

    而他们兄妹的生日,便都集中在夏秋这段日子,到了冬季捂寒期,特别是春衫薄的时候,父亲便不大爱出门了。

    作为长子的崔元逸,是最能直观的感受到亲爹情绪上的变化的,那重新返白回来的盛颜,又双叒叕的回来了。

    周而复始每年轮回,直到父亲过了四十岁,他才没那么在意肤色,也终于停止了夏日晒黑的自虐行为。

    但存于脑海中最深刻的记忆,影响着他对于有个绝色老爹的认知,或者说他之后的弟妹们,也不大有这样的认知,全被这亲爹的严厉冷酷给硬控的,失了对绝美容貌的判断。

    崔元逸忽然就懂了自己媳妇,以及弟妹婚后第一日,给公婆敬茶时的呆滞、怔愣,以及震惊到手忙脚乱的心情。

    那不是新媳妇见公婆的羞涩,是被亲爹的容貌冲击到的震撼,怪不得不管是他媳妇,还是二弟妹,在孕期里都会许愿肚子里的孩子,一定要按着亲爹的模样长,那时他以为是为了讨父亲欢喜,却原来那是她们最真实的愿望。

    崔元逸眼睛直直的望着父亲,耳边却恍然响起母亲满含情意的声音,“能给你爹生孩子,是镇上多少女人做梦都想的事,若非你父亲节制,你啊,兄弟姐妹至少三五十,所以,不要信那些说你父亲苛待母亲的话,那是她们得不到就诋毁的嫉妒话,哼,我才不理呢!你也别理,咱把门关好,跟你父亲好好过日子,娘争取给你多生几个弟弟妹妹,到时候带出去,气不死她们!”

    所以,后来他接二连三的有了弟妹四个。

    这就是他娘一辈子甘愿节衣缩食,也要得到的绝盛容颜?

    太震撼了有没有?

    比他储存在记忆里的容貌还更胜一筹,淡定又坦然的露出全脸,辅以收敛全身的气势威压,内藏于海深的智计,以及掌控一切的沉稳从容,这是真正二十七八的崔闾身上,所不曾有过的闲适姿态,像是韬光养晦之后,终于绽出的强芒,叫人想看又不敢,纠结又眼晕。

    这是他爹?

    崔元逸自己都不知道一壶酒是怎么下喉的,就着他爹的脸,一杯杯的全灌进了肚子里,等反应过来时,行为已经不受控制了。

    他一把扑到亲爹的脚下,抱着老父亲的腿嚎啕,“爹啊,你这样,要叫我娘在地底下等多少年啊?她可说了要在地底下等你汇合,一起投胎,来世再做夫妻的,唔~!”

    这是真心里话,也是他娘闭眼前最诚挚的祷告。

    完了,他娘大概率是等不到了,就他爹这逆龄的长法,他投胎,他爹都未必能去投胎。

    崔元逸悲伤的不能自已,抱着老爹的腿哭,也或许是这些日子在京里,多少也受了点夹缝气,这一壶酒就全给激发了出来,眼泪流的那叫一个止不住,“爹这样年轻貌美,当儿子的却老成持重,貌若无盐,这说出去会叫人以为儿子是抱养的,爹才是亲生的,爹啊,你这模样可不能露给外人看啊,儿子不想年过而立,再迎个小娘回家,母亲会在地下气活过来的啊!”

    崔闾从惊愕、瞪眼,到无奈和好笑,伸手抚上儿子的后脑勺,最后实在忍不住就轻拍了下,斥道,“瞎说什么,老子近年对你是不是太好了?纵的你竟敢如此编排我。”

    说完忍了又忍,一把将人提起来摁回坐位上去,又拍了下人脑袋,“竟然敢当着老子的面喝成这样,你的学识和教养,上一趟京就全丢了?学的哪来的放纵模样?”

    崔元逸就撑着头,闭眼左右晃了把脑袋,盯着他爹猛看,还不小心打了个酒嗝,喷出一口酒气,然后便嘿嘿嘿笑了起来,摇晃着从怀里掏出一副小像来,倾身举到他老子眼前,醉哈哈直乐,“您看,这是谁?爹啊,这场景儿子在心里演练多时啦!”

    就想着他爹要是不主动跟他坦白,他要怎么戳破这层窗户纸,让他爹承认这小像上面的人是他。

    天知道,当他在京畿最富盛名的魁元阁里,看到如今世勋贵族公子排行榜时,那表情直接裂了。

    别人不认得那上面的公子,他怎么可能不认得?尤其那魁元阁里还有手摇影画故事详解,每一副画上都精心编纂了些风流韵事,且不提真假,就那手摇影画映射出来的动作图,那举止习惯,跟他老子平日的行为举止,一模一样不带仿的。

    崔元逸倚着桌几,手撑着额头笑,“爹你没见过太上皇首创的手摇影画吧?传言那是他哄皇太子时亲手制作的,就是将人的小像画在纸上,装订成册,通过手动翻页,就能连成一个有连续动作的图录,跟画中人会走会动了一样,后来被民间仿制,成为一种专门的戏法,用来演说戏文话本子,您这小像传进京,立即就引爆了各大酒楼说书场,世勋公子排行榜当天就登顶第一了。”

    崔闾愕然,他和太上皇在荆南大搞建设,什么娱乐活动都没顾及,所关注的也只民生和世勋家的资金流向,对于这等文娱之事,还真没注意到。

    他接过长子递过来的小像细看,这细腻手笔,还有落款笔迹,似曾相识却又有所不同,“浮光居士?”

    崔元逸点头,自己倒了一杯浓茶解酒,边喝边道,“据说是各大世勋府上的常客,只与有名望的公子们来往,能上他画的公子谱,基本都能在世勋公子榜上占一个名次,非常有才情的一个人,您这小像一入京,盛名崛起时,正好在议您的荆南州府位,陛下很顺水推舟的就借着这名声给办了。”

    他在京里也不是真的只是应酬交际的,有些世勋府邸的情况,多少是要打听一二,包括背后的利益纠葛,陛下不会提点他,父亲便智珠在握的一个人,也不可能事事门清,至少京畿里的实际情况,他避居江州这么多年,是不清楚的,所以,崔元逸自觉承担起了调查、了解未来敌手的责任。

    这一番人际交往的打磨经历,迅速拓宽了他的视野和心胸,那么不爱说话的一个人,短短时日也学会了应酬场中的虚情假义,做起戏来真假难辩,等回了江州,便拿他老子检验起了他学习的成果,唱念作打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总的来说,性子是变的有些圆滑了,有种被官场浸了几十年的油润感。

    崔闾看向重又恢复稳重清冷模样的长子,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这孩子在用极强的学习能力,来适应他所带来的巨大改变,尤其这突然被陛下召入宫的行程,都没给他一个过渡期,就那么从一个小地方的土包子,猛然入了那样一个浮华场,没被里面的虚荣给带沟里去,还得亏了他心智坚定,当然,也得益于他这半年多来的金银洗礼,用事实告诉他,自家除了门第有金银,除了金银有门第,哪样都不比人差的底气在。

    “傻小子,不用去学别人那样,勉强自己去适应官场,或京畿圈层的生存规则,你记住,强者改变规则,而不是要去适应别人制定的规则,为父没让你在自家地盘上受过委屈,自然也不会叫你到别人的地盘上委屈求全,他们那一套咱们不用学,等太上皇的新政成功推行,就他们那套行事标准,全都得扫到敝屣堆里去,圭臬会在新政里诞生,太上皇的理念才是我们家今后该走的路,跟着当今,看着皇太子,你就知道今后该如何行事了。”

    这皇家父子可是受太上皇教养影响最深的,有这两代的基础打下来,只要跟着不掉队,他们崔氏自然会前程似锦。

    崔元逸哀怨的瞅了一下容颜过盛的老父亲,实在没忍住小声吐槽道,“您要早告诉我,您与太上皇这样熟,我也不能在京里背着性子与那些人周旋,很累的!”

    崔闾失笑,伸手敲了一下他脑袋,“这是怨上为父了?怪为父没早告诉你实情?呵呵呵,你啊~”

    到底是自己亲手培养起来的继承人,对这个长子,崔闾是满心爱护和欣慰的。

    崔元逸捂着自己的脑门,觑着面前的老父亲,实在是太好奇了,凑上前仔仔细细的端详,末了还拿手想去揉捏一把这紧实光滑的脸,好叫崔闾眼疾手快给拦住了,笑斥道,“没大没小。”

    却是想起了这脸刚恢复时,也遭了某人的咸猪手,给揉了个乱七八糟,一时面上都古怪了起来。

    什么毛病?怎么谁都想来摸他脸?

