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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071(修)

    防风正要冲他行礼, 被他制止,安又宁一路悄无声息的来到花厅,于谢昙背后猛然伸出一双手, 捂住了谢昙的眼睛, 粗了嗓音:“猜猜我是谁?”

    在这隐水居中, 除了安又宁,还有哪个会如此大胆?

    谢昙却动也没动, 仍披衣执卷,慢吞吞的配合道:“猜出来可有奖赏?”

    “自然有,”安又宁道, “上好佳酿一坛!”

    谢昙低低的笑了起来, 伸手去牵安又宁覆在他眼睛上的手, 嗓音仍带着轻轻的笑音:“又宁,别闹。”

    安又宁就被他牵着转到了面前, 谢昙瞥了一眼他放在一旁案几上的酒, 问他道:“赶了这么多天的路,怎么不好生歇着?”

    安又宁就道:“我不累。”

    “阿昙,”他抬起一双葡萄似的眼睛盯着谢昙:“我有点想你。”

    谢昙有一瞬的恍惚。

    当初安又宁也曾这样,方与他见过面, 后面却又巴巴的追过来, 甫一见他, 便期期艾艾的对他说,想他了, 眼眸里盈满了羞怯渴望与自然亲近。

    自己当时却猜忌多疑又忌惮情绪掣肘, 每次只不冷不淡的随口回他, 提醒他方才已然与自己见过面。

    失而复得又得偿所愿,谢昙却深刻的明白了眼前人所行, 切身体会到了眼前人所想。

    “我知道,”谢昙缓缓道,“我的意思是……”

    谢昙垂了下眼睫:“我很高兴又宁来见我。”

    安又宁没想到随口一说,竟突然得了谢昙衷心表露,不由一愣。

    谢昙却突然伸出一只手,遮挡住了安又宁双目,阻了他的视线。安又宁伸出双手,刚将那只手握住扒拉下去,谢昙就已微微转头,伸出另一只手拍了拍他带来的酒坛,嗓音仍沉沉缓缓的:“什么酒?”

    这种极难察觉的内敛的拙涩竟让安又宁有一瞬的恍惚,一时之间,他仿佛再次见到了那个记忆中的少年谢昙。

    安又宁却不想深究。

    他歪头仔细看了谢昙一眼:“你别管,明日你就要走了,我怕起不来,今夜来送你。”

    眼前人明显比前世活泼了许多,甚至是肆无忌惮起来,起不来床这种话,若放从前他断然是说不出口的。

    谢昙不由低低笑了一声。

    “那我们今日,”谢昙拍开酒封,微微挑眉道,“不醉不归?”

    酒香袭人,安又宁却眯着眼睛笑着拒绝了:“丹医说我魂魄不固不能喝酒,我以茶代酒。”

    谢昙也不分辨他话里真假,只看了他片刻,便答应下来。

    谢昙酒量向来很好。

    在安又宁的记忆中,即使年少时,谢昙也从未彻醉过,微醺之时也只是反应会慢上一些,从不大吵大闹,安静稳重的像滴酒未沾。

    如今酒过三巡,谢昙却有些醉了。

    防风不知何时已经收拾停当,院内低语喧喧之音归于寂无。

    室内烛火昏昏,谢昙俯首,额头抵在了安又宁肩颈,一时沉缓静默。

    谢昙自出蜃境之后,便长久喝着调理身体的药,此时清淡微苦的药香便混合着烈酒的香醇,一呼一吸间,自安又宁耳畔脸颊沾染到了他全身。

    安又宁:“你醉了。”

    “还好,”谢昙却答非所问,慢吞吞道,“我寻回了你。”

    “又宁,”谢昙喉间压抑着,一把将安又宁抱到怀里,安又宁不得已跨坐在他腰间,眼底的厌恶便没忍住一闪而逝,谢昙却没注意到,他将安又宁抱的很紧,毒.瘾发作一般狠狠嗅了一口安又宁颈间气息,埋首着嗓音模糊的不断唤安又宁的名字,“又宁……”

    谢昙把安又锢得很紧,宽大的袍袖下滑,露出了他青筋毕露的有力小臂与修长的宽大手掌。

    “我在,”安又宁周身衣衫略微凌乱,不禁有些嫌恶的推了推他:“有点疼,阿昙你先松手好不好?”

    安又宁哄他道:“你松开我,我们把剩下的酒喝了,我扶你去床榻上歇息好不好?”

    谢昙却是又缓了半晌,才有些动作迟钝的缓缓松开了安又宁。

    安又宁立刻从谢昙腿上挪下来,摆脱了方才的尴尬姿势。他不着痕迹站的微微退后一点,欲和谢昙拉开一点距离,却立刻被谢昙察觉,谢昙就伸出胳膊抬手按住了他后颈,灼热的掌心微微用力,他便被迫着压了下来。

    谢昙嗓音沉缓,带着一丝蛊惑的味道:“又宁,别怕。”

    安又宁一愣,骤然反应过来,心下一惊,眼看着两人就要双唇相接,登时伸手,一人一边的捂住了自己和谢昙的嘴巴。

    安又宁道:“阿昙,酒还没喝完!”

    谢昙却在他的掌心低低笑了。

    安又宁看的有些胆战心惊,他定了定神,这才若无其事的将手收回背到身后,他的目光再次转向只剩了约莫三分之一的酒坛,再次劝酒道:“阿昙,这酒是我偷偷从父亲酒窖里拿的,很是珍贵……”

    谢昙这次却没等他说完,只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竟没再按照自小养成的骨子里优雅的饭食礼仪饮酒,而是罕见的直接拎起了酒坛,一饮而尽。

    安又宁诧异,却终于放下心来。

    他再不复方才劝酒时的热情,笑容微敛,看着谢昙,眼底就缓缓的迸出一点碎冷的星芒来。

    谢昙整个人显得更醉了,此时甚至连坐都有些不安稳,他下意识伸手去拉安又宁的手,却意外的拉了个空。

    谢昙唤安又宁道:“……又宁?”

    安又宁却退后一步,没有说话,只安静的看着他。

    不过片刻,谢昙果然意识模糊,只含糊的反复了几句“等我”,就伏在案几之上。

    不知是他明日去魔域让安又宁等他回来,还是等他与他交换庚帖婚书拜堂成亲。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谢昙再无机会。

    安又宁上前一步,弯腰试探的唤了句:“阿昙,阿昙?”

    谢昙没有反应。

    于今夜,终于中够足量牵机之毒的谢昙,又在安又宁不放心复下的迷药加持下,终于彻底失去意识,纹丝不动,沦为了任人摆布的玩物。

    月上中空,银白的月光倾泻下来,安又宁整个轮廓都散发着淡淡的光,他凝视着眼前倒案不起的人,久久,兀的轻笑一声。

    安又宁伸出颤抖不已的手指,开始仔仔细细的将方才凌乱的袍衣一点一点的伸展抚平,一同被熨平的仿佛还有他那颗曾破碎不堪的心。

    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

    也不知过了多久,安又宁终于相互攥着微微出汗的颤抖双手,挨着窗边坐下,望向窗外天上那一轮明月,罕见的久久发起呆来。

    牵机毒是他从丹王孙女赵遗珠那里早早就求来的,为的就是这一天。

    依赵遗珠的奇特个性,牵机毒自然是有口味的——正是谢昙最爱的红豆味道。

    牵机是慢性剧毒,一直以来他都在寻找并等待时机,牵机便被下到了红豆甜糕当中,谢昙一口一口吃掉的是他自己的命。

    如今时机已到,他不必再斟酌,剩余尽数已下至今夜之酒中。

    牵机毒理刁钻,中毒之人起初是气血淤滞,真气日常调转不畅,经脉运转滞涩,之后毒入肺腑便是真气逆转,经脉冲刷如同刀割,等最后毒入骨髓便气海死滞,真气无法调用,回归凡人之躯,是个十分磨人的毒药。

    今夜谢昙便已成废人。

    谢昙作恶多端,这都是他应得的。

    安又宁望着天上那轮从千百万年前就散发着淡淡微光的冷月,睁大的眼眶内滚下泪来。

    冷月东升西落,久久,安又宁抹去脸上湿意,看都不再看谢昙一眼,压抑着汹涌的情感,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他打开隔扇门,门外早有人马等候,安又宁看过去,轻轻道:“守己师兄,拜托了。”

    曾在谢昙黑衣夜袭安又宁当晚,当时就来查探过他安危的守己点了点头:“少主放心。”

    接着他便给左右使了一个眼色,两队人便略过中间的安又宁,向谢昙卧房各自左右鱼贯而入。

    夜霜寒凉,早就候在一侧的雪音就绕上前来,要为他穿戴上披风蔽寒。

    安又宁却摆摆手制止,接着他一边面色嫌恶的伸指解自己身上的外袍,一边询问雪音道:“春信怎么样了?”

    雪音怀中抱着狐狸毛织锦披风,恭敬答道:“山崩之时,他的腿被落石压的久了,断骨怕是要将养一些时日。”

    “晦气!”安又宁将脱下的外袍扔给雪音,一副不想再看那被谢昙蹂躏过的外袍一眼的模样,厌恶道:“找个地方烧了。”

    雪音接了过来。

    “让他好好养着,”安又宁这才说起春信,“缺什么药草直接报给库房,不要落下什么病根。”

    雪音就一边为安又宁穿戴好披风,一边替春信道谢:“多谢少主体恤。”

    安又宁“嗯”了一声,便头也不回的出了隐水居。

    尘埃既定,心口大石落下,安又宁仿佛丢下了长久以来压在胸口的心理包袱,这才缓缓的感受到一种久违的轻松,一点一点从骨子里透出来。

    回了霁云苑,安又宁去湢室沐浴,待将自己从头到尾细细刷了好几遍,皮肤都被他搓红了后,他才终于罢手,躺到了暄软的被褥之上。他本以为今夜自己要辗转反侧,谁知头方沾上枕头便呼吸绵长的睡着了。

    安又宁睡的很沉,直到第二日日落西山才苏醒。

    雪音进来替他更衣,安又宁一边随着他穿衣一边询问道:“父亲那边如今怎么样了?”

    昨日甫一到达无念宫,那口冷玉棺便立刻被秘密押送入无念宫密室。安又宁亦当下就跟着为他接风的母亲去了父母寝院,他为路上耽误的时日宽慰过母亲之后,就去议事堂找了父亲。

    父亲正忙着处理无念宫事务。

    安又宁让宁父屏退他人后,说出了魔君已死的消息,宁父大惊。

    魔君乃魔域之主,他若死了,势必大乱,前头与其定下的停战协议恐怕也将沦为废纸一张,正道势必会受影响。

    宁父向来主张与魔域井水不犯河水,各自为政。但以后魔域继任君主将会是谁,对正道又将会是什么态度,他们还全然不知,此消息必须先通知明心宗与正道五派,至少要先做到防人之心不可无,有备无患。

    至于收到消息的宗派掌事人们是何想法,等赶来共议时再说。

    因此宁父在与安又宁反复确认了魔君已死之事属实之后,暂时也管不得那口冷玉棺了,立刻就修书几封,命人快马加鞭的传书给了明心宗与正道五派,让他们速速前来议事,就此事拿出一个共同的应对章程。

    而如今局势,身为魔域质子的谢昙,此时身在无念宫的身份地位尴尬不堪不说,魔域局势不明朗,正道怎么定义处理与谢昙的关系,也十分的令人头疼麻烦。

    但唯一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此时绝对不能轻轻松松的放谢昙回魔域去。

    这正合安又宁的意。

    安又宁主动请缨,他来稳住谢昙,诱谢昙入瓮。

    此事凶险,宁父起初不愿,安又宁却说他身上反正还绑着和谢昙的婚契,谢昙当初既然打着与他联姻的幌子借势正道,肯定不舍得把他怎么样的。

    宁父当初就不相信谢昙是心悦自家麟儿才提的联姻,因此安又宁这个理由在他面前十分站得住脚,但他私心还是不愿安又宁冒险,便不想同意。奈何安又宁执意,宁父拒绝几番后也没有办法,只好无奈同意。

    宁父看着安又宁,最终还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感叹了一句:“麟儿长大了,知道为父分忧了。”就将此事全权交由了安又宁处理。

    当夜无念宫就悄然忙碌了起来,纵使再有心遮掩,如同瘟疫的紧张氛围还是引起了隐水居的注意。

    防风就派人出去打听发生了何事,却被当夜来隐水居的安又宁截胡,安又宁只不甚在意的道了句明日有庆典,就将此事糊弄了过去。

    安又宁仍秉持着前世不让人过度伺候的习惯,接过雪音递过来的佩玉,挂在腰间,就听雪音回答他方才的问题道:“宫主已然收到了几封回信,只无定派和摧山派好像还没有音信。”

    在安又宁主动请缨稳住谢昙之后,宁父就不再把他当做小孩子来看了,因此宫内之后动向,宁父就开始毫无保留的告知安又宁。

    雪音一大早就去了议事堂,自然得了全部消息。

    安又宁面露疑惑的看过来,雪音便回忆道:“宫主那边的消息,说是无定派和摧山派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安又宁诧异:“什么时候的事?”

    这两个门派不向来沆瀣一气,十分交好吗?

    “也是近日的事情,”雪音就道:“自薛老掌门去世之后,薛小公子就继承了门派做了新任掌门,无定派与梅家地盘接壤,却不知为何无定派内弟子多次与梅家的人,发生了不大不小的摩擦,薛掌门年轻气盛,吃了亏便破口大骂梅家仗势欺人……”

    仗势欺人?

    梅家仗的谁的势?

    自然是梅家出身梅威鸣这个掌门的势,仗的是整个摧山派的势。

    薛长山死了,薛灵本身就没甚实力,独木难支。若周边派系蠢蠢欲动,想要寻衅滋事也是正常,只是……这个紧要关头薛灵不忙着保存实力,低调自保,怎么还疯疯癫癫的出来随意惹上了梅家和摧山派,他怎么敢的?

    着实愚蠢。

    雪音却道:“听说无定派一个闭关多年的长老出关了,这长老一心闭关,已多年不理事,此次出关是功力大成了,据说实力深不可测,十分强悍。这位长老的资历也十分高,连薛老掌门都要叫这位长老一声师叔。”

    “这位长老甫一出关,不仅发现自家小辈人没了,还发现其他人竟敢随意欺辱自家孙辈,当即怒不可遏,打上了摧山派的山门。”

    雪音道:“这些日子俩家交手,摧山派明显被这位横空出世的长老压着打,十分狼狈。”

    安又宁稍一思索,恍然大悟。

    ——薛灵哪是在发癫?原来是借着自家长老的实力,为现在有没落迹象的无定派造势,搁这杀鸡儆猴呢!

    安又宁想明白后兴致缺缺,想起什么又问雪音道:“鹤行允收到信了吗?”

    雪音略一犹豫,斟酌道:“宫主传信给明心宗了,但是不是云敛君回的信。”

    “是云敛君的师弟守檀君回的消息,”雪音继续道,“说明心宗一向不参与正魔两道争斗,此事交由宫主全权处理。”

    安又宁问这个其实也是想间接打听鹤行允是否办完事了,什么时候回来……不过听了雪音的回复,他就明白鹤行允此时怕是还不知还在何处呢。

    安又宁没有过于纠结,只皱眉道:“罢了,谢昙关押到哪儿了?”

    雪音一早就去议事堂收集传信消息,隐水居的动静倒并不十分清楚,安又宁一问,他便唤进来一个小厮嘱咐几句放了出去。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那小厮便从刑罚堂跑了回来。

    安又宁方净好脸,雪音便已打发了那小厮,从门口回到了安又宁身边,递上棉帕:“少主,刑罚堂将谢昙押入了地底水牢。”

    “好,”安又宁将擦拭过的棉帕放至一边,抬脚就向外走,“去水牢。”

    雪音一愣,忙跟上去:“少主醒来还未曾用膳……”

    安又宁却冷笑一声,看向水牢的方向脚步不停:“不用了。”

    水牢居于无念宫刑罚堂地底,阴暗潮湿。天长日久,水牢台阶之上便铺长了许多青青绿绿的滑腻地衣,还有少量苔藓簇簇生长于墙角缝隙之处。

    地底水牢阴暗,纵使青天白日,若不借助壁灯昏黄的光亮,放眼看过去也会迷混不清。因此,在听说安又宁要来水牢之后,刑罚堂又添了一倍的油灯放置台阶道路两旁,唯恐因为光线问题发生什么不必要的意外。

    安又宁确实觉得方便许多。

    安又宁沿着青石台阶拾阶而下,越往地底,潮湿的水汽和霉味便越重。谢昙被关押在水牢最深处,想要见他,最后要蹚过一条水道。

    这条水道日常是隐匿在水底的,只有有人通过机关开启时才会出现,但水依然是漫过青石板质的水道之上的,因此安又宁走过去后,鞋子便湿透了,他嫌脚掌胀水难受,便脱了鞋子扔到一边,准备赤足而入。

    雪音想让安又宁等在原地,他回去取干净的鞋袜来,却被安又宁制止了。

    安又宁让雪音等在原地,他要单独去见谢昙,雪音欲言又止,最终却只是担忧的看了安又宁一眼,便依言等在了牢狱之外。

    安又宁赤足走进牢狱之内,身后的铁石巨门便轰隆放下,霎时隔绝了内外的视线连接。

    谢昙整个人都被多捆交缠的陨铁锁链锁着。

    他的脖颈,双腕,腰身皆被四壁之上的锁链相缠,琵琶骨被两道铁钩锁链穿透固定,双膝之下亦被地面铁环牢牢扣着,多方锁链互相作用之力下,他整个人被禁锢成一个永远无法站起的狼狈跪姿。

    琵琶骨处渗出的血蔓延至他全身,谢昙浑身脏兮兮的,再没了平日里光鲜亮丽的讲究。

    牢门下落的动静不小,谢昙却头都没抬一下。

    安又宁站在石门处静静看了他片刻,这才兀的讥笑一声,抬脚向前走去:“我说过,总有一天,你会跪在我面前。”

    被铁链禁锢的人听到安又宁的声音,这才有了反应,缓缓抬起了头。

    安又宁走到了谢昙面前,快意的观察着谢昙的反应。他站的离谢昙极近,是再往前一步便能碰到谢昙破烂衣角的程度。

    安又宁观察的非常仔细,不肯放过谢昙一丝一毫的神情波动。

    谢昙却在最初看到安又宁的一瞬间,眼神不可抑制的闪了一下,接着浓密的眼睫却落下去,收回了目光,整个头颅缓缓的垂落下去。

    没有看到谢昙的震惊与痛哭流涕,倒是在安又宁的意料之中,毕竟谢昙这个人向来能忍。不过纵使如此,看到如今的阶下囚,安又宁仍觉得畅意极了。

    他思忖片刻,突然笑道:“你好像对你身陷此境毫不意外?”

    安又宁等了片刻,谢昙却并不答话,如同一潭死水。

    安又宁也不恼,反而蹲下身,歪头去看他:“你在生气?”

    谢昙目光微微转过来,却忽然有气无力的勾了勾唇角,说出了自相见后的第一句话,嗓音嘶哑:“你希望我、生不生气?”

    安又宁慢慢敛了笑容,冷脸站起了身。

    “你,”安又宁想着顿了下,冷然道,“你早就知道,我要杀你。”

    谢昙却没有回答。

    安又宁冷冷的看着眼前人,片刻,才讥讽意味十足的道:“你知道我要杀你,你心甘情愿?”

    谢昙依旧垂着头,没有回答,不过这次等了片刻,他却缓缓动了。

    谢昙的头越垂越低,就在安又宁不明所以之时,谢昙卑微却又虔诚的亲吻上了安又宁白瓷般的赤足——谢昙的答案昭然若揭,他甘之若饴。

    安又宁霎时瞳孔紧缩,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僵在原地。

    下一息,他骤然回神,待他自己反应过来时,他气得已然赤足踩上了谢昙的头颅。

    安又宁气极:“你找死!”

    谢昙被锁链禁锢,本就是跪在地上无法起身的姿势,安又宁将谢昙头颅踩在脚下,随着他逐渐的加深用力,谢昙的头颅就被他悬空踩着,一点一点往下压。

    谢昙一点一点的矮身,沉默的低下头去的是他居高临下的傲慢,是他自诩体面的尊严,是他夜郎自大不可一世的罪有应得。

    安又宁一点一点踩下去的,却是他褪色的过往,是他屈辱而无望的爱恋,是他曾破碎不堪痛苦至极的人生。

    沉重的锁链窸窣作响。

    谢昙脖颈被锁链勒缚愈紧,他因窒息脸色逐渐发红,脖颈上因锁链勒缚与用力呼吸而青筋毕露,琵琶骨上被铁钩钩住的伤口,在不断被迫下压的姿势下,便不可避免的,再次被身体各部因锁缚而共同作用的张力撑开肌肤深处,汩汩的流出血来。

    待安又宁缓缓踩到他鼻尖快要触碰到地面,他因呼吸困难几近窒息之时,安又宁仿佛才平复了方才的情绪,冷笑一声,撤回了用力的赤足。

    头颅骤然一轻,空气骤然灌入,谢昙不受控制的咳嗽起来。

    昔日的高位者,如今也不过是个臣服在他脚下,被他所支配的苟延残喘的阶下囚。

    安又宁神色复杂的看向谢昙,对谢昙方才的冒犯,忽阴阳怪气了一句:“谢昙,别告诉我,你真的爱上我了?”

    谢昙闻言,呼吸却似乎一下都屏住了,他似乎克制了半晌,才艰难的缓缓抬起了头,眼底蕴藏着一丝几近于无得忐忑,嗓音却又沉又缓,带着慢吞吞的喑哑:“若我说是呢?”

    安又宁讶异的愣了一瞬。

    “那可真教人恶心。”

    几乎是下一瞬,安又宁就又语气嫌恶至极的重复了一遍,杀人诛心:“别用那样的眼神看我,真教人恶心。”

    安又宁回答的如此干脆,谢昙似乎没有一下反应过来,仍保持着看向他的姿势愣住了,只眼神内方抱有微渺希望的火,一点一点的熄灭了。

    他面无表情,安又宁却觉得他整个人都要碎了。

    好半晌,谢昙才似缓缓的回过了神,他收回目光,垂着睫,沉默着,良久,才突然失笑般发出了一声极短促的气音。

    安又宁却只觉得快意:“你每次抱我,我都忍得极为辛苦,每每回去,我都恨不得把你触碰过的地方连皮都一起洗掉!”

    “我讨厌你,谢昙,”安又宁道:“我恨你!”

    安又宁恨意浓烈的话音落下,整间牢室便霎时归于寂静。

    安又宁尚不平稳的呼吸声一时便愈发清晰。

    久久,安又宁似乎呼吸逐渐平稳之后,谢昙突然开口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安又宁闻言却口中发苦的笑了,“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我想知道我拼了命的去喜欢一个人,却怎么也得不到回应,只得到了被彻底辜负的茫然与无助,是为什么?”

    “我想知道我全然的去信任一个人,最后却只得到了父亲被杀害的结果,是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

    “那么多年我全心全意捂在心口的人,在欺我辱我杀我杀亲之后,现在倒问我为什么?”

    “真是可笑!”安又宁看着谢昙,一字一句道,“你还有脸问我为什么?”

