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VIP] 心意(二)
盛平的雪下得断断续续, 停了两天,等雪又起来的时候,沈府来了一位大人物。
谢止松来了。
长煜看到这位不速之客, 张开口不敢说话,直到谢止松走到大堂,才反应过来和沈时钊汇报。
沈时钊从书房走出来,四目相对,他脑海中无数次设想过重逢的画面, 但今日的情境和想象中不太一样。
沈时钊避开谢止松的视线,请他落座。
谢止松坐在与门正对的大椅上, 开门见山地说:“我还可以保你。”
沈时钊有些恍惚,他的视线落在屋外的一片雪花上,心中五味杂陈。
一粒雪花微不足道, 在漫天的飞雪中根本没有名姓,沈时钊甚至看不到它落到了哪里。
他开口:“时钊已经不敢再让义父费心。”
谢止松一手牢牢握成拳,放在腿上,他眉间的褶皱很深很深, 现在两人几乎都已经明牌,谢止松憋着心里的火气,好似依旧平心静气,问:“你为什么要辜负我?”
沈时钊的目光仍然直直落在屋外,谢止松的视线像刀子一样飞到他脸上, 他脸上似乎有些发疼:“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辜负义父, 可惜义父想走的路和我想走的那条不一样。”
谢止松冷冷地哼了一声:“所以你要学清流?搞垮我?让我下台?”
“义父对我的恩情, 我不敢忘怀, 很多时候,我也拿义父当我生父看待。”
沈时钊说着说着, 突然顿住了,他已经无法再说下去。
屋里的气氛剑拔弩张,一点点温情完全无法覆盖,空气仿佛被抽离了一半,让人很难喘气。
沉默良久后,谢止松说:“我本来想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但你似乎不想要。
沈时钊低着头,他脑中闪过曾经的万千画面,生病时谢止松为他请大夫,迷茫时谢止松指导他如何做官,有人找他的麻烦时谢止松给那人穿小鞋,手段是卑劣的,但心是热的,他深吸一口气,说:“我已经知足了,我知道,义父很少给人机会。”
沈时钊无比了解谢止松,谢止松看上去总是笑眼盈盈,和蔼慈祥,心里却坚硬如铁,冷若寒石。
房门一开,漫天的雪花和冷空气倒灌进来,扑了人一脸。
沈时钊像以往无数次一样,跟在谢止松身后,两个人穿过院子中落满雪的小路,沈时钊随手接过长煜递来的一把伞,撑在谢止松头顶。
谢止松浑然不觉。
直到谢止松自己带来的随从撑伞把他接了过去,沈时钊在沈府门口静静看着他老态龙钟的身影上轿,马车磨磨蹭蹭地消失在街角。
一群侍卫提着长枪,枪口架在沈时钊胸前,牢牢将他拦在门里。
沈时钊在门口站了很久。
外面的雪花晶莹剔透,很快,窸窸窣窣的小雪粒变成鹅毛大雪,铺天盖地撒下大网。
沈时钊睫毛上沾染的雪片慢慢融化,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直到只能看到苍白的天地。
宫里的各条路上安安静静,平时扎堆出现的宫女和太监都没了身影,不知隐没到哪里,尽管宫里的火炉烧得够旺,贺朝跪在地板上依旧感到冰冷,他的头发湿成一缕一缕,脸上的雪融成水珠落到地上,衣料也湿漉漉的。
荣庆帝看着手里的折子,神色讳莫如深。
隔了一会儿,他问贺朝:“你是如何发现这件事有问题的?”
贺朝不卑不亢地说:“这封据说是吴泽给沈大人写的信中提到了塔芬在介河的围猎事件,这件事发生在三月十二,但信里提到这件事在三月初七,初七时战争还没开打,未免不合常理,怕是伪造之笔。”
荣庆帝命吴贵又拿出信件,信里的字迹和沈时钊平时上书的折子里的字迹没什么区别,吴贵仔细查看着内容。
贺朝依旧跪在地上,漠然的目光淡淡瞥着前方。
荣庆帝用余光看了一眼贺朝,喃喃道:“此事涉及到正二品的官员,需要谨慎处理。”
贺朝抬眸看了一眼,似是立马明白了荣庆帝没有明说的心意,“皇上明察,字迹可以仿写,若真要定罪,需要更切实的证据。”
荣庆帝将证据抓在手里,背在身后,在贺朝眼前来回走了几遭。
“你先退下吧。”
贺朝识相地离开,荣庆帝坐下来,贺朝一走,宫里瞬间冷清许多。
吴贵半跪在荣庆帝脚边,为荣庆帝捶着腿。门窗难以隔绝外面如嘶吼般的风雪声,声声都落在人心里。
荣庆帝心不在焉,折子和书信随意摊开放在几案上,他的目光浑浊沉重,问吴贵:“沈时钊因何得罪了谢止松?”
吴贵一边揉着腿,一边说:“具体情况奴才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沈大人可能没办好谢大人交代的事。”
荣庆帝闭上眼睛:“什么事?”
吴贵转了转眼睛,顿了一下后说:“这奴才就不知道了。”
“但说无妨。”
荣庆帝的眼睛依旧闭着,声音里添了许多不容置喙的命令感。
吴贵悄悄抬眸瞥一眼,说:“谢大人和沈大人之间好像有了分歧,沈大人已经好久没去谢府问安,这次他出事,谢大人也没有伸出援手帮忙,谢党的人全都一声不吭。”
吴贵说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但他似乎又直截了当的说明了要害——谢止松和沈时钊掰了。
荣庆帝对此感到意外。
沈时钊是谢止松最忠贞不二的下属,也是他的义子,这两人闹掰,真是令人不知所措。
荣庆帝迷蒙的目光里映着冬日的大雪,宫里的地龙烧得很旺,他低下头,自言自语:“沈时钊的确和谢止松不太像一路人。沈时钊有能力,但此人太冷漠,难以亲近,听话倒是听话,给他一个好主人,他能成为主人手里一把锐利的刀。”
吴贵轻轻敲打着荣庆帝的腿,只听荣庆帝忽然问:“贺朝今日前来为沈时钊平冤,你怎么看这件事?”
吴贵立即开口:“奴才哪敢开口,这是外廷的事。”
他乖巧地低头,吴贵深知要想在宫中苟得长,一定要有边界感。
荣庆帝朝他摆摆手:“你起来吧,朕想听。”
吴贵一边慢慢站起来一边思考,在此之前,任循和邹清许已经见过他。
任循被谢止松盯着说不上话,但内宦可以。
邹清许无比清楚内宦在宫斗中的作用,从他来的第一天起,便时刻注意不得罪宦官。
任循也是如此,他从来没有歧视过这些人,这在朝堂中难能可贵,人们提起宦官总是不耻,可宦官天天和皇上待在一起,耳濡目染,朝夕相伴,他们的一句话,未尝不可决定生死。
邹清许和任循努力争取吴贵的支持。
吴贵对泰王党和内阁中的新贵有几分敬重,平日里他和沈时钊虽然接触的少,但对沈时钊没有太坏的印象,此时他觊觎着荣庆帝的脸色,察言观色地说:“皇上,奴才认为如果都察院的长官被人如此轻而易举整下去,国家颜面何在。”
贺朝的上奏已经表明沈时钊确实是被冤枉的,想必荣庆帝心里也清楚,新一轮的政治风暴来了。
荣庆帝听完吴贵的话后,陷入沉思,他低头闭上眼睛,吴贵见状不敢打扰,往他身上盖了一条小毯子。
盛平的这场雪下得昏天黑地,鹅毛大雪洋洋洒洒又下了一天一夜,世界如同盖上了厚重的白棉被,出门一脚下去,留下深深的印痕。
荣庆帝和谢止松在宫里看雪,香烟缭绕间,荣庆帝大手一挥,不慌不忙地下笔,眨眼间作出一幅画,送给了谢止松。
谢止松刚千辛万苦为荣庆帝找来一副快要绝迹的画。
君臣二人看上去没有任何嫌隙,关系同往日一般亲密。
贺朝和邹清许在邹清许家看雪,邹清许故意打开窗户,冷风呼呼灌入,唯有这样,他能一直保持清醒。
“谢了。”
邹清许对贺朝说。
大恩不言谢,邹清许草草说了两个字,他没想到在如此紧要的关头,贺朝竟然愿意冒着风险帮沈时钊。
贺朝冻得瑟瑟发抖:“谢什么,反正如果我有事,你也会帮我照顾我的老母。”
邹清许偏头:“我没想到你会愿意帮沈时钊。”
“看来我在你心里的形象不怎么伟岸啊。”贺朝揶揄一句,随即寡淡地笑了一声,“是不是多几个像沈时钊这样的人,朝中的不幸和罪恶会少一些?”
邹清许动容地点了点头,良久,他说:“当然。”
沈时钊也在府里看雪。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大,浩浩荡荡,连绵不绝。
究竟是祥瑞还是不祥?
他坐在书房里,手边放着一盏热茶,翻开的书页长时间停驻在某一页,看上去似乎在走神。
门外,忽然一伙人冒雪前来。
吴贵领着一群小太监款款走来,荣庆帝的圣旨下了,这道圣旨,是吴贵亲自来送的。
沈时钊出门接旨,他的目光和吴贵飞扬的视线对上的刹那,沈时钊似乎知道了结局。
窗外大雪纷飞,寒风彻骨,吴贵眉开眼笑地说:“恭喜沈大人。”
第93章 [VIP] 心意(三)
荣庆帝最终选择了相信沈时钊。
沈时钊被无罪解除了监禁, 恢复了自由身和先前所有的权力,整个朝堂为之震惊。
谢止松严丝合缝搭建的权力世界似乎开始出现松动。
谢党内部人心离乱。
谢止松和谢云坤第一时间复盘,父子俩聚在一起思来想去, 他们漏洞太多。
任循想帮沈时钊,清流也帮沈时钊,连内宦都不昧着良心说话。
这次沈时钊陷入险境,以梁君宗为首的清流难得没有落井下石,搁先前, 他们肯定得借此千载难逢的机会,让沈时钊掉一层皮, 这次却安安静静,一个个的仿佛不知道此事。
谢止松轻轻呼出一口气:“我好像很久都没受过这样的气了。”
谢云坤眼神阴翳,他嘴里嚼着肉干, 脸色很差:“爹,除了沈时钊,你一定要留意任循,他远远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还有那个邹清许,处处坏我们的好事,我忍够他了。”
父子俩吃瘪,此刻正在光线昏暗的厅堂里铆足了劲儿想下一步该怎么走,与此同时, 沈府解封, 长煜进进出出, 带着一堆老弱病残搞大扫除, 除去这些天的晦气。
沈府刚解封,门前寥落孤寂, 不少墙头草还在观望,邹清许是第一个踏进大门的人。
再次见到沈时钊,邹清许有种隔了很久的错觉。
可能是三个月,也可能是一年。
其实根本没多长时间。
邹清许呆愣愣站在大堂里,他直直盯着沈时钊的眼睛,不需要说任何话,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很多时候,只需要一个目光,足够了。
院子里的下人们热火朝天的搞大扫除,屋檐上的皑皑白雪缓慢消融,天空蔚蓝,像纯净的水晶,艳阳压制住所有的风,沈时钊走过去,很自然地抱住了邹清许。
耳边的气息像轻风,从脸边滑过去,酥酥麻麻。
邹清许心里的所有疑虑和不安,轰轰烈烈地倒塌了。
长煜扛着一条抹布,着急忙慌往屋里跑,一位老妇忽然拽住了他,低声说:“别去打扰!”