    崔元逸张了张嘴,惊叹出声,“传言太上皇驻颜有方,长生不老,原来竟是真的,那宁先生的模样也就三十出头吧?真不敢相信,他竟然……”竟然会是那位。

    崔闾敲了敲儿子的脑袋,低声叮嘱,“过了今晚,要把宁先生的身份烂肚子里,切记暂时还不能供出他来。”

    崔元逸头连连直点,声音拉长,“爹啊,别再敲儿子脑袋了,本来就及不上爹的智计一半,敲坏了就真要被疑是抱养的了。”

    崔闾大笑,揶揄的冲着长子道,“按崔怀景的辈份,那不就是堂兄弟辈的了?说你俩抱错了也行,哈哈哈哈!”

    自己当自己的儿子或老子,这是真返老还童了,连童心都出来了,崔元逸无语。

    可转念一想,他爹如此信任他,连这样的机密都毫无保留的告诉给了他,一时间又嘿嘿嘿的高兴了起来,比即将要接任下族长位的重担还要高兴,这表明了他爹,彻底认可了他作为家主的能力。

    崔元逸感动的扶桌跪倒在父亲面前,仰脸一眨不眨的看着他爹,声音压到最低处,竟微带了些哽咽,“爹,您是不是要跟太上皇一样,要隐居去了?”

    江州的布置、家族走向上的安排,包括荆南种种,他一趟京畿之行,隐隐有种感觉,他爹下的这盘大棋里,有以身入局的危险,所以这才是他在京里,那么迫不及待,学习京官交际手段的原因之一。

    他是没有父亲的智计谋略,可看待事务的眼光总是有的,更何况那是他父亲,总会有一种血脉相连的呼应感。

    当宁先生的身份从他父亲的嘴里吐出时,崔元逸的那种强烈的第六感就跳了出来,联想太上皇让位当今的行止,再往自己提前接任族长的事上想,真真就遥相呼应了。

    崔元逸头抵在父亲的膝头,哀声恳求,“爹,儿子不想跟陛下一样,天天巴望着天上的信鸽往头上落,也不想一遍遍的数着密匣里的家书,暗自神伤,徒增思念,儿子就想守着您,好好孝顺您,过回咱们从前的平常日子,爹,儿子一点不介意做乡间土包子,什么飞黄腾达、高官厚禄都不需要,儿子希望我们一家一直在一起。”

    崔闾没说话,垂眼看着儿子,半晌,弯腰将人像小时候那样搂在怀里,轻轻拍抚,“元逸,有些事爹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但离你想的隐居还早,且太上皇那边,也还有他放不下的人和事,一时间我们是不可能脱身的,别怕,爹不会突然消失。”

    说到底,还是这张过分年轻的容貌,让崔元逸产生了恐慌,震惊过后的那种心乱,他本身就继承了崔闾的聪慧才智,所缺的不过是时日锻炼,等年纪上去了,他做的不会比他这个父亲差,所以,举一反三的,他也就能从太上皇的行为轨迹里,推测出了崔闾他们今后的打算。

    八=-=九不离十!

    崔元逸凭着一股酒劲,说完了自己清醒时绝对不会说的话,包括前面的嬉笑调侃,都是他清醒时不可能有的举动,在确定了他爹回江州交接族务,和安排江州公务,不是为了跟太上皇一样玩消失,弃儿孙于脑后后,他终于放了心。

    这小心思叫一直关注他的崔闾发现了,不由轻拍了下他脑袋,揶揄调侃他,“这是想赖为父怀里不出来了?觉得刚才的举动丢人了?呵,若没清醒,不如为父像小时候那样,抱你上榻?”

    叫崔元逸一下子脸色爆红,低着头从亲爹的怀里退出来,就着现在跪着的姿势叩了三个头,嗡声嗡气道,“儿子只是想确定父亲,有没有跟太上皇一样,学的那样特立独行,现在确定了,也安心了些,只盼父亲不要有了挚友,就忘了还有儿孙们,沣儿要知道祖父有一日不告而别,定会伤心泣血的。”

    崔闾抬起巴掌要打他,气道,“你在威胁老子?”

    竟然把他乖孙给搬出来了。

    崔元逸迅速抬眼瞟了过来,一副就是这样没错的意思,嘴里却道,“儿子不敢,只是觉得再好的朋友,也不值当您为了他抛弃家人,嗯,不管他是什么身份。”

    明晃晃的上眼药了,都给崔闾气笑了,可这儿子也是不知道他跟太上皇之间的真实牵绊,就一门心思的纠结在,有人在跟他抢老子的怨愤上了。

    连那至高无上的身份,都被他全然忽视及漠视掉了。

    真好样的!

    崔闾呼噜一把揉上儿子的脑袋,头发经过他再二再三的揉搓,终于成了一团糟,给崔元逸气的不行。

    他一点也不想要眼前这个过分年轻的老父亲,还他从前那个拒人千里,淡然冷酷的中年偶像。

    他还是喜欢他爹桀骜不理人,看人似看垃圾的样子。

    那太上皇要在他爹没昏迷半年,醒来性情大变前过江州来,绝对不可能近得了他爹的身,也是他爹后来性格太好了,才招得人人往前凑,给了他空隙得手,把人忽悠成挚友。

    崔元逸气哼哼,气不顺,气爆炸!

    第145章 第一百四十五章

    江州的变化是真的叫人叹为观止。

    崔闾回来的第三日, 几个县的县令就都到了衙署,手上拿着述职公文,碰面互相友好交谈, 说的都是县里的建设和民生问题,因为崔闾非常重视交通发展,他们各县目前的官道, 就都有了一截建交区,哪怕最荒凉处, 在相邻两县的共同努力下, 各出资一半的,都铺上了能令快马跑过的宽车道,而这种交界互搭区, 在铺建后, 会由府城胥吏来验收, 然后根据账目所需,给予一定的金银补贴。

    衙署账房有钱, 各县基本建设便也拔地而起,规划出来的居民区和商贸圈,以及各行各业的作坊区,全都弄的井井有条,连县内通往各乡镇的小道,都铺了夯实的砖道, 虽不似官道那样齐整, 可再也不会下雨泥泞难行的烦恼了。

    而目前各县最热门的话题,莫过于衙署这边出面, 以州府的名义,向北境购买的退役战马, 府经历董成功,亲自携了府尊大人的手书,往北境大帅府走了一趟,成功从那边买到了三十匹中青马,而加紧打造的马车箱,也将在近日交付。

    他们的府尊大人,非常大手笔的,在各县建了公用马车站,豪掷千金的买了战马,而非民间骡马来拉车,在安全无虞的情况下,更给了百姓一份重视关爱,用更便捷便宜的出行方式,支持辖下百姓勇于出门寻找新的增收门路。

    现在哪怕是住远一些的县镇百姓,只要敢出门,来回江州和保川府之间,也不过三五日功夫,等马车站建成通车,这个时间还会大大缩短,恐一两日就能打个来回,既能照顾到家里,不会耽误农事,又能趁闲时出门打个零工挣点小钱。

    就只要肯干,愿意干,就再不会有食不裹腹之忧,且最重要的是,这样的车马站,视距离远近,或中途转车次数,所耗钱数以文计算,一般不会超出十文之数,又加之县与县之间,废除了入门税这一收项,整一趟出行费用对比从前的旧规,要能省出一半钱数,更别提现在各县建设上的零工费用,是从前的五六倍不止,可以说,只要出门,抛除吃用,所获纯利,绝对丰厚。

    现在各县镇上的大大小小官员胥吏,都知道他们的府尊大人,是鼓励百姓出门做工的,尤其江州码头这边,用工人手来者不拒,便有那胆子大的,想要出江州到对面保川府寻求机遇,也能一日间有个来回轮渡保障,不用担心江上无舟可渡。

    因为随着海贸的开启,江州和保川府之间,也有了日常轮渡表,早中晚在固定的时间点上,都有来回一趟的运货载人船只,交通极大的得到了改善。

    曾发愁遗族人口挪上地面,无法安置的各县署官,现在真是一点不担心了,居民区的出现,工作上的安排,现在连出行问题都解决了,他们手边的公务,只要最大保障着辖下百姓不作乱,不生事,不犯法犯科,其他根本不是事。

    就原有的那些田地,真撒了人去种,不说够不够分,就那收成也没想头,往年收的那粮税,百姓人家不够吃,官衙俸禄不够发,连上贡给那九家的田亩税都不够,个个都穷,偏还个个都委屈,后来才知道,穷的只是官府和辖区百姓,那九家地库里的粮食长了霉,都不可能拿出来便宜卖,好在,那样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现在虽然田亩仍旧不够人种的,可他们的府尊大人会经营啊,码头上的工作机遇,各县上盖房造屋,更别提地下城尚需的大量劳力缺口,哦,对,还有已经重启的盐业。

