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21
红鸾星无声爆灭。
剑光映亮一瞬人界五洲。劫数消散的瞬间, 云清只觉浑身骤然一轻,无数纷杂记忆涌入脑海。
一刻钟后。
他的气息开始以一种堪称恐怖的速度飞快攀升。大乘、渡劫、金仙、道尊
长生抬头,呼吸一滞, 对上一双无悲无喜的漆黑双眸。
这是一双属于无情道的,寂灭双眸。
空中落叶静止。
受他气息影响, 此刻夜空中的云被完全吹散,一轮皎白圆月高悬于后。狐妖细密的眼睫被月光一照, 仿佛簌簌落雪,蒙上一层朦胧美丽的浮光掠影。
许久。
云清率先缓缓伸手, 罕见怔然地去摸这张相隔两世的玉白脸庞。
长生眨眼:“云清?”
男人低头,小心翼翼捧住长生的脸,凑过去, 轻轻贴住了狐妖额头:“长生"
男人声音很低,恍如飘过时间长河,终于吐出的一声叹息。
四目相对。
他笑着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长生。
言长生眨了眨眼, 刚要说话。
手心忽然一阵刺痛。
他低头,张开掌心一看,看见四根清晰到极致的鲜艳红线,而后, 远处夜幕忽然被浓郁黑影笼罩。
长生鼻尖嗅到熟悉气味,心脏一跳, 猛地看向基山方向:“是父亲的气息!”
一刻钟前。
言家弟子呆呆望向上空, 似乎还在回味那惊天动地的一剑。
方才那一剑斩出, 人界陷入罕见寂静。无数禁制、结界、防护都在这一剑下消失殆尽。言家也暴露在众修眼前, 毫无遮掩。
言君嫣本在闭目揣摩剑意。
忽然,她察觉到熟悉妖气, 不可置信地抬眸,望向某个方向。
女人毫不犹豫跃出窗外,心脏狂跳地奔向言家水牢。
“君嫣大人,那里是家主禁区,不可入内!”
有弟子回神,赶紧出声阻止。但言恒在水牢周围精心布置的阵法早已破散,妖气缓缓泄露。
言君嫣恍若未闻,步伐急促地闯入水牢,脚步一僵,看见一张分别数年的清冷素脸。
和那两根穿透琵琶骨的锁链。
有苏容也是一怔,眨了眨眼。
“我终于被关疯了?”
下一瞬。
身后随清紧随而至,哑然无言。言君嫣反手拔出她腰间佩剑,用尽才刚恢复的所有法力。狠狠一砍!
哐当。
魔气缭绕的禁妖锁清脆散落。
言君嫣抬手,一把抱住受伤的有苏容,急忙给他喂了一颗清灵丹药。
月光落在她与他之间,给这场意外重逢蒙上朦胧美丽的光晕。她抱住他,半晌,眼泪落下来,声音却在笑。
言君嫣说:“阿容,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四目相对,他们十指紧扣。
身后无数接连赶来的言家弟子们见此一幕,愣在当场。还有些别家修士误入,啧啧议论。紧接着,言君嫣腰间挂着的一枚玉佩忽然发光。
几秒后。
——察觉到护身玉佩有异,立刻施法闪现的有苏妙二狐出现在言家半空,却没看见言长生。
她们看见了不远处,失踪多年、满身鲜血、正抱着言君嫣哇哇大哭的少族长?
有苏容眼泪哗哗流:“君嫣,对不起,我太没用了救不出你呜呜呜”
“言恒和言清刃一样,早就入魔了!这丑东西害了我们还不够,还要害青丘和人族,这些年来,无数妖族和人族弟子都被他吞噬精血,他还打我脸,嫉妒我长得好看!”
“君嫣,你一定不要放过这个贱男啊!”
狐妖露出自己深可见骨的伤口,和禁妖锁上久久未散的魔气。哭得梨花带雨,口齿却无比清晰。
趁言家弟子还未反应过来。
他在五分钟内将所有真相说出,包括但不限于:言清刃入魔献祭弟子神魂、言恒每月需吸纳数百妖族精血、言恒入魔后心理变态喜欢上言清刃所以才与他的亡魂合二为一
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随仙尊看着不可置信的众人,淡声道:“我昆仑派可为青丘担保。”
顿了顿,她补充:“除了最后一句。”
“”
众弟子摇摇欲坠,惨然跌落在地。有人四顾周围,茫然喃喃。
“家主他人呢?”
