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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Z

    首都机场高速常年拥堵, 车走?走?停停,抵达T2航站楼时,季辞的鬓发已经微湿。

    他是真?的怕热。

    程音一路如坐针毡, 懊恼不该听从梁冰谗言, 搭了这趟顺风车。

    车一停稳,她立刻开了车门, 只想拿了自己的行李,悄无声息地开溜——反正她坐经济舱,不可?能与他俩在一处候机。

    梁冰却不肯放人,鬼鬼祟祟将她拉到旁边:“音姐,江湖救急!”

    程音眼看他两条腿拧成了麻花:“怎么了?”

    他匆匆将行李车往程音手里一塞:“早上吃坏肚子了,帮我照应下……”

    照应什么, 怎么照应,梁冰一概没有交代。

    他消失的速度堪比二踢脚,留下程音独自一人面对?季辞,以及一个突然故障的行李车。

    明明刚才梁冰推得好好的,到她手里车轮就直接卡死, 怎么推都纹丝不动。

    程音满头大汗,正上下左右地?研究,季辞伸手压下了推把,推着所有行李, 进了航站楼。

    这一次梁冰所托非人。

    程音上回?来机场,还是二十多年前,有一天程敏华突发奇想, 带她来了趟说走?就走?的旅行。

    她那英年早逝的母亲, 年轻时便是如此?活泼跳脱。

    后来程音被发现患有眼疾,程敏华从此?闭关苦修, 她们再没有出过远门。再后来她人生困顿,更没可?能花这种闲钱。

    所以,她照应不了季辞,连行李车都不知道怎么用,只能尽量机敏应对?,尽量避免给别人添堵便是。

    好容易到了休息室门口,程音焦急地?给梁冰发信息。

    Yin:你在哪?

    凉冰冰:还没过安检,你们呢?

    Yin:头等舱休息室,季总马上进去,你快来。

    凉冰冰:来不及,你快跟上领导。

    Yin:啊?我?

    程音裂了,没想到梁秘书打算继续旷工。再一抬眼,季辞也没了踪影,已经进入了贵宾厅。

    ……老板身边没人鞍前马后,这种失误,应该只扣梁冰的奖金吧?

    程音站在门口踌躇不定,忽然柜台里的空姐朝她招了招手:“是季先生的助理吗?请提供一下您的机票。”

    程音走?到柜台前:“我是经济舱……”

    空姐笑容可?掬:“没关系,季先生已经付过了费用。”

    ……还让老板破费一笔,这种重大失误,必须要扣梁冰的奖金吧??

    程音低头,看空姐往她的机票上盖章,一直忐忑浮躁的心情,忽然平定了许多。

    看季辞的意思,并不反感她作为随行人员,出现在他的周围。

    也是,如果真?的反感,他不会令她一同出差。

    由此?可?见?,她那天的剖白,当真?成效显著。

    如释重负的同时,程音难免又咀嚼了两口往事,所以,他当年是真?心烦她啊……

    往事的滋味真?苦。

    咖啡也苦,程音习惯了无奶无糖,只给自己倒了一杯,并未上前打扰季辞。

    他坐在僻静处看文件,面前一盏昏黄台灯,大幅落地?窗直达天顶,即使隔的很远的距离,也看得出男人形容清俊,爽朗清举,极其赏心悦目。

    该说不该,她这个人,审美一向很好。

    程音没敢多看,怕自己再次中毒,拿出手机准备接下来的工作。下一周活动众多,很多需要对?接的事务,她还有一些细节要询问?杭州的周总。

    刚一打开微信,迎面跳出了玩忽职守的梁秘。

    凉冰冰:今天的晚餐安排,你要不要问?一下季总?

    Yin:?

    这人简直离大谱,现在到底谁是秘书,为什么他自己不问?!

    凉冰冰:我今天好像惹领导不高兴了,不敢骚扰他,音姐,你帮我问?问?呗?[可?爱]

    程音翻了个白眼,他也知道自己一直在高声作大死。

    Yin:季总在忙,我也不敢打扰。

    凉冰冰:发个信息问?问?嘛。[加油]

    Yin:我没他微信。

    凉冰冰:?

    凉冰冰:??????

    这一长串问?号是什么意思,程音没大懂。她在行政部只是一个喽啰,没有副总裁的微信,有什么值得惊讶?

    梁冰消停了没多会,再次想出新的作怪方式,微信跳出新的提示:“凉冰冰”邀请你和“Z”加入了群聊。

    他拉了一个三人群。

    Z。

    名字简单,头像也简约,一张平平无奇的风景照,像是胶片翻拍,铝合金窗外一方纯粹蓝天,近景是一棵浓荫匝地?的梧桐树。

    有一瞬间,程音觉得这头像十分眼熟,她仿佛在哪里见?过。

    或许是记忆中的童年,碧空高远,蝉声震云,永远爽朗明快的北京夏天。回?忆滋味复杂,苦味里泛着酸甜,她说不清楚,直觉地?不想多看。

    程音恍神的工夫,梁冰已经在群里@了那个人。

    凉冰冰@Z:季总,前序航班延误,可?能还得再等等。

    果然是他。

    心跳瞬间加速,程音犹豫再三,做贼心虚地?背过身去,点开了那个头像。

    没有个性签名,允许陌生人查看十条朋友圈,内容大同小异。

    她有点怀疑,这寥寥几条,恐怕就是季辞朋友圈的全?部内容。

    时间间隔都很长,内容都很商务。

    最?近的一条,是庆祝柳世安徽基地?正式投产,文字中感谢了合肥市委市政府及经开区管委会,还有一系列企事业单位的关心支持,并祝合肥生物医药产业园欣欣向荣。

    行文之?官方,像是梁冰起?草的,完全?是一条财经短讯。

    但?,即使在新闻图片中,季总仍称得上卓尔不群。

    所谓合影杀手,说得就是这种人。曾几何时,她四处搜罗季辞的相片,譬如过期的校刊中,生物奥赛校队的合影。

    白衣少年清隽挺拔,在高糊像素下英俊得咄咄逼人。

    十多年过去,他的杀伤力依然不减当年,还增添了一些岁月沉淀的温雅,隐含一丝淡淡的倦怠。

    明明他眉目依旧,看起?来却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程音没忍住,双指滑动屏幕,放大了季辞的脸。

    照片上,男人与?旁边的政府官员寒暄,笑容温和,姿态谦恭。

    年少贫寒时,他脊背端的笔直,求人的话绝不肯多说半句。这样一个傲骨铮铮之?人,回?到锦绣堆,反而学会了折腰。

    漫长的时光会将一个人塑造成什么样子,你永远猜不到。

    程音移动手指,正放大照片,仔细看他眼角的红痕,忽然头顶移来了一片阴云,遮挡住了顶灯的光线。

    手机传感器十分灵敏,立刻自动调高了屏幕亮度。

    季辞居高临下,目光从程音的手机屏幕,移向她陡然红透的脸,顿了片刻,道:“来。”

    网上有个帖子,《一句话证明你是领导》,最?高赞的回?复只有一个字,“来”。

    上司召唤,不可?违抗,第一时间务必响应。

    哪怕你火锅吃到一半,电影看到中途,手头的工作干到最?紧要关头……或是偷看上司的照片刚被抓了个正着。

    他说“来”,你就得“去”。

    程音闷头跟着季辞走?到他坐的位置。

    她整个人滚沸的,勉强撑着一副平静外表,耳朵红得沸反盈天。耳中依稀听到季辞叫她坐,于是埋头闷声坐下,离他八丈远。

    想死。

    先前她信誓旦旦,对?他再无任何渴望,大话放出去没几天,直接掉在地?上摔成了渣。

    程音做好了被再次下逐客令的准备。

    但?他接下来说的话,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我提前去杭州,带你一起?,是要去谈笔生意。”

    季辞语气平和,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导致程音也有点怀疑,有没有可?能他眼神不济,没看到屏幕上自己的大头照。

    她的尴尬消散了一些,快速切换到公务模式:“什么生意?”

    “我有一笔投资,在推动过程中,遇到了一些困难。”

    程音困惑,所以呢?她能起?到什么作用?如果连他出马都无法?推动……

    “有些复杂,到了再说,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包括梁冰。”

    所以,他带她来杭州,并非为了行程表上的那些事务……程音心里有好奇,更多的是解惑之?后的释然。

    她就说嘛,他对?她的态度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发生急转,必然是有不可?抗力。

    要是为了工作,就好理解多了!

    程音在工作状态下,永远冷静可?靠,她顺带请示了晚餐安排,以及其他几个有待敲定的细节。

    季辞也公事公办的态度,只是偶尔,目光会停驻在她的脸上。

    她不化妆,头发朴素地?束了个低马尾,但?偶尔脸红的时候,会让人想起?明珠生晕之?类的词汇。

    天生的好颜色。

    眼睛也和从前一样,认真?看人的时候,清透得能照出整个世界。

    不知哪根筋搭错,他忽然道:“我有你微信吗?”

    程音原本净白的耳珠,肉眼可?见?地?瞬间泛红。她强作镇定,一板一眼:“我从群里加您吧,便于后面的工作联系。”

    工作,必须强调是为了工作。

    季辞打开手机,淡淡应了一声:“我不分组。”

    程音:“啊?”

    他点击通过好友申请:“也不怎么发朋友圈。”

    程音:……

    活泼健谈的梁秘书并没有发现,被他亲手送上正面战场的战友,归来时已经灰飞烟灭。

    程音面无表情落座,闭眼,试图阻止那一幕幕社死场景在脑海回?放。

    然而即使飞机在高空剧烈颠簸,所有人发出离魂的惊叫,她也没能成功将自己从社死的尴尬中拔出。

    罢了,翻过这一页,重头再来吧。

    至少季辞还用得着她,接下来好好表现,千万别再犯花痴便是了。

    飞机落地?萧山机场,季辞一行迎来了一波隆重过头的接待。

    分公司总经理周长明领着几十号人,在廊桥前浩浩荡荡夹道欢迎,末了还安排了美女敬献鲜花。

    就差红毯和红领巾了,快要不输国事访问?。

    梁冰径直上前,将鲜花美女果敢拦截。

    “你没跟他说?老板习惯轻车简行。”他向程音使眼色。

    程音心里冤。

    她强调了无数回?,哪想周长明这般固执。也难怪,集团高管难得莅临,何况来的人是季辞。

    地?方上对?总部的生态格外关注,路边社消息传得比柳世大楼里都快。季总最?近很得老爷子青眼,这个情报早已飞遍了集团上下。

    有没有接班的机会没人知道,把灶先烧热了总不会错。

    周长明这段时间忙于建新厂,苦于找不出时间飞往北京。同僚排着队去梁冰屋里等叫号,他在杭州望穿了一双混浊秋水,可?算盼来了表现的机会。

    自然要使出浑身解数。

    光是晚餐地?点他就做了三手准备,请示领导是杭帮菜、北方菜或是西餐。

    季辞神情微倦:“飞机上吃过了。”

    周长明一腔盛情,哪能被一句话随意浇灭,飞机餐也能叫餐吗?里面多少添加剂啊,能上万米高空的,都是科技与?狠活。

    他曲线救国,转向梁冰:“梁秘书,你们坐经济舱,肯定没吃好吧?”

    若是往常,梁冰肯定吃好了,他跟老板时刻一条心,季总不想吃饭,那梁秘书必须厌食。

    但?现在,他的老板换人了,能让他休假的才是真?老板!

    “我还行,音姐没吃两口,”他提供了关键信息,“姐你是不是晕机?”

    程音之?前没怎么坐过飞机,确实有点晕浪。但?她下飞机时拿了酸奶和面包,晚上饿了可?以垫一垫。

    她忙说不用,还是让领导早点回?酒店休息。

    季辞却改了主?意,问?周长明最?近的餐馆在哪里,吃些清淡的,再备些开胃小菜。

    周长明与?梁冰,双双满意。

    周长明是销售出身。

    生物医药公司的销售经理,几乎都是从最?底层干起?来的,白天黑夜地?混迹在医院,候在采购主?管的门外。

    卖最?精密高端的产品,走?最?胡天胡地?的路子,能把销量打上去才是本事,不拘用什么手段方法?。

    他从大区经理升到省分公司总经理,靠的是一周七天喝大酒,甚至亲自帮医院主?任遛狗接送孩子。

    周长明一介粗人,学历也不高,并不知道要怎么和季总聊天,季总身上没有他熟悉的江湖气。

    只能靠热情来弥补。

    程音吃了半顿饭,大致琢磨出了周长明的人设,也明白了他为什么如此?殷勤。

    杭州的新研发中心一旦落成,浙江省分公司的职能就不只是销售,周长明对?技术一窍不通,担心自己将来坐不稳位置。

    这一趟杭州行,他必须把上峰哄好。

    所以他变着花样安排周末的行程,尽量增加陪同时长——人的感情都是处出来的,趣味不投没有关系,多刷脸总没坏处,多少三甲大主?任,都是被他这样拿下。

    可?惜,季辞不赏这个脸。

    “周末我有安排,”他温声拒绝,对?梁冰也是同样指示,“你们也不用跟着。”

    领导有私人行程,再不懂事的人,都知道这时候不该往跟前凑。

    周长明干销售的,当然看得懂眉眼高低,只能怏怏作了罢。他又问?梁冰和程音,想不想到处走?走?,季总巴结不上,巴结他的心腹也聊胜于无。

    梁冰不置可?否,他听他音姐的。

    程音却没顾得上搭腔。

    她低头摆弄手机,面前一只瓷白花瓶,插着两支新剪的粉色绣球,团团如烟,衬得她面色一并泛着粉。

    就在刚才,季辞发来一条信息。

    Z:说你也有安排。

    程音现扯了个谎,说自己有老同学在杭州,既然没有工作行程,她也请一天假。

    周长明平常混说惯了,随口一句“男同学还是女同学”,挨了梁冰一记眼刀,偷觑那位18楼的大佬,果然面色不虞。

    他不敢再造次,只道季总海归博士,趣味高雅,看不上这类粗俗玩笑。

    餐后一路无话,恭送他们去往下榻的酒店。

    第22章 羲和

    清波桥下, 柳浪闻莺。

    “柳莺里”原名浙江省.委第三招待所,是?省警.卫局下属的事业单位。酒店地?段好,市价也高, 客人并不太多, 得以闹中取静。

    墙外游人如织,墙内庭院幽深, 唯有树影婆娑,静静洒了一地?。

    季辞住临湖的套间,跟程音他们不在一栋楼。周长明前后张罗,办妥了入住,思来想去,还得再厚一回?脸皮。

    “季总, 您难得来,我耽误您半小时,汇报一下上半年的业绩。”

    集团高管莅临,基层先小意伺候,再磕头诉苦, 尽量要些资源,这是?地?方上的惯例。

    既是?惯例,季辞不能不允,只是?在离开前, 他特意看?了一眼程音。

    这一眼意有所指,程音还没懂,站她旁边的梁冰先懂了。

    半小时后, 梁秘书?准时敲响了老板的房门, 提醒周长明时辰已到,改日请早。

    再十分钟, 程音的手?机收到了信息。

    Z:若是?没睡,现在下楼。

    程音哪可能睡。

    她一直盯着和季辞的对话框,第一时间就看?到了这条消息。闭眼数了三个呼吸,程音佯作冷静,回?了个“好”。

    人已经直接跳起来了。

    步履匆匆,停在了玄关镜前,镜中人素着一张脸,明明没有化妆,双颊却粉光脂艳。

    不管什么?年纪,只要楼下等的人是?他,她就不可能心平气定?。

    那一年她家?破人亡,无?奈之下只能住校。临近寒假,宿舍人去楼空,程音独自倚窗,面无?表情,看?同学被家?长陆续接走。

    独自一个人过年,之前没有经验,从今年开始学着习惯,也没什么?大?不了,她木然?地?想。

    就在这种自暴自弃的心情中,隔着光影交织的玻璃,她看?到了他的身影。

    逆着人群流动的方向,在冬日清寒的天光中,来到了她的宿舍楼下。

    恰如今晚。

    树影摇曳,落在他齐整的衬衣肩头,画面静谧而深邃。

    这家?酒店在收归国有之前,曾是?民国省长的宅邸,再往前是?南宋的御花园。树木经逾百年,植被苍苍郁郁,映照着灯下静立之人。

    那种氛围,仿佛画卷缓缓铺陈,故事?即将开场。

    程音在门厅的隐蔽处略站了会儿?,直到脸上热潮消退,才稳住呼吸,推门出了楼。

    “季总。”

    她站开一些距离,称呼又?拉开一些距离,找准了自己该站的位置。

    季辞神色浅淡,与她目光相接:“晚上方便出门吗?”

    程音忙点头。

    他又?看?了一眼表:“你一般几点睡?”

    “很晚的,”程音脱口而出,又?觉表现过于热切,“您要是?有工作安排,我随时都可以加班。”

    工作,她必须强调,一切是?为了工作。

    他点了点头:“那么?,出门走走。”

    说?是?走走,其实有车,黑色,低调,隐匿于暗夜。

    程音在电视剧中见过类似的车型,乘坐单元的私密性极好,与驾驶舱完全隔开。

    扑面一股浅淡的薄荷烟味,她尚未分辨清楚,已经被皮革柔和的气息遮盖。

    内饰处处显出奢华,程音小心落座,手?脚不敢乱动,鼻息也尽量放轻。

    她本?想问一句,他要带她去往何处,转头看?了眼,悄然?闭上了嘴。

    男人背靠宽大?的座椅,轻轻阖着眼。

    他侧脸的线条冷峻沉稳,看?起来有些疲惫,又?有种矛盾的松弛。像走了很久远路的深夜旅人,叩开了一间温暖旅店,总算找到一个地?方歇脚。

    车窗外是?熙攘喧腾的西湖夜,车窗内是?静谧安宁的方寸地?。程音不敢大?声呼吸,神思也跟着车摇晃不定?。

    她正?有些疑心他是?否已经睡着,忽听他在黑暗中开口。

    “知知。”他声线低沉。

    程音一凛。

    季辞睁开眼,转向她所在的方向,清晰的侧脸线条变成黑色剪影,唯有瞳仁时明时灭,映着车窗外的灯光。

    “你这么?多年,都没去看?过程老师?”