    谢昙仿佛被安又宁的话镇住了,他整个人似乎都在用力,不知是情绪的压抑忍耐还是别的什么,安又宁冷眼看着,良久,才看他似乎一点一点的卸了力。

    好半晌,谢昙才忽然了无生气的,拼命压抑着嗓音里的颤抖,尽量平稳的缓缓道:“我知道了。”

    一字一句,仿佛花光了他仅剩的所有力气。

    安又宁却冷笑着睥睨向他:“你知道?”

    他声音冷厉又快意极了:“不,你不知道。”

    “你就不好奇,你以往千杯不醉的酒量,为何昨日那么快就醉倒了吗?”安又宁道,“因为我把最后一点牵机剧毒尽数下在了带给你的酒中,哦对了,我不放心,连最药性最猛烈的迷药也加在了里面。”

    谢昙抬起眼皮极快的看了安又宁一眼,眼底是剧烈抖动的情绪,却被他瓷胚般坚硬的外壳相压,不泄露一分一毫。

    他像一团泥淖中的污泥,陷落着也剧烈沉默着。

    安又宁呵呵笑道:“说起牵机,这倒要感谢你的好下属——防风。”

    “最初的牵机便是他帮我下在给你的红豆甜糕里的,不然我的计划也不会如此顺利,”安又宁继续道,“当然,守己师兄捉你捉的如此顺利,自然也离不开防风的不作为。”

    “怎么样,被自己认定的所爱唾弃,被自己最忠心的下属背叛,身囚于此,又即将命丧于此的滋味,想必一定十分好受罢?”

    安又宁笑着,眯眼看过去,就看到听了他的话,垂着头的谢昙虽极力隐忍着,但身体还是不听话的小幅度的控制不住的抖动着——看到他痛极,安又宁就痛快至极。

    “每每喊你‘阿昙’的时候,我都恶心的要命,”安又宁忽然从储物袋中掏出一把剑来,拔剑出鞘,他借着昏昏的烛火看向凛冽的剑刃本身,剑刃锋利,光可鉴人,映出谢昙狼狈在地的模糊而又扭曲的模样。

    安又宁带着似有若无的怀念抚摸向剑刃,一点一点,像抚摸曾经的情人:“这是我不要命的去鲸落海,不顾死活的拔了妖龙的逆鳞制成的长剑,名唤冽光,我送给了你。”

    安又宁面无表情,眼神却冷冽赛雪如霜:“它陪你走过了许多人生,如今我再次将他送给你——送你最后一程!”

    随着安又宁话毕,冽光剑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谢昙背后心脏位置狠狠插了下去,剑尖触地,霎时将谢昙刺了个对穿。

    跳动的心脏破碎,谢昙闷哼一声,破碎的脏腑便混合鲜血不可抑制的从他口中呕出。

    “这第一剑,报你剜心负我杀我之仇!”

    安又宁猛然用力一抽,冽光剑唰一下,被他赤脚踩着谢昙肩头借力抽出,接着他毫不犹豫的再次握剑刺下,谢昙气海之处就猛然被锋利的剑刃贯穿,气海霎时破碎。

    气海破碎之痛甚于心脏千倍万倍,谢昙痛的浑身发抖,终于忍不住,断续的喘着粗气,极力忍耐下,却仍有低促而破碎的痛吟溢口而出。

    “这第二剑,报你杀我至亲之仇!”

    “谢昙!”安又宁冷厉恨声道,“因果循环,这就是你的报应!”

    安又宁再次踩着谢昙肩头,毫不犹豫的将冽光剑拔了出来,谢昙浑身已然被鲜血铺满,成了一个血人。

    安又宁退后几步,看着谢昙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毫不在意的将那把他曾用命换回来的冽光剑扔了出去。

    剑身碰撞冷硬的青石地面,发出铿锵之音。

    安又宁却再没给那把剑一个眼神。

    当初相送是因为爱,现在相送,是因为恨,世上之事就是如此公平。

    安又宁这两剑,彻底毁了谢昙的心脏与气海,谢昙必没有再活命的可能。

    安又宁看着眼前破碎的血人,仿佛于这一瞬间丢掉了曾痛苦至极的日日夜夜,丢掉了永无宁日挣扎不休的情感沉沦,丢掉了那个曾困住自己前后两世的沉重枷锁。

    于这一刻,安又宁才真正感觉解脱,感受到了焕然新生。

    而眼前人,已不过一个将死之人。

    安又宁冷笑一声,再没兴致继续欣赏一条狗狼狈至极的苟延残喘。

    他慢条斯理的从襟怀处抽出一方干净的棉帕,学谢昙曾经的讲究模样,仔仔细细的将手指擦拭干净,仿佛但凡沾染上谢昙一点血都会让他觉得肮脏至极,不堪忍受。

    谢昙却已然痛的快睁不开被血糊住的眼睛,安又宁慢吞吞的将手指擦拭干净,看着眼前挣扎的谢昙如同看一条陷入沼泽的丧家之犬。

    他冷笑一声,肮脏的方帕就被他攥作一团,握在掌心。

    安又宁面无表情的将拳头伸出,平举,松手,方帕就自谢昙头顶滑落,砸在谢昙的头脸之上,如同剥下了谢昙身上最后一层尊严与皮肉,让他的破碎再无所遁形。

    谢昙极力压抑着,沉默着,睫毛却剧烈颤抖着,似乎极力隐藏着的是无法言说的绝望。

    静默之间,地牢气道口忽滑落下来几粒细小的雪粒,犹如安又宁前世身死之时那场如昼风雪的最初。

    安又宁不再看,头也不回的,一步一步的,转身离开了此地。

    第72章 072

    沉重的石门落下, 安又宁走了出来。

    方才小厮已经来过一趟,送来了长靴与绫袜,雪音知晓安又宁不喜人亲近服侍, 便只是上前呈递过去。安又宁果然顺手拿过, 找了一旁狱卒歇食桌案处的长凳就座, 穿了起来。

    雪白的绫袜套上脚踝,却透出几点殷红, 雪音大惊:“少主,您受伤了?”

    安又宁侧头看下去,皱了皱眉:“无妨, 不是我的。”

    雪音松了一口气。

    牢狱内只有两人, 既然不是少主的, 定是那一位的,虽如今局势不明, 但那位好歹身份特殊, 若少主过分行事,不知还会发生什么变数。

    雪音刚放下的心又狠狠提起来,又想起云敛君临行前让他好好照顾少主的嘱托,不免忧心忡忡问道:“如今局势纷乱, 少主来见谢质子, 可是心里有什么主意?”

    安又宁仍皱着眉头, 却未答言,穿戴整齐后向地牢通道口走, 雪音就追上两步为他系上了手头的狐狸毛披风:“外头下雪了, 虽比不得北地之寒, 少主身子弱,莫着了凉。”

    安又宁眉头一直没有松开, 神思不属,闻言才道:“去正院。”

    正院是无念宫宫主夫妇二人居住的地方。

    安又宁二人一路疾行,约莫一刻钟后进了正院。正院小厮见是少主,忙上前行礼,就有人疾行入内室禀报,还有人递了手炉过来,一阵忙乱。

    安又宁却不入内,也不接那手炉,反一撩袍,于正院中庭屈膝而跪。

    众人猝不及防,皆愣在原地。

    安又宁俯身低下头颅,以额触掌,就道:“孩儿肆意妄为,特前来请罪!”

    谢昙中牵机剧毒,本就强弩之末,被他于水牢中两剑刺下,注定只余片刻喘息,怕是连今夜都撑不过。

    魔君已死,魔域注定大乱。谢昙在这个关口突然横死,对比之下似乎算不得什么大事,毕竟人走茶凉,魔域中多的是重实力不重气节的墙头草。

    但谢昙质子身份毕竟特殊,尤其值此多事之秋,他擅作主张要了谢昙的命,就算人死如灯灭,追随谢昙之众翻不出什么浪花,正道各派又会怎么看呢?

    各方公私之心盘踞,不满肯定是有的……如此一来,他此举定然会给双亲带来麻烦。

    安又宁却不后悔。

    胸腔内汹涌的情感无处发泄,他只会变得越来越糟糕,既然向往新生,那么该他的责任他也要主动承担。

    若谢昙之死引发喧嚣之音,后果他将一力承担。

    安又宁眼神坚定,于漫天细雪中深深伏下身去,披风上的狐狸毛因风而抖,隐没他莹白的脸,却吹不动他如今磐石心性。

    雪音骤然回神,跟着一旁伏身而跪,口中却是劝说之音:“少主,地上寒凉,您先起来……”

    周围仆从皆反应过来,扑啦啦跪了一地,噤若寒蝉。

    中庭这般大阵仗,自然惊动了明堂宁母,她疾步而出,俯身向安又宁伸手:“初儿,这是怎么了?夜里风雪大,莫沾染了寒气,有什么事进屋说。”

    宁母身上传来令人心安的脂粉香气,爱意像一副柔软甲胄加身,安又宁抬起头来:“娘亲,自孩儿苏醒那日起,就不曾让您和父亲有过一刻安心,孩儿性情跋扈乖张,如今闯下大祸,恐累及家人,实不值娘亲如此相待……”

    “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宁母却急急的打断了安又宁的话,硬生生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将他胳膊挽夹在腋下,拖着就往内室走,“我已派人通知了你父亲,你犯没犯错暂且不论,有什么先进屋暖和暖和再说……”

    宁母贴身侍婢打起夹板棉帘,宁母拉着他穿行而过:“瞧瞧这小手冻的冰凉……”

    安又宁甫坐,便有侍婢奉上祛寒姜汤,宁母就再次催促下面人道:“着人去催催,宫主怎么还没来?”

    侍婢方应声要去,夹板棉帘一响,宁父就走了进来:“什么事啊,催的这般急?”

    宁母还未开口,安又宁已然再次郑重伏身而跪,嗓音肃穆中透出几分少年的坚定清亮:“孩儿闯下弥天大祸,前来请罪!”

    宁父不明所以的随着宁母去拉,这次安又宁却说什么都没有起身。宁父便冲宁母摆摆手,宁母不得已心疼的站在一旁,宁父就问及安又宁所跪何由。

    安又宁一五一十的将自己杀死谢昙之事道出,只不得已隐下前世之由:“孩儿屡次受那谢昙羞辱,如今他为阶下之囚,孩儿没忍住杀了痛快……孩儿因一己私欲杀人,全然不顾父母亲平日里的君子教诲,不顾无念宫的立场,不顾天下大局,孩儿惹下滔天大祸,为父母亲惹来麻烦,孩儿有罪,还请父母亲凭此事后果决断,对外惩戒孩儿以示无念宫之公允!”

    安又宁自知宁父宁母对他极尽宠爱,如今就算他杀了谢昙,宁父宁母八成也会包庇他。若行包庇之事,魔域那边自顾不暇且先不论,正道这边嘴上不说,无念宫地位与声誉却定然受损,若被有心之人攻讦,为难的还是他的双亲。

    安又宁不愿父母为难,少不得要吃点苦头。

    宁母惊讶极了:“初儿你如此柔弱,怎会杀得……”宁母话头一哽,没有说下去。

    安又宁神情恭敬,头却垂的更低。

    宁父看着地上安又宁沉吟,沉默片刻,果然还是伸手将安又宁拉了起来,语重心长道:“我儿果真是长大了,会为父母考虑了。不过我儿不必怕,我和你娘虽日渐年迈,但爱你护你仍绰绰有余。”

    宁父一点都不装模作样,话里话外全是包庇之意。

    安又宁一愣,这与他的初心大相径庭,不由急切道:“父亲,我不是这个意思……”

    宁父却胸有成竹的打断他,一副“大人的事你别管了”的神情,只对下吩咐道:“来人,将少主带回霁云苑,就……”宁父看了安又宁一眼,“三个月内不许出门,好好待着反省反省。”

    这哪里是惩罚软禁,分明是把他圈起来保护着,免受外界攻讦。

    安又宁还待再说,外头却有小厮来报:“有人闯宫!”

    宁父跟着疾步而出,安又宁紧随其后,就听那禀告的小厮道:“大人,是水牢方向……”

    安又宁立刻意识到,防风发现他调虎离山之计了。

    守己师兄之所以如此顺利得手,是因为他看准时机,派人以小雪的名义传给了防风一封信,信上是让他去别地会面的信息,他本以为防风至少还要耽搁两日,没想到这么快就转回来了。

    安又宁就问:“多少人?”

    “据守己师兄说,约莫二三十人……”

    宁父这才发现安又宁仍跟着他,事发之地凶险,他断不能让安又宁跟去胡闹:“你怎么还跟着?来人,把少主送回霁云苑,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出!”

    祸是他闯的,他自然要去料理,安又宁急切道:“父亲……”

    奈何话还未完,宁父身边的人就一人一边扶住了他的胳膊,将他强送了回去。

    月上中天,雪粒细细密密的落着,愈发衬得水牢方向打斗之音辽远。

    安又宁在霁云苑不知情况,如热锅蚂蚁,急的团团转。

    雪音早就派出小厮去打听消息,小厮以一刻钟为时不停来报,安又宁焦急情绪才略微舒缓。

    除了防风,劫狱众人皆黑衣蒙面,必然是谢昙培养的死士众。而无念宫府兵众多,也不知是否能拦下他们。

    今夜无风,安又宁望着水牢方向,于廊下静静的站着,颈边的狐狸毛织锦披风将他的下颏淹没,浑似一尊白玉雕琢而出的小像。

    院中山茶花树枝忽而簌簌,抖落几下积雪来。

    安又宁方注意到动静抬头,颈边的狐狸毛就被微风拂动,一把长剑横于他颈项。

    一把笑嘻嘻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劳烦少主随我走一趟。”

    安又宁心中一震,继而悚然。

    何北望!

    魔域北望城城主何北望!

    他此时不该在魔域吗?何时竟悄无声息的来了无念宫!

    他来无念宫做什么!

    安又宁心中不过一转,立刻明白过来——不会是来劫谢昙的罢?

    安又宁心中大震,这二人关系何时如此之近了!

    他前世在魔域,这二人还曾约战,又因毗邻常有领地之争,关系一向剑拔弩张,此时怎么会为了谢昙,亲自来正道无念宫犯险?!

    电光火石间,安又宁脑子里突然闪过谢昙的蜃境——他当时还纳闷为何何北望会在谢昙蜃境之中,只不过这细枝末节对他来说不重要,他便没有去细想,此时不由醍醐灌顶,这二人怕是打着关系紧张的名义,故意联手糊弄魔君,好方便各自行事罢!

    谢昙不愧老谋深算,太狡猾了!

    当初他一心扑在谢昙身上,从不关注外物,此举竟将他也骗了过去。

    安又宁垂睫看向颈项之间寒光凛凛的长剑,吞咽了下,稳了稳心神:“你是谁?你要做甚?”

    何北望出现的突然,动作又极轻快,雪音终于如梦初醒,立刻便要上前:“少主!”

    “别动!”何北望语带威胁的笑道,“你再上前一步,我不保证他的脑袋要不要换个肩膀放。”

    雪音骤然停步,脸色煞白。

    何北望不答安又宁问话,只道:“劳驾。”接着薅着安又宁肩膀轻松一提,二人就纵跃而出,如墨点跳跃上雪白宣纸,弹丸般穿梭于细细密密的雪粒中。

    不过片刻,安又宁就被带到了水牢之外不远处。

    雪地里横七竖八的躺着几具尸体,谢昙的黑衣众与无念宫私兵仍打的不可开交。安又宁就看到父亲在不远处的廊亭下坐着,周围府兵把守,父亲眼睛望着这边,正镇定的吹着手上茶盏辍饮。

    何北望停的地方十分刁钻,是个视线盲角,平日里若不仔细查看,一时之间都难发现此隐蔽之处,更别提当下注意力全被水牢口打斗吸引。

    “动作怎么这么慢,”何北望似乎没有带人即刻现身的打算,他朝水牢口望了一眼,下意识皱了下眉头,复看向廊亭下的宁父,不免嗤笑:“下雪天饮茶杀人,宫主真是好雅兴。”

    安又宁就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不过你救了也白救,谢昙已经死了。”

    “说什么胡话?”何北望脸色登时冷了下来,一把将安又宁头按在雪地上,用力几个来回,安又宁颊侧被冷雪初激的寒意消退,霎时火辣辣的疼起来,“睡醒了吗?”

    安又宁喘了几口粗气,咬牙没再吭声。

    好在何北望并不以折磨人为乐,水牢口是时传出动静,何北望就将他用剑挟持着,重新拉了起来。安又宁抬眼,就看到防风浑身是血的用宽布绳捆着一个人,背着杀了出来。

    谢昙凌乱肮脏的散发混着血色与尘土遮住了他的面容,手自然下垂着,手背肌肤却白的过分,透出青蓝色的纵横纹路。

    防风眼眶红肿,颊侧仍湿着,面对府兵的围合绞杀,手中剑却愈挥愈勇。

    何北望挟持着他跳了出来:“怎么样了?”

    防风带着哭腔于雪夜中喊道:“城主没气儿了!”

    他不用“死”这个字眼,甚至都不说“陨”,只道“没气儿了”,显示出防风有多么的不愿相信。

    空气一时沉寂压抑。

    何北望不可置信,短促的笑道:“这种时候,你开什么玩笑!”话尾已带上不可抑制的怒音。

    若是寻常人,安又宁已然开口劝降。可何北望是惜败于谢昙的实力,鹤行允又不在,他方才说出谢昙死讯就是个试探,果然何北望与谢昙不是什么泛泛之交,他此时便担心何北望一怒之下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再伤了父亲,便抿紧了嘴,半点不敢再激怒于他。

    周围府兵在看到安又宁时,霎时皆停,踌躇不前。

    廊亭下传来“噼啪”的碎瓷音,被挟持的安又宁余光就看见,父亲黑了脸色,疾步过来。

    宁父厉声:“放开我儿!”

    何北望回神,好在他似乎还没有丧失理智,知晓此时不是仔细分辨之处,便收回看谢昙的目光,看向宁父,冷冷道:“好啊,等我们出宫,就放了贵公子。”

    守己登时拔剑而出:“贼子猖狂!”

    话音未落,防风捆背着谢昙就已走到了何北望身旁,他抬臂侧首将颊上湿意胡乱擦去,重新面向了宁父。

    谢昙的手就随着他的动作自然垂动。

    何北望适时紧了紧长剑,安又宁霎时脖颈一痛,看向谢昙的余光就收了回来,耳边就再次响起何北望的声音:“我不介意给他脑袋搬个家。”

    守己急怒:“你!”

    宁父伸臂,将守己拦下,毫不犹豫道:“莫伤我儿!我答应你。”

    何北望一行很快退出了无念宫,直到驾车行出半日,才将安又宁扔了下来。

    密雪已停,天边已隐隐露出朦胧的青意。

    安又宁狼狈的回走片刻才遇上不敢跟太紧的父亲,父亲看到他终于松了口气,近前检查一番,见他无大碍又见他这番折腾下来又困又乏的模样,忍不住抬手抚抚他的脑袋,让他先睡。

    安又宁被下令在霁云苑不得出,便无法亲自前去探问消息。好在宁父只是不让他出门,并不限制霁云苑的仆从进出,雪音便会打听了消息回来报与他听。

    无定派与摧山派争斗,自顾不暇。驭兽派向来厌恶纷争,此次得了消息仍隐而不出。因此当下只有丹心派的赵玉春与芙蓉派的静持仙子,作为主事人来到了无念宫。

    二人听闻魔域的消息,果然先问起了谢昙,父亲三言两语只道谢昙已然逃脱。好在二人向来与父亲交好,便没再多做追究。

    魔君之死对正道来说全然好事,毕竟攘外必先安内。魔域内斗实力削减,新主继任短时间内定也挑不起什么争端,若正道无有心之人浑水摸鱼的搅弄,顺利的话百年内将四海升平。

    赵玉春与静持仙子向来都不是好战之人,自然没有掺一脚的想法。

    可纸包不住火,魔君之死的消息传遍正道也只是早晚问题,这样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正道之内也难免会有有心之人搅风搅雨。他们皆身负修为倒也无妨,可各自派系领地还有很多普通凡人,难免波及。

    早前正魔两道因争夺紫光阁灵脉大战,凡人已饱受家破人亡之苦,若之后局势愈发混乱……

    纵使之前正道内也明争暗斗,但赵玉春与静持仙子面对弱小仍保有一份悲悯之心,难免心盈顾虑。

    这也正是父亲顾忌的地方。

    他们因此讨论了许久,一旬过去却仍久久无果,雪音日日来报的也是他们提议章程后又各自推翻。

    不过又三五天,事情便彻底改变。

    起初只是个别门派零星几封来信打探,后来雪花般的书信纷至沓来,魔域魔君之死的消息终于人尽皆知。

    父亲三人在议事堂彻夜相商,天亮前终于拿出了一个正经章程。

    ——由无念宫起了一封告正道书,内容简明扼要,以正道第一学宫联合丹心派芙蓉派之名义告诫正道诸派,值此多事之秋,立正修心,方能求得大道。

    无念宫毕竟素有威名,加诸丹心派与芙蓉派的加持,一时间倒也压下了不少蠢蠢欲动不知死活的门派。

    但也不乏个别想要私下浑水摸鱼的,只要闹得不大,上面倒也不会事事皆管。

    听到魔君之死的消息,正道除了初时各地动荡和某些与魔域不大不小的摩擦暗涌,后面局面倒日趋稳定——至少正道派系庇护下的凡人,也逐渐不再惶惶不可终日。

    丹王赵玉春开始研究起了他前世的尸身。

    丹王查阅古今,试了多种方法,却仍无法调动这具身体内的灵力分毫,若无法调动,灵珠便无法运转,更别提将其取出。

    若不是一早就知晓这具身体有异,赵玉春早已放弃。

    就这样月余过去,芙蓉派的静持仙子早已离去,赵玉春因此事便一直耽搁着,在无念宫住了下来。

    “丹王今晚让准备了一个澡桶那般大的铜鼎,放了许多闻所未闻的草药,说是要给那位安公子顺顺体内的路子,神神秘秘的……”雪音递上棉帕,道,“恕雪音愚钝,没看出端倪来。”

    安又宁穿着宽松的白色中衣,接过棉帕净脸,听闻神情平平的也没什么波动,只道了一声:“知道了,你下去罢。”

    少主这种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的寡淡情绪,已经持续了好些日子。近日更是饭食用的越来越少,继而又开始嗜睡。

    雪音察觉异样,担心是少主身子出了问题,便禀告了上去。恰好天下最厉害的圣手丹王就在宫内,夫人就请了过来为少主诊治,谁知丹王诊断却是没有问题。

    少主本就不愿麻烦,听闻更是摆手,只道前些日子乏累所致,夫人便也不疑有他,只嘱托少主好好休息。

    可雪音直觉不是——少主不大对劲。

    他时常一个人抱膝蜷在宽大的太师椅内,静静地看向窗外发呆,一待就是半日。

    雪音曾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除了院内那颗山茶花树,什么都没有看到。

    可雪音不敢问,只能一边愈发尽心照顾少主,一边期望鹤公子早些回来……

    “还有什么事吗?”安又宁望向迟迟未动的雪音,不由问道。

    雪音这才似发觉自己发起了呆,忙告罪退下,轻轻关上了卧房门。

    安又宁拥被坐上了床榻。

    临近过年,天气冻手冻脚的厉害,但凡开窗,都是激人清醒的气候,安又宁却只觉得越来越倦了。

    杀了谢昙,报了杀父之仇,报了辜负之仇,安又宁本该极痛快的。

    确实,刚开始时,他心中是极快意的,这种快意却没维持多久——于某一日睁眼醒来,看到床顶承尘处织锦床帐那象征福禄螺旋相叠的蝙蝠花纹纹样,他忽然就陷入巨大的空茫。

    他也不知何故,只知道从那刻起,他所拥有的情绪便被日渐蚕食,他逐渐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致。

    似乎复仇的激情释放过后,有一种曾被现实被理智死死压制在他心垣深处的庞大情感,于此刻开始蠢蠢欲动,想要于隐秘处破土而出。

    安又宁直觉不妙,起初尽力不被这种焦躁裹挟,尽量不思不想,保持情绪平静。却不知何时,他不用刻意保持,情绪已然从他身上抽离。

    安又宁一点一点抽空了自己。

    如今,他想控制似乎也已身不由己。

    安又宁仿若行尸走肉,却在日复一日中逐渐麻木,除了面对父母时他还会装装笑哄他们放心,日常便是抱着膝盖看着窗外的山茶花树发呆。

    近日愈发困倦的不愿醒来。

    丹王过来看诊,说他身体康健,冬日里困倦些实属寻常,若要实在说是什么……怕是得了心病。

    心病?