长煜诧异,看到厅堂里的两个人影后,一时竟涨红了脸,不知道该怎么办。
老妇笑眼盈盈:“他们关系可好哩。”
长煜词穷:“对对。”
沈府里的人风风火火声势浩大地忙了一天,大雪过后天气放晴,与天空一起放晴的还有邹清许的心意,眼前的一切忽然明朗起来。
忙了大半天,大锅饭也做好了,一起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后,沈府上上下下齐心协力,沈时钊和邹清许坐在小院里,沈时钊的胃口终于好了一些,然而,比沈时钊的胃口更好的是——邹清许的胃口。
邹清许抱着大碗,哐哐吃饭,沈时钊忽然发现,眼前的人下巴竟然变尖了。
沈时钊:“你是不是瘦了?”
邹清许笑:“瘦了?这几天吃得少,是不是变帅了?”
沈时钊放下碗筷,忽然伸手摸了摸邹清许的脸。
邹清许下意识往后一躲,两人双双诧异,沈时钊摸过的地方像被烫了一下,他整张脸的温度都是高的,沈时钊轻轻眨了眨眼,他正要放下抬起的手,邹清许忽然又蹭了上去,死皮赖脸龇牙咧嘴地说:“你看我这轮廓和弧度,盛平的美男子里绝对排的上号,羡慕不?我没瘦多少,只是最近穷,吃得少。”
沈时钊给他夹菜:“沈府是不会让你吃不上饭的。”
邹清许猛点头:“话说你最近每天在府里干什么?”
沈时钊继续给邹清许夹菜:“再关心我也要好好吃饭。”
邹清许:“”
其实,两个人心里都清楚,沈时钊被禁足的这些日子,邹清许担心坏了。
沈时钊经历了这一遭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不一样了,邹清许意识到自己对沈时钊有超乎寻常的关心,从早到晚,从头到脚,难以控制。
暧昧不需要用言语表明,一个眼神,一个触碰,身处同一个磁场,哪怕没有任何身体的接触,坐在对面便能感受到甜腻的气息。
沈时钊和邹清许放任了这份暧昧在空气里疯走,哪怕没有肉麻的明说,有些东西已经爆表了。
邹清许想反驳两句,但当他看到乖巧挑鱼刺的沈时钊时,那一刻,他什么都不想说。
承认吧,他就是喜欢。
他希望沈时钊长命百岁,他自己也陪沈时钊长命百岁。
沈时钊:“我每天在府里看书,养花,心浮着的时候看看前人的传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再有名姓的人也逃不过宿命的轮回,最终全化为一抔黄土,更别提那些无名无姓的人,察觉出自己的渺小,便什么都不怕了。”
“所以享受当下。”邹清许夹起一个狮子头,大口咬了一口,嚼了几下后抬起头,一副憋不住话的样子。
沈时钊递给他一杯水:“你想说什么?”
邹清许眼里亮晶晶的:“我都不敢想象,等我们把谢止松扳倒,把泰王扶上大位以后,生活有多快乐。”
沈时钊却很平静,他用风平浪静般的目光看着邹清许,波澜不惊地说:“我就知道,你开口一定是想说朝事。”
邹清许:“不说朝事说什么?”
他一开口,立马意识到沈时钊有点小情绪。
邹清许立刻耷拉下脸,不是吧?沈时钊怎么这么娘?
尽管如此,邹清许仍安抚道:“我们一定要把谢止松拉下水,难道你想经历一次我这几天的生活吗?反正我不想经历第二次。”
沈时钊脸上有些许动容,他直起身子,说:“我在谢止松面前已经暴露,以后他不会把我当做自己人,而是对手,我们的处境很艰难。”
沈时钊原以为他将来有一天在谢止松面前暴露时,可能在某个千钧一发的时刻,可能在朝堂纷乱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刻,在那个时刻,他宿命般站在了谢止松的对立面。
然而,事情发生的时候悄无声息,没有那么多的观众,也没有万分危急的时刻,两个人平静的对峙,这么多年父子一场,关系结束的那一刻,所有的一切都画上了句号。
没想到只是在寻常的一天,谢止松问了他几个寻常的问题,他们的关系便回不到从前。
邹清许看了看沈时钊的脸色,沈时钊大抵还是在乎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哀伤,他说:“谢云坤是谢止松的儿子,也是谢止松最得力的助手,我们想让谢止松倒台,不如先砍掉他最有力的臂膀,你已经是我的人了,下一个要除去的是谢云坤。”
沈时钊眉头微微舒展,“谢云坤狡猾奸诈,脑子反应很快,只可惜没用到正途,他平日里替谢止松出了不少主意,不是能轻而易举清除的小角色。”
邹清许不慌不忙地说:“可是他有把柄在我们手上啊。”
沈时钊疑惑道:“什么把柄?”
邹清许:“你忘了皇上在行宫遇刺的事了吗?”
沈时钊的眼睛霎时亮了一下,“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邹清许挑了挑眉:“当时他有点反常,后来我查了一下,果然查出了问题。”
沈时钊想了想,脸上更多的是担忧:“谢云坤应该不会给自己留下这么大的隐患。”
“我找到当时住在附近村子里的村民了,在遇刺发生后的几日里,我劝他们伪造出意外身亡的假象,远走高飞。”
邹清许低着头说完,等他再抬头的时候,看到沈时钊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目光幽幽的,像没有尽头的林间小路。
邹清许解释道:“这件事我本来想和你说的,但一直没有机会,我不是故意的,我——”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沈时钊打断了他,并没有恼怒,语气里反而带一丝欣慰,“把他们找回来吧。”
邹清许松一口气,同时瞪沈时钊:“难道哥曾经让你震惊的操作很少吗?”
短短一年间,朝堂中的大佬陆续倒下,他邹清许在其中发挥了多少作用,贡献了多少让人赏心悦目的操作?
两个人斗嘴间,长煜看他俩吃得差不多,过来收拾残局,邹清许帮他一起弄,长煜拘谨起来,他毛手毛脚地收盘子,也不敢直视二人的眼睛,像个小孩,规规矩矩地说:“我来我来。”
邹清许瞥他一眼:“怎么开始和我见外了?”
长煜欲言又止,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我看你们还剩一点米饭没吃完,以后给你们少盛点,我们沈府要节衣缩食过日子。”
邹清许:“?”
勤俭节约是好事,但邹清许不清楚长煜怎么突然间有了这种觉悟。
长煜一本正经地解释道:“皇上这次把大人放了已是万幸,但大人和谢大人分道扬镳,以后大人估计会失宠,不被针对已经不错了。”
邹清许把手撑在桌上,揉着眉心想了想,摇了摇头。
长煜:“我说的不对吗?”
邹清许:“不对。”
沈时钊神色不动地问:“哪里不对?”
邹清许胸有成竹地对长煜说:“以后你家大人不仅不会过苦日子,还会步步高升。”
第94章 [VIP] 谢云坤(一)
事实证明, 邹清许没有胡言乱言,大放厥词,荣庆帝的确很快重用了沈时钊。
帝王心思其实很好猜, 他们永远寻求至高无上的权力,也永远寻求平衡。
荣庆帝寻找一个能和谢止松相抗衡的人很久了,别的人要么没这心思,要么烂泥扶不上墙,谢止松一家独大, 唯我独尊的地位无人能敌,荣庆帝寻寻觅觅间, 沈时钊忽然冒出了头。
这是他喜闻乐见发生的事情。
荣庆帝开始有意无意的扶持沈时钊。
沈时钊一朝深陷泥潭,一度难以自保,一朝又被捧起, 送上高台。
只能说这就是朝堂。
邹清许和沈时钊知道,这远远不够。沈时钊需要让荣庆帝更加信任他,他的地位才能更巩固,也有更多对抗谢止松的资本。
价值决定地位, 沈时钊要有被利用的价值。
与此同时,谢云坤曾经做过的大逆不道的事也被抖出来了。
邹清许找到了谢云坤当时收买过的村民,谢云坤欺君罔上,竟然试图让人扮成刺客对天子行刺,然后他去救君。
荒唐至极。
事情不成, 虚惊一场, 事情成了, 他上位, 无论如何,都是他玩弄天子于股掌之间。
沈时钊被关禁闭之后, 邹清许意识到不能等。
这件事被捅出来之后,朝堂上一片哗然。
个个噤若寒蝉。
谢云坤是谁?内阁首辅谢止松唯一的亲儿子。
太多人不想被牵扯入局,纷纷隔岸观火。
荣庆帝知道此事后,大为震惊,一方面,他想用沈时钊来牵制谢党,但没想到沈时钊一上来就开大,省略了所有的小打小闹,直接攻击谢止松的亲儿子。另一方面,他对谢止松和谢云坤颇为不满,谢云坤玩得这一手,任何人恐怕都无法释怀,这不纯纯把他当傻子玩吗?天子威严何在!
说好听点谢云坤是为了个人前程奋力一搏,说难听点这是置天子安危于不顾,大可直接斩立决!