    江州现在遍地是工作,本地劳力不眠不休也干不完,现在已经开始对外招工了,除了保川府各边县镇上的百姓,更远一些的还包吃住,用他们府尊大人的话说,人来了,就尽量留住了,江州不怕人多,就怕没人。

    自古以来,人口都是州府发展的重要目标,只有穷困之地,和没有远见的管理者,才会将人口多视为负担,江州想要财富运转,就永远不要怕人口多。

    崔闾是不在江州,可他的指示和政令,都通过董经历的手传达了下去,各县县令在财政没有掣肘的情况下,当然不会自掘坟墓的敢跟他阳奉阴违,至于贪腐,崔闾也早有应付,衙署这边有专门的纪检房,各县百姓可以匿名举告,当然也欢迎各县上下互相监督,但有举,必有究,保证在这块上宁可杀错,绝不放过。

    有钱,他也不是冤大头,谁想趁机把他的钱往自己怀里搂,就要做好连自己带家小的一起受罚,重则砍头,轻则发配东桑岛去挖矿。

    是以,这些个县令在任上都非常乖觉,约束属下,管理民生,尤其在账目上更不敢有丝毫马虎,每旬都要往州府户房报一次账,坚决不给人匿名举告的机会。

    崔闾上任之初可就给他们提过待遇,俸禄比照着朝廷的发,可地方福利却是大宁其他州府辖下所没有的厚啊!

    并且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江州官场,不禁官与民争利一说,也就是家中有官员的人家,再也不用偷偷摸摸的,以妻女的私产,或奴仆的名义开铺子做生意了,可以直接用自己的门楣开铺子和商号,只要不欺行霸行,不搞垄断,正正经经开门,凭本事揽客,这就是合法的,没有什么可掉面子失名声的,有能力,你就做。

    然后,各县令名下,都或多或少的有了自己的店铺,甚至为了自证清白,他们还互相交差着,在对方的辖区里开,就你监管着我的店子,我也监管着你家商号,而邻县经营,也调不走太多家下仆从,就只能花钱从当地招,就又带动了一批人的就业问题,如此运转,不说经济腾飞,至少短期内给迅速盘活了。

    到此时,各县令才回过味来,一个个在心里惊叹,府尊大人是真高啊!

    那江州早前什么样?除了州府一地繁荣,各县根本没有经济来源,全靠百姓种的那点东西,自发组成的小集市,初一十五开两日,地方财税差到县令都无能为力,等崔闾接手,光开发州府就够忙的了,各县镇里根本顾不过来,派人调查一番,发现县上仅有的几家店铺商号,全都背靠着官衙关系。

    如此一来,普通百姓既没财力,也没门路,再鼓动,短期内也盘不动,于是,干脆放开了对官员经营的辖制,让他们自己凭实力盘活自己地盘上的经济,只要有铺子开,自然就需要劳动力,一家开,十家跟的,自然渐渐就能带上来了。

    果然,官员一动,那些观望中的乡绅小财土也跟着动了,都不用再多废唇舌,他们自己就知道找门路做生意,将手中的银钱全流出去带动经济。

    一切向好,人人干劲十足,对于这个带着他们往富里奔的府尊大人,那是从心底里发出的敬意。

    怎么能有如此大格局的人呢?眼光长远,运筹帷幄,便隔数百里外,仍能挥斥方遒。

    一时间,崔闾在江州官员心中,似有被神化之向。

    无他,江州府城建的太好了,以衙署为中心的主城区,和以临江别苑为分界线的外城区,目前都属各项设施最完善之地,商业和居民区划分清晰,白日街道人流淙淙,夜间市集摩肩擦踵,虽废了入城税,可治安管理和街道清理费一收,这每日间衙署流水也能抵了各小吏的轮班费,连招的巡逻兵们,都个个干劲十足,盯扒手和拍花子的还有另外奖励,整个府城近乎有了夜不闭户的盛景。

    百姓对于府城在建的,和已经落成的房舍,有着超乎寻常的热情,房价在飙升,而最令人感到欣喜的,是有别州富贾过来置产了。

    江州地不大,又有遗民上涌分田分地一事,崔闾早就说过,地不卖、田不卖、山也不卖,那么能生出钱来的,就只有新盖的房舍,产权设置一百年,足够令那些花了钱的巨贾安心。

    三代贫、三代富,一百年足够他们为未来三代内的子孙考量了,再远,谁知道世道会怎么变呢?烦不了。

    这种说词,搭配着抄房热,就江州府城内的房价,已经一日三跳,开始限购了。

    总之一句话,在搂钱之道上,无人能敌崔府尊。

    “见过大人!”

    几位县令聚在一起小声说着话,后衙那边传来的脚步声,随着陶小千的出现,所有人就都知道了,他们的府尊出来了。

    “无须客气,都坐。”

    一身褐衣青袍的崔闾,踩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进得议事厅,面上带着淡淡笑意,抬手示意。

    诸人躬身行礼,尔后抬头,便对上了一脸容光,面色较之前健康了许多倍的崔府尊,好几个眼尖的,甚至看出了其有回春之相,立时惊讶道喜,“大人身体看来确实大好了,连鬓角的花发都转黑了,大幸大幸啊!”

    崔闾愣了一下,转而轻笑道,“多谢,确实是除了身体多年顽疾,气血回归,花发也就渐渐养回来了。”

    这倒是没说谎,变年轻的崔闾头发固然也跟着乌黑油亮,可原来渐入花白的头发,在这样的影响下,是有在一日日的返黑,跟着原来的气色一起,就能叫人知道,他这身体有在恢复。

    倒是印证了他去荆南求医问药的说法,也近一步证明了荆南巫药师的厉害。

    众人落坐,气氛轻松,自然是要说一说荆南风貌,和人文地理的,于是,话题自然也就引到了荆南新府之主身上,一众县令笑着又再次恭喜崔闾,赞他崔氏底蕴丰厚,人才辈出。

    滙渠县令夏信然笑着夸道,“听闻那崔怀景崔大人,芝兰玉树,丰神俊秀,已经跻身世勋公子榜第一的位置了,真真是崔氏多人杰,叫人艳羡啊!”

    长留县令赵元思也跟着笑道,“魁元阁那边据说小崔大人的小像一画难求,浮光居士的润笔费都涨到了万两银,真真是盛况难得呀!”

    临水县王勤礼抚掌而笑,“前日我县来了一位投资商贾,我已拜托他往这边捎一副小崔大人的小像来了,届时请诸位过府一聚,让我等提前瞻仰一番小崔大人的风采。”

    又有几位县令跟着附和,场面一时热闹非凡。

    崔闾心中五味杂陈,借着拨弄茶盏掩了眸中异色,却又听夏信然拱手请教,“府尊大人在荆南呆了月余,定是与那小崔大人亲厚非常,倒是给属下们说说那小崔大人,当真有传言里那般有仙人之姿么?啧啧,也是我等少见识了,在这江州困顿多年,竟是没法想像世上真会有那般神俊公子。”

    世勋公子榜啊,那是整个大宁世勋府邸都承认的名单,连皇帝酌选贤能,都会考虑的榜单,前三甚至有免考入官的资格,受全大宁学子都膜拜的存在,自然,每一次榜上排名的变动,都会引起普天讨论。

    即便他们远在江州,可现在不是两江通船了么?所以,这消息也就随着商贾来往,一道传了进来,而这种关于高门府邸的新鲜事,一向是市井闲聊的议论话题,茶馆说书甚至都知道以此揽客,足可见这盛名有多高了。

    崔闾被问的有些哑口,对上那投来的湛湛目光,一时间只得字斟句酌道,“也是外面传言过虚了些,怀景……咳,贤侄虽说容颜不俗,却也当不得仙人之姿,过誉实在是过誉了。”

    哪知他话刚落,就有人接道,“能叫府尊大人夸一句容颜不俗的,定然就与丰神俊朗无异了,看来传言不虚,一定不假。”

    他旁边人跟着点头,眸光崇敬的看向崔闾,“府尊虽入天命之年,可看模样便知年轻时,定也是个极俊美的公子,便一时无法想像府尊大人的盛颜,去看一看崔大公子就知道了,子肖父,他据说可是滙渠众姑娘们心中最心仪的夫婿人选呢!”

    哈哈哈!

    一时间,满堂大笑,俱都是起哄的热闹。

    夏信然在大家畅笑过后,倒是冲着首座上的崔闾道,“属下治理滙渠期间,可是听闻府尊大人当年被堵求亲之事,三十年前,大人可是我滙渠第一美男子啊!”