    安又宁钝钝的想,他父母健在,锦衣玉食,能有什么心病?

    母亲却大惊,慌张起来。

    ——这老顽童怎能不分场合的胡说八道,害得母亲忧心。

    好在他对此否认,又安抚送走了母亲——只是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才一阵恍惚,方才这一切仿佛不是他自己所为,而是他神魂出窍般看着下方的身体所做。

    安又宁开始感受到陌生——居所环境,日常起居接触过的物品,甚至是他自己的身体。

    安又宁陷入一种频繁的恍惚。

    这种时常的混沌令他的生活变得陌生、突兀又混乱。

    在多次不知何时不知为何自己回神,发现孤身一人出现在宫内别地后,安又宁不再出霁云苑的门。

    床案边烛火跳动了下,安又宁回过神来。

    他俯身吹熄,困倦的躺入温暖的锦被之下.

    “它叫半枝莲……”一道少年音伴着蝉鸣,携着夏日潮热之意扑面而来。

    “什么?”微风拂面,安又宁一阵耳鸣,恍惚的视线逐渐清晰,头脑发懵的慢吞吞循声望去。

    少年头戴玉冠,穿了一身素色圆领薄袍,腰畔除了挂着一柄长剑之外,还垂了一枚玉石微微压着袍摆,既稳重又不失少年风发意气。

    闻言,少年眉头微皱,睥睨向安又宁,有些不耐烦道:“不是你问的?”

    是……少年谢昙?

    安又宁心中大震。

    少年谢昙见他不说话,不由指了指二人脚下路边的野花,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它叫半枝莲。”

    方下过夏雨,乡间小路泥泞,那支野花便长在路旁泥淖边。

    “半枝莲生于泥淖,根植潮湿腐臭,”少年谢昙解释道,“却花开辰旦,有清热解毒止血定痛之用。凡世曾有将军在战场以它入药,治好了许多伤兵,所以凡人还叫它‘将军草’。”

    安又宁呆呆的看着少年谢昙,没有反应。

    少年谢昙看着他,片刻转回目光道:“它本生于暗夜泥淖,却于辰旦开花,还可入药,又有了‘将军草’的美称,任谁见了都少不得要夸赞一声努力,”他停顿了下,接着却似乎意有所指,慢吞吞沉声道,“只是这种讨好牺牲式的努力,我不看好。”

    他俯下身,伸手摘下一朵,复直身,百无聊赖的用手指来回碾动起花茎来。夏日午后寂静的风拂过他的发梢,他的眉目逐渐恍惚出一种朦胧光晕的美。

    “想要?”不过片刻,少年谢昙目光再次转向他,伸手将指尖紫色小花递给他,“给。”

    安又宁终于回神,却不知为何,眼泪大颗大颗的掉落。

    少年谢昙在他哽咽下模糊晃动的目光中,不耐至极的皱起了眉,将手中紫色小花随手一扔,看不下去道:“怎么又哭?”

    少年谢昙向他走过来,夏日日光却亮的耀眼,少年谢昙方启步,乡野便随着少年的身影晃动,模糊而去。

    安又宁再眨眼时,就已站在曾于紫光阁暂住的居所内。

    “你若不是不听劝的跟着我去了无定山,怎会溺水?”少年谢昙不耐烦的声音再次传来,“都烧成这样了,又哭……”

    少年谢昙抱臂立于窗外,下一刻却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锦盒,不客气的“砰”一声扔在了窗内桌案上。

    锦盒本就没锁,被少年谢昙的动作直接颠开盒盖,露出里面一朵淡粉重瓣的山茶花来。

    “听说你因为觉得它不给人添麻烦而喜欢它,”少年谢昙道,“紫光阁里从前没种,我先从花君手里随便讨了一朵来,权当给你赔罪……母亲说,这几日就在你院子里种一棵,待它长大,我给你挂架秋千……”

    少年谢昙神情不耐道:“能不能别哭了?”

    花君是正道有名的莳花弄草的道人,他嗜花如命,向来一毛不拔——少年谢昙能弄来眼前这朵品相如玉的山茶花,也不知和那花君打了多久的架,他却说的如此轻松随意……

    山茶花开重瓣,枝头盛放极美,而落下时不像其他花卉掉落凌乱花瓣,是整朵凋落,健康时又绿叶不凋,对喜好莳花弄草的人来说,确实省心省力,少上许多麻烦。

    安又宁一直自觉自己与山茶花有点像,在重生得知山茶花亦名断头花后,怜之尤甚。

    那时他惊觉宿命轮转之悚然,不知怜花抑或怜己。

    如今,却不知为何,他手中抱着少年谢昙好不容易弄来,却表现出漫不经心随意扔出的山茶花锦盒,久久的呆住了。

    他低头看向锦盒内那淡粉如玉的花瓣,心口鼓噪,压抑心底深处许久的情感登时犹如火岩喷发,蓬勃欲裂。

    旧日夏蝉鸣声震天,旧岁少年倚窗而立,而天地倒悬,日月已换。

    安又宁极短促的喘了一口气,于浓重深夜睁开了眼,眼泪自眼眶滑落,在衾枕上洇开一滴暗色。

    第73章 073

    安又宁病了。

    曾经不想面对、不敢承认又深埋心底的隐秘情感渴望, 在午夜梦回时崭露冰山一角,他的自欺欺人不再生效。

    他的理智尚未崩盘,他不想让双亲担心, 可他最积极的情绪竟也只剩郁郁寡欢, 很难不让人发觉异样。

    安又宁决定出门。

    临近过年, 宁母问他怎么想出门玩耍,他努力扯了扯嘴角, 只道在家憋闷久了,想要出门散散心。宁母不疑有他……也或许知道他不想说,便也不问, 愿意纵着他的性子。

    宁母派了一队府兵给他, 由于他之前频繁发生自己不知何时身处何地的情况, 雪音与已经养好伤的春信便主动请缨,想要一起跟着他出门, 安又宁应允了。

    可马上就到了出门的日子, 安又宁又愣住了——世间之大,他又要去哪一片红尘?

    他的人生,仿佛除了那几个为谢昙而去过的地方,再无处容身。

    雪音开解他, 不过游玩, 何处不可去?

    是啊, 何处不可去?

    一直因为各种原因近乡情怯不敢回家的安又宁想,那便回一趟飞云阁罢, 回去曾经的家, 去见一见严厉的大师兄, 去拜一拜……他曾经的双亲。

    飞云阁地处无念宫南面,与无念宫管辖地域毗邻, 一队人马不过走了月余,便已到达目的地。

    阁外的环境和他前世离开时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安又宁捧着暖炉,随意坐在阁门外柳树下的湖石上,看湖面薄冰,冰上寥落枯荷,满目萧瑟。

    冬日枯景,本是断绝生机之相,安又宁却因是自小生长的地方,心中反多了些熟稔与自在。

    雪音去了前头与飞云阁守门弟子交涉,春信就为难的拿着软垫站在安又宁身旁,似乎想再劝劝他别坐在冬石上。

    雪音很快回来,却拉了拉春信,冲他使了个眼色,一同安静的站在一旁。

    飞云阁动作很快,尤其是在得知了安又宁的身份之后。六阁本就比不得五派,更别提虎踞飞云阁之北的庞然大物无念宫。

    安霖之对无念宫少主的到来很诧异,毕竟除了正常节礼,飞云阁与无念宫不甚打交道,他迎接的时候不免言语试探,安又宁知晓大师兄肃然的性子,也不多言,只道家父与老阁主生前有几分交情,他特地前来代父祭拜一番。

    安霖之虽然仍起疑,但这理由合情合理,只不过因时机还有些忧虑——谁家好人临大过年的前来祭拜啊……

    也许是阁内亲人相继离世,加诸继任飞云阁公务繁重,安霖之比安又宁上次见时更觉年岁见长,尤其眉心那道褶皱愈发清晰,犹如悬针。

    安又宁听丹医说过,眉心悬针是心绪重忧虑甚之相,如今飞云阁只大师兄一人苦苦支撑,也许有时他也有些独木难支罢……

    “安阁主以为……我如何?”安又宁看向安霖之,突然停下脚步,原地款款转了一圈,问道。

    安霖之目露迷惑,言语慎重:“这……在下愚钝,不知少宫主何意?”

    “没什么。”安又宁却顿了一下,很快道。

    接着也不再解释,继续往前走,安霖之似乎是思索了下,才忽略了他的莫名其妙,跟了上来。

    ——大师兄不敢碰瓷。

    大师兄见到他的长相,除了初时有些怅惘的怔然外,竟一点也不惊讶,只是行走间总忍不住多次瞧他,虽然能感觉到大师兄在努力克制,但他还是很难不察觉。

    如今问过之后,安又宁便更心知肚明了,大师兄其实是通过自己在瞧前世的安又宁——那个他一手带大却自己不争气的已故小师弟。

    可他身份毕竟在这摆着,大师兄不敢将他与前世之人混淆……

    ——原来自己死后,还是有人会惦念的啊……

    可这偌大一个飞云阁,却只剩大师兄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夜深衾寒之时,大师兄会觉孤寂难捱吗?

    想至这里,安又宁忍不住心底一阵酸涩。

    他垂睫,隐下眼睑处微微水光。

    只是大师兄这样的反应……说明之前应该曾经见过或者听说过宁初霁——安又宁想起前世他在魔域那年的生辰,大师兄伪装成年节时分的行脚商贩,千里迢迢奔赴魔域为他庆生,就曾提及无念宫少主与他生辰同日,后来大师兄被他气跑回家,应该也从前世参加无念宫生辰宴的父亲口中得知了宁初霁的长相蹊跷,是故如今面对自己,大师兄还算能泰然自若。

    二人很快行至待客花厅,安霖之又与安又宁寒暄一番,便被小厮春和因公务叫走,安霖之语带歉意,留下了小厮景明招待他。

    春和与景明二人皆是前世曾伺候过他的贴身小厮。

    没想到他离家之后,安霖之竟将二人带在了身边……

    大师兄离开留他自便倒也好,他对阁内各处熟悉的很,大师兄不在身边,他倒也方便。

    无念宫虽说是正道第一学宫,但宫内其实并无大能坐镇,只是因学宫育人,才名头响亮,地位超然——然若被有心之人强攻抑或在宫内败坏,除了父母亲尚且厉害些之外,也只有府兵堪用。

    学宫内请来的各种功课的老师也是时常轮换,且除了修行经略类的老师,其他需要弟子动手知行合一才能学到精髓的老师因功课需要,还时常带着当批弟子一出宫就是十天半个月,更有甚者去一些小秘境,会以年论。

    是故若是学宫出事,老师们也是可能无法及时驰援的。

    就算是从无念宫学罢归去的各位有能之士听到消息驰援,那也是无念宫出事之后了。

    无念宫屹立多年,靠的就是怕被受恩无念宫众人报复的威慑,若时局混乱下自顾不暇,无念宫亦危。

    如今无定派出乎安又宁的意料,竟不是他曾设想的杀鸡儆猴,而真的与摧山派及其背后的梅家打的不可开交,魔域又因魔君之死风起云涌,杀戮不休——时局多变,如此多事之秋,正道若出乱子,无念宫必首当其冲。

    他如今身份是无念宫少主,以这个身份他并不想与大师兄过于交好,到时若真的出事,飞云阁必也首当其冲,被人拿来开刀。

    虽说若真到了那一日,正道也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飞云阁也不能完全置身事外,但以安又宁朴素的想法就是,能多保一日是一日。

    尤其大师兄性子缜密,若他与大师兄过多接触,很难不被发现什么,如今只派了景明跟着他倒是很好,免得被大师兄早早看出什么来。

    安霖之离开后,安又宁并未在待客花厅待多久,便起身佯作不知的问景明道:“老阁主夫妇墓在何处?”

    飞云阁阁主夫妇被葬在后山家墓之内。

    安又宁却在那两座墓碑旁看到了自己的墓。

    当初他叛出正道还发了干系决绝书,身份已然与飞云阁毫无干系,是不能葬在飞云阁家墓中的。

    安霖之又是那样肃穆遵礼的性子,况且他又死在了魔域,他以为,大师兄想起他虽会心软,但是不会将一生败坏飞云阁名声,明显是不敬先祖的他,葬于家墓之中的……

    安又宁强抑下摇动的心绪,忍不住转头看向景明:“听闻前飞云阁少主身死失踪,”他顿了顿,佯作讶异:“这是……”

    景明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是……是衣冠冢,”接着急声补救说情道,“虽少主叛出了正道,又做下种种事,但他毕竟是老阁主的血脉……”

    他紧张的吞咽了下,一副为了在外人面前撇清关系的强辩模样:“人既已陨,阁主不忍老阁主地下难安,想着一家团聚也算积德行善,报答了养育之恩,这才立下了衣冠冢……阁主一心正道,飞云阁绝无叛变之心,还请少宫主明察勿究!”

    势大压人,景明很难不小心应对。

    安又宁垂了垂睫,叹口气道:“我只是替家父过来祭拜下老阁主,别的什么都没看见。”

    闻言,景明明显松了口气,神情放松下来。

    安又宁为前世双亲上了香,为了不引起怀疑,他便没有以如今身份跪拜叩首,他只怔怔的望着眼前墓碑,良久,忽然道:“你们都先退下罢,父亲有交代的事情,我要一个人待一会儿。”

    景明眼神疑惑的看向眼前的无念宫少主——有什么事是祭拜后还需要单独待在墓碑前的?

    景明想不明白,但对方身份尊贵,阁主又交代好好招待对方,他便也没有多问,退到了后山家墓入口处,这样既能远远看到对方身影,又不算失礼,跟着一起过来的还有无念宫少主身边的两个小厮,待景明再转回头看的时候,那少宫主竟已在墓碑前蹲下了身。

    “爹爹,又宁识人不清,害的爹爹被人害死,”安又宁看着眼前沉默无言的墓碑,红了眼眶,“最后牵累家人落的如此下场,是又宁不孝!”

    “母亲病重,为母亲寻医问药本该是我的责任,支应门庭也该是我的责任,我却罔顾人伦,为了一己私欲任性妄为,”安又宁带着哭腔的嗓音哽咽颤抖,“都是又宁的错……”

    安又宁哭道:“又宁自知罪孽深重,重生以来一直无颜见您和母亲,如今大仇得报,才敢前来见您一面,只是……”安又宁声音抖得更厉害了,有什么在嘴边想要坦诚,却又不敢言,“只是……”

    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仿佛只是在脑子里过着想一想,都能给他带来极大的心灵冲击,他的瞳孔翕张战栗着,浑身都在发抖,如同正经历着非人的自我拷问与折磨,良久,嗓音才终于抖的不成样子般忏悔自认:“……只是,不知为何,又宁竟管不住自己的心……”

    “我……我合该恨极了他!自重生以来,我因为他夜夜不得安寝,每日脑子里想的都是如何寻他报仇……他出现了,我却愚蠢拙笨,无能到多番使计不成,夜夜犹如烈火焚心,辗转反侧不得寐……如今,我终于得偿所愿,却不明白,为何……为何在最初的痛快过后,我的心却更痛了?”

    他神色无比彷徨又极度痛苦:“犹如磨刀,却每一下都钝钝然如摧。”

    “又宁自知,只是在您面前提他都脏了您的耳朵,是对您生养之恩的背叛与讽刺,是对您极大的不敬甚至侮辱,可是又宁不明白,为何?为何我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安又宁痛的仿佛灵魂都要破碎:“为何我会爱上我的杀父仇人?!”

    “是又宁没用!”安又宁嗓音里满是对自身的厌恶唾弃与痛恨,泣不成声:“父亲,是又宁没用……”

    安又宁以额触地,伏首而泣。

    久久,令人心神撼动的哭声才终于渐渐止息,一同收回的仿佛还有他彷徨无依的痛苦情绪。

    他逐渐面无表情,注视着眼前墓碑良久,才道:“生不能奉养双亲,死不能忠于生养之恩——是又宁不孝。若双亲泉下有知,还望多等等又宁……”

    他眼睛哭的红肿犹如核桃,依然注视着墓碑,嘴唇翕张,却半晌没再说得下去。

    ——不知是否突然想起了如今无念宫内的双亲,唾弃诅咒了却自我之言他就再也说不下去。

    安又宁心如油煎,神情几经变换,欲言又止,最终却还是只嗓音发颤的痛苦的道出一句:“又宁不孝……”

    同样备受煎熬的,还有不远处的三个小厮。

    纵使安又宁努力压抑,却情难自抑,三人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他的哭泣之音却断断续续传过来。

    景明是不明就里,所以整个人都非常的懵——宁少主见过前阁主吗?与前阁主感情这么深厚的吗?他怎么不知道!

    春信很着急要上前,却不知为何被一旁雪音拦下。

    景明这才反应过来,看着一旁宁少主的两个小厮都没有上前关切,倒也不好再上前察看宁少主这是怎么了……

    三人就这样在原地又立了许久,眼睛哭的肿如核桃的安又宁才从墓碑处走过来。

    安又宁祭拜过后,精神仿佛耗尽,在景明给他们安排好客房后,就打发了所有人出去,疲倦的睡了。

    安又宁开始在飞云阁小住。

    飞云阁礼数周全,安又宁不提走,飞云阁也断不会做出那等不入流的撵人之事,是故安又宁便当做全然不知全然不懂,安心的赖在了飞云阁。

    只是他与大师兄还是很少碰见。

    飞云阁公务忙碌,全阁上下都靠大师兄一个人全权打点,纵使他有身份地位,大师兄也不可能日日抽空来陪他。

    他倒也不用大师兄陪。

    自那日祭拜过后,安又宁的状态倒是好了一些,也极少再不知何时出现在何地。

    他本就闲来无事,只不过在阁内左逛逛右转转,偶尔看到些旧物件问问人发发呆,天气好了在廊下美人靠处晒半日太阳,夜了便拥着氅衣像从前那样观星望月,消磨些时光罢了。

    只是他并无前世修为,是故人时常困倦迷糊。

    他却不甚在乎。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左不过是他念旧罢了。

    就这样过了旬余,离除岁之日也不过一旬之期时,安又宁收到了宁母来信。

    自他在飞云阁停脚,雪音就将他的消息传了回去——能让宁母知晓他的落脚地,让宁母安心,他倒是也不介意雪音擅自传信。

    他本以为宁母知晓后就会即刻修书一封,询问他停驻的缘由抑或事无巨细的关切。谁知宁母对他尊重又包容,他不主动说她便也不问,只道让他好好散心。

    安又宁拆开今日来信,宁母果然也只询问他过年归期。

    马上过年了,他确实也是时候归家了。

    安又宁前往飞云阁书房与安霖之告别。

    “莲君?不重要。”安霖之道,“谢昙死了——消息确认真伪了吗?”

    春和的声音响起来:“千真万确。”

    安又宁方要推门的手收了回来——撞见大师兄议事,他如今身份毕竟非飞云阁内之人,此时进入恐多有不便,便想退至中庭,等等再说,谁知大师兄接下来的话骤然将他钉在原地,令他整个人震颤起来。

    “虽说谢昙拐了阿宁,照顾不周又致阿宁去世,却也曾将师父从万兽涧救回过飞云阁,虽然师父最后没撑过来……”安霖之语气肃然中带着丝痛惘,却顿了顿后才道,“罢了,既然有人给谢昙收尸,我们便也不再插手了,你再来说说魔域那崛起于微末的莲君是怎么回事?你说他如今已掌管了魔域三城,其中两城曾是谢昙的还好说,他如今毕竟死了,怎么北望城也在其中,魔域那何北望实力不俗,怎会甘心屈居人下……”

    安又宁两眼发花,双耳嗡鸣,书房内的谈论声再听不清……

    大师兄只有一个师父,那就是安又宁的父亲。

    ——谢昙曾救过爹爹?

    谢昙不是在万兽涧杀了爹爹吗?!

    怎么会、怎么会……变成他去万兽涧救回了爹爹呢!

    这……怎么可能?

    安霖之的话音皆重重敲打在安又宁脆弱不堪的心脏上,安又宁每个字都知晓是什么意思,甚至每句话都知晓是什么意思,可拼在了一起,他怎么就一句都听不懂了呢?

    安又宁心神撼动,浑身战栗,“嘭”一声推开书房门,嗓音发颤道:“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第74章 074

    书房内二人皆是一惊。

    安霖之看向门口的安又宁, 神色意外道:“少宫主?是有什么事吗?”

    安又宁却并不回话,只三步并两步,疾速逼近安霖之, 再次道:“你方才说的, 是什么意思!”

    安又宁方才在书房门口是逆光而立, 如今逼近身前,安霖之才发现他神色有些不对, 但看着那张与阿宁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安霖之如今竟连冷声都做不到。

    安又宁眼神颤动,逼近安霖之, 安霖之忍不住微微退让:“莲君?”

    “这消息本也不是什么秘密, 魔君死了, 魔域乱作一团,这个莲君就是在此时, 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

    “不是!”安又宁却不耐烦的打断, 眼神急切,“你方才说……你说谢昙曾救过老阁主的命!”

    安霖之一愣,片刻,忽意味深长的看起了安又宁, 声音仍肃穆如昔:“不过是些家中旧事, 少宫主不必挂怀。”

    “不过我倒是奇怪, ”安霖之意有所指道,“少宫主为何对此事如此在意?”

    “我!”安又宁差点脱口而出自己的真正身份, 话到嘴边骤然回神, 他脸色难看极了, 片刻后他终于意识到什么,缓了缓心绪, 才后退一步赔礼道,“我失礼了,还请安阁主见谅。”

    二人之间距离拉开,安又宁道:“我是前来与安阁主告辞的,年关将近,旧岁将除,我也要启程归家了,并非是有意去听书房谈话,是我失态了……”

    安霖之看着他,缓缓方道:“何时启程?”

