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1. 351(二更) 袁绍应对
就算袁绍在醒转过后不久便被下属告知,前一封信在运送之时还出现过延误的情况,也丝毫都没有影响他依然保持了这个请曹操入邺城会面达成联盟的想法。
刘备再如何不能跟他这边比较文臣武将的数量,也绝不是公孙瓒那等空有一身莽力,手下人才凋敝的状态。
关羽张飞是何种本事,早在虎牢关之战中袁绍就亲眼见证过。
他不想承认也得承认,这二位都是当世少见的虎将。
而刘备本人也绝非庸才。
他能从黄巾之乱中凭借战功得到进入官场的门票,趁着讨伐袁术在豫州沛国站稳脚跟,又在徐州动乱之际得到这样的一笔特殊“投资”,自此有了州牧之名傍身,换成袁绍在他的位置上还未必能做到。
他手下的谋士或许不像是袁绍一般有着各方的士族势力构成,但当刘备被陈登迎入徐州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和徐州士人的利益绑定在了一起,这些人势必会为他尽心竭力地谋划,以确保他能够坐稳徐州牧的位置。
而这些人中,无论是赵昱王朗还是陈登陈珪,放在袁绍自己的谋臣队伍里也并不会显得太过逊色。
可就是这样的刘备,随着乔琰亲至扬州,而后北上徐州,竟连战败之后的翻盘机会都没有获得,就已被直接打入谷底,三路战线全线溃败,落了个被囚后即将身死的结果。
若这是倾尽了荆州扬州和徐州南部的势力,再加上乔琰从洛阳带去的士卒所造成的战果,袁绍可能还会觉得心中好受几分,偏偏这并不是。
荆州方向的刘表有几分本事,袁绍心知肚明,他或许会因为乔琰的强势对她做出些支持,荆州世家却绝不会让刘表将他们的私兵出借太多,以防荆州南部的宗贼给他们带来麻烦。
扬州的孙策刚刚过世,非但无法凭借着其在军事上超绝的天赋对乔琰做出什么支持,反而会在此时变成对她而言的掣肘。
可这两点都并未阻止乔琰完成这出对刘备的围杀。
甚至在袁绍这边都还没来得及对他进行救援的时候,这场战事就已经尘埃落定了。
这让袁绍如何能够接受!
刘备的今日极有可能就是他的明日了。
联合,必须联合!
“替我草拟写给曹孟德的信件。”袁绍在袁尚的搀扶之下坐了起来,朝着听闻他醒转消息后重新赶赴此地的下属说道。
许攸和辛评交换了一个眼神。
“你们两个傻站着做什么?”袁绍将这个小动作收入眼底,当即怒道。
许攸迟疑着开口道,“我在想,明公要不要做二手准备。”
见袁绍做出了聆听的样子,许攸说道:“曹孟德毕竟和乔烨舒之间的交情不浅,眼下徐州刚发生了变动,明公甚至还未曾做出任何的举措,就已经在……在决断之下意图和其联手,合四州之力对其做出反击,在联合的声势上就已先自行削弱几分了。”
“可我等到如今也未曾看清,为何曹孟德一面和并州那边达成着种种交易,将儿子也送到乐平书院就读,一面又依然站在我等这一方,与乔烨舒为敌。他的态度太暧昧了,这不是什么好事。”
“明公,说句难听一点的话,您无法确保,倘若我们在此时和曹孟德达成联手关系,又因局势所迫,不得不对其做出让步,他不会在私底下又接受乔烨舒的拉拢,在某些至关重要的时候对您给出致命一击。”
“他不是您,没有主持拥趸皇子辩的立场,随时都可以从这里脱身而走。这数年间兖州早已渐渐被他给经营成铁板一块,就算是其中还有几家一度给您写信,明显和他之间存在龃龉,也绝不可能是他的对手。这个兖州牧的名头早已不再依托于邺城朝廷的敕封了。”
“若您不能在这联合之中稳占上风,反而是让自己还未同乔烨舒开战,便已陷入不利的处境中了。”
许攸说到一半的时候,袁绍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太好看。
若非他之前已先被更具有打击力度的消息给冲击了一轮,他还真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在许攸所描绘的这种可能性面前再晕厥过去一次。
他迟疑着开口,问道:“那按照你等方才所说,我眼下该当如何做?”
许攸回道:“在您犯病期间,又有扬州方向的消息传来,证明了孙伯符之死确实不是刘玄德那边拦截的信使杜撰,而是确有其事。”
袁绍道:“这又如何?我已知道了。”
许攸:“这说明扬州确实已经因为孙策之死,变成不再铁板一块的状态。乔烨舒为了赢取到无有后顾之忧进军北上的机会,不惜先以身犯险亲征祖郎,击败了丹阳这一支山越,而后将与孙伯符之死有关的吴郡四姓都给尽数扣押。这两项举动,看似为她暂时赢得了孙伯符下属的支持,却也在同时埋下了众多隐患,尤其是后者。”
听到这里,袁绍的表情已舒缓了不少。
许攸接着说道:“如果说扬州是因山越和世家与她之间的矛盾,可能会让她在此地的优势一朝丧尽的话,徐州便是因为刘玄德,可能会给我们可乘之机。”
“您想想,自刘玄德成为徐州北部的徐州牧以来,您在这几年间听到他在此地的名声如何?”
袁绍想了想,回道:“仁德之能吏?”
“正是如此,”许攸道,“那么刘备战败,且为一夕之败,又被乔烨舒处死,这徐州民众对她会没有怨怼之言吗?明公您只需打着为刘玄德报仇的旗号朝着那徐州进军,只怕徐州北部沿途所经各县,必定扫榻以迎王师,若趁此时扬州有变,起码也能将这徐州北部给重新夺取回来。”
“有此战功在手,再与那曹孟德商谈联盟之事,是否我方能多掌握些主动权?”
袁绍绝不愿意承认,自己一个四世三公之家出身的贵胄,同样也是扶持一天子在手,居然会比乔琰这个几近于白手起家的失败这么多,更不能接受曹操这等被他视为阉宦之后的,居然也能跟他混到平起平坐的地步,此刻听到许攸的这番话,只觉自己又重新生出了底气。
先前令他直接倒下的心口憋闷之感,随着许攸这番话的一个个字吐出,早已不药而愈了大半,看得袁尚都有些傻眼。
只听袁绍问道:“那么我暂缓给曹孟德写信?”
“不,现在就写。”许攸回道:“就说他虽为一州州牧,又司掌另外一州的大权,也总该有回朝述职之时。今岁天时仍旧不佳,倘若天子意欲大赦天下并对朝中官员晋爵,他也该当回来一趟。”
“再者说来,他那长子的年岁也不小了,总在地方上历练也不是个事儿,不若前来中央升迁,再外派出去做个太守,正好由他这个父亲送上一送。”
提到曹昂,袁绍的心思不由一动。
让曹操将曹昂给派遣到邺城来为官,他能做的,或许并不只是让曹操送质而已。曹昂是由曹操的妻子丁夫人给抚养长大的,其生母早亡,对于曹操来说便是嫡子与准继承人,若能与袁氏宗族之女联姻,势必让两家的结盟更为密切。
的确该当让他来一趟。
不过就像许攸也没将这等家务事如此直白地说出来一般,这种话就不必在邀请曹操前来邺城相商的信中说个明白了。
“即刻写信,就按你说的做!”袁绍看向许攸的目光中不无赞赏之色。
虽然许攸和其家人都有点贪婪的毛病,许攸也偶尔在酒后说话不大客气,但看在其确实能做实事的情况下,这点毛病完全可以容忍。
“此番若能抢回徐州,我必定给子远记一大功!”
许攸摇头道:“此非我一人之功,而是我等一同商定的结果。”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在心中闪过了几分微妙的想法。
乔琰可怕就可怕在,这等压力临头之下,袁绍这边的谋士明明各自有着颍川系、河北系、南阳系等立场,此前还一度有过些或在明面上或在私底下的争斗,现在却已不得不抱团形成了一个整体,可乔琰那边呢?
北到幽州南到扬州,西北直到凉州的河西四郡,西南到益州的南蛮地界,已是辽阔到天南海北的疆土,却只听闻四方群英荟萃各显身手,少有听闻争权夺利跻身上位。
这只能证明一点,这位能压得住所有人的大司马着实可怕也可敬!
以区区二十二岁的年龄做到这一步,除了天纵其才也没有其他解释了。
他想到这里便已不敢多想下去,以免先自己灭了自己人的威风,见袁绍此刻已因他的这句话将目光朝着后头的几人看去,开口问道:“不知你等谁人愿为我往扬州一行,挑唆吴郡世家和孙伯符那几位同宗兄弟生乱,谁又愿意往青州一行,替我发兵南下,图谋徐州?”
郭图早为自己没能在袁绍这里立下多少功劳而焦虑了,一听袁绍此刻发问,想到沮授、辛毗在外,田丰已叛,审配在早前就有接替的安排,连忙回道:“扬州那边便由我来去吧。”
他对自己的本事还是很有数的,要让他看清袁绍的心思,顺着他的想法提建议,让他觉得自己是臂膀助力这种事情,郭图是很擅长做的,但要让他直接统领青州的兵卒,协助袁谭、蒋奇等人拿下徐州,他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没有这个本事。
那还是选他擅长做的好了。
去扬州说动吴郡世家和孙氏的那些莽夫,在郭图看来可要容易太多了。
他在袁绍这里都能混出个风生水起来,还能在扬州失手不成?
想到田丰这个反面教材,郭图又道:“明公不必担心此番前往扬州有失,扬州不是并州,还不能算他乔烨舒的地盘。”
袁绍心中思忖,觉得好像也是这么回事,当即拍板道:“那好,便由你去吧,青州那边,劳烦仲治走一趟。”
审配随时会被他调度到北面战场上协助,或者协助进军河内的那一路对洛阳做出威慑,前去协助张郃,不适合前往青州。
许攸一向在他这里出的主意最多,也最能跟他说得上话,又要协助他应付与曹操的联盟,也不适合在此时被派遣出去。
这么一看,最适合去的也就剩下一个辛评了。
袁绍对辛毗有些微词,但辛毗辛评到底是他手下的助力,不宜打压过多,既然要对辛毗有所收敛着用,就该当对辛评做出一番高调的委任才是。
想来为了洗清兄弟之前的战绩,辛评也势必要对他给出个满意的答卷才对。
他也果见辛评朝着他行了一礼,回道:“绝不让明公失望。”
既已达成了这般统一的谋划意见,想到此刻军情紧急,袁绍便不考虑将这一番委任的内容再送往北面找沮授等人商议了,也不打算此刻在还未取得战果的时候便将消息在邺城朝堂上宣读出去,而是快速令人代为斟酌文辞写出了给曹操的那封书信,将其送了出去。
南下扬州的郭图和东行青州的辛评,也丝毫没有耽搁地从邺城出发离去。
袁绍满心想着的是,辛评和袁谭联手后,徐州各县望风而降,将会很快拉拢起一支对抗乔琰的势力,郭图必能三言两语说动扬州世家揭竿而起,将乔琰的人手驱逐出境,甚至给她扣上一个谋害孙策性命的黑锅,曹操也会抵达邺城和他结成儿女亲家——
身体便以极快的速度恢复了回去。
可就在两日后他能拖着病体起身而行的时候,又有一条加急的军报送到了袁绍的手中,消息依然来自徐州。
报信的信使一抬眼就对上了袁绍几乎要吃人的目光,下意识地便打了个哆嗦。
袁绍死死地攥紧了面前的杯盏,直觉这送来的消息不像是刘备被人救出、趁机翻盘这样的好消息,但再怎么坏的消息,他也不能干脆不听……
“说吧。”
那信使开口道:“徐州民众为刘玄德求情,包围了徐州州府所在的郯县,希望乔烨舒不要将其杀害,蔡伯喈似乎是早在乔烨舒于扬州有所动作之后便收到了消息,也来到了徐州,为出身吴郡四姓的顾元叹求情,披发赤跣来求。”
“然后呢?”袁绍的眼神已经随着这个意外到来的消息亮了起来。
此前许攸所说,刘备在徐州的声望极高,势必会给乔琰带来麻烦,好像已经在这一句话中展现出了端倪!