    到底还是?来了。

    她本?以为,他再不会跟她提起这一茬。

    程老师也就是?她亲妈,旁人一般尊一声“程教授”。季辞从小叫她“老师”,习惯了便一直这么?叫。

    程音目光游离,车窗明净,映着她略略失神的脸。

    “没,”她笑笑,“有什么?可看?的。”

    确实没什么?可看?的,八宝山上的一个小格子,平平常常,毫无?观赏性可言。

    程敏华女士来去自由?,突然?有一天不想活了,抛下一切说?走就走,想来也不会在意,逢年过节有没有收到她烧的香。

    季辞却不是?这么?解读的。

    “你还恨着她么??”他问。

    “没有啊,怎么?会,”程音笑道,“我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孩。”

    只有十几岁的小孩,才会在被妈妈抛弃时,哭得撕心裂肺。

    那次她差点跟着程敏华一道自杀——连最爱她的人都撒手?不管了,她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闹到家?破人亡,说?到底,全是?为她所累,她哪有脸继续活着?

    是?三哥,没日没夜看?着她,才拦住了她迈向地?狱的脚。

    可到最后,三哥不也离她而去了吗?

    被至亲抛弃的绝望,第一次尝到时,比死都要寒冷,但多来几次,就会在麻木中习惯。

    “我要是?还恨她的话,”程音笑得洒脱,“就不会改成跟她一个姓了。”

    也不会坐在这里,好好跟你说?话。

    人生是?一场漫长的必修课,会将人慢慢磋磨成意想不到的形状。

    这世上有很多事?,分不清对与错,也不存在原谅和悔过,只有接纳,共生,奋勇向前,永不回?头。

    程音轻轻吐出憋在胸口的气息,笑容浅淡平静:“季总。”

    称谓决定?身份和关系,她可千万不能再把关系弄错。

    “那个名字,我很久没用过了,听着有点不习惯。要不,您还是?叫我程音吧。”

    红灯将车拦在了路口,窗外,不知何处传来阵阵歌吹,在黑夜里犹如旧年残梦,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漫长的沉默之后,季辞转开视线,低低应了句:“好。”

    车辆驶离西湖景区,照明逐渐淡去,山间林木葱茏,虫声却稀稀落落,生出一丝萧索秋意。

    程音从白天就满腹疑惑,见路越走越偏,实在按捺不住。

    “我们现在,是?要去谈您说?的那笔生意吗?”

    “嗯。”

    “是?……哪方面的业务?”

    她怎么?也想不通,有什么?生意,万能的季总谈不下来,要依靠她来创造奇迹。

    “你还记得羲和吗?”季辞问。

    又?一个记忆深处的名字。

    羲和,帝俊之妻,山海经里说?,她住在东南海之外,生了十个太阳,每天乘坐龙车向西出巡,为世界带来温暖与光明。

    她是?中国的太阳神,光明的缔造者。

    当年程敏华给自己的科研项目命名为“羲和”,原因不言而喻。

    “音音要相信,只要一直努力,事?情就会变好,希望就能来临。”

    她说?这句话时,双眼明亮,笑容纯净,像一切六零年代生人,因为生逢其时,笃信一切皆有可能。

    那时她事?业顺利,家?庭美满,唯一的不幸是?女儿?有眼疾——由?于刚查出没多久,尚未灭失全部希望,也没因此造成夫妻不和,所以她还是?灿烂积极的。

    也许是?因为名字起得好,短短几年,羲和项目突飞猛进,相关研究硕果累累。

    很快,程敏华主持成立了一家?初创公司,正?式探索将研究结果用于临床实验。每天她都忙得昏天黑地?,疲惫至极,也兴奋至极。

    程音从小跟着她四处奔波,求医问药,其实早已不抱希望,也接受了自己将要失明的现实。

    但在那段时间,被程敏华的情绪感染,她再次心怀侥幸。

    羲和,是?能照亮她黑暗世界的名字。

    “这家?公司,不是?早就没了么??”程音问。

    如果没记错,在她妈去世后不久,羲和便已就地?解散。她爸林建文作为法定?继承人,草草处理了全部遗产,卖掉了公司股份,随后带她离开了北京。

    季辞摇头:“程老师去世之后,团队没有彻底解散,赵奇师兄独自挑大?梁,重新注册了这家?公司。”

    “一直坚持到现在?”程音惊奇。

    不过,这种事?放在赵奇身上,也不算奇怪。他本?来就是?个奇人,本?硕博连读,是?程敏华实验室最资深的研究人员。

    此人天生适合搞科研,身上有股痴气,成天不修边幅,疯疯癫癫,程音小时候还有点怕他。

    “坚持了十多年,最近遇到一些困难。”季辞道。

    “研究失败了,是?吗?”程音并不奇怪,这世上多的是?痴人说?梦,哪有那么?多奇迹可言。

    “烧钱太厉害,投资人决定?撤资。”

    季总不愧是?柳世一号工作狂,不知何时又?拿出了他的PAD,镜片倒映屏幕的冷光,映照出冷峻优美的唇线。

    唇中吐出的话,却不太客气。

    “赵师兄心地?良善,但才华欠缺,当初应该留校当老师。”

    程音的目光从他英俊侧脸,移动到雪白衬衫,宝石袖扣在黑暗中熠熠生辉——此人虽然?还跟当初一样恃才傲物?,但物?质上已不可同日而语,浑身上下写满了“金主”二字。

    “所以,您打算接手?这笔投资?”她猜测他的意图。

    季辞摇头:“柳世不做无?谓的投入。”

    这话说?得,真像个无?情的资本?家?。

    程音决定?停止发问,季总也不是?第一天这么?难伺候,既然?他不想说?出自己真正?的意图,那她也别瞎猜了。

    “我只是?,不想看?它就这样消失。”他最后这样说?道。

    程音秒懂。

    这就好比坐在龙椅上的朱元璋,某天突然?想吃珍珠翡翠白玉汤,不过是?厌烦了锦衣玉食,想要搞点怀旧。

    天凉王破,天热王不破,不过一念之间。

    但他若是?真的在意,绝不会是?这种态度。

    不想看?它消失——那当初它消失的时候,他人又?在哪里?

    *

    赵奇混得落魄,羲和这小破公司,租不起任何高新产业园,窝在了老旧大?学城一角。

    该校区年久失修,早已不做教学之用,门口立着工程改造的标牌。一墙之隔,隔壁的大?学在喜迎开学季,越发显得这边人声寥落。

    车是?开不进的,司机只能停在门口,请他们步行入内。

    路也不好走,坑坑洼洼,经年的雨水滋养出湿厚苔藓,错落的石缝里开出无?名花朵。

    程音一步一滑,基本?看?不清落脚何处,差点摔倒之际,季辞将她扶住。

    “太黑了。”他向程音伸出一只手?。

    迟疑片刻,她按照曾经的习惯,牵住了他的衣袖。

    这个姿势让程音重回?了年少时光,每当夜里出门,三哥都会借给她一个衣袖。

    像练习过很多次的钢琴曲,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只是?衣袖的触感和过去大?有不同。

    挺括的衬衣,冰凉的宝石袖口,时刻提醒着她对方的身份。

    “季总,”程音问出心中所惑,“找大?师兄谈事?,为什么?需要我出面?”

    “他不肯见我。”

    “……您要跟他谈什么??”

    “今年的全国眼科年会,我有个卫星会的名额,可以让他使用。”

    “卫星会?”

    “年会外围的展示,有很多投资人会来参加,可以增加羲和的曝光度。”

    明白了,季总虽念旧,只在有限的范围之内,真金白银不会掏。

    但,这也算是?好事?,大?师兄为什么?不肯接受?

    说?话间,季辞领着程音,走到了园区深处。

    “我不过去了,在这里等你。”他指向不远处一栋青砖小楼。

    程音松开了季辞的衣袖,整洁的袖口被她抓得有些皱。

    他低头看?了一眼,并未整理抚平,继续叮咛:“记得,见到大?师兄,别说?是?我让你来的。”

    程音很是?不解,但还是?点了点头。

    路灯熏黄,照亮?*? 路旁的紫藤花架。紫藤这种植物?,给水就长,百年不绝,正?适合这种靠天吃饭的园子。

    几场雨水过境,花就没心没肺开了,轰然?热烈,显得站在花架下的那个人,神情说?不出的孤落。

    她心口一跳,像被躲藏的虫豸咬了一口。

    季辞脸上的表情,她认得。

    那年她从街边将他捡回?家?,足足一个月时间,他就是?这样一张脸。

    漂亮得像个假人。假人不吃不喝,一发呆就是?大?半天,夕阳的光是?暖的,但照不进他的眼睛去。

    平芜尽头是?春山,他眼中的平芜,找不见尽头。

    错觉只在一瞬,程音轻眨一下眼,他又?恢复成那个运筹帷幄的季总。

    “还有,你最好不要提到,你在柳世工作。”他最后提醒道。

    “为什么??”程音越发不解。

    “大?概在他看?来……”季辞笑了笑,“这跟认贼作父差不多。”

    第23章 必然

    走进那栋两层小楼之前, 程音并没有想到,她会?见到那么多的旧物。

    从门口的那块招牌开始。

    黄铜牌匾,挂在内走廊的墙壁, 多年?之?后, 时间和氧气共同作用,让它不复以往的光洁。

    但那两个熟悉的篆字, 一瞬间将她拽进了?回忆,程音立刻闻到了生物实验室那股独特的,犀利又冷淡的消毒药水味儿。

    差点忘了?,她是在实验室里长大的小孩。

    程音的父亲叫林建文,是一名艺术家。

    所谓艺术家,就?是一旦进入艺术领域, 就?完全顾不到家的那种人,所以她从小跟着?妈妈一起长大。

    有毒溶液不能碰,同位素实验室不能进,羲和两个字代?表光明……从幼儿园起,程音就?学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知识。

    一律来自于程敏华。

    可?以说, 她的灵魂与思想完全由这个女人塑造。程敏华是她最早的偶像,最赞赏的女性,人生的标杆。

    直到那一天,标杆突然折断, 她的妈妈毫无征兆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理由很充分,早就?能猜到了?,有那么个老公, 又有这么个孩子。”邻居这样?说。

    “很多女性, 由于过于重视情感,在遭遇背叛的时候, 就?会?忽然想不开。”心理医生这样?说。

    “而且,她还留下了?一封亲笔写下的遗书。”警察这样?说。

    程音站在冰冷的太平间,各路言论此起彼伏地将她包围,像凶猛残忍的食人鱼群,令她的身体发?肤疼痛碎裂。

    空气中浮动着?血的味道,清晰而浓郁。

    起初程音以为是幻觉,毕竟法医已经将程敏华的遗体收拾得很干净。后来她发?现,那是因为她又一次咬烂了?舌头。

    她有个改不掉的坏毛病。

    自从几年?前被困火场,程音就?多了?这么个古怪习惯,每当紧张、害怕或者遇到极端情况,就?会?不自觉地咬住舌尖。

    这种症状在一个月前变得严重,那一次,她险些将自己的舌头咬断。

    当时她蹲在陌生的小区门口,在满口呛人的血腥味中,咀嚼她爸隐藏的秘密。

    如果她没有好奇心就?好了?,程音对着?太平间的门,后悔得肝肠寸断。

    如果她收到了?陌生信件,没有贸然拆开,就?不会?打开潘多拉的魔盒。

    信是寄到她学校的,薄薄的一封,里面放了?一张照片,照片背后用铅笔写了?一个地址。

    那张照片摄于北京游乐园,照片上有一家三口,在云霄飞车上纵情欢笑,即使只看照片,也能感受到幸福美满——假如那个男人不是林建文的话。

    程音当堂逃课,循着?照片上写得地址,找到了?她爸金屋藏娇的公寓。

    来开门的不是小三,而是一个与她年?龄相?近的姑娘。

    面目也相?仿,一看就?跟她是亲姐妹。区别在于,对方敢坐云霄飞车,不会?有医生天天叮嘱,杜绝任何激烈运动。

    是个健全人,跟她不一样?。

    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爸才会?在外面找人生孩子,程音掉头往外跑,边痛哭边如是想。

    家里养了?个残疾小孩,要想过正常的人生,何尝不是一种奢望。

    程敏华起先到处求医问药,后来自己动手研究,她人生的最后几年?,全部精力都用来琢磨如何治疗程音的眼疾。

    有一年?除夕,饭刚吃到一半,她突然有了?新?的思路,立刻放下筷子冲去了?实验室……

    那顿饭程音也只吃了?一半,因为林建文大发?雷霆,当场掀了?桌,咒骂程敏华已经走火入魔。

    直到程敏华自杀身亡,白布蒙面躺在了?太平间,程音才幡然醒悟。

    她就?是那个魔鬼,给家庭带来灭顶之?灾的灾星。

    舌尖抵住牙关?,程音轻吸口气,敲开了?羲和破旧的大门。

    赵奇的变化不大,一头狂放卷发?,双眼皮宽而多褶,双目炯炯,仿佛一个本土版的爱因斯坦。

    程音的出现令他惊喜,他将乱糟的沙发?扒拉出一个座位,又从积灰的书架找出半桶发?霉的茶叶。

    看得出来,这家公司已经毫无运营可?言,恐怕连厕所都得员工自己打扫。

    甚至员工也没几个,都很面嫩,像是隔壁大学来赚零花钱的暑期工。

    茶叶开出了?霜白色的霉花,实在无法招待来客,赵奇自说自话,一定要跑到隔壁去借。

    程音阻拦未果,只好等在原地,好奇地打量周围陈设。

    俯拾皆是老物件。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小心翼翼不敢细看,免得惊动太多回忆。

    可?一抬眼,还是和一张照片不期而遇。

    那是一张集体合影。

    相?纸几寸见方,人脸不过指甲盖大小,即便如此,隔着?好几米远,程音也一眼看到了?程敏华。

    穿潇洒牛仔服,梳时髦波波头,笑起来牙齿雪白整齐,不像一个科学家,倒像新?闻台的主持人。

    和她记忆中别无二致。

    她的妈妈,从来都是一个很帅气的女人。

    若不是因为错生了?一个孩子,她的人生无懈可?击。

    程音不自觉咬住舌尖,慢慢走到了?照片前。

    枣红色的相?框仿佛拥有魔力,像一小块幽深的开口,背后连通着?过往的岁月。

    离得越近,神?魂越是摇荡,程音有些眩晕,似乎分分钟会?被吸入相?框。

    幸好此时赵奇推门进来,捧着?一盒借来的茶叶,走到墙边与她并肩而立。

    “呸!”他忽然对着?照片,吐了?一口空气唾沫。

    程音不明所以,这是哪一出?

    顺着?赵师兄的目光,她看向照片的角落,这才意识到,这张合影中没有季辞。

    也不是完全没有,他原本所在的位置,被深深抠进去一个洞,只余身体而缺了?脑袋。

    “黑心的龟儿子!”赵奇随手捞起旁边一支笔,往洞的位置又狠扎了?几下。

    这恨,入木三分。

    程音进来之?前,便知道季辞得罪了?大师兄,但没想到竟然得罪得如此彻底。

    见她神?色古怪,赵奇开口解释:“你是不晓得,龟儿子没的良心!”

    “他干嘛了??”

    “吃里扒外,背信弃义?,程教授白疼他了?!”

    赵奇愤愤不已,与程音将原委细细道来。

    当初程敏华突然故去,羲和群龙无首,却并未因此乱了?阵脚。

    研究项目正进行?到紧要关?头,大家都不想放弃,也有信心如期推进。

    因为他们有季辞在。

    小师弟资历虽浅,却是真?正的嫡传,羲和的实验方案,很多来自于他和程教授共同的构想。

    而且他是真?正的压力型选手,技术难度越大,越能迸发?出思维的火花,为众人照亮前路。

    换句话说,程教授虽已不在,羲和的火种还在。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就?在这众志成城的关?键时刻,他们的火种却消失不见了?。

    彻底失联,怎么也找不到人,等他们再?见到季辞,竟是在股权转让的签字现场。

    “柳世一直瞄着?我们,来谈过几次收购,我们如果都不同意,他们是买不成的。”

    “实验组的成员有技术入股,虽然是少?数股东,加起来占比也有30%。”

    “当时你父亲打算卖掉程教授那70%的股份,不过根据章程约定,出让份额至少?达到75%,才能发?起收购。我们6个人说好了?,必须守住江山,谁也不让出一分一厘。”

    赵奇眼睛发?红,“你猜,谁是那个叛徒?”

    程音低头,望着?杯口漂浮的茶叶梗:“有没有可?能,他有自己的理由……”

    “我们当时还设想过!如果真?的必须股权拆分,就?想办法保留核心技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外人反正也看不懂,我们的研究很新?,拆分时完全可?以做做文章。”

    “你猜,最后是谁代?表柳世,来跟我们谈判?”