    安又宁答道:“明日。”

    安霖之便与他寒暄了些归去的章程,随即还嘱人备了些当地土仪以及年礼,赠予安又宁,让安又宁一并捎回去。

    “少宫主还有事吗?”一切商定,安霖之开始送客。

    “没事了……”安又宁不傻,相反对他人的情绪异常敏感,安霖之不想再继续谈话的意愿非常明显,他也没有赖着不走的道理,可他一想到方才的话,纵使当下已然冷静下来,也仍旧心结难解。

    安又宁自来到飞云阁后,第一次表现出如前世般垂头丧气的模样,慢吞吞转身向外走。

    他如此佝偻着背,像只路边被遗弃的可怜幼犬,更与当初阿宁备受打击时的模样如出一辙。

    安霖之看着,就忍不住心下一动,想要将人叫住,却还没张口,就见方才还垂头丧气的人突然一顿,登时转身再次坚定的朝他走来。

    安霖之甚至还能看清安又宁回身的那一瞬,牙关紧咬。

    安霖之怔然。

    安又宁就面色坚决的带着一股破釜沉舟之气,再次三两步走回他眼前,一副“反正失礼我也失礼多回了不差这一次了”的模样,开始睁眼说瞎话道:“安阁主,恕我失礼了——因我父亲与老阁主情谊山高水长,所以事关老阁主,父亲如今若在此地,定然也要追问个清楚明白!还请安阁主如实相告!”

    安霖之闻言,却是看了安又宁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眉目竟罕见的稍微和缓,松了些肃然,似有意动道:“本也不是什么秘密之事……”

    安霖之开始侃侃而谈,揭秘当初之事。

    “师父当初为了师娘的病,四处寻医问药,后来按丹王的药方,只差一味长在万兽涧的仙草药引,眼看着治病有望,师父自然亲自前去万兽涧采摘,”安霖之眼神蕴含着辽远的追忆的光,“可万兽涧毒虫妖兽数不胜数,还有毒瘴幻域,万分凶险,仙草难得,自是不那么容易的。”

    “师父被毒虫咬了,却是无解之毒,硬撑着也才方出了万兽涧,倒在了出口处,阿宁……”安霖之叙述着的眼中仍有痛色,“当时谢昙与阿宁皆在四方城,阿宁求了谢昙照拂师父,谢昙还曾来信询问师娘还差多少治病药草,他来筹集,只不过被师父拒绝了。”

    “当时阿宁求了谢昙,谢昙就正好在出口碰见了力竭的师父。谢昙用大还丹吊着师父的命,又分秒必争的来信飞云阁,言简意赅的说明了师父生命垂危,要不惜一切代价请来丹王。当时,谢昙若不是顾忌着身份立场,怕给飞云阁惹来麻烦,怕是当场绑也会不客气的把丹王从外面绑过来。”

    虽如此说,安霖之眼中却还是不可抑制的闪过一丝看谢昙不顺眼之意,他顿了顿后,才又继续道:“当时我想了许多办法,试了许多理由都无法请动丹王,便打听到丹王向来对疑难杂症兴致颇高,又自认丹医双术天下第一,对其他丹医向来不看在眼里,便想了个办法,说师娘的病有丹医治好了,并快马加鞭的将消息故意散播给了丹□□王一听果然不信又不服气的很,便还算顺利的将他诈了过来。”

    安霖之如此肃穆一个人,很难想象竟还能想出如此诈人诡计,想来当时必是被逼急了,走投无路下出此下策。

    安霖之说至这里,忍不住面露悲戚,肃穆的脸上,眉心那道悬针便显的更深了:“谢昙披星戴月的赶了回来,到飞云阁时却还是晚了,师父已毒入经脉肺腑,丹王也无力回天。不过丹王却看到了那株仙草,说‘也不是不行,若是吃了那味仙草,或许还能多吊些时日’,能多些时日便能多试些医治的方法,也多几分生还的希望,众人听了无不意动。那时师父仍有意识,却认为那是他给师娘采的救命药引,不肯自食。而我看着师父师娘却哪一个都想救,一时陷入两难。”

    “谢昙却当机立断,立刻命人将仙草入药煮了,并承诺飞云阁,他将即刻回返,亲自去万兽涧采集仙草,再快马加鞭送回来。”

    安霖之道:“谁知他竟一去不回。”

    “师父最后还是没捱过去,师娘本就病重,听闻便也殉情而去。我当时悲痛难抑,迁怒谢昙,谁知打探回来的却是阿宁……”安霖之强抑之下却仍有颤音泄露而出,他平复了下,才缓缓肃然道,“却是阿宁也已陨故的噩耗。”

    “我心中愤懑更甚,后来却才知晓,原来谢昙没去万兽涧采药回还,是因阿宁当时在魔域失踪了。”安霖之道:“谢昙惊怒交加,一心查寻阿宁的踪迹才没顾上飞云阁这边——他倒也派信得过的得力手下去做了此事,可那手下毕竟没有谢昙如此实力,耽搁了些时日,等八百里加急送到的时候,已然时机已晚,回天乏力。”

    安霖之不甚明显的叹息一声,轻声道:“另一边谢昙马不停蹄的追查阿宁的下落,却寻了许多时日,竟都没能寻回阿宁,阿宁仿佛人间蒸发,连丝毫踪迹都没有留下,谢昙不死心之下,最终却也只还是查得了这么个阿宁身死失踪的消息。”

    “世事无常,天意弄人。”

    “谢昙本想顾念两边,奈何分身乏术,到最后谁也不曾料到,谢昙竟哪头都落了空。”

    “我当时对此却一无所知,悲痛之下便要求谢昙交出阿宁亡身,好歹让阿宁能够魂归故土。谢昙却未曾回复飞云阁的去信。我当时只以为他是想故意藏着阿宁,死了也不让阿宁回家,用心险恶之极,怒极之下便想打上四方城去,亲自将阿宁接回来。”

    “奈何当时飞云阁乱作一团,飞云阁又是师父毕生的心血,我不能随意说抛下便抛下,只得一力挑起飞云阁的担子,先稳住这惶惶无依的纷乱人心……”

    “如今谢昙死了,”安霖之眉头皱的极深,“阿宁却仍未寻回……”

    ——大师兄并不知晓他的亡身早已被寻回。

    谢昙寻回他亡身之事当初被秘而不宣。

    如今谢昙死了,大师兄想破脑袋怕是都想不到,他要寻的亡身如今就在无念宫内。

    而他口中的“阿宁”,如今就活生生的站在他的面前。

    “扯远了,”安霖之神情肃穆,一无所觉的收敛回了心绪,语意稍顿后,复看向安又宁道,“当初闹的动静很大,我讲的这些事情本也不是什么秘密之事,当年之事只要有心人稍一打听便能知道个七七八八……”

    安又宁脑子嗡嗡的,看着眼前安霖之的脸,却耳鸣目眩。

    安霖之的嘴唇一张一合,他却听不懂一般,好似一下很难消化这些真相,整个人便空茫而又无助的怔在原地。

    ——所有的事情都和安又宁的记忆大相径庭!

    ……是白亦清,是白亦清!

    他早该知道的,他早该知道的!

    他初遇白亦清时,白亦清就颠倒黑白指鹿为马,诬陷于他,让他吃了闷亏,他怎么能轻信白亦清的话!

    此时想来,当初他临行前,白亦清那夜去找小雪说的那番话,会不会……就是特意等在那里,故意说给他听的?

    安又宁倏忽睁大眼睛,一时被自己想法吓到,觳觫不已。

    他还记得他当时心如死灰,以为除掉襄德城城主就能将谢昙的恩情报完,便傻傻的犹如一只扑火飞蛾,毫不犹豫的纵身入局。

    如今想来,却多有蹊跷。

    白亦清惯会扯谎的。

    牢狱之时,白亦清洋洋得意,说谢昙要为了他去万兽涧截杀父亲仙草,父亲终要被谢昙杀死,他信了——可事实却恰恰相反,谢昙不是去杀父亲,竟是去救父亲的!

    事到如今,相比白亦清的话,安又宁是疯了才会不信大师兄!

    ——是他太蠢了,才让别有居心的人轻易将他引入陷阱,围合绞杀。

    可大师兄却说……当初是他求谢昙照拂父亲的。

    当时谢昙在府中对他愈发不好,甚至为了白亦清剖了他的心……他自身都难保,更别提张口求谢昙照拂自己的父亲了,他原本的打算就是,想亲自跑一趟,去万兽涧帮寻父亲。

    大师兄怎么说是他求的谢昙呢?

    以他当初处境,他哪有这番说动谢昙的能力呢?

    安又宁一向搞不懂谢昙。

    一直以来,从正道到魔域,从四方城外城到入主城主府,安又宁从来都知晓谢昙有许多事瞒着他,他却从不追问。他以为谢昙总会有想告诉他的那一日,只要他能一直长长久久的跟在谢昙的身边,等待谢昙的爱意垂怜就够了。

    谢昙也一贯如此。

    那时的安又宁还做着“终有一日,谢昙会对他敞开心扉,甚至剖白心迹”的春秋大梦,什么都不思不想,甘之若饴。

    可直到前世他与谢昙决裂,谢昙都不屑多给他一个眼神,更不曾与他论事剖白,遑论对他许下照拂家人的承诺。

    谢昙却瞒着他做了。

    他为何要如此,为何要瞒救父亲?

    谢昙他……到底是如何想的?

    直到此时此刻,安又宁才真的不得不承认,纵使他陪伴谢昙多年,到头来却还是半分都没搞懂过前世的枕边人。

    若说谢昙因他之故,才额外关切照拂父亲——可前世最后时光,他对自己只余辜负冷漠。

    可若说谢昙此举与他无关,除非是尚且年少时的谢昙,不然断没有多管闲事的可能。

    安又宁脑子一团乱麻。

    电光火石间,他却陡然意识到什么,猛然抬头,整个人僵在原地。

    安又宁蓦然发现,无论真相如何烦琐,抽丝剥茧,却都无法掩埋一个不争的事实。

    ——谢昙……没有杀了父亲。

    一旦意识到这个真相,又意识到此后种种,安又宁登时浑身战栗,两股战战,灵魂出窍般惶惶然神游天外。

    这算……什么?

    报应不爽的轮回?宿命的回旋镖?

    事到如今,真相才来告诉他,是他一叶障目的找错了杀父仇人,是他一意孤行的杀错了人,是他从始至终都报错了杀父之仇吗?

    是命运的作弄。

    是他……恨错了谢昙吗?

    安又宁两眼发花,这真相犹如千钧巨石,迎面砸下,令他再无法思考,几欲厥倒。

    “小心。”安霖之看他一副浑身瘫软险些跌倒之相,不由伸手扶了他胳膊一把,这一扶却发现安又宁脸色苍白的不正常,颊颈处更是虚汗如雨,安霖之心中一惊,又扶了踉跄的安又宁好几下,才堪堪将他扶稳。

    安霖之觉得安又宁快要站不住了。

    安霖之看的不由皱眉——眼前人身份尊贵,若是在飞云阁出了什么事,怕是一阁上下都担待不起。

    安霖之便想伸手,将魂不守舍的安又宁扶回客房休息。

    谁知他方要伸手,就有一双大手越过他,扶住了眼前人的肩膀,将他圈进怀里。

    这人背对着安霖之,穿一身便于行走的鸦青色圆领袍,腰束革带,整个人风尘仆仆又十分利落。

    更重要的是此人身量高大,体态修长,步伐稳健有力,进来时悄无声息,他竟未尝发觉,这人修为至少要比他高深。

    安霖之心惊,下意识就退后一步作防备式,警惕肃然的盯过去:“什么人?”

    “安阁主勿惊,在下明心宗鹤行允,”鹤行允携着安又宁的肩转过身来,“我来接小初回家。”

    鹤行允与宁初霁的亲事他略有所闻,鹤行允前来接人也算合情合理。

    安霖之眉目松弛下来:“原来是云敛君,失敬。”

    鹤行允笑起来:“近日小初多有叨扰,我替他谢过安阁主,改日安阁主来无念宫做客,我等必倒履相迎。”

    安霖之自然回一声客气。

    鹤行允言语间本就无长谈之打算,话已至此,携人告辞。

    雪音他们早就收拾好了行李在飞云阁阁门等待,鹤行允与安又宁的身影出现,他们不由双双松了口气。

    “少主这是怎么了?”雪音见二人出来,伸手欲扶过安又宁,担忧道,“可是说了什么话受了刺激?”

    鹤行允刚回来就听闻了安又宁心病之事,他眉目冷凝未曾答言,停顿一瞬,忽将安又宁抄膝抱向马车,吩咐道:“先出发。”

    回程的车队游鱼一般动起来。

    鹤行允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小初病了,还是心病。

    这心病……却不如说他恨意达成,无欲而致空心。

    鹤行允将怀中人轻轻放上厢榻,握住了对方细凉的手指。

    “鹤……鹤行允?”过了约莫半刻钟,安又宁才抱着又痛又晕的脑袋缓过了神,他半卧厢榻,倚靠在垫了迎枕的车壁上,眨眼仔细分辨向眼前人,恍惚确认道:“……鹤行允?”

    “怎么每回见了我都指名道姓的喊?”鹤行允佯敲了下他的脑门,笑道,“没规矩。”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鹤行允货真价实的坐在眼前,安又宁惊讶,接着环视一周,发现自己已然不在飞云阁内,陡然反应过来,脸色难看。

    鹤行允看他沉着脸,皱眉自顾不知想什么,一时也没说什么,沉默片刻,掀帘问了车头的雪音几句,再回转身,掌心就多了一粒养心丹。

    鹤行允倒上水,将养心丹一同递过去:“服了。”

    服了这么些日子,这养心丹倒也有些功效。安又宁伸手接过,一饮而下。

    鹤行允就问道:“如今敢来飞云阁了?”

    安又宁睁大了眼睛。

    鹤行允笑着:“那么惊讶做什么?胆子小的像只兔子。”

    鹤行允早就看穿了他之前无颜面见父母的晦涩。

    意识跳到这里,他脑子啪一下顿住,继而回想起方才飞云阁内断续之事,安又宁霎时恍然又焦急起来,他身子前倾,一把抓住了鹤行允的手腕:“鹤行允,谢昙没有杀我父亲!”

    安又宁焦躁,眉头皱的紧紧的,整个人都有些手足无措的急切不安:“他没有害死我父亲,反而还出手相救。我父亲的死和他没有关系,可是我却……”安又宁眼神惊惧又痛苦,“我、我亲手杀了他,我还折磨他,我是不是……很坏?他明明还救了父亲,他却不说……他为什么不说呢?他……”

    “等下,慢点说,”话题跳跃性太大,鹤行允制止安又宁道,“小初,缓口气,对……慢点说。”

    安又宁眼眶发红,用力抿唇抵住哽咽。

    鹤行允为他倒了一盏茶,递与他:“我问你答,可好?”

    安又宁抬眼凄惶的望着他。

    鹤行允便道:“你问了安阁主老阁主的事?”

    安又宁点点头,他努力控制表情,眼泪却砸在织锦薄被上。

    鹤行允双唇微抿,伸指替他抹了颊上泪珠:“你知晓了谢昙不曾杀你父亲?”

    安又宁再次点头,垂睫道:“我本以为是他杀了爹爹,是我误会了他……”

    安又宁溘然一顿,逐渐睁大了眼睛:“所以你早就知道了?”

    他眼神震惊,脆弱一点一点从瞳孔深处爬出来:“你早就知道不是谢昙杀的爹爹!”

    所以鹤行允才对他述说之事毫不意外。

    鹤行允收回了与他擦泪的手,望着他,沉默未言。

    大师兄说,此事只要有心人打听就不是什么秘密——安又宁不可置信的看着鹤行允,声音发颤:“你为何不告诉我?”

    鹤行允垂睫。

    安又宁又生气又委屈:“你为何不告诉我?若你早早告知我……”

    “若我早早告知你,你当如何?”鹤行允平缓的打断他的话,抬眼看他。

    安又宁一哽,张了张唇,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是啊。

    是啊……

    若他早早告知,自己……难道就会停下复仇的步伐吗?

    甚至于……自己还有活下去的指望吗?

    谢昙虽没杀父亲,可他辜负自己亦是事实。无论他怎么选,事到如今,他有什么资格立场去迁怒别人——何况还是自新生以来一直无偿相帮自己之人。

    他不该迁怒鹤行允。

    安又宁咬唇,眼神闪动。

    鹤行允自嘲一笑,语气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垂睫:“小初,我说过,我有私心。”

    安又宁再次慢慢睁大了眼睛。

    鹤行允却不再看他,转身掀帘,弯腰下了马车:“你好好歇息。”

    自那日后,安又宁与鹤行允二人间气氛微妙。安又宁曾多次想找鹤行允说话,却无论他说什么,鹤行允态度皆平缓周到,挑不出一丝错处,只是鹤行允疏离有礼,倒显得有几分生分客气。

    安又宁震惊的发现——鹤行允这是生气了!

    这是自认识鹤行允以来,他第一次见鹤行允生气。

    鹤行允向来是从容的、洒脱的、对他无限宽容的,何曾如此过?

    反应过来后,安又宁顿时有些不知所措,面对鹤行允时愈发期期艾艾。眼瞧着马上就要抵达无念宫,他却还没找到时机与鹤行允和好,不免十分泄气。

    安又宁撑开车窗向外看,却意外的没在高马上见到那人的身影,正疑惑间,车厢门就“咚咚”被轻敲两声,鹤行允掀帘而入。

    这还是自那日“吵架”后,鹤行允第一次主动钻进马车。

    安又宁眼神紧张起来。

    鹤行允先是倒了一盏茶饮尽后,仿若平日里微笑着,语气平缓:“再有两三日就到家了,我与你说说时局。”

    是正事,安又宁一时丢下几分顾忌,再顾不上许多,正色聆听起来。

    “想来你已知晓无定派出了个不曾世出的大能,这长老十分厉害,薛灵仗势与摧山派打了起来。近日新得的消息,摧山派大败,薛灵已将摧山派收入囊中。自上任摧山派掌门梅宏岩身陨,梅家没落,摧山派如今落败,梅家已携族人出逃,不知所踪。”

    “薛灵吞并了摧山派,并未止步,所图甚大,”鹤行允思虑道,“他如今四处张贴,招揽有能之士,野心呼之欲出,基于地域考虑,他下一个目标怕是无念宫……为了你的安危考虑,免落人把柄,我必须先将你接回来,放在身边照看。”

    安又宁震惊的睁大了眼睛:“敢动无念宫,薛灵是疯了吗?”

    鹤行允却道:“无念宫虽说是正道第一宫,更多却是正统意义上的精神之师,名誉大过实力。如今薛灵所作所为致使正道人人自危,若无念宫地位都可动摇,各方势力势必重新洗盘,各派就会不得不重新掂量站队,算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了。”

    安又宁跟着鹤行允的思路思索道:“薛灵不可能不知道这些,怕就是知晓这些,所以心中一起吞并念头,无念宫首当其冲,立时成为了他下手的首选。”

    安又宁向来知晓薛灵无法无天的性子。

    薛灵的父亲好歹是相对守成的做派,又不是首屈一指的实力,怕是知晓厉害,平日里对薛灵便有所约束。而如今这个闭关新出的长老却似恰好合了薛灵猖狂的性子,又实力强悍,这二人也不知是谁怂恿谁,竟起了如此疯狂的念头,造成如此局势。

    说至这里,鹤行允突然道:“自你上次将蜃境中所遇之事对我和盘托出,又言如今无定派内薛灵生死颇有蹊跷之后,我外出办事时,便也一并做了查探——自蜃境中出来后,薛灵就在无定派祠堂内关了自己三天三夜,出来后虽与之前秉性稍有不同,但无定派上下都认为他先是九死一生的从蜃境中逃脱,又逢丧父之罹难,大恸之下,性情有所改变也是理所应当。”

    “如今无定派内的薛灵确实是活生生的人,”鹤行允眼底浮现一丝疑色:“不过,他与入蜃境前确有不同——据查,薛灵从前从不曾管过无定派内一应俗务,又惯仗其父之势在山门内作威作福,众无定派弟子敢怒不敢言;如今薛灵虽不说任贤为能,却将无定派一手盘活,甚至于时至今日的野心扩张……”

    “一夜之间,薛灵就飞速蜕变成长,聪明许多……”鹤行允盖棺定论:“仔细想来,确实有哪里说不出来的古怪蹊跷。”

    鹤行允话中的意思——薛灵确实可疑,但他如今暂未抓住其中蹊跷关键之处。

    安又宁当初随父去无定派祭奠薛长山看见薛灵时,震惊之余也是倍感怪异,鹤行允当时便答应帮查。他本以为鹤行允只是出于安抚随口一说,鹤行允如今却说到做到,百忙之中仍给了他一个交代。

    事事有回应。

    无论何时,鹤行允向来对他不曾半分敷衍。

    ——这就是世间推崇的高风亮节的君子之风,是正道推崇的一诺千金的明心宗云敛君。

    安又宁垂睫,忍不住再次为之前的迁怒自惭形秽。

    “谢谢你帮我查探薛灵底细,”安又宁别开眼,佯作不动声色的掩下不自在,继续将话题拉回了对时局的担忧,问鹤行允道:“其他门派都不曾商议过吗?”

    鹤行允看向他,慢吞吞回答道:“芙蓉派曾派门下长老前去试探,结果被对方打成重伤,回来只劝掌门锁山门避乱世,就咽了气。”

    “静持前辈当下就日夜兼程回了门派,锁了山门,开启了芙蓉派护山大阵,”安又宁抬眼,鹤行允就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里,继续说道:“无定派那长老的实力怕是与吾师鼎盛时期不相上下。”

    怪不得正道如今人人自危!

    若无定派长老实力真的与鹤行允的师父廖老不相上下,无定派又一心想让正道重新洗牌,除了正道各派铁了心的联合,也只有天下第一宗明心宗放弃中立,重新出山才能与之真正抗衡。

    杀芙蓉派去使,是嚣张妄为的无定派给天下正道的一个下马威。

    经此恫吓,正道联合对抗事宜怕将会因各派自顾门前雪而困难重重,举步维艰。

    时局紧张,无念宫已立危墙之下。

    安又宁思虑着,看着鹤行允几次张口,欲言又止,半晌迟疑未言。

    鹤行允就看着他一声叹息:“小初想说什么?”

    安又宁咬咬唇,终是鼓足勇气厚着脸皮道:“明心宗实力强横,明心宗能不能出面主持大局……”

    鹤行允道:“明心宗中立多年,法旨来去自由,无为而治。纵使以我如今身份斡旋,也无法撼动整个宗门。”

    “倒也有个办法,”安又宁看过来,鹤行允也不卖关子,道:“若无念宫内有亲属也会好些。”

    “可明心宗弟子向来一心向道,鲜少成家……”安又宁眼露迷茫,“据我所知,无念宫内应该是没有的。”

    若是有,背靠明心宗,那人的事必一早传遍宫内了。

    鹤行允就道:“我是说,我要与你成亲。”

    鹤行允坚定的看过来,一字一句重复道:“小初,我们成亲吧。”

    安又宁震惊:“啊?”

    鹤行允慢慢道,语气却是理所当然的:“你我本就有婚约在身……”

    安又宁终于反应过来,焦急打断道:“鹤行允你不要乱来,虽然无念宫现在很危险,但你不能为了这个就委曲求全,那是你的终身大事,你不能委屈自己和不是真正喜欢的人成亲!”

    安又宁被鹤行允的想法打的措手不及,说这话的时候袖底的手都在抖。

    鹤行允注视他片刻,却垂睫一声深深长长的叹息,伸手握住了他袖底微凉的手,再次认真的看过来,声音又低又轻:“小初,我说过,我有私心。你是真的不相信,还是不愿意相信呢?”