沈府解封后,谢止松又来了一次。
谢止松支开所有的人,屋子里只留下他和沈时钊。
沈时钊依旧对他很客气,亲自为他倒茶。
曾经在谢府,谢止松只喝当年第一茬的龙井。
茶汤冒着热气,在冬日的屋子里格外明显,谢止松低头看了一眼,上好的龙井茶香扑面而来,清新又浓郁。
谢止松的一头灰发似乎在一夜之间浅了不少,沈时钊见识到了传说中的一夜白头,心里竟生出一丝酸涩。
他敛起目光,声音似水般平静,“我知道义父今日前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我想你应该知道我的立场。”
谢止松有一刹那的恍惚,可能因为爱子犯事过于心痛,他的目光变得浑浊,神情也变得呆滞,动作转换极为缓慢,不知详情的人会以为他在这里很放松,但其实,他只是忽然间没了主意,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心机再多、城府再深的人,也有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候,谢止松最看重的义子离他远去,心爱的儿子又犯下大事,一辈子几乎都在高速不停旋转的陀螺终于停了下来。
谢止松偏过头去,看着沈时钊:“你叫我什么?”
沈时钊依旧叫谢止松义父,他没有办法当着谢止松的面叫他谢大人或是其他。
沈时钊轻声叹了一口气。
谢止松:“我对你不好吗?”
沈时钊:“义父对我很好。”
谢止松:“我对你好,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和我为敌,发动这样的斗争。”
两个人的视线都落在前方,像两片雪花安静地落在脚边,没有交叠。
沈时钊:“这不是斗争,你永远都是我义父,但是,我会努力还天下一个清明的朝堂。”
沈时钊的声音清亮低沉,他的一只手抓着大腿,神情看上去有些萧索,他们曾经从未想过会遇到这样的场景。
谢止松:“我记得你那时,没有云坤高,但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你竟然往高窜了一点,云坤和我抱怨,他不喜欢你比他高。”
过去的记忆色调昏暗,但也有明亮的天光,插在断断续续的回忆里,随着年岁的增长,沈时钊的记忆越来越淡,有些事情,谢止松的印象却比他深。
谢止松:“这么多年,每年过年的时候,你陪我们一起守夜,遇到大事一起商量,现在,你把刀对准了云坤,我教给你那么多东西,这也是你学的吗?”
沈时钊点头,眼睛里一片漠然:“这也是我学到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如果想赢过玩弄心计的高手,就要比不择手段更没有底线,这难道不是义父教给我的吗?”
外面天寒地冻,里面热不到哪里去,桌上的绿茶很快没了热气,谢止松终于偏头,看向沈时钊:“你忍心?”
沈时钊皱起了眉头。
“南边的百姓连饭都吃不起,你一意孤行提高税赋,致使成千上万人生不如死,死于饥荒,你忍心?北边的塔芬常年侵犯,边关百姓深受其害,你却欺君瞒报,主张不抵抗,让多少一心为国的好男儿白白送命,你忍心?学子们十年寒窗,好不容易金榜题名,你却将官爵明码标价,让无才无德的人上位欺压百姓,你忍心?”
沈时钊说到动情处,站了起来。
他往前迈了一步,让谢止松看不到他的脸。
“还有很多很多这样的事,你和谢云坤连同谢党的其余人,做了如此多丧尽天良的事,你忍心?如果这些你都忍心?我为什么不忍心?!”
沈时钊闭上眼睛,留下两行清泪。
世上最令人莫名奇妙悲伤的两件事,一是姣好的容颜衰老,一是真挚的感情变淡,曾经的美好无比真切,什么时候回想起来都令人动容,然而,现在的不堪也是鲜明的,让人于无声处泪如雨下。
谢止松灰头土脸的离开了沈府,沈时钊没有给他通融,今后也不会放手,谢止松找沈时钊没有得到任何好处,但这次碰面又是酣畅淋漓的,他们之间总会有这么一次碰面。
父子俩的交手似乎是命中注定。
谢止松回府理了理心绪后,谢党开始忙活起来谢止松只有谢云坤一个儿子,无论如何,他要全力以赴保他。
邹清许和沈时钊在沈府商量下一步该怎么走的时候,首先要解决谢云坤的事。
在他们的运作下,这件事闹得不小,谢止松想漂亮的收场,估计不可能。
无论如何,谢云坤都得掉一层皮。
掉一层皮甚至便宜他了,邹清许想让谢云坤彻底从世上消失。
关系有了质的改变后,邹清许在沈时钊府里大胆起来,甚至开始主动翻零嘴吃,俨然一副主人架势,他一边往嘴里塞着果干,一边问沈时钊:“听说谢止松来过你府上了?”
沈时钊给他倒了一杯水润嗓子,“你怎么知道?”
“当然是因为我关心你啊。”邹清许的厚脸皮磨炼得炉火纯青,眼波流转间,他走到沈时钊身边,顺手接过杯子,“谢止松最近应该头很大吧,毕竟谢云坤干的这事,我想了又想,真是太不靠谱了。”
邹清许撩完,想绕着沈时钊转半圈,走到他身后的椅子上坐下来,却被沈时钊一把抓住胳膊,堪堪停在半路:“最近小心一点,我担心谢党狗急跳墙,对你不利。”
邹清许:“是吗?不过他们越急,说明我们做对了。”
邹清许低下头,看着被沈时钊抓住的胳膊,沈时钊的力气比他想象中要大,他忽然抓住他胳膊的一刹那,仿佛用力抓紧了他的心,他的心砰砰直跳,邹清许不自然地偏过头:“要不我们先坐下来,再说?”
“以后无论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我们现在是利益共同体,要对彼此足够坦诚,这样才有可能打倒谢止松。”沈时钊坐在圆椅上,似乎也在平复心情,“多亏了你,才能找到曾经被谢云坤威胁过的村民,我们才有可能把他拉下马。”
邹清许脸上晴空万里,此刻却忽然飘来一片乌云,他说:“谢云坤此人张扬狂妄,我不太了解他,听说他在狱中依旧狂得很,你和他熟稔一些,这样正常吗?”
邹清许抬头去看沈时钊,期待他做分析,没想到沈时钊却说:“原来这才是你今天来找我的目的。”
邹清许吸了吸鼻子,似乎无端闻到一股酸味儿,他直愣愣地看着沈时钊,反客为主:“我来找你还需要理由和目的吗?你这么说真是令我太伤心了。”
沈时钊:“”
邹清许气咻咻看着沈时钊,楚楚动人,沈时钊忘了心中升起的不快,面对狡猾的邹清许,他只能比邹清许更奸诈,于是说:“我不信,除非你亲我一下。”
邹清许:“”
沈时钊:“难道你在骗——”
邹清许低下头,堵住了沈时钊的嘴。
沈时钊这家伙说话太烦了,一定要让他闭嘴
好几盏茶的功夫过后,沈时钊正襟危坐,接上刚才没聊完的话说:“谢云坤一向同常人不一般,我需要了解一下。”
沈时钊伸手抓着杯子,眉间并不疏阔,依他对谢云坤的了解,不会这么简单。
邹清许整理了整理衣襟,他脸上还泛着潮红,腿有点软,气息紊乱,他看着沈时钊皱起的眉头,似乎预料到谢党的强大,可能他低估了谢止松,“此事证据确凿,谢云坤纵使有通天本领,他又能怎么办呢?”
“无论如何,谢云坤不能翻身。”沈时钊幽幽开了口,对上邹清许清亮的视线。
第95章 [VIP] 谢云坤(二)
暗无天日的大牢里, 谢云坤蓬头垢面。
送饭的狱卒经过他牢房门口时,蹑手蹑脚地四处观望,看四下无人, 迅速拍了拍门。
“公子,谢大人让我来给你带话!”
萎靡的谢云坤瞬间精神起来,他知道谢止松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被沈时钊整死。
他连走带爬挪到门口,“快说!”
“谢大人已经搞定了那些村民和侍卫,只要你不松口, 没人能把你怎么样!”
狱卒声音很轻很低,但足以让谢云坤把每个字都听清楚。
谢云坤笑起来, 眼里露出蚀骨的寒意,“放心,我从来没有承认过。”
马上到了即将审理的日子, 谢党难得安分下来,朝堂风平浪静,像一潭静水,沈时钊更加感到不安。
在谢党里做事这么多年, 他在谢止松身边耳濡目染,深知朝堂的险恶。他们有时候可以无中生有,捏造出各种不可饶恕的罪名,有时候明明证据确凿,却可以让一个人逍遥法外, 继续无法无天。
很明显, 现在谢云坤无论如何都不认罪, 荣庆帝的态度也留有一线生机。
谢云坤或许还有重见天日的可能。
沈时钊要把罪证钉死。
平静的水面终于迎来惊天骇浪。
沈时钊向荣庆帝请罪, 声称自己当时发现了谢云坤的不对劲,但没有及时彻查此事, 差点酿下大祸,请求荣庆帝一同治罪。
为了拉谢云坤下水,沈时钊亲自走向沼泽地。
乾阳宫中的地龙烧得很旺,荣庆帝听闻沈时钊说的话后,脸色变得微妙。
他缓缓开口:“你当时已经察觉谢云坤有问题?”
沈时钊声音低沉:“是,臣当时已经察觉出谢云坤不对劲,他当时在行宫的状态不是害怕和惊讶,反而像提前知道此事。但同为人臣,臣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听闻此事时,臣心里一阵后怕,幸亏只是一场意外,如果稍有差池,臣不敢想后果。”
荣庆帝的眼皮不自觉跳了一下。
沉默不声不响地蔓延开,沈时钊面容端肃,甚至显得有些悲壮。
荣庆帝审视的目光落在沈时钊身上:“朕一直很信任你,你与你义父不同,但是,之前你为什么不说,而是现在说?”