言君嫣与有苏容抬头,和随清对视一秒,猛然起身。
“他要逃。”-
寂静密室。
外界动静钻入耳朵。
言恒神魂跃出,不管不顾,状若疯癫地将黑色魔气钻入面具内,瞬间出现在一州之隔的基山庙宇中。
归山君悚然抬头,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
诡异面具已经猛地扑在他脸上,大力炼化。虎妖身躯狠狠一颤,发出震天哀嚎,尖利虎爪生生撕开半张脸皮,却依旧被面具覆住模糊血肉,无法逃脱。
不到片刻。
一架空洞白骨散落。
得了大妖精血,面具终于幻化出言恒飘忽不定的身躯。
但他依旧极度不安,仿佛即将大难临头。魂魄一边焦虑地咀嚼虎妖血肉,一边动作极快地立起往生幡,将基山数万山民统统抓入山顶,开始就地炼化!
没关系,他可以炼化这些贱民,再躲进九幽避开风头
等百年后再出来,他要刚才那些人全部惨死!
然而不到片刻。
随清一行人已经赶来,望见不远处惨叫求饶的人间炼狱,脸色一沉:“言恒,你果然是魔。”
那些弟子脸色惨白,再也无法欺骗自己分毫。言恒视若无睹,哈哈大笑起来,紧紧盯着言君嫣。
“姐姐,我是魔又怎样?还不是被你们逼的!”
随清不欲废话,拔剑狠狠斩灭魔气。而后骤起大法力,将那些山民瞬间转移至百里之外。
没了山民,言恒便没了法力来源。
言恒诡谲一笑。
身后忽然发出一声惨叫。
先前被种下魔种的言家弟子身体一软,纷纷开始七窍流血,死不瞑目。比先前更浓郁的魔气涌现,言恒身躯壮大数倍,转瞬之间,那魔气就化作数万个黑影,汹涌朝她们扑来。
有苏容嗑了两颗青丘珍藏丹药,伤势稍微恢复,护住言君嫣,眉眼凌厉:“大长老,烦请护住后面那些弟子,他们身怀精血,不能再让魔头炼化了。”
他们本就对魔族不了解,再炼下去,这头魔物不知还会生出什么本领来。
有苏妙点头,与有苏玉联手设起结界,压住众弟子体内魔种。人族修士怔然看着她们,面上又是滚烫,又是羞愧。
随清方才转移了数万人,动作稍有迟钝。但她依旧拿出了自己的本命法器——一柄巨大的黑色重锤。
头发花白的老人身形瘦小,将长达两米的锤子挥舞得虎虎生威,砸碎无数魔影。
但魔影依旧源源不断。
言恒阴毒的眼睛藏在数万个魔影之间,盯着在场最虚弱的言君嫣。却看见那只狐妖打一会儿魔影,就要回头和姐姐讨要一个亲亲,身后尾巴晃得飞快。
勾引人的贱妖!
趁着有苏容亲完离开的间隙。
怨毒的言恒瞬间朝言君嫣的七窍钻去,意图夺舍,再猝不及防杀了有苏容!
令人心悸的气息忽然浮现。
扭曲的魔影瞬间滞住。
而后,言恒瞪大双眼,惊恐看向这道迎头劈来的雪白剑光,尖利惊叫:“不——”
下一秒。
剑光照亮整座基山。
剑光透着翻天覆地的无情,又似乎含有一缕红莲香气,砍碎数万魔影,却丝毫不停,锐利无挡地往前争先。
众人只感觉脚下地动山摇,几息后,才悚然惊觉——整座基山竟如同切豆腐般,生生被一剑劈成了两半!
魔影如同消融雪水,再无痕迹。远方天空浮出一抹鱼肚白,晨光熹微。
——天亮了。
众人张大嘴,抬头,呆呆望着出现在半空的二人。
长生却恍然未觉,立刻从云清怀中跳出来,泪光闪闪看向言君嫣二人。
“阿娘,阿爹!”