如此声势的求情,若是在他那青州军队挥师南下之际发动,当真是他的机会所在。
然而信使的下一句话却将袁绍才生出的希望直接打回了谷底。
“随后,她因徐州庶民之请愿,将陈元龙从囚牢中释放了出来。因陈元龙所说刘使君在徐州种种,决定将其免死,送往长安就一虚职。”
“但那吴郡四姓在她此前于徐州的调查中实属作恶多端,只念在蔡公求情的份上,将他们送往海上夷洲,只等改过自新后再将其放还。”
袁绍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声线不在此时泄露出他的心绪,问道:“有此一遭,徐州民众是何种反应?”
信使老实回道:“他们说乔大司马能听民众之心声,又早有盛名在外,而今接管徐州,他们也愿听从其安排,徐州典农校尉陈元龙跟随其前往司隶治理洛阳,刘使君能至天子麾下善终,他们心愿已了各自退去。”
似乎是生怕袁绍受到的刺激还不够一般,他又加了一句,“我北上回返冀州前,徐州已在鲁子敬、贾文和等人的统筹下开始布置徐州对青州方向的防线了,民众无有拦阻。”
徐州眼线所写成的徐州战况和后续,都在此番信使的到来中原原本本地记载在纸张上,一并朝着袁绍呈递了上来。
袁绍没有将手中的杯子摔出去,也没有将桌子给掀出去,他只是觉得自己面前的纸张上每一个字他都认得,但组合在一起就变成了他感到无比陌生的样子。
比如说他完全无法理解,为何乔琰像是能算准刘备的逃亡路线一般,在海上将其截获,比如说长期处在琅琊郡的臧霸孙观等人为何会在突然之间被乔琰说动,朝着她倒戈而去,比如说,为何明明是求情逼迫的局面居然会在突然之间变成顺应民意、徐州归附!
“好毒的心思!”先前还成竹在胸的许攸都在此时让脸色沉了下去,“她这分明是在用刘玄德在徐州的名声成全自己。”
在信上原原本本记载的求情之事,让许攸就算没有亲眼见到彼时的场面,都敢做出这样的断言——
乔琰但凡在那民众求情之前有杀刘备的真切意愿,他许攸现在就把自己的脑袋往徐州寄过去!
绝没有!
这出一个要杀,一群要救的戏码,分明就是拿出来表演给外人看的,又哪里是什么真被规劝回来的感人画面。
有此一遭,什么徐州民众听闻有人要为刘使君报仇便开城迎接,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刘备身在长安,做那长安朝廷大汉宗室可担任的闲职,已算是落败者最好的下场了,若是徐州再生变故还是因他而起,那么别管他有多么贤德,都绝不可能再有活命的机会。
这些深受他恩德的百姓不会冒着坑害他的风险做出这样的举动。
而扬州那边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
倘若徐州那边的求情是假,扬州那边由蔡邕发起的对于吴郡四姓的求情,难道就是真的吗?
这个求情所引发的结果,依然在朝着最有利于乔琰而最不利于袁绍的方向发展了!
吴郡四姓被人连根拔起地朝着海外丢出去,远比乔琰将其尽数诛杀,在扬州地界上所引发的反响好得多,倘若她再在此时重用周瑜等扬州其他各家的人才,甚至将其提拔到有些不按资历便抵达的位置上,极有可能还能给她拉到一批扬州势力的支持。
什么扬州局势不稳,根本就是他们先前做出的无端臆测。
而她既已对刘备和吴郡世家的处置考虑到了这等缜密无暇的地步,她又当真会对孙策的旧部和亲属无所考虑吗?
袁绍和许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答案。
绝无可能!
“不好!”许攸惊呼出声,“郭公则若是抵达扬州才知道此事,岂不麻烦?”
辛评那边的情况还好,一旦收到刘备未死的消息,以辛评的眼力必然知道,他们已经错过了最佳的进攻机会,会暂时收手,等待袁绍这边的下一步消息,但郭图那边呢?
万一他在抵达扬州后未曾意识到扬州的局势没有他们想象的动荡,直接找上了孙暠等人,极有可能会直接被上报到乔琰那里,到时候就真要重走辛毗或者田丰的老路了!
袁绍连忙喝道:“尽快让人南下快马追击郭公则,务必将其给我拦截回来。”
不能让他去扬州了,无论是落到乔琰的手上还是因劝说无用直接被诛杀,到时候他袁绍的脸面往哪里搁!
可若是让乔琰知道袁绍此刻的心理反应,她大概会觉得,袁本初他实在不需要抱有这样的担忧。
郭图和田丰可不一样。
后者是人才,前者却是披着个人才皮囊的蠢材。
乔琰一不图郭图家传的律法典籍,不图他那一门七廷尉的家世背景——反正长安那边的制定律法团队已经完善到了让袁绍这边无法想象的地步。
她二不图对方这等逢迎拍马的本事——毕竟那山河录中实实在在记载的战绩,已经随着这本书的印刷被送到了五湖四海之地,可要比郭图那张嘴有用得多。
虽然和郭嘉一样都姓郭,但此郭和彼郭的差别还是很大的。
想到郭图那些在袁绍阵营中宛如敌方卧底一样的表现,她可能都不打算像是交还辛毗高览一样让袁绍出出血。
直接将人丢回去,可能还能给她带来更大的利益。
这么一看,袁绍实在不用担心郭图安危,最多需要担心一下,郭图在带着扬州地界上的稳定现状回返邺城后,会不会对袁绍再做出更多的刺激。
让乔琰更为在意的,还是长安那边的反应。
以防徐、扬二州之地还会出现变故,加上她需要在长安那头的敕封指令抵达后再做出一番布局调整,她没打算直接返回长安一趟,而是在孙策的葬礼之后,先将要前往乐平书院的那一批人送上了路,而后将回返长安的队伍给谋划了起来。
陈登要前往洛阳,必然是要去回长安的队伍同行一段的。
即将回长安述职的前徐州牧张懿得带上。
自称自己很适合在长安这个富贵之地居住的虞翻被捎带在了其中。
刘备这个至关重要的俘虏,在先被她带来了扬州后,也应当要送往长安去了。
但为防关羽、关平等人在侧,可能会在半道上搞出什么千里走单骑的奇迹,乔琰决定先将这二人留在身边关押,等将刘备安全送到长安之后再安排这两人的去留。
随后乔琰将周泰和典韦塞进了队伍中充当护卫,这才觉得安心了几分。
而既然是回长安,走的便是她来时的那条路,也就是要从荆州过境,乔琰想了想,又让张允所统领的荆州水师和文聘的荆州陆军都一道启程回返,只将荆州的船只又给扣押下来了几条,用作徐州和扬州之间的往来。
至于刘表在收到了二州战报和被乔琰遣退回来的队伍,是会让这两路“保镖”赶紧重新回到她的手下办事,还是自己在那里胡思乱想,对乔琰来说都无所谓。
随后,她又将被她革职查办的庐江太守陆康从不日启程出海的队伍中摘了出来,也塞进了这个队伍之中。
陆康得陆绩这个儿子的时候都已经算是老来得子了,现在又是数年过去,他的年龄也就更大了,要是在出海航行遇上风浪颠簸,上了夷洲岛遇上灾病,大概率是撑不过去的。
到时候她没法和陆家那几个交代。
反正将他送往长安也有理由好说。他这个庐江太守到底是大汉的委任,若是被乔琰随随便便地发配到夷洲去了,在律法上也说不动。
她这位大司马的权柄还没到这个地步,故而要先将这“罪人”送到长安去,由刘虞来决定他的去留。
周瑜眼睁睁地看到乔琰一边写信一边说道,若是要将陆康派遣戍边,就近派往凉州就是,如今凉州无有羌人之乱,不必担心流放犯人会同羌人勾结。
周瑜:“……”
把陆康流放到凉州,到底和送他去父女团圆有什么区别?
能将这等差别对待说到这等若无其事的地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乔琰的境界也是独一份的了。
而后他就见乔琰将这封信折叠了起来交到了典韦的手中。
“这批犯人务必给我平安送达长安,不容有失。这位刘使君承载着徐州民望,倘若出了什么事,公瑾在徐州的治理就多有不易了。”
典韦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又问道:“可我去护送这上长安去的队伍去了,您的安全不必担心吗?”
周瑜朝着典韦的脸上看去,惊觉对方这个对于乔琰的担心居然是真这么想的,想到她此番从徐州回扬州配备的随从,和几乎从不离身的两截三驳枪,又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当对此做出何种反应。
他只觉得,大概在乔琰的身上绝不会出现孙策那等“白龙鱼服,困于豫且”之事。
乔琰摆了摆手,“不必担心,下去吧,我这边的护卫力量够多了。”
她身边何止是人的护卫呢……
在典韦和周瑜都退下去后,她便听到系统在脑海里嘀嘀咕咕:【就算那些侍从靠不住,还有我这个警戒员呢。】
乔琰忍不住笑了出来:“是是是,你已经长进了。”
从闹钟变成警卫,怎么不是一种长进呢?