在荣庆帝眼里,沈时钊过于刚直,不如谢止松柔和,但沈时钊的刚直又给他身上增添了不少正义的气节,与谢止松的阴沉不同。荣庆帝的语气和声调带一点压迫和不满,也带一点探寻和怀疑,沈时钊的自爆令人震惊,也从侧面说明,朝堂里并不平静,暗流涌动。
沈时钊:“臣的原则只有一个,皇上的安危不能受到侵犯,朝中近来舆论汹涌嘈杂,无论经过多久翻出来的东西,只要有尘,就要拍打干净,以儆效尤,以示天下。若能换天子安康,臣万死不辞。”
荣庆帝微微抬了抬唇角,但他眼里没有丝毫笑意。
盛平属于北方,冬日天寒地冻,沈时钊披着大氅,缓步走出宫门。
没过多久,荣庆帝定案,谢云坤犯下滔天大罪,不可原谅,本该处以死刑,但念在谢止松年迈,且为大徐鞠躬尽瘁几十年,子孙受他福泽庇佑,免谢云坤一死,但谢云坤被削官为民,日后不得再做官。
谢止松趴在荣庆帝脚边大谢皇恩。他涕泗横流,眼睛因红肿又大又圆,看上去流了不少老泪。
谢止松提前得知荣庆帝的杀心后,哀怨忧伤,但又不忍认命,他今天拥有的一切都是靠自己硬闯得来的。谢止松深知到了这种时候,什么招都不管用,忙进宫打感情牌,他在荣庆帝脚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差点哭死过去。
人有时候戴面具久了,很容易活成面具,谎话说的多了,自己也就信了,谢止松在荣庆帝面前有过太多成功的表演,数次声泪俱下,但哪一次都没有这次真情浓烈。
荣庆帝被吓了一跳。
如果说谢止松之前的表演已经出神入化,引人共鸣,此次完全是撕心裂肺的哭嚎,荣庆帝不禁想起故人,也不忍看到陪了他几十年的谢止松如此伤心。
他破例留了谢云坤一条命。
荣庆帝早有耳闻谢止松这个儿子过于骄奢淫逸,尽管人机灵有才,但品行非贤,他告诉谢止松,他给谢云坤机会,但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谢止松在地上长跪不起,谢意难以言表,只好涕泗横流。
他的目光落在冰冷的地砖上,哀伤中忽然变得凛冽。
他想到了这场大灾的罪魁祸首,自己一手带大的小白兔成了大灰狼,智计谋略青出于蓝,沈时钊一入场便大杀四方,不露声色的让他节节溃败。
他小瞧沈时钊了,他们棋逢对手。
沈时钊宁愿把自己拉下水,也要阻止谢云坤上岸,此事一出,不仅众人难以理解,也让邹清许胆战心惊。
沈时钊去邹清许家找邹清许的时候,邹清许正在家里折腾,收拾自己老旧珍贵的藏书。邹清许神情专注,甚至没有察觉到沈时钊的走近。
沈时钊撸起袖子,帮他一起收拾。
邹清许看到沈时钊后,淡淡瞥了一眼,冷冷地说:“你怎么来了?我以为你来不了了。”
沈时钊不急于将书分类,他翻开内容看了看,说:“我不会有事,不会来不了,有人挂念我,我一定会脱身的。”
邹清许依旧僵着脸:“没人挂念你。”
沈时钊忽然伸出一只手握住邹清许细瘦的手腕,“但我挂念你。”
满室的书香淡淡的萦绕在人鼻尖,邹清许感受着沈时钊手心的温度,忽然害怕这样温情的时刻转瞬即逝,不忍瞬间淹没了心里的怨气,世间最美好的回忆不外乎当时只道是寻常,沉沉浮浮这么些日子,这样寻常的时刻,其实是难得的时刻。
在乎的人在人世,在身边,是莫大的幸福。
邹清许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眉目终于柔和,他败下阵来,直视着沈时钊的眼睛:“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沈时钊也不讲究起来,陪他坐在地上,地上散着一堆书,他们被淹在书海里,沈时钊:“因为谢党像一道密不透风的墙,谢止松经营了这么多年的权力网络太过顽固和庞大,把他们扳倒难于上青天,谢云坤是里面的出头鸟,也是谢止松的精神支柱,擒贼先擒王,好不容易等到机会,一定要把谢云坤搞垮,刀山火海,在所不惜。”
邹清许:“值得吗?”
沈时钊握着邹清许的手腕,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隔着血管、皮肤和衣物传到他心里,他说:“当然值得,我答应过你,要让你看到一个清明的朝堂,要让天下海晏河清,我定当竭尽全力,哪怕谢止松和他的谢党是铜墙铁壁。我跟了他那么多年,我其实就是证据和把柄。”
邹清许皱起眉头,心里深深触动,小心脏接二连三受到打击,他说:“有些事情是自古以来约定俗成的规矩,世上需要有规则,但从来没有哪个朝代完全被规则掌控,说到底是人掌控着规则,人被规则限制,也在规则之外,有些事情不好搬到明面上说,这次是你命好,这种手段不能常用,搞不好哪一次你真的会把自己玩死。”
沈时钊笑了笑:“你知道的,我其实不是什么好人,曾经跟着谢党也做过不少浑事,谢止松救了我,让我活得像个人,那时谢止松是我的半边天,我为他做事,对他报恩,生活对我来说非常简单,仅此而已。现在我找到了新的出口,总为自己曾经做错的事感到后悔,我想老天也应该惩罚我不是?”
沈时钊人一动不动,坐在地上极其板正,可他的声音似微微发抖,邹清许反客为主,回握住沈时钊的手,“不行。”
邹清许说不行。
“你戴罪立功吧,立很多功。”
沈时钊:“已经在竭尽所能立功了,不停的救人,不停的斡旋,但是,我不知道够不够,很害怕不够。”
“我帮你。”邹清许立马开口,生怕沈时钊受一丁点委屈,“我帮你一起立功,我把我做的好事,把我修的功德和福运都送给你。”
屋里忽然安静,沈时钊的眸光一动不动地落在邹清许白皙的脸上,暧昧忽然升温,邹清许移开视线,松开沈时钊的手,开始新一轮忙碌的收拾。
邹清许胡乱翻开一本书,囫囵吞枣般看里面的内容,为了不看到沈时钊,也为了不让沈时钊看到他,他直接把书翻开挡在自己的脸面前,把脸遮了个严严实实。
邹清许心猿意马,根本看不进去书里的内容,恰巧一只手伸了过来,把书往下拉了拉。
他们渐渐露出额头和眼睛。
像缓慢的电影镜头,加上顶级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感,一帧一帧的往下拉。
四目相对,此刻沈时钊突然发力,用力将书往下一拉,书本即刻从邹清许手里滑落,掉在地上。
书被抽走的瞬间,整张脸还来不及清透的映在对方眼里,沈时钊吻了上去。
第96章 [VIP] 内阁
屋子里仍旧一片狼藉, 温热的气息散在空气里,混着淡淡书香和情欲的味道,两人靠在书案旁, 一时手足无措。
沈时钊抿了抿唇,四下看一眼,先开了口,“继续收拾吧。”
“哦。”邹清许立马附和,“好。”
两个人继续收拾, 屋子里一片静谧,像雨后空灵的山谷, 只有窸窸窣窣翻动书本的声音。
邹清许一般看到书名后直接分类,沈时钊偶尔看看里面的内容,邹清许看得走马观花, 拿完一本接着看另一本,他手刚要伸到一本书上面,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已经先他一步落在了书的一角。
邹清许眼看着自己的手叠了上去。
指尖相碰,冒着火花的小电流滋啦迸出, 微弱而有力的颤栗感直冲头皮,邹清许来不及刹车,索性跑路够快,及时抽回了手。
他眼皮乱眨,装作镇定地拿起另一本书, 不动声色地归类, 沈时钊偏过脸看了邹清许一眼, 再低头时嘴角已经噙了一抹笑意。
邹清许气得牙痒, 他不想再一次陷进去,于是开始和沈时钊聊正事, 开口说:“谢止松这次吃了瘪,一定会有所行动,我们要小心。”
“嗯,我知道。”沈时钊脸上的笑意逐渐散去,一层阴沉混着愁绪的面色慢慢浮上来,谢止松有仇必报,此时风平浪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罢了,但凡谢止松抓到机会,依他的性子一定会进攻,而且势必会让沈时钊和邹清许付出更多代价,他们必须时刻保持警惕,朝堂之争不死不休,哪个当权者不是踩着他人往上爬。
“谢止松现在腹背受敌,日子不好过,不知道他接下来会使出什么手段。”
谢止松最近的日子的确不好过。
除了一直以来被他视为心腹的沈时钊让他头疼,还有一只小白兔忽然露出了獠牙,显现出大灰狼的本来面目。
在他为谢云坤的事儿忙得昼夜颠倒时,任循悄无声息的冒出来搞事。
经历了多次变动,内阁现在有三个人,除了谢止松和任循以外,还有一位官员陈方会,明面上是谢党,但其实这位大人不怎么掺和朝堂里的破事儿,尽职尽责却为人保守,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可能也是为了保全自己,哪怕很多事情他不认同,但从不站在谢止松的对立面。
既然是谢党,任循打算让他下马。
这位陈大人很聪明,似乎早已料到任循不想庸碌一生,在谢止松面前忍气吞声是卧薪尝胆,任循的志向和抱负总要让他取代谢止松,新旧交锋时总有一战,而他身处漩涡中心,很难在开战时全身而退。
当他察觉到任循心思的时候,知道任循有意让他下台,自己装病主动请辞。
陈方会无缘无故大病一场,还要告老还乡,他并非已经老到不能自理,荣庆帝自然不能接受,但他以自己体弱多病为由十分坚持,在几人的一番周旋下,荣庆帝最终同意让陈方会在家休养身体,只不过是在盛平的家,方便日后复用。
他实在年轻,还有余热,此时回老家种菜,有些可惜。
“陈大人很聪明。”邹清许听说了这件事,无比佩服他的洞察力和决断力,“任大人和我提过此事,此人有点才学,但是不扛事,把他留在盛平不仅是皇上的意思,也是任大人的意思,他办事稳妥,德高望重,若日后谢党不再一手遮天,说不定他能重出江湖。”
在邹清许心里,陈方会虽然业务能力不如谢止松,但洞察力丝毫不输,他知道任循打算清除路上的绊脚石后,第一时间先把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关了起来。
在斗争的激烈阶段,陈方会努力把自己所有的弱点都藏起来,不能让他的傻儿子成为自己的软肋,这点连谢止松都没有想到,可能谢止松对自己和谢云坤足够自信,坚信自己无所不能无坚不摧,但陈方会没有这样的自信。后来的事实证明,一个不成器的儿子确实能拖垮老子。
沈时钊点了点头,偌大一个朝堂里,有形形色色的人,有人能干,有人庸碌,还有人有绝佳的政治敏感力,总能在风刚起的时候判断出风向,迅速做决定趋利避害。
脑子里心不在焉地想了想后,沈时钊问:“现在谁入阁了?”
