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窗外逐渐传来些声响,淅淅沥沥地,一场夜雨又起。
云舒尘看不太清她的轮廓。
但卿舟雪的身子贴得较近,云舒尘没有去看,也没有去想,但却遏制不住地知道了许多。
她的手惯常搭在徒儿的腰间,无意而轻缓地下挪,抚过她身躯的侧面,自凹陷的腰窝,再往下去,此处则稍微高一些。她在黑暗中睁开眼,再度闭上时又抚了回来。
卿舟雪动了动,似乎觉得这样有些痒,她索性将身子全部依过来。
云舒尘手指不受控制地屈起,揪住了她腰间一小块单薄的布料,似乎是拽着想要推开,又像欲拒还迎的拉拢。最终僵持在这个位置,一动不动。
“师尊?”她全然无知,听师尊半晌没说话,过了会儿,才用气音轻声问道:“你睡了么。”
怎么可能睡得着?
体内的情热本就岌岌可危,宛若被逼上了悬崖的洪水,稍一失衡,便会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将所有理智吞没。
而她那不知情|欲为何物的弟子,还在温顺地依靠于她的怀中,毫无一丁点防备的意味。她时时刻刻地,将自己的整个身心都袒露于她之前,堪称任君采撷。
云舒尘一口气吸得轻,再是沉重地吐出来。经脉中的情毒被重重压制下,已经给周身带来一丝隐痛,相当轻微,一直蔓延到心口处,最后酿成几味不能言之于口的酸涩。
“不是。”她极力将声音放平,“情与欲,虽为同根生,但却不能混为一谈。”
“那些……像这样贴在一处,做那些话本子里做过的事,”她伸手将卿舟雪捞上来了一些,“抛开其他不谈,只能算是欲罢了。每人秉性不一样,有些是由情生欲,有些是由欲生情。也有的压根无甚感情,只是单纯地追求一下欢愉。”
“那我对师尊,总想和你挨在一起。”卿舟雪轻声问,“这又是哪一种?”
身侧的人影动了动,卿舟雪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被她握住。
“我……”
掌心被师尊挠了一下,又被她握得很紧。
“容许你试一试。”
她的声音带有隐忍的涩意,不过这话一字一句说得很平静,像是云淡风轻之中抛出来的,高高在上者对于底下跪伏的弟子的一份恩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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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渴望这样么?嗯?”
窗外隐约闪过一道电光,而卿舟雪此刻已忘了惧意,她静静地感受着手下柔美的曲线。
借着这一瞬间的光亮,她看清了云舒尘一双雾气氤氲的眼,姣花照水般动人。
她的心头肉被揪了一下,手也软塌塌地无甚气力,一切皆被师尊掌控着。
“抑或是说……”云舒尘又单手拥住了她,抚过她的腰与背,而后摁在她心口处,“是这样?”
她的心口被一指松松抵住,师尊虽未用什么力,却让她具有一种被绿藤捆绑的窒息感。
喘不过气。
陌生而熟悉的感受被勾起。
“我那日在试炼的幻境之中……”她愣愣地瞧着云舒尘,“所梦的,和这样好像。”
“嗯?”
云舒尘诧异了一瞬,垂下眼眸,脸颊隐约生烫,她竟……她竟是梦的这种场景么?好在当时自己并未揪住徒儿多问一嘴,不然这丫头肯定会直言托出,大白天的多有尴尬。
她心中又不可避免地酸了一下,手顿在卿舟雪腰后,幽幽地问,“那你在梦中,与所谓幻影进行到何等地步了?”
“就像现下这般。”卿舟雪又凑过去,以手指相触,寻着了她唇边,碰了一下,“尔后,如此。”
云舒尘的呼吸一紧,心底软成一片,片刻又想笑笑,这一下亲得当真是小心翼翼,她是生怕亲得重了,能将自己亲碎不成?
小没胆量的。
果然在幻境也未做出什么实事来。
她忍不住将她摁下来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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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舟雪相当喜欢这样的感觉,那日跳崖后,头一次被师尊抱回鹤衣峰,她约莫也是枕靠于此处,恍恍惚惚的熟悉香味,这让她念起一些久远的温情。
但现下却不止如此,她心口有一处开始攒着劲儿发跳,一下一下,撞得人生疼。
窗外雨声不知何时停歇,月光钻出乌云,洒得窗户一片冷白。
云舒尘下意识抚着卿舟雪的后腰,恍惚之中抬起眼,朦胧月光中,她看得心念一动,不由得轻声问道:“卿儿的情,是系于我么?”
卿舟雪却骤然一停,就这样静静地依靠着她,“师尊,我听旁人和话本中说起这个字,或喜或悲,或波澜万丈,或晦涩酸痛。”
“可我不懂。”她枕靠着她,若有所思,“不知有多么高兴,也没那么难过。但我喜欢挨着你,这样很是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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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舟雪一颗心在皮囊下跳得生疼,她再度抬起头来时,呼吸已是彻底乱了。
窗外雨声不知何时停歇,月光钻出乌云,洒得窗户一片冷白。
云舒尘下意识抚着卿舟雪的后腰,恍惚之中抬起眼,朦胧月光中,她看得心念一动,不由得轻声问道:“现下明白了?卿儿的情,是系于我么?”
卿舟雪的亲吻却骤然一停,就这样静静地依靠着她,“师尊,我听旁人和话本中说起这个字,或喜或悲,或波澜万丈,或晦涩酸痛。”
“可我不懂。”她枕靠着她,若有所思,“不知有多么高兴,也没那么难过。但我喜欢挨着你,这样很是安心。”
云舒尘的身子骤然一僵,她默然攥紧了手,体内的情潮半上不下,吊在空中,她的呼吸乱,思绪也乱。
……为什么。她怔然躺在床上,忽然感觉方才的意乱情迷,亲密温存,通通变为了可笑的事。她有勉强她么?卿儿兴许并非无知无觉,而是根本不喜欢她,又迫于她是亲近的人,只能用这般说辞婉拒?她以后会不会喜欢别的人?
她小时候不是说喜欢师尊,她不是想要一直留在鹤衣峰上么?为什么自己想留的人,从来都握不住?
云舒尘的思绪发散得较远,又念起一些往事,手指渐渐攥紧,复杂心绪中,一抹委屈悄然而生,而后转为冷意。
她想得很多,念头一个个冒出来,明知是很荒谬的猜想,但却止不住这般去揣测。她也不知何时对眼前的弟子的占有欲到了这般大的程度——她逐渐接受不了,接受不了她有离去的可能性。
任何。
关于她情感淡漠这一说,云舒尘以前并未放在心上,只道是她修习冰灵根,活得闭塞,与旁人交流少,故而不太有波动。但对自己……又怎会如此?
现在看来,她还是非得弄明白不可。
*
今日并非取药的时辰,但云舒尘却去灵素峰走了一遭。
灵素峰依旧如往年那般草木青翠,只不过今日少了几分寂静,自上空向下看去,有米粒大小的几个人影,正堵在医仙的药阁前,吵些什么。
白苏身为大师姐,和另几个小弟子拦着那几人,一开始好言相劝不成,到了最后,外人蛮不讲理非要闯入,她甚至不得不抽出了防身的佩剑。
云舒尘步下云雾,慢慢走过去。
“灵宝财物什么的都好说,”一位少年差点给白苏跪下,满面泪痕,“求求你放我们进去,见一面柳医仙,救救我兄长!”
他虽是言辞恳切,又跪下来磕了几个头,白苏叹了口气,将人扶起,“你且回罢。”
“家师于多年前早已立下规矩,不会接诊柳、陈、徐,顾四大修仙名门的所有子弟。包括我们这些做弟子的,但凡承她衣钵,也不能拂了这旧例。”
白苏对他回了一礼,“这么多年来,四姓子弟求药者无数,但师尊她确实从未破例过。你们在这儿耗得久了,对那位小兄弟反而不好,不如再想想别的法子?”
“都是修道界同僚,她柳寻芹也是名门出来的人,她对得起柳家姓氏么?”
一中年男人双目微红,攥紧拳头,回身看了一眼被人抬着的面无血色的少年,终究未曾忍住这般斥道,“别的法子——若非这一味九转回魂草在别处早已绝迹,只剩太初境灵素峰的地盘上有!我们倒至于如此在她门前三拜九叩的!如此漠然人命之辈,怎么配得上医仙大名?”
“太初境现下是什么地方了?”
云舒尘立在一旁听了片刻,约莫也晓得些来龙去脉,走过去时,轻笑一声,“本座真是眼拙,这瞧着哪里是什么名门风范,倒像是三两个山野村夫到跟前犬吠不休。白苏小师侄,你可别弄错了,误了他性命可不好。”
白苏一愣,她身旁的几个小师妹倒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云师叔说的是。”
言罢,云舒尘将那几个破口大骂的抛在耳后,径直入了药阁周遭的结界。
柳寻芹神色平静,目光不挪不动地盯着丹炉内一小撮火焰,甚为专注。
炼丹时火候较为重要,时不时需得照看一下,不过这一炉已经快要炼成了。
她感知到结界有些许动静,知道是云舒尘前来,也并未回头。
云舒尘与她是多年的师姐妹,素来知道她的秉性,所以不去打扰她。
当火焰燃尽的那一刻,柳寻芹才终于挪开眼神,回头道:“有何事?”
“那屋外头的几个,吵吵嚷嚷,到这儿都能听见。”云舒尘弯着唇:“你半点不烦?”
“谈不上。”她拿出烟斗抽了一口,薄唇轻启间,淡雅的药草香顺着白烟飘出,“前几年骂得兴许还要难听一些。这几年似乎无甚创意了。”
“到底……现如今,”云舒尘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对师娘的死耿耿于怀的,也只你我二人了。”
“不算耿耿于怀。”柳寻芹仍是一脸淡漠,“只是当年立了这规矩,无需更改。”
她看向云舒尘,再问了一遍,“这些旧事再提,也终究是过去了。你来有何事?”
“为了徒儿。”她轻叹一声。
“卿舟雪?”柳寻芹问道,“她的体质这般特殊,能有何病症?”
“并非是病。”
“那个傻姑娘,约莫是每年都会你这儿掉半碗血,是么?”
云舒尘笑了笑,“你还让她莫要告诉我?只可惜她年纪尚轻,不太会演。”
“师姐想要研究便是。”她瞥她一眼,“只要尚能保证她活蹦乱跳的,这事儿我怎会拦着你。”
柳寻芹清咳一声,“嗯。”
“她天生情感上似乎有些淡漠。”云舒尘微微蹙眉,“起先我觉得兴许是冰灵根的缘故,不过仔细一想,她现下修为也不算很高,远不止于被灵根影响心性,这件事情,不知师姐可有头绪?此乃天性,还是……”
“不算天性。”没想到柳寻芹答得很快,“她的情根不全,故而如此。”
这会儿轮到云舒尘愣在原地,“情根不全?你彼时怎从未与我说过?”
“你没问过。”柳寻芹莫名地看了她一眼。
“……”
情根不全。那卿儿所言并非是虚。
原来,她是当真……当真有所残缺。
云舒尘心底微凉,她骤然握上柳寻芹的手腕,“是缺损到了什么地步,可还有再生之法?”——
师尊黑化进度条开始了。
第82章
人有七情六欲,全拜情根所赐。
“你说起这件事情。”柳寻芹眯着眼睛,回忆了一下,“的确有一些疑点,她八岁那年来至太初境时几乎没有情根。不知是后天所为,还是天生而致。只是这孩子身上太多特殊之处,这一点属实算不了什么。”
云舒尘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放开了柳寻芹的手腕,袖子垂下,掩住了攥紧的力道,“这怎会算不了什么?人有耳鼻口舌,用以听风雨闻花香,遍尝百味。情根一缺……”
便如隐形的目盲,空有一双眼,却什么都不能放入眼中,与行尸走肉无异。
“我还没说完。这一些年,”柳寻芹看向云舒尘,“她似乎是有点儿长进,微不可见地,将情根重新长出来些许,如幼苗一样冒了头。其后会如何尚且说不准。”
好像也是。
卿儿更小一些的时候,脸上神色更加木然,成天冷着个小脸。但与她的相处时分日渐增多,她的确如一块渐渐融化的冰川,表情松活了不少,甚至在零星几个时刻,云舒尘还能记得她微微笑起的模样。
原来那情根,像小幼苗一样,悄然发芽了么。
若是只需静待,她青春不老,有漫长的寿命挥霍,能够等得起。
这般想着,云舒尘心下微松,方才一时飘忽的思绪也真正定了下来。
“可有助益之法?””
“不知。”柳寻芹思忖一二,“修道之人,心性平和一些也好。你的徒儿修行这般快,破关时相当顺利,与此脱不了干系。”
云舒尘却蹙了眉,若有所思。
“这并非是完全的坏事,你为何如此紧张。”柳寻芹坐回原处,淡淡道:“你喜欢她?”
云舒尘一时被说中心事,错愕地抬眸,与医仙审视的目光对上,她清咳一声,没有否认,回过神来后,也就是笑了笑。
柳寻芹轻点下颔,“卿舟雪的灵根很合适。早日双修,病不要拖。女子属阴,一天之中子时最为上佳,方位正对西南。况且你体质较弱,不宜过久,最好能……”
面前女人的身影趋于破碎,化作万千星光,走得毫不含糊。空中飘渺留下一句带着点恼意的,“师姐,我自是知道。”
“……一日分多次进行。”
柳寻芹依旧对着空气,冷漠地说完最后一句话。
*
云舒尘回来时,卿舟雪正在院中悟剑。
她甫一走近,卿舟雪便嗅着了师尊衣衫上落着的一点灵素峰的清苦药香。
“师尊?”
她不自觉走过去,握住了她的手,“你今日身体不舒服?”
云舒尘看着她,一时没说话。卿舟雪得不到回应,手微微握紧了一点,连带着眉梢略蹙。
云舒尘将她的神色变化收入眼中,这才道:“不是为了身子去灵素峰的。只是找你柳师叔有一些事情罢了。”
云舒尘偏头问,“你不与你的同门师姐妹训练么?”
“阮师妹下山游历,至今未归。她兴许是要将这三个月时限玩满了。”
“嗯,这倒是爱玩。”云舒尘笑了笑:“什么时候你也爱玩一些就好了。”
“师尊当年下山,也并未耽于玩乐,而是去收妖。”
谈到这个话题,卿舟雪想起现在还活得好端端的那只大妖,不禁疑惑,“为何妙瞬现下还活着?”
“她?”
云舒尘解了一层外衣,“比起取了她性命,还不如留着一用。我当年和她做了点交易。”
“是……”
卿舟雪似乎对她的事情都甚感兴趣,隐约有一种打破沙锅问到底的苗头。
云舒尘在心底叹了口气,将外衣递给她,“好了,并不是有趣的事,三言两语也说不清的。”
她似乎不太想提及当年的事情。
卿舟雪在察觉到这一点后,便点点头,轻嗯一声,又道:“师尊,昨夜……”
“打住。”云舒尘淡淡道,“不许提。”
她的徒儿被连堵两次,彻底没了话讲,沉默片刻,再次开口。
“师尊,我近日又悟出了一个剑技。”她向后退了小半步,负剑而立,“你要看看么?”
树荫下,疏朗点影飘入卿舟雪的眼中,那双黑如墨玉,清得彻骨的眼睛里,也由此浮现出了点点的微光。
她分明没有笑,眉梢眼角都相当平整,在一本正经地望着她。但她却莫名感觉到了卿儿的开心,以至于要第一时间来与自己分享。
虽然柳寻芹也明言不知要如何让情根长得快一些,但这事态终究是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倘若她多与她说话,多陪一陪她,会不会好一些?
云舒尘温声说:“好。”
卿舟雪却说庭院内地盘太小,施展不开,得往山上走。她想了想,去里屋取了一件更为厚的外衣,披上了师尊的肩,又将露出来的一截颈脖遮得密不透风。
“一梦崖上风大,得多穿一些。”
此刻夏意转为秋意,满山的叶子都黄澄澄的,分明没有能吃的果实,但却能看得人心中充满一种丰收的喜悦。
云舒尘将风景尽数收入眼中。这到底让她惦着点旧日光景了。那时候太初境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宗,尚未考虑风雅气派,遍野种了一大片可果腹的山核桃,一遇上这等时候,几个师兄弟姐妹便开始无心修行,趁着师尊出门的工夫,捡起这玩意一个个拿剑柄敲着吃,或是在默念着口诀,将用来降妖除魔的术法用来开核桃。
年纪大了总是喜欢回忆往事,这约莫是个通病。云舒尘将埋在记忆里的场景轻轻撇去,再将视线回拢于徒儿端正清丽的背影。
不想别的,便要想到她。
近几日心绪起起伏伏,当真是牵动了筋肉骨头,这等状况,本就是自己一开始极力避免的结果。云舒尘踏着脚下的枯黄树叶,她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到底还是走上了这样的路。
曾经师娘也这样叹过,无论对人也好,事也罢,尘儿用心一深,就易生执,门下几个弟子中,她最是聪慧,可是不够豁达,日后怕是要生事,也是要吃苦头的。
这话当时也不知怎的传进了云舒尘的耳朵。彼时她并未放在心上。结果过了一些年后,她便跪在了春秋殿上,师尊问了她三遍,她也昂着头答了三遍“他们该死”。
那是祖师爷头一次冲弟子发火,气得手都在抖。
师尊看她的眼神中有愤怒,怜惜,更多的是浓重的失望。
现在想来,师娘那判词,当真准得太过了头。
不管是对当年,还是对现在。
卿舟雪已经开始舞剑,只不过一招二式,云舒尘忽然明悟,徒儿为何要将她带来此处。
她十八岁那年舞剑是对着满山皓雪。
所用招式,与现在很是相像,大体几乎是一致的。
卿舟雪的手与剑动作很快,但却呈收拢势,不曾突破周身多尺地盘。她于空中凝出的洁白的冰雪,也正如那一个雪天傍晚一般,纷纷扬扬地围绕于她的身侧,似如风卷起,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
又听得徒弟于风雪中飘渺的一道声音,“师尊可以试着朝我这边攻来。”
云舒尘随手摘了一片草叶,裹着灵力朝她松松飞去,自脱手的那一刻,这叶子便硬得如钢针一般。
围在她周身的雪花如有生命力一般散开再聚拢,像是万千翩翩的蝴蝶,以柔力将那飞叶挡开。
“这可作防身之用?”
随着她一步站定,雪花悉数掉落下来,“我正是此意。”
云舒尘踩着满地点点的白色走过去,抬袖拂去卿儿头顶上沾着的碎雪,“以柔克刚,倒是很不错。比别的冰灵根修士来得强。”
“别的?”
云舒尘相当专注地,以指尖将她睫毛上的一片碎雪也蹭去,末了才笑道:“前几日寻到了一本《降妖伏魔录》,民间流行的修仙志怪传记,里头描绘了一个冰灵根剑修如何由一个小废物,变成了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厉害人物。”
卿舟雪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好看么?”
“乱七八糟的,逗乐倒是可以。”云舒尘思忖道:“不过那个剑修每每防身之时,总要十分潇洒地在周身凝出三尺厚的坚冰,并嘲上一声‘天下武功,唯坚不破’,为师瞧着总有些奇怪,今日看了你舞剑才豁然开朗。”
“……师尊,这是为何?”
“你仔细想想,他将自己护于坚冰之中,动不了一寸,挪不了一尺,这……”她弯着唇,“这不是所有小王八都会的一门妙技么?”
“好在雪花疏而不漏,灵动自如,远不至于如此。”
云舒尘松开她,“不过,你再试一遍。”
卿舟雪点点头,当她剑尖一挽,雪花再次萦绕周身,至为幽冷之时,云舒尘才悠悠地抬起手,掌心凝结出的水流一股脑儿朝卿舟雪送去。
水遇至寒成冰。
卿舟雪浑身一僵,直接被冰层套了个彻底,被动地变成了龟缩之术。
她被困在里头,看不见师尊的人,只能听见她在笑。
“……”
待她理着衣摆,终于挣出来时,神色严肃地想了想,“师尊,此式果然是有些缺漏之处。”
“无需灰心,”捉弄弟子似乎也是一件趣事,云舒尘甚为愉悦,温声安慰道:“只是提醒你,对着水灵根慎用罢了。旁的已然很不错,这样的法子,为师在你这个年纪时,也不一定能琢磨出来。”
卿舟雪却摇头,“师尊年少时很是聪慧,远甚于我。这并非虚言,我那日是见识过的。”
她半点也没有自己不如人的难过,好似觉得师尊就是天底下最为厉害的人,不如师尊是相当正常坦荡的事情。
卿儿看她的目光里,总是透着毫无保留的信任与瞻仰,将她捧得甚高。
这种目光鲜少有人不能为之触动,云舒尘亦然不能免俗,但她心思微微柔软了片刻,又悄然想道:她才见过多少人,你自己心底不晓得么。
与卿舟雪一道走回去时,两人踩着来时已经踩过一边的金秋落叶,于鞋底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偌大的鹤衣峰,清寂得容不下再多一人。
云舒尘平日里不喜欢太吵,此刻一路上默默走过去,却突然觉得确实有些寂静了。她在时还好,她若是去干点什么别的事,譬如出门或是闭关,徒儿又不爱下山,只能孤独地和猫咪在一处。
卿舟雪瞧见了什么,会与她分享;有什么一举一动,都放在心上。
这是否不是因着她,而是因为……徒儿单薄的人生中,别无选择,只能是她?
云舒尘稍稍蹙起眉梢,又念起柳寻芹今日所言,她的情根在缓慢生长。
她的七情六欲,若是因此而日益丰盈,必然是会想去看一看,看一看人间滚滚的红尘。
见到的天地就此广大,见识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兴许有青年才俊,红颜知己,卿儿可还会这样待在她身旁,寸步不离么。
她……
云舒尘的想法与昨夜并无二致,也许人在情|欲的恍惚中才能袒露自己最深层,亦是最自私的想法。
一面上,她知她情根不全,自然是失落,但也正是知道如此,又暗生了几分庆幸——哪怕不是她,也不会是别人。
卿儿说过只她一人的,云舒尘记得很清楚。
下意识地,握住卿舟雪的手无意识缩紧。
卿舟雪似乎是感觉到了师尊的沉默,“怎么了?”
云舒尘回过神来,垂眸道:“无事。”——
第83章
弟子的历练结束的最后一日,阮明珠总算打外边儿回来。
因为在人间需得老老实实,不用任何术法,她不知从哪儿牵了匹白马,用以赶路。
林寻真正在山门前,手中拿着一卷弟子名姓册,搬了一套桌椅,坐于一片树荫处。她隔得老远,便瞅见了那红衣姑娘跨着白马,乌发飞扬,璀璨得耀眼,一路驰骋而来。
一道水幕挡在山门前。
阮明珠将刀尖点地,纵身翻下,又拉住马匹,笑道:“怎么,你还特地迎我?”
林寻真也微微一笑,“这一批出门的也就等你一人了。你若是不卡着这最后一日才归,我现下早不必坐于此处。”
一张纸冷漠地拍过来,阮明珠一把接住,用朱笔往上勾掉自己的名姓,“那我可真不知道是你管这事儿。”
“不然,就偏再多耽搁几日才归!”她哼笑一声。
“过期不候。这除却能让你去掌门殿喝一壶茶,兴许再抄几本经书外,似乎对我无甚损害。”林寻真逐渐习惯了阮明珠时刻与她抬杠的相处方式。
好歹现下真刀真枪打架时不乱来就成,其余的地方她从来懒得和这头脑不太对劲的家伙一般见识。
“走吧。”
最后一只飞鸟也已经回巢,林寻真可以去向掌门复命了,便利落地将桌椅收回纳戒,又把几卷名册清点一番,确认无有遗漏后,与阮明珠一路走向内门。
阮明珠牵着马,有一嘴没一嘴地说着一路上的见闻,林寻真听得倒是有些新奇,短短这么几月,感觉她是将这大江南北跑了个遍。
“我那日随便逛逛,又钻了个秘境玩玩。”
阮明珠自纳戒里一掏,是一枚圆润血红的蛋,“碰上一只杂毛鸟非要来啄人,便将它收拾了一顿。结果那鸟死后阴魂不散地化为了这个?”