    程音继续猜测:“或许因为,柳世资金雄厚,他觉得……”

    “柳世根本不做这个方向的产品!他们买去之?后,档案直接封存,根本不打算做任何推进。”

    “而且那小子当年?,申请了?美国的学校,早就?打算另投师门了?!他学得完全是另一个研究方向,柳世所用的那个。”

    程音沉默了?。

    这一点无可?辩驳,若不是早有计划,季辞怎可?能赶得上当年?的申请季。

    而且,他的小姨……恰巧就?是柳世的董事。

    如果一件事凑齐了?太多偶然因素,它的发?生便是一个必然。

    回顾往昔,三哥也好,小师弟也罢,大概率只是他们这群人的一厢情愿。

    他会?出现在他们的人生中,也许是一个偶然,但他的离开,却是一个必然。

    即使再?次回到他们面前,他也早已不是原来的那个人。

    或许,从来就?不曾是。

    与赵师兄炽烈的恨意相?比,程音的情绪凉薄而平淡,就?像那一天太平间里的空气。

    有什么好恨的呢?

    季辞所放弃的,是她单箭头的相?思和依恋,和他们单箭头的理想和热望。

    他们这群人只是因为巧合,才在苍茫宇宙中,与闪耀的恒星擦肩而过,却贪心地想要将那短暂的璀璨据为己有。

    贪心的人,承担贪心的后果。

    而柳世的季辞,则注定要回归本属于他的人生轨道。

    否则他如何能在今时今日,成为她的老板,18楼城府深沉的季总,在柳世与太子相?争。

    程音静静听赵师兄唠叨,等他情绪沉淀一些,才道出本次来访的意图。

    季总派她来当报喜鸟,总得圆满完成领导交办的任务。

    她将卫星会?的事告知了?赵奇。

    “主办方有熟人,可?以免费去摆个摊,也许能给羲和找到新?的投资人。”

    赵奇一脸羞愧:“我白折腾这些年?,到现在也就?勉强看到点曙光……对了?,你的眼睛现在怎么样?了??”

    “挺好的呀,”程音笑答,“情况很稳定,生活基本不受影响。”

    “那就?好,那就?好……记得当年?,我们还曾夸下海口,五年?内一定给你治愈……”

    “不治也没关?系,反正人体器官都是损耗品。万一我运气爆棚,正常活到了?八十岁,大家就?瞎得大差不差了?。”

    她倒是乐观,赵奇听着?越发?气愤:“那小子最对不住的人,其实是你啊,他当初那么疼你……”

    “大师兄,”程音遽然起身,“时间已经不早,我先回去了?,卫星会?的事,我们回头再?联系。”

    门外,夜色比先前又更?浓了?一些。

    老旧的园区路灯残坏,幻化为浓黑底板上浮动的光斑,程音走出门廊,默默地发?了?一会?儿呆。

    晚风阵阵,送来林间夜鸟的鸣啼,大概是布谷之?类。声调并不欢快,拖着?惆怅的长音,是时隔多年?的怀旧腔调。

    带着?某种宿命的味道。

    她何尝没有过猜测。

    当年?她在绝望中等待,却只等来了?一个考试中心的来电,通知季辞同学去领GMAT成绩单。

    从那时起,她便起了?疑心。

    而今晚赵师兄的话,补上了?这块缺失多年?的拼图,让她对往事有了?更?加清醒的认知。

    果然他早有计划出国深造,失踪并非无缘无故。他的人生规划中,从未有她的一席之?地。

    那个全心疼爱她的三哥,都是她的幻觉。

    前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程音抬起了?眼。

    男人体格高大,又着?白衫,即使是她这双破眼睛,在夜里也能看见朦胧的身形。

    他在她的面前站定,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似乎带着?探寻之?意。但她是如此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外露,于是他也保持了?一贯的内敛。

    没有问她:你听说了??你怎么想?

    也没有说:听我解释,我有理由。

    他只是低头看着?她,神?情说不好是哀伤还荒芜,还有一种仿佛从神?魂深处透出的疲惫。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同她说话,问得却是工作上的事。

    “谈得怎么样??”

    “大师兄同意了?,他会?好好做准备。”

    “多谢你。”

    “不客气。”

    很客气的一个对话。

    黑暗中,白色的衣袖动了?动,递到了?程音的面前。

    “走吧,时候不早了?。”他说。

    程音却没伸手,低头翻了?翻包:“刚想起来,我带了?手电。”

    手电是鹿雪在网上拼团买的,开关?一按,雪白刺目的光线如泉水喷涌,令五米之?内明如白昼。

    程音挥了?挥手电:“还挺亮的。”

    季辞没有接话,他收回伸出去的手,转身与她并肩而行?。

    与来时相?比,他们之?间的氛围,有了?微妙的改变。

    程音觉察出冷场,要在往常,她大概会?说两句场面话,像一个真?正称职的下属,靠谱的社畜。

    但此时,她并不想与他多说半句。

    她的脑子里一时热闹,挤满了?往事,一时又空寂,白茫茫一片。

    情绪也是木然的,说不上是失落失望,还是如释重负。

    总之?,她的某个执念,在时隔多年?之?后,总算找到了?一个相?对清晰的答案。

    程音一边埋头前行?,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心事,手指无意识地拨动着?手电开关?。

    光圈时而收束,时而蔓延,不同幅度照亮道路两旁的灌木丛——这个拼单团购来的大路货,功能还挺齐全。

    鹿雪如果在场,一定会?骄傲宣布,这是她精心挑选的尖货,高照度,长续航,还带防狼模式。

    当然,如果她在场,一定也会?阻止程音,千万不要随手按下开关?键旁边那个红色的按钮。

    否则就?会?像现在这样?,将静谧的校园直接掀翻。

    高分贝的AI女声突然炸开,瞬间响彻整个园区,将路边的灌木丛都震得簌簌乱抖。

    “救命啊——有色狼——救命啊——有色狼——救命啊——有——色——狼——”

    短短数秒,天地为之?变色。

    声波像驱赶羊群的鞭子,扫过原本悄寂无人的灌木丛,枝叶之?间此起彼伏地蹿出几条人影,白花花的一团,边跑还边整理衣裳。

    其中一人慌不择路,直奔到程音面前,正对了?手电的直射。

    小哥一身赤条条无牵挂,表情空白像是忘记带五官出门,被光一照更?是失去了?行?动能力,如同东北高速路上被远光灯闪懵了?的傻狍子。

    程音在这超绝意外中,也站成了?一只傻狍子。

    老天谁能想到,这高校隔壁的破园子,竟还是个幽会?胜地!

    这场突如其来的混乱,终结于季辞一贯冷静的操作。

    他一手捂住程音的双眼,一手握住她拿电筒的手,关?掉了?警报与照明。

    强烈的声光攻击当场停止,倒霉的鸳鸯们四散逃离,校园再?次恢复了?宁静。

    程音却保持僵直,完全不能动弹。

    她被季辞从背后抱在了?怀中。

    眼睛看不见了?,视线被他的手掌完全遮挡,肩背却能感觉到另一个人的胸膛和心跳,温热,有力,让人很想放心倚靠。

    这个姿势,这个怀抱。

    二十七岁的她想要说服自己,停,别想,别回忆。

    十七岁的她却在心里尖声惊叫,救命!谁来救救她……救命……

    第24章 小屋

    记忆的闸口, 会以各种各样的形态存在,一首歌,一句话, 一种天气, 万物皆有可?能。

    对于程音而言,则是一个背后抱。

    眼?睛被遮盖, 其他感官的觉知便被无尽放大,她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像太阳晒过的江边的风,夹着清淡的消毒水味。

    她在他怀中,整个人都被稳妥地保护了起来,同周围的一切全然隔离。

    然而回?忆无孔不入, 被她用心掩盖的那部分回?忆,突然打开了闸门,洪水般倾泻而出。

    她又回?到了十七岁那年的夏天。

    林建华的秘密很快被传得人尽皆知,传播者和给?她寄出匿名信的,大概是?同一个人。

    同学的背后议论已经算不得什?么?, 麻烦的是?,会有人直接闹到她眼?前。

    林霏霏,她同父异母的妹妹,就读于隔壁的一所职业高中。那所学校管得不严, 学生翘课是?常态,林霏霏三天两头跑来寻她的麻烦。

    放学被堵在校门口那是?家常便饭,那个同父异母的女孩, 完全继承了林建文的血脉, 希腊人称为胆汁质的那种脾性——暴躁易怒,精力旺盛, 以捉弄戏耍程音为乐。

    而程音继承的,大概只有“林”这个姓,一个身?娇体弱的林妹妹,体力上根本不是?林霏霏的对手?。

    霸凌发生于校园之外,在没?有产生任何实?质伤害之前,属于法?律、学校、家庭都无法?覆盖的盲区。

    那段时间程敏华在和林建文闹离婚,程音不想因为这种事去让她妈烦心,便像巴黎人容忍跳蚤一样,随便林霏霏胡乱蹦跶。

    一味纵容的结果?,就是?冲突逐步升级。

    程音那天心情很差,面对对方的挑衅,把话回?得格外难听——林霏霏打听到当天是?程音生日?,炫耀说林建文晚上要带她去骑马,根本不记得她生日?这回?事。

    程音忍不住反唇相讥:私生子?终于能见光了?你知道私生子?英文怎么?说吗?哦你英语从来不及格,我教你啊,bastard,you bastard。

    林霏霏文化课再不好,这个词还是?听得懂,何况程音那张脸,看起?来要多讨厌有多讨厌。

    明明同一个爸生的,五官也长得差不多,偏偏程音抽到了基因彩票,哪怕嘲讽人,明媚脸庞都光彩照人。

    新仇旧恨齐齐涌来,林霏霏终于恼羞成怒,对程音动了手?。

    也怪程音那天疏忽,一不注意被人堵在了死胡同,四下无人,正适合发挥人性的恶。林霏霏仗着体能和身?高优势,将她蒙头蒙脑一顿抽,最后还反锁进了学校的厕所间。

    暑假来临前的最后一天,校园已经没?什?么?人,直到天黑,程音才被路过的保洁阿姨搭救。

    她在学校的传达室报了警,却没?想到,这天晚上,警察也在找她。

    叫她去太平间认尸。

    警察在电话里重复了三遍,程音一句都没?有听懂——认尸?谁的尸?程敏华?

    她妈妈自杀了?怎么?可?能?肯定是?搞错了。

    是?,她的家庭确实?已经破裂,林建文很久都没?有再回?过家。可?是?程敏华面对感情的背叛,婚姻的失败,处理得非常平稳和自洽。

    后来程音在街上看到时髦女孩穿的T恤,胸口写着——女人失去了男人,就如鱼儿失去了自行车——总会忍不住想到她的妈妈。

    当时,程敏华就潇洒自若到了这种程度。

    所以程音完全没?有发现,她妈有任何情绪上的异常,更想不到程敏华会选择跳桥自杀,在她生日?的当天。

    甚至早上出门的时候,程敏华还让她放学早点回?家,一起?吃特意订好的生日?蛋糕。

    那天晚上,满身?狼藉的程音,在停尸房看到了她的生日?蛋糕。

    粘在程敏华的裤腿上,蛋糕嫩黄,奶油细腻,夹杂一团团粘稠的深红浆液,不知是?碾碎的血肉还是?草莓。

    她想吐,吐不出来,想逃,腿不听使唤。

    心里有个声?音在尖声?呼救,可?是?世界上最爱她的人已经死了,再没?有人可?以救得了她。

    后来程音和心理医生讨论了很多次,程敏华既然存了自杀的念头,为什?么?看起?来若无其事,如期定了蛋糕,还去店里取了蛋糕。

    是?故意报复她吗?让她从今往后再也不能过生日?,从此生日?变忌日?。

    还是?说,原本她妈也是?想好好活着,看到这个生日?蛋糕,想起?人生不幸的根源,才受了刺激?

    可?惜,斯人已逝,没?有人能再给?她确切的答案。

    而在当时,程音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她的妈妈死了,因为她的缘故。

    这个念头是?如此剧毒,让她肌肉僵硬,呼吸紊乱。

    医生忙着收敛遗容,并未注意到小姑娘的异样——她的舌头痛到麻木,鼻腔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她快被喉咙里的血给?呛死了。

    没?有人能听到她心中无声?的呼救。

    季辞就是?在这时出现,从背后将她紧紧抱住。

    他一手?捂住她的眼?,一手?探入了她的口中,急切的声?音穿过一切无形的屏障,传到了她的耳中:“知知,松口!”

    正如此时此刻。

    回?忆的浓度过于粘稠,剥夺了周围的氧气,牙齿也完全不受她的控制。程音浑身?颤抖,感觉到舌尖传来的锐痛,但还在继续紧咬。

    季辞松开了她拿手?电的那只手?,握住了她的下巴,用力打开她不受控的牙关:“知知,松口!”

    他的声?音再次穿透一切屏障,将她猛然唤醒。

    程音深吸了口气,从回?忆中挣脱,同时也从他的怀中努力挣脱。

    “别?碰我!”她转身?抬手?,将再次靠近的男人推开,“别?过来,你先别?过来。”

    季辞刹住了脚。

    程音背过身?去,面前杂乱蓬勃的灌木丛,散发仲春的草木芬芳。她将呼吸尽量拉长,放缓,反复了数十次,总算平复了情绪。

    舌尖火辣辣的,浓浓铁锈味,估计又被咬破了。

    昏暗无光的夜。

    手?电不知滚落至何方,树丛中的小情侣都迁徙去了别?处,连那只歌声?惆怅的布谷鸟也不知所踪。

    程音站在野花丛中,手?指还有点抖。她按照熊医生教她的方式,正念冥想,又缓缓数了几个呼吸。

    “刚才按错按钮了,不好意思。”再转身?时,她已恢复了常态。

    “对不起?。”季辞却不怎么?正常。

    他站在她的面前,相隔一步之遥,声?音轻柔得如同一朵初雪,是?在哄人的态度:“下次不来了,好吗,下次我不会再带你来了。”

    程音在黑暗中抬着脸,眼?前只有飘浮的半圆形光斑,她完全看不清季辞的神情,却能感觉到他专注的视线。

    他的声?音饱含着心疼,很容易让人沉溺其中。

    又或者是?她想多了,瞎子?的想象力总是?过于丰富,只是?他们自己不知道而已。

    程音没?有回?答,她往后退了半步。

    “如果?我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有充分的理由,你会相信吗?”她听到他在黑暗中的低语。

    她信或是?不信,很重要吗?他在意吗?程音笑笑,又退了半步。

    “知知,再给?我点时间,”他声?音低哑,话语中带了些罕见的请求意味,“我会告诉你事情的真相。”

    怎么?又叫她这个名字了呢?程音皱起?了眉。

    “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现在已经不想知道,也完全不在意了。”她的声?音异常轻快。

    不知道哪里照来了一道光,可?能是?巡查校园的警卫,远远地照到了程音的脸。

    她两眼?弯弯,分明是?笑着的:“我没?事啊,季总,我什?么?工作都可?以胜任,您不用担心。”

    羲和所在的位置偏远,一往一返,回?到酒店已近午夜。

    季辞晚归,梁冰再犯困都不敢睡,生怕错过了老板的什?么?指令。

    果?不其然,季总在回?来的路上发来一条信息,让他去寻“舌头咬破了要用什?么?药”。

    梁冰瞳孔地震,心中既喜且悲:季总还真不拿他当外人。

    可?是?这种事,他一个可?悲单身?狗能有什?么?经验!?

    愤懑归愤懑,药他还是?找来了一大兜。优秀秘书就是?这样,不管老板提出什?么?无理要求,都能不动声?色予以执行。

    在门口接了他俩下车,梁冰继续不动声?色,将大药房的塑料袋往程音手?里一塞。

    话不多说,你俩干了什?么?自己心知肚明,我正人君子?,非礼勿视,一个眼?神都不会多给?,梁冰正直地想。

    程音完全莫名其妙:“这什?么??”

    梁冰侧目:“药。”

    明知故问么?不是?,您说话都有点大舌头了……他家季总还真是?,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变态。

    这才第一次约会吧!

    季辞并不知道梁冰激烈的心理活动,弯腰接过了他手?中的塑料袋。

    院中一盏疝气大灯,正对进门的车道,亮度如同舞台追光。他走?到灯下,温和地召唤程音:“来。”

    程音应言走?到灯下,听到他下一个指示:“抬头。”

    程音一个指令一个动作,机械地抬起?了头。不知是?灯光太亮,还是?这一系列指示过于难懂,她难得出现了智力水平的滑坡。

    “舌头。”季辞进一步示意。

    这回?程音没?有动,灯光照着她的侧脸,有点暖,功率太大,仿佛要把脸上的绒汗毛燎着。

    季辞略微俯身?,很耐心的态度:“我看看,伤得是?否严重。”

    他的声?音温柔淡定,很有迷惑人的力量,程音嘴张了一半,复又紧紧闭上,不慎再次碰到伤处,差点疼出了眼?泪。

    她大着舌头连连摆手?:“没?事,我没?事……”

    “要不要去医院?”