就是好像依然和谋士系统没有太多关系就是了。
系统可不知道乔琰此刻在心中的调侃,谁让它也没装载读心术这样的东西,它只是对这个听起来有点敷衍的夸赞照单全收后问道:【你还是不打算把最近积累的点数都点在气运上吗?】
“不了,”乔琰抬眼看了看窗外,像是在看向远方的长安,“我怕我点得太高,他们连动手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可不希望,再出现一次毒蛇入锅的景象了。
那多无趣啊。
毕竟,她已经把所有的东风都送到长安去了……
352. 352(一更) 刘备入关
前往长安去的这一行人可算是成分复杂至极了。
而就算是归属于囚徒的刘备和陆康,在心态上也是截然不同的状态。
对于陆康而言,扬州易主,吴郡四姓被乔琰来上了一出一锅端,可能是在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并不打算配合孙策举动的时候就已经能见到端倪的事情,现在只是执行此事的人从孙策换成了乔琰而已。
至多就是想到孙策这英年早逝的情况,想到昔年他对自己的救命之恩,陆康也不免在心中有一番唏嘘叹惋。
但对华亭陆氏的前途,陆康并没有特别担忧。
且不说陆氏的族人早就在当年陆苑前来扬州的时候就已经接走了几人了,就说……惯例以来,家族的地位往往都是由身份最高的几人决定的,光看这一点,陆康也并不觉得自己需要担心。
陆绩而今师从于郑玄,这是个在天下名士中也得算是首屈一指的存在,凭借着他的天资必定能学出个一二来,只在学问上深造钻研也迟早有出头机会。
陆议已在那辽东一战中崭露头角,让陆康自觉自己已对得起过世的兄弟。作为乐平书院着重培养的学生,陆议的前途已经和乔琰完全捆绑在了一起,显然并不需要陆康来担心。
至于陆苑,也有了让陆康意料之外的发展前途,甚至极有可能成为支撑陆氏门庭的支柱。
女子为官,还是官至一州别驾,或许还会出任太守刺史——
这样的位置,在乔琰横空出世之前,陆康是从来都没有想过。
有了这些前路明晰的后辈,陆康根本不必担心自己前往长安会有什么受罪的情况。
只要乔琰这位大司马的地位不倒,他失去了庐江太守的位置也并不算是华亭陆氏的损失。
在这前去长安的路上,虽然周泰因为孙策之死的缘故对他不假辞色,甚至有些粗声恶气的,队伍里地位更高的领队典韦对他的态度却不差,足以让他过得舒坦些。
反观刘备,便好像在这路上有些神思不属的。
他并不是没有经历过起落的人,也经历过战功、政绩被人克扣的情况,在今年遭受了豫州沛国的倒戈也并没有将他打倒,可当他此刻却无端觉得,他可能已经无法重新回到一个相对主动的状态了。
淮阴之败他失去了对他而言如同结义兄弟一般的张飞。
海上逃生失败让他失去了卷土重来的机会、丢掉了徐州剩下的领土。
郯县的一出百姓请愿相救在乔琰的妥善布局下,让他将徐州治理所得的民心完成了转交,而现在他还和自己的另外一位心腹将领分开,被朝着长安遣返。
除了已经被乔琰给挖墙脚的那几位下属之外,唯独被准允跟随刘备一道行动的下属,竟然只剩下了一个简雍。
他至少年时期便跟随自己奔走,到如今也是他陪同自己走这条通往长安囚笼的路,让刘备心中唏嘘不已。
他握着简雍的手说道:“宪和,倘若在抵达长安后有这个机会的话,你还是先试着给自己谋求一个前途吧。你为谒者堪称辩才出众,雍容风议,长安城中尚缺你这样的人才,总比随我一道幽居的好。”
刘备对自己的未来还是心中有数的。
乔琰确定不像是容不下他一条命的人,既然允诺了徐州百姓要给他安排一个闲职,就必定不会在此事上失言。
可他曾经是邺城朝廷中相当要紧的一员,甚至做到了州牧的位置上,在这等两厢对抗的时候,他就绝不可能被委以要职。
即便他在最开始选择邺城朝廷效力的时候,完全是因为彼时的刘协被董卓挟持到长安,凭借着刘备的出身要想得到一个官职正名必须仰赖于邺城天子,但事到如今,他和袁绍、和刘辩之间门的捆绑关系,已经让乔琰不可能轻易启用他。
也不知道为何,刘备出于直觉地觉得,乔琰不会用他还有其他的关系,只是这种直觉稍纵即逝,很快又消失不见。
只听得眼前的简雍回道:“使君不必如此忧心,长安并非那位乔大司马的一言堂,您与长安天子同为刘姓宗室,又同在州牧任上之时为民奔走,料来既能保全性命,也能有得到重用的机会。”
“纵不能出外担任太守州牧之职,于长安担任宗正之类的位置总是有机会的。待天下平定后,再无长安天子与邺城天子的区分,也当能让使君重为一方牧伯了。”
简雍并不像是刘备这样能看到更多潜在蛰伏的东西,只觉此时趁着战败的时机转换阵营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但等行到荆州境内的时候,眼看着刘表的态度,他又察觉出了几分端倪来。
按说刘表不仅是宗室,也始终是对长安朝廷称臣的一方州牧,在听闻扬州徐州战况后,他该当感到欣慰才对。
尤其是,他麾下的将领还在这一战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也算是立下了战功。等到长安朝廷那边论功行赏算下来,他横竖能分到一点连带的功劳。
可奇怪的是,刘表在听闻了两州战况后,表现出的居然是一种说不上来是惊恐还是惶惑的神情。
他一把抓着张允走到一边,“你将你们在扬州徐州的情况都尽数说给我听听。”
“舅父,我就是掌管这些船队的,也没上岸几次,知道的也有限,”张允小声回道,“我们抵达扬州的时候孙策便已半死不活了,正好大司马抵达来上了一出托孤,随后她就进山抓祖郎去了,用的基本都是孙伯符的旧部,至多也就是带上了文仲业。”
要张允看来,孙策之死对他们荆州来说还得算是一出天大的好事。
孙策不死,且看他这个对付黄祖誓报父仇的样子便知道,一旦他真正在扬州站稳脚跟,因着远水解不了近火,乔琰那边的首要对手又是袁绍,孙策势必要对荆州动手。
到时候还得让他们荆州面对不小的麻烦。
现在孙策死了,还是死在扬州内部的山越势力手中,和他们荆州没有任何一点关系,他的舅父该当觉得头顶的大石头被搬开才对,哪里该是这样的表现。
搞得好像他的头上还有另外的一把刀悬在那里一样。
“舅父,您放宽心就是,文仲业在徐州战场上协助支援周公瑾,在剿灭刘备张飞势力的时候立下了战功,你外甥我呢,先是随同大司马自海上登岸吴郡,将吴郡四姓都给尽数擒拿了下来,又在合适的时间门来上了一出挥师北上,恰好——”
张允浑然不觉刘表的脸色已越来越难看,还在此时比划了一个上行的手势,语气里也带上了几分得意的意味,“恰好就将逃奔到海上的刘备给抓了个正着。”
“我荆州水师虽然在这沿海各地的水军势力中不算前列的,但在这等简单的追击上还是表现得很出彩的,总之没丢您的面子,安心就是。”
眼看着张允这么一副坦荡的样子,刘表都想打他一巴掌,让他赶紧清醒清醒。
安心?他能安心才有鬼了。
他原本以为将荆州的兵马给派遣出去,起码也能让他获知,乔琰到底是如何一步步将势力发展到这个地步的,在结交个善缘之余让他这两个下属学习一二,总也算是提升提升自己。
谁知道有没有学到东西不好说,惊吓是没少受到!
光听着张允所说的种种,刘表简直是满肚子的疑惑需要有人解答。
而在这些问题之余,更让他觉得胆寒的是,去岁乔琰出兵连夺益州幽州二地,今岁又是连平徐州扬州,那么——明年的目标是什么?
在这大司马乔琰的威名早已远胜过京中天子的情况下,在刘姓宗室势力已随着昔年洛阳一把大火走向衰颓的时候,她有没有可能以他当年曾经和董卓之间门勾结的理由,干脆将荆州也列入明年的目标呢?
刘表怎么想都觉得并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一旦她在扬州地界上有了平定山越的经验,对付起荆州的宗贼来也就更是得心应手。
倘若她让朱儁重回长沙,先往南扫平荆州南部的乱党,而后带着这些人手北上,给他寻个罪名拿下,说不定还是对她来说最有利的结果。
襄阳世家对他刘表的支持有什么用!
这些人在荆州的地头蛇状态和吴郡四姓在扬州的情况何其相似。
后者现在落了个被流放夷洲的结局,前者难道就能抗衡乔琰的威势吗?
刘表怀着这种焦虑的情绪摆了摆手,示意张允先行退下去。
或许对他来说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相比起刘备的情况他还是好了太多,起码他还没有和乔琰正式敌对过,此番也确实是在名义上遵从了乔琰出兵扬州徐州的指令。
他想了想,朝着蔡瑁问道:“你说,我等要不要散财免灾?”
蔡瑁:“府君这话是何意?”
刘表回道:“你看那刘玄德因徐州百姓为他请愿,才能从原本该当论罪处死,变成前往长安任职,我们是不是也该多拉拢一点民心?”
蔡瑁:“……”
他觉得刘表可能是有那么点被害妄想症。
乔琰吃饱了撑的才会来对荆州动手……
可刘表又已自己絮絮叨叨地说了下去:“不妥不妥,我们还是先看看这刘玄德到了长安之后会是何种待遇吧,万一过犹不及,那真是后悔都没有地方后悔的。”
他想了想又道:“我还是写封信去长安吧,让伯玉在那头先避着点刘玄德,以免给荆州招惹上什么祸端。”
蔡瑁忍不住说道:“您若真有这样的担心,还不如再将文仲业送去协助大司马镇守徐州,以示荆州对其行动的支持。”
反正文聘和蔡瑁也不那么算是同路人,将他丢出去,顺带解决自己这位上司疑神疑鬼的想法,简直可以算是两全其美。
刘表点了点头,赞同道:“合该如此,合该如此。”
至于张允他就不派出去了,那小子居然还觉得这一次两次的水路进军都有他的功劳,天知道会在何时惹出什么祸端来。
自觉这么安排再无不妥后,刘表终于让自己心中惊闻那些个讯息后的惊慌情绪彻底平静了下来。
在将刘备从江陵送往南阳郡境内的一路同行中表现出的也是一派合格的州牧风范,甚至让简雍觉得,他先前隐约看到的刘表失态一幕,好像只是自己的错觉。
但倘若说刘表的表现已是让简雍心中疑窦丛生的话,南阳太守袁耀的举动就更是让他觉得,长安朝廷这边简直不像是有什么正常人。
昔年袁术袁绍在刘备面前是何种颐指气使的状态,简雍是曾经亲眼见过的,但袁耀身为袁术的嫡长子,虽经历了一番父亲身死的遭遇,以其眼下直接破格擢拔为太守的情况,也合该有几分年轻人傲气的。
然而刘备和简雍等人见到的却是个很有几分混日子姿态的闲散太守。
在他着手将几人在此地安顿下来过夜之时,简雍因行动要比刘备自由得多,上前同他攀谈了两句,便见袁耀用狐疑的目光打量了他许久,开口说道:“你这个习惯不太好,等到了长安地界上,你得知道一件事,不是谁都可以随意搭话的。”
不是人人都有他袁耀这样选择阵营的好运气。
也不是人人都有他这样的眼力见。
想到刘备这等战败宗室的身份,袁耀便不由想到了他才抵达长安不久就迎来的刘扬问候。
见简雍似乎并未理解他的意思,袁耀也没多解释一二,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好自为之,便回返州府斗蛐蛐去了。
“这位太守……似乎和袁本初的几位公子不太一样?”简雍望着袁耀离去的背影,小声嘀咕道。
“大约是成长环境不同所导致的吧。”刘备想了想回道。
他几乎没有和袁耀有过早于这一次的交流,的确无法确定他的这出表现是否是在袁术死后才有的变化。
南阳这地方几乎是被长安朝廷已经占据的领地所包围了,没有什么直接面对的军事危险,袁耀做出这等无为而治的表现,或许是为了顺应刘表的意愿,或许是出于自保的想法,又或者是在这等环境下必然出现了一种生存方式,也没甚可指摘的。
袁耀所提醒的让他在长安城中往来小心,或许也并不是一句随便说出的话。
刘备说道:“我等到底算是囚徒,确实该如袁太守所说,还是先谨言慎行的好。”
这里已不是徐州了。
甚至在经行过南阳地界后,他身边能为他出谋划策的人还会再少掉一个,只因陈登要前往洛阳便得先自南阳进入颍川境内,北上轘辕关,刘备则是该当往南阳郡的西北方向去,经由武关进入关中。
自此,便是分道扬镳,短时间门内不会再见了。
他刚想到这里,便见陈登朝着他走了过来,而后朝着他深深地行了一礼。“府君此去长安万望珍重。”
刘备并不怪陈登转投乔琰麾下,甚至应允她前往洛阳,协助荀彧在此地经营民生。
若非陈登选择了他,他此时可能还只是屯兵沛国境内的荡寇将军,绝无可能一度坐上徐州州牧的位置。
若非陈登在徐州治理政事之中对他的协助,他无法在这数年间门于徐州境内积攒起这样的民望。
又若非陈登为他的一番功绩陈述,他还无法被从行将被处斩的状态中得以名正言顺地解脱出来。
此刻他难以避免地落败在了下风,陈登的身上却还背负着志业追求和下邳陈氏的希望,他又怎能拖对方的后腿呢?
“此后就不必再称呼我为府君了,这世上已无徐州牧刘备了,只有将往长安的罪人刘备。”刘备将陈登搀扶了起来,说道:“何况,你我不过是一个往洛阳一个往长安而已,又不是要面临什么死别,既然同在司隶境内,总还是能有再见机会的。”
“元龙,我等着看到洛阳重回百万民众的那一天。”
陈登没有做出这等承诺,刘备也没接着说下去。
当刘备朝着武关方向而去的时候,他转头便看到在他所乘坐的马车后头,陈登还伫立在那里许久,似乎是在为他前往长安的前路感到担忧。
直到只剩下一个模糊身影的时候,又朝着他所在的方向俯首作揖良久。
自此之后,便真无主从关系了。
刘备长长地叹了口气,既觉得轻松了几分,又无端怅然了一阵。
但在进入关中地界后,他又已没有多余的心力去考虑陈登的情况了。
逐渐鼎沸起来的人声里,关中平原虽经历了去年旱灾却还算肥沃的土地,京畿之地分布着的严防驻军,操持着各种口音的商贾,都一个个映入了刘备的眼帘。
这些人和事物,在因官道开敞宽阔而加快的行路速度中,像是走马灯一般快速地在他的眼前晃过。
长安城郊的灵台明堂等建筑和贴邻护城河外侧的繁盛游春景象也相继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
直到车马的速度逐渐降低,停在了距离城门还有一小段距离的位置,因要等候前头的检阅检查,他也得从马车上下来,他便终于踏足在了这关中长安的土地上。
这就是今日的长安吗?