林寻真仔细看了看,只见蛋壳上花纹繁复,气质华贵,定然不是什么凡物。
她审慎地说:“以防万一,你还是找长辈看一看。我看这东西来头不凡。”
“呀,”正当此时,阮明珠隔得老远,看见了卿舟雪的身影,讶然一瞬,又忍不住问道:“她不会只下山玩了一日,就把自己又种回鹤衣峰了?”
卿舟雪仍然在一心一意地练剑,见到两位师姐师妹走过来,索性收了剑势。
“云师叔呢?”阮明珠和她打招呼时向来如此,毕竟师姐沉默寡言,唯有谈到云舒尘时话题稍多。
卿舟雪说:“她在峰上。”
“奇怪。今日又没人陪练,你怎得一个人在演武场晃荡。”
“师尊说……”卿舟雪将剑横起,以手指贴着剑身,拭去那一层薄霜,“我术法的范围逐渐扩大,用剑时不得不会冻到一些物什,比如她种的花在反复冻融之间,已经死了两盆。因此我来此练剑。”
“……”
金丹跨元婴正是一个特殊的时期。
在金丹期之前,剑修的打斗方式总是铿锵相碰,朴实得如轻功好一些的武夫。
在此之后,丹田日益充盈,术法也齐头赶上,不再局限于三尺之内。
阮明珠先是好笑,原来云舒尘还有侍养盆栽的爱好,而后又忍不住大叹一声,“师姐已经这么厉害了,我得赶上才好。”
她手中捧着的蛋实在过于瞩目,卿舟雪盯了那血红的东西半天,“这是何物?”
“不知道。我打算送给我家雕来孵了。”阮明珠说,“孵不出来就请你们喝蛋汤。”
“万一是什么大机缘,你别胡来,未下定论之前不要……”林寻真一听她说话便头疼。
阮明珠转身跳开,架势似乎要回峰,没个几瞬就窜了好几丈远,声音远远飘来:“知道啦——你怎么比我峰上那老头儿还啰嗦!”
阮明珠走了,林寻真这时忍不住掀了下眼皮。
此刻日薄西山,天边云如火烧。
卿舟雪独自练了一日,正准备回去,林寻真则去主殿,两人正巧顺路,便结伴而行。
“师姐这几日忙着?”卿舟雪问道。
“是,现下不会忙了,下山游历一事到此为止。”
两人聊了几句,林寻真发觉她那冷若冰霜的师妹,在嗯了一声后,往往就没有下文。
可若说她是在敷衍,那又全然不像,师妹是在很专注地听人说话。
她冷冷淡淡的,但并非冻人,相处起来又意外地随和,只要不嫌太安静。
林寻真以前在家中见过的人不多,但是自从入了太初境,从此再没人在她耳根子边念叨“女子不能在外抛头露面”的昏话,她协助掌门有几年,不可能所有的活儿都排到自己身上,除却宗门特殊活动亲历亲为,其余一些例行的事宜都要分散给部分师弟师妹。
这样就不得不与他人交涉,得有些眼力见,发掘出一些干活麻利的苗子;她还得时时揣摩掌门长老的意思,以便于做出安排。
这样一来,见过的人自然不算少,识人也隐约有了点心得。
但是这个卿师妹着实特殊。
一开始看卿师妹天资卓绝,又得掌门器重,林寻真早存了结交的意思,不过她再怎么表示亲近,卿师妹整个人如隔云雾,喜好性情都不分明,还是一贯的客气。
她也看不太透她,正这般随意想想,不禁又想起阮明珠说的一些胡话,以及她相当喜欢的一部分有违伦常的低俗书籍。
事后林寻真知道这些“低俗”之物正是出自于越长老之手,她便不好再说些什么。
许是阮明珠念叨得多了,她再仔细一想,发觉那丫头说的也并不全错,卿师妹若还有在意的人,那肯定便是云师叔了。
一旦谈起她,又听得林师姐表达了对云舒尘的崇敬之心,卿舟雪的话便多了许多。
林寻真侧头看着她眼底微明的光,眉梢带着的松然。
旁人说她师尊一句好,她便是如此神色,如此神色,才像是个年轻姑娘该有的生动。
林寻真笑道:“你和云师叔感情真好。羡煞旁人。”
卿舟雪却说:“有时候……也没那么好的。”
她似乎垂眸想到了些不好的时候,又轻声一叹,“师姐,我看你各方面都懂得比我多。你知道常人所说的爱慕,这是怎么一回事?”
林寻真走着险些一个踉跄,她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这是何意?”
“我不知何为爱慕,但却时时想与师尊待在一处。”
她不禁又蹙眉,“可是师尊说,我若是不懂这个,便不要再与她亲近。近日她又莫名地原谅我,但这终究是一处疑惑。”
那一夜她们抱在一处,又亲在一起,卿舟雪甚是喜欢如此,可是不知为何,她现下一提,云舒尘便说,休要再提那晚的事情,态度相当冷淡。
“这……这,”林寻真总觉得舌头打结,良久后,才干巴巴地说:“师妹,你兴许是将爱慕之情和敬爱之心弄混了。她,她是你的师尊,于你而言,如父母一般的存在。你应当不会怀着这样……肮脏的心思的。”
卿舟雪不解,“脏?”
林寻真严肃着一张脸,和她掰扯了许久人伦观念,“若是自己拉扯大的孩子,骤然对自己生了这种想法,师妹,放作任何人心里都会不自在的。”
卿舟雪最后又将其作为一种“人世间的规则”记下,正如师尊告诉她的那些一样。
末了,她好像更加低落,“我这样天天对她好,一心向她,什么事都事先想着她……师姐,这也脏得很么?”
林寻真自知那话说重了,可是她也不知要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便道:“你安心修道罢,兴许过个几年,这事就淡了。云师叔应当还是会如往常一样待你。”
而卿师妹似乎受了点刺激,脚步匆匆地走了,走上山巅,踏着剑就飞向鹤衣峰。
一入庭院门,卿舟雪心跳如擂,转了一圈儿以后,知道云舒尘此刻不在家,她的呼吸又渐渐平稳下来。
她心中空荡荡一阵以后,想着做些什么来等她。
此刻她无心练剑,也修行不进去,于是将那本《以下犯上》拿了来,重新翻开第一页。
卿舟雪读着读着,入了神。因着这一对写的是师徒关系,主角心中念着人,她心中也惦记着人,所以看得分外揪心。
里头的姑娘因为师父的冷淡而悲,因为师父的回眸与注视而喜不自胜,卿舟雪不至于这样七上八下,不过内心也总是因为云舒尘的态度而波澜起伏,这倒是很像。
她看到逆徒给师父下药时,心中居然想的是:她怎么这般大胆?不怕师父从此厌弃她?
紧接着便瞧不出什么情节了,大多数是在床上浮沉纠缠。
卿舟雪权当看了一场精彩的武打戏,她一目十行,书页翻得很快,想知道她们起床后会如何。
在这话本中,萧成玉第一次清醒以后,劈头盖脸地将秋月白冷斥了一顿,此后再对这逆徒没有什么好脸色。
秋月白心中酸涩,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加上心中的不满和占有欲作祟,她仍旧囚禁着师父夜夜笙歌。
【
萧成玉有气无力地躺在塌上,遮住了周身大片吻痕,她最后只冷冷说了这么一句:“秋月白,我当时是瞎了眼,才将你捡回来当徒弟。罔顾人伦之辈,不配为我弟子!”
秋月白扶着门框的手一顿,脸上掌痕明显,是方才萧成玉甩出来的,现下仍旧是火辣辣的疼。
可是她心里更疼,一面痛恨着自己为何要这样对她,一面又如上瘾一般,恨不得把她揉入骨血。
秋月白微微侧过头,眼中含着一层薄泪,弯了弯嘴笑,“师父,我曾经更想要你的心。可是无论怎么努力,你从来不肯施舍半点给我。”
】
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有人柔声唤:“卿儿?”
天光射了进来,室内忽然明亮许多。
云舒尘应当是外出了一趟,她刚抬脚进来,便瞧见徒儿抬头愣愣地瞧着她,嘴唇发白,眼中难过已经有些明显,仿佛下一秒便要破碎。
而她膝盖上正摊着那话本——
关于看黄文却执着于寻找感情线结果被虐惨的小徒弟,情根生长度+1
第84章
云舒尘头一次见她以这种眼神看人,仿佛是还未回过神来。
她几步朝她走过去时,徒儿一直盯着她,目光如影随形。
云舒尘总感觉徒儿似是某种被淋了窝的小兽,湿答答地坐在一旁,此刻整个人瞧着都有些可怜。
她有点欣慰于卿舟雪的情感又找回来一块碎片,这副模样瞧着更像个有血肉的活人,可谓是比以前大有长进。
心里隐隐约约的,一个等待的期盼,好似又近了一步。
只不过这样易碎的神色很惹人疼爱,云舒尘抬袖抚了一下她手感柔顺的发顶,“怎么了?”
“这话本……”她顿了一下才说:“秋月白择了这种法子,她的师父难免不再理她。可是她那么喜欢她,没了她便活不了,这要怎么办才好?”
云舒尘一愣,才直直地盯着她膝上摊开的话本——这是她不怎么想面对的东西。
可是徒儿俨然入戏,看得相当纠结,竟然已经共情。她倒是没有探究为何师尊会收藏这种话本,只是将自己一颗心都塞进了纸里。
云舒尘不禁暗自摇头,这本尺度实在有点生猛,她因此不太愿意借出。
没成想徒儿的着眼点异常清奇,竟然被这其中乌七八糟的情节伤成这样。
试问都看了这种话本,谁还会纠结于这些细枝末节?
都是感官上的刺激罢了。
云舒尘将那摧人心肝的话本拿开,远远放到一边,又坐在卿舟雪身旁,轻笑一声:“你也这么大了,怎么看个话本还能较真?不是早告诉你,看个乐子罢了。”
她的肩膀上顿时贴了个徒弟。
卿舟雪靠着她,默了良久,索性直言道:“可我也想过这样对你。”
云舒尘当即愣住。
徒儿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如千斤两重的石头砸在了自己的心上,一时让她回不过神。
卿舟雪就是觉得这般关系相近相像,所以这情节看着,才会有切肤之痛。
云舒尘好不容易找回了点知觉:“这话本中的一对,阴差阳错,确实破镜难圆。”
“可是……卿儿糊涂了。”她垂眸极轻地笑:“我并非是萧成玉,你也不是秋月白。”
卿舟雪的眼睫抬起,正刚坐直身子,去看她神色。
然而她眼前一黑,唇上就抵上一片柔软。
这个吻并不同于之前,不再是浅尝辄止地贴着。
她尚在茫然间,下巴被人抬起,嘴微张,尝出了另一种甜。清香得似乎是桂花味。
因为对方是云舒尘,卿舟雪身心放松,没有半点反抗之意,看清了师尊近在咫尺的姣好容颜,她便安静地闭上了眼。
师尊垂落的长发,又柔软而冰凉地盘绕在她颈窝间,卿舟雪下意识在手中攥了那么一缕,顺到尾,不自觉将她拉近了许多。
她总觉鼻间都是女人身上熟悉而温情的味道,一时心神恍惚,忘了呼吸。
直到云舒尘感觉卿舟雪已经快要窒息,她才放开她,嗔道:“再亲下去,你怕是要魂归西天了。”
“师尊……”卿舟雪喘了口气,抬起眼睛认真道:“我喜欢你这样亲我。”
云舒尘此刻的耳根像是捂了一团火,隐隐约约发烫。
她直起腰来,压下心中羞赧,挑眉道:“这下舒服了?”
徒弟点点头。
云舒尘笑了一下,又将话本拿来,“看话本不会伤神了?”
徒弟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有师尊在,我现下不想看话本了。”
其实多看一些话本也挺好的么。云舒尘觉得她看话本看得开窍了不少,正有些后悔之前怎么非要拦着徒儿汲取古今贤文。
哦,好像是因为误会了那个阮师妹。
只见她的师尊轻叹一声,自玉镯之中取出一个木盒,还未打开,卿舟雪便闻到了一层桂花的香气。
“方才路过,发现太初境山脚下开了家新店。”云舒尘说,“这里的桂花糕做得不错,带几个回来给你解解馋。”
这糕点口感软糯细腻,周身白嫩,切成方正形状,底下垫了青色的木叶,上面则仔细刷了一层蜜,沾着点点的桂花。
从桂花糕一入口,徒儿微妙变化的神色来看,云舒尘便知晓,日后手头常备的哄某姑娘的吃食,又多了一样。
卿舟雪安静地咬着桂花糕,还有点粘牙,正是缠绵柔软的触感。
她悄然看向云舒尘的侧脸,又怔了片刻。
这种触感让她想起刚才那个也带了桂花清甜的吻。
*
两人这样莫名地亲了一遭,一下子在无声中说开了用言语表达不清楚的东西。
情之一事上,自从知晓她的情根不全以后,云舒尘便再未勉强过。当然夜晚也再未容许过徒儿贴得太过火。
云舒尘现下更似刚刚把一颗幼苗载进土里,在岁月静好中慢慢看她生长,抽枝发芽,最终期盼着她终有一日能开花,告诉她相同的心意。
在此之前,无需焦急,一切深谙道家智慧,顺其自然。
而卿舟雪本不是个拘泥的性子,她见师尊与她的相处终于趋于平常,半点也没有觉得“不伦”不好,于是渐渐心中再没有什么烦恼。
卿舟雪心思稳定下来,掌门虽不知她们到底发生了何事,但见这孩子练剑又回到了以前心无旁骛的状态,甚至因为心情较好而连上了几层楼,他也终于放了心。
不过掌门人作为一宗主事,能完全放心的时候几乎没有。
他听着外面一阵兵荒马乱,正是奇怪时,春秋殿门一开,底下溜进来几个灰头土脸的弟子。
“掌门!着火了!”
掌门眉峰一蹙,“山上着火?若无异常,寻几个水灵根的弟子扑灭了就是。”
“掌门,相当异常。”
一弟子战战兢兢,“那火是凤凰火,寻常水奈何不了,根本扑不灭,这怎生是好?”
“凤凰火?”掌门诧异道:“我太初境从未圈养过火凤凰,怎会……”
没多时,他双目微睁,似乎想起来了什么。
前几日钟长老说他那小徒弟下山游历,阴差阳错杀了只虚弱期的凤凰,又把凤凰蛋捡了回来,可真是不得了的机缘。他沉声道:“你带个消息给黄钟峰与鹤衣峰,请越长老和云长老过来一趟。”
越长歌是单水灵根,而云舒尘有水灵根。
最后掌门想了想,又将云舒尘家那个得天独厚的小冰灵根也一同召起。
他们几个长辈带着一个小辈,神色严峻地站在山巅之上,看着峰顶上几乎燃成了火海。
越长歌悠悠叹了口气,“一个个徒弟不是有大造化,就是有大机缘。长老的这点家当还真禁不起折腾。不是被雷劈就是被火烧。好在我峰上徒儿也不怎么爱修炼,因此无病无灾地过了这些年。这算不算因祸得福?”
卿舟雪听了这话,身躯动了一下。
云舒尘凉凉道,“你浑身的家当都穿在自己身上了,哪儿还惧雷劈火烧呢?”
越长歌哼了一声。
“我命峰上弟子皆已经撤离,不会伤到人命。你们二人能对付这凤凰火么?”掌门看着烧红的半边天,这火势当真不能再拖。
“掌门师兄,倘若灭了这火,空耗我满身灵力,”越长歌抚上腰间长笛,另一只手则停在掌门面前,微妙地搓了一下,“是不是该给点面子?”
“罢了。”掌门黑着脸,又瞥一眼卿舟雪,“在小辈跟前,你能不能把言行举止放得端正一些。”
越长歌笑道,“哎呀,师兄海量。”
她不再谈笑,指尖的长笛悠悠转了一圈,定在唇边。
一曲音声磅礴,似乎有海啸潮生,逐浪三千。
凡是笛声所波及的每一处,皆于虚空之中泛起波浪。
太初境中部的一个大泽之中,水流流动得甚是汹涌,随时能拔地而起。
越长歌掀起了几乎半边泽的水势,瓢泼的大雨向那座火峰上浇去,声势相当浩大。
这一场暴雨浇得昏天暗地,甚至冲跨了许多被火烧朽的树木。
但是火势也只是暗了一些,还是熊熊燃烧着一切可燃之土壤。
“果然无用。”云舒尘一直在观望,摇头说:“怕是扑不灭了。现下最好将燃着之处围起来,保住不蔓延。”
“卿儿。”
“嗯。”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甚有默契。
卿舟雪拔出腰间清霜剑,云舒尘则掐了个手势,在那瓢泼大雨钟显出一条龙的身形,正舞动着身躯,朝卿舟雪这边窜来。
卿舟雪相当熟悉玄冥,她一脚踏上龙头,脚尖点着之处变为凝霜。
她与苍龙一同去,相当迅捷,不多时便来到这一片火海边沿。
火势正在向周边的其它草木蔓延,如一张无情的大口,试图吞灭掉周身所有生机。
她一个人并无这般大的本事,但借由越师叔带来的一场大雨,师尊缠绕入她经脉之间的浩瀚灵力,尚且能在烈焰之中凝冰。
一招新领悟的流云浮雪,周身逸出霜白寒气,瞬间给这座峰圈上个雪白的围脖,正卡在火线与林线之间。
冰霜不如水那般容易被火蒸发,至于此处,凤凰火便再进不了一寸。
脚下以水为身的苍龙围绕着山岳盘旋一周,任霜白寒气将它层层染透,化为一条精致而华美的冰龙,以巨大的身躯围住山上一片火海——
话说,好想改个清新淡雅,仙气十足,一听就相当有逼格的文名,但又不知道改什么好……
第85章
凤凰火色较寻常火种来说相当特殊,于天光之下呈现一种气焰嚣张的赤红。
远远望去,像是一片丹枫凄艳。
卿舟雪隔得老远,无意中瞥见其中有人影在晃动,她定睛一看,却是一愣。
一抹熟悉的身影正盘腿坐于其中,火焰几乎将她包围。
是……阮师妹?
掌门不是说,全峰上下的弟子已经平安撤离了么。
卿舟雪一愣,她拿剑柄拍了拍脚下硕大的龙首,示意它凑近一些。
“阮明珠——”她隔空喊道:“你为何在此处?”
阮明珠扭头一看,而后又紧紧闭上双眼,咬紧牙关,似乎在承受着某种苦痛。
凤凰火如鲜艳盛开的曼陀罗一般,攀上她的肌肤,灼烧着她的丹田,将那一处关窍之处烤得分外炙热。
卿舟雪脚踏冰龙,离她愈发接近,“上来。”
“我兴许有法子止住火势,你且去罢。”她却不依,自唇缝边溢出这么句话来。
卿舟雪慢慢蹙起眉,但听她说得有几分成算,一时并未直接将她掠起。
阮明珠周身的火在朝她聚拢,但并非是自然焚烧,想来她也干着卿舟雪曾经干过的事——逆运功,将火焰纳入丹田。
卿舟雪觉出这一点,但是想来这并非凡火,她是否莽率还不能轻下定论,于是她便弃了冰龙,仍让那龙盘在山腰,自己踏上清霜剑反程,向几位长辈禀报此事。
阮明珠前几日得了这蛋,又听师尊说是较为罕见的凤凰蛋,只是死生尚不明朗,能不能孵化还不得而知。
她正思考要如何处置这蛋时,繁复的花纹却突然裂开,瞧不见什么凤凰的身影,一道火焰从中蹦出,势不可挡地燃了整个山巅。
钟长老也险些心梗,这火相当难灭,谁知又发生得这般突然?
他只好收拾库中法宝,率领着一帮徒弟下山避难。
太初境诸峰并不相连,下方又是一大泽,无需担心会波及到多处,等待这场天灾人祸过去就好。
阮明珠随他走到一半,总觉得那凤凰火隐隐约约似与自己有些共鸣,她悄悄自师尊身边溜走,借着要去鹤衣峰找师姐的由头,又孤身折返回峰。
她此刻身坠于火海,在丹田疼得快要破碎之时,亦然后悔过一瞬,但是最终是抱着你死我活的心态死撑了下来,拼劲全力将周身胡乱蔓延的火焰驯服,归拢。
身上被灼成何样,她的双目已经看不清,硕大的汗珠自脸上一冒,还未落于地面就刺啦一声化为白烟。
“这岂不是胡闹?凤凰并非普通灵兽,乃是上古神鸟——”掌门听清卿舟雪所言之后,一时头疼,“太冒险了。你将她速速捉回来。”
云舒尘却看着远方红艳艳的山色,若有所思,“不必去了。你们未曾发觉么,某一处的火势的确小了些。那孩子兴许是有些把握的,看一下造化也无妨。”
越长歌此刻蹙了眉,“哎呀,可别把自个儿造化死了。横竖你是喜欢豪赌,自小到大皆是如此……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那般激进作甚?”
几位长辈各持一方,卿舟雪也不知要听那边的,就在这一瞬思忖之间,远方的山火爆燃了一瞬。
火光窜起,如浪花一样送上高空,云霞全部变成灿烂的红,几乎弥漫了半边穹宇。
隐约之间,一声凤鸣传来,高空的火焰如凤羽,隐约描出一个华美的长翅,缓缓煽动了一下,又消失不见。
她正疑惑地看向那边,手却被云舒尘悄然握住。
“无需纠结,她已经赌赢了。”
云舒尘将那条浑身霜白的苍龙召了回来,龙首上顶着一个昏死过去的身影。
阮明珠自龙首上滚落下来时,双眸紧闭,额上青筋隐约暴起,若不是尚有一息生人呼吸,别人几乎要以为她经脉寸断而亡。
卿舟雪看着掌门唤来几个弟子,将人非常麻利地抬往灵素峰的方向。她再看向那座峰时,燃着的一片红云亮了亮,更暗沉了,似乎有势微的趋势。
空中术法引来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中有火,倒是奇景。渐渐地,一片一片的暗红也变为深黑,浓烟扑不起来,就被冲刷得彻底。
她们松了口气。
云舒尘长袖下掩,又不动声色地牵住徒儿的手,横竖有衣料作为掩饰。
方才越长歌一句无心之言,却让卿舟雪心中记挂上了什么。
她看着师尊的侧影,端庄温婉,宛若西施之姿,似乎与阮明珠那样野的姑娘,打斗上从不服输的性子相差甚远。
她也会这样……一次又一次,在修行路上,将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只为求得一线突破么?
云舒尘察觉到卿舟雪一挪不挪的目光,她轻咳一声,“怎么了?”
“有点想知道,”卿舟雪垂眸,“师尊以前更多的模样。”
当人真心喜欢另个人的时候,不管是如何生性,总有那么一两个瞬间,想要体悟她的过去,走过她走过的路,尝一尝她喜欢的吃食,从而在心头泛起风月同心的甜意。
云舒尘听见徒儿主动问起,不禁莞尔,“你又不是没见过。那日在回忆之中,早该记清楚了罢。连带着一丝乌七八糟的老底。”
实则那段回忆,对于云舒尘来已经称得上甚为久远,她自己也不知道那时自己是何等模样了,更别谈会如何与徒儿相处。
可惜那宝珠发挥效用时,场景不能供场外人瞧见。
卿舟雪摇了摇头,“那只是一个只影罢了。倘若那时前一日呢?前一年,前很很多多年呢?”
她的前半生。
在未曾遇到自己的前半生,又是什么模样?