    崔闾大囧,没料这等旧事还能被翻出来,一时引得众人好奇,纷纷看向夏信然,催他赶紧将这一桩风流事说道说道。

    这就是与属下们经常茶话会的后遗症,免了他们板正的汇报场景,吃茶聊着天的将公务说完,剩下的时间就是开启闲聊模式,也是此时崔闾才知道,男人八卦起来,也不遑女子多少,甚至因为在外行走,消息更灵通,那八卦的力度,较之女子更强。

    得,今天这自己跟自己比美的话题是过不去了。

    聊至欢处,几位县令甚至鼓动期盼着崔闾,能借着本家的关系,邀一邀崔怀景过江州一叙。

    崔闾:……

    嗯,等我像太上皇给我说的天书修士那样,练出元婴分-=身,大概、约莫就能够实现你们邀人过江一叙的愿望了。

    太上皇远隔百里,正在崔闾曾办公的桌案上,低头执笔疾书,“帷苏亲启,一别如日三秋长,水漫漫……”

    崔闾开始接见除了本衙辖下官员,以外的客人,比如听闻他回来的诸多商贾,比如守在保川府,一直等着太上皇回转的武弋鸣。

    这家伙挖矿挖的忘乎所以,要不是现任武氏家主去信将他叫回,他恐怕还滞留在东桑岛呢!

    “武将军、武将军……我家大人……”崔诚拦人拦不住,一脸焦急。

    却不料眼前银光闪过,铁器的争鸣声突然响起,武弋鸣紧急止步,抬起刀鞘立挡来袭,脸色震惊,瞠目结舌,“秋吉?”

    秋吉板着脸,执刀守在二门处,冷声当不认识,“武将军,我家大人尚未起身,您若有事,请偏厅等候!”

    天都还没亮呢!这人闹哪出?

    真叫他闯进崔大人屋里,他们一个也别活。

    武弋鸣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可当秋吉现身了后,他陡然下了一身冷汗,脚步立即往后退,张了张嘴劈声裂开,“你家大人?秋吉,你主子现在是崔府尊?”

    秋吉没作声,只以眼神告之,是的,你没猜错,我现在是崔闾的人。

    武弋鸣不自觉的咕咚一声,咽了口口水,差点把自己呛到,连声都抖了,“怎么会?”

    秋吉啊,秋家的秋吉啊,太上皇连当今和皇太子那边都没给过,只给了酉字头的暗卫,秋家人,仅次于郭将军的亲信私卫,怎么就这么轻易的给了崔闾?

    武弋鸣呼吸都紧促了,抬起紧握刀柄的手问,“主上在哪?麻烦替我通传一下。”

    秋吉啪一声回刀入鞘,冷眉冷眼,“不在,没回。”

    正说着,头顶上的瓦砾似有微动,就听一把子好奇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咦?正好,接着。”

    却是太上皇的信使,酉十六来了,隔着不远的距离,向秋吉抛过来一封信,后尔道,“我去街上寻吃的去了,回头崔大人的信写好了叫我哈!”

    说完,一扭身子就蹿没了影儿。

    江州早茶多种多样,酉十六就喜欢赶夜路来送信,完了整好可以饱食一顿丰富的早餐。

    完美!

    武弋鸣呆呆的看着酉十六消失的地方,拿手指着人消失的房顶,再指着秋吉,完了还回头看一看跟后头的崔诚,最后,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往回走,嘴里还念念叨叨,“我肯定是做梦了,绝对是做梦了,呵呵、呵呵!”

    姑,主上他不对劲,居然把自己的暗卫全给亮了出来。

    他吓的拔腿就跑,恨不能立即飞回北境去。

    秋吉才不管他脑补了什么,拿着信就回了后衙,看了全程的崔诚眨了下眼睛,乐呵呵的背着手去厨房了。

    崔闾屋里的灯已经亮了,隔窗问,“什么事?”

    秋吉人影投在窗上,轻声道,“主子的信到了。”

    第146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

    回到江州, 就是脚不粘地的忙碌,早食用过之后,就是处理公文, 中间抽空见一见各班房署官,听他们汇报手头大小事,再召了户房的署官来核对账目, 工房那边最是繁忙且人多,事关府城整体建筑格局、民房建造和增设的百业技工学府、江州文博遗史馆, 那边一直处于人手不够状态, 吏房那边每天都要与工房署官,就招人事宜掰扯,户房还要看着账面, 与之商谈用工聘资问题。

    虽说他们崔府尊有钱, 也不干克扣工钱节约成本这种事, 用他的话来说,在供货渠道上谈判出一场的差价, 就够养好多那些苦力劳工了,作为吃穿不愁的父母官,实没必要与只能卖力气活命的百姓为难,有本事为难人,就去为难那些想趁机到江州来发财的商贾。

    倒不是所有商贾都犯了天条,要被崔闾如此对待, 而是就目前江州的形势, 能敢跳出来直面州府跳谈生意的,后面指定是有靠山在的, 一般生意人只会盯着民生所需,比如吃穿, 只有想拿大头盈利的,才会盯着工房项目,所以,在供需主动权上,只要拿住了势,哪怕抹个供货款的零头,就够工事聘资所需了。

    有崔闾再三强调,不许在用工用人上太过抠搜,户房那边核出来的单人工酬,算是江州百年来最宽仁的政策,餐食供应从古往以来的两餐,增至三餐,日结工钱从不拖欠,让做工的非常安心,便是管理要求严格了些,也没人觉得是苛刻。

    花钱的地方多,进项方面就看似单薄了些,目前就只有码头和临江别苑那边,商超目前算是自给自足,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地下宝库的存在,具体多少不知道,养一州府的百姓却不算吃力,因此,往来江州掘金的依旧络绎不绝。

    崔闾在事关百姓民生方面的经营上,给了明确指示,不许迎风涨,在入江州的小贩身上,不许收取高额摊费和商税,免得他们因为成本增加,而将利往普通百姓头上加,本就因着一江之隔,过江来的许多东西就价格高,再因衙署收利之因导致更高价格,让普通百姓吃不起活不起,那拼命上工劳作又为哪般?

    整个衙署前期官员胥吏,只清退了与那九家利害关系最深的一些,保留了至少三分之二的原班人马,崔闾深知他们从前的工作方式,便在上任之初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若还以欺压百姓来彰显自己的地位和身份,那就别怪他下手狠辣,断了你们的饭碗,如此经过一番惩治,以及每周深度思想教导,到目前为止,衙内所有人就都知道了他的做事风格。

    别与普通百姓为难,多行教化之责,少行苛罚之事,百姓本就畏官如畏虎,与他们行威风,压迫的州府生气全无,人文风貌起不来,最终影响的只会是市井繁荣里的生意,商贾是最会以平民百姓行止,来揣测官衙主事性情的,没有好的从商环境,大投资如何能来?没有大投资,衙署的福利又哪里找?

    如此陈述、引伸,便崔闾不在江州期间,整个衙署官员,也没有趁机搞小动作的,都自觉维护起了,目前好不容易兴起的市井繁荣之态。

    至于各班房从前互相爱使小绊子,动不动就告刁状之举,现在是不可能有了,都知道什么叫合作共盈,为了各自的俸禄和每旬的福利待遇,便有小摩擦,也个个都能咬着牙的握手言和,否则叫人知道因为个人原因耽误了事,扣奖金是绝对的。

    钱是好东西,可以使人堕落,陷入贪腐旋涡,也能用以促进同事间的感情,让彼此在规则以内,获得最高盈利,一同致富。

    崔闾手松却不傻,让人看到了他在钱财方面的不拘小节,也让人知道了他对钱财方面的零容忍,六部班房各有主事者,但总账一直都捏在崔闾手中,各班房支出情况,他心里自有一杆称,但凡叫他察觉出问题来了,那一班房的署官就都得完蛋。

    如此,整个衙署几乎没有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弄鬼的,便早前有不服的,也在考察过其能力后,做清退或留用处理,早没有人敢跳出来对他指手划脚了。

    江州盐渔业属于专管项,不在六部班房内,专有衙门掌事人,崔闾接手后,也没撤项并衙,只将里面的胥吏署官全部清算,再重新招用了自己人,就是年后由自己为主考官,招的那批学生,放他们在地方县镇历练过后,就看能力安排进了盐科和渔业部。

    一早上的时间,就处理了六班房内需要他敲板做主之事,到用过午食,又小憩了一会儿后,目前掌管盐科和渔业部的两个主事就到了,由董经历陪同前来,就下一年的晒盐场和捕鱼章程做最后定量。