刘备望着面前的长安城墙不由失神了一瞬。
这城墙上依然残存着经历过战火的斑驳——
或许有昔年赤眉军进攻长安之时留下的,或许有乔琰及其部从进驻长安诛杀董卓所留下的。
总之这些痕迹似乎并没有因为在此地建立了新朝便需要做出任何多余的修缮,让其变成崭新洁净的状态,而是坦然地将其展现在世人面前。
但作为一堵都城城墙所能起到的庇护效果已是足够了。
在这往来民众的面容上,好像没有任何一个人觉得这些划痕会影响到王城面貌,也绝不会影响它的存在所能带给人的安全感,只因在他们的脸上有着一种极具感染力的平和。
比起徐州民众更为清晰可见的生计在望。
典韦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沉思:“刘使君,请吧。”
刘备整顿了一番心思,回道:“好。”
他们并不像是押解犯人的官兵和囚徒一般,趁着夜色入城悄然入城,将他带到刘虞的面前,而就是在这样一个日光明媚的午后,在城门口往来的人群与平日里并无差别之时,像是前来长安述职的官员一般走了进去。
走的正是长安的南城门,也就是那条长安新路。
当刘备走在这条特殊的水泥路上之时,他恰好听到远处街巷内有人喊了一句,“乐平月报三月刊,欲购从速!”
他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看天色,这好像只是长安城里很寻常的一天。
353. 353(二更) 旱地惊雷……
但这对刘备来说绝不是寻常的一天。
长安这个城市于他而言原本就是陌生的,现在经历了从光熹三年的八月到建安四年的三月间种种变化,变成了与邺城朝廷治下更加不同的样子。
那个“乐平月报三月刊贩售”的消息,在刘备于典韦的“陪同”之下朝着城中走入的时候变得越发清楚,不过很快这个声音又被别的声音给压了下去。
刘备觉得他应当感谢于自己的耳力还不差,能将这些扩散开来的声音都给听个清楚。
距离长安城门最近的这一片或许也是在城中的身份相对更低的一批,只比起居住在长安郭区的那些要稍有身价而已。
于是在这其中混杂着的,便是对城中坊市降价物事的探讨,春耕季节将至城中冬衣店铺打折的吆喝,以及城北池阳医学院和画院招生开启的通传。
又正有两个与刘备擦身而过的孩子说起三月刊上的内容,说的是今岁的棉花扩种计划。
“原来棉花是长成这个样子的啊……我原本还以为会是一棵树上长出一堆的云絮,看起来就像是个放大的蘑菇一样。”
刘备听到这里忽然一愣。
等等,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听闻棉花所做的衣衫最早传到邺城来的时候,袁绍就意图和乔琰那边交换棉花种子,但对方提出的价格大大超过了他所能承受的数额。
按照袁绍的说法是,“就算她乔烨舒移栽棉花树不容易,但既是木植,我们这边要种起来也不可能容易,数十张羊皮才换一颗种子,要长成到能结果生棉的地步只怕也要数年,要是一个不慎还会将其种死了,简直就是个亏本的买卖。”
这买卖袁绍当然不打算做,毕竟他又没有钱多烧得慌。
这话刘备是有所听闻的,以至于他也早对棉花树生出了些联想。
眼下这么一听,又显然并非如此。
他朝着典韦问道:“可否劳烦先让我买上一份月报?”
刘备虽然是囚徒,但按照乔琰在徐州的说法,他这个囚徒也没那么拘束。
在他们离开前,乔琰甚至还与典韦说过,等抵达了长安后令程昱稍微看着点他就行了,不必费心太多。
倘若刘虞这位做天子的对刘备给出了赦免,他们也就更不用对他做出什么限制,尤其不用去限制他与谁往来。
现在只是需要一份乐平月报,顶多就是他在抵达长安后需要对此地再多些认知,好像不在需要被阻拦的范畴上。
典韦招了招手,当即有人替刘备去买报纸去了。
刘备的目光短暂地停留在了那条依然有旅人因新奇感而驻足的道路上,并未等待多久,那份三月刊的乐平月报就已经送到了他的手中。
他打开就见,除却对今年天灾的预防警告之外,占据版面最多的的确是那两个孩童提到的棉花。
其中一页上正是那棉花的图样、其沿革历史、传播引进的路径和其种植之中所遇到的种种考验。
在看到其上那棉花植株样子和边上陈述的棉田规模之时,刘备心中闪过了一个想法,若是袁绍看到这份报纸,大概是要气得吐血了。
而这上头所写的又何止是棉花呢?
因这棉花来自域外,故而这份月刊上,将凉州丝绸之路重新开启后这数年间的经行路线都给大略地绘制在了上头,又将徐荣和马腾等人在期间做出的贡献,尤其是在获取棉花同时从域外收获马匹以及其他作物的信息也给记录在册。
这两位本已被中原势力忽略掉的武将,在这猝不及防间重新在乐平月报上登场,让人再一次感慨,从来就没有被乔琰用错的武将,也从来没有她不敢用的人手。
昔日谁都觉得,因为马腾曾经和韩遂一道在凉州谋逆,乔琰在迫杀韩遂后也势必会对马腾有所提防。
启用马超却将其挪出凉州,又将马腾送到河西四郡这等偏远的地方,也正是对他父子二人的分权。
同样的,徐荣曾经为董卓的部将,就算乔琰在攻伐洛阳之前就已将其说反,令其投效麾下,但其幽州人的出身和曾经效命在董卓麾下的履历都让其不那么容易让人全心信任。
但今日他们的功勋以这等方式表彰于世,随着印刷出上万份的乐平月报传递到千家万户间,简直是对种种谣言和错误认知的粉碎一击。
刘备不由在心中暗赞了一声。
哪怕到此刻他还没有从与乔琰为敌的立场上彻底转换过来,他也不得不承认,有此一遭,乔琰这里对于武将的吸引力必然大幅上升。
没看到这其中还有一句吗……
今年又从西域掠夺回来了二百匹汗血宝马,一部分用于嘉奖麾下将领,一部分继续用于和凉、并二州的好马繁衍后嗣。
这无疑是给袁绍造成的又一出压力。
当年这个谁听了都觉得像是疯子言论的进取凉州之策,在这六年之后终于展现出了其可怕的影响力。
但令人觉得可怕的,又何止是开拓凉州所带来的收益。
刘备翻过了一页就看到在上头写着,因棉花的种植产业已经彻底步入正轨,对于棉花的种种病虫害防治也都有了对应的抗灾渠道,已能进入更大规模的培植状态。
与棉花匹配出现的棉纺车,也已经在黄月英的主持之下带领团队研发完成,这意味着前几年间还只能供给于贵胄的棉布即将在她的手下大规模出现。
这部分收益进账,将用来支持今年年末在关中兴建的工学院和并州乐平书院的扩建。
明明她在徐州扬州的战事所带来的影响力还在持续发酵,在乐平月报上,她却已经将其他方面的野心都给尽数展现在外了!
这种面面俱到又步步迈进的节奏,只让人觉得一阵心惊肉跳。
做她的敌人,当真是一件正确的选择吗?
怀着这种想法,当刘备被带入桂宫的大殿见到刘虞的时候,还觉得有那么几分恍惚。
身为幽州人士,刘备比大多数人都要清楚,在刘虞接掌幽州牧位置之前,这个地方到底是一种怎样的面貌。
要做到在此地通商互市,让乌桓人和汉人达成相处的平衡,甚至让边境的粮价在动乱之年也能维持在一个相对较低的数额,刘虞此人的本事绝不会小。
甚至刘备也一度觉得,能让乔琰认可这位君主,刘虞在御下的手段上也该当不会差,只是偏巧在此前遇上了公孙瓒这个不讲道理的家伙罢了。
可在直面刘虞的一瞬间,刘备却忽然觉得有几分奇怪的违和感。
他在俯首行礼后朝着刘虞看去,惊见这位天子的鬓角已经生出了远比他所在年纪更多的华发。
这本不该是一位养尊处优且多听捷报传来的人该当表现出的状态。
不过想想他毕竟是幽州这等苦寒之地出来的,又向来习惯于简朴的衣着作风,会老得比常人快也不是不能解释。
何况这种持重年长的姿态也能让人感觉到岁月磨砺所带来的安心。
可当刘备紧接着留神于刘虞举动的时候,他意识到,这种违和感并不是他的错觉。
刘虞伸手接过了乔琰随着这支抵达长安队伍一道送来的奏表,手上的动作不知为何显出几分疲惫的姿态。
而后在草草翻阅过了几页后,他便已将其收拢在了手中,丝毫也没有对其中内容有所意见的样子。
下一刻,刘备便听到刘虞开口说道:“烨舒说,建议我将你安排在宗正部中,但直接安顿在九卿的位置上,难免容易引发一些非议,我想也确然如此。玄德素有贤名,此番也有徐州百姓为你请命,便先从宗正内官长的位置做起如何?”
刘备沉默了一瞬,回道:“全凭陛下吩咐,罪人能得宽恕已是万幸,不敢图谋更多。”
“那便如此吧,”刘虞道:“烨舒可有令人提及将你安排在何处入住?”
刘备回道:“已有落脚处,不需陛下再多费心。”
刘虞:“那便好,玄德远道而来,怕是也已疲累了,便先下去休整吧。”
刘备:“……”
倘若刘虞是个正常的帝王,在此刻该当发问的绝不只是刘备落脚在何处,有没有乔琰安排的守卫对他做出看守,而是该当对徐州地界上的情况种种,以及从刘备的角度所能见到的邺城朝廷现状都做出一番问询,但刘虞并没有任何一点提及这二者的意愿。
就好像,对刘备做出了“宗正内官长”这个宗正下辖官职,就已经是刘虞所需要做的全部内容了。
这不对,这很不对!
刘备在被人从这宫殿中带出的时候,回身朝着那笼罩在暮色中的宫殿看去,终于意识到了那种违和感在何处。
在乔琰和刘虞的对比上!
那位万事在握的大司马身上已经有了气吞山河,几如天子的气势。
刘虞却……明明还在正是政坛叱咤的盛年,已显露出了垂垂暮年的死气。
就如同他此刻眼前的这处宫殿一般。
这绝非是刘备因为对乔琰的偏见而在此危言耸听!
对比邺城的袁绍和刘辩,乔琰和刘虞这头的控制关系虽隐晦,却要强烈得多。
在这一刻,他想着的绝不是他有了个新的官职起步点,而是——
糟了,他来到长安并不是到了个适合于让他等待两方朝廷分出胜负的地方,而很可能是来到了一个龙潭虎穴!
一个涉及到更复杂斗争的龙潭虎穴!
——————
“使君没在开玩笑?”简雍听到刘备的这个猜测,几乎被吓了一跳。
历朝历代中素来只听过因为天子年少而被权臣把持为傀儡的情况,何曾听闻过刘虞这等一度担任过幽州牧、也有下属傍身扶持之人作为傀儡的。
但简雍相信刘备的这种直觉。
虽然这种直觉并没有让他成功逃脱乔琰的天罗地网,却在他们一路行来之中数次助力于化险为夷。
而此刻因他们已没有多余的人手可用,刘备也绝没有跟简雍开玩笑的必要。
“我不会拿这种事情来说笑,”刘备回应得很是慎重,“我没想到昔日的幽州牧会在今日变成此种样子。”
“这或许跟他当年失去长子有关,但也势必跟这数年间他不再需要自己思索如何决断政事、排兵布阵、安置人手、应对灾变等等有关。”
乔琰已经替他将所有的事情都包办了!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已成了个长安朝廷的标志,长期处在长安的人可能也早已习惯了这种潜移默化的变化,但……”
简雍接话道:“但我们是从外头来的,也最清楚一个能做到刘虞当年政绩的人到底是何种样子。”
或许不一定是刘备所展现出的面貌,或许会像年迈的陶谦一般再稍微显得温吞一些,但绝不会是今日刘备所见到的刘虞这样。
有些东西不去过问,并不代表着这是个上位者在表达自己对于下属的信任,也可能是,他已经习惯于将这个权力给交托出去了,以至于根本未曾意识到,那其实是他该做的。
刘备喃喃开口,“我有时候在想,我们是不是该当将性别这个东西剥离开来看,如果……我是说如果是我这样的年纪和性别,做出了乔琰自中平四年接任并州州牧到如今所做的一系列举动,你会觉得我抱着何种目的?”
他又补充了一句,“也先暂时忘记,我们在徐州之战中的战败都拜她所赐这件事。”
简雍沉思了许久,回道:“我不会觉得她只想做权臣霍光的,我会觉得——”
这个结论出口很难,甚至想到数年间所有人都在她身上铭刻的救汉标签,简雍在说出这个答案的时候还有几分不确定。
不过最后他还是将话给说了出来:“她想效仿的,可能是王莽。”
乐平月报的三月刊上,依然在强化着一个信号。
武将只有在乔琰的麾下才能发挥出其作用。
乐平书院这样的就读之处依然被设立在并州地界上,未曾有朝着长安迁移的意思。
民众在乔琰的治下已从原本的吃饱活命,朝着更进一步的追求发展。
士农工商之中的后三者所代表的种种行当,都在她的麾下有了各种令人意想不到的地位抬升。
简而言之,这长安朝廷之中的灵魂人物从不是刘虞,而是乔琰!