卿舟雪偶然也会念起这个问题,脑中闪过想象中娇俏的少女,玉雪可爱的孩童,总之是这般漫无边际地想着,她大抵也不太能确定。
云舒尘轻叹,“不太记得了。”
卿舟雪嗯了一声,还是说:“应当都是极好的。”
听她这么说,云舒尘的拇指,柔和地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背。
先是想笑,总觉得年轻小姑娘看待人就是这般非黑即白的。
并非不记得,只是不太想提起。
她曾经不算个好人,至少与徒儿这般剔透坦荡的人相比。
也许侥幸要比她懂得多一些,会得多一些,但大抵都不是那个年纪该有的老练,没什么好称道的。
当初将卿舟雪捡回来时,她观这小孩还算懂礼知趣,遭遇苦难也不声不响的,性格内敛,但不算懦弱,以为自她身上瞧见了几分自己的影子。
但随着这朵玉莲花抽枝发芽,逐渐绽放于高山之巅,她怔怔地看着她不染纤尘的模样,深知原来完全不一样。
她身上好似有,她穷极一生再寻不回的东西。
*
卿舟雪的剑招悟了两式,第一式名字已经定下。
至于这第二式,自从被云舒尘挑出一丝缺陷以后,她并未急着取名,而是琢磨如何把这个漏洞补上。
修习剑道,细致是一门要紧的学问。
很多名家的剑谱所记载的剑法,并非有多华丽诡奇,而是能于平淡之中见惊奇,将普普通通的一招式使出来,密不通风,仿佛吃饭喝水一样自然,这才是符合剑道的“术”。
一个小漏孔兴许无伤大雅,但是在高阶剑修之间的对决里,胜负往往就分在这些地方。
最终她想出来的法子也很直接。
在用此法挡去四面八方的威胁之时,她有意不让寒气将自己彻底围死,师尊其后一言相当有理——大成若缺。
总要留出一道豁口,就算碰到水结成坚冰,豁口这一处的冰层会难以成型,相当于是给自己留了一条退路。
但是卿舟雪感悟到这一层,并不完全是由云舒尘点醒。
实则是她因为想不通,所以每日某个固定的时辰,总要纠结一番这个问题,思忖到深夜,不知不觉举头见明月,无意中在月相交换,星河流转之间,又记下了天象更替的规律。
月盈则亏。
她觉得这词儿用以叫剑技名有些奇怪,但是确实再也没有更为恰当的比方,可以用以形容这种感觉。
这悟道一忙活,又将日子悠悠拉到了冬日。
卿舟雪总觉得自己似乎忘了点什么,直到师尊生辰前一月才突然想起这回事。
云舒尘偶然问道:“你的生辰,与我只差了一日?”
“那便一起过好了。”
她还不等她回答,便已经这样宣布道:“说起来修道之人其实不兴过生辰,我白拿了徒儿许多心意,也未曾送过你生辰礼物。”
“师尊无需送我什么了。”
她能看出徒弟真的没有在与她客套,而是顶着一张无欲无求的脸在实话实说,“我并没有什么想要的。”
“嗯?”云舒尘挑眉道:“看来徒儿真是天赋异禀,每年送些小玩意过来,一定能猜到是我想要的么。”
卿舟雪说不过她,只好点头,“师尊送什么都很好。”
她总是这般,师尊做什么都好,师尊送什么都好,好像云舒尘随手什么举动,在她眼里都是十二分妥帖的。
云舒尘念及此处,居然连成就感都莫名地被徒儿打消了一些。
可是她听她这样说着,不禁心下微动,半是烦恼,半是欣悦——
第86章
自那一日吸收了满山的凤凰火,阮明珠在灵素峰一躺便是半月有余。
山火熄灭,全峰上下只是烧焦了几间屋子和一些草木,里头来不及转移的一些低阶法宝,竟然毫发无伤,可见扑灭得还算及时。
钟长老差点没被这孽徒气死,她年纪不大,一身莽撞气倒是愈发豪横,敢一个人就孤身闯入火海。
虽说这结果还算令人欣慰,不过她醒来后定然也少不了去抄经净心一月。
阮明珠昏迷的这些时日并不算安稳,她的情况时好时坏,丹田好似变成了一个丹炉,时时刻刻地燃烧着。
一个金丹境修士,想一口吞成大象,自然也不是很便宜。
这段时日,她总能昏昏沉沉地想起云舒尘的火灵根——那只朱雀。
也是这般灼热,况且这并非是朱雀,而是真正翱翔于九天的火凰,更为难以压制。
白苏听得屋内一阵瓷器碰撞声,暗道不好,她推门进去,正巧看见阮明珠痛苦得几乎要以头撞墙,她连忙上去一把拉住她,却被她挣扎中一把甩开,连退好几步。
此般情形已经持续许久,在漫长得望不见尽头的酷刑之中,她努力想要在丹田之中占个上风,每每都会被更为滚烫的温度给逼回,在疼到几乎丧失理智之时,人会恼怒抗争,愈挫愈勇,但此般时间拉得极长以后,所有的锐气仿佛都被棱角措平,磨得渐渐没了脾气,最后在睡梦中哭了一顿,就此随它去。
而当她的心真正静下来以后,兴许……能看到一些以往看不见的东西。
随着最后一次选拔的时日逐渐逼近,整个太初境内门的气氛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
阮师妹暂且起不来,剩下三人凑在一块,开始猜测本次的试炼形式。
“前两次考核尽不一样。”
白苏说,“但我听闻问仙大会是擂台赛,兴许这最后一次,也是按这个来。”
“确实很有这个可能。”
那一日在映天水镜中呈现的画面都有记录,而不知为何,几位长老看她们几个的时间较长,几乎是完整地记录下了一场打斗。
林寻真由于近水楼台,前些天向掌门借了这水镜回顾几遍。“第一场选拔更像是宗门任务,第二场开始逐渐与其它同门有一些侧面的对抗。按照这个趋势来看,第三场是擂台赛正面交锋相当合理。”
林寻真说,“擂台赛有好处也有坏处,较为正规的比试中,五行元素几乎是均衡的。在开场时,不容易出现被周遭环境克制灵根的情况。”
“但也只是在开场时。”
她又补充了一句,陷入沉默。
在之后的战斗之中,双方肯定会创造有利于自身的环境来作斗争,况且完全无法保证到时候的对手会是什么灵根。
“只要速度够快,便能抢占先手。”
卿舟雪轻叹一声,想起自己琢磨出的那个起手式——流云浮雪,波及范围相当广大,但需要足够的时长,不然以剑修的法术造诣,恐怕难以达到覆盖全场的效用。
况且,她若是用这一招,阮明珠会相当不好过。
她们就此交流了一番,林寻真思忖道:“兴许有我助益,你那招其实不算难事?”
纸上谈兵无用,她们很快寻个空地试了试。
卿舟雪抬起一只手,呈握剑状,森寒之气便于手心凝聚,不多时,寒气凝成剑形,她对空一斩时,林寻真顺势凝聚起四周的水汽。
寒与水相互交融,一阵白烟弥散开来,动僵了一大片地面。冰灵根属于变异灵根,不存在于五行之中,但与五行中的“水”相本为同源。
卿舟雪犹记得小时候的一些岁月,她也是先学会勉强控水,再会控冰,个中道理,便是将水聚拢,再冻起来,如果不是在冰天雪地的环境之中,她施法的时间比起一般人更长。
但倘若有水灵根助益,便能将这进程提高数倍。
“果然是如此。”林寻真放下手,“兴许这并不算难题。但关于后一问,我也着实没有想出更好的法子。在之前,你和阮师妹尚可一进一退,但现下修为高了,灵根波及的范围愈发广,地盘没那么大,难免会相互克制的。”
“待她吸收掉那凤凰火之后,再一起试一试好了。”
白苏想起这事儿,叹了口气,“她现下情况时好时坏,师尊说应该没什么大碍,只是人都折磨得瘦了一圈,也不知何时能够醒来。”
*
每日傍晚,卿舟雪披着一身晚霞回峰。
她站在剑上,自云层中窜梭,相当自如,鹤衣峰这一片风景秀丽,是看了许多年也未曾看过的景色。
今日回到庭院中,却瞧见了两个女人的身影。一个日夜相见,另一个则不曾相识。
云舒尘手执黑子,悬腕不动,似乎在沉思。另一个女人一身浅色蓝裳,白纱如云雾一般缠在她的衣袖间,飘逸如仙。
她觉出响动,扭头看过来,即撞见了走进来的卿舟雪。
她眸中闪过一丝惊艳,“这便是你的徒儿?”
“嗯。”云舒尘落下一子,与棋盘叩得发出一声轻响。她放了这枚棋子,便道,“卿儿,过来。”
卿舟雪依言走过去,听得师尊说,“这位是东海蓬莱阁阁主,你唤一声前辈就好。”
东海蓬莱阁也是相当有名望的人间仙境,名下最大的产业是珠宝生意,富得流油。他们隐居海外,不怎么参与各大仙门的比试,在实力这一块上相当神秘。
师尊一说蓬莱阁阁主,卿舟雪早些年自书上瞧见过她的名字——李潮音,也是当今世上少有的大能。
“前辈好。”
“无需多礼,我与你的师尊是老交情了。”李潮音打量她几眼,又看向云舒尘,浅浅一笑,“早些年听你说捡了个孩子,现在看来这出尘脱俗的模样,必然下了不少工夫。难怪连请你几年都请不来蓬莱岛。”
许是做惯了阁主,她讲起话皆是不疾不徐的,气质很端方。云舒尘亦笑道,“你可别说请了。”
“利诱?”李潮音往棋盘中随意下了一着,“这词儿倒是贴合。”
她们俩无所事事地聊着,卿舟雪不好待在此处,便率先告退去一旁练剑。李潮音看着那远走的端正背影,不由得叹道:“瞧着你的徒弟如此稳重,我便总要想起我自己的那个。这一想,就甚是头疼……年纪大了,果真禁不得气。”
“嗯?你是说少阁主。”云舒尘打趣道,“少阁主现在还如以前那般活泼?”
“活泼?”李潮音冷了声色,一说就来气,连语速也快了些许,“德性倒是没变,什么破事都惹得出来,小时候她还惧我几分,训一顿管个两三天。现在她修为一高,腰板忽然硬朗,天天和我顶嘴,非得要挨打才消停。”
云舒尘弯着唇角,“年轻人好像是有这么一段时日,不服管教,非得和长辈对着干。你忍一忍,兴许过去了就好了。”
“她自小就这样。”李潮音蹙着眉,“无非是变本加厉。”
这时卿舟雪端了两杯茶来,一杯递给阁主,一杯放在师尊面前,她认真道:“秋日干燥,要多喝水。”
她做了该做的事,也没有多言,就此翩然离去,似乎是练剑练到一半时,突然想起这件事,便给她的师尊送一杯茶。
“真不错。”李潮音轻叹一声,“能给我取取经么,我前半生醉心于打理蓬莱阁,对于如何教养徒儿,的确有些头疼。”
云舒尘就说今日她怎么突然登门拜访。又聊了几句才知,原是被逆徒气得摔门而出。
纵然她与李潮音认识多年,也很难想象面前这位端庄稳重的阁主大人,到底是被逼成了何等模样。
“这我可帮不了你。”云舒尘手心中握着那茶,慢条斯理地端起来,双眸微弯,动静轻微地转着手腕,缓缓绕了一圈,“就是这么乖,第一面就懂事得很,我也没教她。”
李潮音对上她似笑非笑的眼睛,和她那不疾不徐晃茶的动作,瞬间明悟出——这女人在炫耀。
李潮音默默喝了口茶,又发觉杯中水温熨帖正好,当真是润物细无声到了极致。她不甚甘心地问,“那你说说你平日到底怎么待她的?”
“怎么待她?”云舒尘夹着一粒黑棋,朝她勾了勾手指,微向前倾,“你凑过来些。”
云舒尘于李潮音耳旁几寸前停住,目光挪转,瞥向不远处练剑的卿舟雪。此刻她本该专心练剑的徒儿如有感应般回了头,与她的目光正好对上。
云舒尘瞥了她一眼,又不动声色地挪回来,轻声道,“兴许是,怎么追姑娘的,就怎么待她?”
此言一出,李潮音先是一愣,而后陷入沉思。
卿舟雪回过头时,正巧瞧见云舒尘和李潮音凑得极为相近,似乎说了什么,宛若耳鬓厮磨。
这画面在心里落下了点影。她一愣怔,手中的剑招如水遇寒川,缓缓凝滞不动。
师尊说喜欢女人。
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喜欢么?
第87章
因为人家大老远来一趟太初境,亦然是难得的贵客。云舒尘自然留她多住几日。
想来这几日阁中事务并非很压头,李潮音思忖一二,没有过多推辞,而是应了下来。
鹤衣峰上空着的住处倒有很多。
自从卿舟雪在多年前入住了此处,又挑了间最为偏远的房间,云舒尘便想着徒儿日后长大了,要置办的东西不会少,定然不能挤在间那么小的屋子里,于是闲来无事,便早吩咐阿锦将几间宽敞的客房收拾出来,时刻备着。
只不过后头造化弄人,谁知道她们师徒两个不知不觉地睡成了同床,而且还从某一个冬日启始,无名无份地睡到了现在。
回首一望,岁月如梭。
傍晚,三人坐在一处,小酌几杯。说是三人,其实当真在喝酒的只有两人,卿舟雪面前的那杯已经被她师尊不由分说地换成了茶水,清清淡淡的一盏。
于是她只能看着两位长辈把酒言欢。她们聊的话题时而涉及东海的一些生意事,时而涉及经年旧忆,卿舟雪听不太懂,于是安静地闭嘴夹着菜。
“从前未有这种闲心,仔细观赏风景。”李潮音看着远方山色,不禁叹了口气,“此处虽比不上蓬莱开阔,不过秀丽幽深倒是远甚之,也是极美的。”
“冬日下雪是最好看的。”云舒尘放下酒盏,“可惜,现在还早了。”
她刚想再倒一杯,手腕被轻轻摁住,又推了回去。
卿舟雪看着她。
云舒尘有点无奈地收了手。
李潮音笑道,“你师尊的酒量还不错的,这一点远不至于醉。”
卿舟雪却摇了摇头,“前辈,饮多饮少,只是深浅罢了,都是伤身的。”
“真好。”李潮音似乎想到了什么,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这般懂事的徒弟。”
她自纳戒中取了几匹物料,递给卿舟雪,卿舟雪先是一愣,接过去时,拇指刮过分外柔韧的衣料,总觉得有点熟悉——貌似是用鲛纱纺的。
鲛纱难得,寸缕寸金,乃是蓬莱特产之一。用此物纺织的衣裳,飘逸又漂亮,况且寻常刀枪很难刺破,相当贵重。她觉得这东西不能拿,正准备推辞一下,李潮音却先止住了话头。
“既然来做客,不带点小礼物造访,也太过失礼了。”李潮音又以相当欣赏的目光审视了一遍卿舟雪,温声道:“小友不必客气。”
卿舟雪刚想开口,又听云舒尘在一旁悠然道:“你放心拿着。你面前这位是坐拥着半个东海商市的大人物,无需担心将她嫖穷。不过阁主大人,你光带我徒儿的份?我的呢。”
李潮音轻啧一声,“云仙子每年可都是大主顾,不知现下的衣柜能塞下么。”
想来只有关系很好,才能这般相互打趣。卿舟雪莫名地想着,又拿起面前的茶呷了一口,她发觉师尊对待许多人的态度不尽一样。譬如对着柳师叔,师尊言辞很正经,对着越师叔,她便随性轻松许多,面对李阁主时,隐约透露一种很能谈得上来的惺惺相惜感。
师尊与自己相处——时而温柔时而冷淡,教人捉摸不透。
三炷香过后,天色暗了,估摸着也是到了就寝的时辰。云舒尘站起身来,却并未走向自己的卧房,她看向卿舟雪,“我与她难得叙旧,卿儿先去睡,不必等我了。”
“……好。”卿舟雪的手都按上了门,她站在那里看着云舒尘与李潮音进了同一间屋子。
她按上门的手又垂下,最终将门关好,而后转身去了书房。
*
房门一关,她们的言谈从漫无边际的闲聊中收拢,逐渐引入正题。
“如此说来,你当真是将了流云仙宗一军。”李潮音反问道,“你怎么知道她才是真正的转生剑魂,是收徒之前就晓得了?那丫头自己知晓么?”
“她不知晓。”云舒尘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当时只是因为卦象,个中缘由,我也是后来查遍典籍隐隐约约有了些底儿,又特地去了一趟嘉音寺。慧觉应了当年一诺,便借他的万重莲灯一用,答应替我徒儿看了轮回。”
“轮回?”
“嗯。”
“为何要看这个。”李潮音思忖道,“天下生灵皆逃不开六道束缚,于尘世中不断生老病死,又重蹈覆辙。连你我修道之人,一日不能飞升,也一日不能免于此难。轮回本是常事,这又有何深意?”
“确是常事。”云舒尘顿了顿,“可那日慧觉看完以后,他说这孩子没有前生,不在六界束缚之下。”
“若是寻常人魂,断不可能如此一般空白。”她眼眸微眯,“况且天道忌惮她,数次想要劈死她,很可能就是忌惮‘法则’之外的存在。”
“果真是特殊。”李潮音摇头苦笑,“流云仙宗的老祖——太上忘情已经闭关多年,她当年为了找这孩子可是煞费苦心。这样看来,彼时五十年一届的问仙大会,她必定会出关主持,也定然会认得她。”
“……她,其实太上忘情的修为已经登峰造极,她所修习的无情道一路顺风顺水,成仙并不是问题。我属实不知——她苦苦压着修为,为了找这转生的剑魂,究竟是为了什么?”
“无所谓是什么。”云舒尘缓缓一笑,“她想要什么,我便先抢了来。卿儿也确实与我有缘,不是么?”
“嗯。”李潮音真心叹一声,“那孩子虽看着话不多,但应是极为喜欢你。”
“好了。我与你说这个,也就是想借用东海那边的人脉查一查,不知阁主可行个方便?”云舒尘又恢复成往日一副温和神态,她懒洋洋地倚靠在椅子上,“毕竟妙瞬她们是妖,也进不去流云仙宗,能寻到的东西有限。他们对剑魂到底打的什么算盘,现下修为又到了何种境界,这些我都想知晓,才好进行下一步打算。”
“流云仙宗作为天下第一大宗,其动向,蓬莱阁自然是密切关注着。”李潮音蹙眉,“不过近日也没什么异常的举动,除却老祖宣布闭关以外——这也是早先前的事儿了。”
“怀璧其罪,”李潮音又叹道:“你那徒儿不去掺合这问仙大会,其实是最上之选。这些只是虚名罢了,不如清静一些。”
此言一出,云舒尘顿了良久,才轻声说:“我倒也这么想过。”
她才二十二,就已经相当惹眼了。再过十几年,那就不是能在匣中藏一辈子的美玉,而是云销雨霁后,带出的满目天光。
可每每瞧她的辛苦练剑模样,一点一滴地将剑招悟出来,从来也没说过累。
云舒尘便总要打消一遍这等念头,总不能真的让她一辈子拴在这鹤衣峰上,与清风冷雪为伴,实在可惜。
虽说她曾经为此……为此意动过。
方才留下的残局,又被二人复盘摆拢。李潮音意有所指,“罢了,前程不可限量。”
平静的表面之下,各大仙门暗中的对弈已经开始入局,云舒尘落下最后一子,黑龙白蛇相互掣肘,看不清前路。
*
卿舟雪闷在书房看了会儿书,睡意席卷而来,她料想师尊此时应是回来了,结果一出书房,发现那两个女人房间点的灯尚还亮着,昏昏黄黄。
而自己这边,推开门,只铺了一床冷清的月光。
从前她小时候往往是一个人待在家中,也不觉有多寂寞。但不知为何,现在一个人却无法入眠。
方才自书房中酝酿起来的睡意,在躺上床的一刻尽数消失,外头风吹树梢刮瓦片,小虫在草里叫,又有什么东西悉悉索索的,总之声声皆可入耳。
平常的时候,会觉得这些幽远的声音寂寥,现在则越听越吵。卿舟雪向左翻了个身,犹豫片刻,又翻了回来,然后尝试着在师尊睡过的被褥里吸了口气。
在自己的呼吸夹杂着她的味道送还鼻腔时,她模糊地想起了那些吻,也是这样纠缠缱绻的。
在这样模糊的思绪中,她闭上眼睛,逐渐有了一丝梦会周公的意思,才刚有这么一点点意思时——被褥被无情地拉开,凉薄的空气灌进来。
卿舟雪半睁开眼,耳旁有人无奈道,“别这样捂着睡,对身子不好。”
“……师尊?”她轻声呢喃,“你怎么在这里。”
“大半夜的,我怎么不在这里。”云舒尘换下外衣,掀开被褥躺了进去,刚睡好,胳膊上就很自然地了贴个徒弟。
卿舟雪的声音还有点困倦,飘飘地像是悬在空中,“我以为……你与李阁主一块睡了。”
云舒尘先是一愣,而后轻笑一声,“嗯?那我就去了,徒儿可会难过?”
她心想沦到这没心没肺的小东西身上,约莫是不习惯罢了,多半也不会难过的。
可是口头一快,还是抱着一丝试探,这样问了出来。
她等了一会儿,只剩自己的声音,黑夜将最后一点余音吞没。半晌又不见她回答。
云舒尘扭头看去,卿舟雪闭着眼睛,终于是在说话的间隙,不慎滑入梦乡,大概是什么都听不见的,睡颜极为安静,贴着了她的手臂边。
她仔细一想,此问当真是莫名其妙,不禁有些庆幸她没有听到这句话,同时失落淡淡地漫上来。
况且今夜卿儿没有抱她。
若是此刻将她戳醒,还特地提醒一遍,总感觉不太对味。譬如人瞧着花开喜欢,但倘若这花骨朵非要人掰开摆开,那就找不到最开始的喜悦了,反衬得人有多么急迫地辣手摧花——说得简短一些,云长老实在有点儿在意自己的脸面。
云舒尘想了想,忽然动静稍大地翻了个身,远离徒儿而去。
卿舟雪动弹了一下,似是惊醒,下意识将她拥住,不让人掉下去,一下紧紧抱严实了。
算计顺遂。
云舒尘没说话,感受着腰间熟悉的力道,微妙地弯着唇,闭目入梦——
第88章
落在地上的秋叶被风卷起,打了个旋儿,轻飘飘地吹走。阮明珠在灵素峰躺了许久,这些天昏昏沉沉,大汗淋漓,痛晕了再醒过来,如此反复,一直捱到今日,才终于寻求了一线生气。
她坐起来,四下无人,相当清净。在内里灼烧的火焰好像安分了许多,她探查一番,似乎已经与丹田融为一体,不分彼此,这是什么情况?
再尝试着用了用灵力,却惊讶地发现,她一下子跨了个小境界,就此来到了金丹末期跨元婴的路口,自己还浑然不知。
指尖上燃起的一撮小火苗,已经不再是单纯的赤红,而是一种深邃而富有层次感的红色。
“醒了就回去。”
一道声音,让她止不住打个激灵,阮明珠扭过头来,只见柳长老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身后,走路无声无息,像个大白天飘荡的鬼魂。
“柳长、长老,”阮明珠开口时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枯树皮相互摩擦,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干咳了几声以后,又摸上自己干燥开裂的嘴唇,“我现,现在还活着?”
“你能见到我。不然是我死了么?”对面那女子面无表情地抛出这么一句话来。
“哦。”她没有理会柳长老的冷嘲,面上喜色愈显,高高兴兴地挣扎着下床,以一种半身不遂的姿势扶着墙走出了门,刚跨过门槛又缩了回来,像是想起了一件极其重大的事情。
柳寻芹莫名其妙地看着阮明珠在身上摸索一阵,然后掏出了一枚烧得半边焦黑的纳戒。
纳戒受损,其中之物必然会影响。然后那孩子在这枚纳戒中又寻到了一本封面被烟熏火燎,面目全非的话本。
阮明珠翻开来,里头的内容都是完好的,她大松一口气。她几步又扶着墙艰难地挪过去,将话本留在桌上,扭过脑袋,“师叔,有空看看哈。”
嗯,越师叔交代的大事业又进了一步。
在将这些烂俗话本宣传遍大半个太初境以后,唯独灵素峰,阮明珠若不是真出了事儿,一般是上不来的,因此她一直未能涉足此地。
阮明珠走掉以后,柳寻芹用一根手指拨了拨那书页,扑簌簌掉黑灰,依稀见得上头写了娟秀的“徵羽”二字。
*
黄钟峰上,一贯的热闹,不过现在更热闹了一些。
阮明珠多走上几步,舒展开险些躺废了的四肢,觉得灵活了许多。她不是个闲着的人,准备向越师叔夸耀一下自己的功绩。
但飞上黄钟峰,却发现云舒尘也在此地,两位长老齐齐朝她看来。
“活着呢?”越师叔打量她一眼,笑道:“这副尊容真是不敢恭维,头发都焦在一起像麻绳,你可别过来,也别靠着你云师叔,她素爱干净,恐怕会出人命的。”
云舒尘正喝茶,闻言横了越长歌一眼。
阮明珠一愣,越长歌还相当体贴地在空中凝成一道水镜。她瞅着自己这像是沿街乞讨了小半个月的憔悴模样,一时人都蔫巴些许,便站在原地,“越师叔,你的话本我送到了。”
“灵素峰?”
“嗯!”