    “真的没?事,涂点药就行……”

    程音拿了那袋药,几乎是?落荒而逃。

    灯光那么?亮,照得一切纤毫毕现,她竟真的在他眼?中看到了专注与疼惜。

    真是?见了鬼了。

    这一晚,在睡梦中,程音重回?到17岁那年,被人抛弃的那间小屋。

    小屋是?季辞临时租的,因为她执意离家出走?,背了个书包,带了几套换洗衣服,跑到大学宿舍楼去找他。

    她手?头有几万块的压岁钱,够租半年房子?,但没?有人会跟未成年人签订租赁合同。

    于是?她在他宿舍楼前哭,走?在路上也哭,坐在出租车里一直哭,哭到司机看季辞的眼?神都满是?异样。

    他实?在没?辙,自己掏钱租了间房,让她暂时有个落脚地。

    过了两天,发现她饭也不吃,学也不上,他又不得不搬过来与她同住。

    小小一居室,空间局促,程音睡卧室,季辞睡客厅。

    他会接送她上下学,给?她辅导功课,在做早饭的同时,准备她中午要带去学校的便当,营养搭配均衡,比程敏华的厨艺只好不差。

    那个冬天特别?冷,雾霾又重,家家户户闭门不出。每天晚上她在餐桌上写作业,抬头就能看到季辞在厨房里的背影。

    在人生最苦难的时刻,遇到今生最温柔的对待,真不能怪她疯狂沦陷。

    那间小屋是?她人生突然成为废墟的时刻,唯一的避难所。

    夜色深沉,程音半梦半醒,脸颊沾到冰凉的枕头,翻身?换了个方向继续睡。

    都过去了,她迷迷糊糊想。

    很可?惜,但也幸好——都过去了。

    晨起?,程音眼?皮红肿,从冰箱取一听冰镇可?乐,揉了半天才觉得可?以见人。

    舌头也肿痛,当时还不觉得,没?想到人类的精神这么?脆弱,遇到童年阴影永远溃不成军。

    这一咬,十天半月她都吃不好饭。

    程音咝咝倒抽凉气,往舌尖喷了点溃疡喷雾,随手?拿起?手?机看消息。

    今天大部队要抵达杭州,她是?总部的对接人,各路人马的问询此起?彼伏,一早信息便已爆炸。

    她逐条往下划拉,边看边回?复,忽然看见了季辞的头像。

    Z:门外有止疼药,一天不超过三次。

    发送时间:6:05分。

    打开房门,脚边一个纸袋,程音弯腰拾起?,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

    从昨晚到现在,他对她的体贴,堪称无微不至。

    报恩?怜悯?怀旧?原因她弄不清,最安全的应对是?不多想,不推测,不在意。

    她在微信里删删改改,到底没?给?季辞回?信息。

    还是?工作吧,工作令人富有,工作使人愉快。

    程音翻出了陈嘉棋的对话框。

    “陈同学,你几点到杭州?我有事想找你探讨探讨。”

    第25章 后悔

    陈嘉棋是临时接到的?出差通知, 原本他并不在本次赴杭州的团组当中。

    通知他的人是梁冰。

    梁冰比他还迷惑:陈嘉棋是总部的人力,和分公司没有直接的?业务关联,中后台一般也很少安排出差。

    而且, 他老板是不是傻?他都已经很明显地提示过了, 陈嘉棋跟他音姐是大学同学,平时关系不错。

    干嘛, 季总是觉得他能演一出《天降打败竹马》?还?特意给他俩创造一起出差的?机会……

    谁不知道这种打破常规的?外出活动,最容?*? 易酝酿出办公室恋情,放在小说里,都是用到烂俗的?桥段!

    若是知道季辞当真存了“考察”陈嘉棋的?打算,梁冰八成要气得七窍生?烟。

    当然,这种事?季总不可?能找他的?秘书去聊。

    “就当是嫁妹妹了, 你说呢?”他轻声低语,问在电脑屏幕的?角落里顶球玩的?小海豚。

    “用户你好,你什么时候有的?妹妹?”口口感到迷惑,口口决定询问。

    对话者并未理会,继续自言自语:“孩子?已经生?了, 关系看起来也不错,我再把把关,人品过得去的?话,不是不行。”

    口口只?好强行接梗:“俗话说, 长兄如?父,你真是一个好父亲。”

    季辞单手支颐,靠在天鹅绒扶手椅中, 被这充满黑色幽默的?答复逗笑?了。

    窗帘半闭, 透进些许天光,漏在他因?为彻夜未眠, 因?而显得格外苍白的?脸上。笑?容转瞬即逝,像风吹过冬天冰封的?湖面。

    他向来是个很有章法的?人。

    设定目标、分解目标、逐步实现……世上所有事?,都可?以按照实验操作步骤来完成,不管有多困难,总能有完成的?一天。

    却没有任何一本操作手册告诉他,若是进行到一半,她回来了怎么办。

    贪欲油然而生?。

    可?惜,为时已晚,箭已在弦,他来不及再回头了。

    此?身已废,轻易给不得任何承诺,更何况……她的?态度如?此?决绝,即使?他想给,她也不会再稀罕。

    “我不想干涉她的?自由,只?是觉得,那人并非良配,”季辞继续低语,条分缕析,像是在和AI讲道理,“若是真对她用心,怎会让她过得如?此?辛苦?”

    陈嘉棋的?调查报告他已看过,倒是没有什么沾花惹草的?毛病,这么多年并未交往其他女朋友,这一点?还?算说得过去。

    但他作为孩子?的?父亲,在过去六年几乎完全?缺位,从未履行过一天当父亲的?责任,连上个户口这么简单的?事?,都不始终予配合。

    以他的?标准,这何止是不值得托付,根本就是该死。

    “可?是你的?妹妹偏偏很爱他,这可?怎么办呢?”

    口口一如?既往地会聊天,回答问题有鼻子?有眼,且每次都能精准戳中用户痛点?。

    季辞抿了抿唇,他哑口无言。

    可?不是么,他这个“妹妹”,当初对他也是如?此?。倾尽了全?部爱意,炽烈到近乎疯狂,开口闭口都是“一直”、“永远”、“最最”。

    非他莫属,非他不嫁,都是她常年挂在嘴边的?话。

    他还?真的?以为,她会爱他到地老天荒。

    “但爱,也有可?能转变为恨。”

    “是的?,在感情受到背叛、伤害或失望的?情况下,爱就会转变为恨。”

    季辞闭上眼,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聊天的?方?向,已经从怎么嫁妹妹,变成了怎么哄妹妹。

    明?明?他想了整个通宵,好容易才下定了决心——如?果她真的?彻底斩断了旧情,他也可?以只?当她的?哥哥,像曾经时那样。

    “怎么才能补救?”

    “需要时间、沟通和理解。以下是一些可?能的?方?法:1.诚实沟通。2.诚意道歉。3.改变行为。4.重建信任。我建议你先开诚布公地与她谈谈。”

    “但有很多事?,暂时还?无法向她坦白。”

    “为什么?只?有诚实沟通,才能帮助澄清误解,修复破裂的?信任。 ”

    季辞移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眼角的?疤痕。时隔这么久,那种骨裂般的?疼痛,似乎都还?挥之不去。

    “局势复杂,十分危险,不想让她参与太深。”

    “欧,那当然是安全?第一。那么,我们可?以换一种方?法,即使?言语上无法完全?开诚布公,通过行动表明?自己的?诚意,也能逐渐建立信任。”

    “君子?论迹不论心?”

    “是的?,也可?以叫:行胜于言。”

    “谢谢,很有帮助。”

    “不客气,做事?情就是应该尽心尽力,否则,将来一定会后悔。”

    “后悔?”季辞愣住,随即嗤笑?,他后悔的?事?还?少吗。

    口口却误读了他的?语气。

    “你不明?白?这是人类最常见的?一种感情。意思是,对过去做错的?事?难以释怀,心中总是惦记着,不断感到懊恼。以下是一些例句:你现在不努力学习,迟早有后悔的?那一天。我以前真傻,真后悔曾经喜欢过你。”

    季辞:……

    是呢。他又一次打开手机,看了看一上午没有动静的?对话框。

    她后悔当年喜欢他,连他的?信息都不再回了。

    这一天,程音分身有术,接住了海量的?后勤杂务。

    每个人都顺利接机入住,酒店房间安排得妥妥当当,所有人的?桌上,均摆放了未来一周的?行程安排,末栏专门红字备注了当日要务,不同人在内容上还?做出了区分。

    尹春晓看得直撇嘴:“你伺候人还?挺有天分。”

    程音一点?都不生?气:“这个月好好伺候,下个月才能接着伺候。”

    尹春晓不再吭声。

    必须承认,程音确实挺有本事?,王云曦已经对后勤组有所改观。

    尹春晓只?是不能理解,这青春靓丽的?女大学生?,怎么就抠门得像葛朗台,勤劳得像老农民。

    她简直是在用一种有今天没明?天的?态度在工作。

    太玩命了,看她那双粗糙布满茧结的?手,不知道的?,还?以为年年去田里忙秋收。

    再看看她那张仿佛游戏建模捏出来的?漂亮脸……

    “听说,你拒了太子?爷?”尹春晓实在没忍住问。

    八卦传得这么快?程音懒懒抬眼:“你还?听说了什么?”

    尹春晓大大方?方?与她分享:“说你上学的?时候睡导师,带球过人,手段得了,可?惜逼宫未遂。你有小孩啊?”

    剧情如?此?多汁,看来姜晓茹充分采访了她的?室友周跃跃。

    “其实你听到的?版本,应该是我勾搭总裁未遂吧。”程音直接将她戳穿,低头继续干活。

    不难猜测,大家给她安排的?剧本,每次都差不多。

    “我没信,”尹春晓声调凉凉,“咱那位太子?,天蓬元帅投的?胎,有点?姿色就能勾搭上,何况是你。”

    “多谢夸奖。”难得啊,尹太看着胸大无脑,居然很有推理能力。

    “你为什么不同意?”尹春晓正经好奇,“换点?资源,也没什么不好。”

    “你为什么出来上班?”程音反问回去,“当阔太太,也没什么不好。”

    这句呛声,将尹春晓剩下的?话都堵了回去。她看程音的?眼神,有了微妙的?变化?。

    “有空八卦,不如?干活,”程音将文件丢到她面前,“既然很需要这份工作,咱就认真上班。”

    桃色绯闻的?传播速度比黑死病更快,陈嘉棋刚一下飞机,就拨通了程音的?电话。

    “你太不谨慎了,”他开启了唠叨模式,“跟柳总吃饭竟然被人看见,这下可?好,公司传得沸沸扬扬,话讲得难听的?唻!”

    “被人讲闲话,会扣工资吗?”

    “……啊?”

    “又不少发我钱,讲去呗。说回正经事?,待会儿你到了酒店,我去找你,我想升职加薪。”

    “……啥?”

    陈嘉棋看着被挂断的?电话,心灵饱受冲击,她什么意思,她想干嘛,她把他当成什么人了!

    程音把陈嘉棋当成了最可?靠的?职业规划师。

    这是HRBP的?本职工作之一,帮助员工规划职业发展,评估潜力天赋。但正常人一般都一步一个脚印,只?考虑未来三五年的?晋升。

    程音倒好,一开口就问:“我们曦总是不是在找接班人?”

    傍晚,两人坐在酒店的?庭院,临湖的?一个小亭子?中。西湖的?波澜将夕阳摇成万亿片碎金,豪奢地撒了程音一身,她这句话里的?野望,让陈嘉棋压根没法接。

    “就算是姜组长,也没你这么敢想……”他一转念,惊问,“程音!你该不会真打算通过小柳总……”

    程音看着他,没表情,也没说话。陈嘉棋羞愧低头:“我知道你不是这种人。”

    “姜组长是后备人选之一,”她继续说出自己这段时间的?观察,“但其实曦总对她不算满意,只?能说是个权宜之选。”

    “你想参与竞争……?”

    “我目前还?不够格。”

    “那你是要……?”

    “当根拐杖。”

    陈嘉棋工作六年,也算相对资深,愣是没听懂程音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他瞬间梦回大学时代——每次面对程音,他总觉得自己双商掉线,低人一等。

    他有点?屈辱,又有点?卑微地请教:“什么拐杖?”

    “曦总还?有五年时间才退休,虽然需求没有那么迫切,但肯定已经开始物色能接班的?人。除了咱们王组,其他组长都有机会,但她最仰仗的?,竟然是姜组长。”

    “什么叫竟然……姜晓茹挺优秀的?……”

    “可?是她身上的?烙印太重,你想,万一将来不是小柳总上位,不就白培养了。要是季总接班,能选姜组长主导行政部?”

    “现在谁能看得清……”

    “就是因?为看不清,更没道理在其中一方?押注,只?能说明?暂时没有更好的?选择,也没有更趁手的?帮手,还?得依靠姜组长干活。”

    “所以你打算取而代之?靠你来干活?”陈嘉棋觉得自己终于跟上了思路。

    “这世上,不缺会干活的?人。”

    “刚你还?说没有更趁手的?……”麻蛋,思路又跟丢了。

    “缺的?是既能干活,又能换位思考的?。”

    “跟谁换位?换什么位?”陈嘉棋放弃了思考。

    “跟老板换位,”程音耐心解释,“最好的?考生?,是能摸清出题人心理的?考生?。最好的?员工,是用老板思维来思考的?员工。打开眼界,关注全?局,知道她想要什么,缺乏什么,才能事?半功倍啊。”

    陈嘉棋愣了下,是这个道理。

    “做好你的?本职工作就行,别眼高手低,小心闪了腰。”他嘴上并不服气。

    “本来就是做我自己的?事?,我的?意思是,得在更大的?框架思维和更高的?站位下,去做好本职工作。像老板一样思考,同时牢记自己只?是一根拐杖。”

    程音笑?意盈盈:“人在爬山的?时候,最少不了的?,就是一根好拐杖。”

    程音笃定,王云曦会给她更多的?机会和资源,并在一定程度上替她撑腰,好让她与姜晓茹打擂台。

    只?要她真的?是一根好拐杖。

    手下人互相竞争和比拼,哪个老板能不开心?端看柳石裕如?何调理两宫便知——古今中外,御下都是同一个套路,从前叫帝王之术,如?今叫赛马机制,差不多意思。

    唯一的?副作用是,她得旗帜鲜明?和姜组长对立。

    这恐怕是一件头痛事?。

    但也没别的?法子?,兵来将敌水来土堰,走一步看一步吧,先把自己手上这摊瓷器活给打磨好。

    程音年资浅,对公司的?规则和潜规则,当然不如?陈嘉棋熟悉。她便专心与他讨教,两个人头碰头,在亭子?里讨论工作一下午,不知辜负了多少好秋光。

    直至日影西斜。

    梁冰忽然从而天降,打断了他们如?火如?荼的?探讨。

    “打你俩电话都没接,季总说,大家如?果没别的?安排,晚上一起出去吃饭,你们去吗?”

    他的?目光从程音和陈嘉棋脸上,移到他们手上的?文件,提着的?那口气稍微放下来了一点?。

    为何会有这顿饭,别人不知道,梁秘书可?清楚得很。

    他住季总套房隔壁的?秘书间,窗户朝向和套房一致,整个下午都能观赏这二位演出的?牡丹亭。

    你还?别说,远远看来,确实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世界上的?快乐是守恒的?,有人乐就有人悲。电话一响,季总来了指示,取消晚上他原定的?饭局,叫上大家一起吃晚饭,梁冰心里跟明?镜似的?。

    季总哪是想叫“大家”吃饭,只?是不能容忍某两个人单独吃饭罢了!

    第26章 情歌

    梁秘书临时预订, 找了一家低调小众的私房菜馆。

    店在巷子深处,门内曲径通幽,碎石板路穿过小院, 一路引向了水边。或是为了营造气氛, 院内整体照明?风格深沉典雅,能见度不是很高。

    季辞率先踏入, 旋即止步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陈嘉棋落在一行人末尾,正侧着头专心听?程音说话?,忽然感受到?前方投来的目光。他立刻严阵以待,不知大领导有什么特殊指示。

    “有两级台阶,注意脚下。”季辞的表情?不咸不淡, 目光却让陈嘉棋莫名后背发毛。

    什么情?况?

    季总这是在给大家的贴心提示吗?为什么只看着他一个人?为什么觉得自己似乎受到?了严厉的批评?

    一旁,程音默默低下头,让头发盖住发热的耳朵。

    她探脚试了试高度差,往下走了两阶,脚掌接触到?了柔软的碎石子地面?。

    全程不动声色。

    陈嘉棋是世间较为常见?的那种直男, 大多?数情?况下感知迟钝,除非遇到?他格外关注之人。

    季辞作为他仰望多?年的对象,自然属于这个范畴。

    很?快,陈嘉棋就发现了季总对他的“重点关照”, 领导甚至会在点完菜之后,特意问他有没有什么忌口。

    他一个海纳百川的上海人,能有什么忌口……

    陈嘉棋腼腆摇头, 表示自己什么都吃, 心中感慨季总未来过于体恤下属。

    季辞却对这个回答却相当不满。

    他的目光毫无温度,偏过头去示意服务员:“去掉芥菜和莴苣, 换成菠菜和素炒胡萝卜。”

    又是一个旁人听?不懂的谜语,除了程音。

    这是独属于她的菜谱。

    维生素A套餐,她从小吃到?大的护眼食物,加上一盘爆炒猪肝,全套齐活。

    果不出所料,季辞又点了这道?菜。

    他每说一个菜名,程音就多?出一点心虚,幸好包间里是长条桌的设置,她坐在比较靠边的角落,不会被人注意到?异样。

    旁人瞧着,还以为她在发呆。

    “我发现你这人,干活还行,不太会来事儿。”尹春晓将她轻戳。

    “什么?”程音回神。

    尹春晓使?了个眼色:“看那位花枝招展的,穿得跟要参加party似的。”

    她在说姜晓茹。

    姜组长生来高颧骨,方下巴,五官大而醒目,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美人。

    但她眉乌而肤白,随意涂个红嘴唇,就是对比度拉满的艳丽,加上身材高挑,始终是人群中最?抢风头的人。

    她一进门,就挑长条桌中间的位置,抢着坐在了王云曦的旁边,季辞的斜对面?。无论点菜还是倒茶,姜组长总归能接上话?或搭把手,照顾起人来,那叫一个春风拂面?无影手。

    尹春晓慧眼如?炬:“她一定记下了季总爱吃的菜,下次会主动点单。”

    程音:……

    这桌上,其?实没有任何一道?季总爱吃的菜。

    这种事当然不能说,她压根不想暴露和季辞之间的瓜葛。

    如?果可以,她想做一个隐形人,安静吃完这顿饭——她甚至不愿细想,季辞是出于什么心态,要如?此“照顾”她的饮食偏好。

    王云曦却不肯让她躲闲,忽然点名召唤:“小程,明?天一早的行程都安排妥了吗?”