有苏容一把接住长生,原本想说什么,却被他哇哇的哭搞得也伤感起来,泪腺失守。
父子俩抱头痛哭,一红一白的狐狸尾巴冒出来,哭得狠了,就胡乱扯过尾巴毛狠狠擦眼泪。
“阿爹,我好想你,阿娘也好想你呜呜呜”
“我也好想你们呜呜呜”
有苏容哭到半途,还不忘伸出大拇指,好欣慰:“我宝宝太牛了,竟真找了个山海最强。阿爹心里暖暖的,好安心!”
众人:“”
你们九尾狐都这样吗?
场面乱成一锅粥了,谁来喝掉啊!
从始自终,只有言君嫣和云清面色如常地站在两个狐狸精旁。云清侧头,朝言君嫣行了个礼:“言修士。”
言君嫣见他身上气息强大数倍,神色却丝毫未变,也潇洒行礼,道:“云仙尊。”
身旁哭声暂缓。
云清立刻上前,掏出手帕,细致周到地给言长生擦干净脸上泪痕。又捧起他被泪水浸湿的赤红尾巴毛,手上法术一转,便瞬间烘干。
尾巴重新蓬松。
男人看着长生,片刻,面不改色道:“你是我宝宝。”
“”
说就说,你隔音什么意思,还怕我爹听见啊?
言长生哭笑不得,却也没否认,脸蛋红红:“哦。”
有苏容也抱住自家夫人,恨不能四肢都死死缠住她,尾巴摇得飞快。女人笑起来,抬头,和狐妖接了个软绵绵的吻。
一对纯情,一对纯爱。
众人麻木立在原地,有苏妙和有苏玉假装抬头看天,不肯承认这是她们的少族长。
随清只好咳嗽一声,站出来主持大局。
“此间修士上万,今日之事,你们应该都已经明白真相。百年前的一切旧事源头,都因入魔的言清刃而起。”
随清将旧事真相复述一遍,以法术记录,广发山海四界。又道:“我昆仑向来中立,此事只作昭告,信与不信自在人心。”
言君嫣也淡淡开口:“因旧事之故,长生从未公布身世。他是我与阿容之子,不到三十便触及成仙之道,天资卓越。此后若谁敢对他冒犯,我言家必究。”
有苏玉直接冷笑:“我青丘也必诛。”
云清则抬手,面无表情发出数道灵光,落在所有修士手中。众人战战兢兢,摸不着头脑地低头一看,只看见一串长到无法看尽的名单
这什么?
男人声音漠然:“此为我修道至今诛杀过的名单。”
“”
他沉默下来,似乎什么也没说,但又似乎什么都说了。
长生眨巴眨巴眼,看着不敢吭声的众人,大方地昂首挺胸,接受众亲人对自己的霸道宠爱,狐狸尾巴晃得飞快。
“没错,我就是这么讨人喜欢。”
人与妖的隔阂并不容易消失。但此刻,不知是不是云清带来的压迫太重,又或是方才生死携手过一场,才互相保护过。
又或者。
真的是因为此刻眼睛亮亮的言长生太讨人喜欢了。
众人安静片刻,笑着点头,抱手道:“君嫣大人,既然此间事了,我等便回去了。”
“言小少爷妖里妖气咳,不是,灵秀可爱,实乃妖中龙凤。”
“是啊是啊,言小少爷实在美丽,又天资惊艳,善,大善!”
“”
众人很快收拾好同门尸体,带着他们离去。山顶只剩下一地凌乱残骸。
有苏妙二狐摸了摸长生的头,又对云清和言君嫣行了个礼,没眼看朝夫人摇尾巴的少族长,很快掩面离去。
随清也收起大锤:“言小友,我也该回昆仑了。”
言君嫣眯眼,若有所思:“随仙尊觉得,言恒真的死彻底了吗?”
随清与她对视一眼,笑道:“言小友不是已经在言家密室设了阵法么?”
“若他在山主剑下能逃得一丝残魂,回到肉身留下的后手,也必然逃不过我等的困阵。”
到时候等待他的,可不仅是一剑那么简单了。
说罢,随清对云清和言长生行了个礼,很快清光一闪,便就笑着消失不见。
言君嫣回头:“长生,你要与我们一同回言家吗?”