“好孩子。拿去看吧。”越长歌相当满意,一卷《飞月群侠传》落到阮明珠手中,阮明珠相当熟稔地翻到最后一页,又瞧见了“且听下回分解”这几个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大字。
“不成!”阮明珠说,“师叔太不厚道,又要吊着人。后面几卷不能一起给我么?”
“没写呢。”越长歌撑着腮边,笑时冲她眨了下眼。
“师叔,你这几卷快拖了小半年了!”
“那是因为有别的要——”越长歌刚开口,云舒尘便打断她,看向阮明珠,柔声说,“近段时日累了,你且回去收拾一下,你的师姐们还在等你早日回去训练呢。”
云师叔说话一直温温柔柔,一下子就如春风一样吹酥了阮明珠的骨头。她不禁在心底暗叹卿师姐的不容易,异常听话且乖顺地道了声好,然后又轻飘飘地走了。
云舒尘止住了这种可能脱缰的话头,暗松一口气。听罢方才阮明珠所言,又不禁轻叹道,“便是差人送上去,你也知道她药峰事多,不会看话本的。”
“她看与不看,有什么要紧?”越长歌唔了一声,“我写话本,就图自己一乐。不然哪能写这么多年。”
云舒尘对面的女人笑起来,仍就一副无良的红颜祸水相。文如其人,亦是大江东去一泄千里的孟浪。但若说她写出的一挪谈情说爱读物中,这五百年来,没有一字一句动真意,云舒尘是断然不信的。
云舒尘自知是个局外人,因此不再多言,放眼局内,又想起了鹤衣峰上那位不言不语成日修炼看书的小祖宗。
小祖宗这个点儿应当是和师姐妹待在一起,没空理她。今日李潮音也没有工夫陪她来一局手谈,那位蓬莱阁的少主居然一不做二不休跑到了太初境来找人,这会儿两人正忙着断家务事。
云舒尘料想得不错,卿舟雪的确在演武场上训练。
今日可算是再度见到了阮师妹意气风发的身影。
其余三人都在围观她,只见阮明珠手握刀柄,真火顺着锋刃蔓延,蓄力愈久,再度挥出去时,一道灼热的焰浪向前划出,隐约呈现出火凤雏形。
并非只是花样把戏,白苏在火焰气浪中被逼得倒退一步,感觉阮明珠这势头明显强横了不少。
林寻真道,“不错呀。不管如何,这胜算便又大了一分。”
若是早之前的阮明珠定要翘起尾巴来,得意洋洋——不过她这次倒是没有如以往那般争勇斗狠,只是嘀咕道太不容易。兴许是被那凤凰火虐惨了一次,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一个月,再锋利的脾气也被磨了些许。
卿舟雪近日里仍在悟剑法,云舒尘在无事之时会来折磨一下她唯一的弟子。她虽未再悟出第三式,不过在修为与韧性上都大有长进。
她们二人,一冰一火,都在向上蓬勃,在这一次人终于齐活的演武之中,林寻真早先担心的一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在她们习惯的二人一进一退的阵型中,阮明珠和卿舟雪已经开始相互影响,再怎么拉大距离都是避无可避。
何况,也如她所言,问仙大会的擂台,远没有演武场这般宽阔。
*
卿舟雪训练归来,飘在云端,隔得很远,便听见了鹤衣峰远远传来几声争吵。
鹤衣峰?
师尊?
她眉梢一蹙,御剑迅捷了一倍不止。凑近一看,云舒尘并未在此,长亭之中有两个女子,一长一少,似乎各不相让。
“李观沧,”李潮音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她倚靠在石桌的一角,“回去。”
“不回。”
李阁主对面的少女腾地站起身来,她生得一张好面皮,眉眼分明,皮肤白皙,又被养得珠圆玉润的,带点儿贵气。
这想来就是她口中的少阁主了。
李观沧撇着嘴,“我偏要跟来。”
“此处是鹤衣峰,莫扰了别人休憩。”李潮音的声音逐渐冷淡下来,“去外边再谈。”
“不去。”她又一屁股坐下来,“我是来见云长老的。”
庭前掩映的花木间,现出一女子袅娜身姿。卿舟雪刚下飞剑,便迎了上去,而后与师尊一齐走过来。
云舒尘的目光先是落到卿舟雪身上,而后看向她身后的两个人。阁主大人俨然是头疼得紧,那位少阁主则像个石头桩子一般镇在那处,一动不动,似乎也在生闷气。
“少阁主来了。”云舒尘笑道,“长高了愈发漂亮。是有几分大人的样子了。”
听得此言,李观沧脸色稍霁,“我想和云长老单独谈一谈,不知您现在有空么?”
李潮音刚蹙眉,云舒尘却是应了,“嗯。你随我过来。”
转身时,她给了李阁主一个“没事”的眼神。李阁主本是想把那逆徒拉回来,因此便没有动,只是捏着茶杯的手松了又紧。
李观沧走了过去,卿舟雪自然也在跟着师尊。她隐约能感觉到李观沧在打量她。
“好了,这里她肯定听不见的。”
李观沧有点犹豫,看向卿舟雪,说,“你能回避一下吗。”
云舒尘却说,“她是我徒儿,既不认识李阁主,也不认识你,更不会说出去。你不用顾忌。”
只见那位少阁主放了心,深吸一口气——
下一瞬,她一把抱住云舒尘,眼圈儿一红,方才强行用架子撑起来的气势,悉数随着眼泪一起喷泄而出。
卿舟雪微不可闻地蹙了眉。
“云仙子,我要怎么办……那个坏女人!她将蓬莱阁甩给我,说劳什子磨练,这便走了!”
“那你不也走了?阁中现在有人打理么。”云舒尘很快推开她,无奈道。
“我……嗝,”她艰难地咽下口水,声调开始哽咽,“我自己处理了几日事务,出门时安排左右仙使了,顶个几天不打紧的。她又骂我胡闹,不务正业,从小到大她逼我学这个写那个,从来没问过我乐不乐意。”
“你是未来的继承人,她当然要栽培你。不然养个花瓶出来装点门面?”
“她哪里把我当个人看?每次回去,也只是问修为如何了,境界如何了,什么什么学得怎么样!”李观沧哭道,“这么多年来,一句关心也没有……嗝,前几天她答应要给我过生辰的,但是又因为外边有事,没赶得回来,其实就是无所谓罢!事后每次都给我送点东西就打发了,她当我是什么?”
只见满脸鼻涕眼泪的少阁主一通乱骂,从纳戒中取出一堆物什,什么镶满红宝石的珊瑚,鲛人泪的珍珠项链,高阶的灵器法宝,珠光满目,晃得云舒尘眼睛疼。
李观沧看着这些东西,每一件都价值连城,但好像每一件都是李潮音放她鸽子的回忆。她越看越伤心,于是长袖一挥,将那红珊瑚摔了个粉碎,然后蹲下身子哭起来,“谁稀罕这个!我不要了!”
“别糟蹋东西了。”
云舒尘叹了口气,这傻姑娘方才不知摔了人间几座城池。
一颗红宝石骨碌碌滚到卿舟雪脚边,她审视片刻,淡定地将其捡了起来。
她确定面前这位姑娘是当真不想要以后,便收了起来。如是这般,卿舟雪感觉自己离赔完半座鹤衣峰的大业又近了一步——
第89章
“你就是为了这事儿,才处处和她对着干?”云舒尘将那哭成花猫的年轻姑娘扶起来,笑道:“本事还不小,能把一阁之主气到走来太初境。”
“可是这些年,你受的委屈都在我这儿哭完了。你还不让本座告诉她,她又怎么知晓?”
“不能让她知道!”李观沧突然一句飙出来,片刻后气势又泄去,她弱声抗议道,“……好丢脸,显得我还没有断奶似的。”
“那你是愿意丢脸,还是继续如此?”
“我……”她答不上来,拇指焦躁地搓着袖口。
“又未杀人放火,何曾丢脸?”一道清淡的女声响起。
李观沧红着眼睛,看向一旁站着的不动声色的白衣姑娘。居然被她这么一问难到,她反问道,“那换作是你,你要如何?”
“告诉她。”
卿舟雪也看着她,似乎不是很能理解她为何要抱着自己的师尊哭——横竖这和云舒尘也没有什么关系。她哭得再怎么惨,知道此意的人只有云舒尘,而不是李潮音。
她应当抱着李阁主哭去。
卿舟雪终于想明白,为何自己瞧着这场面觉得格外刺眼。原来是在道理上有这么大的纰漏,她豁然开朗。
李观沧将脸上的泪水擦得一干二净,只剩下眼睛处围着一圈浅红。她将身子站直,但却站在原地不愿挪一寸,倔得要命。
云舒尘知道,她大概又是犯什么别扭了。
李观沧尚在懵懂学步之时,云舒尘曾见过她几面,矮矮的一个,瞧着其实挺乖巧。
她是阁主的亡故至交好友的孩子,其中又不知发生了一段怎么样的过往,李潮音将她收养至蓬莱阁,又将她立为下一任阁主的人选。
兴许阁主大人事情的确很多,一忙起来,就会不知不觉地疏远她。对于这等年纪的小孩来说,她需要的远不止于锦衣玉食,这才出了点毛病。
瞧她现在这模样,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一点奇怪的自尊心,不想红着刚哭过的眼睛去见李潮音,于是就此顿在原地。
果真是年少气性。
“一时半会怕是好不了了,卿儿带她出去散散心,如何?”
总不能放任她一直杵在此处,云舒尘轻叹一声,目光挪到卿舟雪身上,卿舟雪当即愣住,道了声是。
*
一路上李观沧不声不响地跟着卿舟雪,时不时用手背揉一下眼睛。结果并未好转,略肿的地方更发红。
卿舟雪问,“你想去何处看看?”
李观沧闷声道,“随便。”
随便。卿舟雪果真随便择了太初境的一个方向,领着她漫无目的地闲逛。
太初境的景致相当不错,奇峰幽谭,山水环抱。这一路走着走着,李观沧的心情逐渐平复,扭头看她,瞧了半晌,不由得生出一分好奇,“你叫什么名字?”
“卿舟雪。”
“你是云仙子的徒弟……她,对你好不好?”李观沧又问。
这个问题本应是要慎重答的,卿舟雪略略侧过头来,思忖一二,还是如实说,“很好。”
果不其然,少阁主便如一只被雨淋了的落魄波斯猫,名贵的皮毛都粘腻在一起,“也是。我见她的次数不算少,她一看就不像那种成天打击人的。对我都尚且耐心,对亲徒弟肯定更好了。”
“你的师尊待你不好?”卿舟雪总觉得不像是这么回事。
“说不上来。”李观沧方才痛快哭了一场,心中的气实则散了大半,“有点讨厌她。”
“你既是讨厌她,为何还会为她哭。”
“……我不是为了她哭!”一下子踩到了猫尾巴。
卿舟雪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她们晃悠了几圈,李观沧再度轻声开口,“小时候,我一个人睡的地方挺大的,那时候觉得很害怕。她常在阁中处理公务,无人管我,然后我就在卧房四处都摆上发光的珠宝,弄得金碧辉煌。”
“李潮音那女人以为我喜欢这个,”她自嘲一声,“所以年年都成箱地赠我。后来我说无聊,她便找了一堆同龄孩子和我一道儿修习。”
“可她似乎是忘了,我是少阁主。那帮子人一个个瞧着我都战战兢兢,玩什么都让我赢。”言到此处,她却看向卿舟雪,“好在和你说话还算舒服。”
“嗯。”
“……就是话少了点。”
“这般来看,她对你也不错。何谈得上讨厌?”卿舟雪微微顿了一下。
“你也这么觉得?”李观沧说,“周围的人都这么觉得。”
“可能是我想要的太多了。”她低下眼睫,盯着地面。
见素抱朴,少私寡欲。
卿舟雪骤然想起道经某篇中飘出的一句话,多思多念多贪的确不好。人若是一直追逐于得寸进尺,留不得一分清淡的余地,那么更留不住长久二字。
但纵观话本中的离合,也是如此。古往今来总是会有人贪得无厌,尤其是对于情之一字。《牡丹亭》中叫嚷着“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可到了园林,便可能要看春色浓丽,也要看春色溃散。看的不止是枝头的花,还有落在地上的花泥。
才子佳人,佳人佳人,才子才子,就此留下那么多千古遗恨。
卿舟雪发觉自己早动了这种可能产生“遗恨”的念头,仅仅对云舒尘。在她和李阁主相谈甚欢时,在她被李观沧一把抱住时,卿舟雪看在眼里,落了心事,蒙了层尘似的,灰扑扑的不光彩。
她侧头看着李观沧,一种名为复杂的心绪,自此漫了上来,只是彼时她尚未能寻到妥帖的字眼来形容。
后来找到了,这叫同病相怜。
*
她们溜达了一圈儿,最终在天黑时踏上返程。
卿舟雪手中被递过一串珍珠,仔细一看,在黑夜中都是莹润生辉,恍若敛尽月华。
然后听身旁那姑娘清咳一声,“你拿着罢。”
“给我这个做甚?”
“因为……”她别扭道,“因为你陪我聊天,还闲逛了这么久。咱俩无缘无故的。”
“是师尊叫我这么做的。”卿舟雪说,“我只是遵从师命,不该收报酬。何况你这珠子一看并非凡物,你给我是亏的……这个你也不想要?”
想交个朋友这几个字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那么烫嘴。况且还是头一次有人和她分析亏不亏钱的事儿,李观沧颇觉新奇,但讲不出口,就哼了一声,“我不想要,你拿着。”
真的么?卿舟雪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这才收下。
回到鹤衣峰,云舒尘不知与李潮音谈了些什么,总之她俩不再一见面就吵架,气氛微妙地缓和了许多。
李阁主本想带着逆徒早日回去,省得在外头丢人现眼,云舒尘说峰上清寂,难得放下公务,享受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日子,多留几日也无妨。
次日,李观沧也不愿待在鹤衣峰上,仍是在躲着某人,于是她与卿舟雪一同去了演武场。
阮明珠来得较早,是在等人。她远远瞧着卿舟雪走来,但她身旁那人却从来没在太初境瞧见过。
这不对劲,太初境内门中的姑娘,阮明珠都是相当眼熟的,那便是外边来的客人。
“你好,你叫什么名儿?”
人还未到,阮明珠已经将手递了过去,李观沧一愣,伸手握住。阮明珠又看向卿舟雪,卿舟雪即答,“这位是……”
听她一口正式的语气,李观沧颇感不妙,便抢着说,“我叫李观沧,蓬莱阁的弟子,来太初境讨教道法。”
她看起来不太情愿暴露自己少阁主的身份,兴许是另有打算。卿舟雪见状就此闭了嘴,不过多时,林寻真和白苏两人也一起过来了。
李观沧看她们打了几场,兴致忽起,便说,“我与你们对练,如何?”
“以四个打一个,这要怎么练?”阮明珠相当诧异。
李观沧笑了笑,自兜中掏出一个似玉做的,精巧别致的小鱼雕,她将此物戴在身上,将身躯分为了四个一模一样的自己。
身外化身,需得元婴以上才有可能做得出来,而且并不轻松。其他几个当即愣在原地,林寻真的目光挪上她挂在胸前的鱼雕玉,这种品阶的法宝,眼前的姑娘应当不是寻常来人。
李观沧恍若不觉,抬手间,凝结成一颗水珠,聚拢成团。四枚大小相等的水球便直接射了过来。
阮明珠偏头躲过了这一击,但她的刀风不可避免地擦到了一缕水花,顿时在上面噼里啪啦地荡起一阵白烟。
凤凰真火不会被轻易浇灭,颜色略略一暗,又明显亮眼起来。卿舟雪的清霜剑因此受到压制,又如先前那般,场上永远只能发挥到二者取其一的程度。
林寻真与白苏站在她们两人后方,轻叹一口气,心中不禁生了些许懊恼,也许本就没有什么克服之法,冰与火天生便不能在一处。
但如此一想,就有点儿问题,当时掌门为什么不明指出呢?须知一个队伍,不只是需要较高的修为,还要长年累月相处磨出来的默契。
临时换人是相当大的忌讳。
掌门既然对这几位翘楚寄予厚望,不该想不到这层才是。那又是为何?是真有这破解之法,只是自己还未想到?林寻真其实早先询问过掌门。
掌门道,“这当然是很大的短处,需要弥补,个中关窍,你们自己领悟会更好。本座暂时不明说了。”
“弟子想了许久,实在是不明白。阮师妹与卿师妹天资卓绝,无论……”林寻真还未说完,掌门却叹了口气,“她们的确是良才美玉,而医修相当重要,人人都有自己的位置。”
“孩子,你将眼光多投向自己。”掌门也在注视着她,“问仙大会一事,本座不是一时兴起才问了你,其实是诸位长老一同考量的结果。”
林寻真一怔,抬眸看去。
“你也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她到底不可或缺在何处?林寻真正出神时,手臂上被人握了一下,她下意识抽手回神,挪眼便对上白苏略带担忧的眼神。
“多思多虑,不宜养气凝神。我瞧你方才灵力波动不小,此时运功是有风险的。”
医修总是对人的状态有相当的敏锐,林寻真愣了一瞬,点了点头。将思虑的神色收起,开始专心于眼前这场比试。
李观沧察觉到了阮明珠是火灵根,打她可比打卿舟雪容易许多,她略一笑笑,操纵着一团水流,用灵力细化成针线,朝她身上猛射去。
这并非是单纯的玩闹,此刻空中落下一片树叶,密密麻麻的水针自叶脉与叶片中刺过,一整片叶子掉落到地面时已经湮化于粉尘。
阮明珠躲避不及,情急之下,双指并拢放在胸前,默念了一句什么,周身骤然荡开一身焰色。
水火相接,烟雾袅袅。
也正在此刻,她的余光瞥着了一抹白影——
第90章
水针在与几撮火焰相撞时,湮灭些许,但是最终突破了周身屏障,险些要触到肌肤。
由于此股水流为李观沧所控,林寻真只能试图干扰她,凭气凝神地控法,硬生生让水针往左偏开一寸,不至于伤到心脉。
但在李观沧四个身外化身同时施法时,此举便更为艰难。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卿舟雪不知何时动了身。
云舒尘不擅长近战,惯于拉开距离,因此挪步换影时的身法相当飘逸,虚虚实实,神出鬼没——而卿舟雪在和她対练时有意识地模仿过一二,经年累月下来,也逐渐有了一丝师尊的影子。
她是剑修,此步法不用于避远,而用于索敌。
当阮明珠眼前闪过一道白影时,她明显感觉到烈焰之中,幽幽地飘来一股凉意。
那不是水的湿凉,那是来自于冰的至寒,冻得人几要发抖。
一个瞬息之间,几根水针全部冻化为冰针,为卿舟雪所控,她振剑之时,千万缕寒芒全部送还回去,李观沧在她闪身过来之时便心觉不妙,早往后连撤好几步,险些被扎成刺猬。
她微蹙眉头,冷哼一声。却渐渐从対面觉出一丝端倪来——卿舟雪一旦过来,阮明珠刀尖上燃着的红色也逐渐暗去。
而卿舟雪也明显因为対于火灵根极度敏感,术法的范围被逼的小了一尺。
李观沧察觉到这一点后,便数次将她们困在一块儿,四面水幕悄然竖起,人打着打着就被引至于一个更为狭小的范围内。
冰融化于火,化为为水,最为便宜的便是李观沧的水灵根。
林寻真心中正记挂着此事,自然看出了她的意思。
不可或缺……掌门并非只是单纯的褒奖。
他在提点。
林寻真将目光投视于自己,不断审视着自己。
在这一瞬,她甚至忘了控法来干扰李观沧,转而陷入一种空茫的状态之中,仿佛天地间寂静无声,只有她一个人伫立于此处,相当孤独。
她是双灵根,本就比单灵根的人修行慢上一些。
也正是因为此等缘由,林寻真待主修水灵根以外,将丹田之中的另一灵根——土灵根的生存之处,压榨得岌岌可危。
土相不如水相灵活多变,易于参控,也不如金相锋锐,刀刀生风,更不如火相无形无踪,灼热逼人;木相生生不息,源源不断。
它是五行之中,最为笨重的一种元素,亦是最为朴实的一种。
修士将灵力分一缕给它,它便回应相等的呼唤。
它不会与其它四相掺和在一起,有所增益或是有所削减,大地之坚毅稳重,向来固守本分。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睁开双眼,灵光一闪。
一道土垒赫然长出,虽未将水幕冲散,但却横亘在卿舟雪与阮明珠之间,像是一座小山。
土垒两旁,一面地火炎炎,一面冰霜覆地,宛若阴阳太极,匀上了别样不同的色彩。
寒霜得以蔓延,覆盖至卿舟雪那一方的水幕,冻得僵硬,摔得粉碎。
在一片冰屑之中,她破开了一道口子,水幕之外便是李观沧,清霜剑如一道银色闪电,自李观沧眼前晃过。然后明晃晃地抵上她喉前几寸。
李观沧下意识退了小半步,她将胸口前的小鱼雕取了下来,四个分|身回归于一个本体。
她诧异道:“你怎么能确定这不是我的分|身?”
“直觉。”
卿舟雪的直觉一向很准,连云舒尘都为此讶然过。
仿佛是在自小天劫的打压之下,衍生的一种求生本能,让她下意识去伪存真,寻到正确的方向。
这一场比试过后,好似有什么长久拢在云雾中的疑团,被拨开微微见了点儿光亮。
林寻真双眼一亮,原来土相当真有隔绝之效用,只不过像这样召起一座小山还是显得太笨重。不知日后可还有改进之法?
李观沧虽然输了比试,不过看起来她也不是很在意输赢。
人家松活一下筋骨,心情莫名也轻快了许多。
于是卿舟雪的几个师姐妹,手里都多了几串流光溢彩的蓬莱特产,面面相觑。
阮明珠拎着一串珍珠,倒吸一口凉气,“天哪,你是哪家的大小姐,这玩意瞧着就很贵,你你你……把这闲钱省下来,吃香的喝辣的,玩什么不好?”
白苏也说:“这的确贵重了些,姑娘,你实在不必如此破费。”
李观沧有点感动,这是第二个第三个教她如何省钱的人。
她一感动,阮明珠几人手中的珠宝就又多了一堆。
卿舟雪将这位花钱如天女散花般的祖宗带回了鹤衣峰,恰好李阁主说叨扰此处很久,也该走了。
李观沧听了这话,又冷哼一声,但是还是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云舒尘刚从主峰回来,正好赶着送走了她们。
说了一番告别的寒暄话后,师徒二人一高一矮,走在一片淡紫的晚霞中,好像谁也没说话,陷入较为静谧的沉默。
云舒尘看着那两道身影远去,不禁感叹一声,“她们俩兴许只能都装哑才能如此和谐。当师徒的相处到这个份儿上,也真是闻所未闻了。
“怎么了?”
身旁人良久不语,像是在走神,云舒尘看向卿舟雪。
徒儿的眼睛対上她,漆黑的眼瞳中,又倒映着一片小小的影子。
卿舟雪想起今日所想,又在脑中不慎寻得了那几个片段,譬如云舒尘被别人抱住时,自己的一丝挥之不去的失落。
理性来说,其实师尊被抱一下也不会离开的。但是她莫名有一种面前的女人与她渐行渐远,快要失去的感觉——
她一点一点地凑近,然后在师尊嘴唇边亲了一下。
云舒尘在卿舟雪亲过来的一瞬间闭了眼,睫毛抖得似要飞起来,这个浅尝辄止的吻离去以后,她用一指揉着下唇,先是慢慢地回了神,而后努力下压着上扬的唇角。
她主动了。
卿儿主动亲她了,没有喝醉,也没有任何要求。她为什么会忽然亲她,是一时兴起?今天嘴上的胭脂颜色正正好?还是此情此景此氛围徒儿比较放的开?
好似一个石头投了湖,到底溅起来点儿水花。
云长老一颗平寂了五百多年的春心,在此处跳得拽不住,小花就此扑簌簌地冒出来。她脑中思绪飘得飞快,将衣裳妆容风景时辰都一一回顾一遍以后——
她吸了口气,将徒儿面対面慢慢环住,像是缓慢缠紧的蛇。此种姿势,可以掩住脸上一切异常的端倪。
“师尊?”
“嗯。”
她静静待到面上桃花色稍褪,这才放开卿舟雪的腰。云舒尘自手腕上褪下一个白玉镯子,卿舟雪看得分明,是她常年都会戴着的那一个。
然后她执起卿舟雪的手,将其套了上去,“快过生辰了,你还记得么?”