可这种猜测对于大汉而言,远比两面朝廷的对立还要可怕得多!
朝廷东西对立,也总有东风压倒西风,一面胜过另一面的时候,就算没有乔琰的存在,不会以这等快速的节奏进行攻城略地,也总会因为其中一方的势力传承出现问题,在某个特定的时间出现连环的崩塌,最终只剩下其中一方。
但若是当这天下收归一统之后不再姓刘……又该当以何种方式来将其扭转回去呢?
刘备和简雍对视之间,都看到了对方眼中对此事所感到的恐惧。
他们眼下是战败的俘虏,虽在此时发现了这等悄无声息间笼罩在长安上空的阴霾,也绝无法将其给驱逐掉。
“先用膳吧。”刘备也只能以这样的话收尾。
他们在长安城中的住所,是乔琰让程昱安排的。
程昱办事一向滴水不漏,此时也不例外。
给刘备入住的这处院落,在规模上比起他作为宗正内官长的官职要稍大几分,但若是和他曾经身为徐州牧的身份相比又要小一些,在用度家私上也都在舒适之余没有任何僭越之处,还真令人有几分宾至如归之感。
程昱甚至考虑到了刘备此来并无侍从在侧,要想吃上一顿热饭热菜,光靠着自己动手也不太现实,就让住在隔壁的崔钧将他府上的饭食多给刘备准备了一份,等到明日再由刘备自己去聘请合眼缘的仆从。
但刘备也很清楚,这种舒坦背后是必然有其限制的,比如说这处宅邸的附近基本都是乔琰的心腹之臣,绝不可能会有令其脱逃的机会。
怎么说呢,现在除了随遇而安,他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可做了,除非能等到一个转机。
见简雍也认可了他的这个决定,先将肚子填饱再说,刘备抽出了一旁的筷箸朝着已经有些冷掉的餐盘伸去,然还没等他夹稳当盘中的肉,忽听这夜半空中响起了一阵惊雷之声。
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差点让他将筷子给撂了。
他下意识地抬眼朝着窗外看了眼,却见从室外吹入的风中丝毫也没有一点水汽,可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旱地惊雷啊……”
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
尤其是在旱季。
这干打雷不下雨的阵仗里,心中烦闷的又何止是刘备一个。
起码在这长安城里就有不少人,丝毫没有因为乔琰取下徐州扬州的战果而感到痛快,现在听到这雷声,更是一把将面前的报纸给团成了球,朝着前方砸了出去。
“她说要放了陆康,父皇就将其无罪释放,只是卸掉了他的庐江太守位置;她说要放了刘备,父皇就给他安排了宗正内官长的位置,只等着他戴罪立功后就直接将人升任到九卿的位置,怎么,若是她在某一天说想要坐上天子的位置感受感受是何等风光,父皇也要将这个位置交托给她不成?”
“殿下慎言。”坐在下首的人开口提醒道。
“慎言慎言,若是连我等都要选择慎言了,那这世上就当真没有人还会去遏制她的行径了。淳于大夫,眼下的局势如何你我都能看到。”
屋中的烛光将说话之人的面容映照了个清清楚楚,不是刘扬和淳于嘉又是谁。
一想到乔琰在数日前朝着长安送来的那份官职委任,刘虞只做出了几句问询就将其放了过去,刘扬脸上的愤愤之色已溢于言表,“莫不是就连这旱地生雷的天气,也要应和她令人在乐平月报上预测的旱灾不成?”
“若再来一年天灾,她靠着那挖掘深井和地下水渠的功绩,是要将她在长安民众面前的救星位置给坐实了!”
时隔将近四年,即便是幽州地界上的人可能都已不那么记得刘虞做出的贡献,对于关中子民来说,谁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他们也大概率不会给出第二个答案!
这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景象,随着那份委任书扩散到了更多人、更多年轻人的身上,让本觉自己才是这长安朝廷未来二把手的刘扬,恨不得将其撕碎,换成自己的人顶上。
但在这偌大一个长安城里,会选择听从他话的人又有几个呢?
举目四望间竟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刘扬可不会将这问题归结在自己的本事上,他甚至觉得,他还曾经将袁耀给举荐到南阳太守的位置上,是有选贤举才能力的。
分明是乔琰她欺人太甚,才让那些十几岁的孩子一个个都坐到了什么一州别驾的高位上,只为了证明乐平书院教育的出众,以至于他的这番举荐都没能让更多的人知晓,并投效到他的门下来。
而现在她已气焰更盛,只怕终有一日会让这长安朝廷里再没有除了她之外的声音。
想到这种可能,刘扬心急如焚。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了淳于嘉的面前,问道:“淳于大夫,我想向您请教个问题。”
“殿下请说。”
刘扬道:“您说,那被俘虏到长安来的刘玄德,有可能为我们所用吗?”
都说刘备和张飞之间至交胜于兄弟,兄弟之仇难道是可以轻易忘记的吗?
他一夕之间从州牧变成个九卿的属官,“内官长”的位置也只是在名头上好听,却还没有“宗正丞”高,他难道就真没有一点不甘心吗?
这样说来——
刘备有没有可能,会是他刘扬最好的帮手?
354. 354(一更) 赴约为由
刘扬这话一说出口后,越想越觉得其中真有可行性。
他原本就在想,若是要在长安城中对乔琰做出什么反抗的举动,光是靠着那点微薄的人力,肯定是不够的。
就算有袁耀这个被送出去当南阳太守的,在外作为一路支援,可以调动南阳的兵卒进入长安地界,在内也有鲜于银这样手中有一部分扈从军队的可以对他做出协助——
要想对抗乔琰这等依靠着军事发家的,还是过于艰难了。
在这点上来说刘扬甚至还有点瞧不起王允,毕竟对方有着一出失败的统兵经历,对比起乔琰的战绩真是不够看的。
这么一看,刘备的出现简直像是一盏明灯。
那毕竟是曾经击败过袁术,又曾经沿淮河界线和乔琰麾下势力对峙了数年之久的存在!
刘扬不会觉得袁术这位四世三公之后的豫州牧在领兵能力上的问题不小,也不会考虑徐州的南北对峙中在早前并没有投入到多少人力,只觉按照刘备这等表现,倘若让他在长安城中再度复起,在关中地界上重新掌握一支军队势力,是能做到和乔琰抗衡的。
若是能将他那位斩杀了华雄的下属也给重新要到他的麾下,给其发挥表现的机会,说不定就能给乔琰带来致命一击了!
可正在他这兴冲冲提出此建议的满怀希冀之中,却先被面前的淳于嘉给按住了。
对方面色严肃,宛然一派不赞同的样子,“殿下,恕我直言,您绝不能在此时做出这等拉拢的举动。”
刘扬去拉拢袁耀,就已经是很危险的举动了。
但好就好在袁耀的父亲袁术还是站在长安朝廷立场上的,袁耀本身又没有太高的实力,刘扬去接触他,完全可以解释成是对同龄人的同情,绝非还有什么其他的意图。
但刘备是什么人?
曾经站在邺城朝廷那一方的反贼!
淳于嘉用脚想都知道,别管刘备是不是被卸掉了兵权之后才被送到长安来的,关羽又是不是还被乔琰扣押在扬州,他身边都绝不可能会少了乔琰的耳目。
“起码在半年内,刘玄德的身边绝不会缺少乔烨舒的关照。”
淳于嘉将这关照二字念得极重,意图让刘扬明白这其中的意思,“您若是找上他,别说我等此刻的筹备能否说服他入伙了,只怕还要引来乔烨舒的警惕,这难道是您想要看到的事情吗?”
刘扬摇了摇头。
淳于嘉又道:“何况,刘玄德已经经历过一次失败了,我等若是贸然对他做出这等拉拢,却没有一套在他看来行之有效的夺权之法,他是绝不会选择加入我们的。”
刘扬忍不住接话道:“我若是连如何夺权都清楚了,又何必还要拉拢于他。”
这不就是手底下的人能力不足,虽然现在各有官职在身,对上乔琰依然没有任何一点胜算,这才想到再拉上刘备这个盟友吗……
对于刘扬如此坦然地承认这一点,淳于嘉的额角一跳,很是有些犹豫于自己算不算上了贼船,不过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其他的路可选,只能接着往下走。
他说道:“我不是说殿下非要在万事齐备的时候再拉拢于他,而是说,倘若我等没有一个能充分说服他的凭据,一个有可能掀翻乔琰掣肘的时机,和一份能平复除掉乔琰后危机的底气,刘玄德会答应这拉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刘扬问道:“我大汉江山可能会为乔琰所篡夺这样的理由还不足够吗?”
“……”淳于嘉敢发誓,如果刘扬是以这等表现去拉拢刘备的,别说能不能成功将其收拢到麾下了,说不定还会被人反告到乔琰那里。
刘备还没有自找死路到这个地步。
“殿下,恕我直言,倘若这个大司马有叛逆之心的结论是由陛下说的,刘玄德或许还有相信的可能,但若是由您来说的话……”
“我不是说您的说辞可能被认为是谎言,而是大司马迄今为止的种种举动都并未有僭越逾权之处,就算是将其下属敕封出这些官职,也都经过了陛下的准允,拿到长安的街巷中去说也无人会做出响应。”
刘扬像是挨了一棒槌,僵立在了原地有好一会儿,这才问道:“那按照淳于大夫觉得,我该当如何做?”
乔琰的强势的确不是将刀架在刘虞的脖子上,让他不得不按照自己的指令行事,但当大汉的合二为一趋势已必须在她的操纵之下才能达成的时候,她已将太多的权力牢牢地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便如同今次一般,扬州徐州突如其来地被她全取,难道坐在天子位置上的刘虞,真的有这个拒绝她所提出封官的可能吗?
只怕是不能的。
这还真不是刘扬对她心怀偏见的想法。
淳于嘉说道:“先当刘玄德不在长安城中,别管他在此地做了什么,又发现了什么,且让他自己去看。”
倘若刘备在心中还有大汉的话,绝不会一点端倪都发现不了。
“殿下也该当开始争取更多的话语权了,更应当对陛下表现出更多的关切,或许总有一天陛下也会意识到,再按照如此发展下去,等到连袁本初和曹孟德也落败在乔烨舒的手中,得到的结果不会是四海升平,扬我大汉之威,而是乔烨舒代汉而立。”
若是刘虞能开口反对乔琰的话,他们能发动的人又何止是眼下的小猫三两只。
势必有更多的仁人志士能加入到这队伍之中!
“此外,您该有更多的耐心才是。”淳于嘉的语气因其年长而温和,让已经濒临爆发的刘扬又按捺住了脾气。
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都说要有耐心,但要是让她气势已成,我们有再多的耐心也不过是空话而已。”
“话可不能这么说。”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被祢衡当街骂过一次的缘故,淳于嘉的脑子是真要比之前好了太多。
他朝着刘扬解释道:“您想想吧,乔烨舒为了显示其并无私心,干脆利落地和其宗族切断了关系,直接以乐平乔氏自立,这固然是让她少了指手画脚的长辈,也让她多了一层掩护,又何尝不是让她处在了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
“荆轲刺秦还得担心这刺杀成功后,秦王的后裔是否会接掌下他的基业,对燕国展开报复,乔琰却只有孤身一人,就连几个同在乐平乔氏宗族的,都是年岁还不如她大的女流之辈。”
“殿下,一旦乔烨舒伏诛,局势便能发生彻头彻尾的逆转。就算凉州并州的驻军真有为她报仇的心思,有天子居中也必定能将其镇压下来。有了这样的一重保障,只要您能沉得住气先等下去,最后功成的必定不会是那篡权的贼子。”
“是……是如此。”刘扬的脸上随着淳于嘉这番话的说出闪过了一抹激动之色。
乔琰是有劣势的,还是一个下属追随主公之时往往会被列入考量的因素。
她此时可以凭借着自己的年轻让这种劣势显得并不那么明显,甚至暂时被那些拥趸者给忽略掉,但当她要被列入谋逆之臣队列中的时候,这却是一件对正统势力来说天大的好事!