言长生眨了眨眼,晶亮的眸看着她,悄咪咪道:“阿娘,我与云清还有事,就先不回了。”
他实在藏不住事,身后狐狸尾巴晃得跟小狗没差,显然是有什么大惊喜憋着。言君嫣与有苏容对视一眼,眸中浮出一丝笑意。
“好,那我与阿容就先回去了。”
“言恒应该还有一丝残魂在,这百年间的折磨与痛苦,我与阿容不会这样轻易放过他。”
云清在旁默默听,并不插话。闻言忽然以手施诀。
一股轻灵之气,瞬间盈满言君嫣和有苏容身体,将二人体内旧伤飞快恢复。
他漠然道:“长生因他之故,饱受流离之苦。二位与他有大因果,若能令他生死不能,必定大快人心。”
世间皆有因果。云清倘若因长生直接插手折磨言恒,天道必定会将这份孽转移至长生头上。
而言君嫣夫妻本就是言恒的仇人,她们的折磨,理所应当。
言君嫣与有苏容对视一眼,笑道:“云仙尊放心。长生,我们先走啦。”
长生点头,又和阿娘阿爹磨蹭着告别了好一会儿,才挥手望着他们远去。
天蓝气清,阳光明媚。
暖融融的风吹动长生黑发。一只手忽然挽住狐妖青丝,细心妥帖地替他理顺,轻轻扎了起来。
长生回头,懒洋洋笑道:“云清。”
男人垂眸,指尖捻着他的发丝不放,声音低沉:“真的要去昆仑?”
长生挑眉,狐狸耳朵晃动:“我总要彻底弄清楚,上一世发生了什么。并非听你讲,而是,要我亲自体会。”
——云清恢复记忆后,长生掌心的红线也跟着浮现,不再消散。
而后在赶来基山的途中,他竟先后联系上了所有的宿主朋友。宿主朋友告诉长生,他们的脑海中也出现了一条红线,并且有段时日了。
只差代表长生的那条彻底亮起,他们就能互相对话。
现阶段,他们只能每天一对一单聊两小时,还不能群聊。
桃星流和洛知雪是古人,阮动和余清清便解释:这叫网友。
——网络一线牵,珍惜这段缘的那种。
而长生的红线还未彻底亮起,是因为他缺少了一段记忆。
一段天道毁灭、时光倒流前的记忆。
长生只差临门一脚的成仙机缘,也藏在其中。
狐妖笑眯眯地看着云清,片刻,歪头撒娇道:“师尊,你最好啦,带我去仙界看看吧,拜托拜托!”
“”
云清一把抱住狐狸精,消失的前一秒,面无表情道:“三秒之内没到昆仑,我将引爆仙界。”
“”
倒也不必哈-
九重天外。
华美宫阙悬浮于空,滚滚云海翻腾不息,漫天霞光笼罩着入仙界玉台,今日并无值守小仙,周围很是安静。
两道清瘦高挑的身影忽然出现在界门前。
言长生抬头,看着面前巨大的界门,哇了声:“这门真是气势非凡,不愧是昆仑门面。”
云清眼中闪过一丝笑,见他颇有兴致,便轻声给长生讲解周围摆饰。脚下云海翻腾,半晌,一道雌雄莫辨的威严之音响起。
竟有些迟疑。
“云清,你竟带着一只半妖回来你被夺舍了?”
云清漠然:“此乃我昆仑的天道之音,无心无情,虽名为天道,实则只能在昆仑存活。是个可有可无的鸡肋存在,话多嘴碎,你无视就好。”
道音:“”
言长生似懂非懂地点头,朝界门行了个礼:“道音大人好。”
不等回答,云清挑眉。
“你叫他大人,叫我什么?”
“云清你话好多啊。”
男人一把将长生抱进怀中,很轻地亲了下狐妖耳尖,坦然道:“抱歉,我心悦你,难免看不惯有东西摆弄现身,刻意引起你的注意。”
道音:“”
雄竞入脑的人能不能滚。
它连性别都没有,简直肮脏!