    鹤行允的手掌宽大,带着干燥和煦的暖意,他一靠近,冬日晴阳下雪松的气味便环绕过来,安又宁抬眼看过去,嘴唇颤抖片刻,却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鹤行允不止一遍对他说过,他有私心。

    安又宁自认不傻,鹤行允所言私心为何,不言而喻。

    他只是震惊,他从来以为鹤行允只是哄逗于他,从不曾当真。

    如今鹤行允点破,安又宁陷入惶惑之中。

    鹤行允真心……喜欢他?

    鹤行允看着安又宁眼底深处的动摇,轻声道:“还是吓到你了?”

    “我心悦你,是清醒后的你。你不必费心去猜我是否是因照顾移情,我可以明白的告知你,不是。”鹤行允郑重道,“与你成亲,对我来说从来不是什么为难之事,我很乐意与你结为道侣。”

    “等到了无念宫,我就向伯父提亲,”鹤行允突然道,他轻笑一声,温柔的看过来:“所以,你还有一天考虑时间。”

    鹤行允紧了紧握着安又宁的手后,就放开起身,向车厢外去:“小初,我等你的答复。”

    第75章 075

    无念宫少主与明心宗首席云敛君的道侣大典定在年后开春。

    时局紧张, 年味愈淡,这个年各方都没有过消停。

    无定派吞并了梅家与摧山派的地盘后,和与之毗邻的小门派摩擦不断, 投诚者九成近十, 逐渐蚕食下直逼无念宫。

    无定派却在无念宫北五十里外停驻, 不再靠前一步,只虎视眈眈与无念宫遥遥相望。

    丹王赵玉春忧心在丹心派的孙女赵遗珠, 又临近过年加诸时局紧张,虽然还没解开安又宁尸身上疑似有碧落沧海珠的秘密就罢手,不符合他一贯的行事风格, 他仍在年前几日启程回了丹心派。

    安又宁前世尸身被重新秘密送回无念宫密室。

    无念宫老师及弟子们也早早归了家, 无念宫很快空了下来。虽然宫内上下的人嘴上都没有说什么, 但是宫内气氛还是有些隐隐的紧张。

    鹤行允也回了明心宗,说要早早备好聘礼准备他们的道侣大典。

    团年饭时, 安又宁能看出双亲笑容下的忧心忡忡, 心下不由也跟着忧虑,不希望他一直担忧的事发生。宁父宁母明显也谨慎许多,新年安又宁生辰便只请了些亲戚熟人来无念宫吃宴,并未大办。

    鹤行允俨然在列。

    一同带回来的还有他新年备好的聘礼。

    二人道侣大典本就要为无念宫造势, 广为告知, 因此地点理所应当的定在了无念宫。

    同性结为道侣在修真界中并不罕见, 因此二人典礼也有章可循。

    安又宁看着桌前铜镜中眉目清秀因礼妆愈显清绝之色的少年,忍不住垂首低低的叹了口气, 他眼下那点泪痣便如一滴水墨, 随着他的垂颈隐入白皙细腻宣纸般的颊侧。

    逝者已矣, 来者亦不可追。

    安又宁思虑了很久,心情逐渐归于平静。

    于公, 他既然已经是无念宫少主的身份,就要承担起相应的救护责任。于私,与他有感情纠葛的人已经死了,若在这些纷乱如麻的关系中,至少能让一人高兴也是好的,何况这人还是鹤行允。

    只是他不能骗他。

    安又宁思来想去,终于在到达无念宫的当夜,邀鹤行允来霁云苑一叙。

    他仍记得那夜鹤行允穿着一身雪青色家常直裰,虽穿着松散闲适,情态却与平日里逗弄他的玩世不恭很是不同,他坐在扶椅上,没有率先开口讲话,只静静地看着自己。

    他当时就忍不住紧张的咽了咽口水。

    自鹤行允点破,安又宁不得不正视二人关系,他反复思虑后却觉得是自己重生以来,过于依赖鹤行允,以至于致使鹤行允产生了爱意错觉,是自己的错。

    他重生后兵荒马乱中对鹤行允的依赖就像抓住救命浮木,是雏鸟印随。

    鹤行允对他,恐怕更多只是怜惜。

    他将自己心中所思所想剖给鹤行允听,鹤行允听的异常认真,听完了却只静静地看着他,半晌终于扶着扶手缓缓起身,临走前为他们这场结亲下了定义——结盟。

    安又宁再次垂颈深深的叹了口气。

    “少主是不是紧张了?”一旁的雪音看着一早就因道侣大典被薅起来穿礼服,现在在镜台前被七手八脚摆弄的无精打采的安又宁,伸手递过来一个糖馃子,“观礼台那边的人还没过来催,少主先垫垫肚子。”

    安又宁将糖馃子放到口中嚼着,还没咽下去,观礼台就派了人来催。

    观礼台下人不多不少,多的是依附无念宫而生的小门小派。

    鹤行允是明心宗的首席大弟子,他的道侣大典明心宗自然要派人出席。鹤行允的师父廖老因常年在外逍遥,等闲知会不上,他的师弟鹤非砚又是个常年锁关不出的闷性子,是故鹤行允最亲近的两人都未出现,此时来观礼的便是以后会成为宗门内中流砥柱,以掌门得意弟子段迟星为首的青年翘楚们。

    丹心派因丹王赵玉春还要研究灵珠之事,年后便早早来了无念宫。驭兽派位于岭南,中间隔着十万大山,向来与中州等地来往不多,自成一脉,此次便依旧未出席。而芙蓉派自关了山门开启护山大阵之后,全派上下闭门不出,此次道侣大典自然亦只送了贺礼。

    如今五派成四派,吞并了摧山派的无定派也没有来。

    安又宁莫名松了一口气。

    身旁鹤行允就向他递出了手。

    日光烈烈,身量高大的鹤行允着一身宽大的红色喜服,眉眼愈显俊朗,粗犷潇洒,意态风流。他自逆光处向他看来,绸缎喜服金线勾勒处漫反出周边微光,映衬的那一双目真切、灼热。

    安又宁看向鹤行允的目光垂落下来,搭手上去。

    鹤行允牵着安又宁,在众人的见证下,一步一步的走向了观礼台。

    典仪开始主持整个大典流程,却在拜天地的时候被一个穿着明心宗弟子服的弟子打断,那弟子急匆匆而入,先是去了一旁明心宗掌门弟子段迟星的宴桌,附耳说了什么,段迟星就神色焦灼,频频望向正在行礼的鹤行允,踌躇不定。

    那弟子却再顾忌不得什么,段迟星没来得及阻拦,他就胆大包天的直接打断了典仪的声音,向鹤行允行礼:“明心宗被围,请云敛君速回山门!”

    安又宁就讶异的望了过来。

    典仪为难的看向鹤行允,一时没再开口。

    鹤行允皱眉看过去,段迟星就从宴桌上起身,脸色凝重的近前,低声向鹤行允阐明事情的来龙去脉。

    明心宗作为正道第一宗,地位屹立不倒靠的一向是实力,怎么会有人敢去围困明心宗?不要命了!

    安又宁震惊,同时心中困惑极了。

    好在他就站在鹤行允身边,离的极近,段迟星的话他一字不落的听了进去。

    ——竟是……无定派?!

    无定派的下一个目标不是无念宫吗,怎么突然跑去招惹明心宗了?就算他无定派出了一个实力可比廖老巅峰期的大能,明心宗宗门内的普通弟子但凡拎出来一个都堪比小门派的主事,他无定派的普通弟子怎么能比?他们是怎么敢去惹明心宗的?疯了吗!

    鹤行允显然同样始料未及,段迟星就继续道:“无定派薛长老修为可比师伯,他亲自领了无定派的弟子围在了山门下,虎视眈眈的守在出入口处,倒没主动动手,就是门中弟子进出总要招惹来无定派的口舌目光,让人心中颇为膈应。”

    “师伯在宗内的日子本就屈指可数,各峰师叔又常年在外云游,师父前几日又刚好闭关,目前宗内无人主持大局,已经有师弟师妹瞧不惯无定派的那些人,出手将困守在山门下的无定派管事弟子们打了个鼻青脸肿,谁知次日对方仍狗皮膏药一般当做无事发生,继续围守,宗内年轻弟子们就商量着要将山下的无定派打跑……”

    段迟星担忧道:“小七来的时候,山门下已经打成了一锅粥,别的都好说,就是那薛氏长老若是出手,师弟妹们怕有死伤。”

    段迟星的师父是明心宗的掌门,他口中的师伯显然是鹤行允的师父廖老,各峰师叔则是明心宗各峰峰主。

    鹤行允毕竟修为高辈分高,就算替宗门办事,起居却常年在无念宫,能看出来除了掌门弟子与之还算亲厚熟悉,其他弟子更多的是对他敬仰与孺慕,这点从那个弟子小七称呼鹤行允为云敛君而不是更为亲近些的大师兄就可见一斑。

    鹤行允闻言还未开口,段迟星就又道:“我先回去顶一顶,大师兄……行完典礼再来主持大局。”

    底下小七闻言抬头:“我来的时候那个薛长老已经站在了山门口,来不及了段师兄!”

    鹤行允素来行事果决,不过一息,撩袍跪于高堂之下:“师父抚育我,明心宗教养我,师弟妹们情同袍泽,才有我鹤行允如今,若今日对宗门置之不理,是为不孝不忠不悌!”

    “然若我此行归去,便是抛却当初诺言,弃小初于不义之地!”鹤行允道,“行允自知此决议万分不妥,辜负小初,是为不义,等行允归来,定负荆请罪还伯父伯母一个说法,望伯父伯母准允行允此时离开。”

    宁父叹息一声,从高堂座上走来,将鹤行允扶起:“自古孝义两难全,事急从权,万事小心。”

    鹤行允再次深深躬身行礼:“谢伯父成全。”

    鹤行允转身时,目光就转到安又宁身上,他欲言又止,还未启唇,安又宁忙道:“你去罢。”

    鹤行允垂睫,似乎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接着转身离去,再无留恋,安又宁看着他的高大的背影快速消失天际。

    道侣大典的主角之一都走了,自然引起底下宾客低声议论。

    纵使鹤行允此为无奈之举,说出去到底难听,于鹤行允于自家麟儿乃至无念宫名声都不好,宁父想着方要开口安抚众人几句,虽典礼未成但宴席照开,以抚慰众宾客参加典礼之辛劳,自观礼台另一边就来了一众不速之客,打断了宁父。

    “真是好生热闹啊!”

    薛灵一双桃花眼笑着,从容的走了进来:“晚辈有事耽搁来晚了,宁宫主不介意罢?”

    鹤行允与安又宁的道侣大典是给无定派发了请帖的,但这请帖明为邀请实为警告。

    典礼刚开时,无定派无人前来,安又宁还松了口气,此时薛灵怎么又带着一帮人出现了?

    况且,无定派的薛长老不是去明心宗了吗,毕竟是正道第一宗,想要撼动岂能容易,薛灵不跟着过去,跑这里来作甚?

    来者不善。

    只是安又宁一时想不通薛灵来这里的缘由,不由费解。

    难道……薛灵已经自大到认为仗着那长老的势,可以同时招惹明心宗与无念宫?

    若真如此,他脑子怕不是坏掉了!

    安又宁眼底难掩震惊,看向薛灵。

    宁父不知作何想,只顿了一下,就笑着招呼,只笑意不达眼底:“小友言重了,来者是客——来人,安排贵客入席。”

    “入席?倒也不必着急,”薛灵语气一转,竟带出几分前所未有的狡黠,“这道侣大典缺了云敛君便也算不上结亲,不如我们来聊点正事……”

    这话由破坏道侣大典的始作俑者说出来,显得十分讽刺。

    宁父看着眼前好整以暇的薛灵,心底冷笑,只面上不显,掷地有声道:“今日本就是为我麟儿结亲举办的大典,其他公事私事一概推后再议,小友若不入席,就别怪我无念宫送客了!”

    宁父知薛灵来者不善,不入薛灵话套,先声夺人,大有他再捣乱就轰人出去的架势。

    宴上众多小门小派看二者突如其来的剑拔弩张,终于察觉出一丝不对劲来,窃窃私语的同时皆用余光时刻注意着场上局势,颇有风声不对立刻跑路之势。

    薛灵却不同以往,并未被激的跋扈凌人,反而眼底幽暗,半晌笑道:“宁宫主言重了,我不过想替天下正道同僚问上一句,无念宫是准备独吞上古灵器——碧落沧海珠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

    宴上众门派虽没见过这东西,但主事人多多少少听过碧落沧海珠的传闻,那可是一珠可生澎湃灵脉的上古灵珠啊!如今各系灵脉日渐衰竭的传闻甚嚣尘上,此时灵珠世出岂非更加惹人遐想。

    宴上众人交头接耳议论之声更甚。

    灵珠之事,父亲本就想丹王自亡身取出,尘埃落定后再昭告天下正道,届时灵珠该何时何处安置再出章程。

    可如今灵珠是否存于亡身,丹王能否取出,皆是未知数,更别提后续事宜。但薛灵此时点破的说法,却像无念宫故意隐瞒消息,企图独吞灵珠一般,只会惹人无限非议。

    无念宫本就以处事公允为正道大义自处,若做实薛灵说法,无念宫多年声誉岂非一息扫地,毁于一旦?无念宫岂非越发孤立无援?

    无念宫危矣!

    薛灵用心险恶其心可诛。

    安又宁皱紧了眉。

    恐怕这才是薛灵前来无念宫的真正目的——借传闻中的碧落沧海珠将无念宫推到众人敌对方,借机打压甚至吞并。

    但薛灵向来是骄纵的、跋扈的、不擅心计的、坏也坏的明目张胆、直来直去的草包,何时竟变出几分聪敏的劲儿来了?

    安又宁紧紧盯着薛灵,只觉得越看他的神态做派越觉得有些违和。

    宁父脸色立刻冷下来,也不辩解,只道:“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我看在已故薛掌门的情分上,给你几分薄面,不然别怪伯父无情。”

    守己立刻率一队府兵立于堂侧。

    薛灵歪头看了眼宁父身后府兵,桃花眼却弯了起来,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

    众人还在震惊他竟如此大胆,薛灵却以他以往不可企及之功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匕首放在了安又宁脖颈下,瞬间将他挟持。

    这实力与他以往虚堆出的草包修为截然不同,这一手突袭甚至可媲美中期谢昙。

    一股内府内息运转之力携着铺天盖地的熟悉感迎面扑来。

    安又宁脑子嗡一声,紧绷的弦啪一声断了。

    他呆立一瞬,骤然转头,不可置信的看着身旁有着漂亮桃花眼的薛灵,甚至不顾脖颈锋利的匕首已划出一道血痕:“你!你不是薛灵!你、你是……”

    安又宁如噎在喉。

    薛灵一愣,好像惊讶于眼前人的反应,接着一个大胆甚至可以说荒诞的猜测在他脑海逐渐成型,薛灵敛了笑意,一双桃花眼冷冰冰的看过来,却忽然意味深长的道:“听说,以前那位……”薛灵在他耳边用低不可闻的气音试探确认,“最怕术蚁。”

    恐怖回忆霎时袭来,安又宁就在不可自抑的全身颤抖中看到薛灵一息收了匕首,袖中顷刻爬出密密麻麻的黑色术蚁,一息全数沿着薛灵的手指隐没于他雪白的脖颈之下。

    浑身密密麻麻的啮噬之音成倍的扩大在他脑海,安又宁面无血色,如丧神魂,僵直原地。

    薛灵眼神一闪:“果然是你。”

    一切发生不过瞬息,宁父不知道他二人对话,反应过来已然出手将安又宁夺回,掌下真气隔着衣袍轻轻一击,密密麻麻的黑色术蚁自安又宁衣袍下往下掉,死落一地。

    宴上众宾客反应快的,已然开始往观礼台出口退,反应慢的此时仍呆在原地,似乎不明白场上发展怎么突然急转直下。

    薛灵抢先扬声,师出有名道:“宁宫主这是不打算交出灵珠了?那就不要怪我等不客气了!”

    宁父怒道:“敢伤我麟儿,薛灵小儿,我教你知道什么是后果!”

    再无一丝缓和,双方霎时厮杀起来,观礼台乱作一团。

    宁父将安又宁交代给守己:“带他去找夫人,尽快离开,正道要乱了。”

    守己领命点头。

    宁父立刻面如寒霜的向薛灵而去。

    丹王却于混乱中拉住了宁父:“我瞧这后生厉害的紧,宁宫主还是保全为上。”

    宁父面色微松,却摇摇头:“若我退了,今后又该如何自处?”接着他转头向安又宁处看去,“我让守己带初儿走,还请丹王照看一二。”

    丹王叹口气,没再劝,转身向安又宁处走去。

    宁父霎时来到薛灵眼前,宁父出手,薛灵却丝毫不慌张,甚至都没有出手的意思,宁父方要疑惑,一尊约莫两人高的傀人就飞身而来,嘭一声巨响,挡在了他面前,挡下了宁父这重重一击,二者相击时激荡的罡气海浪一般向四周散去。

    “傀人?竟还是地傀?你背后还有岭南江家助你!”

    宁父眼露惊讶——怪不得薛灵敢如此嚣张,原来除了薛长老实力强横之外,还有世家相助。

    薛灵闻言却不置可否,只好商好量道:“我劝宁宫主还是不要白费力气,我也不过想拿到灵珠而已,只要宁宫主交出来,我立刻走,我们又何必拼个你死我活?”

    “你眼红灵珠,”宁父眼色沉沉,“可惜了,无念宫没有灵珠。”

    薛灵佯作叹息,笑着打了个响指,地傀霎时就向宁父袭来。

    二者瞬间打作一团。

    薛灵目光就向四周乱转,终于于一隅找到了正被掩护着撤退的安又宁等人。

    若有宁父软肋相挟,以宁父护子心切的脾气,这灵珠不交也得交!

    他方识破了对方的身份,他可不能放过这个好机会,他可要好好会会这死而复生的老熟人。

    这内丹不愧是老熟人原生的内丹,他不过使了一使,就被认了出来。不止如此,老熟人的心脏他如今也用着甚好,现下既然已互认身份,他再不上前道声谢,岂非无礼之徒?

    薛灵肆无忌惮的向安又宁走去。

    “他遭了刺激,神魂动荡,得快点让他回去静养。”丹王一边扶着安又宁往后退,一边对掩护着他们边打边退的守己道。

    守己显然全副心神都在应对敌人的攻击,并没有听见丹王的话。

    丹王无奈叹息一口气,扶着安又宁退的速度更快了些。谁知正退着,突然从斜刺里钻出一个人,于混乱中几步疾行来到他们面前。

    “云敛君传信过来了!”雪音着急的一把薅住了安又宁的胳膊,着急道:“少主,云敛君的信!”

    安又宁浑浑噩噩间,突然被雪音薅住凑近耳边高声,牙关一个打颤,竟缓回了些心神:“什么?”

    雪音见他神思归属,忙道:“云敛君派急鸽来,信上说,那薛长老一直与他们避招周旋,明心宗进他便退,明心宗退他又进,反复纠缠,明显行拖延滋扰之事,恐怕有诈!但他实在脱不开身,若无念宫这边遇险事,让我们劝宫主先退!”

    安又宁在雪音说话间,看着周遭混乱已然逐渐清醒,此时听闻,乍然回神方才薛灵之事,头皮立刻炸了。

    怪不得他总觉得薛灵不对劲,鹤行允的调查也只是稍显异常,原来早已有人李代桃僵——那人哪是什么薛灵,分明是白亦清!

    白亦清惯常善于伪装的,不怪鹤行允无法发现更多,若不是今日薛灵用他前身内丹漏了馅,他恐怕也只会轻描淡写的以为薛灵只是有点不同以往的反常罢了。

    他明明记得薛灵死在蜃境,他的记忆没有出错,一切都是白亦清捣的鬼!

    可纵使如此,白亦清怎么敢一下同时惹上明心宗和无念宫的!

    典礼刚开时,白亦清没有来,却在鹤行允方为了宗门离开之后就出现,这时机未免过于微妙。

    鹤行允说薛长老明显的滋扰拖延……白亦清方才又张口闭口都是碧落沧海珠……

    电光火石间,安又宁骤然反应过来——若白亦清一开始的目的就是无念宫不是明心宗呢?

    白亦清……这是在调虎离山!

    这非常符合白亦清一贯狡诈的个性。

    想通这个关节,安又宁再抬头看一眼当前混乱处境,想到雪音说鹤行允让他们先退再说,他眼下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而且相比名声地盘,他认为人才是最重要的,无论是家人还是亲友。于是安又宁当机立断,准备按鹤行允说的办。

    安又宁开始寻找宁父的身影——既然要退,那便一起退,断没有只他一人走的道理。

    “是在找我吗?”

    无辜中却带上了几分戏谑的声音响起,安又宁一凛,手握利剑的守己立刻就挡在了他面前。

    白亦清踢开脚下挡路的尸体,走到安又宁面前,突然一笑,颇有些阴阳怪气道:“不像底层的蝼蚁,有些人还真是福大命大啊!”

    安又宁严阵以待,却不愿意和他打哑谜,开门见山:“我知道你想要灵珠,装灵珠的亡身就在无念宫内,我带我的人走,整个无念宫都让给你,你叫你的人停手。”

    “让?”白亦清一愣,眼底精光一闪,渐起玩味,“好啊,所有人都可以离开,不过——你要留下。”

    雪音怒道:“你不要欺人太甚!”

    白亦清道:“公平的交易,你家少主若不留下,我找灵珠怕都要些时日——不答应就算咯!”

    安又宁咬牙道:“我等玉石俱焚,你又能讨得了什么好?”

    “装什么?”白亦清桃花眼眯起来,“都是旧相识了,你不是向来心软,你忍得下心?”

    白亦清道:“况且都旧相识了,你不打算同我叙叙旧?”

    “我与你没什么旧好叙,”安又宁抬眼,看到不远处宁父与一个巨大傀人打的激烈,愈发担忧,终是心一横道:“我答应你。”

    “万万不可!”丹王突然出声道,“宁宫主让我护你,就算拼了我这把老骨头,我也不会把你交到他人手上。”

    守己与雪音虽没说话,也是拱卫在安又宁身旁,显然并不同意白亦清方才所说。

    丹心派向来以丹药闻名,修为功法上平平无奇,守己与雪音修为称不上高深,白亦清用了他前世的内丹,方才出手之时安又宁就已大约摸清他的实力,若动起手来,怕这三人都不是白亦清的对手,何必再添无故之伤。

    安又宁拦下他们三人,上前一步道:“我答应你。”

    三人还想再做阻拦,白亦清已身法迅疾的将安又宁拉了一个趔趄,从三人身后带了出来。

    白亦清就轻嗤一声,在安又宁耳边嘲笑道:“还是这般好拿捏的软性子,安又宁,你真是一点没变啊!”

    安又宁咬牙,默然不语。

    白亦清看他一眼,立刻带他几个跳跃,就来到宁父与地傀打斗之地。面对非人之物,时间一长,宁父终是力有不逮,渐渐就落了下风,袍摆破损,偶现吃力。

    安又宁跑前几步回头,焦急道:“快让那傀儡停下!”

    “好啊,”白亦清笑道,再看向场内却是眼光一凛,高声道:“宁宫主,若你再不认输,我就杀了你的宝贝儿子!”