    程音快速咽下嘴里的汤:“妥了。”

    “市政府不等人,你跟梁秘书对接好。”

    “对接过了。”

    对接好几遍了,程音连忙补充了几个细节,表示自己要到?了联系人的座机和手机,交通也安排了两种路线,保证不会出岔子。

    一来一回,简短几个对话?,高光迅速从姜晓茹身上移开。

    但她并?不气恼被抢风头,反而说起了漂亮话?:“我这学妹真的能干,自从她来,整个部门工作压力都减轻不少。”

    “你们一个学校的?”

    “对啊。”

    姜晓茹立马介绍了程音在校时的光辉履历,末了还笑着来了一句:“我们前后只差三届,可能还在学校里遇到?过呢。”

    有对数字敏感的人,立刻发现了端倪:“只差三届?你都入司多?少年了,小程不是应届生吗?”

    “我也不知道?啊,”姜晓茹笑着看向程音,眼波微微一动,“对了,你和嘉棋是同一届吧?而且同一个专业?”

    对数字敏感的,不止有一个人。

    季辞和陈嘉棋几乎同时抬起了眼,不过陈嘉棋是紧张地看了一眼程音,而季辞目光如?霜刀利刃,笔直投向了陈嘉棋。

    可惜小陈不是小程,没有那么多?临场应变的急智,他忽然被cue,张着嘴,涨红脸,半天没能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她……她遇到?点事……休学了一段时间……”他最?终磕巴道?。

    “哦,是病了吗?”姜晓茹明?知故问。

    “我……我不太清楚……”陈嘉棋恨不得当场尿遁。

    最?终还是程音拯救了他:“我上学的时候,生了个孩子,休了几年产假。”

    她面?带微笑,波澜不惊,说出了石破天惊的话?。

    没什么好隐瞒的,估计在座的也有不少听?过了关于她的流言,对待流言最?好的方式就是坦然。

    人类最?喜欢神秘、遮遮掩掩、欲说还休。真摊开让观看,一目了然,反而没了咀嚼的兴趣。

    “跟前男友生的,没结婚,他去非洲援建了,我现在一个人带孩子。”

    这段话?里,只有一句是她瞎编的,不编不行,总得说出个孩她爸的来龙去脉。

    而且,她也不算纯纯瞎编,多?少也基于一部分的事实。

    她依稀还记得那晚那个人,身材健硕,肤色黝黑,头皮剃得发青,还留有一道?新鲜缝合的伤口,看起来像是军人、矿工,或是其?他相关的户外工作者。

    去了非洲,信号不好,联系不上,可能在当地战乱中牺牲了……完美。

    程音一言激起千层浪,在座人人浮现出诡异面?色。

    但她的策略还是正确,真把事情?说开了,反而没什么大不了,都什么年代了。

    众人当着面?,最?多?说一句“不容易”“多?大了”“男孩女孩”之类。

    话?题就此终结。

    至于背后怎么想,怎么传,怎么编排,随他们去吧。真有吃饱了闲得慌的,她也管不住旁人的嘴。

    陈嘉棋满怀歉意,找了个时机,将程音拉到?角落里道?歉。

    此时酒过数巡,众人喝得有些上头,已不能安坐原地,各人要么捉对,要么成堆,散落在包间四处。

    杭州的私房菜馆,多?采取古建筑形制,庭中芭蕉重重,掩映楼台,很?适合说些私房话?。

    陈嘉棋声如?蚊蚁,心怀愧疚:“刚才?没反应过来,不知道?该怎么替你遮掩……”

    程音全无所谓:“又不是杀人放火,没有遮掩的必要。”

    “所以……那人去了非洲?”

    “嗯。”

    “你们还联系吗?”

    “失联了。”

    “啊?那鹿雪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程音转过脸,月光透过芭蕉叶影,清清凉凉,如?同她的神情?。

    “她一直没上户口,九月就要上小学,你要怎么办?”

    哦,这个问题,她常年的心病,单亲妈妈给上户口,比上景山吊死都难。虽然法律上并?没有太多?障碍,但实际操作起来,回回都有解决不了的难题。

    你踢给我,我踢给他,一个破不了的闭环。

    程音伸手,逮住一片晃动芭蕉叶:“出去找个爹呗。”

    “……上哪找……?”

    她一一数过芭蕉叶的碎裂的边缘:“被父母逼婚的大龄男青年,需要掩饰身份的深柜,想找续弦的老头……总能找到?需求契合的人。”

    陈嘉棋鼓了鼓勇气,脸已经红了:“你就不想……正常找个人……恋爱结婚……?”

    程音差点笑了。室外昏暗,她看不清陈嘉棋的脸,只当他拿她逗乐,便逗回去:“跟谁啊,跟你吗?”

    半天没有回应。

    黑暗中,陈嘉棋的脸越来越红,他想回答是,再没有更好的机会了,话?都已经铺垫到?了他的嘴边。

    忽然,阳台门被人推开,梁冰探出俩半个脑袋:“你俩在这儿躲酒呢?快回来唱歌!”

    这家饭店风格老派,娱乐社死也很?古早,包厢里居然设有卡拉OK,歌单不新,满满怀旧味。

    程音几人回了屋,正遇见?姜晓茹抱着话?筒往季辞身边凑,音响在播《广岛之恋》的前奏。

    “季总,我有一个小小心愿,想被全集团的女同事羡慕一下,留张跟您合唱的合影。”她邀请的话?说得轻松俏皮。

    季辞的注意力却在阳台方向。

    程音云淡风轻,陈嘉棋满脸心虚,梁冰眼神里写着“有情?况待汇报”……

    他抬手轻轻挡了下话?筒,话?语倒还温和:“你们年轻人玩,我不会。”

    说得好似他有多?老。

    但姜晓茹识进退,领导说了不会,当然一试便收。

    被拒绝了多?少有点尴尬,她干笑两声,迎面?走向了陈嘉棋和程音,一人手里塞一只话?筒:“真正的年轻人来了!”

    程音一愣,看了眼陈嘉棋,对方显然直接陷入了恐慌,他五音不全。

    陈同学很?要脸,从来不肯当着人面?自曝其?短,这事程音知道?,她当场给了他台阶:“这首我也不会。”

    姜晓茹递给她遥控器:“那挑一首你会的,要对唱哦。”

    什么恶趣味,非要男女同事对唱,临时拉郎配。

    程音没有拒绝,落落大方拿遥控器翻页,从歌单里挑了一首《铁血丹心》。

    粤语老歌,古早电视剧配乐,配合难度极高,不是她小瞧谁,在座恐怕没有谁能拿起话?筒就唱。

    ……季辞倒是会,但她预判,他不会参与。

    如?此一来,她就能把合唱变成独唱,完成这个硬性摊派的情?歌任务。

    果然众人表示惊奇,这歌只有王云曦听?着耳熟,是83版《射雕英雄传》的主题曲,90后看得都是胡歌版,基本?闻所未闻。

    “这歌太冷门……”大家纷纷抗议。

    “我能唱双人。”程音打算彻底炫一把技。

    程音小时候的玩伴不多?,寒暑假常常关在房间看光碟,成套的金庸电视剧,都是她妈以前的存货。

    这首歌她滚瓜烂熟,还曾录制过一版,去参加北京台的歌唱比赛——当时找不到?搭档,她按头强迫季辞与她同练。

    季总不但会唱,还能连唱带演。

    歌曲就有这种神奇的力量,是比相机更完美的记录仪。

    无论何时,只要旋律响起,一道?播放出来的,便有听?歌那天的天气,空气中的湿意,阳光的颜色,以及与身边人靠在一起,从手臂传递来的温度。

    程音恍神的间歇,忽然听?到?季辞温润的声音:“给我话?筒。”

    她诧异回头,看见?季辞起身走来,边对众人微笑:“这首,碰巧会。”

    他何止是“会”。

    他们练过百八十遍,已经达到?了市台元宵晚会的直播水准——虽然最?后因为意外没能成行,但因为彩排精彩,导演赞不绝口,鼓励他们长大后去考声乐。

    那一年她13,他16,两小无猜的好年纪。

    本?间饭店老板审美奇崛,古色古香的包厢,吊顶里竟还藏了歌舞厅常用灯具。前奏响起,风沙猎猎,不知谁关了主灯,启动灯效,四下一暗,气氛陡然升起。

    依稀往梦似曾见?。

    程音像被按下自动播放开关,唱出的是沉淀了十年的情?绪。周围太暗,只有射灯偶尔抛下的弧光,像在记忆的高速上奔跑,夜很?黑,奇特的是她身边的人,竟还是同一个人。

    她习惯性看向自己的搭档,像之前练习过的那样,虽然看不见?他的反应,但能听?到?他的声音。

    藤树相连,像奇迹又一次发生。

    这一对歌手是如?此珠联璧合、配合默契,听?众个个兴致高昂,尖叫鼓掌。

    在最?后的高潮段落,屏幕上甄妮和罗文双手交握相拥,理论上,程音和季辞也会牵手向观众致意。

    这是程音当年精心为自己争取的福利,如?果可以,她甚至也想拥抱,但季辞告诉她休想,所以她只能在心里想想。

    而如?今,她连牵手都不敢想。

    她唱着“恩义两难断”,想的却是有什么不能断。她的手紧紧攥拳,小心藏在身后,生怕自己条件反射,去找寻他的手。

    然而,她刻意隐藏的手却被人准确地找到?,轻轻握进了掌心。

    她的搭档,是一个19岁进国?家级实验室的超级学霸。

    他制定的操作手册,至今还在被学弟学妹使?用。他执行的实验过程,每一步都完美无瑕。

    他当然不可能忘记应该在什么时间,什么环节,执行怎样的步骤。

    此时此刻,这样的音符落下,她用那样的目光看他,就像一切实验条件均已具备,科学原理难以违背,他注定要握住她的手,唱完最?后一个字。

    程音在黑暗中,微微睁大了眼。

    像是特意的掩盖,恰巧在这个时刻,灯球熄灭,室内全黑。等灯重新亮起,他已松开了她的手,最?后一个音符悄然落地。

    一切完美无缺。

    这真是任何科学原理都无法解释的,超自然现象。

    虽未亲眼目睹牵手,但这两个人仿佛自带结界一般,水泼不进的CP感,还是被在场的某些人精准地捕捉到?了。

    比如?一直密切观察他老板状态变化的梁冰。

    作为知名文学网站小绿江的三流兼职写手,梁作家敏锐地感觉到?,他那位外表谦谦君子、内里亡命之徒的老板,已不打算再继续克制。

    一些注定要发生的剧情?,将从今晚开始加速推进。

    甚至他都没来得及添一把柴,告诉季总他的情?敌实在不堪一战——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肯认,还要让他音姐去gay吧找人形婚。

    如?此没肩膀的男人,委实不是良配。

    在缭乱的光效中,梁冰悄然打开很?久没有更新的微博,发布了一条饱含喜悦的消息。

    “宝宝们,最?近工作也许不忙,你们的太太要回来填坑啦!(撒花)”

    第27章 新药

    旅游旺季的杭州, 酒店爆满一房难求,柳世一口?气?来了二十多人,只能让低级别的员工两人合挤一个标间。

    于是程音不得不接受了一整晚的目光检阅。

    她忍无?可忍放下毛巾, 回头直视尹春晓:“我脸上?有什么吗?”

    富婆姐双手抱胸, 仿佛欣赏当季新款包包:“美色。”

    程音算是发?现?了,她的这位女同事, 性格绝对算得?上?奇葩,但并不十分令人讨厌——可能?是她见多了口?蜜腹剑之徒,反而觉得?刀子嘴比较诚恳。

    “你在勾搭季总?”刀子嘴什么都敢说。

    这句话太吓人,其吓人之处在于道出了一部分事实,尽管是过去完成时态。

    程音立刻予以?反驳:“我?配吗?”

    “他倒是比太子靠谱。”

    “傅董能?让我?有活路?”

    “万一能?成呢,一步登天。”

    “凡人登不了天, 豪门的手段,你应该懂。”

    尹春晓语塞。

    尹女士今年将?将?四十岁,年轻时凭借还算美貌的旺夫相,一举嫁进?了豪门,潮汕传统的生意人家。

    南方人讲究多子多福, 尹春晓吃亏在肚子不争气?,只能?坐视外?面二房三房添丁进?口?,天天示威到她眼前来。

    男人算有良心,留着发?妻名分, 缺点是生性好酒,每饮必醉,醉了回家会?动拳脚。

    他晚上?不宿外?室, 回家只揍发?妻, 外?面的也不闹着上?位,谁也不想当这个常年的家养沙包。

    所以?尹春晓要出来工作?, 不管工作?内容如何,至少维持一种自食其力的幻觉。

    仿佛自己还能?有个退路。

    “你年纪轻轻的,心态怎么像个老?婆婆。”

    尹春晓被呛声也不生气?,只是好奇程音怎么如此老?气?横秋。从一般规律来说,老?天赏给一个女人一副娇美皮囊,多数时候是为了让她去走一走红颜薄命的冤枉路。

    偏偏这女人看得?如此通透,丝毫不受红尘诱惑。

    今晚那首合唱,季总的信息素简直呼之欲出,稍微对男女之事有些感知,都应该接收到了信号。

    程音竟然?还能?如此老?僧入定,出家去当尼姑算了!

    程音这个尼姑,当起来难度可不小。

    半夜梁冰发?来消息,告知她次日上?午的会?议,季总令她一同随行。

    Yin:为什么我?也去?

    凉冰冰:你比较熟悉情况。

    Yin:不是说要控制人数?这么高的级别会?谈。

    凉冰冰:所以?我?不去,改你去。

    梁冰又扔来一份长达二十页,写满了数字的政.府工作?报告,让程音连夜读熟,万一会?上?问到,她可以?凭借自己傲人的记忆力,显示出柳世工作?之到位和用心。

    凉冰冰:你是面子工程。

    太好笑了,哪有她这样的面子,穿得?破破烂烂,根本上?不了台面。

    程音自从开始租房,日子过得?比往常更紧巴,同一套衣服反复洗穿,连王强这种资深直男都看不下去了,送了她一条大花围巾,叫她“小姑娘别整天灰不溜秋的”。

    去政府机关拜访,人?*? 民公仆大可尽情朴素,但柳世作?为商业访问团,还是要讲究一个体?面正式。

    程音对着自己开线的衣袖发?愁,尹春晓翻了个白眼,从箱子里扯出一条正装小黑裙:“借你一天,穷鬼。”

    穷鬼腰细胸.大,拉链拉到背后还得?深吸一口?气?。

    尹春晓烦得?直咂嘴:“姜晓茹那个纸片人,每天还穿大深V,你这女的,太暴殄天物。”

    程音正色:“卖艺不卖身?。”

    她真以?为季总是叫她去卖艺。

    话说回来,对于她脱胎换骨般的变化,季辞应该比任何人都吃惊。

    程音小时候很烦需要背诵的科目,简称一个“懒”字,每次都试图逃避耍赖,偷奸耍滑。

    她的好记性永远用在偏门左道,能?背诵偶像男团成员的星座和爱好,熟记哈利波特中的每一个古怪咒语,几十万字的耽美小说倒背如流,却死活背不出一篇《滕王阁序》。

    后来她离开北京,除了升学,人生没有任何出路,才决定从此发?奋向上?。

    记忆是可以?训练的。

    高中的图书馆里有一本翻得?破旧的《终极密码》,教人如何搭建属于自己的记忆宫殿。

    选择自己最熟悉的场景,规划既定的记忆路线,将?一切需要背诵的东西与之相结合,一旦训练有素,便可过目不忘。

    那个场景必须刻骨铭心,才会?适用于任何高压场景,永远都不会?搞错细节。

    她选的,是季辞和她住过的那间小屋。

    为了记住,也为了遗忘。从此它和无?数需要记忆的素材相关联,常年被信息的洪流所冲刷,一遍一遍,直至面目全非。

    她已忘记它真正的模样,譬如此时此刻,它就是一篇政.府工作?报告,包括五个方面、六大板块。

    她又一次推开那间小屋的门,只是为了有朝一日彻底离开。

    上?天所剥夺的,便是它所赐予的。

    这便是程音那令人惊叹的记忆力的由来。

    所谓人靠衣裳,王云曦对程音今日的卖相格外?满意。

    原本她手里只有一张好牌,还有可能?是别人的牌,毕竟姜晓茹和柳亚斌一度过从甚密。

    如今她又抽到一张SSR,要模样有模样,要能?力有能?力,完全可以?在18楼叱咤风云。

    “跟大领导出门,眼快,手快,腿快,嘴不能?快。”

    “盯紧领导和秘书,随时关注需求,要既没有存在感,又随时随地出现?。”

    “你就当自己是鼠标键盘,要让领导用得?顺手,认准你这个牌子,你就立住了。”

    她临时给程音传授心法,《行政人员须知之如何当好一个影卫》,说完又把程音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嗯,体?健貌端,盘靓条顺,能?进?储秀宫当个好宫女。

    “去吧,别紧张,季总挺喜欢你的。”王云曦最后拍了拍她。

    “季总对谁都和气?。”程音立刻撇清。

    “这么多年,第一次见他跟人唱歌。”

    “冷门歌,碰巧撞上?了。”

    “他以?前根本不在意行政部派谁跟着。”

    “曦总,”程音正色,不再?与她继续打哑谜,“上?次我?跟您表过态了,无?论如何,我?选择跟着您。”

    王云曦总算揭过这一页,目光下移:“裙子不错,鞋差了点,我?那有双新鞋买错了码,回头拿给你。”

    王云曦穿35,她穿38,这码错得?未免有点离谱。

    程音并不戳穿,笑得?很甜:“谢谢曦总!”