道音憋屈地消失了。云清也不在意,带着长生来到清寂山,步入长生殿。
这是长生第一次来这里。
周围墙壁赤红,与他的皮毛颜色相同。里面则摆着他们过去数年相处的点点滴滴:
小到一片长生游历时捡到的漂亮落叶,大到长生亲手给石像画的巨幅肖像画,都被格外珍惜地摆在殿内。时时清理,煜煜生辉。
他们的回忆也在煜煜生辉。
长生席地而坐,身体被熟悉的记忆包围,不自觉就放松下来,暖玉生光的脸上露出笑容。
云清见状,总算也笑了。
男人伸手,轻声道:“现在开始?”
长生点头,也伸手,毫不迟疑地握上去,掌心相贴。
下一瞬。
掌心红线猛地发烫。
眼前倏然一阵恍惚。
不知过了多久,狐妖怔然睁眼,看见不远处跌落山崖的黑衣修道人
崇高山岭。
满身血的修道者云清躺在崖底,没等到死,却等到了一只通身火红的幼狐。
幼狐叼来药草与食物,勤勤恳恳照顾他两月,救他一命,说想学本事,想成仙,去找父母。
他说:“我名言长生,是青丘狐族。可那日父亲将我送到青丘,我看见他没了四条尾巴我不要和别的狐狸在一起,我要去找父亲,我们才是一家人。”
所以他半年前偷跑出青丘,却因没什么心眼,频频被偶遇的妖怪骗,有一回还差点被吃了,只好心惊胆战地都躲在山野间,吃草喝露水。
灰头土脸的幼狐说着说着,泪花盈睫,哽咽地呜呜哭起来。
哭完一场,他又将几根不值钱的药草小心叼来,放在他手边,偷偷看他眼色。
“我听过路人说,求仙问道需拜师你是修道人,可以当我师尊吗?”
“此为拜师礼。等过几日,我再去林间捉一只鸡回来,全都给你吃。”
他是半妖,凭借本能,还是能抓到普通山鸡的。
云清看着幼狐,脸上没什么表情。
这些年来,人界有桩事闹得沸沸扬扬。无外乎世家之女与妖族俊秀相恋,生出一个原本是死胎的半妖,寿数不过三十。然后一个失踪,一个被囚,半妖也于半年前走丢。
云清对此毫无兴趣,只是谈论得太多,青丘找那只半妖的动静又太大,难免入耳。
但没想到,故事的主人公之一,竟在他面前。
言家悬赏这只半妖,出价五万灵石,一件法器。
青丘寻找这只半妖,出价八万灵石,四枚大药。
云清面色冷淡,却只问:“你确定,不想回青丘?”
幼狐点头,半晌,讷讷缩了缩前爪:“我听说青丘因我之故,被频频追杀,死了许多幼崽。我,我怎么能如此拖累她们”
有人说过,云清是天生的无情道骨。
他只信奉弱肉强食,与万物争夺一丝成道的机缘,也敬因果,并不肆意作恶。
于是此时,还是个默默无闻修道人的云清点头,干脆收言长生为徒,又替他将一封信丢在青丘狐族附近,便开始教化他。
幼狐真的不好教。
刚开始,他连随意控制化形都学不会。是云清实在没办法了,才伸手僵硬拉住幼狐软绵绵的四肢,轻轻摆动,告诉他何为人,何为经脉,何为法力游走。
后来,他长大了些,却依旧很好骗。他们时常换地方住,每次搬家,云清都会发现无数连环画本子——《剑修必须知道的三件事》、《讨好师尊手册》、《转生后我成了全家团宠》
乱七八糟的,丢了还哭。
云清只好又担任起言长生的文化老师。他自己还是个格外年轻的年轻人,却要让一只幼狐坐在桌前,跟着他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念了几日,云清才发现言长生根本不识字,每一次念书,他都是在鹦鹉学舌
怪不得,只买连环画册,不买话本子。
他第一次觉得无奈:“为何不跟我讲?我好去买认字教材。”
谁知幼狐哭起来:“我怕你不要我了,你这么穷,连饭都吃不起,每次都丢我一个人在饭桌前吃。衣服也只有一套,买不起书的。”
云清:“我已辟谷,无需进食。衣服是法器,一日一换,只是款式相同而已。”
幼狐闻言撅起皮股,接着哭:“我也有屁股,为什么我就要吃东西?你不要骗我了。”
“你放心,那些书、也是我抓了野鸡去卖赚的钱,没有用你的钱呜呜呜”
云清:“”
那是辟谷,不是屁股。
还是个年轻人的云清沉默许久,忽然以手撑头,很轻地笑了起来。
笑完,他叹息着伸手,擦去幼狐脸上的泪,轻声问:“先读书吧,好吗?”