以乔琰的行事风格,无论是今年可能继续延续下去的旱灾还是身在邺城的袁绍,都势必会拖住她的手脚,让她不会在此时给自己准备继承人,而这也就是刘扬他们目前最大的优势!
这么一说的话,不就是暂时不跟刘备搭话吗?
他还等得起!
他甚至还可以将被乔琰派遣到长安来的乔岚和乔亭都权当没看到,对她们在廷尉司的学习置若罔闻。
就如淳于嘉所说的那样,为了达成他们的目的,这些必要的等待都是有必要的。
谁让他们确实是在人手上欠缺了些。
“多谢先生解惑,不知要您看来我近来还当做些什么?”刘扬开口问道。
眼见刘扬如此表现,还没到被冲昏了头脑的地步,淳于嘉终于稍微松了口气,回道:“那乐平月报上说了,今年的旱灾或许还会持续,这旱天惊雷已在惊蛰之后,却依然未有雨水落下,确实也不是个好征兆……”
想到去年因为没相信乔琰对天时的预判而遭到的当街斥责,淳于嘉还有那么点心有余悸。
今年他可绝不会犯这种错误了。
他道:“殿下若是有心的话,不如向陛下申请跟着籍田令做事。”
籍田令田畴虽然身在大司农麾下,但算起来还是刘虞的人手,将刘扬放在他那里做事,一来也算合乎情理,二来也是在给刘扬多累积些人脉和资历。
灾年之间多获取些民众的好感,对刘扬来说有利无害。
总不能再让他只靠着个皇子的身份就想成为下一任天子。
在经营名声的这方面,刘扬实在是该当向刘备和乔琰等人学一学,毕竟他还差得太远了。
刘扬虽然有些不情愿,觉得自己这么一来就是要比身为大司农的程昱低了两档,还是先接受了淳于嘉的这个建议。
忽然收到他这等申请的刘虞颇觉意外,在他朝着刘扬看去的时候,分明未曾看出他这自称要去学习一二的说法里有多少诚心。
可刘虞正处在心绪挣扎的心力交瘁之中,又哪里还有多余的精力去分辨,他这个不学无术的儿子到底是因为觉得此事新鲜,还是因为什么其他的理由,这才做出了个这样的决定。
“跟着田子泰做事可以,但是你不能在期间耍什么脾气和架子,若是让我知道你有这样的举动,我会立刻让人将你给接回来。”刘虞说道,“此外,今岁春耕的压力不小,你也不能在其中拖后腿。”
刘扬就差没有指天发誓,他只是觉得自己也到了该当承担责任的年龄,才有了这等做事想法的。
他又按照淳于嘉教他的话解释道,他也知道自己的能力到底有多少,所以只选择了这样的一个位置。
大司农属官的从吏!
看看,这是多么收敛的自我认知。
他都这样说了,刘虞实在没有必要拒绝他。
得到这个刷声望机会的刘扬丝毫没有意识到父亲此刻的疲惫姿态中,其实还潜藏着不少更加隐晦的信息,只当即告辞离去,预备先去找田畴这位籍田令联络联络感情。
若按照淳于嘉和同样支持于此事的王允所说,他如果能将田畴给拉拢在手,便意味着,倘若真有改换青天之日,随着乔琰的下台,程昱的位置也有了一个站在刘扬这边的接替人选。
而只要在能让人吃饱饭的这个位置上还放着一个能让人信任的存在,这关中地界上的民众便不会那么容易陷入动乱之中。
这种民众归心的前景,让刘扬在得到了刘虞的准允后当即朝着外头走去,就连脚步都比来时更加轻快了不少。
刘虞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对方在这长安城的四年间丝毫也没有什么成长的样子。
他摇了摇头,小声感慨道:“民生多艰啊……”
可惜刘扬显然不是这个能托付起这等重任的人。
但烨舒那边……
刘虞阖目长叹了一口气。
只希望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
可这种“希望”到底是不是他在此刻提出的一种不切实际的奢望,即便是刘虞自认自己已经经历了不少风浪,也无法在此刻想出个结果来。
或许他该当将已经因年事渐高前往乐平书院的卢植给请回来为他解惑,又或许对他来说最好的选择还是什么都不动。
他一把扣下了有人送上的请他对乔琰做出节制的奏表,在遣退了下属后显得有些空旷而寂寥的大殿内静坐了许久,最后也只下达了一条指令——
今岁风云有变,请大司农领人筹算一番可减免税赋的数额上报,定策是减在口税还是田租税赋上,以徐州北部新得,故而朝廷施恩之名推行。
他很可能不会是个合格的天子,但总得再多做一点事才好。
——————
与此同时的兖州,曹操的桌案前也放着那份推断天时的乐平月报。
对于乔琰通过月报所传递出的消息,曹操还是抱着相信的态度的。
今年他所面临的压力无疑也要比去年更大。
旱灾第二年和第一年相比绝不会是同一个难度,他今年要负责的地盘也比去年更大,何况,更重要的是,他的对手比起去年也已表现出了更为凶悍的架势。
徐州易主!
扬州易主!
这接连的两道消息宛如两道春日的惊雷砸在中原的土地上,丝毫没有给人留有一点反应的余地。
去年的益州幽州之变被当做了乔琰对于曹操突袭豫州的回应,已经够让人觉得可怕了。
今年她却一面对着他发出了邀约,一面又将扬州徐州尽数收拢到手中,越发表现出了手段老辣的侵略姿态。
即便明知她暂时没有余暇撕破颍川汝南划界的约定,丝毫不顾忌消耗地进攻豫州,在这两条已让人无法改变战果的消息面前,曹操也不得不提起了全副戒备。
谁也无法预知到她的下一个目标到底会是谁?
是早已经在去年冬日就已经被陈兵边境威胁的袁绍,还是他这个随时面临她从司隶出兵的兖州牧?
在她始终令人捉摸不定的行事面前,曹操根本无法给出个明确的答案。
就连一向稳重的陈宫都在东面消息传来后的几日里没能睡个好觉。
他花了两日的时间将徐州扬州的战况彻底完成了一番复盘,以最为直观的模型图样将刘备的应变和乔琰这边的举措都给尽数搭建了个清楚。
可这显然并没有让他们因为解惑而心安,反而因为乔琰这等多线操作之中依然稳健的优胜之法而感到了一种临头的压力。
不过显然为此而觉得焦虑不已的并不只有他们。
比起和乔琰之间交情尚可,甚至有可能做出倒戈举动的曹操,袁绍那头的压力就要大太多了。
刘备得以保全性命送往长安,绝不代表着,倘若袁绍战败也能得到这样的待遇。
昔年董卓之乱时的借粮、平定洛阳后的另立新君、在乔琰进攻凉州期间给她玩的一手拖后腿举动,以及东西朝廷对立后的种种矛盾,都让袁绍和乔琰之间的仇怨越结越深。
这很难不以袁绍身亡来作为最后的终结。
“袁本初都焦急成何种样子了……他都抬出邺城那位陛下的面子来请我走一趟了!”曹操看着和乐平月报摆在一起的这封书信,脸上掠过了几分无奈之色。
可说句实话,袁绍在挣扎,他又如何不在呢?
纵然两人此刻的想法不同,但若说联盟,或许还真有些可行性。
不过……这个联盟不能按照袁绍的这种方法来做。
眼下还不到他曹操失去主动权的时候!
他朝着被他请来此地相商的陈宫问道:“你觉得一个月前发出的虎牢关之约,乔琰会在令人推说延期半月后准时赴约吗?”
“会!”陈宫笃定地给出了答案。
或许是因为近日来的种种分析权衡,陈宫的脸上多了几分疲惫之色,但这并不影响这位兖州士人中的翘楚在此刻目光坚定,丝毫也没有被那些突如其来的消息打倒在地。
就算徐州扬州地界上似乎还有不少扫尾的事情需要乔琰来做,陈宫也依然语气坚决地给出了这样的一个回复:“她一定会来赴约,因为……因为她是乔烨舒。”
曹操朗声一笑,“不错,就凭她是乔烨舒,她也绝不会只将这虎牢关之约当做分散我等注意力的筹码!”
“劳驾公台替我往邺城一行,告知袁本初——”
“就说为防有露怯表现,我且先赴乔烨舒之约,再上邺城与他谈合盟之事!”
355. 355(二更+1w作者收藏加更) 神……
赴约一个早已决定了的约会,怎么能算是放袁绍的鸽子呢?
无外乎便是先来后到罢了。
让陈宫前往邺城和袁绍解释这个迟到的缘由,或许也可以趁机先打探一番邺城那边的动向。
在曹操和陈宫的心照不宣之间,这趟邺城之行的额外目的已完成了交托。
无论是因为他们此刻已和袁绍拥有相当的地盘,还是为了减少和邺城朝廷之间的严格捆绑,让他们处在更为有利的位置,推迟曹操亲自前往邺城的决断势在必行。
不过陈宫在动身前往邺城之前还是提醒曹操道:“上一次沈亭会见,乔烨舒并未打算对您动手,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她在彼时非要拿下豫州的话没有太多的优势,反而会同兖州之间有了过长的接壤地界,不如像她在去岁所做的那样在平定蜀中叛乱的同时拿下幽州。可今年……”
“今年的情况不太一样。”
曹操道:“你的担心我也清楚。刘景升原本可能还有些观望的想法,但随着此次协助扬州方向出兵,必定已经站定了立场,徐州北部也随着淮河对峙的结束彻底落入她的手中,这样一来,她若是想要攻占豫州,其实远比先拿下冀州青州容易。”
最容易促成这种想法的,是豫州在曹操手中的年限还不够长。
这一点很致命。
就算这并不意味着此地的民众会对去年死于战祸的袁术抱有多少留恋之情,曹操对此地的掌控也确实不到位。
何况豫州沛国的倒戈其实是很微妙的。
他们可以因为觉得在曹操的手下能得到更好的待遇,同样可以因为乔琰在此刻表现出的强势而选择再一次变节。
这并非不可能发生的情况。
曹操对此从来没有什么不切实际的认知。
但陈宫很想说,他担心的根本不是乔琰趁着会面拖住曹操的同时进攻豫州,怕的是当日的“相送十里”会以一种直接将人绑架到虎牢关之内的形式演绎出来,到了那个时候,就不是曹操能决定是否要观望的了。
可想想乔琰的行事风格里虽有些强盗做派,却好像并不体现在这种方式上,陈宫又将这不必要的担心给收了回去,只回了句“府君心中有数便好。”
与其担心这个,他还不如担心在抵达邺城后他要如何为曹操和袁绍交涉。
他上一次前往邺城的时候,正是兖州士人决定推曹操从原本的东郡太守上位兖州牧之时。
彼时的长安还在董卓的统辖之下,相比于长安,邺城朝廷的名望无疑要更高,有此优势,同时手握二州又有天子在手的袁绍说是风光无限也不为过。
但如今,这种当年的风光却成为了他不得不面对的灾厄。
随着乔琰的步步紧逼,陈宫带入一下袁绍的位置都觉得,他此刻正遭受着莫大的压力,故而急于通过一出联盟让这个集结在邺城朝廷周遭的队伍庞大起来,以便分摊从幽州、太行山脉以西、徐州各个方面发起的威胁。
曹操却忽然在此时说什么不去邺城,大概对袁绍来说是件难以忍受之事。
以袁绍的脾气,他只怕是要甩些脸色给他们看,或者是借机挑唆兖州内部不满于曹操的势力给他们造成些麻烦了。
可那又如何呢?
在这场以天下为赌注的棋局中,既然以曹操此刻的条件,绝不可能取代袁绍或者乔琰之中的任何一方成为最终的胜利者,那么陈宫就一定会助力他成为一个——
最成功的“盟友”。
也是一个最成功的旁观者。
——————
袁绍哪里会想到,自己邀请曹操前来邺城的邀约居然会遭到拒绝!
在曹操那消息传来的那一刻,他脸上的表情卡壳了好一会儿,才从下属来报中的“曹操因为虎牢关之约暂时不能前来”中反应过来。
身在此地的许攸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下一刻他就看到袁绍一把将面前的文书给砸了出去,几乎是以拍案而起的姿态站了起来。“赴约?是他疯了还是我疯了?”