有人离开,自然要有人进来,沈时钊这几天消息闭塞,没想到外面已经无声无息地结束了一场战争。
邹清许:“现在入阁的是武千经大人,武大人算半个清流,一向不喜党争,也几乎不参与党争。”
沈时钊有些诧异:“内阁竟然可以放进来一个不是谢党的人?我以为只有任循是例外。”
邹清许笑:“谢止松之前想让工部尚书顶上,但是被任大人搞下去了。”
沈时钊抬眼:“他用的什么理由?”
邹清许露出一张微笑脸:“任大人说为了防止流言产生,他避免举荐同乡的同窗。”
朝堂中时不时有抱团的事情发生,主要集中在同乡身上,来自一个地域的官员往往结伴而行,他们的出生和成长之地让彼此之间有天然的亲切感,他们互相拉扯,互相帮衬,形成各种小团体。任循用这个理由搪塞众人,的确在沈时钊意料之外。
眼波流转间,沈时钊似乎抿了抿唇,谢止松一直以为任循是任劳任怨的小白兔,没想到任循其实是一只功力不比谢止松低的老狐狸。
任循争气,他们两人也开心,但高兴不过两秒,邹清许立马扫兴道:“皇上终究还是怜爱你义父,发生这么大的事,谢云坤竟然还能存活于世,哪怕当个平民,只要谢止松不倒,谢云坤还能继续逍遥。”
沈时钊:“许是皇上心里也清楚,谢云坤只是想往上爬,没胆子也没必要让龙体受损。”
邹清许气不过:“他是没那心思,但只要让天子置于危险中就有罪,诛九族也不过分吧?唉,还是得在朝中有人倚靠,如果那人刚好是皇上,不敢想象有多幸福。此刻的我,羡慕谢止松。”
“”沈时钊瞥了邹清许一眼,“放心吧,依我对谢云坤的了解,他不会乖乖当个普通平民老百姓,人作恶自有天收,现在以大局为重,等着吧。”
沈时钊这么说,邹清许放下心来,他挑了挑眉,明白了沈时钊的言外之意,谢云坤是个定时炸弹,他不是能好好生活的主儿,不用给他找麻烦,他自己会惹出一大堆麻烦,需要有人给他擦屁股。
邹清许心里舒坦一些,不知不觉间,他的肚子发出咕噜一声响。
收拾了半天屋子,饿了。
邹清许:“饭否?”
沈时钊点了点头。
邹清许站起来,揉了揉肩膀:“走,哥带你去吃好吃的。”
沈时钊一动不动。
邹清许困惑道:“你怎么不立起来?”
沈时钊:“你要请我吃饭吗?”
邹清许:“当然。”
沈时钊:“你想请我吃什么?”
邹清许大气地说:“你定,你想吃什么,咱就吃什么。”
沈时钊:“你有钱吗?”
邹清许:“”
哪壶不开提哪壶。
邹清许终于明白了沈时钊为什么对他的提议无动于衷,他虽然没钱,但是请沈时钊吃一碗面的钱还是有的,只能先将就委屈一下。
沈时钊贴心提议:“我们在家里吃吧。”
邹清许思考了一下自己的厨艺,讪讪道:“呃,要不我们还是出去吃吧。”
邹清许眼神闪躲,欲言又止,手指慌乱,沈时钊掀起眼皮:“你该不会连买米的钱都没有了吧?”
邹清许挺起胸:“我好歹在翰林院当官,不至于那么穷,咱俩同在朝为官,不要互相打探收入好吗?”
沈时钊:“这有什么,沈府多养一个人,一点压力都没有。”
邹清许竖起耳朵,沈府多养一个人,不就等同于他沈时钊养邹清许?
他磕了,但不允许,他要做独立大男主。
说实话,他更想给沈时钊买好看舒适的衣服,带沈时钊去谷丰楼吃饭。
“我们去谷丰楼吃饭?”沈时钊忽然问。
邹清许如同心事被看穿,吓了一跳。
邹清许脸色发白:“太败家了,请不起。”
沈时钊:“老规矩,你请我,我结账。”
曾经邹清许每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恨不得抱着沈时钊的小脸吧唧一口,但是那时的他,心里都是正经心思,此时忽然又有了这样的冲动,貌似可以直接上手。
沈时钊没等到邹清许一直以来的那句“话不多说,速速出发。”,反而等到了一张扭捏不知所措的脸。
沈时钊疑惑:“怎么了?”
邹清许扶了扶额头:“以后你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沈时钊:“为什么?”
因为想亲。
但邹清许当然没有说出来,他朝沈时钊勾了勾手,勾到对方的脖子,吊儿郎当地轻声说:“我蹭吃蹭喝于心不忍。”
沈时钊也伸手抓住邹清许,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别说废话了,从没见你忍过。”
第97章 [VIP] 乌七(一)
一波刚平息, 还没缓几天,邹清许忽然上吐下泻,继而开始发烧, 一晚上高热不退。
这次的病来势汹汹,邹清许还没搞清楚状况便倒下了,他找了几个大夫,吃了几副药,都没看出来是什么毛病, 病也一直不见好。
病来如山倒,小邹面容一下子憔悴了不少, 病殃殃躺在床上,别说去办公,此时的他连出门都费劲, 沈时钊看他喝了两天药都不好,心疼得不行,亲自去把盛平的名医请了过来。
本来邹清许还想强撑,被沈时钊压了下去, 邹清许认为一点小感冒不是个事儿,大男人如果因为发高烧哼哼唧唧,倒地不起,太没面子了。
然而,多亏沈时钊把名医请了过来。
名医看了看邹清许的体貌, 号脉之后白眉紧蹙, 看得邹清许心里发毛, 邹清许刚要开口发问, 被沈时钊抢先一步:“大夫,他的身体是怎么回事儿?”
名医缓缓松开邹清许的手, 说:“他这次生病很邪乎,一方面急火攻心,可能之前着急上火,体内的邪火发了出来,另一方面,我看了他之前喝药的方子,如果吃了这些药没有一点好转,则不是单纯的感染湿邪风寒,而像是吃了什么毒物。”
“”邹清许忽然发慌,“你的意思是我中毒了,对吗?”
名医欲言又止,“我现在不能确定,这样吧,你先吃着我新开的药方,这两天我多过来看你,继续观察观察。”
送走名医之后,邹清许心里冒凉,沈时钊安抚他半天,他们心里其实都有一种模糊荒唐的猜想,但没有对彼此说出来,邹清许脑袋发沉,四肢酸痛,晕晕乎乎,又沉沉睡去,沈时钊亲自去给他煎药,一脸严肃。
长煜看到,忙上前帮忙,草药的清苦香味儿在院子里散开,沈时钊拿着扇子把药味儿拨开,宛若机械性质的重复劳动,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陶罐,看着像走神,但其实并未出神,他没有挪窝儿,说:“不用,我来煎就好。”
长煜往前挪几步,“现在的火有点大了,需要再加点水。”
“嗯。”沈时钊听话地加了水,他熬药的样子十分虔诚,以至于长煜连话都不敢高声说,他家大人好不容易愿意为这种小事消耗时间,不如由着他去,相当于让他休息了。
想当初沈时钊忙碌时,从不为这些琐事消耗时间,他总是让自己处于一个紧绷的状态,连轴转,最近几日难得稳下心绪,愿意安静地待一个下午。
长煜转身要走,忽然又被沈时钊叫住。
“你知道盛平城里有哪些民间流传的灵验的寺庙吗?”
长煜顿住,他的目光落在沈时钊身上,沈时钊一向杀伐果决,在旁人眼里,他冷血无情,残忍暴力,是万万不可能和慈悲挂上钩的,但今日的他面容苍白,眉眼里因为生出牵挂也没往日那么锋利,反而生出慈悲相。
“我去帮大人打听打听。”
熬草药磨人的性子,沈时钊熬出第一茬之后,继续熬第二茬,等熬好一天的汤药,邹清许还没有醒来,他搬了把椅子,拿了两本书,坐在了床头,安静地陪着。
邹清许在一身热汗中醒来。
他翻开身上的被子,感觉额头一片沉重,于是取下额上的布巾,一偏头,沈时钊的脑袋在他眼前一下一下晃荡。
沈时钊大概困得不行,不停打盹儿,手里拿着一本书,快要栽到地上,床头的小桌子上立着一盏烛灯,发出昏黄的光线,只能照亮一丁点地方,此时正是三更半夜,一切都沉睡了,外面静谧无声,没有任何动静。
沈时钊的另一只手,正握着他的手,藏在被子里,此时已经和邹清许的身体是一个温度。
或许是心电感应,沈时钊察觉到了有人看他,他猛的一睁眼,和邹清许四目相对。
“你醒了。”沈时钊放下书,他跌跌撞撞地刚要起身,“我去给你热一下药,顺便热一下粥。”沈时钊一站起来,忘了还拉着邹清许的手,一股重力又把他拉回床头,咚的一声坐回原位。
邹清许:“你一晚都没睡吗?”
沈时钊随口一说:“不困。”
邹清许:“”
这话太假,不困就不会打盹了。沈时钊睡眼惺忪,一副能随时倒头就睡的样子。
沈时钊终于清醒过来:“先松手,我去帮你拿药。”
邹清许松开手,沈时钊很快端来温的草药和热粥,他刚要上手喂,邹清许挣扎着坐了起来,他脸皮现在还没那么厚,不好意思在这种时候搞暧昧,自力更生喝了两口后,说:“你去好好睡一觉。”
沈时钊:“我不困。”
邹清许气笑了:“你倒下谁照顾我?”
沈时钊:“我身体应该没这么弱。”
扎心的邹清许:“”
邹清许让沈时钊坐在床边,他一边喝药一边说:“我很担心你,你千万不要熬垮身子,我孤身一人,真的指望你照顾我呢。”
沈时钊面无表情地出神,邹清许问:“朝中最近的情况怎么样?”