    两个都是崔闾亲自挑的,名次当时只在卫沂之下,一个叫李木樟,一个叫林良,都已过而立,且已成家妻儿俱全之人。

    三人冲着埋头公案里的崔闾躬身下拜,崔闾将最后一笔字写完,这才撂了笔让座,崔诚立刻招手让人上茶,等议事厅内闲人尽出后,崔闾才从手边上拿了自己修改了一晚的折子,董成功非常有眼色的上前接过。

    崔闾点头,声音温和,“你们二人上的折表,本府都看了,不错,想的很周到,只个别地方,本府给修改了下,你们看看,若有不解,现在就问。”

    李木樟和林良两人,接过董成功递来的折表,都是他们自己的手迹,一眼就能分辨,等小心打开,就能看见上面自己写的字迹旁边,有新修改的,属于崔闾的字迹,蝇头小楷,也显出苍劲有力的运笔方式,以字及人,便知性情属于外柔内刚式的。

    董成功在旁边听讲陪同,这时便与崔闾说了他对盐科上的见解,崔闾不在江州的这些日子,都是他代表主理一州府务的,对六部班房和其他衙务都清楚,人虽圆滑了些,但看在其于往来进出项上拧得清的份上,崔闾是不禁他多插手管事的。

    人家有一颗肯干愿意的心,只是多揽了些事在身上而已,崔闾是鼓励这样有热情的人做事的,尤其在他知道自己地位无人可动摇的情况下,董成功这样的助力,于他而言是好事。

    董成功也知道自己的官途极限,能做上经历位子,都是时来运转,自然是紧跟着崔闾这个财神爷,恨不能时时替他解忧分担,表现自己扎实肯干的态度,若得了夸赞奖赏,他是想将长子也安排进衙署来做胥吏的。

    他自己也是从胥吏一步步往上考的,对于他们这种不能走正经科考的人家,从胥吏入职步入衙署干事员,就是家族传统,属于承袭制的小吏家门。

    因此,他是羡慕李木樟和林良的,在二人重新分配,各自入主新衙后,他处处助力给予便利,图的就是一个好字,结个善缘,以后若二人上京正式科考,说不得会回江州成为他的主官。

    董成功笑道,“府尊惜民爱民,往年这个时候,灶户们早往晒盐场中赶了,现今却是能容许灶户归家,有中途离灶休息的时间,既不损身,又不累人,令灶户家属感激不已,日日拜佛保佑府尊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呢!”

    负责盐科这块的李木樟跟着点头,一脸感叹,他是江州本地人,家里小有资产,却也只够养两个仆从的,对于百姓疾苦要比董成功更深有体会。

    李木樟道,“虽则如此会影响出盐量,可灶户折损率却低了,府尊体谅他们不容易,伙食工钱上补足,其实是可以保持从前的工作时长的。”

    他折表里写的就是,一天六个半时辰,保三餐和休憩,灶不歇,人轮换之事,这与从前在九家手底下讨生活,可好太多了,至少餐补就多给了一顿,何况中途还有人替换着休息,不用时时干熬在灶上,长年久月的熬毁了身体,特别是经过调查,对于目前的工钱和餐食补助,能上灶的灶户们,是不嫌工时长的,因为这样的工时,本来就是他们习惯了几十年的正常工时。

    可崔闾返还给他的折表上,工时长给修改到了四个时辰,中间还包括了用餐和休息时间,那真正上灶工作的时间,可能只有三个半不到的时辰,这对于盐量要求,是极大的损失。

    崔闾点头,听完他的话道,“所以我这边的提议,还是用的轮班倒,灶确实不能歇,火需要人看,那就开三班轮流,白班餐补按常规来,半白半晚班加一倍餐补,夜班餐补给三倍,李木樟,在保障盐量上,也得保障灶户身体健康,等他们再没了熬枯的形象后,就盐场那边的招工事宜就能提上日程了,不羁灶不灶户的,也不羁是不是江州本地户籍的,只要想挣这份工钱,都可以上灶烧盐,你可明白本府的用意了?”

    李木樟愣了一下,心思急转,旁边董成功也跟着惊讶,不由出声,“可是大人,朝廷律令规定,盐场只能灶户上,非灶户者往盐场乃杀手之罪……”

    崔闾哼了一声,撂了手中茶盏,“都是工作,分什么贵贱?等这项措施推广开来后,本府便会上奏朝廷,废了灶户这类分等的户籍制,至于现在,朝廷需要用我江州盐业,冲击别州各世勋府邸把持的盐科道,没有那么多灶户可往盐场去,叫本府怎么办?可不得往外高价招人么?朝廷只会表彰本府,责难?那每年的税银,可就说不得多少了!”

    董成功抹汗,他家府尊大人这是要与全大宁,其他州府的盐科道为敌了啊!

    李木樟却心情激荡,捏紧手中的折表,眼光澄亮,立即起身下拜,“属下必定严格遵照,府尊大人指示办差。”

    他先前担心的是灶户人口不够用,这才不同意轮班制,可如果后头会全面对外招人,那根本不用担心产量问题,至于是否坏了灶户制度,那不是有府尊大人在前头顶着么?

    强势有能力的领导,便是放出看似不可能成就的豪言,也有人盲目跟随,这就是其人的人格魅力和威信了。

    林良那边也看完了修改过后的折表,拱手就上面不懂的问题请教了一遍,崔闾也耐心的跟他说了说,“休渔期,是为了给江海里的鱼类自由繁殖生长期,除了每年冬日不下水,在鱼类大量产子期间,渔民不许擅自下水捕捞。”

    随着江州船只的开放,以后不仅有江州渔民,还会有沿江边上的其他州府百姓下水,远的不说,就保川府河岸两边的百姓,现下都集了钱造船下水,如此多的船,在一条江水里扑腾,里面又有多少鱼类可捞?是以,这休渔期必需有,不止江州有,回头他还会发去保川府那边,让娄文宇跟着执行。

    崔闾道,“竭泽而渔,以往只是书面上说说而已,是因为人少船少,不用担心,可现在和以后不同了,咱们得为子孙后代着想,总不能打光了江里的,近海的,让后人冒险往深海里去?不是所有渔家有海船,可往远水域去的,为免造成船翻人毁,落入鱼腹的悲剧,从现在起,就得提前扼杀掉这样的后患。”

    这是跟太上皇闲聊时说起来的,崔闾是没有休渔期这概念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沿袭了几百年的生存理念,从未有人会对天然之物生出忧患意识,但太上皇说的也有道理,现在又没有人工养殖,江海之上的面积划分,又没有后世那样的计量工具,分不清弄不好还会生出为水域斗殴的情况来,为免近水域的水产叫人打光,不如从现在开始,就给他们植入这个理念,告诉他们,水里的东西不是取之不尽的。

    林良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捏着折表表示会将府尊大人的意思,尽量通俗易懂的宣讲给渔民知道的。

    等送走了这三人,那管着临江别苑的刘明俊就来了。

    如此一直到深夜,崔闾才算是从议事厅的办公房内出来,到得后院自己房中,洗漱用夜宵,然后还不能上榻休息,因为太上皇的信还没回,那守在房梁上的酉十六抱着刀,在跟秋吉嘀嘀咕咕,声音也没故意放大,但就是能让崔闾听见,大概意思是太上皇嫌弃他给带的江州早点,却又恼恨他吃的多想扣他钱。

    酉十六表示委屈,跟秋吉吐槽主上明明现在有钱了,却还要干扣属下钱的抠门事。

    崔闾笑着摇头,太上皇哪是恼他呢?明明是说给他听的,知道这酉十六是个爱说话的,跟秋吉一起指定会嚼舌头,这话自然也能传他耳朵里来。

    太上皇这明显是在点他,气他每回传信,就只有信,没有给带点江州丰物当礼物,再对比他出门时,三天两头给他捎的东西,就显得崔闾薄情寡义似的,心里一点不惦记他。

    崔闾失笑,这人真是,想要什么信里直说好了,还非要通过酉十六的嘴来传,于是,他也只能拖了一日回信,叫崔诚去准备些东西,给酉十六带上了。

    信纸展开,首先写的便是江州公务方面,将盐科和渔业安排说了说,然后又就将完和未完成的工事简单说了一下,最后才讲到海上季风的事,“海船出航已二十日有余,到遇风险或暴雨恐再等月余,若真如预测那般出事,回航报信也得月余,所以,我们现在还有至少三个多月的时间安排,你那边加紧兵力布置,勿让毕衡的怠工延误工期,坏了我们的计划,看好他,防止他反水……”

    海上隔五日便会有信送回,船出海时,崔闾已经暗里叮嘱董成功,让每条海船的救生舟都补足量,为的就是海上遇陷时,能多多的保人逃生,货可无,人却是不能损太多的。

    他是想用此趟海贸,一网打尽了那些世勋家底,可若要用填人命的方式来现实,别说太上皇不肯,他这边也过不去,因此,此趟海航随船的船工,挑的都是有十几年经验的老手,对外便说是为了全方位保障货物安全,给足了那些商贾背后老板们的安全感,实则也是为了增加人员生还概率。

    “……吾之顺遂,切勿忧心,知你惦念我江州美食,今特准备些食盒让十六带回,宁兄若忙,信可三五日一寄,吾为江州本地主场做势,无可危险之境,倒是宁兄切莫露了行藏,叫我二人计策付之水流,待此间事了,自有你我把臂言欢时,勿挂怀!”