    宁父分心,立刻遭了地傀一掌,吐出血来,却还来不及喘息,地傀下一招攻势就立刻袭来,宁父不得不立刻硬提血气,躲过这一击。

    安又宁脸色一白,不可置信道:“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白亦清嗤笑:“你很意外?”

    “谁说我要守约?”白亦清眼底冰冷,“灵珠我要,无念宫势力我也要!既然要收割无念宫,你父亲作为无念宫之首,连同你以及你们的忠实拥趸,都要必死无疑!”

    “是什么给了你错觉,让你觉得你有资格和实力与我交易?”白亦清内府内丹运转,他手中匕首霎时灌满内息罡气,他一步一步的逼近安又宁,“你知晓我的真实身份,我又凭什么要放了你!”

    “白亦清!”安又宁霎时在袍袖下拉出腕上的绞金丝,他在赌,赌对方的轻视,赌一个出其不意,“你就不怕终有一天你的真实身份暴露,薛氏长老杀了你!”

    “你以为他不知晓?真是天真。”白亦清神色古怪,“不过是一场合作,各取所需罢了。”

    “难道你忘了我曾说的?”白亦清若闲庭信步,下一息匕首却已刺向安又宁颈边跃动的脉搏,又疾又狠,“我要将所有人踩在脚下,我要所有人对我俯首帖耳,我要的是——这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势!”

    在匕首即将刺入皮肤的那一瞬,安又宁以迅雷之势扯开锋韧的绞金丝,双手迅疾向上,一拧一扯,匕刃堪堪被拉斜,躲过了他的脖颈,刺向他颈后发丝,一缕青丝即断飞散。

    一击得手,安又宁立刻用绞金丝的韧劲缠紧匕刃,向后疾退,意图让白亦清匕首脱手。

    白亦清眼底惊讶之色一闪而过,不过他如今毕竟已是有了内丹修为之人,反应比安又宁快的多,他立刻顺势松手,安又宁不由一个趔趄,白亦清前趋伸臂一拉安又宁腰带,安又宁立刻随之回转,白亦清另一手就已拔了头顶又细又长的尖锐发簪,直刺安又宁随惯性回转的心脏。

    白亦清动作太快,以安又宁目前的修为根本来不及躲开,他手中的绞金丝此刻又被匕首所占无法还击,显然已成砧板鱼肉,唯有闭目等死。

    安又宁不甘心。

    这一刹那,安又宁愈发觉得愧对宁父宁母,自他重生后,他仿佛没给双亲带来过一件好事,全是灾厄。

    如果他的死能换来双亲的安稳就好了……他愿以自己的死换回双亲的生!

    汗珠滑落入安又宁眼睛,蛰的他眼睛生疼,泪眼模糊之下他只觉得眼前一片恍惚的白……突然有一缕暗色出现在视野。

    眼角泪水滑下,安又宁视野再次清晰起来——一身鸦色广袍于狂风烈罡中猎猎作响,待再近些,就看到那人覆着一副鬼莲面具,手持长剑,于长空劈风而来。

    安又宁反应过来时,就已被人携入怀,脸颊被那人银色发丝拂过,漾来一阵雪松冷香,相触之处尽是丝丝麻痒之意。

    “来着何人!”白亦清竟未得手,登时警惕。

    来人的声音如他银发雪玉凝霜,面具下的眼觑向白亦清像看一个死人:“魔域,莲。”

    第76章 076

    这人发丝上的雪松冷香, 与鹤行允好像。

    这种时刻,安又宁本不应该想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可若有似无的香气令他脑子下意识作出了反应——这人襟怀宽厚, 他贴的极近, 在这种淡淡的冷香下, 他又隐约闻到了似被遮掩的一丝若有似无的苦涩药香。

    这位是最近在魔域异军突起,眼看着就要登至尊之位的人。

    白亦清肉眼可见的紧张戒备, 失笑一声:“魔域大名鼎鼎的莲君,怎么有空跑正道上管起闲事来了?”

    鬼莲覆面的人却不理对面问话,反而低头看向怀中之人, 冷声道:“跟我走。”

    安又宁在莲君说话间已然离开对方的怀抱, 对方眼神一沉, 安又宁没看到,他向宁父方向快走几步, 眼看着宁父有些支撑不住, 他章法大乱,竟向正魔立场不同的初见者求助道:“求你救我父亲!”

    白亦清听的眉头一拧,极快的瞥一眼宁父那边,又警觉的看向眼前的魔域莲君。

    魔域莲君身形却未立时发动, 白亦清看到他向着安又宁走近一步, 又停下, 一时摸不清他的意图,又怕他像初时发动攻击, 自己会毫无还手之力, 便不动声色的向地傀处退。

    白亦清就看到那莲君缓缓转过目光来。

    白亦清汗毛炸起, 极速后退大喊:“地傀!”

    几乎在白亦清出声的同一时间,那莲君就身形一闪, 来到他面前,五指成爪,抓向他脖颈。

    地傀闻声得令,在一掌打退力竭的宁父后,飞身而去。

    眼前突现庞然大物,莲君立时将爪改拳,一拳轰上了对方的腹腔,地傀光滑的木制腹部以劲击处为起始,裂开了道道不规则的细纹。

    白亦清额上的汗立时滚下来。

    难道今日要无功而返吗?

    他眼神十分不甘,又恨恨然的看向对面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

    变故突起。

    那莲君一击后,并未即刻再次发动攻击,反而默然一瞬,在安又宁扶着宁父方走到他身后时,俯身捂唇闷咯出一口血来,鲜红的血液顺着他指缝流下来。

    安又宁吃了一惊,迟疑上前:“你、你没事罢?”

    谁知他方问出口,那莲君极快的瞥一眼一直观察他们这边,伺机蠢蠢欲动的白亦清,下一息就毫无征兆的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力气大的犹如巨钳,莲君嗓音越发沉冷:“跟我走。”

    白亦清眼神一直胶着此方,登时扬声:“地傀!去!”

    白亦清想趁虚而入!

    电光火石间,安又宁甚至都来不及说话,就觉眼前一花,后颈一痛,他两眼发黑天旋地转,耳边只听得一句父亲模糊的疾呼“快走!”,就霎时失去了意识.

    安又宁意识不知浮沉几何,于混沌中清醒之时,睁眼就看到了头顶承尘上的草木卷纹。

    ——这是安又宁在魔域四方城熙宁院居住时,从不曾换过其他纹样的室内床帐。

    安又宁一时竟分不清前世今生,今夕又何年。

    后颈的隐痛唤回神志,安又宁豁然坐起——他怎么晕过去了?父亲他们又怎么样了!

    谁知坐的猛了,眼前又开始阵阵发晕,几欲作呕。

    他缓了缓,这才抬目看向四周——无论物品还是陈设,无一不与他熙宁院的居所相像……不,更准确的说,此间内室简直与他熙宁院如出一辙。

    安又宁大惊。

    他立刻掀被起身,欲绕过内室屏风往隔扇门去,却在即将要跨过内室屏风之时脚腕骤然一紧,差点摔倒。

    安又宁立刻扶住屏风稳住身形,视线就顺着腿向下看去,就见他右脚脚腕上,竟不知何时被人系上了一圈细细的锁链,隐在柔软的袍角下,闪烁出暗金色的冷光。

    那锁链另一头与床尾柱脚紧密相连,随他走至室内屏风的动作拉扯成一条微微垂沉的细线。

    安又宁冷汗霎时爬满后背。

    ——这是怎么回事?他已经成了阶下囚?

    可地点不对,若白亦清捉了他去,还允他活着,他此时也不该能在内室好好躺着,该在牢狱中才是。

    况且这内室简直就是另一个魔域熙宁院!

    ——是他前世居住半辈子、能给他带来一定安全感的地方。

    白亦清绝不会花这么大的功夫,还是为了他去做这些毫无意义之事。

    那……安又宁扶着屏风细细的喘着气——难道是那个莲君带走了自己?

    安又宁下意识反手抚摸上自己后颈——当时他与自己离的最近,他恰有机会出手,是他打晕了自己,把自己带到了魔域?

    如今谢昙已死,魔域格局变动,他尚且未曾打听过,故不知这后起之秀莲君在魔域是何等地位,但看白亦清的反应,至少也是一城之主。

    莲君若是占了四方城,继而占了城主府,再将自己带到熙宁院,似乎也没什么稀罕。

    只是他与这莲君非亲非故,为何他要插手将自己掳来,莫非也是为了那碧落沧海珠,想以自己这个无念宫少主为柄?

    可无念宫遭无定派强攻,如今大概已易主,莲君捉自己来当把柄,岂非无用?

    安又宁猜不透这莲君想法,一时只觉心乱如麻。

    莲君捉他的目的,安又宁既猜不透,便也暂时先抛诸脑后。如今他既已身在此处,不知父亲是否也同样被莲君捉来?先出狼窝,又进虎穴,处境前后变换,安又宁一时也不知是好是坏……

    安又宁担忧父亲,又见四下无人,便也不想再浪费时间,准备用手腕上的绞金丝将脚踝锁链割开,伸手一摸,双腕却空空如也,哪里还有那只平日里金丝镶嵌伪作装饰的绞金镯?

    安又宁心下吃惊,最后的自保手段丢失,难免还是有些慌张。

    外间隔扇轻微响动,有人进来了。

    安又宁立刻回身,快速躺回床上,闭上眼睛。

    一切未明前准备敌不动我不动,随机应变。

    脚步声绕过屏风渐近,安又宁就觉身侧床榻被褥微陷,他克制住紧张,岿然不动的装睡。

    安又宁闭着眼睛,却仍能感觉到面上灼热——那是被人细细注视的目光。

    室内寂静,来人突然一声轻笑:“醒了就别装睡了。”

    安又宁心下一紧,装作没听见。

    雪松冷香突然笼罩,安又宁闭着眼睛正不明所以,来人就冲他耳垂轻轻吹了口气。

    安又宁背脊上的汗毛霎时炸开,他登时睁眼,撑身后退,震惊又警惕的看着眼前俯身的人。

    来人缓缓直起身子,面不改色:“不装了?”

    安又宁这才回过味儿来,察觉眼前人的故意逗弄,顿时尴尬:“多、多谢莲君相救。”

    莲君方微微挑了一边眉尾,正要说什么,忽脸色一变别过头,手背抵唇咳嗽起来。

    他身子不大好的模样,虽骨骼宽大,却有些过分瘦削,倒显得他织锦衣袍下空荡。

    安又宁微微蹙眉,试探着上前,慢慢伸出手,轻抚他背脊,帮他顺气:“你不要紧罢?”

    安又宁手掌感受到因咳嗽透背而出的震动,眼前人似有察觉,豁然微顿下似乎想强忍,奈何全力忍耐下也不过是变成了一阵震动愈烈的闷咳。

    安又宁绕过他下床,到旁侧桌案倒了一杯茶一手递给他,一手再次放在他因咳嗽微俯的背脊上继续帮他顺气:“缓口气。”

    他脚踝上细长的冷金色锁链,就随他此番动作在室内清泠作响。

    莲君视若无睹,只接过茶水,茶水杯缘水面随他手臂震动微荡,待他小口辍饮数次后,咳嗽才渐渐止息。

    莲君鬼莲面具雕镂手艺下透出的颊面之上,那隐约的病态殷红也逐渐缓和,苍白如初。

    安又宁识趣的收回那只顺气的手。

    “失礼了,”莲君将白瓷茶杯放到床头桌案处,目光转过来,“多谢。”

    安又宁担忧父亲的状况,不愿再与之虚与委蛇,直接道:“你救了我,你我之间没这许多虚礼,敢问莲君,我父亲如何了?是否也在此处?”

    莲君有些遗憾的模样:“只来得及带你走。”

    安又宁心下一突——也就是说父亲落到了白亦清手上!

    安又宁脸色一白,转身就向外跑:“父亲危险!”

    莲君的声音同安又宁半摔在地的“咚”声前后响起:“等等……”

    安又宁脚踝处因猝不及防的向前挣动,猛然绷紧了锁链而剧痛,脚踝一圈登时红肿。

    他心中太过着急,一时竟忘了自己还被拴着!

    安又宁疼的“嘶”一口气,下意识弯下了腰,不过片刻,他曲着腿坐在了地上,抱着自己的脚踝,捂揉起来。

    他方才为了给莲君缓解咳嗽,没想那么多就下了床倒茶,当时便没来得及穿鞋,此时便仍光着脚,此番一瞧,倒有些可怜模样。

    莲君来到他身边,蹲身看他:“令严是无念宫主,白亦清又想要碧落沧海珠,他不是傻子,你双亲活着他才能有利可图,至少目前二老性命无碍。”

    “倒是你,”莲君言语逗他,目光转向安又宁红肿的脚腕,神情却透出相矛盾的一本正经,意有所指道,“莽撞的像只跳脚兔,可怜巴巴,虽是……不乏可爱。”

    他面色无动于衷,言语却活泼挑逗,无端让人觉得……几分诡异。

    安又宁急于求证,已分不出心去顾对方的不对劲儿,自动忽略了他后面一句话,眉眼焦灼道:“你怎么知道白亦清是如何想的?他就是个疯子,无念宫他都敢要,他还有什么……”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登时瞪大了眼睛,说话都有些结巴了:“你、你你,你知道薛灵就是白亦清!”

    “也无甚惊讶,”莲君本还算温和的眼神忽如寒冰,漆黑的瞳孔深处便隐约透出一点冷金的疯狂,他语气骤然冷淡,“我与他还有好多账要算。”

    那点冷金令安又宁胆寒,无端让他想起蜃境中那只强大的上古蜃兽——那蜃兽就有着这么毫无感情、视人若蝼蚁的冷金瞳眸。

    莲君再次看向安又宁时,瞳孔深处的那点冷金却倏忽退却,快的仿佛是安又宁的错觉:“你双亲与丹王交情匪浅,留着你父亲作胁,丹王才会老老实实办事,白亦清既然想要那灵珠,自然不敢胡来,倒是你这只小兔子,在此处跳脚也无用……”

    安又宁对双亲处境略略放下心,登时却又心头火起,打断了莲君语气平静的怪异调侃:“跳脚兔子不兔子的,莲君也不用如此阴阳怪气,初霁以为,关心则乱还算人之常情,难道莲君就无关心在意之人吗……”

    莲君话被打断,没有生气,眼神倒浮起几分不明所以的惊讶,似乎不明白安又宁为何生气,似又随安又宁的话思及到什么,垂睫沉默片刻,反而言语诚恳:“哦,抱歉,是我言语冒犯。”

    安又宁闻言,倏忽冷静下来,毕竟现在还在人家的地盘上,只眼前莲君的反应倒又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言语一顿,语气顿时又逐渐和缓下来:“莲君救我出困境,是我太过着急了……”

    无论是与鹤行允如出一辙般的雪松冷香,还是对他语气平静却又透出几分诡异的言语逗弄,又或是他自苏醒脚腕上就多出来的奇怪锁链的禁锢,抑或如今对他甚至称得上温和的说话语气,这莲君行为举止总是透出几分诡谲的矛盾,古怪极了。

    安又宁摸不透眼前人对自己究竟抱着是何态度,不由话锋一转,试探道:“……不过你我毫不相识又非亲非故,不知莲君为何救我至此处?”

    莲君似乎愣了一下,接着缓缓道:“做客。”

    世人向来无利不起早,安又宁想过这莲君是否是想从他无念宫少主身份下手,从而得到些什么,抑或拿他要挟父亲,得到无念宫些什么,只不过时机赶的不巧,正是无念宫破之时,这莲君出手有些晚了,因此他还担心这莲君会不会觉得做了赔本买卖,到时再恼羞成怒,折磨他撒气……

    安又宁想了这许多,却切切实实没有想到,对方的回答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做客”……

    他结结实实的愣住了,眼神是遮掩不住的惊讶,好半天才似找回自己的声音:“做……做客?”

    莲君目光平静,语气平淡:“嗯。”

    安又宁觉得离谱极了!

    费了这许多功夫,他甚至身子瞧着不太好还在无念宫咯了血,结果只是邀请自己来这里做客?

    这莲君别是在耍弄自己罢!

    安又宁双手捧起脚腕细链,眼睛一眨不眨的看向眼前莲君:“做客?”

    莲君却只瞥了一眼那锁链,面不改色,目光平静的看他,甚至安抚似的连语气都轻了几分:“做客。”

    安又宁代表危险的敏锐直觉倏忽哒哒作响。

    莲君整个人看起来从始至终都十分温和,却像极了遮掩了黑暗汹涌暗流的平静湖面——这种平静不是真的平静,而是在极致平淡下遮掩着极致压抑着什么。

    平静温和是怕吓到猎物才作的伪装。

    危险。

    在莲君望过来的一刹那,安又宁意念一闪而过,快的差点抓不住,但那种被当做猎物抓住,呼吸骤停的感觉却仍强烈的存在。

    明明对方没有表现出任何压迫感,甚至对待他温和的有些春风化雨,安又宁却直觉出了对方那股压抑骨髓却云淡风轻的平静疯感。

    这种敏锐的直觉激起了他一身鸡皮疙瘩,安又宁忍不住不住打量对方,在看对方至少目前瞧着还算情绪稳定后,心下微松,思虑半晌,还是大着胆子试探着说了一句:“别和我说,这就是莲君的待客之道?”

    他本以为眼前人会厚着脸皮承认一句“是”,谁知他却沉吟一瞬,忽又没头没尾的道:“你会跑。”

    安又宁有一瞬没反应过来。

    反应过来后,安又宁却更觉费解了——这莲君竟然怕他跑?

    虽然他确实打算跑来着,任谁被抓不会跑啊?

    不过话说回来,自己人都在他手里,这莲君瞧着虽身子不大好的模样,实力却还是强悍的,他怎么会怕自己跑啊?况且退一万步来说,若真的怕自己跑,按一般人的办法,不是把人投入牢狱会更稳妥吗……

    ——这莲君也太古怪了。

    安又宁平静下心绪,慢慢镇定道:“莲君的待客之道特别,莲君的担忧也确实不假——我确实想走,只因我担忧双亲安危。承蒙莲君相救照拂,我并不敢耽搁太久,还望莲君成全。”

    安又宁想糊弄他放自己走,继而想办法前去营救双亲。

    莲君鬼莲面具下眉毛微动,似乎皱了起来,半晌却没回应安又宁的话,只站起了身,看着他又慢吞吞的道:“我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嗯?这就走了?

    这就是拒绝自己了?

    他这就……聊崩了?

    安又宁行动快过语言,他立刻随之起身,大着胆子一个疾步挡在了莲君面前,顿了顿才道:“莲君莫急……”

    莲君比安又宁高一个头,倒是与谢昙身量相近,此时挺拔的站在安又宁面前垂眸看过来……安又宁甩了甩脑袋,摆脱忽然而至的黯然情绪,将谢昙相关在心底重新掩埋,抬眼看向眼前人,稳了稳心神,正色道:“不如你我做个交易,你放我走,算无念宫欠你人情,日后你在魔域若是有需要,无念宫虽不能明着相帮,定也会暗中相助,你觉如何?”

    莲君眉头却似乎皱的更紧了,接着就是一副你真把我当傻子啊的眼神。

    安又宁终是没顶住压力,心虚的缓缓垂下了眼眸。

    他承认自己确实是在给对方画大饼。

    毕竟如今不仅是他,双亲在无念宫都自身难保,他知道倒也不是眼前人瞧不起自己,若只靠自己一人力量,想救出双亲都难,更别说夺回无念宫,遑论后续所谓的无念宫欠人情相还之事……

    安又宁颓丧极了,可他也真的是没有办法了,他出去了说不得还能找鹤行允商量下对策,早日将双亲救出,依白亦清的品性,他在这里多耽搁一分,他双亲定要多受一分的苦。

    他真的很着急,着急到慌不择路。

    才会说出这么一个让对方一眼看透无法实现的拙劣承诺。

    一双大手却忽在自己头顶处轻轻拍了拍,安又宁诧异抬眼,就听莲君道:“不必担心,我会帮你救人。”

    安又宁第一反应却不见喜,反而愈加迷惑——这么矛盾古怪又危险的人,又如此相帮,到底是图的什么?

    他之所图,自己是否又能支付的起?

    终究不知对方打的什么算盘,与之又不熟稔,安又宁心中难免又升戒备,便也这般试探着相问:“莲君若真能如此相帮,我不胜感激,只不知莲君要什么?”

    莲君却在他面前诡异的沉默了,只鬼莲面具下的一双眼,定定的一直瞧过来。

    安又宁起初还算沉得住气,片刻后却被这双灼热的双眼瞧的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他忍不住干笑了下,故作轻松的微别开眼,鼓足勇气故意玩笑道:“莲君这般,别是看上我了罢?”

    随之而来的是压抑的沉默。

    安又宁心下一惊,自认自己还没有自恋到如此地步,可对方不接招,倒让人更觉尴尬。

    不过刹那,安又宁整个人都烧了起来,耳尖血红欲滴。

    安又宁想缓解尴尬,却不想竟与对方同时出声。

    ——“开个玩笑……”

    ——“嗯。”

    安又宁陡然收声,脸红褪至苍白,震惊且怀疑至极的看向对方,一时之间猜测纷纭,竟不知能再说些什么……

    莲君垂睫片刻,这才忽又语气平静,驳回自己之前的话道:“开个玩笑。”

    这个玩笑的威力反弹到自己身上,安又宁才觉一点都不好笑,不禁垂眸掩下眼底讪讪。

    气氛霎时又莫名诡异尴尬。

    还是莲君再次开口:“我会助你,我有想要的东西。”

    他自觉将话已经讲清楚,再次启步向外走去。

    安又宁一愣,心底却松一口气——人行事有所求才是正常。

    眼看人就要走至屏风处,安又宁咬了咬牙,还是不死心的再次拦在了他面前,似是最后一搏:“真的不能放我走吗?”接着在莲君眉头还没皱起来时,又忙退而求其次,语气软软道:“既然我不能离开,但我实在焦虑,莲君可否将我的绞金镯还我,那是我母亲亲手送我的东西——教我手中有个念想,心里安稳。”

    莲君眉头舒展,这次倒是答应的快:“稍后我派人送过来。”

    他话音方落,安又宁心中一喜,还未来得及出口道谢,隔扇外忽就传来莲君下属催促之音:“尊上,何城主来了。”

    莲君应了一声:“我知晓了。”

    “我会派人来侍候你,”莲君忽转眼看了下他脚腕上那条长长的暗金色锁链,淡淡道,“不会不方便的。”

    安又宁想说的话霎时噎回了肚子里。

    莲君扬长而去,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就有一个眉目周正的小厮被派了过来,他也确实带回了安又宁心心念念的绞金镯。

    可令安又宁意想不到的是,绞金镯还是那个绞金镯,绞金镯中空内所藏的绞金丝却不翼而飞!