    门外?停了两辆车。

    上?午约的是市委领导,出席人员十分精简,梁冰既然?缺席,程音还得?暂代秘书。

    按照梁冰的嘱托,她上?了季辞的车,发?现?居然?再?无?旁人,包括浙分的周总,都在另一辆商务车上?。

    程音缩了缩脚,疑心自己是否僭越。

    却听季辞温声道:“到后排来。”

    坐定,又听他问:“关于今天要见的副市长,你了解多少?”

    这个问题出乎意料,但她确实做过功课,于是一一回复,包括履历,兴趣,政策理念……最后这个部分是她从市政.府新闻网站获取的。

    季辞全程安静聆听,目光专注,专注得?让她都有些不自在,最终不得?不移开视线,盯着司机的后背汇报工作?。

    “很好。”最后她听到他这样说。

    她小时候写作?业糊弄,很少从季辞那儿得?到赞美,大部分时候听到的都是“重做”。

    “很好”二字过于悦耳,程音忍不住看他,发?现?他竟然?在笑。

    眼角的红痕轻挑,笑意还不浅。

    “还能?更好。”他继续教她,“看新闻是个好习惯,不过最好自上?而下地看。”

    “什么意思?”

    “我?国的体?制特征,讲究顶层设计。先看国家的五年规划和远景目标,再?看省一级,市一级,逐层往下。这样一来,对方在想什么,愁什么,打算做什么,你会?摸得?更准。”

    程音点头。

    “人们常说,所有的投资机会?,都在新.闻.联.播里,就是这个意思。”

    “一家公司的发?展机会?,也一样吧?”她忍不住接话。

    “是,个人的发?展,也遵循同样的路径,”季辞笑意温和,“记得?我?以?前跟你说的吗,考试,不是被动应战,你要当出卷人。”

    她当然?记得?,也许当时没往心里去,但后来他们天各一方,控制不住思念的时候,她会?反复回味他讲过的每一句话。

    父亲缺位,母亲忙碌,很多道理没人和她细说,除了三哥。

    如今三哥成了季总,一切时过境迁,她没想到还有机会?继续听他讲课。

    “无?论写报告、谈生意还是做决策,你都要知道受众是谁,诉求在哪,目的是什么。搜集尽可能?多的信息,做出权衡之后的判断。你要尽量知道每个人的动机,每件事的因果,谁受益而谁受损,不停地换位思考。”

    他一边说,她一边用心记,简直都想用笔写下来。

    或许是她的表情过于专注,季辞忍不住笑了,打趣了一句。

    “是长大了啊,以?前跟你说这些,三分钟就会?不耐烦……”

    何止不耐烦,还要搞些有的没的,施展幼稚的风.骚,试图对他撒娇卖痴……

    程音觉得?自己仿佛又社死了,季辞恐怕也想到了她过去闹得?那些妖,话说一半停住,抿了抿嘴角,露出忍笑似的神情。

    她确定自己是又社死了。

    以?季辞的水平,自然?用不着程音出来卖艺,这次会?谈似乎只是带她见习。

    她全程扮演了一个花瓶。

    副市长亲切务实,常年招商引资,很懂得?如何跟企业负责人聊天。聊到投机处,发?现?自己和季辞还是校友,又留他在食堂一起吃饭。

    “下午我?要去趟儿童福利院,你要是没其他安排,一道去看看。”

    如今下基层调研,讲究“四不两直”,本来副市长就打算微服私访,正好带个懂行的,更见成效。

    他又点了后排就坐的程音:“年轻人一起去吧,热闹点,小孩子喜欢。”

    程音在副市长破例留饭时,已经自动自发?,打开手机给王云曦发?信息。

    等季辞被问下午有没有安排,他还没回答,程音已上?前半步,声音不大不小:“季总,下午暂时没安排。”

    其实有安排,季辞的档期从来爆满,但优先级她心里有数。

    难得?遇到大领导心血来潮,是天上?掉下的机会?。

    于是他们吃了顿食材一流、烹饪二流、卖相三流的公务员饭,共同奔向了儿童福利院。

    福利院在几重山外?,距离西溪湿地不远。

    楼是新楼,像个大型的公立学校,硬件条件并不差。但院长没料到会?天降一个突击访问,好一通手忙脚乱,又要安排汇报,又想领着参观。

    副市长却说,再?去看看上?回那些有眼疾的小孩。

    季辞眉心一跳。

    福利院多弃婴,残疾是孩子们被遗弃的主要因素。这家福利院由于照顾眼疾儿童富有经验,全套设施又做了便利化改造,收下了附近区市不少有眼病的孤儿。

    边往里走,副市长边与季辞介绍,都有哪些企业过来送温暖。他特意感谢了柳世的浙江分公司,承包了全部病童的用药,一针单抗上?万块的市价,柳世勇于承担社会?责任。

    “连最新的药都有。”院长接了一句,脸上?的感激是真诚无?比的。

    季辞一边应诺,一边瞥了周长明一眼:新药?

    虽然?已经不再?分管研发?,但据他所知,柳世所谓的新药,才刚拿到有条件的获批。

    所谓条件获批,用药要进?行严格评估,只有少数几家三甲医院定点使用,不太可能?对普通公众进?行捐赠。

    这支新药季辞知道,传说中的“明珠二号”,之前柳世砸了重金研发?多年,可惜一直无?法突破技术瓶颈。

    由于长期用药安全无?法保证,季辞到柳世之后,决定暂停这个项目,力主迭代老?产品,提升明珠一号的效能?。

    如今柳亚斌管研发?,既不懂技术,又要出成果,估计是把研发?部逼得?太狠,又翻出了压箱底的“新货”。

    季辞皱眉。

    这一日天气?宜人,孩子们都在花园玩耍,有适合盲童的安全滑梯,娃娃们摸索着上?下翻飞,有些眼睛没有完全失明,动作?不比普通孩子慢。

    程音慢慢走进?花园,发?现?秋千上?坐了个小女孩,并没有和众人玩在一处。

    她五六岁模样,目光空无?一物,小脸晒得?通红,也不知道避一下太阳。

    跟鹿雪差不多大。

    程音这么想着,走到了她的面前,帮她稍微挡了挡阳光。

    风从背后吹来,吹起程音身?上?温柔的香气?,小女孩抬头,愣了几秒,忽然?小声而期待地:“妈妈?”

    程音愣住。

    小女孩已经快速跳下秋千,扑过来抱住她的腿,哭了两声,猛然?刹住,又将?手松开。

    “宝宝乖,宝宝不哭,宝宝手手脏,马上?去洗手。”她吸着鼻子,自己哄自己,转身?往水池方向去,由于太过匆忙,差点跌了一跤。

    程音伸手想去扶,小姑娘已经被保育员阿姨接住,又按着她和程音道歉。

    低头一看,尹女士的时髦洋气?小黑裙,前摆多了几个泥手印。

    程音忙说没关系,小女孩却哭得?撕心裂肺,在保育员手里挣扎,大喊着妈妈不要走,妈妈不要扔下宝宝。

    “那不是你妈,你妈不在了,走走去洗澡,你个小脏猴……”保育员是个力气?奇大的胖阿姨,单手迅速拎走小女孩,生怕被院长和贵宾们听到这边闹出的动静。

    只留程音站在太阳地里,被直白的阳光晒得?微微眩晕。

    季辞找到程音的时候,她坐在花坛的阴凉处发?呆。

    花很无?聊,就是机关企事业单位最常种植的那种月季。叶子深青,花色郁红,明度很低,显得?她肤光致致,面色白得?仿佛和背景不在同一个图层。

    那是一种失去血色、近乎透明的白,她失魂似的坐在那里,或者干脆就是一副幽魂,失了坚固的躯壳,脆弱得?一碰就碎,五感也已全失,连有人走近都没有发?觉。

    副市长调研到一半,被省政府一个电话叫走,留下季辞四处寻人。错眼功夫,程音就不见了,按照她现?在谨慎靠谱的职业习惯,这很不寻常。

    季辞站了片刻,见她没有反应,便走进?去,在同一张长椅坐下,从她的视角往外?看。

    才发?现?,这是一个隐蔽的,仿佛秘密花园的所在。

    身?边枝叶掩映,层层叠叠将?长椅环绕,仿佛鸟雀织的半开放巢穴,里面是光线昏然?,敞口?对着花园,将?一切尽收眼底。

    有人奔跑,有人欢笑,有人摔倒,有人哭泣。

    一个微型的上?帝视角。

    沉默许久,季辞终于按不住担心,他的声音比最细的风还轻柔:“知知?”

    这个称呼过于特别,程音总算被叫回了魂。

    她转过脸,看到了那个对她而言极其特别的人。

    她有很多问题想问:为什么会?有人生而残疾,为什么残疾人会?被抛弃,鹿雪会?遗传吗,她们会?瞎吗,如果她不小心死了,鹿雪也要进?孤儿院吗?

    但她哽咽了下,说出来的却是:“季总,晚上?的饭局离这儿有点路,最迟四点出发?。”

    她一边说,一边任眼泪无?声滑落,擦都来不及,根本无?法掩饰自己的失态。

    只好背过身?去,将?身?体?绷紧,习惯性咬住舌尖,试图转移注意力。

    注意力果然?成功被转移了。

    在这个阳光无?法顾及,风也阴凉、影也稠密的地方,忽然?有温暖的胸膛,贴住她轻颤的后背。

    即使坐着,他也比她高出不少,能?将?她整个收入怀中。

    当她躲进?冰冷昏暗的巢穴,孤单地舔舐伤口?,他再?一次将?她找到,给了她渴求的安慰和倚靠。

    程音知道,有些温暖不可贪恋,因为一旦失去,寒冷会?比之前更加彻骨,但人类就是这样一种贪心而软弱的生物。

    她放纵自己沉湎片刻,一边倒数十秒,一边让眼泪顺着脸庞纵情流淌。

    随后她起身?,从他怀中离开:“已经三点四十五了。”

    第28章 妹控

    晚餐地点与福利院东西相望, 要横跨整个杭州城区,途中时间漫长?。

    这一趟,车里不止程音一人, 周长?明也被叫过来问话。

    季辞翻阅福利院给他复印的捐赠记录:“明珠二号, 是谁给你的?”

    周长明不明所以:“吴总监,怎么了?, 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别人可以不知情,他?吴双宁一个研发总监,能不知道二号的副作用?

    季辞压着火,直接叫他?拨通吴双宁的电话,外放。

    程音在前座,听着季辞讲电话, 有些震惊于他?的不留情面。

    当着分公司的面,责备一个集团总监缺乏职业操守,这谁能下得来?台。

    就算是季辞来?问,吴双宁也忍不住要辩解几句。

    “季总,一号太贵了?, 您去年?做完迭代,成本确实降了?三成。可市场上的竞品,已经开始用新技术,比我们便宜一多半, 我们要是不跟进,会死得很?难看。”

    “那是营销部门要考虑的事,你是研发总监, 你不看长?远, 谁来?兜住底线。”

    “几十年?后的副作用,也不一定真的会出?现, 或者中途有了?技术突破,发现可修正,也说不好……”

    “所以捐给福利院,现成的小白鼠?”

    “季总,他?们本来?什么药都没有的用,瞎一辈子不也是瞎么?不用我们的药,用别家的也一样啊。单抗技术到?天花板了?,突破不了?,大家都在打?价格战,做创新,我们怎么就非要故步自?封呢?而且我听说,各地福利院用过之后,效果?都很?不错……”

    “老吴,我对?你很?失望。”

    季辞冷冷一句,直接撂了?电话,周长?明大气不敢出?,他?汗流浃背了?。

    但东西是他?送的,还指着就此拿到?更大范围的销售许可,他?不能不说话。

    “季总,我们分公司层面,确实最近的销售的压力不小,同业的新产品,有的还不如我们的二号,您也知道现在什么都要集采,主要拼价格,一号这个售价,根本进不了?医保……”

    他?小心翼翼看季辞脸色:“能给普通民?众用上便宜药,也未必不是好事……”

    “周总,”季辞恢复了?温和辞色,“你知道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视力有多重要吗?”

    周长?明:“啊?”

    “那可能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失去眼睛,就失去收入来?源。也可能是某个穷困潦倒的乡村教师,整个村子只?有那么一间教室,所有孩子只?有这么一个老师。”

    周长?明沉默了?。

    弱者更经不起风雨,这是不证自?明的道理。

    程音一路看着窗外。

    窗外山明水秀,是美丽得让赵构忘却?了?国仇家恨的余杭。

    那个倒霉的普通人,也有可能是个单亲妈妈,生活风雨飘摇,完全?承受不住失明之痛。

    她还能工作,还能看得见西湖,只?不过是上天临时的恻隐和恩赐。

    但总有人,不想听凭上天处置。

    那些年?季辞在羲和废寝忘食,就属他?和程敏华拼的最凶,程音抱怨三哥怎么好久不来?找她玩,已经彻底变成了?一朵实验室蘑菇。

    程敏华摸摸她的头:“因为你三哥心疼你。”

    他?一直知道,此生她疼在何处。

    晚餐无需程音陪同,车行半途将她放下,回酒店整理次日的工作。

    季辞神色倦怠,抬眼嘱咐她“路上小心”。

    程音不动声色看了?眼周长?明,话说得客气生疏:“谢谢季总,走回去就几百米。”

    季辞不再?多言,闭紧了?车窗,车辆从程音身边滑走。

    她转身没走两步,手机在口袋轻轻震动。

    Z:到?酒店说一声。

    Yin:好。

    Z:晚饭要吃,即使心情不好。

    Yin:好……

    收起手机,程音不敢再?看,也不敢多想,一头扎进杭州城萧索的秋风,疾步走回了?柳浪闻莺。

    回到?房间,尹春晓歪在床上看综艺,见她进来?,不自?觉把腰背挺直。

    “你知道吗,你身上的班味儿实在太重了?,一点也不松弛,现在流行松弛感美女。”

    “春晓姐,对?不住,你的裙子被我弄脏了?,回头干洗之后再?还给你。”

    《裙子弄脏》这四个字可太惊人了?,尤其跟美女联系在一起,尹春晓立刻开始脑内飙车。

    她扯着程音东看西看:“哪弄脏了??”

    其实泥印干了?之后,程音已经把灰掸得差不多,但犯了?错得承认。

    她解释了?两句,尹春晓一挥手:“哪那么多叽叽歪歪,甭洗了?,裙子归你。”

    富婆气派。

    富婆连吃水果?比旁人精致,一大盘进口车厘子,在桌上闪着朱殷色的宝石光。

    程音多看了?两眼,尹春晓立刻坦白:“我刚偷吃了?几颗,看着就喜人。”

    程音诧异:“不是你买的?”

    尹春晓似笑非笑:“指名道姓送给程小姐。”

    程音尬住了?。

    “哪位仰慕者啊?追到?出?差的地方来?送,该不会是我们公司的吧?”

    这个问题让程音脸热,尤其结合近日某人种种诡异甚至肉麻的行为……

    连吃饭这种事都会专门关心,还安排了?满桌的维A套餐……

    自?从去了?一趟羲和,此人的举止就有点鬼上身——大约是程敏华的鬼,唤醒了?他?一些陈年?的恻隐之心。

    真没那个必要。

    程音想了?想,拍了?一张果?盘照片,发去了?季辞的微信。

    Yin:谢谢季总,下次不用了?。

    Z:?

    Yin:酒店早餐的自?助也很?多水果?(微笑)。

    Z:不是我送的。

    ……

    程音裂了?。

    但她更希望是地裂了?,好让她一个猛子扎进去,从此可以不用再?见天日。

    她自?此一个字都没再?回复,火速叉掉了?对?话框,懊丧地捂住了?脸。

    她竟又!

    她竟又自?作多情!

    哪个天杀的这样害人!

    害人精在晚些时候主动浮出?了?水面。

    还拎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杭州小馄饨,再?晚一秒,薄如蝉翼的绉纱就要化?成浆糊。

    程音忙着抢救馄饨皮的口感,坐在石凳上一通风卷残云,吃到?一半才发现陈嘉棋面色诡异,神情焦躁似有话要讲。

    “你也想吃?”她放下了?勺,“你不早说……”

    他?讷讷开口:“樱桃收到?了?吗?说是今年?第一批,刚从智利运来?。”

    “你送的!?”程音都要无语了?,“钱多花不掉吗?下次直接给我现金好吧。”

    “你缺钱吗?要多少?”