    等酉十六高主兴兴拎了东西,带着信离开,崔闾才熄灯睡下,却已鸡鸣将至。

    而远在荆南的太上皇,收到酉十六带回的信和东西后,来不及高兴,就叫信中所言噎了个不上不下,拧眉瞪向酉十六,“你是怎么跟秋吉说小话的?”

    酉十六震惊捂嘴,连连摇头,死不承认,“没有,属下绝对不会跟秋吉说小话的。”

    说的都是真话。

    太上皇冷嗤,翻着信来回看,气不太顺,瞪着信中两行字,什么叫他惦念江州美食?他在江州呆了那些日子,什么东西还没吃到过?

    这崔闾,关心人都关心不到点子上,说一句惦念他会死啊!

    嘴这么硬,连脾气也硬,嘱咐他办事小心,不是揶揄是什么?是嫌他一心二用,不够专心在公务上?

    文人说话就是弯弯绕,一点不痛快!

    嘎吱一声,太上皇恨恨的咬了一口食盒里的酥糖,甜腻腻的糊了他一嗓子,又赶紧找了茶来喝,这闾子,明知道他不爱吃糖的。

    太上皇顿了一下,眯眼又啃了一口,嗯,这家伙把自己最爱吃的酥糖送来了,算了,不气了!

    铺开纸,写回信!

    第147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

    崔闾在江州督促盐业复工, 又往几个县里的地下城转了转,因为地面工事赶工期的原因,几处地下城的用工处便冷清了许多, 除了安排的巡逻队和监督员,那人挤人的场面是看不到了。

    盐场那边有大量的用工需要,因着待遇开的比旁的工事高, 即便都知道晒盐是个辛苦活,可勤恳想要攒点家底的百姓, 仍愿意往盐场去。

    春耕早就开始了, 由衙署出面采购的牛马,最后以低廉的价格租给了百姓,分田到户的政策终究是推行下去了, 府城周边的地在重重阻碍下, 终是落进了普通百姓的手中, 滙渠那边有崔家做榜样,田地分的比较顺利, 其他几个县里的乡绅富户一看这势头,知道是挡不住了,也只得捏着鼻子,同意了衙署的收购价,将囤在手中佃给百姓的余田卖给了官府,然后再由官府分配给百姓, 而作为补偿, 他们可以优先参与衙署牵头的官中生意。

    虽不至于人人满意,却到底没闹出什么大乱子, 再有海贸份额的承诺,土地上的损失, 也不至于就叫他们联合起来与衙署对着干。

    大体来讲,江州目前的各项事务,处于良性运营中,虽有质疑反对声冒头,却因为商贸利润大有赚头的原因,叫那些不满终究雷声大雨点小的过去了。

    整个江州地界,一片欣欣向荣之向。

    而一江之隔的保川府,也在江州的带动下,迎来了经济上的腾飞,店铺生意爆满,沿街小摊贩都形成了规模,因为大量用工需要,来往谋生的百姓空前的多,导致民房租赁业都火爆的不行,新年第一季度的商业税收,直接迎来了新高,抵得上往年近一年的收入了。

    州府人口激增,百姓多的容不下,无奈开始往外拓宽住宿地,好在保川府原本作为商贸集散地,是没有高厚城防阻滞的,重兵栅栏往外卡,所纳荒芜之地,只要有人住,有人愿意开荒,都尽可归为州府之地。

    武弋鸣心向着北境,往外挪兵防的时候,便有意往北境靠,如此拓宽出来的商集百姓,自然也会往那边靠,这事叫崔闾知道了,便派人去将娄文宇叫过了江。

    娄文宇一心等着朝廷消息,海贸开后,市舶司衙门的事便搬上了议程,作为内定的衙司司长,他已经开始在选好址的新衙门前,兢兢业业的办公和展望日进斗金的未来了。

    崔闾叫他,他立即放下了手中事务,颠颠的就到了江州衙署,他比武弋鸣机灵,从看到秋吉跟着崔闾,而不见了太上皇后,那荆南突然易主,建衙归朝的疑云便解了。

    就是说,荆南比江州实际更受太上皇看重,便要真给人接手,也该是北境一系,或武氏皇族一脉,莫明冒出个崔怀景,还是在崔闾去求医问药期,了解这两人在江州时的相处形式,就很难不叫人怀疑这中间的猫腻,反正他是不相信太上皇,会将荆南真的拱手让人的。

    他很恭敬的给崔闾见了礼,眼角余光不动声色的往杵在一旁的秋吉瞟去,同为北境一脉,秋氏的身份可远高于他们这些后依附的亲信,便他们身上无官无职,整个北境内,也没人敢小瞧了他们。

    太上皇给过他们脱奴的机会,可秋氏族长领着家下子孙,硬是没肯,并发了血誓,一族血脉,终身侍主,便是死也要附葬皇陵当守卫的那种。

    他跟秋氏子不熟,可武将那边都知道他们家,属于久闻其名的那种敬佩,更何况武弋鸣那日受刺激回府后的呢喃,叫他更清楚了崔闾现在在太上皇那边的地位。

    不止是恭敬,简直是震惊、震撼了。

    崔闾伸手让座,待仆从上过茶后,方才开口,“娄大人近日可忙?”

    娄文宇谦逊点头道,“尚可尚可,多谢大人关心。”

    没了李雁在旁边插科打诨,那声崔伯是怎么也不好意思叫出口的,又兼只有两人在,且明显是要商谈公务的样子,他便正襟危坐的等着指示。

    虽说他是保川府的官,崔闾便是江州总督,手也伸不到江对岸,可现在这不是他马上要上任市舶司了么?虽直属朝廷,却实际要在崔闾眼皮子底下讨生活,绩效好不好的,全看崔闾手底下的船营利。

    他是一点不敢跟现在的崔闾摆官场同僚架子的,甚至为着之前屡次薅他羊毛之举,更有种担心被秋后算账之忧,是以,他现在但凡见了崔闾,那是直接往低眉顺眼里做,表现的非常乖顺听话。

    崔闾倒是叫他这态度逗笑了,摆手让他放松,“娄大人不必如此,你非我衙下署官,今日找你来也不是想越俎代庖,越区多管你们州府公务,只是目前做为一条战线上的盟友,有些情况我既看出不对了,自是尽我所能的提醒一二,望勿要多想多怪。”

    娄文宇立即起身,一副虚心请教样,“大人不吝赐教,是我等之福,若我等于公务之上做有不足之处的,请勿隐瞒,烦请据实以告、指正。”

    官场之中,有人肯提点,傻子才会觉得有被冒犯到,更何况提醒之人,眼见着前途大好,这递到眼跟前的善缘,必得牢牢抓住。

    崔闾点头,再次请了人坐下后,才道,“我观保川府关卡有往北境延伸之态,可是内中骤然增多的百姓,已无有可安置之地?”

    娄文宇点头,又是高兴又是忧愁,“是,所以我家将军才将关卡往外挪了挪,将兵哨往北境方向移了三十里。”

    崔闾没说话,捧着茶盏呷了一口茶后,方道,“想带携北境外廓城登城发展?”

    登城是连接北境内外的入户城,城外有三个小镇遥遥与保川府相望,往那边推进,三个小镇受益,进而也能带动登城受益。

    娄文宇没说话,默认了这个意思。

    崔闾叹了口气,轻声道,“你们的心情本府理解,可现在时机不好,娄大人,若你愿意听本府一言,回去便劝着武将军把那三十里拓展区,往西边移一移。”

    娄文宇愣了一下,脑海中迅速排布了保川府周边的地舆图,往西……他一下直了身体,眼睛直直望向崔闾,“去抢西北长廊的地?那黄飞鹏肯答应?”