沈时钊脸上的笑意散了,以说教的口吻说:“你这个样子,别想朝中的事了,放心,朝中无事,有事我先顶着。”
邹清许憋出一个浅淡的笑,他想了想,沈时钊说朝中无事,大概是维持现状的意思,搞垮谢止松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且他病后心里不安,总觉得这次的病来势汹汹,不知和朝局有没有什么联系。邹清许不想给沈时钊新增烦恼,没有多问,他当下要做的是好好养病,恢复身体,保持最佳状态和沈时钊一起战斗。
看样子,沈时钊也不想让他操心太多,只想让他百病全消。
邹清许端起碗将药一饮而尽,喝完药后他继续沉沉睡去,第二天一大早,名医又来了。
这次名医号完脉,直接将沈时钊叫了出去。
邹清许的确中了毒。
此毒极其罕见,更罕见的是它的解药。
若想救邹清许,需要一味名贵的叫乌七的药材,这种药材世上罕见,产量极低,可能几十年才能从山上摘得一株。
名医交待完后,让沈时钊尽力去找解药,时间不等人,邹清许可能等不了太久。
送走名医后,沈时钊回房去找邹清许,邹清许坐在床上,窗外漏进来的光落在他身上,整个人看上去分外柔和。
沈时钊斟酌着措辞开口,邹清许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让他坐下。
沈时钊:“刚刚大夫说——”
邹清许不慌不忙地说:“我都知道了。”
沈时钊诧异地转过头。
邹清许虚弱的翘起嘴:“我是当事人,我难道不是那个最应该知道的人吗?”
从大夫把沈时钊喊出去的那一刻起,邹清许就知道态势不对,他强撑着病体,趴到门缝边儿偷听外面的谈话。
屋里充斥着草药香,沈时钊握住邹清许的手,低头说:“别担心,我会用尽各种方法帮你找到解药。”
邹清许很难放心,罕见的毒,罕见的解药,他知道自己这次遇到难垮的坎儿了,他虽心里忧虑,但他看到沈时钊寂寥的一张脸后,往后一靠,让自己看上去不怎么在意,他瞟一眼沈时钊,轻飘飘地说:“这种事情看命,但我会努力撑到你找到解药。还有一点,我觉得我这毒中的有点奇怪,你不觉得吗?”
事已至此,邹清许不再藏着掖着,以他对沈时钊的了解,这些天沈时钊一定有所动作,肯定查出了什么,沈时钊心思缜密,不可能不怀疑这场病,查出证据他们才能好好聊。果然,沈时钊顿时收敛了神色:“这场病是谢云坤找人干的,应该是你在外面吃饭时被人下了毒。”
邹清许痛惜道:“事实证明,我还是有钱,如果我沦落到没钱去外面吃饭,说不定能躲过此劫。”
“没用的。”沈时钊坐正,“他若想害你,你一定躲不掉,谢云坤为达目的一向不择手段,除非他死,你就安全了。”
邹清许长叹一声:“这家伙是真不想在世上好好活着。”
谢云坤此人,留着果真是个祸患,两人猜测谢云坤会报复他们,平日里谨慎小心,但防人很难,防不胜防,尤其是面对没有底线的坏人。两人对视一眼,心意互通,一定要尽快除去谢云坤。
只有让谢云坤完全消失,他们才能高枕无忧。
名医得出确切的诊断后,沈府安生了几天,沈时钊每天早起给邹清许煎药,晚上整宿整宿的守在床边,很快熬出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但他白天依旧不休息,而是四处拜访,只求找到乌七给邹清许治病。
传言乌七是珍贵的收藏品,只有达官显贵们手里才有,它不常见,有些人知道它的价值,有些人不知道,沈时钊找了两日,处处碰壁。
有这玩意儿的权贵们几乎都让谢云坤找人提前打过招呼,全烧了一个不留,时间飞逝,眼看着邹清许一直不好,沈时钊心急如焚。
前面似乎真的没有路了。
第98章 [VIP] 乌七(二)
在沈时钊一筹莫展间, 沈府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一向与沈时钊不和的梁君宗找上了门。
沈时钊与谢止松同流合污,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清流们一直不屑于与这种人往来, 哪怕后来沈时钊和谢止松莫名闹掰,分道扬镳,名声也不见好。但梁君宗在光天化日之下,乘车到了沈府,一点都没遮掩。
沈时钊对梁君宗的来访颇为意外, 他在大堂接见了梁君宗,长煜小心翼翼地端茶倒水, 还往门外安排了一排家奴,生怕一会儿里面吵起来他家大人吃亏。
梁君宗一如既往一副端庄君子的模样,他谦逊有礼地对沈时钊和长煜说:“不用准备茶水了, 我说几句离开。”
梁文正去世后,他消磨过一段时间,后来接过梁文正带领的清流的大旗,荣庆帝也有意给他权力, 他慢慢变得成熟,从一名腹有诗书的美男子成为一名在官场上游刃有余的政治新星,举手投足间的风度从容潇洒,他走到沈时钊面前,开门见山地说:“邹清许生病的事, 我听说了。”
沈时钊猜不透梁君宗的心思, 他淡淡地应了一句:“邹清许的病不好治。”
梁君宗偏了偏头, 他给一旁的随从使了个眼色, 随从抱着一个小盒子走上前来,献给沈时钊。
梁君宗:“这是家父曾经收藏的乌七。”
沈时钊平静的面容出现了纹波, 眼里迸出的光一闪而逝,他抬眼看着梁君宗,复杂的视线在对方身上盘诘。
沈时钊风风火火地替邹清许求药,盛平城里人尽皆知,梁君宗听晓此事不足为奇,但梁君宗愿意将家里珍藏的乌七拿过来救邹清许是另一回事。
沈时钊难得语无伦次:“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梁君宗看着那盒乌七:“家父去世后,我在家里收拾出这盒乌七,许是他曾经的友人赠给他的礼物,现在刚好派上用场。”
有了乌七,邹清许得救,沈时钊的神情明明很放松,身上却莫名有一种紧绷感,他直截了当地问:“你为什么要救邹清许?”
梁文正去世后,所有人都知道,梁文正唯一的亲儿子和他最心爱得意的学生关系破裂,梁君宗和邹清许关系破裂,近乎老死不相往来。
如今梁君宗拿着乌七登门拜访,让人摸不着头脑。
梁君宗偏头看了四下一眼,目光直直落在身前的地板上,他说:“最近我听说了不少事,也明白了一些事,我可能误会了清许,我先前以为你们狼狈为奸,误国误民,但没想到,原来你们在清理大徐的蛀虫。”
梁君宗解释完,沈时钊松一口气,他邀请梁君宗落座,似是还想和对方多聊一会儿:“你能理解邹清许的一番良苦用心就好,不止是你,他也在为梁文正大人的遗志奔走。”
梁君宗本来想送完东西便走,但他的眼睛无意间好几次往厅堂旁边的厢房里瞄了几眼,心中多少还有些忐忑,于是坐了下来。
沈时钊将他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他等梁君宗喝了一口茶后,说:“我将邹清许叫出来,你先休息休息。”
青绿色的茶汤像深山里的湖泊,茶香似炊烟袅袅升起,热气弥漫在梁君宗脸上,梁君宗放下茶杯:“不用,以后有的是机会见,他现在身体不舒服,让他休息吧。”
梁君宗朝沈时钊弯了一下眼睛,霎时沈时钊似乎看到了曾经的梁君宗,那时的他总是一袭白衣,温润如玉,如今的梁君宗稳沉许多,面庞总是严肃,也不再热衷于穿颜色清淡的衣服,变得越来越陌生,唯有方才,他像曾经总是跟在邹清许身后,给爱闯祸的邹清许擦屁股的梁君宗。
梁君宗:“听说你为邹清许求遍了盛平的寺庙,没想到沈大人竟然会做这种事。”
梁君宗语调和缓,一半陈述一半试探,外面的谣言纷纷扬扬,沈时钊全盘托出:“对,听上去很傻,但是,我很担心他。”
两个男人目光交锋间,似乎都被对方灼伤,但没有人的目光后退,梁君宗笑了笑,“原来谣言是真的,我希望你们都安好。”
沈时钊似乎察觉到什么,他问:“你对邹清许——”
梁君宗偏过头去,低头喝了一口茶,满嘴苦涩的茶香,“我爱慕的是先前的邹清许,而不是现在的邹清许,我依旧愿意为故人做任何事情,可惜他已经不在了。可能你不明白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不重要,有些事情旁人理解不了,只有本人清楚,故人确实还在,但在我心里,我的故人——走丢了。”
沈时钊并非常人,他艰难思索着,说:“你的意思是——邹清许变了,是吗?”
梁君宗点头。
他曾和邹清许一起长大,携手度过少年时代,邹清许作为他爱慕的人,他比任何人都知道邹清许的脾性。
后来的邹清许,的确变了。
梁君宗不忘补充道:“现在的他,和你很合适。”
视线再次撞上时,曾经的火药味儿烟消云散,如同已经握手言和,还带着一点惺惺相惜的惋惜。
梁君宗没在沈府久待,现在外面盯着他们的人实在太多,稍微不注意便会被人做文章。
他很快离开沈府,仿佛完成一件大事,约着好友杜平去喝酒,梁君宗很少喝酒,杜平看他今日有雅兴,陪他不醉不归。
然而,梁君宗根本没喝几口,他身上的情绪很淡,他今日和过去彻底告别,不伤心,但伤感。
杜平平时和他接触最多,揣摩着他的心思说:“怎么,后悔救邹清许了?”
梁君宗干脆痛快地摇头。
杜平笑了笑:“我知道你对故人还有感情。”
梁君宗眼里有薄薄一层雾:“但现在的他不是故人。”
杜平:“问题是,哪怕是故人,也不一定接受你。”
梁君宗晃神,喝了一口酒:“我知道。”
杜平:“情种难得啊,你后来和邹清许交恶,其实不全是生气,也是为了保全他吧,你深知自己要扛起清流的大旗,免不了会得罪人,不想波及到邹清许,对吗?”
外面熙攘,梁君宗看着杜平,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不管是不是故人,有一件事越来越明晰,他们是有共同目标的同伴,他缓缓说:“或许吧,现在的我们是盟友,以后要完成所有人的心愿。”.
沈时钊很快将梁君宗带给邹清许的乌七熬成药汤,多日以来的疲惫感一扫而空,有了乌七这关键的一味药,邹清许终于得救,冥冥之中,似乎曾经的梁文正还在护佑着邹清许。
过了几日后,邹清许的病情终于有了好转。
大夫再次给他号脉,邹清许的脉象已经平稳,整个人逐渐恢复正常,他体温下降,神智清明,这日一大早,甚至自己主动摸到厨房,饿得喝了一大碗粥。
沈时钊找到他时,邹清许的唇角还沾着米粒。
两人索性一起坐下来用早膳,邹清许一边吃饭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听说我的病好转多亏了梁君宗?”