    他虽收到了绞金镯,却也只是剩了个空壳子,这下绞金镯反而真成了个装饰品了。

    安又宁沮丧自己想利用绞金丝走脱的打算落空,却又不解他这镯子作为武器向来隐蔽的很,莲君之前与他又没见过,又是怎么察觉其中蹊跷的。

    他认真回忆了片刻,这才想起来,虽他们之前未曾见过,但白亦清将自己逼入绝境之时,自己用绞金镯下了白亦清的匕首,虽不过一时片刻,那莲君定然瞧见继而记得了。

    失策。

    安又宁如今寄人篱下,又受制于人走脱不得,加诸不知莲君承诺救他双亲是否戏言,纵心如油煎也没办法,只能不停地自我劝解,一定会有办法伺机逃出的。

    好在被派来侍候他的小厮虽然话少,但对于外界时局,只要他问,那小厮便会不遗余力知无不言。后来知晓了他习惯,那小厮更是每日不用他开口,只要他醒来,就会开始讲当日最新时局。

    一晃已三月有余。

    安又宁无法走脱,又在这漫长的三个月听到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新消息,愈发有些按捺不住,再加诸莲君时常莫名古怪的行为,他亦差不多失眠了快三个月。

    白亦清控制了无念宫,果然以无念宫夫妇作胁令丹王尽快剖出灵珠,并将无念宫灵珠之事广为告知,并放言天下,若得灵珠,必将灵珠生之灵脉与与天下正道共享,广邀天下门派入他麾下。

    这招十分好使,灵珠出世,又临现有灵脉日渐枯竭消息甚嚣尘上,为了获得灵脉资源发扬自家门派,虽无定派从前干出过因灵脉迫害同道的劣迹,如今亦肆意吞并同道行事不正,灵珠一事又还未曾落得实处,众多门派也被一一招揽,唯恐以后被落下,争不上这一杯羹。

    尘世中不太在意派系势力,众多实力比一派之首都要高些的散修大能,听闻此消息者也陆陆续续过来凑了这热闹,被无定派恭恭敬敬迎进了宗门,做了客卿长老。

    丹心派掌门在白亦清手里,丹心派本就战力不足,又投鼠忌器,便向芙蓉派及明心宗发帖求助。

    薛氏长老虚晃一枪明心宗后回了无定派驻守的无念宫,鹤行允与在宗门的年轻子弟辈曾想潜入无念宫救人,奈何白亦清将无念宫布置的铁桶一块,未曾成功。

    芙蓉派自关闭山门后,门内长老本要明哲保身,掌门静持却觉唇亡齿寒,强硬的应了丹心派的求救。

    明心宗与芙蓉派牵头,联合不愿归于无定派势力的其他大小门派,以无定派其心不正,其行不端开始了讨伐,与无定派所在势力开始了长时间的敌我拉锯。

    同一期间,魔域同样内乱不断。

    果如安又宁所料,莲君先后占据了四方城、襄德城,那性情变化不定的何北望见势倒是率城归顺,魔域五城,莲君初出茅庐便已占下三城,声名鹊起。

    莲君手段据说十分狠辣厉害,不过短短这一月,就将原来的魔域左使左玉同斩杀于玉同城城墙之下,首级挂上城楼,立威示众。

    如今,魔域不属莲君麾下之地唯剩双卢城与中心魔宫,魔域众人却似乎就已认定莲君实力,攻下这两地不过早晚的事,心中便早以其为尊。又因想区别于早前魔君,便对莲君尊称“魔尊”。

    安又宁却想,自己并非魔域众人,从不开口称其“尊上”。早前侍候的人对他直言“莲君”还诚惶诚恐,后来上面似乎嘱咐了他什么,侍候之人每每便不再多想、不再多看、不再多言,除了安又宁每日惯例问询,愈发做一个移动的沉默木桩。

    据小厮说,安又宁住的确实是四方城府的熙宁院,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他心头一时复杂难言。

    可纵使这本就是他住过的地方,他如今住着,却着实难受憋屈又夹杂着难言的羞赧恼怒。

    这一月来,他被困囿于内室屏风后这一方天地,从未有机会踏出房门一步。一切都是侍候他的那个小厮照料,安又宁只觉自己仿佛断手断脚,成了个残废。

    尤其是在来魔域的第二日,莲君不知发什么疯,突然搬来与他同住。

    莲君将自己行卧之物安置在内室一张贵妃榻上,与安又宁睡榻之间仅一张屏风之隔。

    安又宁受制脚腕锁链,最远也就只能走到屏风这面尽处,虽无法窥视屏风那面,但二人相处一室,又离的极近,但凡有一人翻身,另一人不用特意听,就能察觉响动。

    安又宁极其不自在,加诸吃喝行卧并不自如,只觉莲君此举是令人不适的恶意窥探,令他异常恼怒。

    安又宁不理解莲君此举,不由发问,莲君却隔着屏风喟叹一声,良久却只莫名其妙的回了一句“你这里,我睡得着觉”,此后再不解释。

    安又宁却更觉诧异费解,他二人不过萍水相逢,这话作何解,又从何而来?

    还不等安又宁想明白,他就因莲君夜里的诡异行为开始睡不着觉了。

    第77章 077

    起初安又宁并未发觉异常, 直到有天夜里他口渴醒了。

    他眼睛半睁不睁正迷迷糊糊的,就觉床边笼罩了一团一动不动的阴影。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僵躺着, 透过眼睛的缝隙去看, 分辨了好半天才发现是魔域莲君。

    莲君穿着单薄的中衣, 脖颈连接锁骨处却覆盖着一圈鲜红灼灼的阵痕,如流淌燃烧的血烬不断运转。这圆阵纹路太扎眼了, 安又宁前世对阵法还算有所研究,此阵却并不常见,他想了半天也没法确定是何作用。

    倒是和一些封印转化的法阵有点像。

    这圆阵画到人身如此紧要处, 莲君日常还惯着高领衣襟, 这怕不是他的一个禁忌!

    让他知道自己知晓了他的秘密, 还不知要惹出什么祸事来……

    安又宁不由呼吸更轻了。

    等了半晌,床畔之人却仍一动不动, 安又宁等的心焦, 不由心下疑惑,忍不住小心翼翼的再次拨开一个眼缝望过去。

    除了鲜红灼灼的法阵,深夜里最亮的还属对方那双眼睛。

    安又宁唬了一跳,他和对方四目相视, 本以为自己暴露了, 却不想有夜色打掩护, 对方只眉头微微皱了一下,瞳孔深处就迸发出一线淡漠的冷金, 微微俯身仔细向床榻上的他看去。

    安又宁好歹绷着没动, 小心收回探视的目光。

    他现在可以确定, 自己之前看到的不是幻觉,这个莲君瞳色深处是与蜃兽相同的毫无感情的冷金色。

    床边这个莲君不太正常!

    似乎是验证安又宁的想法, 莲君忽然伸出一只手,淡漠神情下的手指却是温温柔柔,轻轻抚摸描摹起他的眉眼。

    安又宁霎时寒毛直竖,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前世的经历,安又宁对别人摸他眉眼异常敏感——他心如擂鼓,眼前人别是在想怎么取他的眼睛罢!

    莲君却只是抚摸,眼神追逐着手指,似乎摸不腻味又不知疲倦一般。

    摸得安又宁都快再次迷糊起来,却都未曾罢手——安又宁这才后知后觉,原来他想多了,莲君目的并不是他的眼睛。

    可若如此,莲君深夜反常的在他床边做这些又有何意义?若说莲君没有企图,这也太奇怪了!

    怕不是有病!

    安又宁忍不住在心里默默给他重新下了定义。

    等熬到天边一丝暗青色的光线透窗而过时,莲君才收回细细注视他的目光,罢手回转屏风后的贵妃榻上,歇下了身。

    徒留安又宁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自从这夜发现莲君的异常,安又宁自此后夜里再没敢睡过安稳觉。

    因此,他也发现,昨夜情况并非偶然,除了月中那四五天,莲君会例行不来熙宁院之外,其余时间但凡入夜他入睡之后,都逃不过莲君目光与手指的双重荼毒。

    起初安又宁十分不习惯,虽闭眼仍觉莲君目光有如实质,让他压力倍增,如芒在背,尤其再配合上莲君冰凉的手指,搅得他一颗心七上八下不得安宁。

    可随着夜夜时间的推移,安又宁竟渐渐地有些习惯了,习惯到可以忽视那饱含他看不懂深意的沉重目光,甚至连莲君粗糙冰凉的手指划过他皮肤引发的战栗,他都习惯了忍耐。

    每每此时,安又宁脑子里总会蹦出很多凌乱的漫无目的的想法。

    例如通过这些日子的接触,安又宁发现莲君除了身子不大好,平日入夜都要喝一盅他不明药效的汤药外,实际与谢昙的生活习惯有些相像。安又宁此时也才反应过来莲君身上除了雪松冷香外的微苦药味从何而来。

    谢昙是因为洁癖,所以总习惯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甚至戴着手衣连指缝也没机会露出。莲君虽没有这般严苛,日常却也是将自己包裹的比正道某些教规严苛的门派着装还要严实,与魔域大胆热烈的异域着装丝毫不符。

    高领尚且可以说是他为了遮掩脖颈法阵禁忌,重叠规整的衣袍明显就是个人着装习惯了。

    不过安又宁倒是从没见他穿戴过手衣,只不知为何,他一双手却总是伤痕累累,虎口与五指根部又是持剑之人特有的茧,因此他用手掌轻轻抚摸安又宁的肌肤之时,粗糙的手与细腻的肌肤若即若离的摩擦,很难不带起他一阵又一阵的生理性战栗。

    好在莲君并非每夜都会如此,有时会什么也不做,只是坐在床边,目光默默地注视向他,一看就是一夜;有时又似乎会对他的发丝莫名的异常着迷,会用手指顺出细细软软的一缕把玩,那时他令人发毛的温柔目光,便会随着指尖来回轻柔的摩挲而微动;有时又会极低嗓音的自语自斥一些安又宁不明所以的低语,严重时会仰首闭目,似在压抑克制什么,神志不是很清楚的样子;更有甚者有次直接吻上了他柔软的发缕……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无一不透露出莲君是个不折不扣的让人捉摸不透的古怪疯子。

    安又宁夜里睡不好觉,白日里自然精神不济,好在白日莲君不常在熙宁院逗留,也未曾发现他的异常。

    不过莲君白日里小憩之时,不知为何似乎十分喜欢逗弄他,莲君的逗弄和鹤行允与他日常相处时的那种逗弄却不太相同,安又宁刚开始甚至以为他的逗弄是阴阳怪气是在讥讽自己,后来发现他竟是认真的……安又宁沉默了。

    莲君身上这种他不太理解的风趣,逐渐让他察觉出对方的刻意,这种刻意又更像一种有意为之的模仿,只不过似乎哪里搞错了关节,显得有些莫名的稚拙。

    就像初见时莲君的玩笑,只让他觉得古怪。

    安又宁不想触怒莲君,继而惹祸上身,是故缄默不言,维持着双方的体面。

    他与莲君就微妙的维持了一种他认为的心照不宣的相安无事。

    直到有天夜里,莲君反常的不受控制的咬了他脖子。

    那夜白月流辉,莲君仍着鬼面,衣袍散发的坐在床边,窗外的清冷月辉透过窗格细碎斑驳了他一身,随风影微晃。

    这些时日以来,安又宁本就习惯了床边的存在,知晓他除了有些动手动脚,倒也没有对自己真的造成过伤害,习惯之下倒也没有太多戒心,硬撑着看了一动不动的他一眼,便又开始有些迷迷糊糊,直到察觉有人靠近,还没反应过来,就觉脖颈剧痛。

    骤然疼痛,他下意识“啊”出声,迷糊的意识霎时回笼,他陡然睁开眼,惊吓之下彻底清醒过来。

    莲君意识却不太清楚,微微喘着粗气伏在他颈项上咬他,不过片刻他便觉颈项处有温热的鲜血流出。

    安又宁眼神惊恐,但又怕突然动作惊吓到莲君,致使眼前这个不清醒的人下意识剧烈攻击自己,继而丧命,便尝试轻轻推他,一推之下,不仅没有推动,脖颈处伤口被扯的更疼了,他没忍住狠狠的深吸了一口气,嘶声。

    也许是他嘶声太大,莲君陡然清醒。

    他动作一顿,呼吸都停滞了,少顷才似是意识到什么,他伸出手缓缓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遮蔽双瞳深处大盛的冷金光芒。

    莲君深吸一口气,另一只手就艰难的慢慢与安又宁推开了距离。

    最终他强稳气息,半天才道:“抱歉。”

    见莲君恢复神志,安又宁眼神内的惊恐才如浪潮般缓缓褪去。

    安又宁伸手捂住了自己脖子上的伤口,警惕的后退几分,看他片刻,终还是试探着发问:“你这是……怎么了?”

    莲君却不答言,他站起身,捂住眼睛的手依然没有撤下,似乎怕对方发现他瞳色异常,只微微冲安又宁方向点了点头,就匆匆转过屏风,继而走出内室,不知所踪。

    安又宁却听出了他强压镇定的脚步声中的些微急躁。

    接下来近一旬安又宁都没再见过莲君。

    侍候安又宁的小厮则一如既往,雷打不动的日日禀告外部时局。

    莲君势如破竹的强占了魔宫,魔宫原魔君旧部都狼狈的逃去了双卢城,虽然双卢城如今尚未收复,也不过是时日问题。大势所趋,莲君魔尊之位显然已稳。

    正道有关灵珠的传言却与前段时日不太相同,据说丹王本着逝者安息之意,想留下飞云阁少主尸身,是故所用提炼之法均尽力保留了尸身的完整,表达出对逝者的几分尊重。却不曾想,所有方法用尽均未将灵珠提炼而出,丹王便道消息有误,灵珠并不在逝者身上。

    无定派并不相信,又不知从哪里寻来了可炼化万物的乾坤鼎,想让丹王炼化尸身。

    时局动乱,安又宁怎能在不明敌友处安居一隅。

    他这些时日也没闲着,趁侍奉小厮不注意时偷偷藏了把削水果的小刀,也许是怕处罚,小厮发现丢东西并未声张。因这段时日莲君不在,便给了他机会,他就每日打发了小厮出去,自己一人在室内悄悄磨割脚腕锁链。

    安又宁发现这锁链特殊,他起初觉得锁链纤细,便尝试用法术双手挣掷,企图挣断,却发现法术竟无法撼动锁链分毫。他思来想去,只好用利器相割这种最笨的方法。

    小刀磨割缓慢,这些时日安又宁脚腕锁链也只破损几分,但好歹还算有用,总算比什么都不做强。

    这日他一如既往正在割脚上那圈破链子,忽听门外脚步声急促,他警觉的藏好小刀,小厮就急匆匆的跑了进来。

    小厮手上拿着把小巧的钥匙,安又宁狐疑,小厮就已蹲身掂起了他脚腕锁链,十分突然道:“宁公子,奉尊上之命为您解开脚锁。”

    真心要解早解了,不会留到如今。

    安又宁愣了:“是发生了什么事?”

    莲君战败被人打上门了?

    小厮却道:“有客人到访。”

    安又宁却更迷惑了——魔域的客人,什么时候轮到他一个正道的接待了?

    安又宁再问,小厮却神色匆急,支支吾吾的,没再说出些什么。

    钥匙转动,咔哒一声,脚链被小厮快速取下,安又宁还来不及深想,就被小厮拉到衣柜旁,扒了外裳,接着他就被小厮扒拉着像个木偶一样快速套上了一身可见外客的织锦衣衫。

    刚忙罢,就听院落又有脚步声起,安又宁好奇着,人就已经走了进来。

    来人比小厮还要急上几分,脚步极快,进入内室时便带来一阵女子身上特有的香风。

    安又宁看着眼前的高髻妇人,不可置信的呆住了:“娘……娘亲?”

    宁母瞧着风尘仆仆的,脸色是肉眼可见的疲惫,在见到安然无恙的安又宁时,多日黯淡的眼神亮了起来——莲君果然没有骗她!

    她上前轻轻拥住了安又宁:“我儿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安又宁这时才彻底反应过来,激动不已:“娘亲这些时日可安好?父亲呢?”

    宁母微顿。

    自从丹王尸身提炼灵珠失败,那薛灵就疯了一样,非要逼迫丹王毁人尸身以乾坤鼎炼化,丹王若不愿,薛灵就让薛氏长老折磨他们二人及门下府兵弟子,无念宫已成炼狱。

    当初接回飞云阁那孩子尸身之时,她就去见了一回,那孩子眉目仿佛照着自家初儿长的,二人仿若孪生。当时她便狐疑,只不过逝者已矣,初儿也平安无事,她便不想多事。如今想来,却觉惊人的蹊跷。

    每每想至此,她都后脊发凉。

    尤其是无念宫尚未发生变故之初,丹王在那孩子身子找不出灵珠,便琢磨着曾私下与他们猜测——飞云阁少主尸身如今怕是一副空躯壳,碧落沧海珠极有灵性,怕已认了主,印随了飞云阁少主神魂而去。

    只不过当初丹王还未完全对逝者尸身详尽查探,此言论也只是猜测,便都作不了数。

    事到如今,却不得不让人往那方面猜想。

    初儿自打出生,他们夫妇请来廖老之初,廖老就说初儿当时只是个肉身,神魂还在别处。如今种种巧合之下,她很难不冒出那个惊人的猜测——初儿神魂与飞云阁少主的神魂同属一道!

    这样一来,初儿神魂归位之后的种种异样,甚至散心都要跑去飞云阁小住的种种行为,也都顺理成章的有了合理的解释。

    若真如此,灵珠又印随主人神魂,那如今便是隐匿在了初儿神魂之中,若将来此事披露一星半点,她的初儿、她的初儿恐怕登时会成砧板鱼肉,遭众人觊觎!

    宁母悚然。

    丹王如今还在硬撑,若此事一旦让薛灵知晓,事态必然急转直下,初儿危矣!

    好在初儿如今并不在无念宫中。

    旌岚被薛灵“请”回他们夫妇二人的卧房软禁之时,她未曾看到初儿身影,大惊之下以为初儿出了什么意外,直到旌岚说初儿被人救走时才略略安心。

    但在知晓初儿灵珠秘密的那一瞬间,宁母又极度忐忑起来。

    若那救人的莲君有意无意间发现了初儿身上的秘密,打起了初儿的主意,实力悬殊之下,初儿又该如何自保,又能躲去哪里?

    况且他们对魔域莲君一无所知,莲君又是为了什么救走了初儿?

    宁母只觉心头一团乱麻,急的直打转。

    旌岚却劝自己冷静。

    无念宫破之时,旌岚曾与莲君打过照面,旌岚认为莲君对初儿并无恶意,看初儿的眼神反而带着一闪而过的奇怪珍视,虽不知缘由,但他也是因此才放心莲君将初儿带走。

    她与旌岚年少夫妻,风风雨雨几百载,旌岚看人眼光向来毒辣,她自是信的,如此她才略略心安。

    如今看到了初儿活生生的且好端端的站在自己面前,宁母那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才彻底放回了肚子里面。

    宁母摸摸安又宁的头,语气黯然下来:“你父亲如今还在无念宫中,未曾脱身。”

    话音刚落,小厮就上了待客的茶水。

    安又宁这才按捺激动想起扶宁母坐入椅内,为她奉茶润嗓,小厮退了出去。

    “娘亲赶了许久的路,先歇歇。”

    初儿自打神魂归位,其实性子非常纯粹,爱恨分明,十分好懂。

    尤其宁母事到如今与之相处也有不短时间,她立刻就察觉自家小孩内心沸腾的忐忑和强抑的忧虑。

    宁母放下茶杯,轻轻拉着他的手,叹息着开口道:“灵珠一日不出,你父亲便无性命之忧。只是我这次勉强借莲君之手脱身,必然触怒薛灵,想来无念宫宫防又会多上几层,以后再去营救,怕是更不容易了……”

    确认父亲安危,安又宁暂时松了一口气,接着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敏感的狐疑出声:“莲君?母亲此次脱身与他有何干系?”

    宁母其实也有些惑然。

    他们虽被困于无念宫,但魔域莲君名头太响,他们后来多多少少也了解到魔域这位的事。

    起于微末,搅和进魔域内乱,怎么看都不是个简单的人。尤其宁母被救出之后,她亲眼见到了莲君本人,只觉他喜怒无色,心思莫测,如今又已然稳坐高位,何苦大费周章费心劳力的去救与他不相干之人?

    这于他有什么好处?

    况且莲君对她态度尊敬,一路照顾十分周到。

    宁母百思不得其解,便于回程路上试探于他。

    莲君的回答却出乎意料的简单:“我答应了人,会‘请’宫主与夫人出无念宫。”

    安又宁睁大了眼睛,忽然想起莲君对他的救人承诺,虽然他从不曾寄于希望:“他这么说的?”

    宁母看了眼眼前的儿子,点了点头:“他说,君子重诺,虽然他不是什么君子。”

    宁母再次回忆起莲君当时说话时的神情——多日沉冷的面容竟缓和了些许,就连平日里冰冷的眼神都罕见的弥漫出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温情。

    她担忧的看向安又宁:“初儿,你老实和我说,你是不是……是不是答应了莲君什么勉强自己的事?”

    安又宁有点楞,没明白宁母话里的意思:“什么?”

    宁母看着眼前的傻孩子,拉了他的手道:“虽然我不干涉你的感情,也不在意那莲君是何身份,但你与他相识不过几月余,你又是个温吞的性子,不像轻易陷入感情的人……但回程路上,我看他说起你的眼神并不算清白,你是不是为了我和你父亲,委屈了自己?”

    安又宁明白过来,宁母就差说,莲君救他们是不是因为他出卖了自己委身他人。

    也不怪她会这么想,莲君做的事听起来就很费力不讨好,是桩不折不扣的赔本生意。

    安又宁却知晓自己魅力并没有这般大,尤其是古往今来,对任何掌权者来说,样貌几何都向来只是个可以消遣的玩意儿,不值一提。

    “娘亲你误会了,”安又宁想了片刻,斟酌道,“他说助我是因为有想要的东西。”

    “我曾想过他想要什么,”安又宁回想道,“思来想去,起初孩儿以为以他如今的身份立场,他也许是不想腹背受敌,所以才对正道示好,救了孩儿……可后来他收复魔域的速度太快了,以他收复的实力应该不会怕才对,尤其是如今正道也是一片混乱……”

    “所以孩儿如今便觉得,他也许有问鼎天下的野心。”

    安又宁小指下意识蜷了蜷,宁母立刻察觉,轻轻的拍了拍他的手背,舒缓他情绪,安又宁紧绷的身子才稍稍放松下来:“孩儿以为,他此时救人,可能是缓兵之计,表面说是救人,实际是要将你我困囿于此,事后说不定要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于正道前挑衅立威。”

    “不过……”安又宁垂下了眼睫:“若他不是嗜杀好战之人,想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路子的话,就可能真的是救人,只不过以后可能会以恩情做挟,方便他后面行事……”

    宁母陷入沉思,片刻后抬起头。

    “初儿长大了,”宁母感叹的看着眼前思虑良多的人,似乎重新审视了自家孩子一遍,“没想到我们初儿小小年纪,就已经考虑的这般多了,为娘真为你自豪,只是可怜我们初儿受苦了。”

    安又宁没想到宁母是这种反应,上下两辈子,除了前世父亲和借住紫光阁时,谢母会时常夸赞怜惜他外,鲜少有长辈这般待他,他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愣住原地。

    宁母并未在意,反而起身又轻轻抱了抱安又宁,才再次坐回座位道:“初儿所虑,为娘路上也曾想过。首先要排除的就是过河拆桥这条路。”

    安又宁心起疑惑,此时正正神色,已恢复常态,看向宁母。

    宁母道:“自我走脱,莲君并未提及任何‘请’我入四方城后就不得出的意思,我开口见你后就要离开,他也未有过多反应,看起来反倒半分不干涉,随我自由来去……甚至在我来见你前,他沉思半晌后还说,若你我愿意,我带你走也未尝不可……”

    “莲君态度出奇友好,”宁母沉思道:“怎么看都不像嗜杀好战路子的人物。”

    所以,这也是宁母觉得奇怪之处,甚至怀疑自家孩子是不是受了莲君欺负。

    安又宁的话却给宁母打开了全新的思路,也许莲君正如他所说,想走一条问鼎天下但方式是和平演变的路。

    若如此,真到那时四海无战乱,反而是普通百姓之福。

    他们夫妇其实对正魔身份并没有那么的看重,毕竟也只是修炼功法不同,只要不为非作恶便不算邪道,对天下执牛耳者是正魔哪方也不算执着,只要四海清平,凡人百姓安居乐业,家人平安便已足矣。

    所以莲君若真是想走不战而屈人之兵那条路,以正道如今混战的情况,他们反而并不排斥。

    安又宁并不蠢笨,立刻领会了宁母的意思,接着他忽然反应过来,宁母方才说莲君可以让他一起离开,顿时激动起来:“娘亲,你什么时候离开,我随你一起去救父亲!”