袁绍连等待曹操抵达邺城后该当以何种方式招待于他都想好了,甚至已将与曹操商定将曹昂留于邺城为官、迎娶袁氏女的计划在嘴边演练了数次,可他等来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这比起乔琰取得了攻占徐州北部的胜利,还要像是一个巴掌甩在了他的脸上。
毕竟,徐州北部的易主只是丢了半个州而已,可若是曹操直接选择倒戈到长安那头去,却几乎是将两州的地盘送到乔琰的手中了!
袁绍不会连这点算术都算不清楚。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袁绍甚至没管有人在场,已暴怒喝道:“曹阿瞒何敢如此欺我!”
眼下的局势里他确实不是乔琰的对手,但他自忖自己的实力和曹操相比却还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若是趁着乔琰刚刚出兵未回之际先将曹操给解决了,也未尝不可!
就算拼了个两败俱伤让乔琰来上一出黄雀在后,也总好过受这等窝囊气。
“明公不必这般生怒,”许攸开口说道,“曹兖州既让其谋主亲自前来与明公交代此事,并不是要倒戈过去的意思。”
这个举动还是有些微妙的。
倘若曹操真有要因徐州之变,袁绍这方的优势进一步削减,便要直接倒戈到长安朝廷那头去,他大可以用更加敷衍的方式来应对袁绍。
到时候袁绍对他出兵,他也正好在发兵抗衡之前完成阵营的转换。
如此一来,连换个立场的理由都有了。
可陈宫一来,与曹操亲自前来解释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审配在旁补充道:“我赞同子远的看法,既然是陈公台到了,明公不如听听看他的说法。与其说这是曹孟德对邺城天子不敬,对明公持有敷衍之心,不如说他这是要给自己谋求到更多的利益。”
曹操是多精明的一个人,若是说他会在这等情形下还因为袁绍的一句邀约直接送上门来,那才不像是他会做出的事情。
袁绍迟疑地站在原地沉吟了片刻。
刚获知曹□□约的愤怒在重新思忖他和曹操此刻的地位后逐渐收敛回去了几分。
眼下曹操还愿意让人来做出的解释,竟的确已是对他的“优待”了。
他长出了一口气,心中很难不对自己此刻的境遇感到一种发泄不出的憋屈,却还是一边让人将那封被扔出去的书信捡回来,一边让人将陈宫给请进来。
不过当陈宫踏入此地的时候,依然不难从袁绍的脸上看到未曾彻底消退的不悦神情。
他徐徐朝着对方行了一礼,开口道:“曹兖州令我向袁青州陈说三件事。”
袁绍有一瞬的愣神。
他本以为陈宫会上来就为曹操的爽约而致歉,将这致歉的理由给摆在台面上,却没想到是这等不卑不亢的开场白。
但袁绍必须承认,陈宫走出了一步相当正确的棋。
这句“陈说三件事”已经成功勾起了袁绍的好奇心。
他坐定在上首,看着陈宫这张乍看起来刚直率真的面容,不由已在心中羡慕了曹操几分。
陈宫何止是一个合格的谋士,也将兖州境内的一个个士族人才带到了曹操的面前,若无陈宫相助,曹操绝不可能在兖州境内立足得如此容易。
可若要陈宫说的话,这原本就是一出双向选择,且看看辛毗等人在袁绍麾下是何种如履薄冰的处境便知道,就算占据兖州的是袁绍,他大概率也不会投效在对方的麾下。
这种对袁绍种种行事作风的鄙夷被潜藏在了陈宫镇定的神情之下,在听到袁绍示意他说来详情后,陈宫说道:
“其一,眼下各州所遇处境相似,若与长安朝廷必起争端,不如将战场选定在冀州。”
陈宫这头一句话就差点没让袁绍气出个好歹来。
他这话说的几个意思?让交锋战场选定在冀州?
陈宫面对着袁绍质问的目光,不疾不徐地回道:“天子在邺,冀州有变之日,邺城朝堂官员、河北世家必定竭力来援,反观兖州地界有不服膺于曹兖州之人,豫州汝南尤念故主,一旦生变,或于日间局势已不可控,势必重蹈徐州覆辙。”
“反观冀州之地有太行山为屏,并州那头大批兵卒出动不易,北部幽州调兵容易,运粮却难,若自河间到渤海防线齐备,或还有反攻幽州机会。且幽州兵将谋臣大多年少,去岁公孙伯圭身死,高将军战败,或能助长其骄兵之气,正是我方之机会所在。”
“然若欲达成此目的,兖州豫州便绝不可对司隶轻易露怯,以防为其趁虚而入。故而我家府君选择应邀而去,显我方声威,不宜因邺城共聚之说将其推迟。”
袁绍:“……”
陈宫的话中明明句句都是在对他的褒奖,尤其是说什么兖州内部有不服从曹操的人、豫州汝南同样有不听话的,反观冀州却能做到勠力同心,他却怎么听都觉得浑身难受。
尤其是说去年的冀州一方战败可以助长对面幽州子弟的骄傲自满之气,袁绍就不免想到为了赎回高览和辛毗而交出去的田丰家人。
可他又不得不承认陈宫说的有一句话是对的——
若要让兖州豫州不会如同徐州一般,在猝不及防之间就被选定为战场,又快速地完成了易主的转换,那就必须让这二州对外表现出更加强势的姿态,而不是像原本的徐州一般于数年间始终处在南北僵持的局面下。
陈宫朝着袁绍看去,已继续说了下去,“其二,曹兖州此行绝不只为交战争取优势,也为保民。”
袁绍拧起了眉头,开始思索早年间是谁跟他说的陈公台“智迟”,眼前这位的表现分明就是一等一的诡辩。
陈宫答道:“如今已进三月,今岁天象如何已不难看出端倪,敢问袁青州,以眼下情形来看,今年是否又是个大旱之年?”
这一点显然不是袁绍从主观意愿上能改变的。
见袁绍颔首,陈宫便接着说道:“昔年洛阳百万之众,随移都而外迁,以至兖豫二州多有承载彼时流民之职,数年间田舍俨然,民有所依,然值旱灾连绵,洛阳重建,又有回流之趋势。袁青州居于邺城许不觉察此事,我等却看得明白。”
“如曹兖州不能以强势之态、养民之心,令其勿因洛阳景象日新而迁返,不出一年,二州民众削减十之二三,洛阳民众不说重回百万,也当有七八十万之多。使乔烨舒募兵其间,得精兵五万,虽有山川河道阻隔也可长驱直入,届时兖州危矣。”
“虎牢关之会,势必于此事上有所商榷,此为利益要害,还望袁青州见谅。”
这一番话,袁绍同样无法做出辩驳。
洛阳重建之时吸引民众入境,自打去年开始已是如此。
若非这等百姓回流的趋势,乔琰也不必让荀彧这等治世之才替她坐镇于洛阳,又在数日前因司马防不能在此地管控流民,令陈登对其做出接替。
曹操到底要如何从乔琰的手中争取下来一批民众,不令其因今年的旱灾而做出迁移回返的举动,在陈宫的话中并没有明说,袁绍也对此一无所知,但这诚然是必行之举。
总之,曹操回返邺城不能拿到什么阻止民众外流的好法子,但他若是往虎牢关走一趟,和乔琰在这出会面间有所博弈,却或许可以。
“其三,是曹兖州希望我向您私下说的一句话,以证明他此刻并无倒戈之心。”
陈宫这句郑重其事的说辞和他随即朝着四周看去的目光,让袁绍不得不摆了摆手,示意其他人先退下去。
许攸和审配对视了一眼,都不太明白陈宫这葫芦里是要卖个什么药。
先前的两个缘由,按说也得算是军事机密,都未曾对他们做出隐瞒,却非要在这第三条缘由上有所藏匿。
不过他们还是知情识趣地先退了下去。
令他们觉得有些意外的是,不过半盏茶的工夫,袁绍便已重新召人入内,而后令人以对待贵客的身份将陈宫给送回兖州境内。
在袁绍先前还因曹操的拒绝而震怒的脸上,哪里还能找到任何一点潜藏的不忿,分明只有一片爽朗的笑意,像是听到了什么对他而言的大好消息。
许攸问道:“不知那陈公台是向明公告知了何事?”
“也算不上是个好消息,”袁绍回道,“应该说这是一条曹孟德缘何站在乔烨舒对立面的解释。”
许攸依然有些疑惑,到底是何种缘由能让袁绍对此深信不疑,甚至转而开怀,可惜袁绍好像并没有将其说出的意思。
倒是同样困惑于此事的陈宫随行下属朝着他问出这个问题后,从他这里得到了一个解释。
“我说,乔烨舒或非汉臣,若贸然倒戈,只怕大汉基业顷刻崩塌,故而曹兖州需与之亲自一会,看看故人是否还是那个故人。”
下属好奇了:“可这话为何要背着其他人,只同那袁青州说出来?”
陈宫回道:“袁本初会将这话四处宣扬吗?”
他只会在心里偷着乐罢了。
那么这话也就不算曹操这边给乔琰做出了妄加推断。
都说了,他们兖州豫州势力,现在要做一个合格的旁观者,现在就是在恪行此事。
陈宫想到这里的时候掀开了车帘朝着外头看去,正见邺城郊外的田地因长久的缺水,在这本该春意盎然之时,也表现出了好一派干涸荒废的状态,又不免叹了口气。
说是说的旁观者,却也总该还有另外的一条破局之道才是。
但现在,他是将袁绍给说服了不错,却真的能找到对抗乔琰之法吗?
这在目前好像还是个近乎于无解的问题……
“或非汉臣”四个字既是对乔琰的指控,又何尝不是对她的一种褒奖。
唯有令人束手无策之人才会被抬高到这样的地步,作为一种暂时不能倒向她的理由,而不是将其作为讨伐她的罪名,用在正面交锋之间。
这又显得……何其可悲!
——————
这出发生在邺城的对话并未被乔琰获知。
诚如曹操和陈宫的判断,她并未打算对那虎牢关之约继续推后,或者行爽约之举。
但在折返回到洛阳之前,她还需要对扬州徐州地界上的事项做出一些收尾。
虽然与孙策相关的事情都已落幕——孙策本人已下葬安眠,孙策的家人已经大多出发北上并州,孙策的部将基本已经被她安顿在了合适的位置,造成他身亡的吴郡四姓和泾县山越也都已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并不意味着这里的其余事情都已可以全盘交给下属来处置。
一方面是官职的委任。
在得到了长安这边的正式敕封后,乔琰仍需对几个放在重点位置上的角色进行一番考校问询,以确保其能在她不在此地的时候也照旧替她做到应尽的职责。
尤其是几个在刺史和别驾位置上的。
司马防在司隶被撤职后,司马朗也紧急拿着那份委任朝着扬州赶来。
身为世家子弟的司马朗心知肚明这出权力交替之中的潜规则,也当即投身到了和张昭这位扬州刺史的磨合之中。
而徐州那头,周瑜、鲁肃和庞统的组合随着周瑜北上回返徐州正式运转了起来。
得亏袁绍没有这么想不开让青州方向趁机袭取徐州,否则大概率要被这个年轻的组合用来做新官上任的磨刀石。
又有贾诩这个老谋深算的家伙在旁看着,乔琰真是一点都不必对此感到担心。
所以剩下的也就是另外一个方面的事情了。
那就是扬州境内的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还需要由她来做出个收尾处置。
当然说这是奇形怪状的东西可能也不是那么礼貌。
应该说这是东汉末年的奇人异士?