沈时钊:“他把家里珍藏的乌七拿过来了。”
邹清许观察着沈时钊的脸色,沈时钊脸上没有一点异常,看来他和梁君宗没有大闹,邹清许小心翼翼地问:“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沈时钊漫不经心瞥他一眼:“有什么好奇怪的,梁君宗现在是我们的盟友。”
邹清许:“”
邹清许眼前冒着金星,有种沈时钊和梁君宗一起发疯的错觉,各有各的疯感。
沈时钊:“梁君宗前几天上书,要求彻查谢云坤残害百姓的案子,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谢云坤不久前做了恶事,在民间引起极大的民愤,百官也用舆论逼迫皇上下令好好调查,现在水落石出,按照大徐律法,谢云坤将被处以死刑。”
邹清许惊讶的呛了一口饭,捂住嘴朝身后哐哐咳,不时转回身问一句:“怎么回事?”
沈时钊:“我说过,现在的谢云坤不需要我们费心,人的本性很难改变,他的日常里处处有法条的影子。”
邹清许点了点头,看来谢云坤彻底垮了台,有些人总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然后作死,然而实际上,连荣庆帝都并不能随心所欲的做任何事,他身边也总有不如意。
此时的邹清许终于舒服了,大仇得报。他心里开阔,大口吃了好几口小菜,但他心里还有一个地方不安,他惶惶不安地说:“是不是因为要整谢党?梁君宗竟然会和我们合作,这下欠了他一个人情。”
沈时钊:“他心甘情愿的。”
邹清许瑟瑟缩缩地抬头看他:“我们可没什么,你不要误会。”
“我知道。”沈时钊放松地靠在椅背上,“这次谢云坤倒台,是我和梁君宗联手做的。”
沈时钊也听人说过,曾经的邹清许和现在的邹清许不太一样,但在他心里,却不这么想,现在的邹清许身上有过去的影子,或许梁君宗还困在过去,眼前的人却一直在往前走。
沈时钊温柔的打量让邹清许心里安稳不少,他忽然说:“话说回来,谢云坤被判了死刑,你当真一点都没心软,你义父这几天不好过吧?”
谢止松应该不好过吧,邹清许想。内阁首辅的亲儿子被当众斩首,他估计在朝中很难抬头。
邹清许慢慢把视线放到沈时钊身上,沈时钊这次没有回答,他的面庞映在熹微的晨光里,光影交错,模糊不清。
第99章 [VIP] 反击(一)
几日后, 邹清许终于活蹦乱跳了,但谢云坤彻底回不来。
押送囚车的道路两旁人山人海,百姓们拿着鸡蛋和烂菜叶, 一砸一个不吱声。
谢云坤为非作歹,作恶多端,名声奇臭无比,哪怕是死刑,人们都觉得便宜了他。
谢止松想救他, 救不了。
荣庆帝已经给过他一次机会,保过谢云坤, 底线不能一低再低。何况梁君宗抓着这件事死咬不放,步步紧逼,加上民怨沸腾, 人们对谢党乃至对朝堂所有的怨恨都集中到谢云坤身上,如果再不处理谢云坤,怕是要造反了。
荣庆帝这个皇帝也不好当。
谢云坤强抢民女,老汉上门去找自己的女儿, 被他找人活活打死,而后扔到臭水沟里,在谢云坤眼里,平民百姓和狗一样。
这位老汉幼时丧母丧父,中年时好不容易娶到一个聋哑媳妇, 生下一个女儿, 原本以为幸福终于降临, 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 然而后来媳妇因为生病没钱治也离世了,他情深再没娶妻, 一个人将女儿辛辛苦苦拉扯大,老了却被人活活打死。
这件事在民间广为流传,人们心疼老汉的遭遇,纷纷愤愤不平,像谢云坤这样的人渣,只能下地狱,必须下地狱!
谢止松不断上书,梁君宗紧咬不放,荣庆帝避而不见。
人头落地的那一刻,人群中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总有人守护世间的道义。
谢止松待在家里闭门谢客,整整七天没有出门。
安葬完谢云坤后,谢止松立刻开工,他将全部的心神再次投入到内阁,摒弃了悲伤,天天加班到深夜。
这让那些想要因此事弹劾他的人无从开口。
荣庆帝也因此对谢止松体恤有加,下放更多的权力,人人都以为谢止松心如铁石,在儿子和权力之间选择了后者。
深夜,谢止松坐在几案前,他出神地盯着一旁的烛台,都说人死如灯灭,但他仿佛经常感到谢云坤回来告诉他:要帮自己报仇。
一个人泪如雨下的夜,是没有人看见的。
外面都说谢云坤不在了,谢止松便不行了,一方面他肯定大受打击,另一方面,他接连失去沈时钊和谢云坤两位左膀右臂,势必元气大伤。
但谢止松的脑子还在转,他更低调,更小心,目光更凶欲望更大,像黑夜里蛰伏的狼,没人能摸清他的心思。
谢止松大骂了给邹清许下毒的人。
谢止松虽然做人做事没有下限,但还是有一些坚守,能用政治手段解决,便不必让自己像乞丐一样走投无路,不好的风气一旦打开,会反噬,会无差别攻击所有人。
手段越下流,说明人越不行。
人不行,走到山穷水尽处,才会使出下策。
谢止松不喜欢如此。
很快,他开始了自己的反击。
谢云坤不能白死,再怎么着,也得拉几个人一起共沉沦,沈时钊便是头号目标。
沈时钊为了扳倒谢云坤,曾经自爆却毫发无伤,谢止松不能容忍。
针对沈时钊的弹劾在一夜之间大规模爆发。
沈时钊之所以毫发无伤,是因为谢云坤在他面前扛着,现在谢云坤不在了,沈时钊便成了靶子。
谢止松将这一手玩得出神入化。
曾经沈时钊是怎么攻击谢云坤的,现在谢党的狗腿子便怎么攻击沈时钊。
天子的安危岂能有一丝疏忽?沈时钊察觉出谢云坤有问题,为什么不上报而选择包庇?沈时钊到底是不是一心一意忠于自己的君主?
这几个问题尖锐,深刻,含沙射影,阴阳怪气,总之,他们要求荣庆帝一同处理沈时钊。
沈府的叹息声再次多了起来。
邹清许听闻此事,当天晚上便要和沈时钊碰头,他心里忐忑,在都察院外面的小道上买了一根糖葫芦,边吃糖葫芦压下心里的不安边等沈时钊,尴尬的是没等到沈时钊,反而先等到了恰巧从此处经过的梁君宗。
北风呼号,天地间一片素白,红得发亮的糖葫芦似乎成了唯一的一抹亮色。
眼看梁君宗越走越近,邹清许将糖葫芦放在身后,嘴里呼出的白气在眼前弥漫,一瞬间模糊了来人的身影。
如果他一直是模糊的该有多好,邹清许心想。
眼下,他实在不知该和梁君宗说什么。
越靠近,梁君宗的步子放得越慢。一场邂逅无从躲避。
“谢谢你给我乌七,最近有点忙,还没来得及去当面道谢,不好意思,你别介意。”一张口,白雾更多,邹清许的鼻尖也泛了红。
梁君宗:“不用客气,乌七是父亲在世时收集的,如果他还在,一定会第一时间拿去救你。”
提到梁文正,萧索的街道更加寂寥,邹清许的胸口忽然发闷,他身后紧紧攥着糖葫芦,嘴里流转过的甜蜜带起一丝苦涩的回味。
梁君宗偏头,抿抿唇,说:“对不起,我之前好像误会你了。”
邹清许诧异得抬头,他看着梁君宗,梁君宗缓缓回头,视线相触,似乎不用再过多解释任何,过往的一切,好的坏的,都成了一缕青烟。
“但愿我明白的还不算太晚。”
“当然不晚。”
邹清许眼前有水雾,他们终于和过去和解,此后只用看前路。一阵风袭来,他冻得直哆嗦,回头看时发现来的不止是风,还有像风一样的沈时钊。
梁君宗看到沈时钊,又看了一眼邹清许,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和邹清许告别,匆匆离去。
沈时钊朝邹清许走过来,“你们聊什么了?”
邹清许终于可以从身后把那根糖葫芦拿出来,“没聊什么,我们和好了。”
沈时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邹清许把糖葫芦往他嘴巴前递了递,“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们带着遗憾和愿望朝前看。”
沈时钊接过糖葫芦,大庭广众之下,他很注重社会影响,尽量和邹清许拉开一点距离,糖葫芦太甜,他每次只能尝一点点,慢悠悠和邹清许往吃饭的地儿走去。
邹清许:“听说谢止松搞事了,好招架吗?”
沈时钊微微蹙起眉头,脸色像阴天一样,“不好招架,但只能扛着。”
邹清许慨叹道:“谢止松果然是谢止松,全大徐最精明最会拍马屁的老狐狸,他一出手,让人怎么顶得住呢,你确实应该和你义父好好学学。”
沈时钊偏头盯了邹清许一眼。
邹清许无辜地说:“看我干什么,不只是你,我们都应该和他学习,只有用谢止松的手段,说不定才能打败谢止松。”
沈时钊停了下来,“什么意思?”
邹清许眨眨眼:“你还记得有一次,谢止松是怎么堵住悠悠众口的吗?”
沈时钊当然记得,那次谢止松假意请辞,还不止请了一次,次次都被荣庆帝驳回,如此一来,朝中的那些大臣们实在不能再说什么。
人家有后台,天子想保,怎么玩?