    宁父还困在无念宫,宁母离开除了救人定然别无要事,他自然也要随之营救。

    没想到宁母却立刻拒绝了他。

    安又宁结结实实愣住了,继而焦躁起身:“娘亲……”

    宁母却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稍安勿躁:“为娘想过了,我回来这一路都有追杀,你若随我一起走,目标太大,反而不妙。”

    “回程路上,我已用廖老给我的特殊法子给他通了信,他虽向来超然物外,不太管正魔两道这摊子烂事,但先前亲戚一场又交情匪浅,我准备请他出山。”

    “他如今在东海与鲸落海交界之处,我原本就是想看一眼你后就出发,”宁母轻轻拍拍安又宁的手背,“如今看到我儿安然无恙,为娘便放心了。”

    安又宁忙道:“娘亲,我也可以和你一起去,我也能帮上忙的!”

    宁母却摇了摇头:“初儿,你是我们的软肋,你如今好好在这里待着,不暴露人前,便已是帮了大忙。”

    “可是,”安又宁道,“此去路途遥远,娘亲,我担心你的安危……”

    宁母却再次打断了他:“初儿莫忧,我已与莲君谈过,莲君此人虽嘴上说着自己不是什么君子,但从他助母亲走脱之事来看,还算重诺。我已与他提过,他会派一队暗卫随我离开。”

    安又宁仍是一脸不放心的模样,宁母忍不住敲了他一记额头:“为娘好歹不是什么半吊子的修为,初儿切莫小瞧了为娘才是。”

    其实她走的这么急还有一个原因,她想在丹王还能硬着头皮撑着的时候,尽快请到廖老解了无念宫之围,否则初儿神魂印随灵珠之事怕是会再瞒不住,到时成为正魔两道众矢之的,她怕他们夫妇二人会护不住自己的孩子。

    而如今,只要这个消息一日不曾泄露,莲君的四方城反而就是初儿的最安全之地。

    宁母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哄声道:“待事态平息,为娘就差行允过来接你回去,我儿莫要垂头丧气。”

    刚见面就要分离,安又宁看了宁母一眼,还是没忍住有些难过的低下了头。

    宁母看着他也不再说话,只手掌安抚似的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手背。

    宁母向来不是拖泥带水之人,天方擦黑便已离开了四方城。

    因为是秘密出行,要避人耳目,所以安又宁不便前去送行,他只能飞身站在城主府高处小筑筑顶上,望着出城方向,心内默默的为母亲送行,祈求平安。

    待薄雾微笼,一轮钩月升空,安又宁才拂去一身潮露飞身而下。

    安又宁回到熙宁院时,本以为小厮还会再次给他拷上脚锁,谁知小厮见到他后提都未提,安又宁心中微动,便问了小厮几句,迎着薄雾钩月出了门。

    栖梧堂乃四方城府的正院,莲君果然同谢昙一样,选择入主正位起居行卧。

    莲君刚用罢晚膳,喝过汤药之后,正在卧榻处给腹背伤口换药,松下的纱布上浸染了鲜红的血迹。

    他之前的伤并未痊愈,此次无念宫强行将宁母救出,使他旧伤崩裂又添新伤,流了不少血,嘴唇都有些发白。

    安又宁与莲君隔了一个屏风站着,听小厮说他在包扎伤口,忍不住抬头透过朦胧的屏锦看去,却只看到对方反手往脊背撒药的朦胧光影。

    室内一时静的只余衣料摩擦的窸窣之音。

    安又宁隔着屏风眯眼认真瞧了片刻,发现莲君反手撒药的时间似乎有点长,立刻意识到什么。

    “要帮忙吗?”安又宁忍不住踮脚出声。

    屏风后的动作一顿,片刻对方双手似乎绕了脖子几圈,才温声道:“劳烦。”

    安又宁心中微定,绕过了屏风。

    莲君一如既往的戴着他的鬼莲假面,上半身赤.裸,只脖子上缠了几层雪白的纱布,这应该就是他方才环绕脖颈动作的结果。

    他似乎很不愿意让安又宁看到他的脖颈,可惜早在之前安又宁就发现了他脖子上的秘密。

    一览无遗下,安又宁发现莲君虽然瘦削,却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瘦弱。

    莲君骨量宽大,尤其肩骨前后,覆着漂亮的薄肌,与肩骨相比腰腹窄韧,整个身量修短合度,迸着微微的劲力。

    只不过如今他腰腹处缠了雪白的纱布,星星点点的血微微渗出,肩胛骨处又因他方才几度未曾将药上好,血液便渗的极快,沿着背隙蜿蜒,显出几分狼狈。

    安又宁忙拿了干净的棉帕走了过去,他将伤口周围及流下来的血液拭净,这才从莲君手中接过止血的药瓶。

    “你……找我何事?”莲君开口嗓音有些喑哑。

    “我来谢过莲君。”

    “谢我……”莲君看一眼身旁认真为他上药缠裹纱布的安又宁,眼睫微垂,“不必谢我……我应承过你。”

    得益于前世三不五时的受伤,安又宁上药包扎的手法十分熟练,此时已一气呵成的打好了结,他拿桌案上缠了金线的小剪剪掉多余的纱布,伤口就包扎好了。

    他撤下那条方便包扎而半跪在莲君卧榻边沿的腿,后退了半步,莲君正过身来看他。

    安又宁就摇了摇头:“不止是谢莲君兑现承诺救我家人,还谢……谢莲君没有让母亲看到我被锁着对待的模样。”

    好歹给他留了一份体面。

    莲君沉默片刻,算是默认了他的话,少顷道:“我记得我对令慈说过,你可以和她一起走,你怎么……”

    安又宁当然想和宁母一起走,只是如今却没走成,他心中郁卒,自然有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一时便沉默了。

    他不说话,莲君也没再开口,室内一时只余滴漏处嘀嗒的水滴声。

    “只能再叨扰莲君一阵子了……”良久,安又宁眼睫低垂,敷衍回道,接着他挑了个自认安全的话题再次开口道:“话说回来,叨扰莲君良久,还不知莲君名中的莲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莲吗?”

    莲君对他的敷衍也不恼,只对他的问话明显愣了一瞬,接着若有所思的看向安又宁,少顷才缓缓道:“不是。”

    世人多自诩自身高洁,但凡沾染“莲”字,多出自他方才话里典故,这个莲君竟然不是?

    安又宁几分惊讶的抬眸,就见莲君目光盯过来:“我的‘莲’是‘半枝莲’,也有人叫它将军草,世人多对不顾一切全力付出的它不屑一顾,我也曾嗤之以鼻……我以它命名,是因为我不想再失去。”

    莲君这番发言似有所指,安又宁看向莲君晦涩的双眼,心头陡然一跳。

    似是一瞬血液逆流,直冲头顶。

    他强抑情绪,才把心头涌现的几分令他发毛的异样压了下去。

    安又宁不敢再想,他握了握汗津津的手掌心,笑了一下:“恕初霁愚钝,不甚了了。”

    莲君收回了目光,不再追问,只沉默着抓过一旁宽大的外袍披上身。

    安又宁心下打鼓,终于略感局促,正想着告辞,对方却突然出声问道:“你脖子上的,哪儿来的?”

    安又宁惑然一瞬,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脖颈红绳连着半截羊脂白玉的葫芦吊坠儿露在了外面——这是他那年生辰时鹤行允送他的生辰贺礼,他第一次收到这样的贺礼,便一直贴身戴着直到现在。

    平日里他都是放到中衣内,贴着自己的肌肤戴着,想是方才俯身替莲君包扎时才滑落了半截出来。

    安又宁不明所以道:“是我朋友送我的生辰贺礼。”

    安又宁说着就伸手提起那葫芦吊坠儿,微微扒开领口,再次贴着肌肤顺了进去,然后他又翻了翻襟领,眨眼便隐匿了红绳吊坠儿。

    他这番动作行云流水,做起来却透着说不出的珍视意味。

    莲君眼神霎时沉抑,唇角微动几番后才勉强道:“朋友?对你很重要?”

    安又宁不知莲君为何对他的吊坠儿这么感兴趣,却一霎敏感的感知到了骤然僵冷的气氛,安又宁看着眼前突然喜怒无常的莲君,不解的皱起了眉头,回答却是铿锵的肯定:“重要。”

    安又宁就看见莲君的后槽牙忽然默不作声的咬了咬。

    他顿觉不妙,微微后退半步,立刻告辞道:“天色已晚,初霁就不打扰莲君休息了。”

    语毕也不看莲君反应,径直转过屏风向门外走去。

    直到走出栖梧堂,安又宁才微微抚了抚胸口,庆幸莲君当时并未阻拦他。

    安又宁这次见面答谢谢昙的行为似乎是一个信号,这夜过后,莲君竟又再次搬入熙宁院,安又宁再次过起了和之前一样的提心吊胆的日子。

    不同的是,也是从这日开始,安又宁未曾再受过脚链束缚,在城主府内得到了一定的自由。

    变故发生在这次圆月之日。

    莲君按他往常的惯例消失在了熙宁院,圆月辉辉,安又宁深夜无眠,飞身坐在屋顶望着城门方向发呆。

    却不想坐在高处竟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往栖梧堂去。

    安又宁最后一次见防风还是他去无念宫救谢昙那次,之后谢昙倒台,防风也不知所踪,如今又怎会现身在此?

    难道是因为莲君占了谢昙的地盘,他发疯来刺杀?

    谢昙倒台,他们都已成自由身,就算为了小雪,防风都不应该如此失去理智。

    安又宁不知他的目的,眼看对方身影一闪就入了栖梧堂内院,忙飞身几个腾挪,追了过去。

    他方落地墙角,就眼睁睁的看着防风推开了鸿鹄凌云纹的隔扇房门,轻声入了内堂。

    安又宁原地思索片刻,终是跟了进去。

    莲君实力高深,说不得能早早发现防风的踪迹,他不能冒进,但安又宁又实在想知道防风要做什么,便大胆的跟进了次间,隐藏在与内室相通的珠帘外侧。

    意料之中的打斗声却并没有响起,室内安静半晌,缓缓响起了平静的人声。

    防风语气平静,像无数次禀报情报的下属,态度恭敬:“主上,乾威将军已经赶到了双卢城,想问您什么时候出发,主镇军中。”

    一句话音未落,安又宁犹如晴天霹雳!

    防风、防风叫莲君主上?

    防风的主上向来只有一个,那就是谢昙!

    当初谢昙也还是费了一番功夫,才能让这么有能力的一个人臣服——防风他,现在为什么叫莲君主上?

    更重要的是,防风还提到了乾威将军,那个安又宁耳熟能详的谢昙手下的大将!

    若说只有防风一个人投诚,还勉强说得过去,可乾威那只吊睛白额猛虎怎么能说收服,短时间内就能收服的?

    自这次来了魔域,他平日里有意无意忽略的种种不对劲,此时忽一股脑的浮现出来,一个可怕的猜想差点冲击的他心都要跳出来,安又宁嘴唇颤抖,用力的掐着自己手心,才勉强不发出一丝声音来。

    他甚至以为自己此时是在做什么颠倒淆乱的梦,眼前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

    内室里仍传来阵阵喁喁私语,安又宁脑袋嗡嗡,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他晕头转向的,一时之间他只想回熙宁院去。

    却不想神思混乱下,他回转身时右手尾指不小心触碰到了内室的珠帘,尽管是极轻微的一声脆响,内室话音却骤然一停。

    安又宁方抬头,珠帘就已噼啪作响,防风的匕首就按在了他纤细的脖颈上。

    看清来人,防风骤然脸色大变,匕首却是按也不是收也不是。

    “杀了回来便是,耽搁什么。”也许是僵持太久,内室传来了一句莲君极倦怠不耐的话。

    他此时似乎很是虚弱,只一句话,便又不住地闷咳起来,好半晌才止了声。

    防风冷汗顺着额角滑落,他又想片刻,似乎才下定了某种决心,将匕首收回,冲内室道:“主上,是……是安公子。”

    谢昙还在的时候,防风作为他的贴身侍卫,就已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

    若防风另投新主,介绍自己的时候定然会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不会多嘴自己真实身份,而是介绍自己为“宁公子”。

    可此时防风介绍自己时说的却是“安公子”。

    安又宁最后一丝侥幸破灭,再次确认了莲君的真实身份。

    内室之人似乎并未料到安又宁会来,还恰巧撞见,沉默了好一会,才似乎强打起精神道:“进来罢。”

    内室燃着极重的安神香,谢昙腿上盖着一床薄被,神色极倦怠的倚靠在床榻上,他抵唇闷咳几声,才斜斜的垂着眼皮看过来。

    “坐。”似乎觉得被识破了身份,他也不再将手边的鬼莲面具戴在脸上,整个人都透出极浓沉的疲惫。

    “不必!”防风没有一起进来,安又宁定定的看了眼前的人好一会,才百味杂陈语气艰涩的颤抖出声,“你没死?”

    得知谢昙并未戕害自己父亲的那一刻,安又宁再压抑不住内心疯狂汹涌的感情,那一瞬间他备受内心噬人的情感巨兽折磨,他多么的希望自己从未曾杀过谢昙,谢昙还活着。

    可他无比确认谢昙死了,还是他亲手杀死的。

    他杀死了谢昙,却无法斩杀自己内心噬人的怪兽,这种非人的折磨差点令他精神崩溃。

    如今,他得知谢昙回来了,谢昙没死,还好生生的就在他的面前,他本以为自己会激动不已,甚至是欣喜若狂的,可这一瞬间,安又宁只感觉到扑面而来的铺天盖地的恐惧。

    他甚至恐惧到控制不住的发抖。

    “你很失望,”谢昙眼神黯了黯,话未说完又是一阵闷咳,安又宁就站在原地看他缓了好半晌才又哑声道,“放心,活不了多久了。”

    安又宁身体仍是微微颤抖的,闻言却还是下意识趋前了半步。

    谢昙此时却没有力气注意他,刚说完那句话后谢昙就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眉头霎时拧了起来。

    谢昙本该咽气,彻底死绝。

    安又宁杀他之后,他一度置身黑暗,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却迸出了一团金光,他忍不住向金光走过去,在触摸到金光的那一瞬间,谢昙就再次睁开了眼睛。

    后来他才知道那团金光是蜃兽之魄。

    当初他们被蜃兽捕捉困于蜃境,谢昙被蜃兽的“造梦”吞噬,九死一生舍了自己的非毒魄脱身,没想到蜃兽十分狡猾,吞了他的非毒魄后还趁他临脱身之际,将蜃魄放入了他尚虚弱的身体内。

    谢昙自蜃境而出虽一直知晓此事,但蜃魄一直蛰伏,于他暂时无碍,便未曾及时想办法剖出,没想到安又宁一朝杀他,竟然激发了蜃魄苏醒。

    蜃魄毕竟是从上古神兽体内剥离而出,继承了原体的强盛灵力,这也是谢昙为何能死而复生的原因。

    可蜃魄让他生,却也让他生不如死。

    蜃魄本体前期存活是要以灵力为食的,后期成长才会以欲望为养分,谢昙体内的蜃魄还是小小一团,但胃口却与日俱增。

    起初它只吞噬谢昙自身的灵力,可它似乎发现谢昙能够提供的于他而言是杯水车薪,便开始操控谢昙身体,吞噬周边一切修行之人的灵力。

    谢昙本就敏锐,蜃魄第一次操控他身体时他便发现,强压了回去,后续供给蜃魄灵力愈发克制。

    平日里还好,谢昙神魂强大,可以无视蜃魄的不满。可谢昙毕竟是死过一次的人,每月满月之时蜃魄受月华影响会比平日里霸道,他还是会有强压不住的时候。

    这也是他每月那几天为何回避安又宁的原因。

    可谢昙没想到,安又宁竟会在此时发现他的身份。

    谢昙体内双方的争夺令他十分辛苦,他倦意极浓,闷咳着额上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双瞳却渐起冷金之光,他立刻低头闭上了眼睛,艰难的僵持片刻后,谢昙忍不住冲体内那个玩意儿狠狠低斥“滚回去”,直到又过了片刻,他拧紧的眉头才渐渐地松开了些许。

    谢昙缓了片刻,这才抬眼复向安又宁看去,慢吞吞的开口,嗓音是嘶哑的,语气却是罕见的哀求:“阿宁,你过来些好不好?”

    安又宁强压下汹涌的情绪,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谢昙踌躇着,直到似乎将掌心都掐出了血,他才鼓足勇气走了过去。

    “我知你恨我,”谢昙看向坐在床沿边,仿若火山爆发前沉默不语的安又宁一眼,缓缓道,“从前种种,是我不对,我把一切都赔给你,你……”

    谢昙嘶哑的嗓音虚弱至极亦艰涩至极:“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安又宁却呆呆的看着他,仿佛无法理解他说的话一样,半晌忽然答非所问道:“你的嗓音,变了。”

    谢昙就伸手,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的脖颈,复又觉得自己似乎反应过激,好半晌,才淡淡的道:“是不是很丑?”

    他之前脖颈被安又宁用剑洞穿,本就有些失声,那时说话都是强撑。死过一次后他的嗓子却像残钟,彻底坏掉了,他不得不翻遍阵书,才发现了促人发声的法阵,以血画就,才勉强得了一副能说话的嗓子。

    音色自然与之前大不相同,亦留下了丑陋的法阵疤痕。

    谢昙却并未解释半分,他看着安又宁微皱的眉头,只平静的道:“你若不喜欢,我便再挖了去。”

    说的仿佛是挖野地里萝卜一样轻松。

    安又宁却被这气氛压抑的喘不过气,他终于忍不住高声:“谢昙,你疯了吗?”

    谢昙一怔,似乎没料到安又宁是这个反应。

    安又宁却像条溺水的鱼,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谢昙,你为什么要再来找我?”

    “你伤我至深,我杀了你,我们已经两清了,你为什么……还来找我!”

    安又宁说着眼泪簌簌而落:“我明明……你为何要再来招惹我?”

    看着安又宁落泪,谢昙不再像安又宁前世那时那般镇定,他眼神罕见的弥漫出一股手足无措,说着明知苍白无力的语言:“阿宁,别哭……”

    安又宁却猛然抬起了头,胡乱拿袖子擦干了泪:“谢昙,你伤我,我杀你,你我已经两清,你到底明不明白!”

    谢昙看着安又宁闪烁的眼睛,好半晌,却忽然冷了下来,道:“是因为鹤行允?”

    安又宁不解:“什么?”

    “你喜欢鹤行允。”谢昙再次道,也不知是否是受蜃魄摆弄情绪能力的强力影响,与方才的平静截然不同,提起这个名字仿佛激发了谢昙陡然的暴怒,他瞳孔深处再次漾起冷金光芒:“为何要如此珍视的戴着他送你的吊坠!”

    “你为何要喜欢他!”

    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吼出来后谢昙似乎也意识到了一些不对,可他仿佛再也控制不住,他情绪起伏激烈至极,安又宁下意识随他的话摸向颈边红绳时,谢昙几乎是再克制不住的同时伸手,恶狠狠的一把扯掉了他脖颈上碍眼至极的羊脂白玉的葫芦吊坠儿,谢昙看向安又宁的眼神极为痛苦,他嘶声哀道:“又宁,你喜欢他,你喜欢他!可我……我学的还不够像吗?”

    “你为何、为何还是不肯看我一眼!”

    安又宁只觉一道闪电陡激天灵,他霎时明白了初时接触莲君时的种种违和矛盾从何而来了——雪松冷香、逗弄他的相处方式无一不是刻意的学习。

    谢昙没死,却仍瞒他、骗他,甚至不惜自毁,毁掉个性、毁掉自我。

    只因为疯狂的执着于他。

    从前种种过后,事到如今,他不知谢昙是真的喜欢他,还是对他报复性的情感补偿。

    他不知谢昙的我执为何,却觉他这一刻求不得的自毁莫名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可安又宁觉得谢昙可怖的同时又觉得他可怜。

    ——曾经的天之骄子,竟沦落到有一天要模仿他人才能向人求爱。

    谢昙一向是居高临下的,克制自持的,傲世轻物的。

    却不想一朝倾覆,致使自矜者低头,居高者卑微,克制者沉沦堕落。

    谢昙的改变真的是因为自己吗?

    安又宁不想赌,也不敢再赌。

    谢昙没死,安又宁恐惧之下其实仍是欣喜的,毕竟是自己前世爱了一辈子的人,中间的血海深仇以惨烈的代价两清,如今他再见到曾心心念念的旧人,一颗心很难不再踊跃跳动。

    但就如他自己所说,谢昙伤他,他杀谢昙,他们二人早已两清,他还要再拿一辈子再去赌一次吗?

    重蹈覆辙的恐惧占据了上风,安又宁不能。

    安又宁看着眼前痛苦至极的谢昙,闭了闭眼,终于道:“你为何学他,你不必学他,谢昙,你真是疯了!”

    安又宁欲起身:“我今夜便会离开,你好好冷静一下。”

    谢昙却一把拉住了安又宁的手:“我准你离开了吗?”

    安又宁一怔,谢昙却双眼通红,透出一丝极致的癫狂:“我给过你机会!”

    “我给过你机会,”谢昙喘着粗气,一字一句强调道:“你那时既未离开,如今就更别想走!”

    谢昙说的明显是他给安又宁机会随宁母离开的事。

    安又宁却后知后觉的看着二人相握的双手,复陡然反应过来,瞬间却像又受了什么刺激,甚至来不及消化谢昙的话就一把甩脱:“谢昙!”

    用力之大,谢昙猝不及防间后脑就磕在了床柱上,他瞳孔深处的金光晃了一晃,灭了下去。

    谢昙这才似找回几分理智,二人间只余剧烈的喘息,沉默像缠绕了剧毒的蛇,令人窒息。

    好半晌,谢昙才开口,却固执着仍坚定着之前的想法:“我给过你机会,我不会放你离开的。”

    安又宁怒容刚起,谢昙忽又软了语气,倦怠虚弱至极的嗓音,是极尽的哀求:“又宁,你别走好不好……我活不了多久了,你就再……再陪陪我好不好?”

    谢昙伏在他肩头,嗓音颤抖:“又宁,怜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