    程音不由怀疑,她这个“爱岗敬业劳苦单亲妈妈”的人设,立得有点过头,已经引发了?同事不必要的怜悯。

    她正想着要怎么回应,好阻断陈嘉棋的间歇性抽风,没想到?他?下一句抽得更厉害。

    “你要是实在找不到?人结婚,其实我也可以……”

    这是什么英勇就义的发言啊,配上他?一脸壮怀激烈的表情……

    程音心情复杂:“谢谢你啊,这么大的人情,我欠不起。”

    她正经有计划,而且已经开始着手物色对?象。

    对?门的刘婶说,她乡下老家有那种从未结过婚的老光棍,并不在乎多个婚姻记录。她完全?可以随便找个人,配合给鹿雪上个户口,再?立刻把婚离了?,给笔钱就行。

    程音虽不富裕,但能花钱解决的事,绝不想欠下任何人情。

    陈嘉棋不料她拒绝得如此干脆,他?没说话,脸一点点涨得通红。

    又来?了?。

    这位家境优渥的上海少爷,从小没吃过什么苦,生长?环境常年?安逸,稍微有点心理挫折,一字不漏全?写在脸上。

    她试图呵护一下对?方的心灵:“但你的好意我收到?了?,谢谢你。”

    “别再?给我发卡了?!”陈嘉棋跳起来?。

    程音茫然。

    他?的表情由尴尬转向了?悲愤:“你之前就给我发过一次卡!”

    之前是多久之前,陈嘉棋要是不说,程音绝想不起来?。

    大二那年?。

    陈嘉棋据说托人来?问,程音对?他?印象如何,她想了?半天只?有四个字:“人挺好的”。

    就连这个印象,程音也完全?记不起来?了?。

    陈嘉棋看着她努力回忆的模样,三分悲愤化?作十分委屈:“我对?你来?说,就是个无关紧要的人,是吧。”

    程音:……

    我不针对?任何人,我就是这样一个冷酷无情风一样的女子——这话她没法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因果?要去解,她沉浮在自?己的劫难中永远爬不出?来?,这些事旁人不知道,她也不想四处宣传。

    唯一需要注意的是,她这样无暇顾及其他?的人,不小心路过别人的世界,千万别抢戏当了?主角。

    程音不迟钝,已经说到?这种程度,她预测到?了?话题的走向。

    “我先回去了?,谢谢你的宵夜,”她将冷掉的汤一气喝完,“还有水果?,下次别破费了?。”

    “程音……”陈嘉棋见她收拾外卖盒打?算离场,连忙也站起来?。

    “我先回去了?,一会儿我女儿还要跟我视频。”

    “程音,你能不能给我个机会?”

    陈嘉棋连跟着她走了?几步,拦路将她截停,势必要把话说完。

    “我一直很?喜欢你,也不在乎你过去的那些事,鹿雪要上学,你需要找个人结婚,考虑一下我行吗?”

    程音站在路中间,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原来?当初季辞竟是这般心情。

    陈嘉棋与旁人不同,于她有恩在先,无论从前读书时,还是后来?进公司,都帮她良多。

    他?这个人也不讨厌,做朋友聊起来?还挺愉快,鹿雪也喜欢和他?一起玩。

    何况他?们还是同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要是不成冤家便成仇家,那她必然很?不乐见。

    但因此含糊其辞,给人错误信号,那也万万要不得。

    季辞便是前车之鉴。

    “不行。”程音道。

    这个回答是如此清晰、冷静而没有商量余地,似一盆凉水浇灭了?陈嘉棋全?部热情。

    他?的面色由红转白,嗫嚅着想说服,解释,再?努力争取……

    可惜勇气已经耗尽。

    忽有车灯遥遥照来?,司机鸣笛示意他?们不要站在行车道中央。

    程音伸手将陈嘉棋拉到?路旁:“早些休息吧,晚安。”

    她果?决地转身离开,想到?刚刚那辆车,在擦身而过时,车牌反射出?的路灯光芒,以及隐约可见的几个数字。

    是季辞的车。

    季辞一顿晚饭吃了?两个小时,手机收到?了?十几个未接来?电,区号显示都是英国。

    傅晶又在跳脚。

    吴双宁是她的重要棋子,最近被柳亚斌一通拉拢,或已生出?二心,更需小心对?待,哪能如此简单粗暴,直接下人的面子。

    季辞知道她要做什么文章。

    他?将电话回拨,直接表明态度:“早年?我就说过,我有我的底线。”

    “小辞,现在是抢地盘的时候,无论如何,我们得先保住自?己,要是真让柳亚斌上位,他?这个人可缺德的很?!”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那我和他?有什么区别?”

    “你等?我找个机会,和裕哥说这事,也比你直接跳出?来?唱反调好。”

    “您觉得,柳董丝毫不知情?”

    季辞又一次撂了?电话,今天他?撂电话的次数有点多。

    有一半是演的,不过他?的心情确实也不怎么美丽。

    他?坐在桌前,看到?桌上管家送的果?盘,感到?烦躁。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月上柳梢头,更加烦躁。

    最终让他?静下心来?的,是电脑屏幕上的粉红小海豚。

    口口:朋友,从你今天导入的预存数据判断,你要增加剂量?

    季辞:对?。

    口口:可是你的视神经系统,状态不太稳定。

    季辞:问题不大。

    口口:你最近有点冒进,发生了?什么?

    季辞:发生了?一些事,需要赶进度。

    口口:跟你妹妹有关吗?是要赶在妹妹结婚之前完成吗?这是她的新婚礼物?

    季辞:闭嘴。

    口口:你今天很?不礼貌。你怎么可以这样和口口说话,我们不是朋友吗?

    季辞:我改主意了?,不想让她嫁给别人。

    口口:那个人不好吗?没有通过你的考验?

    季辞:完全?不及格。

    口口:WOW,看来?你真的很?严格,也许你的妹妹会孤独终老。

    季辞:不会,我会一直在她身边,直到?她不需要。

    口口:朋友,你听过妹控这个词吗?你该不会对?自?己的妹妹产生了?什么不该有的想法吧?

    季辞:……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和领养关系。

    口口:吓我一跳,我差点报警,哦我忘了?,你关闭了?我的语音系统,我无法报警。如果?是这样的话,请稍等?,我需要调出?“恋爱小帮手”模块。

    口口:载入完成。请问你具体需要哪方面的指导?约会指南,接吻技巧,还是口口口口?

    季辞伸出?一根手指,默默合上了?电脑屏幕。

    真行,他?又一次被这愚蠢的家伙逗笑了?。

    难怪人说交友要谨慎,只?跟它对?话了?五分钟,他?就感觉自?己的智商被拉低了?五十个百分点。

    不过经它这么一搅合,他?的心情确实放松了?不少。

    他?已重新将她找回,再?不必担心她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独自?哭泣而无人理会。

    这比什么都重要。

    第29章 记者

    活动进行到第三天, 柳亚斌才姗姗来?迟,参加柳世的子公司开业。

    他目前主管研发、运营与?合规,中后台为主, 但作为总裁, 分公司经营也是?他份内职责,理应和季辞一样提前抵达, 跑跑政府和客户。

    可他偏要等到最后一天,陪同柳石裕一起乘坐专机。

    大少爷不爱坐民航,而且自从他搬离了后海的大宅,平时见老头的机会?不多,出?差路上正好刷一刷脸。

    专机落地,周长明和王云曦等在机场, 柳亚斌抓住时机:“季总今儿忙什?么呢?”

    意?思是?他怎么也不来?机场迎接老大。

    一般来?说,这?种问题没人真的回复——太子要给?人上眼药,听的人也就听着了,掺和神仙打架殊为不智。

    怎料旁边有人清晰悦耳地应了一嗓子:“季总去陪郭厅打牌了,临时约的。”

    所有人视线同时投注过来?, 程音面不改色:“柳董,机场到酒店31公里,时长约1小时,入住后到晚宴开始约1个半小时, 途中步行9分钟。晚宴之前,季总会?和郭厅一起过来?,您请放心。”

    看什?么, 有什?么好看, 她就是?个无情的行程播报机。

    柳石裕被她面无表情的精确播报逗乐了:“云曦啊,你这?得?了个宝啊。”

    王云曦一本正经:“嗯呢, 谁抢都不给?,小闹钟,您老稀罕不?”

    柳石裕摇头:“年纪大了,还是?糊涂点好,有些事我故意?忘记的。”

    众人大笑。

    程音低头跟在王云曦身边,步履轻松。

    她不是?第一回 开罪柳亚斌,并不在乎再多一回。而且,若她没有猜错,柳石裕正巴望着这?两头年轻的狮子为了地盘互相撕咬。

    她帮忙挥这?一下逗猫棒,皇上爱看。

    而她由于表现抢眼,在御前挂了一号,彻底摆明了身份归属——打狗要看主人面,王云曦的面就是?柳石裕的面,她也算成功叠了一层buff。

    无论如何,太子不会?再贸然对她伸手了。

    她的警报暂时解除。

    然而柳世的警报,却在众人毫无知觉的地方,悄然拉响。

    晚宴是?场盛宴,在西湖之畔,贵宾如云,光是?电台媒体就来?了好几家。

    程音主盯会?务,确保整体会?场运行有序,座位席卡准确无误,特殊餐饮要求照料到位,地面停车场为VIP预留了充足车位……

    短短一下午,她的微信步数就刷到了三万步。

    直到夜幕低垂,华灯高悬,程音才有闲暇歇一口?气?。刚一歇下,忽又?想到季辞和郭厅貌似没到,再过半小时就要开餐了。

    Yin:季总,您到哪了?

    Z:十分钟车程,赶得?上。

    程音想了想,跑到?*? 停车场门口?拍了张照片,用红笔标注好方向,免得?他多走?冤枉路。

    Z:谢谢知知,很周到。

    程音:……

    说了不要叫她这?个名字,她对怀旧过敏,但他坚持了几次,她好像也没之前那么抗拒了。

    就是?真的有点肉麻。

    程音收起手机往回走?,忽然远远看见,有人正在门口?和安保人员起冲突。

    她吃了一惊,忙忙上前,是?名中年男子,形容落拓,眼镜摔裂了一只镜片,被黑衣人按倒在地仍挣扎不休,嘴里咒着“丧尽天良”“不得?好死?”。

    柳世是?上市公司,此类的大型活动,通常都会?外聘专业的安保公司,以免发生?意?外冲突,造成声誉事件。

    这?位大叔,显然已经造成了一个未成形的事件。

    安保富有经验,人很快被带离了现场,程音只把事情听了个大概,原与?这?次收购的那家公司有关,貌似柳亚斌用了一些不大光彩的手段。

    太子行径,程音一点都不吃惊。

    但这?突发事件拧紧了她的神经,安保公司加强了巡查,她却始终心神不宁,总觉得?漏掉了什?么事。

    方才趁着门口?混乱,似乎有人从侧门进了会?场,没穿制服,并非工作人员,背影还莫名透着一丝眼熟。

    程音往宴会?厅走?,突然灵光一现,那个满头卷的阔肩膀女?人,不是?福利院的保育员阿姨吗?

    找人的线索,仍是?程音发现的。

    当妈的人,对高频音更?为敏感,据说是?为了方便在夜里听到孩子的哭声。

    虽是?极细微的轻声,程音仍捕捉到了,她无声地踩着地毯,迅速定位了异响的来?源。

    在离大门较近,堆积了大量杂物,安保难以发现的视觉盲区。

    三个人。除了保育员阿姨,还有一名戴鸭舌帽、挂记者证的男子,阿姨脚边蹲了个小女?孩,正烦躁地扭来?扭去,时常发出?两声哼唧。

    阿姨连拍带掐,试图让小孩消音,但那孩子因为视力?障碍,缺乏安全感,在陌生?地方很难控制自己。

    一张小脏脸像只暹罗猫,是?那天抱住她腿的小女?孩。

    程音屏息凝神,侧耳听那记者和阿姨的对话。

    “待会?儿你抱着孩子,从这?个门冲出?去,我跟着你,开直播。”他教阿姨。

    “我该怎么说,我紧张。”

    “就按照你找我的时候说的一样啊,你不是?有黑幕要揭露吗?”

    “哦对对,我背一遍……”

    黑心资本家,打着捐赠的名义,用福利院的儿童试药,造成病情恶化,必须予以揭发。

    阿姨颠来?倒去地背,记者叮嘱她:“你记住,不找别人,就问季总,每次业绩发布会?都是?他来?负责问答环节,他最懂技术,绝不敢说自己不知情。”

    程音听得?脸色煞白。

    她拿出?手机,飞速打字,简要说明了情况,让季辞千万不要从正门进——他带着卫生?厅的领导,若被迎面质问,事情无法收场。

    安保公司也不能惊动,有孩子,有记者,一旦冲突场面被传出?,事态将愈发不可收拾。

    只是?她想,这?事发生?得?过于突然——问题昨天才被季辞发现,刚责令彻查,来?龙去脉都没查明,居然已经惊动了记者。

    有内鬼。

    程音的信息刚发出?,季辞便直接打来?了电话。

    她快步离开现场,找了僻静无人处,接通了电话。

    “不要慌。”这?是?他开场的第一句。

    她确实有点慌,也确实被他温润平和的声音所安慰。

    “郭厅没有和我一起,他身体不适,临时取消了行程。”

    哦那就好,否则也许会?被做文章,官商勾结,坑害百姓,这?在任何时代,都是?有爆点的大新闻。

    “你让公关组做好准备,今晚他们可能要加班。晚宴必须如期开始,帮我跟董事长请个假,说我有事不能前来?。另外,找一个你信得?过的人,准备食水、毛毯、安抚玩具,随时备用。先就这?些,去办。”

    “好!”程音停了一秒,“季总……”

    电话里的声音染上些许温度:“担心我?”

    程音沉默。

    “我有数。照我说的去办。”

    她挂了电话,直接奔向了主宴会?厅。

    主厅宾客并不知道,那厢觥筹交错、歌舞升平之际,这?厢在进行一场气?氛紧绷的采访。

    一打照面季辞就看出?来?,这?位记者先生?铁面无情,不好商量,绝不是?那种为了讹诈而想做个大新闻的无良自媒体。

    一个理想主义者。

    他来?自一家本地大社,在传统新闻逐渐式微的时代,将新媒体渠道做得?有声有色,关注者众多,尤其在社会?新闻领域很有影响力?。

    换句话说,柳世一贯采用的“买断新闻稿”的方式,在这?里根本行不通。

    季辞没有判断错,这?场声誉事件已经酿成,无可避免,只能尽量减轻负面影响。

    所以他还是?走?了正门,摈退了所有安保,选择直面记者的质问。

    问题很犀利,记者先生?显然提前做过功课,知道明珠二号只拿到了条件上市批复,不应大规模使用。

    “柳世高层对此知情吗?”他问。

    季辞看了眼“爆料者”,外强中干的保育员阿姨,见到他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明白,显然不是?主事者。

    受害人小女?孩,围着柔软的法兰绒毛毯,喝着温热的可可饮料,一只手抱紧毛绒小熊,另一只手抓着程音不放。

    旁边还有个衣着光鲜的中年女?性,大概是?柳世的后勤员工,正满脸心疼,给?小女?孩轻轻梳理打结的头发。

    程音很靠得?住,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这?画面堪称温馨,不惧登上任何一个新闻头条。

    季辞看向记者:“在昨天之前,我并不知情。”

    程音敏锐地发现,他使用的人称代词是?“我”。

    将公司行为降格为个人行为,这?是?大部分舆论危机应对会?采用的方式。

    但一般人会?找个基层员工背锅,或者干脆就是?临时工,后续处理也很简单,直接开了便是?。

    很少有公司刑直接上大夫,让高管出?来?顶雷。

    记者也明显愣了一下,可能没想到他主动递来?把柄:“所以这?方面的业务,是?归您分管?”

    季辞:“是?。”

    不是?吧!

    程音在心里大喊。

    研发根本不归你管!虽然目前营销职能在你,但是?队伍和文化都还是?柳亚斌留下的老一套。

    尤其是?队伍,冷静下来?一想,这?件事的知情者没几个——她和季辞肯定不会?对外说,漏出?风声的只能是?周长明或吴双宁。

    按照程音的猜测,周长明的概率更?大,事情是?他干的,这?时候不甩锅,直接砸下来?他也吃不消。

    她唯一不明白的一点,柳亚斌让小弟捅出?这?件事,到底谁能得?到好处?

    公司股价受损,太子难道不受影响?年底他柳亚斌还能多分红?

    记者的下一个问题,立刻解答了程音的疑惑。

    “季总,您一直负责研发,对明珠二号的情况应该比任何人都了解。它真的像传言所说,会?有严重的副作用吗?”

    季辞的回答毫不闪避:“不能说完全没有,研发过程中确实发现了相关可能性。有条件上市的意?思,就是?需要做出?严格的评估,谨慎控制适用范围。”

    “所以,您也认为,公司向全国的福利院捐赠明珠二号,并不安全合规。”

    季辞看了眼蜷在尹春晓怀中睡着的小女?孩,低低叹了一声。

    “对,不安全,不建议使用。”

    后续公司会?如何安排药品回收,并给?广大病童重新进行医学评估,季辞做了大致的回应。

    可能是?受到他稳定情绪和理性态度的感染,记者逐渐不再那么咄咄逼人。

    程音能觉察到,他的意?图已从“搞个大新闻”降格成了“搞个新闻”。

    从头到尾,季辞的判断和尺度,都把握得?极好。

    最小程度引爆舆论,他以实际行动给?程音上了教科书般的一课。

    无论何时何地,在何科目,他都是?她见过最好的老师。

    但她心中的愤懑,并未因此消弭于无形——局是?柳亚斌设的,这?已经没有任何悬念,因为它显然是?为季辞精心打造。

    以他的人格,面对大是?大非问题,绝对不可能给?出?一个含糊的答案。

    柳亚斌在挖坑的时候就知道,哪怕明知道前方是?悬崖,季辞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宴会?尚未结束,已有耳报神身手敏捷,向柳石裕通报了这?场舆论风波。

    老头满脸秋霜。

    柳世以慈善而闻名,十分在意?社会?形象,在福利院问题上留下污点,伤害到的不仅是?股价。

    柳亚斌百般鄙夷:“就他清高,还开上记者会?了,私下解决不成吗?这?害得?不是?我,是?整个公司!”