沈时钊看着邹清许,眉眼忽然亮起来,咬了一整颗山楂。
翌日,沈时钊向荣庆帝请辞,朝中舆论纷杂,大部分都是针对他的,沈时钊的人格遭到谩骂,忠心受到质疑,有人没事找事,有人人云亦云,还有人挑拨离间,他要给自己一个交代,也要给荣庆帝一个交代。
荣庆帝不批。
沈时钊继续请辞,几次三番请求,在朝中风风火火闹了好几回。
荣庆帝不止一次挽留,甚至想要动怒。
谢止松察觉到荣庆帝的心思,把自己关在曾经的老房子里思忖了半天,再次面对沈时钊时已经开始和荣庆帝穿一条裤子。
令所有人都意外的是,他开始公开挽留沈时钊。
有了谢止松的挽留,沈时钊名正言顺的留了下来。
他和邹清许心里都清楚,谢止松出人意料的操作并不是真的想挽留沈时钊,而是在看荣庆帝的脸色行事。
这正是他可怕的地方。
他可以隐忍,可以韬光养晦卧薪尝胆,可以不动声色的揣摩帝王心思,哪怕放自己的敌人和猎物一马。
谢止松不在意一城一池的得失,他愿意等待,愿意蛰伏,因为他总是笑到最后。
邹清许和沈时钊吐槽,怪不得谢止松能熬成内阁首辅,掌管天下仅次于九五之尊的权力,在提供陪伴帝王的情绪价值方面,他是完美的臣子。
他永远把荣庆帝的感受和体验放在第一位,往往也可以获得滞后的收获。
怪不得荣庆帝处处维护谢止松,谢云坤自己作死,他的离开避无可避,沈时钊和梁君宗不需在背后搞小动作,他们正大光明的玩阳谋,只需要把谢云坤做过的事让所有人看见,谢云坤做的恶事只要被看见,平民的他很难再有护身符,民间对这俩父子恨之入骨,一点火星能烧起一场大火。但也正因如此,荣庆帝心里多了一丝对谢止松的同情和心疼。
现在的谢止松,没有消沉,没有颓丧,他更加有斗志,也更加谨慎小心,扳倒他,难于登天。
沈时钊成功避开了一波弹劾,同时再次意识到,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多么强大而又多么可怕的对手。
第100章 [VIP] 反击(二)
在邹清许和沈时钊为搞垮谢止松冥思苦想时, 宫中传出一件大事。
荣庆帝病倒了。
自打入冬后,荣庆帝的身子骨不太好,断断续续地咳了个把月, 气温骤变间,病情一夜加重。
传闻太医在床前守了一天一夜,才把人留住。
宫里宫外,彻夜不眠。
这个夸张的传闻不知真假,但既然能传出来, 说明荣庆帝身体确实出了问题。
宦官们尤其是荣庆帝身边的近侍口风很紧,不该说的话一个字儿都不往外蹦, 找他们打探的人却不计其数,乾阳宫的灯火一夜一夜的不灭,两座王府同样也是。
锦王连夜召集了最信得过的几个幕僚, 围坐在炉火边商量对策,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几乎每个时辰回来汇报一次。
紧张的气氛笼罩着整座皇宫,荣庆帝清醒以后,也久久不散。
太医们守口如瓶, 关于具体的病情只字不提,没人知道荣庆帝的病情究竟如何严重。
泰王府的灯同样整宿整宿的亮着。
所有人都分外紧张,荣庆帝至今没有立储,且没有指定太子人选,万一真的有什么意外发生, 江山托付给谁?
太后不清楚, 妃子们也不清楚。
在千钧一发的时刻, 宫里却依旧没有流露出任何消息。
有人说荣庆帝早已定好了人选, 只是没有宣布,也有人说荣庆帝身子硬朗得很, 所以才如此从容。真真假假,谣言众多,鲜有人知道内情,连沈时钊和邹清许都只能四处打探。
两个人难得凑在一起,邹清许最近总跑泰王府,沈时钊则需要安稳朝堂,荣庆帝多日没上早朝,人心浮躁。
宫中出此大事,两人都忙,心力交瘁。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邹清许和沈时钊眼底都挂着一层青黑的黑眼圈。
邹清许轻车熟路地找到沈府的茶具,给自己倒满水,说:“疯了疯了,你有没有什么消息?”
沈时钊摇了摇头,“没有,你呢?”
邹清许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我也没有。皇上这场病生得太怪了,连泰王都不知道具体的情况,这几天王府里乱七八糟,一个个进进出出都不知道在忙什么。”
沈时钊:“看来皇上这次生病同以往一样,还是把消息封的严严实实,连自己的儿子们都不知道。”
邹清许揶揄:“他主要防的不就是儿子们吗?”
沈时钊目光了沾了层灰,雾蒙蒙的,他说:“朝中其实还有不少消息说皇上在装病,毋庸置疑的一点是,皇上身子可能的确不如从前,但他可能借此机会查看众人的反应,尤其是两个儿子。”
邹清许忽然笑了笑,他弯弯眼睛:“锦王最近不是在风风火火地表现吗?朝中谁不知道他天天都去宫门口转两圈,不管有没有见着皇上,反正他把宫里大大小小的宫女太监们见了个遍。”
荣庆帝病发后,传闻锦王一度悲伤过度,每天雷打不动的早晚都往宫里跑一趟,回家后搜罗府里的名贵补品,一股脑往宫里打发,据说锦王为了替荣庆帝祈福,最近还一直吃素,不杀生不吃肉。
沈时钊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浓绿的茶水,喝到嘴里都是苦的,他说:“祈福吗?难道他找的那些做法的人是为了祈福?手底下的人汇报锦王每天都烧很多东西,看上去不像是祈福的东西,反而像是些不祥之物。”
邹清许愣了愣,“你竟然有这么多情报?连锦王府都在你眼皮子底下。”
沈时钊轻描淡写地说:“这些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邹清许笑:“我最近感觉你从谢止松身上学到了精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错,朝中除了皇上,数他四处安插的眼线最多,怪不得消息如此畅通。”
“人都是靠学习才变得强大。”沈时钊低了低头,“不学他,怎么打败他呢?”
邹清许面容严肃起来,虽然谢止松现在失去了左膀右臂,但他深知,谢党依旧强大,牢固,是一个庞大的、坚不可摧的利益团体,起码朝中现在没有一个党派可以与之抗衡。
清流们还欠很大的火候,一部分围在梁君宗身边,一部分围在泰王四周,清流的团体很微小,还分成多股细流,力量更加微弱。
两个人对视一眼,他们现在深知谢止松的强大,其实从一开始,他们就知道谢止松的强大。
他们分析谢止松,学习谢止松,都是为了打败谢止松。
现在朝中不稳,荣庆帝多日没上早朝,正是谢止松主持大局的时候,朝中大大小小的事件先经过他手,和他报备,最后才传到荣庆帝耳朵里。实话实说,那些传到荣庆帝眼前的事,都是谢止松默认和允许可以让荣庆帝知道的事情。
荣庆帝信任谢止松,让他在自己生病期间主持全局。谢止松仗着自己的资历和权威,名望再一次达到顶峰,他像一座无法翻越的大山横在他们身前,也让沈时钊最近的日子不太好过。
沈时钊最近夹着尾巴做人,尽量不和谢党的人起冲突,现在不是好时候。
两人碰面,互相交换了情报,虽然他们依旧不知道荣庆帝的身体情况,起码心里有了底,现在正是乱的时候,一定要小心行事。
“我去一趟泰王府。”
与其伤春悲秋,不如努力苟命,只要问题不大,他们都有等的决心和毅力,让谢止松再风光一段日子又有何妨?邹清许跑泰王府跑得很勤快,他朝沈时钊笑了一下,说:“虽然很累,但是我相信,老天一定会偏爱正义的一方。”
泰王府里,进进出出。
邹清许走到大堂门口,有两个家奴领着提着医箱的大夫往外走,他侧身走进去,泰王扶额坐在木椅上,眼底一片青黑。
估计昨晚又熬了个大夜。
泰王近期遍寻名医,他不止找遍了整个盛平,甚至连整个大徐都找遍了,高手往往在民间。他和太医要了荣庆帝生病的症状后,找了一个又一个名医打听,希望能找到治愈荣庆帝的良方。
可惜太医提供的信息太少,关键的东西闭口不提,名医们也很难办。
幸好荣庆帝的病情逐渐趋于平稳,据说已经开始慢慢休养,只是近期最好还是不要外出,于是荣庆帝依旧不参加早朝,这更加助长了朝中关于荣庆帝假病的谣言,谣言传得纷纷扬扬,真真假假如同雾里看花,没人看得真切。
邹清许同泰王问好后,安静地待在一旁。
泰王:“宫里有什么动静吗?”
邹清许:“暂时没有,还是老样子,皇上的病情也没有传出新的消息,王爷不用过于伤心,皇上乃天子,一定会得到万千庇护,安然度过此劫。”
泰王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他们都说父皇为了考验人装病,我不信,他怎么会开这种玩笑?我知道,父皇最害怕生病,他一定是真的生病了。”
邹清许听到泰王的声音有些哽咽,他偏过头去,眨眼间,泰王已经流出两行清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泰王的这种强烈的感觉一半来源于直觉,一半来源于他对荣庆帝的了解,或许旁人并不能理解,但他胸口极其压抑,仿佛冥冥之中被指引一样。
眼前的七尺男儿虽然身上有浓厚的读书人的气质,但一向刚强,邹清许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泰王,可能真的到了伤心处。
邹清许霎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一些时刻,所有的安慰都显得无力。
隔了半晌,他才说:“如果皇上真的病了,他这么做定有这么做的理由,皇上一定不希望王爷太过伤心。”
泰王脸上的泪迹渐渐干涸,他似乎听进去邹清许说的话,理智地问:“我现在除了找大夫,还能做什么?”
“做好自己该做的事。”邹清许说,“身为儿子,就尽孝心,身为人臣,可能暴风雨快来了,王爷要做好准备。”
锦王虽然成天耍小聪明,但他不管是笨鸟还是聪明鸟,已经先飞了,无论荣庆帝是真病还是假病,他都已经不动声色地联系和拉拢朝中官员,让官员们与他站在一边。反过来看泰王,似乎还在凄然泪下。
这正是令邹清许忧心的地方。
泰王闭上眼睛揉着额头想了想,等他再张开眼睛的时候,声音依旧虚浮无力。血缘是神奇的羁绊,父子俩虽接触不多,泰王却心如刀割,他稳着自己的心绪说:“放心吧,有名的大夫还会再找,我也会做好自己的事,我不会做让父皇担心的事,但是我不会像锦王一样去做无谓的事情,朝中近期有几件事情,谢党处理得分外难看,我会试着插手看看。”
泰王越来越成熟,思维也越发稳重和老练,说出了邹清许心中所想。
现在的朝堂成了谢止松的一言堂,只用乌烟瘴气四个字已经难以形容其中的黑暗,若真想改变,除了皇子,旁人还真镇不住。
邹清许欣慰地看着泰王:“我会帮王爷,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