    崔闾笑了笑,转而说起了盐科,“之前因为毕衡的私心,陆上经盐地叫他紧了弦,我这但凡再有异动,那一条线上的世家都不会与我罢休,因此,西北长廊线的路就走不通了,好在水上却打通了关窍,走汾溪河和漓水两路,我们照样能成事,只这样一来,就需要一个诱饵来迷惑他们了……”

    娄文宇一点就通,拍了下巴掌道,“大人是想让我家将军,就两州之间的那片空白地,去与黄都统纠缠,吸引朝中视线?”

    崔闾赞赏般的看了他一眼,点头道,“荒地无人要,有人争抢立成宝,你们把关卡往西边挪,那黄飞鹏便是觉得那是块鸡肋,也会本着不叫你们占便宜的心理,与你们打官司争论那块地的归属权的,我想要让海盐侵犯他们的市场,可不得趁他们注意力不在时大搞特搞么?”

    不一定能吸引所有人的视线,可京中不是还有皇帝在么?届时让他也参与到夺地的争议中来,满朝臣工的视线,必然全在那块曾经没人要的荒地上。

    娄文宇双拳相击,拜服的看向崔闾,“大人好计,待我回去就与将军分说,您等着瞧好吧!”

    崔闾笑着点头,客气道,“那就有劳了,功成之后,定也有你们的一份。”

    娄文宇很高兴,一口灌了茶后,就立即起身告辞,“我现在就回去找将军去,大人稍等几日,就看我家将军是怎么与那黄飞鹏起龃龉互殴的吧!”

    崔闾好笑般的摇头,让崔诚给他收拾了一包从荆南带来的野生菌,娄文宇高兴的接过,也顾不上说他待建的市舶司的事,一迳坐了船回去找武弋鸣去了。

    且不提武弋鸣是怎样跟黄飞鹏,为了那三十里地干架的,就崔闾之前在荆南打通的水路上,在盐场出了第一批新盐后,就开始了偷渡之旅,打着荆南百姓消耗快的由头,一天三条船的往那边送盐,再有开渠征工令的召示兜着,凭徐应觉和韩元恺的双重游说,那梁堰又有把柄在他手上,终是叫江州的海盐,在黄飞鹏的眼皮子底下过了西北长廊线。

    他没有多余时间关注民生问题,当武弋鸣把扩地信号发出去时,他就开始加强了巡卫,等发现武弋鸣不要脸的,往他地盘方向深探了三十里地后,终于忍不了的,跟武弋鸣杠了起来。

    武人起争执,从来不是口水仗可以消弭的,两边兵争开始发力,难免有个人员损伤和磕碰,这一下子不得了,演变成了斗殴、群殴。

    皇帝拉偏架,朝臣向着黄飞鹏,为着两边中间的那点荒地,吵的不可开交,再有因为市舶司建衙的事,以清河崔氏为代表的中间派,和稀泥一样的两头劝,却是越劝越火大,越火大越势态一发不可收拾。

    “宁兄安好,江州盐场盐量充裕,可以压价倒逼官盐退票了……”把正经盐商手上的盐引弄成废纸,那积压在世勋仓库里成山的官盐,可还上哪里卖钱呢?

    他要让那些囤货居奇的家伙,光在官盐上就栽个大跟头,赔个底掉。

    海贸翻船是一笔损失,官盐贬值再是一笔损失,再加上之前帝后和太后的生辰掠夺,皇太子掀起的选妃盛事,处处用钱,便再是家底丰厚者,当现钱全折出去时,又会做什么来填补亏空?

    他可是清楚太上皇现在手中放出去的印子钱,以及收到手的房地契数量的,足以撬动他们的根基了。

    太上皇伏案给某人写回信,“……卿回信公事为先,兄甚慰,只你我友朋之谊可不能因水阻隔,一二温言总该有吧?卿之避忌,叫兄慰感伤怀啊!”

    另附:兄办事,帷苏大可放心,离事成已不远矣!

    流水沼沼,兄甚念!

    崔闾收到信后,只当没瞧见后面几句腻言,看看上面自己提议,让朝廷设立监管部门,以及一系列遏制贪腐的办法,其中太上皇添的几笔,叫他看后大为赞叹,这人虽看着一副对公事厌烦的模样,真遇到事要与之商讨时,又显出无比的智慧,稍微两句点拨,就够他学习深思的了。

    太上皇信中说将他的提议暂且压下,等事成之后再让当今照着条例颁布,显然是心中计较好了。

    崔闾撂信而眠,太上皇那边却是磨刀霍霍。

    因为印子钱还不上,敢赖账的来了。

    第148章 第一百四十八章

    其实计策设计之初, 就有考虑到会有印子钱收不回来之事。

    都是地方上的富绅,多少背后都与官府有些交情,而民间印子间是摆不到台面上来说的, 因为不合法,属于有钱人之间不成文的游戏,仗的就是他们的门楣脸面。

    可如果人被逼到一定程度, 不要脸了呢?

    那这钱放出去,可就真真实实的打水漂了, 对于这类潜规则游戏, 打官司是不给赢的,不然叫那些真正合法经营的银庄票号知道了,这官府的威信, 以及摊在银庄上的商税, 可就无了。

    国家层面, 不仅不能承认印子钱的存在,还得公开打击这种无德的敛财行为, 是以,出面揽这事的人,明面上至少不能跟官字沾边,更不能叫人一查就查到太上皇头上,那中间过手的转折,山路十八弯, 保证不会让人往上面想。

    太上皇实施计划的时候也聪明, 到了地方让人先摸清楚里面富绅的底细,分出个良恶与可观望的名单来, 等崔闾那边开始用奇珍异宝勾动人心的时候,那贪婪的就会想尽一切办法, 跟上这波炒古风潮,囤积居奇是会上瘾的,只要江州那边的诱惑力不断,传到其他地方上时,自然有愿意拿身家去赌京畿贵人喜好的。

    崔闾的分析言犹在耳,“富绅言商,利结一切,同盟商会,利字当头,想要击之,分而化之。”

    说简单点,就是刀不砍在身上不知道疼,先以利创造舆论制高点,再以罚树立己方之威势。

    太上皇甩掉刀身上的血渍,对着这户门上的匾额嗤了一声,当朝中书魏达的胞弟家,倒是没料会成为十几年后,他开刃的第一户。

    真是杀的痛快极了。

    耳边似有崔闾在殷殷叮嘱,“勿再要去重蹈覆辙,激起他们拧成一股绳的劲,来日方长,如钝刀子割肉,总有能纾解你心中怨气的时机,一定要安耐住性子,从长计议。”

    这是完全了解了那段过往后,给他发出的警醒,怕他血性上来,杀红了眼,身边又没人能劝得住他,而提前发出的劝告。

    太上皇垂眸,他永远不会忘记顺遂的人生里,栽的头一个跟斗,那种占着大义,为国为民的心态,却被现实狠狠捶一拳的憋屈,胸膛里的火焰想要焚烧一切,却因为有所顾忌,而投鼠忌器,那时候他终于明白,人一旦有了弱点,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光脚不怕穿鞋的“罪民”了,他的肩上背负了天下万民,有了掣肘,便也有了把柄。

    崔闾:那时你在明,他们在暗,背地里结成一股绳,用天下百姓为质,迫得你不得不收刀入鞘,这是时机的问题,不是你的能力不够,宁兄,你的功绩永载史册,不会因为一时的失利而受指摘,所以,不要有心理负担,该举刀的时候不要犹豫。

    太上皇眸光澄亮,盯着宽慰人的崔闾心怀喜悦。

    帷苏关心则乱,他才不是那种会有心理负担的性格,并且举刀砍人的时候也从来不犹豫,他只会担心自己收刀不快,一气把人全弄死。

    帷苏真体贴,嘻嘻!

    酉十从旁边过来,拱手禀告,“主上,魏府众人皆已伏诛,老弱妇孺全在地窖里,属下们遵照指令,作出未搜检出来的模样。”

    太上皇点头,脸上和众人一样蒙了黑巾子,只露出两只眼睛放出冷戾的光,音调沉沉,“抬上箱子,我们走。”

    夜色如血,魏府院内满鼻血腥,却已经鸡不鸣犬不叫了。

    城门处接应的人马,已经悄无声息的控制了门上兵卒,等太上皇他们一到,各自从暗处出来,沉默的顺着开了一条缝的城门里通过,快速的消失在夜色中。

    大宁承平三十载,一伙不知道哪来的暴匪,打破了由太上皇武力震慑下的安宁,被灭了全部成年男丁的魏府,门上钉着一张讨债条,上面的印子钱利滚利,以及借钱的魏家三爷放出来的赖账宣言。

    道是他大伯贵为门下省中书令左丞相,借的这区区几十万两黄白之物,便是赖了又怎样?

    有本事你来杀我呀!