“好。”
于是就这样。
他们相依为命。云清传授法诀、教化言长生数十年,一开始只想了救命因果,后来,却真心将他当成了唯一的弟子。
他以为,他从始自终对长生都是师徒之情。
云清越发强大,出手凌厉。长生也逐渐有了安全感,不会再偷偷失眠担心自己被丢。他们搬来了基山,因为这里离青丘很近,也热闹。
数十年间,发生了太多事。
比如长生终于鼓起勇气,主动联系了青丘,没有得到拒绝,反而被团团围住关切,回来时感动得眼泪汪汪,吃了五只云清烤的鸡。
比如言家事发,长生骤然失去父母,失去所有念想,几乎快病死。是云清强行带他去当年初遇的山峰,让他看着崖边孤松,一字一句告诉他:你活着,是为了对得起你自己。
言长生,爬起来。
山峰很高。
当初云清求道心切,走火入魔,自山峰坠落。曾以为必死无疑,可却遇见了长生。
有时候,看似绝境的时刻,反而是翻盘重新再来的机会。
如同他与他,都是彼此绝境中最美好的意外。
病重的长生陷在云清怀中,半晌,无声泪流满面。回去后,终于肯开始喝药。
云清越来越迫切地想成仙,查清言家一切。于是那一日,他决心闭死关冲境,若有意外,魂飞魄散,若无意外,便可解长生心结。
闭关前,他特意送了长生一把亲手做的玉扇,当作提前的生辰礼。
但他没想到,闭关半年后,言家忽然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青丘入口,大肆屠杀清剿。
他更没想到,那日是言长生生辰。他唯一的徒弟、他从一只小小的幼狐,教养到如今俊美懂礼的八尾狐妖,就坐在席间,被同族庆祝欢喜时,一群手握禁妖锁的人族忽然出现。
言长生死于云清成仙出关的那一刻。
死于人族的围剿,临死前还挂着云清送的玉扇。
云清出关后,看到的是一片熊熊大火。看见言家人一身碧绿衣袍,个个眼中冒着黑气,已然变成行走的魔窟。他还看见长生的尸体前,摆着两具奇形怪状的尸体,一个被抽干鲜血,一个被抽干经脉。
有人说:“原来家主留着君嫣大人呸呸呸,留着此二人的尸体还有这层用意。”
“好计谋,将这改换血脉的诛心之法告诉这贱种,再强行实施,哈哈哈哈,逼得他崩溃呕血,生生自爆经脉而死。不愧是家主!”
再后来,云清就听不清了。
因为赶来青丘的仙尊都说他疯了。
他将此间所有人折磨虐/杀。活/剥了言氏家主的皮,将他浑身经脉挑断震碎,变为一个彻底的废人。再用法力吊住命,带着这具血红身体赶到南州,挂在城门,出手灭了言氏满门。
头顶终于响起阵阵雷响,似是天罚。
云清耗尽这具仙尊身躯的所有法力,以己身为媒,引渡天雷,挥剑灭世,再用大法力令时光重流。
可这一次,他没有回到原本的时间线,而是提前回到了三百年前。
云清很快再次升仙。但忽而陷入沉睡,百年前才苏醒,依旧浑浑噩噩,时不时才能清醒一次。
他还要推算令长生成仙的道路,精力用尽,未能阻止言家与青丘矛盾,仿佛这是冥冥之中不能更改的大势。
于是他选择顺应天道,没有再逼得彼此鱼死网破,并化身石像收言长生为徒,指引着言长生成仙。
每一次相处,云清都会刻在玉板上,记录下来,以免自己忘记。
而每一次醒来,他都会来到长生殿中,屏息静气,令自己温和有礼,不像上一世,不明不白让长生担惊受怕了许多次。
他自以为对言长生只是师徒之情。
可红鸾星动。
云清入人界,遇见了一个自幼在青丘长大、受尽师尊亲族宠爱、会晃着八条大尾巴,傻兮兮朝他笑的言长生。
虽亦有波折。
可一路日升月落,花草为伴。长生游历四方,身后有永远等待他回来的青丘,前方有终于光明团聚的小家,身旁有人牵住他的手,告诉他,生如夏花之绚烂。
珍惜当下。
未来自然触手可及。
有人会一直爱他。
一点灵光悄然自狐妖心中浮现。
冥冥之中,一道声音在问长生:何为道?