“自然记得。”卿舟雪却说,“但还未至那一日。”
“早点送也是可以的。”
她将白玉镯套上卿舟雪的手腕,并未放开,而是拨弄着那温凉的玉镯,“本是想着你要练剑,戴多了不太方便。可是此镯不仅可以储物,还可收纳一方乾坤,天底下很难找到相同的。”
她将里头的布局改了改,循着记忆塑成她带着徒弟第一次去的那方秘境。
算作纪念罢。
日后无论走到哪里,走向多远,都带着这一方小天地。
卿舟雪的手握上那光滑细腻的玉质时,眼前的景色扭曲变化,好似魂魄也被吸入了玉镯之中。
她睁开眼时,与师尊并肩而立,再次看见了熟悉的萋萋芳草,密林幽谷。甚至她与她共同靠着过了一夜的山巅上,还在乐此不疲地坠落着万千星光。
卿舟雪感觉周身的气息都相当熟悉而亲切,许是云舒尘一点一点用灵力将山川幽谷雕刻成形,所以无处不留下独属于她的痕迹。
“很美。”
卿舟雪看向那片坠落如瀑布的星光,不自觉看得怔了,似乎比那晚所见更为震撼。
云舒尘若有所思,随手一挥袖,星光如花雨一样被长风送上天空,再坠落于山巅之下幽蓝深邃的湖面。
波光粼粼,恍若神迹。像是银河流入水中,又像是湖面升至天穹。
“喜欢这个?”
她的徒儿点点头,一直盯着那处景致瞧,目不转睛。
是喜欢掉星星,还是喜欢为她掉星星的人呢。
云舒尘不禁莞尔,又听得卿舟雪轻叹一声,“我还未想好要送师尊什么。”
“你已经送了。”
卿舟雪扭头看去,师尊的指尖点上下唇,稍稍一摁,随即放开。她好整以暇地抬眼看过来,唇边若有若无勾着一抹笑意。
“这个不能算的。”徒弟认真道,“太简单了。”
“不能算?”云舒尘故作讶然,微微蹙起眉梢,似是在细思,“的确简单了些。”
“那这样如何。”
卿舟雪面前一黑,唇上一软,清淡温柔的香味一下子凑满鼻腔。
卿舟雪发现同样是吻人,但此式似乎不再简单,而是相当复杂。她被亲得七荤八素,快要窒息,但师尊未曾放过她,又捧着她的半侧脸,蹙眉偏头,加深了这个吻。
好不容易放开后。
云舒尘抬手,用拇指缓缓擦过唇瓣,不知是羞赧还是为何,她未抬眼,而是垂眸盯着自己的指尖,“……够复杂么?你可以学会了,再赠予我。”——
第91章
自她们二人的生辰,已经过去了许久。
但那一片星辉之下,教学相长,唇上含住的温软,一直透过回忆与梦境重温,千千万万遍。
卿舟雪不记得师尊教了几遍,也不记得自己学了几遍,总之整个人昏昏沉沉,最后人都要站不稳。
说来很是奇怪,她自认幼年习武还算认真,下盘比较稳,那一会儿却觉得双腿软成面条,使不上任何力气。
最后只记得呼在面上凌乱的鼻息,戳得微微发痒的发丝,女人的几声闷哼,她抚在自己脸侧的力道。
每每这样想着,人也恍若坠入一片温香软玉之中。
“发什么呆呢?”
卿舟雪的肩膀被人碰了一下,她回头看去,映入阮明珠挑眉的神态,“心不在焉的。这会儿我若是砍你一刀,你恐怕也会不躲不避地受了。”
“没什么。”
卿舟雪默念了几声清净经,将脑中一些黏黏糊糊的记忆撇干净,重新放眼一扫而空的演武场。
自从演武场扩建以后,常有弟子将自家发霉发潮的经书功法卷卷铺开,摊于空地晒死虫卵。
倘若术法修炼不到家,便只能用这般原始的法子。
甚至山下还有一些别样的小生意——总会有迷信的老百姓认为仙山的仙气滋养出来的干菜都别具一格,吃了能延年益寿,因此常常拜托外门弟子,外门弟子再顶着同门情谊拜托内门弟子,最终将演武场的一角上偷偷摸摸地晒点萝卜干,红薯干……
晒书的事,掌门姑且谅解了。只是这萝卜干看着实在……有碍观瞻。
于是他大手一挥,借由第三次选拔的名义组织弟子大清了一下演武场,顺便将这些奇怪的生意全部查办驳回。
第三次选拔就此较往年提前了几月进行,太初境内门之中,但凡早先并未淘汰的队伍,此刻的氛围都渐如一根绷紧的弦。
擂台赛没有那般花里胡哨,其规则相当便捷。
先是抽签分配出场的顺序,而后再是一场又一场漫无边际的对战,直至剩下最后一队。
问仙大会创立的初衷本就是各门派之间相互讨教,乃群英荟萃之比试,故量不在多,每一个宗门都只能派出寥寥几人。
往届对于此规矩还不算执行得太彻底,近些年为了简化流程,对于人数的要求已经苛刻到了最多一队。
今日演武场上飘满了旗帜,红色相当亮眼,一眼望过去,像是丹枫肆意生长。
第三次选拔已经拉开帷幕。
倘若这一关过了,她们将有资格站在问仙大会上。
卿舟雪看着眼前热闹的景象,恍惚间总是想起十八岁时的那场内门大比。
阮明珠将抽签的竹筒抱了过来,笑说:“白师姐,你成天积德行善的,想必手气不会差到哪里去。快,抽一个。”
白苏清咳一声,仔细挑了一根。
运气说不上好还是不好,毕竟抽中的这一队,她们并不熟识。
阮明珠平日里活动路子广,对着其上写的人名细细回忆着,“这个……好像是剑修,木灵根。这一个,只修习法术的,火灵根。其余的不太认识?”
“能通过前两次比试走到这一步的,可都不能轻视了。”
林寻真叹了口气,“假如真是如此,阮师妹,你去对上剑修比较合适。至于火灵根的法修,并不为惧。”
平日她们再忙,一天的绝大多数时间还是耗在了演武场上。
这几年来,所下的功夫绝不会少,因此到了这个关头,也无甚好紧张的,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卿舟雪又拿着手帕,将清霜剑擦了一遍。
亮如薄刃的剑身,晃出她的半边侧脸,平平淡淡,仍旧没什么波澜。
云舒尘与诸位长老坐在一块儿,她将目光收了回来。
此刻天气还有些冷,刚刚开春,是以身娇体弱的云长老穿得略多一些,披了一层徒儿非要她披上去的狐裘。
输与赢,其实她并不算很看重。
问仙大会虽是较为有名的赛事,不过归根到底,也仅仅只是一场比试罢了。
卿舟雪是云舒尘唯一的弟子,日后峰主之位也定然是她的,其实她并没有什么要争的必要。
正如阁主所言,卿儿不去搅合这趟浑水,兴许还能平静几年。
千般滋味萦绕在心头,云舒尘叹了口气,拿着茶壶抿了一口。
浅淡的清香似乎能将心中沉浮的复杂心绪排解得洒脱一些。
她垂眸看着她那白衣翩然的徒儿上了演武场,负剑而立,身姿如秀竹。
像是冥冥之间有何感应一般,卿舟雪也正扭头朝她那边看去。
云舒尘温柔地笑了一下,弧度及其微小,若非仔细观察,定是看不出来的。
卿舟雪将女人格外好看的笑容收入眼底,悄然埋在心头。
而后这才一寸寸地,将眼睛挪回赛场。
越长歌横瞥了云舒尘一眼,本是双腿交叠着坐着,为了离这两个眉来眼去的远一些,她索性将右腿换上左腿,身子也靠向另一边。
“啧。”
她在柳寻芹耳畔轻声嘀咕,“这俩师徒感情怎么比我话本子里写得还腻歪?不对劲。”
柳寻芹目不斜视,“她的确动了心。”
越长歌并非很是意外,她唔了一声,“果然,老娘写的不是话本,是教材。”
柳寻芹微不可闻地蹙了眉,“双修不是那样的,你写的几处多有偏颇。被人瞧去了,容易误人子弟。不懂的东西不要乱写。”
越长歌气得冷哼,“比你懂!这是三流艳俗文章!得博眼缘新鲜的花样,无须严谨——唉?”
她的目光微微一怔,又笑得满城春动,“柳柳啊,你何时看的?”
柳寻芹将目光投向演武场,不再吭声。
*
此赛事有界限,出界或是倒地不起者需得淘汰,论小队的输赢,则看哪方留下的人数最多。
因此几人都尽量往中间靠拢了站。
阮明珠一向冲锋在前,与林寻真率先所言一样,她揪住木灵根的剑修穷追猛打。
对面单灵根的修士不多,这位估计便是里头修为最高者,可惜还是比阮明珠差了个小境界。
自从吸收了神鸟之火以后,她的刀刃愈发炙热,随手一划,都能自虚空中破开几芒焰星,燎着人的衣袍与头发,难以扑灭。
在阮明珠修为略高,再加上五行克制的情况下,几乎是压倒性的优势。
眼见得那位木灵根的剑修几乎是节节败退,险些要逼出圈外。
战况颇为顺利,卿舟雪留在后方,挡在白苏和林寻真之前,没有轻举妄动。
只是时不时隔空施放一道剑意,无声无息地寒意逼近,干扰对面几位法修的施法。
“有条不紊。”
掌门赞道:“比起最开始的时候,现在果然都成熟很多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们的打法很保守,是为了最大限度地保留实力。
在此局之后,还有许多比试,难度节节攀高,不能在一开始便用尽全力。
第一局,卿舟雪她们赢得很是轻松。
许是真因为白师姐平日济世救人,积下的功德很多,第二局直接抽到了轮空。
轮到第二局时,已经淘汰了一半的队伍。
经过前两次选拔后,能走到第三次选拔的队伍本就稀少,林寻真和她们估计了一下,大抵不会超过五局就能将名额定下来。
其后的几场比试,也没有花却太多精力。阮明珠在下场时啧啧惊叹道:“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己这么厉害!我们平日里不是被演武场的武士摁在地上狂揍么?”
“哦。”林师姐慢吞吞地答道:“发现金丹期武士揍不了你以后,我将演武场幻境的难度调到了元婴期。”
“……”
说来也很是正常,白苏是医仙门下的大弟子,寻常的小医修难以望其项背,阮明珠和卿舟雪二人皆是单灵根,还是当年内门招生大比中的一二名,而林寻真水土双修,因着平日里并不懈怠,也是法修之中的佼佼者。
掌门心中有数,在前几局,压根无需担心她们。
近几届弟子水平参差较大,是以根本没什么悬念,只消看最后一局——到底是萧鸿那帮小子赢还是卿舟雪她们能更胜一筹。
萧鸿和陈莲青是他的大弟子和二弟子,前者好似一个街溜子,半点没有大师兄的觉悟,成日带着一帮小弟败坏内门风气,要么是喝酒斗殴,要么是躲哪儿睡大觉。
后者行为还算端正,近几年还算无功无过,只是资质略差一点。
若非萧鸿练剑的水平还可以,掌门早想把这货丢出师门,最近又收拾了他几顿,这才安安分分地准备起问仙大会来。
太初境以剑宗发家,历代掌门都执握两仪剑,以护太初一方安宁,非得是剑修不可。
下任掌门的人选,虽为时过早,但也需要考量。其实他一直在留心自己收的几个徒儿,自各方面见端倪。
可是资质和心性无论如何也不能两全其美,尚且达不到他心目中的标准。
掌门抬眼看向那位背影端正的白衣剑修,她手中的清霜剑在日光之下更显得寒意凛然。
天资卓绝,品行端正。
若论下任掌门之位,他更为属意卿舟雪——
第92章
最后一场比试。
萧鸿与陈莲青,其后还跟着两位剑修兄弟,早已站在演武场上候着来人。几位的衣衫早已不复先前那般整洁,走到最后一场比试,难免这里那里都破了几道口子,沾着暗色血痕,略显得狼狈。
阮明珠曾经在他手底下输过,还被大肆嘲讽一番,故而对这人没什么好脸色,但是心底着实跃跃欲试,想要一雪前耻,不自觉握紧了手中的刀。
林寻真察觉出了她按捺不住的杀气,轻声说:“顾全大局,莫要冲动。”
阮明珠压低眉峰,咬咬牙,“嗯。”
卿舟雪面上还是无甚波澜,对着他们的脸一一看过去。四位都是剑修,平日里在剑阁练习时偶有切磋,她对于他们的水平心底有数。前两位是金灵根,不过陈莲青的单金灵根早年残缺了一块儿,阻碍修行,故而修为上要稍难一些,不过他勤奋刻苦,实力不俗。后两位师弟一个叫易初,一个叫易行,前者是水火双灵根,后者是木土双灵根。
只不过,萧鸿居然拉来四个剑修组队,这一点颇让人意外。
如此单一,这分明是最大的劣势,也不知为何要如此。莫非是有什么后招不成?
她们站定。
诸位长辈都在上头看着,萧鸿倘若再口出狂言,定会被掌门清理门户就地打杀,他略咳几声,收起吊儿郎当的神色,人模狗样地行了个礼数。
“咱这边是守擂的,所以你们先手。”
静默一二秒后,赛事拉开帷幕。
阮明珠几步踏上前,她一脚点上地面,全身跃起,使出了早些年的招数,利用人与刀的重量向下一劈,蓄力满时,以她目前的修为,能轻而易举地破开地面纵深七尺。
这一刀用的气力较重,难免失了些轻便灵敏。萧鸿不会蠢到与她正面交锋,因此便侧身向右躲去,随时准备反刺她一剑——与多年前的情形相似。
灼热的凤凰真火,在她那把薄红色长刀划过的地方留下火焰痕迹。
在动用灵力之时,她的瞳孔因此隐约现出一丝焰色,像是夜幕降临之时,枭鹰睁眼时异常明亮的双瞳。
萧鸿侧身躲过时,阮明珠却远比当年老道,及时收了势,刀锋一偏,紧随着他而劈去,若非他察觉不对立马倒地翻滚,便很可能被滚烫的刀锋融断成两截。
这一偏看着行云流水,可只有真切握在手中,方知晓需要多么大的力气。
她这些年的功夫没白下。
萧鸿在就地翻滚的几遭内,抽了个极为迅捷的空子,剑意划出,阮明珠不舍得放弃这等机会,偏头受了这一击,仍紧追着他不放。只见她肩膀处破开几道口子,忍痛将这一刀扫过去。
萧鸿虽然避开了刀锋,但是后背处被火焰灼伤一片,他滚得险些过了边线,一个鲤鱼打挺起了身,烫得龇牙咧嘴。
“回来!”林寻真见阮明珠仍有穷追之意,但她此刻已经全部冲进了对方的阵型之中,不禁暗自焦急。
陈莲青的剑尖闪着寒光,随时都有可能捅穿她。易初易行两人的长剑,则紧随其上——
“师姐,足部。”卿舟雪凝眉,简短地说了这么一句。林寻真与她的默契较好,如是心领神会,立马自空中撑开蒙蒙一片水雾,笼罩在地面上方略高一点的位置。
寒气顺着水雾蔓延极为迅速,一下子冻住了陈莲青与易初易行的双足。由于施法时间不长,只能困住他们一瞬,也正是在这一瞬,卿舟雪的身法快到几乎只能看见一片白色残影,她将阮明珠自薄冰中拔起,如白鸟投林一般,有惊无险地退回到了安全之地。
“这一看就是和她师尊学的。”
越长老支着下巴看着,“真是奇了怪了。在一个剑修身上还能瞧见云舒尘当年的影子。”
云舒尘放下茶盏,缓缓一笑,“我好像未特地教过她这个。竟被她看会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越长歌一双眼睛在云舒尘身上滚个来回,最终叹了口气,对身旁人说,“她又开始暗暗炫耀徒弟了,真受不了。”
演武场上。
阮明珠的肩膀上还在流血,深可见骨,来自医修的温和灵力流淌过她这一处的骨肉,将那几道剑伤悉数愈合,破口之处生了一层粉色的皮肉。
“短暂时间内若是再动,许是还会裂开。”可是白苏也知道,眼下情形不由得她不动。
陈莲青的目光盯上白苏,沉思一二,低声说,“这位医修师妹在,我们恐怕讨不了什么好处。先着重于她——你没事吧?”
萧鸿抖了抖,“没死就成。喂,两个小易师弟,来个人去把卿舟雪引开,别正面交锋,你们这点三脚猫功力打不过她。”
萧鸿率先踏出一步,这一次他谨慎许多,又去招惹阮明珠,不再躲避。他手中三尺青锋相当灵活,阮明珠手中长刀则势如破竹,正面相抵,一时难以很快分出高下。
引得动阮明珠容易,但能让卿舟雪挪一下似乎甚是艰难。易初刺来一剑,她就面无表情地挡回去。整个人挡在白苏和林寻真前边,不会离去很远。
无论对方怎么挑拨,卿舟雪就是不追击。她身上似乎没有任何武人的血性,淡定得像一滩止水。再加上有林寻真的水雾弥漫四周,她可瞬息凝冰设防。
易行本想跟着来,但瞧见易初这法子不受用,他眼珠转了一圈,想起方才卿舟雪出来救阮明珠的情形,便转过头盯紧了正在对抗的阮师妹与萧师兄。
易行一剑冲她后背刺去,阮明珠察觉不对,一时周身凤凰火环成一个小圈,将后方敌袭逼退了几步。
修为相同之时,过招一瞬也不能松懈。只这一个恍惚,萧鸿瞅准机会,一道锐利的罡风自她心口划去——
一片飞雪自天穹下飘落。
而后是两三片,千万片,将阮明珠笼罩于其中。雪虽柔软,但当其快速移动时,四两拨千斤地散开了那道剑意。
卿舟雪架着剑,双指并拢。虽有林寻真配合,但此术法耗费的时间仍有些长,她还得抽空应对易初不断刺来的几剑,不免有些忙碌。
“小心!”
易初乃是土木双灵根,术法虽远不比剑法好,只能靠近时才能施展,但胜在出奇制胜。他绕过卿舟雪,看似是想直取林寻真而去,但在嘴唇悄然蠕动之时,一根翠绿的藤蔓默无声息地靠近了白苏的脚腕。
白苏也是木灵根,灵根天生的亲和让她对于藤蔓的靠近无甚警惕。
她突然感觉足下被拽住,险些栽倒,那藤蔓极速收紧,向外拽去。好在林寻真反手拽住了她,?两个人同时倒在地上,在地上被拖着滚了一圈。
一层细细的冰霜凝上藤蔓,将其冻僵,白苏一脚踩过去,已经悉数折断,毫无生机。
紧接着她听见长剑没入血肉的窸窣声。
四周围观的弟子骤然发出一声轻呼,卿舟雪施法之时,易初的长剑终于突破重围,一剑刺中了她身后的林寻真。
清霜剑仿佛感知到血腥味,嗡然发出一声剑鸣。
人在倾身送剑之时,全身的弱点也暴露出来。
卿舟雪的手松了一瞬,剑在手中反转了半圈,而后攥得死紧,她瞅准机会,不再犹豫,自易初毫无防备的腹部捅过。
他瞪大眼睛闷哼一声,随即开始发抖。剑身划过之处,都凝结成一片血红色的冰花。
另一边。
阮明珠听到身后的兵荒马乱,一脚踢开易行,再自萧鸿的几道剑意中穿过。
方才愈合的新肉又重新破开,甚至再添上几笔,但她此刻顾不得这些小伤,欲回去救场。
陈莲青不会轻易再放她全身而退,淘汰对面的医修不成,反倒伤了易初,倘若再不能撼动她们分毫,此局危矣。
被卿舟雪刺穿的易初手上一松,剑掉下来,摔得哐当一声响,人也缓缓滑跪下来。
清霜剑往外一拔,血色的冰屑扑簌地掉落。
修士受这些皮外伤不至于送命,但卿舟雪这一剑盈满灵力,刺得极深,伤口偏下,已经影响到了丹田。
一旁做裁决的几位弟子商量一二,还是叫停了本次赛事,吩咐人将他抬了下来,及时送往灵素峰。
“她有事么?”一名弟子又顺道仔细观察林寻真。
白苏正扶着林寻真。
方才易初钻了个空子,本是想刺白苏,那一瞬间林寻真来不及拉着白苏躲避,也来不及施展任何术法,于是以肉身挡住,受了这一剑。
林寻真当然怕疼,但她知道,无论何种境地下,医修自要保全,是重中之重。
这是阮明珠敢孤身一人闯入对面三人阵型中拼杀的底气。
也是卿舟雪安心退守后方的根本。
她胸口的衣料濡湿成一片暗色,还在汩汩淌血,在柔和的木系灵力治愈下,瞬息之间好了许多,只不过脸色尚有些苍白。
“没事。我不下场。”她自窒息的疼痛之中缓了口气,白苏却略有些紧张,“你呼吸时候可有痛感?好像刺到心脉了。”——
云:她怎么就会了呢?百思不得其解。好像就是那么一个不小心,冥冥注定,徒弟就领会了一些精髓。其实本座是不想给年轻人太大压力的,所以不会逼着她学太多。可能徒弟随便看了几眼,已经足矣让她会了罢。
第93章
痛感?
她这般说,是有一点。
但不算严重,林寻真便摇了摇头,重复道,“可以继续。”
白苏见她执意如此,只得闭了嘴,默默为她疗伤。
由于比试被中断,陈莲青围剿阮明珠的想法算是彻底破灭,双方各站回原位,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声气。
当年所见的那帮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现如今进步神速,竟处处都要压人一头,此般感觉,历经起来真是奇妙。
“输给年纪小的师妹,你丢人不?你我当年还指教过人家练剑。”陈莲青斜扫萧鸿一眼,那家伙却耸耸肩,“俗话说得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揍小屁孩要趁早。”
“……”
“莲兄弟,甭管这么多。难得好好打一场。”他再度抽开佩剑,嘀咕道,“你知道的。以前整个宗门里,可鲜少有人和咱痛痛快快打一架。”
方才阮明珠与三人缠斗,凤凰火围绕在身旁护体,一时并未落下风太多。易行的腰间还被她砍了一刀,索性伤口不深。
放眼看去,除陈莲青以外,对面一人下场,三人中有两个挂彩。反观卿舟雪这边,阮明珠轻伤,林寻真兴许伤得重一些,卿舟雪与白苏则几乎毫发未损。
更何况白苏还未下场,有她在,他们面对的就是一群不死不灭,生命力格外强悍的对手。
必须抓紧时间了。
萧鸿与两位师弟却不上前,而是站在一处,手中长剑一出,结成剑阵——
三把灵剑忽然消失不见,自他们身后,逐渐飞转出十几把灵剑的虚影,在黑白阴阳两仪中不断转换。
愈发快速。
卿舟雪是剑修,虽未见过此等招数,但她心下隐约有种不好的直觉。
几人迅速靠拢,林寻真在面前撑开好几道水幕,卿舟雪将其染成重重坚冰,竖于身前。她仍不放心,又用那一式“月盈则亏”唤来一场大雪,萦绕在周身随时做准备。
因为冰的坚寒更易于防御,阮明珠这会儿冻得打了个喷嚏,将周身火焰收敛了一些,免得烤化冰雪。
一把灵剑似乎飞跃而出,很快又有杂乱的影子和铿锵之声,随后她便瞧见冰层上的裂纹,如蜘蛛网一样漫开了些许。
一阵乒乒乓乓之后,蛛纹在各个点皆出现,散播得极为快速。不多时,整个冰层上铺满了裂开的纹理。
卿舟雪试图加固裂痕处,无奈大厦将倾,冰裂还是自顾自地进行着。金灵根的刺透力极强,如今一看,倒非浪得虚名。
挡不住了。
她索性放弃,在冰雪全然破碎的一瞬,漫天飞舞的雪花将几人卷入腹中,几道虚虚的剑意破空划来,纵然被柔软灵活的雪花卸了一大部分的力,还是有几道不可避免地划了进去。
“他们的剑阵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阮明珠只觉四周都陷入一片白茫茫的混乱,时不时脸上还是会疼个几下,一摸,皆是漏进来的剑风割开的口子和流淌的鲜血。
“无人干扰,又怎会轻易结束?”