    太上皇以武得天下,各州府兵备惩治宵小,扫荡贼寇,几十年来匪患早已无迹,州城乡镇不说夜不闭户,可也早没了前朝那种提心吊胆的小心警惕,那些圈地的世家,盘剥乡邻的富绅,一边厌恨太上皇的新政,一边又享受太上皇武力维持的太平,而少了兵祸和流民的影响,他们这些年趴在百姓身上吸取的民脂民膏,早肥了仓禀,殷实了钱库。

    崔闾一语切中,“找一户跳的最欢的下手,最好其家族有人在京中任职的,他们共同进退太久了,天下利往合久必分,是时候让他们学会各扫门前雪了,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宁兄的刀搁置久了,威慑力日减,至于减到什么程度,他们自己不知道,那就制造一个度量叫他们知道。”

    匪徒公然在州城制造灭门血案,够不够震惊?够不够提神醒脑?

    太上皇对于灭杀世族是有执念的,崔闾了解他,于是围绕着他的这股执念,帮他制定了这套专门针对世勋的围剿。

    崔闾:随着时间的转换,你们的地位颠倒,他们在明,你藏在了暗里,这很好,于你非常有利,于我们的计划也非常有利,更便于我们各个击破,而不会再引发群起而攻之的效应了。

    人都是利己的,事不到临头,不会动,死道友不死贫道,他们或许会有唇亡齿寒的意识,但侥幸心理会让他们踌躇,此时,再用一封冤有头债有主的通告,阐述讨债方的原则,便会给人一种死者不无辜感。

    惹谁不好?

    非要惹一群亡命之徒。

    赖亡命徒的账,你不死谁死?

    那后头到期的印子钱,根本不用人催,都乖乖的砸锅卖铁的还了。

    满朝臣工,对着魏左丞或真心或假意的安慰两句,但对共同请求陛下下旨,严查印子钱的事,给予了不同程度的声援,归纳为意见不统一。

    这些世勋是经不起查的,家里有身家的女眷,或多或少都有放印子钱的把柄,他们的私房还得靠印子钱增加呢!

    查?怎么查?挖出萝卜带出泥,到时候谁也落不着好。

    崔闾捻着手指,一脸莫测表情的看着太上皇,对于太上皇从印子钱入手的不解,给予了作为老牌世家的生钱方式。

    钱滚钱,利滚利,除了参与正规商票的投资,那散落在普通百姓手里的钱,聚少成多,也是个进项,蚊子再小也是肉啊!

    你就说剐地三尺,刮的干不干净吧!

    百姓手里的地是怎么没的,太上皇看清了,可百姓手里的钱呢?一年到头辛勤劳作,交了税之后,扣除一家子嚼用,那剩下的钱得买种子吧?得租农具耕牛吧?那闲时的各种徭役,又占了打零工挣钱的机会,他们连病都生不起,但有个头疼脑热,挺一挺就过去了,挺不了的只好去看大夫,然后抓药熬药,钱呢?没有,大银号里是不会借钱给普通百姓的,因为知道他们身无长物,抵不出有价值的东西,总不能就看着死了吧?然后就该去找中人借印子钱了。

    太上皇没有学过经济学,现代各种的小额贷让他忽略了紧急用钱这一关,或者说他潜意识里,对于钱庄票号有天然的惠民滤镜,跟他司空见惯的银行挂了钩,崔闾要不提及,他就压根没意识到国有银行的重要性,当然,也有时间上的不允许,打不掉世勋垄断,像钱庄、盐业之类的暴利生意,根本到不了国家机器的手中。

    崔闾就选这么一个看似不起眼,又掩藏在日常生活里的雷,炸了满朝世勋一个措手不及,成功让他们为了各自的门前雪生出嫌隙,从而达到了分而击之的目地。

    魏左丞深知同僚的利益为上,亦心寒于他们的默不作声,可家仇要报还需要他们的声援,剿匪的呼吁提出来,在动不到他们的利益上,终于又得到了共同进退的同盟友谊。

    可御坐上的陛下正值“昏庸”期,对于州府内竟然出现了暴徒悍匪之事,不在意不关心,只随意的应承了一句,让州府驻军看着办的话。

    看着办,也可以看着不办,要衬托太上皇理政期间的太平安宁,他就得让这些满嘴爱民,实则祸民的家伙,充分认识到被劫富济贫的愤慨。

    不是总想压制太上皇手中的兵力么?现在弱的连“悍匪”都拦不住,大宁朝有往颓势里走的趋势,在惶惶不可终日,家人朝不保夕里,他倒要看看,这满朝臣工还有几人能忆及太上皇的好。

    市井小民都知道,想要家宅周边安宁清静,得给地霸上贡交保护费,这满朝臣工却全都是端碗吃饭,撂筷骂娘的小人,全然忘了是谁给了他们富足平安的人生。

    崔闾的未尽之语,在太上皇带着人回到荆南后,被体察了出来。

    太上皇写信,满纸感慨,“帷苏之一腔心意,兄已全然领会,只为兄作为不为图报,全凭本心,天下是万民的天下,而非朕或某些群体的天下,朕横扫六合,统御州郡,为的也不是让那些家伙感激,他们想法与否,并不在我的考量之内,是以,帷苏也不必在他们身上下功夫,令其良心生出感触,不知好者,杀了就是,朕不在乎……但看帷苏为兄奔忙,连身前身后名亦考量其中之举,兄甚慰甚喜……盼归,望三秋矣!”

    横生的悍匪,让满朝臣工生出一种,太上皇确实已经不在了的错觉,望着曾经无法撼动的武官群体,他们眼神闪烁,走不了文官路子的家中纨绔,终于有了刷履历入官场的捷径。

    没有人往太上皇会拿军武当诱饵之计上想,因为他们根深蒂固的认为,只有一种情况,会让太上皇失去对军武的掌控,那就是太上皇本人出事或不在了。

    地方世勋的覆灭,又怎么能影响他们对于军武的渗透?机会难得,必须抓紧。

    如此,当各州府里皆有府邸,因为印子钱的事被灭被屠,都没能掀起多大风浪的让他们警醒,“昏庸”的陛下让京畿提督放了一个口子,收了许多世勋子入营刷履历。

    这么多的人质送上门,尽管都不是家中精英,却绝对是各府宅中最受宠的公子,收进京畿戍卫营,来日再生乱相,他们就是挟制各府的利器。

    沉迷“酒色”的陛下,现在只初一十五肯往皇后宫里去了,还不情不愿的。

    然而,夜深人静,灯烛尽熄后,他搂着自己的皇后深深感叹,“演戏好辛苦啊!”

    皇后心疼的抚上他的眉心,“父皇有说什么时候结束么?”

    皇帝摇头又点头,“应该快了,崔爱卿密折里让朕在保川府往外扩地一事上拉偏架,又有市舶司的萝卜在前面吊着,清河崔氏那边觊觎保川府同知位,我按照计划给崔元奎透了口风,他现在为着萝卜,不得不给朕站台呢!”

    皇后惊叹,“你说父皇是怎么找着崔总督的呢?”

    父皇崇武,一把刀杀遍天下,崔闾擅文,诸多计算遍人心,太互补了有没有?

    皇帝亦感慨非常,“听暗卫们回禀,父皇对崔爱卿言听计从,日常往来信件不断,甚至连……咳,朕有点酸楚!”

    皇后便笑,拍了拍他,“父皇也说了,那蛊不好得,人家也是托了祖上的荫庇,也是人家的运气,陛下还是看开些的好。”

    皇帝哼哼道,“朕看得开啊!他帮着父皇做成了大业,也等于间接帮了朕,朕感激他还来不及,就是隐隐有种父皇得了他,了结此间事业后,会消失的恐慌,朕有些郁结难过而已。”

    皇后拍拍他,夜很长,时间又很快,但那位从来也不是个肯为谁驻留的性子,如今能在崔闾的影响下给宫里传递信件,已经是重大的突破了,要知道之前消失的十来年,只言片语都没有。

    “找机会把弘放送过去吧!”皇帝睡前如是说。

    至少得让皇祖父带带他,又有崔爱卿那样的人才在,好歹熏陶学习一下。

    崔闾看着厚厚的一沓信纸,与酉十六大眼瞪小眼,半晌才道,“你主子亲自去了?”

    酉十六挠脸,点头,“嗯,亲自带的队。”

    崔闾将信拍在桌上,力道不大,却叫酉十六抖了下肩膀,临行前太上皇叮嘱过,若崔大人拍了桌子,一定要将他的礼物奉上。

    酉十六照做,从怀里摸出一支火焰红的发箍,小声开口,“主上让带的赔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