狐妖闭目,尾睫缓缓滑落一滴泪珠。片刻,睁开眼,如玉山崩倾,如剑刃开锋,如前世那棵山峰上的岩岩孤松,自有一股磅礴浩荡之气。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他说:“世间万物,皆为我之道。”
“至情至性,为我道。”
“知行合一,为我道。”
“爱一人”
“亦为我道。”
下一瞬。
情丝既成。
第五根红线,终于自狐妖掌心缓缓亮起,鲜艳夺目。姗姗来迟的第九条狐尾,也终于骤然长出,舒展摇晃,再也不是镜花水月的虚影。
——此刻,言长生已立地成仙。
天幕之下,山海界所有修士妖物都似有所感,怔然伸手,无声抬头看去。
刚开始,是一场细密柔软的春雨,再然后,是拂过夏日炽阳的微风。
紧接着,萧索飘落的枯黄落叶。
到最后,寒松压雪的挺拔树脊。
春夏秋冬,竟流转循环于此刻。无数灵气疯狂涌动,南州某处,言君嫣与有苏容猛地起身,怔怔感受着周围无处不在的熟悉气息。
片刻。
他们笑起来,眼眶红透,却笑得流泪。
那个他们用半条命救回来的“死胎”。
那个注定活不过三十的半妖之子。
那个被无数人爱着的长生。
从此,真的长生了
言长生侧头,怔怔看着周围的一切。
掌心触感依旧温热。
可此刻再观。
心情已然大为不同。
有人伸手,轻轻擦去九尾狐妖颊边泪水。
这双手,似乎穿过相依为命的岁月,穿过懵懂求学的道路,穿过了一切迷茫、落寞、欢喜、动心来到他身边,来到他面前。
四目相对。
云清以手撑头,轻轻笑起来。彷佛曾经,冷漠的年轻修士对面坐着一只哭泣幼狐,将“辟谷”说成“屁股”,毛茸茸的脸被泪水打湿,让他心软又心酸。
男人叹息一声,片刻,轻声问:“不哭了,好不好。”
这一次,言长生点头,收住泪水。
“好,师尊。”
云清实在当得起这一声师尊。
他又笑起来,伸手将长生抱住,感受到怀中狐妖毫不设防的亲昵与依赖,黑眸温柔。
清寂山有风吹来。
云海涌动,霞光满天。长生殿内的红色小铃铛被吹动,微微晃动轻响,清脆悦耳。
叮叮铃声中。
高大的男人低头,轻轻吻住怀中妖的唇。片刻,伸手,探至狐妖唇边。
指尖炽热,亲昵地亵/玩圆润唇珠,和艳红柔软的舌尖。
长生很听话地靠在男人怀里,唇瓣微张,眼中感动劲儿还没散,任由云清为所欲为。
甚至低头,含/住仙尊手指,抬起潋滟生光的狐狸眸,乖乖问:“师兄是喜欢这样吗?”
男人喉结瞬间滚动。
然而越是如此。
就越舍不得欺负他。
因为见过他在岁月中浮沉伶仃的模样
于是此刻,真是舍不得。
男人笑了笑,抽出湿淋淋的指尖,低头凑近,轻轻吻在长生红润的唇上,夸他:“我宝宝真乖。”
又笑问:“不过我到底是师尊,还是师兄?”
长生仰头,清晰看见他眼中闪过的心疼,忍不住心尖雀跃,更加依赖地抱住云清。
九条狐狸尾巴紧紧卷住男人。
长生道:“都可以呀,你喜欢哪个?”
男人若有所思了一会儿,看着他,轻声说:“道侣。”
“相伴永生的,道侣。”
漆黑双眸认真。
铃铛清脆轻响,微风吹动长生腮边黑发,霞光太亮,将他的眼眸晕成漂亮的紫。
狐妖笑起来,片刻后,用力点头,应下面前无情道尊的求爱。
“好,道侣!”
相伴永生的,道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