阮明珠瞪大眼睛,“那我们待在此处,可不是等着慢慢割成肉馅。不行,得出去。”
林寻真轻声说,“他们的剑阵虽说厉害,削铁如泥,不过但凡术法或阵法,需用灵力支撑,灵力始终有限。”
“但方才我们这边灵力用得多,对面几个剑修都是实打实地接刀!他们定是等着这一刻了。如何能耗得过?”阮明珠蹙眉,这时又听白苏说,“卿师妹的脸色好苍白。”
卿舟雪本是个剑修,但今日情况有异,她不断地使用了大型术法——也就是悟出来所用防身那一招。约莫有三次了。方才还凝结成相当厚实的一层坚冰,虽有林寻真助益,还是难免损耗。
丹田之内,灵力将要枯竭。此中感觉很是微妙。仿佛腹内总是揣着一种灼烧感,但是仔细感觉起来,只是无尽的空虚。
类似的感受在当年内门大比上也出现过,彼时她修为更低,结过几次冰以后便有如此感觉。
的确不能再拖了。林寻真蹙眉沉思,而后慢慢闭上眼,“剑修本不善于打得远,但此距离,于我而言,却是优势。”
一缕水流悄无声息地从雪花中钻出,如游蛇一般灵巧。
催动丹田之内的灵力时,林寻真又感觉胸口一阵疼痛。她忍了下来,她站在后方,受伤的机会实则要小一些。医修的灵力并非生生不息,能省着点用就省着点用罢。
更何况,内伤在这种恶劣条件下,也无法很快治好。
易行瞅见那一片白茫茫大雪之中,有一处都见了红。就像红梅开在雪地之中一般凄艳。
“奏效了。”他得意道,“到底还是没能防住吧——唔!”
一根水线在无声无息中盘紧了他的颈脖,易行手中的剑险些松掉,剑阵也被扰乱片刻,好在萧鸿眼疾手快地接了过来,继续维持着剑阵的平衡。
易行的单手卡着脖子,水线很快凝为冰霜,还在渐渐收紧,呼吸的余地被放肆碾压着。
一道土垒自两方中间拔地而起,宛若一座低矮的山岳。天空之上,一抹红影袭来,自那土垒顶上轻点一下,周身烈焰似火凤的羽毛,收拢俯冲下来。
这是干什么?
易行还未反应过来,脚下一片地火炎炎,颈部间的窒息化作雪水淌下,但同时,烫得几乎要跳起来。
土垒后侧,卿舟雪已经停了雪花绕身,盘腿坐了下来,双目闭着,似乎在打坐调息。
剑阵因为扰动,而逐渐势微,此刻凌厉的剑风已经逐渐慢下来。
阮明珠的脸上一直在淌血,瞧着有些骇人。不过她打起架来并不在意哪哪儿少了块肉,向来如此。她一人对上三人,哪怕处于下风,也是一副不要命的打法,让陈莲青他们颇有些发怵。
萧鸿眼尖地瞥见卿舟雪在打坐,一想,这说明她已经耗到强弩之末了。若再任人东山再起……不行,那可是一点赢面都没有。
阮明珠这丫头为何突然来此,她定不至于自大到仅仅靠一人就能把三个全干掉。仔细想想,兴许就是在为卿舟雪的恢复拖时间!
他躲开阮明珠的一刀,就要跃过土垒,果不其然,阮明珠反身便来追他。
“临阵脱逃,算什么英雄?”阮明珠嘲笑一声,是想激他,但萧鸿完全不要脸,啧道:“是狗熊,小的是狗熊。”
眼见他似乎看穿了些什么,阮明珠有点着急,一刀砍上他的后背,没想到萧鸿直接不躲,挨了这一击,咬紧牙关,手中的长剑直取卿舟雪喉咙而去。
完了。
萧鸿已经像一道离弦的箭,朝卿舟雪那边刺去,阮明珠身后还纠缠着易行和陈莲青,一时没有拦住。
她咬着嘴唇,方才林师姐在释放一道土垒,吩咐好一切,掩作最后屏障时,人已经陷入昏迷。
此刻是白苏将她扶着,暗地里运功疗伤,因为隔得远,别人一时半会看不太出来。
但实则上,倘若卿舟雪出事,后方就只剩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医修。
阮明珠心中焦急,其实她的灵力也损耗过半,但仍提起平时最快之速度,刀身比人更快,一斩截去萧鸿。
萧鸿不与她打,偏身一滚,越过长刀,阮明珠不依不挠,易行的剑似乎穿透了她半边肩膀,陈莲青那边似乎也刺了几剑,凌厉的剑风又割破好几道长口。
她来不及管,半边身子都是麻的,若非一口气吊着,定会倒下。
钟长老叹了一声,虽说平日嫌弃这个小姑娘最闹腾生事,但毕竟是他相处多年的徒弟。他看了一眼血染半边身子的阮明珠,便投向别处,不忍再看。
“这丫头就不觉得疼么。”越长老微蹙眉梢,抬手去拿一旁的茶杯,“你家徒儿在干什么?为什么不给她治?怪可怜的。”
“她年纪尚轻,修为不够,阮明珠离得远了些。”
柳寻芹的手相当规矩地摁在座椅的扶手上,骤然感觉到一抹温热,她垂眸看去,一只纤纤玉手搭上了她的手背。
越长歌聚精会神地看着演武场,结果摸索了半天并未摸到茶杯,突然觉得这触感摸着不太对劲,柔韧细腻,骨节分明,温温凉凉。
她凤眸一眨,错愕地扭头,对上了柳长老无甚表情的脸。
“你非礼啊!”结果她先叫了起来。
柳寻芹冷淡地瞪着她。
越长歌一把将手抽回来,来回疼惜地抚摸,泫然欲泣,“你是不是故意把手放在茶杯的位置?现下本座的手不清白了,都是你玷污了它。”
“肃静。”
掌门眉峰一蹙。
云舒尘则瞥了她俩一眼,慵慵懒懒,换了个姿势靠着。
世风日下——
第94章
阮明珠身边的火焰再度爆燃一瞬,陈莲青与易行被热浪席卷,不禁慢了一步。
这一个空隙,她咳了口血,刀锋向前一掷,烫着了萧鸿的大腿,他人一个激灵,忍不住骂了一声,就此在地上滚了一遭。那对着卿舟雪来的那一剑,并未刺中。
来不及犹豫了,他再度拿起剑,横竖现在也管不了自己是断腿还是断胳膊, 第二剑席卷着烈烈罡风,向卿舟雪鼻尖刺出。
阮明珠也没辙了,她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一剑。只能祈求奇迹发生,卿舟雪恰好运功一周天,将枯竭的灵力补充些许。
两寸,一寸。
一缕发丝被整整齐齐地切断。
一直闭目调息,坐得宛若一座观音像的卿舟雪却骤然睁开眼——就在剑尖快要刺中她之前。
萧鸿对上那双眼睛,她的瞳色已经不再是一片乌黑,冰霜繁复而优美的纹理,自那双瞳孔中可以清晰地瞧见,生长,蔓延,然后亮了一瞬,恍若无情无欲的神明。
对上这双毫无任何情感的眼睛,萧鸿突然感觉一阵寒意逼人,瘆得慌。
清霜剑如一道白虹,倏然飞来,撞偏了他的第二剑,一阵寒气有如实质,腾地爆发,将萧鸿震开好几丈远。
卿舟雪起身,乌发飞在脑后。她眼中冰蓝更甚,缓步朝对面几人走来,左手作握状,敛尽光华,一把虚无实形的剑出现在她手中。
还是慢了一步,错过了最佳时机,没来得及——
萧鸿心中暗恨,一拍大腿。
阮明珠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过望,却隐约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她周身的火焰悉数熄灭,空气似乎冰到了极致,冷得钻心。
卿舟雪手中之刃,寒气弥漫,她缓缓举起来,剑尖对准敌方。
此刻萧鸿和陈莲青,还有易行一动不动。
并非是不想动,而是下半身都被冰霜紧紧缠束,僵得挪不了一寸。
为什么……
忽然会这么强?
萧鸿百思不得其解,打个坐回复些许灵力,也不至于如此恐怖。
而一旁的高台上,掌门面色不对,他看着卿舟雪头顶上隐约凝结的乌云,黑压压一片聚拢来,不禁心里一紧,“……这不会是?”
“她要破境了。”
云舒尘蹙着眉梢,暗道不好。
看她还举着剑,毫无知觉的模样,俨然已经是被暴走的灵力冲昏了头脑。
她的肌肤上也结了一层薄霜,层层烟雾缭绕在她周身,随着一步步走过来而弥散。
阮明珠莫名感觉到了一丝心慌,她总觉得卿舟雪这一剑下来是会死人的。
“停。”
掌门当即宣布比赛中止,又一声令下,让在场观看的所有弟子全部撤离,离得越远越好。
演武场上,顿时一片兵荒马乱。
钟长老瞬息之间,来到演武场上,感觉到了一阵剧烈的灵力波动,他先是喊了几声卿舟雪的名字,但卿师侄全然不为所动,像是失了意识,仍一步步逼近。
他只得将萧鸿和陈莲青等人自冰层中拔了出来,用了个传送阵迅速将人送走。
阮明珠愣道,“这……这是什么意思?”
钟长老斥道,“少废话,你也带着你其它几个师姐快走!”
阮明珠捂着肩膀的伤,此刻才晓得疼,她一瘸一拐地站起身,拉着白苏就走,白苏回头看了卿舟雪一眼,见几位长老都已经下场,这才放心,她揽着昏迷的林寻真,几人迅速撤离,坐上灵剑,消失在演武场的尽头。
今日本是内门比试,弟子不算很多,如今纷纷领了师命,回峰避难。很快,演武场上不再有别人,只有六位长辈,和执剑而立的卿舟雪。
那枚跨境所用的丹药何在?
卿舟雪今日比试,不便于戴首饰,玉镯并没有带出来,云舒尘猜想她当是放在了纳戒之中。
她以一束水流勾着那枚纳戒,刚刚脱离卿舟雪的手指——
卿舟雪眼中的冷光骤然亮起,这是浑身的灵力充盈至于极致的先兆。
她手中那把虚剑,对着空气,毫不犹豫地斩落,劈天开地。
云舒尘早有防备,身影化作点点星芒,瞬息之间,出现在她身后。
随着卿舟雪那一剑刺出,自她足下起,一寸一寸的冰霜葳蕤绽放,封冻了整个演武场。
云舒尘当机立断一掌拍上她的肩头,手腕上很快凝结了一圈的冰霜。
她缓缓阖上眼睛,以悬崖勒马之势,压制着卿舟雪周身混乱的灵力。倘若卿舟雪的丹田是一片海洋,此时此刻无异于惊涛骇浪。
没有一处安宁,没有一处稳定,悉数置身于风雨飘摇之中。
卿舟雪在混沌之时,忽觉一抹熟悉的气息流淌至于全身,温和却强势,将她体内乱窜的灵力摆弄得服服帖帖。
只是强行止住这种势头,还是让卿舟雪喉咙一紧,一嘴血自口中喷了出来。
这一口血吐出,她的眼神终于清明些许,浑身的力气也如抽丝般卸去,手中的剑气终是消散了。
紧接着似乎有人掰开她的嘴,强行塞了一粒丹药下去,入口即溶,丹药生效很快,体内的灵力在此一瞬彻底安歇。
风浪止息。
掌门面色凝重,“上次观这孩子跨金丹的雷劫,便已经不亚于九重雷劫的威力。她此般跨元婴,这该是什么场面。”
云舒尘抱着半昏迷的卿舟雪,抬头向天望了一眼,只见第一道雷劫迟迟不肯下来,但四周的乌云重重叠叠,如厚涂的墨色,压得很低,仿佛随手一触,天穹便要垮落。
暗得不见一点光。
另几位长老皆被撼住,他们修行多年,的确从未见过如此大阵仗的雷劫。连渡劫飞升都远远不至于如此——
更像是盘古劈开天地,女娲创世的一瞬那般悲壮苍凉,浩瀚磅礴。
“这恐怕是天道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云舒尘轻声说了一句旁人不明所以的话。
她仰着头看向天空中慢慢撕裂的一道缝隙,又想起她徒儿随着修为节节高升的复原能力。
卿舟雪跨过元婴,修为大涨,此后纵是天道,大概再也奈何不了她。
此后不在六界,不受束缚。
她的指尖滑上卿舟雪凝着一层汗水的脸,目光带着怜惜,在心底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也正是因为如此,这场雷劫可能不同于其它修士渡劫。
这并非磨练与考核。
这是扼杀,是夺命——才会如此来势汹汹。
云舒尘知道,她今日必得与天道争一线生机。
在黑暗之中,一层阵法布下,是按照护山大阵那样精妙而周正的摆法。
阵法四周,微光如烛火,忽明忽暗地亮起。
周长老见状一愣,“师姐,渡劫是个人的修行,你若执意为她挡灾,会遭天谴的,也不利于弟子今后的进益。”
掌门却说,“云舒尘一人并无成算,恐怕需要你我携手。”
“雷劫之事向来不该干预。这是为何?”
“本次情况较为特殊,单靠这孩子一个人,”掌门闭上眼,他知道的比别人多一些,心中有几分估量,“她是十死无生。”
“既然如此,卿舟雪乃太初境门人,身为太初境长老,救人一命自然无可推脱。”钟长老没什么犹豫,上前一步,抬手之间,灵力涌出,将阵法加固一层。
周长老叹息一声,将手放了上去,“天妒英才,自不能袖手旁观。”
越长歌抽出腰间横笛,一声清越悠扬的笛声在黑暗中响起,莫名显得有几分寂寥空灵,随着笛声渐渐高昂,阵法之上又形成另一种结界。
她侧眸看向柳寻芹,忽然又停了笛子,“你便不要去了。这天谴下来纵是渡劫老祖也得躺一段时日,太初境总要能有个主事的。”
柳寻芹蹙了眉,掌门亦道,“她说的没错,到时候兴许还要仰仗灵素峰。”
柳寻芹垂眸站在原地,不再多言。
太初境五位长老各站于阵法的五个方位,卿舟雪则半躺在其中。在云舒尘松开她时,她似乎恢复了点意识,睁开眼睛,正巧看见天空中那只巨眼狰狞地裂开。
第一道雷劫降下来时,卿舟雪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天地之间亮如白昼,大地传来轰隆声。
笼罩在她上方的结界亮了一瞬,产生几道裂纹。她的意识没有清醒多久,眼前一道白光闪过,而后又陷入昏迷。
第二道雷劫。
上层结界全然破碎,越长歌咳出一口血,笛声断断续续,再连不起来。
第三道雷劫如猎豹一般,急窜而下,劈到了阵法上,此乃云舒尘之所系,若被破开,她也会遭到严重的反噬。
纵然有其他几位大乘期相助,也只能让这一层防守阵法变得坚固些许。阵法破碎造成的反噬,到头来还是结阵之人以一己之力抗下。
第四道。
云舒尘双手结印,一动不动,她的心口跳得极快,喉头发甜,随时都可能吐出一口热血。
她阖上双眸,唇边却若有若无地勾起一丝笑意,静静等待下一道的到来。
天命?虚妄。
她不止为卿舟雪,她生来偏喜欢逆天而行。
第四道天雷斩下来时,天地间已经不能用白昼来形容。而是在近乎湮灭的雷光之中,将整个九州融为一道白色的闪电。
阵法在电光中也亮了一瞬,震耳欲聋的声音过后,破碎开一个小角。
云舒尘气血翻涌,心口剧痛了一瞬,结印的姿势仍然未变,唇角缓缓流下一道红痕。
嘀嗒一声,落在地面,染红深色的泥土。
正当此时,她妙目一睁,抬眼望天,眸中的冷嘲却愈发明显。
第95章
天穹之上,乌云的裂隙被撕扯得愈发狰狞。墨染的云层颜色趋于妖异,黑到极致时,呈现一种瑰丽的深紫色。
那如巨眼一样的漩涡正在扭转,开合。在旷古未有的震耳雷鸣之中,几位长老凝神闭目,阵法之上,涌动的灵力正将那破碎的一角仔细修补,与下一道天雷争分夺秒。
越长歌横着笛子的手在微微发颤。她感觉劈过两道雷后,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快碎了一半。
微明的法芒在她身上亮起,她慢慢回过头,却发现柳寻芹正站在她身后。柳寻芹对人躯的熟悉令人咋舌,来自于医仙的灵力精准而利落地缝补着伤口中的每一道裂痕。
柳寻芹好像在看她,又好像没有看。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在场上一扫,又将云舒尘笼罩入白色的灵力之中。
她——
云舒尘虽是站着,风姿从容。柳寻芹却能感觉她每一口呼吸都夹着血腥味,洁白的灵力循着血腥探去,她见惯了多年病患,也从未见过五脏六腑破损成这样的,远比越长歌严重。
她的丹田已经紊乱,几乎是用一部分灵力镇压才能勉强运转。体内的寒毒和服用丹药的情毒也不再平衡,而是处于一种岌岌可危的摇摆之中。
这样下去会出大事,但此刻阵法不能轻易停止。
柳寻芹内视了一番越长歌与云舒尘的伤势,她们的修为尚且被劈到如此境地,那么这阵法一撤,尚在金丹期跨元婴的人恐怕立马会灰飞烟灭。
只是那孩子体质特殊,也不知是否能扛得过。
事已至此,柳寻芹闭上双眼,以灵力为针与丝线,尽量将她周身关要几处都弥补妥帖。
第五道天雷力均万顷,如猛虎下山,劈下来时,阵法又发出铿锵一声响。
先前被愈合的一角,重新开裂。
躺在地上的卿舟雪动了动,在此次雷声过后,意识再度回拢,她感觉地面之下似乎蛰伏着什么,一直在隐约抖动。
抬起眼皮,一滩血已经结为暗色,凝固在她身前不远处。她慢慢抬起眼睫向上望去,心底骤然一惊,而后坠入无边的冷意。
师尊闭着眼,眉梢微蹙,唇角的血一直在流,一滴一滴顺着下颔掉落,砸在地面。
女人姣好的眉目与脸庞沾着点点血腥,宛若淌下血泪的玉观音像。
卿舟雪隐约能感觉到不止她一人,其余几位长老也在附近。但她在雷霆的威压之下,仅仅能睁个眼,连翻个身都相当勉强。
第六道电光如银蛇一样划破天际,卿舟雪的双眼一时目不能视,待到终于再次看清时,师尊突然又喷出一口血,浑身疼得发抖。
云舒尘终于站不住了,她摸索着盘腿坐了下来,眉梢紧蹙,脸色苍白,似是隐忍着极大的痛楚。但施法的手势却寸步不让,看起来似乎要与天斗争到底。
师尊……
不要降雷。
卿舟雪的手陷入地面,朝她的方向爬过一寸。没过一会儿,又缓缓挪过一寸。终于蹭到阵法边界时,却发觉她根本出不去,也碰不到她半分。
云舒尘闭着眼,至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
第七道天雷正在蓄势待发。
别劈。
不要劈了。
求求你……不要伤她。
卿舟雪揭力抬起眼,看向天穹,她不知道苍天能否听得见,近乎恳求地,用虚弱的气音低喃,一遍又一遍。倘若非要这一条天煞孤星命,拿去就是,何苦要波及她身旁所有之人。
天空上的那片乌云凝滞一瞬,卿舟雪以为瞧见了微茫的希望。
而后雷劫却更为猛烈地降了下来。
这一道,天昏地暗,四周雷鸣不绝于耳,偌大的天穹之上,又断层裂开了许多缝隙,但一缕天光都射不进来。
卿舟雪伏在地上,她现在看不清师尊,但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上的阵法碎了一半。似乎是越师叔在黑暗中凄然喊了一声,“云舒尘!”
卿舟雪一动不动。
她听着这声呼唤,心中本该是一片空茫,但这重雷劫仿佛直接劈到了她的心上,裂开了一个口子。
自裂口中,率先流出来的是悲痛。
她头一次感觉心脏紧得发疼,鼻尖发酸,无所适从的感觉让她的身躯在不停地颤抖——
一行清泪从眼角,缓缓淌了下来。
而后越积越多,糊了满脸。
她艰难地抬起手,沾去这些泪,相当陌生地看着。
而后,流出来的是愤怒。
以前兴许也恼过,但从未如撕破迷雾一样,体味过如此鲜明而猛烈的怒火。
愤怒让她的身躯颤抖得愈发厉害,她体会着如此强烈的情绪,这种冲动似乎可以充作人躯的骨血,她顶着万重雷劫的威压,以金丹后期的孱弱之躯,居然就此慢慢站了起来,哪怕每一寸骨骼都被碾压,她仍在天雷底下,缓慢舒展着身躯,逐渐高昂起头颅。
最后一种缺失的情绪,名为憎恨。
她以前从不懂恨,儿时旁人对她或避而远之,或欺她辱她,她心中不记挂,无执妄。余后遇到一些不公,也并未放在心上。
如果说一时血热让她站起来,而此刻钻心的恨意却让她彻底冷静下来。
她在此刻终于了悟到何为除之而后快。
对于天道。
它为何如此忌惮自己?
非要置于死地?是不是表明自己足矣威胁到它?
如果斩杀天道是让它不再降下雷劫,不再危及师尊性命的最后一种方式——
或是自己死在雷劫下,云舒尘与诸位长老,也不必为她再扛这命劫。
哪怕孤注一掷,她也会毫不犹豫地举起自己的剑。
掌门在阵法外骤然睁开眼,先是一愣,而后大喝一声,“卿舟雪!你要做什么?”
卿舟雪置若罔闻,而是抬头望着天,悲痛,恼怒,恨意交织,她如初破茧的蝴蝶,刚展开的翅膀尚青嫩柔弱,在罡风猛吹之下,双翼逐渐变得坚韧有力,直至稳稳立起。
九重雷劫的威压也再不能让她跪下。
卿舟雪的双眸阖上,再度睁开时,又呈现出一片无情无欲的冰霜色。
她艰难地,一寸一寸地抬起右手,在心底呼唤。
北方掠过千重山的寒风——
岭上积压数百丈的皑雪——
冻湖之中万年不化的坚冰——
天地万物轮转有常,以听法召,助她以凡人之躯,向苍天斩一剑!
卿舟雪四周的空气趋于凝滞,降到冰点,连风都不再吹得动。兴许是心中的念想太过强烈,兴许是方圆几千里也就这一个冰灵根,此次术法异常强大,皑皑风雪仿佛席卷着整个冬意的凛然,环绕在她周围,又浓缩于她微微发抖的掌心。
那把寒气缭绕,光华初现的剑,重新被她握在手中。
卿舟雪没有贸然出击,她在等待天雷降下来。雷劫的威压让她胸口闷疼,她攥紧了那把剑。
掌门和诸位长老忽觉不对,凡是带在身旁的佩剑,皆开始嗡鸣抖动,似乎非常想破鞘而出。
乌云在天顶盘旋,似乎在谨慎地打量着面前这个对手。
这一次的雷劫拖的时间格外长,似乎在蓄力。
但最终是劈了下来。
电光响彻之时,阵法没能抵挡住雷劫的拼命一击,应声全碎。诸位长老都被余震击中,纷纷吐血,往后退了好几步。
也正是借着这股反弹的震动,卿舟雪脚踏着阵法的碎片,一剑直指天穹。
第九道大劫,也是最后一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落了下来。
雷声轰鸣,天地骤然失色,电光照亮了那一跃而起的白色身姿。
此刻阵法已经无用,底下的长老纷纷撤开手势,抬头看着她。峰上的弟子也不禁抬头看向深紫的天边。修士面对雷劫或躲或避,也有从容者咬牙硬抗,但从未有人能在雷霆威压下抬起头,且有胆量剑指苍穹。他们目不转睛地盯住了那片雪白。
那个将来兴许成为传说的身影。
卿舟雪这一剑,寒气弥漫,携卷漫天大雪,毫不犹豫地刺入低压乌云的那颗“巨眼”,她的身后紧随而上的有各式各样的佩剑,似乎都已经倾鞘出动,三千灵剑如星虹一样围绕在她身后。
掌门和长老在底下似乎在唤着什么,但卿舟雪已经听不见了,耳边全是雷声的怒吼和呜咽。
她也看不见什么了。眼前只有一片茫茫的白。
但当她那一剑刺出时,天空在颤抖,巨眼骤然睁大,而后又迅速缩小。
她身后悬浮的灵剑一根一根没入天眼。雷鸣之声先是扩大,而后逐渐平息。
卿舟雪闻到了一股焦烂的味道,还有自己身上淌下的血腥。但此时她浑身都疼得几乎麻木,仅仅靠着一口意气,将那把至寒之剑捅到底——
再一次被雷劫击中时,她的神思逐渐远去,感觉这好像一场梦。
若真是梦就好了。
*
梦中昏昏沉沉,她念起了许多往事。儿时住过的四方院墙,一隅天空,爹的身影。洞府,水潭,紫衣的美貌女人,然后是太初境四季分明的风景,鹤衣峰上的飞鸟与云,温柔多情的晚霞,冬日纷飞的大雪。
卿舟雪走马观花地领略了一遍,她颇有些遗憾地想,自己可能是死了。
她若是死了也好,师尊和其他长老不用再撑着那阵法。大家都平平安安的。
师尊她……会难过么?