    贼喊捉贼,太子有一手。

    然而大部分人根本不通其中关窍,他们只知道,这?事符合季总一贯的做派,也符合他打击东宫的意?图。

    或许只有喜读史书之人,才会?做个反向思考——

    宫斗中掐死?个把亲生?骨肉,根本不算太阳下的新鲜事,自己捅自己一刀,又?算得?了什?么?

    谁失了圣心,谁才是?吃亏的那个。

    夜半,程音翻覆难眠,隔壁床的富婆姐也在两面摊煎饼。

    “你说,我能不能收养花花?”她猛然坐起。

    这?个苗头程音是?早看出?来?了,小女?孩长得?可爱,乖巧亲人,见谁都叫妈,害怕被抛弃——眼睛还不大看得?见,除非铁石心肠,逮住谁谁母爱爆棚。

    程音言语冷淡:“这?可不比养猫,养了,就丢不下了。”

    尹春晓调转矛头:“你这?个人,儿女?心太淡,女?儿扔在幼儿园,从来?不见你跟她视频。”

    程音面无表情:“她也有手机,要是?想我,会?主动打来?。”

    不打来?就是?不想,没有分离焦虑是?好事,以免承受不了突如其来?的分离。

    尹春晓嘴里念着花花,逐渐沉入了睡眠,程音却始终睡不着,她还在想今天发生?的事。

    富贵人家的争斗,和普通人确实不太一样,处处透着艰险。

    不知季辞接下来?要怎么弥补……

    程音迷迷糊糊,思绪不知在哪个虚空游荡,突然被枕下的手机拽回了精神。

    眯眼看了看屏幕,程音倏然清醒,季辞打她的电话,在凌晨一点?

    她立刻接通,听筒里起初没有人声,只有时轻时重紊乱的呼吸——像病重之人在艰难挣扎。

    程音一凛,听到他声音嘶哑,急促地唤了声“知知,来?”。

    随后电话里传来?了重物坠地的动静。

    第30章 刺挠

    程音翻身趿了双拖鞋, 一路飞奔下了?楼。

    秋意甚寒,凉风吹得她一个激灵,才注意到自?己只?穿了?件薄睡衣——但也来不及回房间换, 季辞八成是?又发病了?, 她想着此前的情形,分秒必争, 都是?黄金时间。

    此?事麻烦在于不能声张,如上回那般紧急,梁冰都不肯送医,这是?季辞必须守住的秘密。

    否则他也不会半夜找她求助……

    程音克制住呼救的冲动,边跑边拨梁冰的电话,无人接听, 再拨房间座机,竟然忙音。

    估计是?电话没挂好,这不靠谱的小子。

    夜已深,酒店关闭了?景观照明,对于程音而言, 庭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她不管不顾往对面跑,季辞住临湖的套间,和其他人隔庭相?望,只?要方向?对了?, 肯定能跑到。

    至于摔两跤,擦破个手掌,不是?大问题。

    问题在于套间别墅的大堂有?管家坐镇, 一般人无法随意进?出。程音焦急地猛敲玻璃门, 在管家走?过来的这两步时间,心?里已经拟好了?台词。

    “我是?住店的客人, ”她出示了?自?己的房卡,“3018的季先?生让我来送文件。”

    三更半夜,不速之客。

    好在她表明了?自?己的住客身份,还准确报出了?季辞的房号与姓名。管家抬了?抬眼镜,请她登记签字,看她的眼神总算不像看贼。

    ……至于像看什么,她不想深究。

    临湖别墅的地毯比别处都要更软些,无论?多么急促的跑动,都听不到任何足音。

    程音只?恨自?己跑得不够急。

    她最担心?季辞锁着房门,如此?一来,她还得说服管家上来开门……那有?可能惊动其他人。

    幸好,他一向?靠谱的自?制力,即使在最紧急的状况下,也没有?掉线。

    季辞坐在玄关的地板上,曲起一条腿抵住了?房门。

    他的黑发尽湿,面白如雪,仿佛油画中垂死的海妖。

    在湿漉漉的刘海下,有?一双竭力睁开的眼——瞳仁冷灰色,极清醒,就算痛到脱力,他也不肯放弃掌控神志。

    直到他看见程音跑向?他的画面。

    汗珠从睫毛上滑落,海妖垂下眼皮,放任自?己沉入了?安全的水底。

    药在贴身的衣袋,公文包外侧拉链也有?一瓶,上回季辞发病,程音积累了?一些实战经验。

    她火速撬开他的牙关,往他口中塞了?一丸药。

    却不知是?她路上耽搁太久,还是?药物本身出了?问题,上回服药后他立竿见影好转,这次却毫无动静。

    就连灌入口中的矿泉水,也尽数漫溢。

    那次他牙关紧扣,状况已是?凶险至极,此?时更加惊心?动魄:鼻端几乎试不出呼吸,颈动脉的搏动极其微弱。

    不能再耽搁了?。

    程音不假思索,一只?手扯开了?他的领带,将衬衣完全敞开,另一只?手拨通了?120。

    也许已经来不及。一个颤抖的声音在心?里说。

    要是?来的路上直接叫救护车就好了?。她的眼睛猛然变得模糊。

    尽管如此?,她的声线丝毫没有?抖动,极其冷静地与120对话。

    电话中,接线员教她如何打开气道,升高颌角,以人工呼吸和胸外按压来进?行心?脏复苏,程音一一照做。

    “季总,醒醒。”

    “季辞,你别吓我。”

    “三哥……”

    “求你了?,三哥……”

    她一次次对他口中吹气,尽量稳住按压胸肺的节奏,分不清脸上是?汗是?泪,心?中是?绝望是?后悔。

    即使她从来不肯承认,此?时此?刻,也不得不承认。

    她所以为的毫不在意,从头到尾,都只?是?自?欺欺人。

    程音机械地重复着心?肺复苏动作,不知自?己究竟是?施救者,还是?溺水者。

    每一次深呼吸都让她的肺叶疼痛,接线员的声音听起来忽远忽近,救护车不知耽搁在哪里,他们?一直在队列中等待。

    ……

    也许上天听到了?她内心?绝望的呼喊。

    也许是?垂怜她经历了?太多次失去。

    不知努力了?多久,奇迹居然真的发生。季辞一声长喘,慢慢建立了?呼吸循环,静脉搏动逐渐有?力,面色重新恢复了?红润。

    程音精疲力竭,体力不支倒伏在他的胸口,耳畔传来规则而清晰的心?跳,她的泪水轰然决堤。

    那真是?宇宙间最动听的声音。

    事急从权,性命攸关的情况下,采取任何行动都合情合理。

    但等警报解除,事态恢复正常,程音便意识到——眼下这一摊凌乱,似乎有?些难以收拾。

    她失态了?。

    趴在季辞身上,哭得不人不鬼、涕泗横流。由于肾上腺素飙升太快,缓下来之后,她浑身上下虚脱无力,半天没能直起身。

    这个姿势,实在不成体统。

    程音的脸已经很烫,脸颊所贴之处,男人光裸的胸膛更加热力惊人。

    她勉力支起胳膊,肌肉颤抖得难以为继,暗自?祈祷他千万不要此?时醒来……

    然而刚一动弹,便觉他胸口微震,声音仿佛从胸腔直接传入了?她脑中:“知知?”

    程音不知哪来的力气,一骨碌从季辞身上爬了?起来。

    她连多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返身扑出去找手机——忙忙拨号,拨120,告知对方目前病人已清醒,无需再派来救护车。

    “季总,您要是?没事,我先?走?了?。”

    讲电话时她全程背对季辞,边说,边踉跄往门口去,期待他能帮她收拾完这个烂摊子,假装一切都很正常。

    季辞从来都是?个体面人。

    她对他有?信心?……

    然而今晚,这个体面人却不打算让她走?出这扇门。

    身后传来迅疾的脚步声,程音以为他又出了?什么状况,忍不住回了?一下头。

    这一转身,便被他就势按在了?门上,劲道之大,令她完全挣脱不能。

    “你又在搞什么鬼?”季辞俯身质问。

    程音惊住了?。

    玄关有?灯,光线自?头顶流泻,被他的身形所遮罩,黑影巍峨如玉山将倾。

    男人衬衣半敞,乌发湿透,一扫平日的温文模样。喉结往下,大片结实的胸腹敞露,迫着她视线无处安放,只?能抬头与她对视。

    那双素来宁静无波的眼,正透过镜片沉沉将她望定,目光似有?墨浪翻卷,风雷暗生。

    程音尽可能维持冷静:“季总,您说什么?”

    他轻嗤:“季总?又玩什么新把戏?”

    他边说,边摘下被汗珠沾湿的眼镜,眯眼看了?看,随手扔飞到不知何处。

    对话驴头不对马嘴,眼神混沌难辨清明——程音基本确认,此?人当下,可能不太清醒。

    怎么又出了?新的症状,他生得到底是?哪种病!

    季辞人不清醒,动作也没个轻重,但凡察觉程音有?挣扎的意图,便要更牢地将她禁锢。

    几个来回,她已完全动弹不得,处处与他相?贴,触手之处皆是?热烫肌肤,隔着薄薄睡衣,几乎将她焚毁。

    她满面通红,不敢妄动,试图晓之以理:“季辞……你要做什么?”

    见她气息不匀,他总算怜悯,给了?她些许喘息空间:“该我问你。”

    单手扶门,略撑起身体,他转头扫了?一眼背后:“酒店是?你定的?”

    程音:……还真是?。

    他又低头看了?眼衬衣:“扣子是?你解的?”

    程音:……也无法反驳。

    她欲辨而无言的模样,在他看来便是?认罪。

    既已认罪,自?当伏法。季辞慢慢低头,鼻息微微,犀冷消毒水味夹杂薄荷烟气,声音轻缓而深沉:“该我问你,总是?带三哥来这种地方,到底要做什么?”

    这个问题程音无从回答,所有?将发出而未能发出的声音,都被他狠狠含入了?口中。

    程音这辈子,不能说完全没有?吻过季辞——毕竟年少趁他睡着时偷亲过,做梦鬼迷心?窍时痴想过——但千想万想,她都不会想到,季辞亲吻人的时候,实际上竟是?这种风格。

    凶狠,决绝,含着刀锋舔血的戾气。

    他用手掌重重捏住她的后颈,完全不容她挣扎抗拒,侵入感强烈得让她浑身震颤,却根本逃不开躲不掉,只?能任他索取。

    这一切发生得过于仓促,只?眨眼间,程音便发现?自?己葬身火海。

    逻辑、情绪、感知……一切都被烧毁殆尽。

    她忘记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回应的。

    也许是?因为在这个看似热烈,实则绝望的吻里,她慢慢尝出了?一丝久别重逢的委屈。

    这个从来理性至上的男人,抛下了?年少时的清冷,成年后的温润,向?她袒露出一个完全陌生的自?我。

    滋味复杂得令她着迷。

    一团混沌中,程音忽然想,也许物理学上的平行宇宙真的存在。

    否则为什么这个从未见过的季辞,莫名有?种似曾相?识的气息,仿佛过去某个时刻,她在哪里遇见过。

    而记忆又告诉她,这绝不可能。

    令人悲伤的是?,刚才他对她说:“总是?”。

    她与他十多年未见,哪有?什么机缘,去实践什么“总是?”?

    ……

    季辞的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温柔的呢?大概是?发现?她在流泪。

    委屈是?一个种子,如果养料充足,生长的速度必然出人意料。

    这个吻对于程音来说,并非想象中的得偿所愿和美梦成真,而是?十多年的颠沛流离和孤苦无依。

    冲击来得太剧烈,她用理智封印住的过往,被他毫不节制的深吻所击破,窖藏的委屈翻涌而出。

    三哥,这些年你在哪里,在做什么,现?在的你,又在吻想象中的谁?

    她非但委屈,而且嫉妒。

    程音汹涌的泪水让他按下了?暂停,季辞轻轻捧住她的脸:“怎么了??”

    真实心?境难以袒露,程音痛彻地哭诉:“你弄疼我了?……”

    是?很疼,嘴唇肿胀,可能被他咬破了?。他抱着她转了?个方向?,在灯光下检视她唇角的伤口。

    “对不起……”他忽然再次俯身吮吻,这一次,吻得温柔而小心?。

    像捧着冬天最初的一场雪。

    程音哭得更凶,仿佛要把多年的情绪一次性清空。

    跟一个失去理智的人如何计较?不过是?借一个契机,借一方出口,借一场不知属于哪位幸运女?子的春/梦。

    他沉默地将她抱在怀中,一次次轻揉她的头发,摩挲她的后颈,如同安抚一只?应激的猫咪。

    久违的避风港重新降临,程音精疲力竭,在啜泣中沉入了?睡眠。

    ……

    醒来时是?凌晨两点。

    梁秘书总算重新上线,发现?了?自?己的工作疏漏——季辞前日特?意与他叮咛,最近他身体欠佳,可能会有?症状出现?,叫他晚上都警醒些,盯着点手机。

    梁冰睡得熟,采取的方式是?睡前多喝水。

    三更他起夜,眼睛瞄到屏幕上无数未接来电,梁秘书当场吓醒。

    季辞的门卡他有?,瞬移至隔壁房间,滴的一声响,门开,惊起了?沙发上亲密依偎的一对人。

    梁冰眼皮一跳,根本没敢定睛细看,立刻把门重新合上。脑子里却难免过了?一道——

    他老板这腹肌,简直能进?美术学院当人体模特?。

    难怪工作起来仿佛有?铁打的意志,人家首先?拥有?一副铁打的身体。

    ……就是?辛苦了?他音姐。

    一分钟后,程音敲响了?梁冰的房门。

    她站姿端正,神情严肃,马尾梳得一丝不苟:“季总突发急病,找你没找到,打了?我的电话。”

    嗯,是?说正事的氛围,如果她眼睛没红肿、嘴唇没破皮的话。

    梁冰尽量做着表情管理:“啊……那你给他吃药了?吗?”

    “吃了?,但出现?了?心?跳骤停,救回来了?,这种情况以前发生过吗?”

    梁冰有?些惊:“是?有?过,短暂的几秒,我叫了?急救,后来被狠狠批评……你没让其他人知道吧?”

    “没。要紧吗?需要去医院吗?”

    “之前反正没出什么问题……”

    “他病发后,曾出现?过精神问题吗?神志不清,幻觉,谵妄。”

    “也有?过一两次,不多,会说点胡话。他刚说什么了??”

    ……胡话倒是?没说,但胡事办了?不少。

    程音抿了?抿唇,没再多言,只?道他目前状态平稳,按照梁冰的之前的经验判断,那应该没有?什么大碍了?。

    “你今晚,陪着他吧,观察一下情况,”程音建议,“我先?回去了?。”

    梁冰很想说,他感觉他们?季总,可能并不希望由他来陪夜——早上睁眼发现?枕边人是?小梁子,这起床气得有?多大啊?

    但程音身上散发的凛然之气,让他不敢同她胡扯,只?能点头应承下来。

    “另外,”程音犹豫片刻,道,“如果他没问,别说我来过。”

    “啊?”梁冰瞪大双眼。

    他老板刚刚在神志不清时,到底干什么了??使用体验这么差的吗?

    她没来过……那季总的衬衫揉得一团狼藉,胸口一道道指甲红印,难道是?他抓的吗!?

    然而程音完全没给他讨价还价的空间,说完便冷着脸,转身下楼去也。

    徒留梁冰站在空荡荡的走?廊,凄凄惨惨:“嗻。”

    尹春晓的睡眠质量扎实如铁板一块,完全没发现?程音去而复返。

    程音站在镜前,只?一眼,耳根便烧着了?。

    亏她刚才试图在梁冰面前扮演正经人,就算睡衣扣得再紧实又有?什么用……

    单看脸,就是?刚跟人鬼混过的,何况从耳根到脖子,那斑斑点点绵延的痕迹,简直欲盖弥彰。

    这人不笑时冷淡,笑起来温雅,其实都是?假面罢了?——内里就是?个属狼的,她今晚算领教了?个彻底。

    程音从冰箱取了?冰袋,敷完眼睛敷嘴唇,耳根也需要降个温,好半天才消去了?肿痛。

    但心?里那股刺挠……

    她闹心?地用枕头捂住头——先?睡吧,明天怎么样明天再说。

    那些全麻手术出现?谵妄的人,清醒之后什么都记不得,希望季辞亦是?如此?。

    因为她已经完全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他,如何调整与他之间的亲疏关系了?。

    这样下去,也许真得辞职了?事,程音满脑子纷纷扰扰,总觉得睡衣上还残留着他的气息。

    犀冷的消毒水味,如同夜色中的浮现?的花朵,但这一次花开得灼灼热烈,不再是?缥缈的冷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