再难过的事,过上几年,过上几百年,应该也变得不难过了。
这样也很好。
卿舟雪以为有了那红绳,便能伴她长久,没成想到头来,还是算岔了一遭。不免心中轻叹,人事无常。
她觉得云舒尘若是再收徒,也一定要仔细算过八字,千万莫要再收自己这种,劈了她的峰还要她命的天煞孤星。
思绪飘到此处,又添几分淡然。
罢了。反正她也已经死了,再怎么想诈尸起来告诫一下师尊,也没有半点门路。
不如安心地死着。
“师妹?师妹?”
有人在摁她的肩膀,似乎是白苏。
“她的手动了!”好像传来阮明珠紧张的声音,“卿舟雪,你快睁开眼,别吓唬人。”
卿舟雪忽觉不对,她慢慢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灵素峰相当熟悉的装潢。
而后是白苏和阮明珠的脸,两个一见她醒,皆欣喜若狂。白苏松了口气,“师尊说你若是醒来,此关算是过了,不会再有什么性命之忧。”
卿舟雪动了动手指头,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包裹着一层白布。她坐起身,几下扯开,白苏刚想制止,却发现在昨晚还是血肉淋漓的肌肤,今天已经愈合得光滑如初,只有几处仍留有浅淡的疤痕。
白苏愣在原地。
卿舟雪哑着声音,伏在床边咳了几声,又抬起头来,“我……我师尊呢?”
第96章
“我师尊她怎么了?”
卿舟雪看向白苏,白苏一时斟酌着字句,不料却被她误会。她心中骤然想起一个极坏的打算,再顾不得如何体面了,撞开两人,衣衫不整,鞋也未穿,就此跑了出去。
阮明珠一时都没拉得住她,只得遥遥喊道,“你师尊没事!在柳长老那里啊——”
柳师叔,柳师叔又在哪里?
卿舟雪心头没由来的慌,似是悬了两个摇摇欲坠即将倾盆的水桶,一步一晃悠哐当。
她非要亲眼看见云舒尘才好。
柳寻芹刚从房内出来,便瞧见一姑娘披头散发,如鬼魂一般四处寻觅着,她身上的白衣穿了一半,另一半飘着的是沾血的纱布,往下一瞧,脚踝还是光着的。
“卿舟雪?过来。”
柳寻芹略有不满,那两个小的到底是怎么照顾人的?居然大咧咧放她一个病患跑出来。
卿舟雪见了柳寻芹,仿佛揪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几步便来至眼前,但俨然也不是冲着她,而直取她所在的房内。
柳寻芹偏开身子,放她进去。倘若再拦着,她总觉得这丫头便会自己先把自己吓死。
卿舟雪终于瞧见了床上安稳睡着的人,她颤着手去摸她的脉搏,又探了探鼻息。最后感觉到了微弱但是相当安稳的脉动与呼吸,她这才轻轻喘了口气,将脸颊贴上她的手背。“师叔,她……她怎么样了?”
“昨日是最凶险的一日,已经熬过去了。她性命无忧,你不用太担心。”
卿舟雪听得此言,心流中堆起的一层层浪,这才忽地泄去。浑身的力气也如抽丝,细微地飘走。
“只是。”柳寻芹顿了顿,察觉到师侄骤然紧张的眼神,“她此次内伤颇重,早先的旧疾一直未痊愈。如是又开始复发,这一番折腾下来,难免有伤根本,你要仔细照顾。”
“……好。”
柳寻芹交代了几句,便走了出去,准备前往主峰。
窗外的曦光刺目,她没由来地也觉得一阵眩晕,不禁扶了扶门框。
卿舟雪昏迷这几日,钟长老,周长老,还有越长老皆已经闭关修养,太初境人心惶惶,上下一片死寂。掌门尚准备与她交接一些事务,不过多时也要闭关。
柳寻芹作为唯一未被天谴波及的长老,不得不在此刻接手统领太初境的重任。又加上云舒尘重伤,病情总是来回反复,时好时坏,她需得时刻打起精神,撑过整整三日后,也不免觉得疲惫。
她踏过春秋殿,掌门正在打坐调息。闻见人来,灵力的运转缓缓慢了下来,乃至最终平息。
“云师妹她醒了吗?”
“还未。”柳寻芹说,“卿舟雪在全盛状态下只扛了一道,体质特殊,也足矣昏迷三日。云舒尘她扛了八道雷劫,情形不容乐观,要醒来恐怕得再需多日。”
“她没有性命之忧就好。”掌门也咳了几声,三日之间,似是苍老了许多。
“那孩子果真不是常人。才金丹后期,居然能……”柳寻芹顿住,“总觉得有些不真实。”
“大乘修士,倘若可以,一举击穿雷劫不至于如卿舟雪这般艰难。”掌门道,“只是可惜,并不可以。”
“相比于她,我们都是法则之内的存在,再怎么心有不甘,再如何力大无穷,也无法向天道举刃,所有的进攻都不会有效用,只能在九重雷劫之下等待宣判。”
“罢了。”柳寻芹叹了口气,“横竖她现在也已经不是金丹后期了。”
“她此次渡劫凶险,元婴结得可顺利?”
“不是。金丹已碎,元婴未成。”
掌门顿时愣住,他将这个几个字念了几遍,又沉默半晌,“世事无常,索性命大,留得青山在就好。”
*
卿舟雪待在云舒尘身旁,守了她几天几夜,但是师尊一点清醒的迹象也无。
她用手帕沾着一点水,染湿她的唇。
云舒尘睡容不甚安稳,似乎是在梦着什么。如是能梦着点什么也好,至少不像白日那般了无生气地躺在此处,如此安静的师尊总是让卿舟雪心神不宁,唯恐她就此抛下她离去。
第五日时。
卿舟雪正半阖着眼睛,靠在她床边,一只手握着云舒尘的手。她忽然感觉自己手中的力道有所紧缩,猛然抬眼看去,却再次落入失望。
师尊并未清醒。
但她眼角缓缓滑下来泪水,自此一行连着一行,如串了线的珠子,从未断过。
这是梦到了什么?
卿舟雪想,约莫又是一些她不知晓的陈年往事。
卿舟雪自打学会哭出来以后,才知道这种感觉很是难受。鼻尖心口哪哪都是酸的,而眼眶则是一片焦灼的滚热。
她擦去云舒尘的眼泪,结果却越擦越多。
第八日的曙光微明,天朗气清。卿舟雪向外望去,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初春。
白雪之下,绿意将生。
百姓都说春日复苏。卿舟雪心中揪起这个盼头,眼巴巴地等着。直到外面的藤萝都长得快要伸进屋内时,云舒尘再次动弹了一下。
她的眼睫骤然下压,而后轻轻抬起,一只手在身下摸了摸,又很快被人握住。
“……师尊?”
卿舟雪一下子坐直了,她心里的石头这才算重重落了下来。
那双眼睛终于睁开,还带着几分初醒的倦意。没怎么挪动,也无甚神采,卿舟雪突然感觉不对,伸出手在云舒尘面前晃了晃。
云舒尘感觉面前有一阵微风,她偏头向四周看去,声音还有些许干涩,“什么……时辰了?好黑,你去点个灯。”
卿舟雪举着手,呆呆愣在原地。她看向屋内一片春光明媚,分明是白日,怎么可能还需要点灯。
她的手松下来,又握上了云舒尘的手。云舒尘此刻才觉得不对劲,就算是晚上,也不会黑到什么也看不清。她自卿舟雪的手中挣出来,碰了碰自己的眼睛。
“是我看不见了么。”
一片黑暗之中,云舒尘感觉自己的肩膀上有些许温热滴落,很快转为一片湿凉,被那人察觉,又有点手忙脚乱地试图擦去。
“卿儿?”她心里想,该不会是哭鼻子了罢。但是她始终不敢确定,毕竟卿舟雪从未掉过眼泪。她只好用手去摸了摸她的脸,待到碰到一片咸湿的眼泪时,云舒尘一时恍惚。
她竟学会哭了。
如此,到底在心中存了些憾事。也不知眼泪汪汪的徒儿是什么模样,尤其是顶着一张仙子般的脸,眼泪糊去一半,想想倒是颇为得趣。
“白日里,柳师叔都不在灵素峰。她在主峰,甚是忙碌。”
卿舟雪吸了口气,似乎在努力平复,“……傍晚她回来,我再去请她给师尊瞧瞧眼睛。”
“嗯。”
云舒尘并非很担心此事,按理来言,约莫是天谴降下的惩罚,一般过个几月便能好转。
于是她又问,“你还好么,境界可稳固了?”
云舒尘发觉徒儿没吭声,不由得捏了捏她的掌心。卿舟雪顿了顿,“师尊,我没结成元婴。”
云舒尘一愣,片刻后嗯了一声。
“罢了,那你只能再冲一次关。其实修士渡劫失败的先例还挺多的。”
她在握住卿舟雪的手腕时,分出一缕微弱的灵力探入,本是想看看她的金丹如何了,却不想什么也没看见。
“金丹,”卿舟雪轻声说,“也碎掉了,没有了。”
……什么?
为何会如此?
那一日哪里出了岔子?
云舒尘蹙眉,一时思虑万千,兴许是大病初醒禁不得如此多想,她想着想着胸口愈发沉闷,偏着身子,咳了口什么出来,闻着一股血腥味。
“师尊。”徒儿的声音又开始发颤,“你这是哪里不适了?”
云舒尘躺回去,闭上眼睛,“先前胸口就堵得慌,现在咳出来好多了。你无需紧张成这样。”
她感觉徒儿站起身来,几声脚步轻响,远去了一会儿,没过多久又回来。床头上响起瓷碗和木柜轻轻相碰的声响。
清苦浓郁的药香弥散开来。
“柳师叔说,你醒了要喝这个。”她似乎还在收拾地下那滩血,又是窸窸窣窣一阵,这才坐定,“师尊莫要多想了。我才二十三岁,便是从头再来也没什么的。”
云舒尘大概晓得自己目前身体孱弱,亦禁不得多思,于是将冗杂思绪都暂且搁下。
事已至此,她想也无甚作用。
卿舟雪摸了一下碗沿,已经是不滚不烫的温热。她小心翼翼地将云舒尘扶起来,用勺子喂了几口,师尊的眉梢蹙得很紧,似乎被苦得说不出话来。
她往她口中及时送了块冰糖,女人的神色这才松活许多。云舒尘柔弱无骨地靠在她怀中,还是低声说,“苦。”
“可是蜜饯吃完了。灵素峰好似没有制备这等小食……我问了白苏师姐,她只找得到冰糖。”
云舒尘半阖上眼,冷哼一声,“你去问了人,她们岂不是都知为师吃药怕苦了。”
卿舟雪万万未想到,还能在此等层面上不慎堕了师尊的威严。她一时愣住,“我下次说,是我需喝药就好。”
下一口药送入口中,云舒尘却并未咽下,她以手触着卿舟雪的嘴,然后和着药含住她的唇。
卿舟雪只觉那口药被她灌了进来,一时苦得头皮发麻,云舒尘不善罢甘休,一直迫着她咽下去才松口。
听得卿儿苦得倒吸冷气,云舒尘闭上眼,又亲了她一下才罢。如是她终于耗光了留存不多的力气,转身继续靠在她身上,慵懒地阖上眼睛。
“苦么?”
“……苦。”
“不许吃糖。”
卿舟雪才刚刚拿起一块,闻言,只好把手里的冰糖放回罐中。
第97章
傍晚时,柳寻芹回了峰。
她跟着卿舟雪再去探查了一下云舒尘的情况。亦如云舒尘所想,失明一事半是因为天谴,半是因为她灵力亏空太厉害,兴许还得持续一段时日才能恢复。
比起这点小疾,云舒尘显然更为她的徒弟头疼。虽然保住了她的性命,但金丹碎了,元婴也没有,还不知她要怎么办。
“的确是闻所未闻。”柳寻芹亦是一脸疑惑,“如若是冲关失败,她入不了元婴,也应该跌到金丹境,而不至于什么都没有。”
“兴许是你那日劈下第九道雷劫,受伤过于严重所致。”
云舒尘循着声响,抬头蹙眉,“她劈什么雷劫?”
那一日,第七道雷劫阵法碎了一半时,云舒尘几乎已经无甚意识,自然没有看清卿舟雪的壮举。
卿舟雪沉默不语,柳寻芹瞥了她一眼,“你自己与你师尊交代,我就不多言了。”
柳师叔没有久留,翩然离去,她现下不止掌管药峰,杂七杂八的事情一堆。
只留下师徒二人,此刻静到掉根针也当如震雷。
过了良久,云舒尘淡声开口,“你倒是说说,那日干了什么好事?”
卿舟雪对上她的双眼,分明知道师尊此刻看不见,但这种对视还是让她心中有些发怵,只瞧了一下就挪开。
“说话。”云舒尘蹙眉。
卿舟雪轻叹一口气,最终老老实实,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当时的原貌。她试探性地丢出几句,仔细观察着云舒尘的神色,倘若她微微蹙眉,卿舟雪便顿一顿,自毕生所学之中拎几个听起来没那么严重的词儿才形容当时的惨烈。
只不过此事平铺直叙都很惨烈,卿舟雪尽力不气到云舒尘,但是她的师尊听到后头,难免还是动了气,“你……”
“平日瞧着你倒是稳重,怎的一到紧要关头就犯这等毛病?”
“你到底知不知晓——我与其它几位长老,为你扛下这天劫是为了什么?”
“为了我活。”她的徒弟声音弱下来。
“那你又在干什么?”
云舒尘一动怒,胸口又开始闷疼,嘴角隐约渗了血,“你若是自己迎上去被劈死,你可对得起我?!”
卿舟雪瞥见那抹红色,心中略慌,自怀中掏出几颗柳寻芹吩咐过可以喂云舒尘服用的止血丹药,又倒了杯水,茶杯还未送过去,就被云舒尘一甩袖打翻。
温热的茶水泼在地上,溅湿出一片深色。索性卿舟雪握稳了茶杯,她定了定神,将其搁在一旁的桌子上。
云舒尘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人握住,她的徒弟头一次没有顺着她说话,而是问道:
“师尊扛不下去怎么办?”
云舒尘垂眸拿开她的手,“九道雷劫,我心里有数,阵法抵去个七七八八,剩下的还可用几件法器顶用。其他师叔——尤其是掌门,也不会看着你出事的。”
“谁说雷劫只有九道?何人能保证它只有九道?”
她徒儿的声音平静中有一丝哽咽,“它本就为了要我的命而来,与寻常雷劫不同,九道见我不死,何况劈十道呢?劈十几道呢?师尊要一直扛到灰飞烟灭么?”
云舒尘微微一愣,她被卿舟雪一把拥住,卿舟雪的鼻尖压在她垂在胸前的乌发之中。
她的小徒弟将她抱得很紧,似是想起那日的场面,生怕人离她而去,大片的温热又浸湿了她的肩膀。
怀中的姑娘在抖,逐渐止不住地发抖,声音也波澜得像被砸碎的水面,她不断地凄声重复:“……但你若是没了,我该怎么办?”
她哭得发颤,但还是透着隐忍,声音听起来有些可怜。云舒尘此刻看不见卿舟雪,居然不自觉想起来在许多年前,蹲在石狮子旁边,满头满脸雪花,像被抛弃了的那个小姑娘。
傻姑娘。她在心底叹息。天底下谁又能一直陪着谁呢?也没有谁是缺了谁就活不下去的。
但云舒尘的脾气被徒儿这一埋,再一哭,就此去了一多半。
不知不觉地被人放在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地位上,属实很难再对她生气。
仔细想想,徒弟好像也没什么错处。云舒尘虽不愿意承认,但倘若将她放在这个年纪,这个位置,此等情形,她估计也能和卿舟雪干出差不多的事情。
毕竟她二十几岁的时候也是这般想的——甚至比卿舟雪更甚,总放不了手。
云舒尘的手慢慢抚上她的背脊,却感觉这人像是瘦了一圈儿。她拍了拍她,“放开我,压着胸口了,闷。”
卿舟雪闻言才放松了一点,又吸了口气,鼻子似是被堵住。她仍是执着地去倒了杯水,又将丹药一并喂给云舒尘。
喂完这杯水,卿舟雪不再出声了。云舒尘看不见她,也不知她是止了眼泪,还是在闭嘴之时转为了静默地流泪。
方才动了怒,此刻气势泄去,倒是感觉有些疲软。
云舒尘半躺下来,正觉腰后有一点硌得慌时,又被人轻轻撑起,垫进来一床被褥。
她闭上眼,刻意留心。
没过半晌,还是捕捉到了徒儿把衣袖抬起来,疑似擦泪的窸窣声响。
云舒尘心中无奈,不由得放软了声音,“还在哭?”
这是被她凶得哭了,还是因着念起那天被吓哭了?
徒弟那前半生没能流出来的眼泪,自从顿悟后,就如开了闸一般,时不时都要掉几颗。
她好像也没什么丢脸的意识,因着以往情绪淡漠,故而此时对处理情绪的经验并不老道,一念及师尊险些出事,便悲意上涌,只能通过最为原始的法子来发泄。
“不哭了。”
她揉了揉她的头发,弯起唇,“总之我还在这里。你哭得像是我——”
一根手指抵上了云舒尘的唇,将那个不吉利的字眼堵了回去。卿舟雪连连摇头,“师尊,不说这个了,可好?”
“好。”云舒尘闭上嘴,像是就此吻在她的手指上,“我饿了。去做饭。”
卿舟雪闻言,放下手,应了声好。
其实云舒尘并没什么胃口。但她认为得给徒儿找一些事情做,免得瞧着她又触人伤情,把下辈子的眼泪也掉完。
她听着徒弟出门,再度慢慢躺了下去。近几年她一直未再修炼,无非是顾忌着性命,不愿冒然突破。好不容易近几年稍有好转,结果天意如此,又经此一难。
也不知还要再养多久才能恢复到之前的水平。
不幸之中的万幸便是,虽是代价惨重,好歹性命都没出事。
她翻了个身,觉得有点热。
卿舟雪走出房门,听到师尊要吃饭,她心里抱有一丝希冀,五脏庙一向是跟着身体走的,若是有了胃口,说明人也有所好转。
她出门时,正巧碰见白苏师姐路过。白苏见了她,便蹙了眉,给她递了张手帕,“怎么哭了?你还是擦一擦吧。”
卿舟雪嗯了一声,鼻音颇重。但她面上的神色终于平静下来,“师姐,你们这儿后厨可还能用么?”
“可以啊。”她领着卿舟雪向后厨走去,“正巧今天还买了点米。”
柳长老瞧着完全不像是会有工夫吃饭的人,但出乎意料地,此处居然还有一些新鲜小菜。白苏解释道,“师尊不会做饭,也没有进食的习惯。但刚来灵素峰的弟子,一般都未辟谷,偶尔也会有抬上来的伤患修为不高需要吃饭。所以保持这厨房时时能用,还是相当有必要的。”
“你尽管用就好。”白苏说,“小菜有许多,荤腥恐怕不剩多少了。哦……好像还有一些腊肉,鱼干。”
她看着卿舟雪刀法娴熟地切着葱,不禁很是惊奇,“师妹,你看着的确不太像是会做饭的人,原是我想错了。”
“手艺不是很好。”她很有自知之明,“勉强能吃。”
但是刀工俨然不错。一排葱丝切得整整齐齐。
她也不太会相当复杂的菜式,念及云舒尘才醒来不久,哪哪儿都虚弱,于是下了碗面,较为清淡。
白师姐一脸凝重地看着卿舟雪在斟酌酱油的放法,看她拿着个碗小心地倒个半天,也只落下一两滴。
一碗清汤寡水的面被捞了上来,看起来就打算这么清汤寡水地送过去。白苏到底还是不忍云师叔丧失五味调和,她的手艺还算体面,于是又热心地炒了几道小菜,让卿舟雪一并端过去。
卿舟雪回到老地方,却发现云舒尘的神色隐约有些不对劲。近来一直苍白的肤色上染了红晕,像才醉了酒似的。
她将吃食放在桌上,走过去,用手背贴上她的额头,“师尊,你怎的了?”
云舒尘是在卿舟雪出门时觉出不对的——
方才她气急攻心,好像隐约又触动了体内好不容易被柳寻芹制衡的两种毒素。彼时和徒儿说这话,一时居然未察觉出来。
宛若温水煮面,不知不觉地就软了。软到此刻,化为一滩柔软的水,腰身像是抽去了脊梁,直都直不起来。她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喘息,翻了个身,伏在床边,腰肢塌陷下去,上半身支起来,靠在先前垫腰的被褥上,几个来回间,呼吸愈发粗重。
她此时灵力亏空,在体内蛰伏百年的情毒或寒毒一旦反扑,那将会是江水溃岸,后果不堪设想。正是乘虚而入之时,她没有……没有任何办法。
怎么办。
云舒尘有些难耐地并拢了双腿,她此刻很热,占据上风的当是情毒,不禁心下暗恨,早也好晚也好,怎么偏偏是这等时候?但总之,无论如何也不能在灵素峰,哪怕就是别人不知,以后瞧见柳寻芹也难免尴尬。
温凉的手碰到她脸颊的一刹那,云舒尘不由得颤了一下,她一把捉住卿舟雪的手腕,语气略急,“抱我回峰。”
第98章
“回峰?”
卿舟雪一时愣住,“师尊,怎么突然……”
云舒尘攥紧了她的手腕,呼吸急促,用仅存的理智说,“我现在必得回峰。你快些。”
她的模样真的很焦急,卿舟雪饭也顾不上喂了,将人一把捞起来,横抱在怀中。现在她下意识地不动用修为,没法御剑,正一筹莫展时,清霜剑却颇有灵性地一举飞来,主动带着她俩离空而起。
这段路程不算很长。
卿舟雪抱着云舒尘,总感觉她轻了些许。以前她不用灵力,需得用很大力气才能抱起一个身量与自己相仿的成年女子,现在却再无那般摇摇欲坠之感了。
下了飞剑,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被拉开——
云舒尘的背刚挨着床面,她便开口,“你……出去,把门关好。”
方才神思在情潮之中冲击得恍惚,云舒尘下意识是要挽留她。但最后一丝岌岌可危的自尊心却让她开口,将人赶出去。
她的情毒上一次发作还是百年前,况且远不如此次来势汹汹。到时候会沦落成什么模样,她自己完全无法预料。
正是因为喜欢,如有一丝可能,她也不愿在她面前太过丢脸。彼时意识全无,云舒尘不能保证自己能干出什么事来,这种感觉让她相当不安。
她下意识地拒绝这样的不安。
“师尊,你这是……”
她双目不能视,又是大病初愈,出了这等异常情况,卿舟雪自然不放心她一人独留室内。云舒尘侧过身子,指节捏到发白,她的声音隐忍得随时都要破碎,“你走……快走。”
没感觉她有半分想离去的意思,而云舒尘只怕下一秒就要崩溃,她没时间与她耗着了,聚起丹田中留存不多的灵力往她身上抵去。
她的徒儿踉跄了一下,为免师尊再动气吐血,只得走出房门,将其紧闭。也就在这一瞬,门上骤然设下一道结界,似是生怕她再进来。
室内,彻底暗下来。
在一片寂静之中,云舒尘终于放心地将最后一丝理智,交付出去。
她的指尖勾住自己腰间的衣带,一下子扯开。衣衫散乱于周身,随着她一个扭身,肩头的布料被蹭落。
……………………………………
……………………………………
……………………………………
一时热到无所顾忌,她此刻昏昏沉沉,难以将衣料尽数褪下,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力气,索性揪住,用全力撕扯开,裂帛之声突兀地响起。
在昏暗的重影之中,她的手指抚上自己的嘴唇,而后仰着头,用指尖缓缓滑过,描过自己的颈线。
痒……是因为碰得还不够。
云舒尘在意识朦胧时,又止不住想起了卿舟雪。自己的手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手,在碰过…………时觉得很是陌生。
这些地方,她也真的……这般想着,云舒尘骤然感觉身躯之中……………………
……………………………………
一声叹息吐出来,如莲花灯内的一缕轻烟,盘绕着逸散。
……………………………………
……………………………………
……………………………………
对于道侣……云舒尘本就挑剔得要命,能合上眼缘堪称奇迹。且她自觉是个心胸狭窄的人,倘若晓得枕边人还如何跟别的女人双修过,她知道自己一定会妒忌到咽不下饭。倘若不动一点真心,只是露水情缘的话,她又无法忍受陌生女子的亲近,总觉得不干不净——越长歌都笑她破事儿极多,这个不要,那个也看不上,能上她的榻堪称人中龙凤,活该赤条条寡上这么多年。
她在情潮之中恍惚地想,这种趋于完美的掌控欲的确不好。
但不好归不好,这么多年还是没让云舒尘放下骄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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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在往年一个个孤枕难眠的夜里,她自己与自己过,此般事情不算生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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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中一线思绪尚明,模模糊糊,又想起卿舟雪的脸,她的徒儿长得很美,眉与眼都是极深的墨色,唇不描而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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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却那几次过火的………她鲜少想着和她…………许是因为卿儿长得一副不怎么……的模样,又或是实在不忍用思想玷污之…………
此刻………如丝线一般,四处…………,让她几乎浑身上下只剩下了…………甚至有一种渴望,想将那清白的年轻姑娘教得…………
………………………………………
………………………………………
卿舟雪怕师尊有事,一直背靠在门外,并未远去,想着她若方便随时都可叫她。
她瞧着那结界随着云舒尘意识的浮沉而忽明忽暗。
卿舟雪蹙起眉梢,又听得里头东西一阵响动,心中愈发不安。
不止有响动,还有微弱的闷哼声。没过多久,女人的声音逐渐难以自抑,甚至隐约染上一层哭腔。
卿舟雪的手都摁在了门上,此结界薄弱得几乎能一碰就散,她想要进去,其实不算难事。
只是……为何师尊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好像不是因为难受,而是因为舒服。
卿舟雪骤然想起那日在五百年前的青楼之中,狐妖与年轻姑娘发出的动静,似乎也是这般,带着叹惋般的欢愉。
她念及方才所碰肌肤灼热的温度,面无表情,但心中惊涛骇浪了一阵,又不知不觉联系起读过的话本,一时明悟。
按上门框的手又轻轻垂下来。
卿舟雪默默地将周围的结界都检查了一下,包括护山阵法,确保鹤衣峰外边的鸟儿都听不见。
她本是要离远一些的,毕竟云舒尘将她赶出去的意思,显然不是为了让她站在门口听这等东西。
但她不知为何,偏是迟疑了片刻,挪走的步子有一点点小。她听着师尊低声的喘息,婉转柔软的尾音,带有一些颤抖的呢喃。还有一些零零碎碎地,似是吃痛的闷哼。
卿舟雪揪着自己的一缕头发,背在腰后,直到快要揪断才松了手。她的呼吸也随着这调子乱了几分。见左右无人,她忍不住也摁在自己在几年前突兀长起来的地方,极其微小地揉了一下。这样会……很舒服吗。
唔,没什么感觉。
她只好放下手,默念了几声静心的经文。将脑中纷杂之事撇去,却怎么也不似曾经那般,能轻易擦得一干二净了。
最后她封闭了自己的听识,靠在门上,看着午后斜阳一点一点西沉,最终自己的影子消失在一片暮色之中。
室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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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情潮才刚刚下去些许,又重新蔓延至她全身。
她无法自抑,纵然再累,也只能继续折腾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
卿舟雪再仔细去听时,屋内已经没有任何动静了。结界也因为人的睡去而彻底破碎。
卿舟雪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地上撞翻了一个花瓶,破成几块。还凌乱地扔着一些外衣,完整的,被扯碎的。里衫,断成一条一条的。
场面相当混乱。
卿舟雪跪在地上,把花瓶碎片和衣衫碎片捡起来,暂时收拢在纳戒之中,想着待会扔掉。她不慎在一片碎布之中还捡到了一件绣着粉色牡丹的小衣……师尊少女时代的爱好似乎从未变过。
仔细寻觅了一阵,地面终于被她收拾干净,这时人才有抬脚走向床边的路。卿舟雪抬眼望去,珠帘后的人影似乎已经睡着,呼吸均匀。
她轻轻走过去,撩开一角,果然云舒尘的肩头皆露在外面,卿舟雪将她压着的被褥一点一点攥出来,然后给人捂好。云舒尘动了一下,似是觉得热,翻了个身,白皙的背就此露了一半,姿势很是妖娆。
卿舟雪无法,只得拆东墙补西墙地又将被她压着的另一处被褥扯出来,严丝合缝地盖好。盖被子时,她的手不慎触着了她的后背,一摸,皆是水涔涔的,在空气中已经转凉。
这样不行。卿舟雪蹙眉,按她的体质来看,这样睡着定会染风寒。
“师尊?”卿舟雪半俯下身子,晃了晃她的肩膀,“先沐浴一下再睡如何。”
云舒尘被她摇了半天,半梦半醒,蹙眉一只手便拍过去,没半点力气地推了一下,软着嗓音,“……要睡。”
卿舟雪绝不可能就此放任她再染风寒一次,见人醒不了,她去烧了点热水,端了个木盆进来。
正巧她方才将衣裳都除去,十分方便卿舟雪动作。她将被褥掀开一半,用手帕沾着热水,扭干了给她擦身,其后又拿着干帕子给她浑身上下都擦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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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尊,是我。”
云舒尘醒了个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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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第99章
“……你何时进来的?”
云舒尘一开口,感觉自己嗓音被水浸得柔软,挪一下身子也宛若喝了个大醉,一把骨头都在红尘欲|火中泡得酥烂。
“才进来的。”
云舒尘闭上眼,缓了片刻,方才经历过一场情爱的肌肤什么都不想挨,卿舟雪再擦了她几下后,她抖了一下,便蹙眉,“别碰。”
“不是叫你走么。”
一想着她兴许听到了什么,甚至还听到了自己喊她的小名,云舒尘便相当无颜以对。此事不能深思,因为徒弟这种一对上她就很爱操心的,定然不会走远。
她虽看不见她,但听得卿儿意义不明地唔了一声,大概是顾及她的面子,又开始装糊涂了。
云舒尘偶尔挺感激她这种性子……晓得看破不说破。同时也庆幸自己尚还瞎着,不用对上她的眼睛,免去了更为致命的尴尬。
她此刻实在太累,慢慢放松靠在卿舟雪身上,“过去几个时辰了?”
卿舟雪将什么东西扔进了水中,发出微小的水流扰动声。而后她答,“约莫三个时辰。师尊,你还要继续睡吗?”
三个时辰。
情毒发作得这么久么。
云舒尘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似乎越来越长了,这并非是什么好兆头。
“嗯,要睡。”
卿舟雪将她身下的被褥全部挪出来,给人仔细盖好。云舒尘躺在一片绵软里,觉得身上此刻较刚才舒服许多,一身粘腻都被擦去,只是……大概也被她看完了。
一想到被徒儿瞧了一遍,还听了那么久的笑话——而她此刻瞧不见任何光景,且好生尴尬,尴尬一阵的劲儿缓过来后,不自觉生了点不平衡。
卿舟雪刚想再倒杯水去,却被云舒尘攥着了一角衣袖,拉低下来。
“困了。”云舒尘凉凉道,“你与我一道睡。”
她似乎有些迟疑,轻声说,“现在虽是晚上,但其实还不到就寝的时辰。”
“什么都看不见。”云舒尘抬手碰了碰自己的眼睛,“卿儿,我一人独睡总有些不舒服。”
这句话似乎极大地激起了徒儿的怜爱之心,她再不多说什么,一阵窸窸窣窣解衣的声响就此传来。
“都脱了。”
卿舟雪解着腰带的手就此一顿,“什么都脱了么?”
“嗯。”
她背对着一段月色清辉,将雪白外袍挑起扯散,自肩头滑落。然后将脱下的衣裳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一边。
卿舟雪觉得有些奇怪,她倒是半点不介意与师尊赤身裸|体地挨着,甚至很是喜欢,但是师尊向来不会轻易如此,还说过她不知羞。
哪怕她会吻她,两人也一同沐浴过一次,但放眼平日,云舒尘绝不会在她面前衣冠不整。相反,师尊在她面前一直都穿得很端庄得体。
她掀开被褥,整个人躺了进去。正打算钻一个舒适之处,腿却慢慢被另两条腿压住。
云舒尘经历今日这迷乱的一日,身子由于太累而沉寂下来,此刻这时候与她依偎着,也再起不了任何绮念。
这正合她意,横竖自己不会难受。
卿舟雪忽然感觉女人的一条腿挪了挪,有意无意地缠住了她。那一双柔软细腻的手抚上她的后腰,似乎是在丈量她,“卿儿近日是不是瘦了?”
后腰被人若有若无地戳弄着,颈间又被人时不时呵上一口热气,像是调戏,但云舒尘做来,更似温柔的抚摸。
“师尊,热。”
“不是脱光了么。”云舒尘勾着唇角,“别动。我现下目不能视,许久未见你了。”
她那手时而这里掐一把,那里捏一下,专挑痒的地方下手,卿舟雪逐渐有些不堪重负,下意识身子向后手一抵,就听得师尊轻笑一声,“胸口疼着,别推。”
卿舟雪僵着手,不敢动了。
云舒尘逗弄人的时候,哪怕身子乏累至极,顿时也不困起来。她慢条斯理地作弄着卿舟雪,一面幽幽道,“年轻姑娘真是惹人嫉妒,皮肉这般紧致。”
她揪着她的腰。
“……是师尊动得太少了。”
“放肆。”那手往她后腰一拍,发出啪地一声轻响。
卿舟雪顿时撑直了身子,在被褥中冒出一个脑袋。不多时,又被人摁下去。
她只觉所触之处无一不温热柔软,胸腔里那物在怦然跳着,像是揣了一只扑蝶的小猫。云舒尘的手将她腹内的蝴蝶点着了,化为两扇横冲乱撞的暗火,整个身子都灼烧起来。
今日耳旁不慎漏进去的那一点,高高低低的喘息,此刻也尽数在耳边,如隐约的春雷一样。
她正难受又愉悦地,来到了某一种境界时,云舒尘却轻叹着声困了,所有的温柔如同退潮一般落下。
师尊翻了个身,闭上眼。
冰凉到彻骨的空气钻入卿舟雪的身旁。她有点难受地也翻了个身,然后又翻回来。翻来翻去怎么都再寻不到方才找到的舒适睡姿。
她觉得自己腿间又有些粘腻,循着某次无意习得的经验,她不知不觉蹭近了师尊,连头发丝都未碰着,就听她说,“别闹,睡觉。”
卿舟雪欲言又止,最终又被云舒尘一把摁住,为了不吵到她师尊的睡眠,她便只能这样不上不下地吊着。
云舒尘很是疲乏,在沉入睡梦之时,心情莫名地好了些许。想想卿舟雪总是让她似渴非渴,她终于也有一日能替天行道,让这祸害人的风水轮流转转。
就此,一夜安眠。
翌日早上,云舒尘感觉面上有些热,应该是光。她不免蹙眉翻了个身,生怕将脸晒到,伸手往边上摸摸,空无一人,但里头透着点热意,卿舟雪当是走得不久。
走了?
她是不是忘了她的师尊现在目不能视,需得妥帖照顾。
云舒尘才不悦地蹙了眉,就听得门外吱呀一声轻响。有人几步走过来,床铺下陷,“师尊,你是打算去灵素峰住着,还是就此回峰了?”
听到她熟悉的声音,云舒尘这才将眉梢放平些许。“应该没什么问题了,不用再叨扰灵素峰。”
“昨日……昨日师尊为什么突然会?”卿舟雪顿了顿,仍将此问抛出来。她知道云舒尘或许会因此尴尬,但此事相当突兀,需得弄清楚。
“是因为平日喝的药?”
卿舟雪突然想起来几年前柳寻芹对她所言,似乎是因为此类药物对于寒毒有压制效用,但同时另有别的用处。
“嗯。”她应了一声。
“那柳师叔是何意思,就是这样一直压下去么。可虽是每日用量不多,积压起来就会伤身,又如何能长久?”卿舟雪越想越觉得不对,但她对于药理也只是晓得些皮毛,因此不敢妄言。
“不是。”云舒尘一时发愁,难道要说自己缺个双修的人,最好是冰灵根的那种?
这引线也太明显了。
但俨然柳寻芹是和卿舟雪私下聊过什么的,时间过得太久,卿舟雪只记得自己当时是下意识地将此事划出了身为弟子该管的地盘,决定在冷热方面照顾好师尊。
至于到底是何方法,她竟有些记不得了。
她沉默片刻,“师尊,还是去灵素峰看一看为好。也不知你昨日捱过去,可会落下什么隐患?”
云舒尘在此事上,到底是没拗过卿舟雪。清霜剑似乎早觉出了些什么,相当懂事地在一梦崖上等候。
卿舟雪欣赏地看着它,的确是闻名的宝剑,竟无需灵力驱使,它也晓得自己揣测主人心意。
云舒尘又被她打横抱起时,她莫名地想,似乎自打雷劫以后,她这双腿分明没断——却再没了用处。每日不是躺得安分,就是被卿舟雪抱着。
但昨日的确过火了点,她本就腿软,因此想要下来走走心思也逐渐淡了。
灵素峰。
柳长老才从外头回来,一眼瞥见她二人,又看向云舒尘,习惯性审视一番,直蹙眉,“昨日是不是毒发了。我记得我交代过你现在身体虚弱,需得安神静养。”
早在雷劫之后,卿舟雪都能觉察出来,师尊的身体的确比以前还弱了不少。
她一向是个多病的,但着实没有像现在这样,稍微一牵动就会咳血,没事还会胸口闷疼,每日犯倦的时辰也较以前长了许多。
脸色愈是苍白,许久都未见什么血色,柔弱得像是要不久于人世。
云舒尘自己并未觉得,但她的徒弟把这种细微变化都收入眼底,只能暗自心焦。
“如果你还想多活几年,不能再拖了。”
柳寻芹把着她的脉,再度睁开眼时,淡淡说了这么一句话。
“早先寒疾虽说不是很严重,但这一次大伤堆着小患,还诱发了两种毒素,纵然你修为甚高,也禁不起长期磋磨。”
柳寻芹比常人能瞧见更多,她瞥向云舒尘——面上的确是个光鲜的美人,而在医仙那一双眼中,更为惹人注目的其实是那丹田上密布的细小裂纹,以及因经年积毒而被侵蚀的肌骨。
她宛若一株快要被蛀空了的娇艳的花,只徒留瓣上来不及褪去的残红,但折断根茎一看,皆是沉沉的死气。
第100章
“师叔,那此症该如何解?”
卿舟雪这么一问,柳寻芹略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你随我过来。”
“我的病情,还不能让我听了么。”云舒尘坐在一旁,闭上双眼,半边身子倚靠在桌子上,单手撑起了右下颔。
柳寻芹说,“早就和你说过。你若是想再听一次,自然可以。”
于是卿舟雪坐在了云舒尘身旁,柳寻芹正对着她二人。她垂眸想了想,便说起了此症结的治法。
柳长老的切入点相当溯源,旁征博引,是自寒疾如何作用于人体开始,卿舟雪并非医修,从没听说过她口中讲授的这些机理,不过她很专注地暗暗记下她的每一句话,也不管有用没用。
卿舟雪向来是个好学生,从内门考试连年第一都能瞧出来些许端倪。她听了一柱香时辰后,竟能问出一些问题来,譬如“《灵枢》一经书中所记载的‘寒厥取足阳明、少阴于足,皆留之。’是何意思”,“若与师尊治病,需不需要取四时为齐”。
柳寻芹俨然是对于此等罕见病患颇有研究,但也因为是头一次试水,还需检验,她从不轻易和人谈起,免得误导小辈。
但她现在显然将卿舟雪纳入了整一场“试水”之中,因此不吝啬与她详谈。
云舒尘略感无聊地听她们俩针对自己,掰扯了许久的医道。也不知柳寻芹那女人到底是想救她,还是单纯为了满足她自个奇怪的探究欲。
以她们师姐妹多年的了解来看,后者大概是占上风。
“以用冰灵根为佳,是将寒气引出来。至于为何火灵根不行,本座早先也试过。”柳寻芹沉思片刻,她让卿舟雪冻了一片叶子,而后再缓慢地诱导着寒气分离,那叶片鲜嫩如初。而后她拈起被冻住的第二片叶子,抬起一旁正用小火温着的茶壶,在火焰上迅速过了一遍。
相当明显地,叶片一冷一热,冰霜虽褪去,但总有些萎靡。
“况且火性无形不定,自双修时,难以为人精确所控。她的身体很弱,出不得半点差池,还是较为稳固专一的冰灵根更好。”
卿舟雪肃然点了点头,“嗯。”
柳长老俨然对这个专心听讲的临时弟子很是满意。
云舒尘在一旁浅浅打了个呵欠。
待她们开始一本正经地谈论起双修之术时,云舒尘倦困的神色终于出现一丝波动。
用双修来治病的确是个偏门,若放眼修仙界的有头有脸的医修之中,能堂而皇之谈论此道者甚少。
柳长老不是寻常之辈,卿舟雪似乎也不是什么寻常之辈。平日里两个沉默寡言的人,还隔了一辈份,居然分外投缘,就双修之术严谨讨论起来。自然,主要是柳寻芹在事无巨细地嘱咐卿舟雪。
真是奇了。
此般情形似乎有些诡异,云舒尘再一次庆幸自己无需瞧见这场面,不然定会如坐针毡。
虽然现在也差不离。
日过西斜,她们二人才回到鹤衣峰。早先雷劫波及得整太初境个昏天暗地,阿锦被吓得不知躲到哪里去,直到今日才瞧见了它的身影。
准确地说,是一回家就瞧见了一些小菜。文火炖煮的鱼肉青菜粥,一种颜色碧绿如草叶的团子,规规矩矩地摆着。
如常地用过晚饭之后,卿舟雪似乎显得有些缄默。
虽说她平日里也没什么话,那只能算是安静罢了。此般缄默——云舒尘敏锐地嗅到了她满腹心事,只是欲言又止的感觉。
“想说什么?”
她没有理会卿舟雪喂来的下一口粥,径直开口问道。
卿舟雪的手腕悬在半空,顿了顿,最后又将勺子放回粥中,“师尊的病……我是冰灵根,恰好合适。”
“不一定合适就要用,不是么?”云舒尘不动声色。
“可师尊受了伤,还中着毒。”卿舟雪蹙眉,给她倒了杯茶,“柳师叔说,不好再拖。”
“嗯。”
云舒尘拿起茶杯,感受着热气扑上脸面。“那徒儿今日可学会了?”
“双修。”
她一字一句地将这两个字抛出来,伴随着茶杯重新落回桌面发出的一声极微的脆响。
“纸上得来终觉浅。”云舒尘随即松开茶杯,改为支起自己的下巴,似笑非笑,“你要试吗?”
面前传来一阵响动,她伸手向前摸了摸,很快触到了一片如轻烟一般的柔软衣料。云舒尘拽着她的衣料,将人拉得近了些,轻叹一声,“你是不是忘了你现下碎了金丹。为师虽是重伤,但境界仍在。和我一起修炼,你那丹田承载得了这么多的灵力么?我若是一个不小心,你就得爆体而亡了。”
这的确是横跨在治好师尊前的一道阻力。卿舟雪想到此处,却并不以为意,“无事,师尊怎会不小心的。”
她明晃晃的信任让云舒尘一时住了嘴,竟不知说什么好。她坐在原地,拿起茶又细细品着,垂落的长袖掩去了半边神色。
沉默良久。
卿舟雪也观她良久,她很熟悉她的细微神色。
她顿了顿,“师尊不愿意如此?”
“自然不愿。”
拉扯许久,云舒尘终于说出了心里话,连带着搁茶的力度略重,茶杯里溅起来一星半点的水花。
“若你只是为了治好我的话。”
她站起身,扶着座椅。
卿舟雪习惯性地想要去搭把手,却被她轻轻推开,“鹤衣峰的摆设我都清楚,不是真的需要你扶。”
卿舟雪愣在原地,看着那身影纤瘦的女人一步一步走回了屋内。她走得的确很稳,似乎在心中丈量着距离,站定在房门前,伸出一只手摸索片刻,便扶稳了门框,抬脚迈了进去。
她定定地瞧着她的背影,心底忽然就抽疼一下。
直至很多年后,卿舟雪才明白此般心疼是为何——云舒尘该是这样的人,可以在她面前娇弱一下,可以低头去爱她,但骨子里的骄矜永远不会为任何人辱没。
可师尊的毒怎么办?
卿舟雪的眉梢愈发蹙深,她骤然想起先前云舒尘在聊话本时与她所言——“因为……她们那是爱慕之情,搁在人间会成亲,放在修仙界会结为道侣,不是什么亲情友爱。这样说,你能明白么?”
成亲。道侣。
这两个词在她脑海中浮沉了一瞬。
*
卿舟雪记忆里一直有一抹红色,是她某一次去太初镇上给境内的灾民买米时碰见的。
彼时外边战乱,但太初镇一派祥和。她走在街头,忽然在身后听着了些异响,回头一看——
一满面春风的少年郎,踩着乌黑的云靴,跨着赤红枣马,胸前则扎了大红花。
后头有几人抬着花轿,里头有个满身红霞的姑娘悄悄掀起一角帘,最后帘子垂落下来,花轿在吹锣打鼓里,满天喧嚣中缓缓远去了。
卿舟雪在看热闹的人群中不慎听闻一些八卦,这是谁谁家的小娘子出嫁,又是谁谁家的小郎君娶亲。
她头一次见识成亲的礼仪,记得很是清楚。虽不知修仙界结为道侣是不是另有规矩,但大体应当是差不离的。
卿舟雪走去成衣坊,问了一下这儿的老板娘,那种红色的相当精致繁复的衣物,这里可有卖的?
老板娘被她比划得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指的是嫁衣。当即一拍手,笑道,“说来真巧啊,我这儿的绣娘赶工了一件,本是要做给人家的。结果两家像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这亲事居然没成。”
老板娘本以为这玩意是卖不出去的,竟然还有这样不嫌晦气的姑娘眼巴巴凑上来买。
她是个老实人,没好意思收卿舟雪太多银票,将配套的首饰也给了她。
清霜剑日行千里,卿舟雪在山下耽搁了一阵子,回峰时天色黑如点墨。
卿舟雪先是回了自己原先的屋子,将嫁衣扯开摆弄半天,结果由于过于繁复,一人实在难以穿上。她索性未系腰带,将其松松披在了身上。
好像也不错。
那些戴在头上的珠宝也相当沉重,卿舟雪勉强对着镜子别好了几个,有一些不知怎么用的,便只好放弃。
云舒尘半躺在床上,正闭目养神,顺便缓缓推动着周身灵力运转疗伤。
她忽然听得房门被推开,而后有什么……叮当作响地走了进来。
“卿儿?”
只听得那姑娘几个步子纠结不清,相当绊脚地走过来,似是穿了件下摆曳地的长裙,身上则像是戴了什么玉石,随着动作撞成一团,发出些宛若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声响。
云舒尘有些诧异地坐直了身子,她竟一时难以确定是不是卿舟雪——毕竟她的徒儿平日要练剑,衣柜之中没有能拖上地面的累赘长袍。
她感觉床榻边上被人坐着,微微下陷。她不由得去碰了碰,的确是徒儿,这一点没错。
只是她摸着卿舟雪发簪上有些割手的玉雕,别着的似乎是金饰品,手再向下滑去,衣料表面上像是用金线绣出了何等繁复的花纹,云舒尘仔细摸了摸,像是翩然振翅的凤凰,自牡丹花丛中穿过的纹样。
卿儿买的新衣裳?许是她想错了,除却嫁人,谁会在衣服上绣凤凰。
也正是在此刻,她的卿儿清声说了一句话,让云舒尘当即愣在原地。
——“师尊,你娶我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