相对偏僻的地理环境便容易产生一些相对蒙昧未开化的民众,所以在中原因黄巾之乱而对太平道的诸多打击后,益州那地界上会依然盛行着太平道,而这扬州地界上也有其宗教特色产物。
“道士于吉乃是出自徐州琅琊,但其在早年间就已经从徐州转道来到了扬州,在这吴会之地建立精舍,烧香诵读道家典籍,效仿昔年张角所为,制作符水来治病。不过大约是因为中原地界上对黄巾余党的打击,其行事向来收敛。”张昭说道,“当然,虽有收敛,其掌握神异之术的传闻还是在扬州地界上多有流传,以至于民众多将其视为救命稻草。”
“相比于作风有似于匪寇的山越,高高在上的扬州世家,于吉此人既有名士风范又算平易近人,以至于成了吴会间有似于神仙的存在。”
想到昔年乔琰对于黄巾势力的剿灭和理论驳斥,张昭猜测她是很不喜欢于吉这样的存在的。
不过此刻从乔琰的表情上倒是看不出她对于此人的态度。
见她颔首示意自己说下去,张昭便接着说道:“另外一位在扬州地界上多有盛名的神仙居士名为左慈,此人乃是扬州庐江郡人士,多年间行游于江北,自号乌角先生。听闻其明晓五经六甲,兼通星纬之道,有神通异能,可惜我也并未亲眼见过。”
“据说在庐江曾经有贵客设宴,宴席之上有人说还缺一松江鲈鱼,左慈便当场索要了一只铜盘装水,就地垂钓钓出了鲈鱼,随后又变出了益州的生姜作为调料。又有人曾经与之结怨,意图将其拿下,却见其遁入了墙壁之中不见了踪影。”
“如果说于吉的本事我还能从昔年张角的举动中看出一二,这位左慈倒是……”
乔琰接话道:“你觉得他像是个方外之人?”
张昭摇了摇头,“子不语怪力乱神,可他实在像是有些神通。”
乔琰笑道:“可惜这大多也不过是些障眼法罢了。”
虽然现今还没有魔术这等明确的说法,但左慈显然是个中好手。
“神仙谶纬之学,阴阳律历之说,看似颇有个中妙处,然我只信日月运转之间的必然规律,而非是这等无中生有的花招。”
“替我传一道指令下去吧。”
乔琰垂眸沉思了片刻,想到这些被记载在史书上的方士大多能和化学牵连在一处,或许有能用到他们的地方,便并不打算对其下死手诛杀,而是打算先给他们寻个去处。
她朝着已将笔墨放置于面前的张昭说道:“令人告知于吉、左慈——扬州之地,往日远于朝堂,而今不然,自江陵至丹徒,舟行之速不过两日功夫,迟早令此地再非囚徒远放,山高民劲之所。我给他们二人限期三日,若我再于扬州地界上听闻此二人消息,立斩不赦,若其愿意南下而走,我还可为其出一份路费。”
“万望他们,好自为之。”
张昭迟疑着落笔写下了最后一个字,有些想对乔琰发问,若按照她这般来说的话,会否让这些方士好手前来戏耍于她,若是让他们得手的话,难保会对乔琰的威名有损。
可眼看乔琰这般笃定的样子,想到她在徐州扬州两地战事中做出的种种表现,张昭又觉得还是先按照她所说的去做再说。
那于吉倒是真在见到这条消息后消失得很快。
他原本擅长的也就是和张角一般用售卖符水这样的方法包装自己,并未比别人多长一个脑袋,若是乔琰真要用硬办法来把他砍了,就像她当年无所顾忌地对上张角等人的情况一样,他是真不一定能活得下来的。
山越,乔琰说杀就杀;吴郡世家,乔琰说流放就流放。
难道他就会有所例外吗?
与其去尝试跟一个绝对不信此道的人宣传道法,落个身首异处的结果,还不如赶紧领了路费走人。
乔琰给他们提供的也确实不是一条斩尽杀绝的路子。
南下实际上是很适合于吉这样的道士的。
南边的交州刺史张津就是个标准的道教信徒,甚至让其下属都必须戴着红头巾和他一起诵念道法,于吉若是到了他的地盘上,必定能够得到一番热情的款待。
所以他当即就收拾好了包裹,打着南下传道的由头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但另外一位被乔琰勒令离开扬州的左慈,就没有那么听话了。
他已打定了主意,非要给乔琰一个好看!
像是左慈这等习惯于将人骗得团团转的,虽觉得乔琰表现出的强势,若真是打定了主意要杀他,他还真不一定跑得掉,还是打算先找回个场子来。
起码也得先打击掉乔琰的自信,这才能让他维持住自己这神仙中人的体面。
于是才在那告示对外张贴出去不久,他就宣称将会于乔琰在富春江边的酒楼上会面,以真正的神仙之术证明,要想将他从扬州境内驱逐,势必要遭到上天的惩罚。
才来扬州不久的司马朗和刚当上扬州刺史的张昭怎么都没想到,好不容易完成了对扬州的平定,居然还会面对这样的麻烦。
可乔琰却好像丝毫也没被这样的挑衅所影响,照常处理着扬州地界上的拜帖,直到在两日后来到了那酒楼之前。
此地早在昨日就已经处在了重兵把守的状态,又在此刻随着乔琰的下令全数退去,变成了空无一人的状态。
围观的群众都只能远远看着那座被清场了的酒楼,只恨不能长一双千里眼,以便看清这其中即将发生的交锋。
乔琰抵达后不久,他们便看见那江流之上正有一根竹竿由远而近地漂浮而来,竹竿之上依稀立着个灰衣白发的道人,手中拿着另外的一根竹竿。
随着那身影渐近,他们更是清楚地看到,此人当真就是只靠着这两根竹竿便稳稳当当地站立在水上,有如乘着一艘小船一般抵达了岸边。
在他行到乔琰面前的时候,端的是一派广袖风流的神仙做派。
“劳大司马久等,不如我等上楼一叙?”
他抬了抬手,想到乔琰还让人对着酒楼做出看守,预防他做出了什么花招,左慈便只觉好笑。
人人都说乔琰乃是执掌风云的人物,却也有此等胆怯的时候。
在他此番发起邀约的时候,她的目光还依然停留在他所乘坐的竹竿上,未曾立刻挪动脚步,像是已经因为他的出场方式惊了一跳。
但还没等左慈对此表现做出什么评价,他又忽见乔琰的脸上露出了个微妙的笑意,“原来乌角先生也喜欢做些先声夺人之事,那真是和我算是同道中人了。我也有一份惊喜想要送与你。”
乔琰伸手朝着那酒楼指了指,说道:“我这人本就不太爱登楼,听闻隐士高人喜欢幕天席地而坐,更不打算在那楼中与会。原本我还有些不信此言,但看您连船帆都不用,就用竹子渡江,只觉传言不假。那我就可以放心一试了。”
她手还未收回,忽然打出了一个响指。
左慈本还觉得她在玩些故弄玄虚的花招。
然而就在那响指声音结束的一瞬间,一种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骤然从那酒楼的方向传了过来。
就在左慈的面前,那原本还用青砖砌成的小楼毫无征兆地炸裂了开来,伴随着烧灼的火光和令人耳膜震动的巨大声响,险些惊得他拔腿就跑。
若非是他试图维持住形象的本能让他还依然将腿牢牢地扎在地上,他此刻早已如那些围观群众一般倒退到数十步外去了。
这是一种何其可怕的场面啊……
在这个并未挪动开任何一点距离的视野中,那本还临江而立的二楼小楼,只是须臾的工夫而已,便已彻底坍塌了下去,只有冲天的烟尘和被抛掷飞溅出来的石块证明着其绝非是个偷工减料的存在。
烟尘还未消散,轰鸣声响也仿佛尤在耳畔回响,乔琰的声音又已传入了左慈的耳中:
“乌角先生,现在我们可以坐下来谈一谈了。弹指间灰飞烟灭,此方有神仙本色,不是吗?”
356. 356(一更) 炸药余威
神仙本色?
乔琰话是如此说,可从左慈的角度听来,她这“神仙”二字的咬字之中分明没有任何的一点崇敬之意,反倒更像是对他所打出的神仙招牌做出了一句警告之言。
这位大司马轻描淡写的一句“弹指间灰飞烟灭”,简直像是一盆冷水扣在了左慈的头上。
对面距离他们尚有一段距离的小楼,依然有粉末流沙朝着地面流泻而去,破坏力的余威正在其中发出最后的一点响动,直到彻底归于平静。
而她说什么与人坐下一谈,好像也真就是个幕天席地的会友一般。
在那动静完全平息的同时,便见有下属顺应着乔琰的伸手招呼,将一块席子铺在了江边的春草之上。
左慈还像是没从面前的景象中反应过来,依然保持着呆愣在原地的举动,乔琰倒是已经从容地坐了下来。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样的一出开场若是已经让他心生惧怕之意,那么他便真是在这先声夺人之中失败了。
可当他坐于席上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隐约觉得在脚下的地面依然有着一阵阵摇晃的余波,在鼻息之间也分明不是江畔初春时节的气味,而是硫磺硝石等物的气息。
乔琰开口打断了左慈的沉思,“禁酒令已过,乌角先生既怀酒而来,何需遮遮掩掩?”
左慈眼神复杂地朝着乔琰看了一样,从袖中取出了一只酒杯和酒壶,在对方的注视下将酒杯给倒满了清酒。
乔琰挑了挑眉头,“只此一杯?”
左慈回到:“分杯而饮,不需二杯。”
他拔下了发间的发簪,朝着面前的杯子划了过去。
那酒杯本是特制的,在以发簪划分作两半的时候,会被径直分成完整的两半,看上去竟像是连带着杯中美酒都被沿线而分一般,可在左慈正要将发簪融入杯中的那一刻,忽听乔琰问道:“乌角先生可知道那酒楼是如何变成这样的?”
她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向了左慈所坐的位置下方,简直像是在无声地告知一件事——
如果他想要知道的话现在就可以亲身体验一次。
左慈的手下意识地一晃,那被发簪拨开的酒杯直接朝着两边倒了下去,连带着杯中酒水也被泼洒在了面前的席垫上。
在这操作失误的一瞬间,他便听到了对面的女子发出了一声嗤笑。
糟了!
这一出“表演”失败,无疑意味着他将无法再在对方的面前保持住这等吊诡莫测的作风了。
可谁是如乔琰一般以这等方式对他进行震慑的!
昔年左慈曾经拜访过荆州的刘表,刘表带着他麾下的兵马朝着左慈炫耀,他便以变出酒肉干粮犒军的戏码将刘表糊弄得找不着北。
如此一做,何止是让刘表打消了杀他的想法,更是让对方待他礼遇有加。
乔琰呢?
她明明刚刚拿下扬州,可以将此地以兵马包裹得水泄不通,对左慈这位挑衅者发出最有直观效果的威慑,却选择了这样一种闻所未闻的方式,给他带来了难以言喻的震撼。
若是兵马胁迫,左慈早为自己准备了数种脱身之法,甚至还能在这些士卒面前折腾出些登天术、变羊术的花招,让他们对这些神仙道法的存在深信不疑,正好踩着乔琰的脸面为自己再宣扬一二,但现在他却不由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处境。
他并不知道那一声突如其来的爆炸到底是乔琰通过何种方法实现的,更不知道她是不是借着前几日对此地的把守,将这里在他看不见的许多地方都埋下了那等能让酒楼崩塌的存在。
他的花招对于别人来说是解释不清的神仙技法,乔琰的这一出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
要不要为了这一出挑衅莫名其妙地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在这一刻左慈的脑海中闪过了无数个想法,最后只变成了朝着乔琰说出的一句话:“大司马技高一筹,不知有何吩咐?”
乔琰笑了笑,“我想我已经在先前的通传中说得很明白了。扬州这地方目前是容不下你们的,唯一的活路,在南边的交州。”
交州?
左慈认真地朝着乔琰看了许久。
作为要靠着道法招摇撞骗的存在,左慈绝没有那么不通人心。
乔琰的这句南下交州里到底是存着糊弄他的想法还是真要放他一条生路,并非是一件看不出来的事情。
在对方不疾不徐地令人重新上酒的举动中,他更是未曾看到她意图趁胜追击斩尽杀绝的意思,反而在其中看到了几分将他收为己用的野望。
即便这句目的并未被她宣之于口,可从这南下交州决定的潜台词里已经表现得淋漓尽致了!
更让左慈看到乔琰“诚意”的,是她拿出的这项东西,显然也是一件克敌制胜的武器。
周遭的围观人群因那场特殊的酒楼爆炸之事退避出了一段距离,根本无法听到他们这头在交涉些什么。
他们能看到的不过是乔琰风度不减地朝着左慈举了举杯,随后,那道人朝着她深深行了一礼,而后重新踩着那竹漂随江流而去,很快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君侯不打算杀他?”司马朗忍不住在这出惊变之后朝着乔琰发问道。
“这世上打着神仙方士名号行动的只一个左慈吗?”乔琰回问他。
司马朗对其中的情况并不那么明白,乔琰却可以给出一个答案——显然不是。
光以历史上魏晋南北朝的情况来看,这些信奉金丹派的道士便绝不只一个两个,甚至也并不只是用符水救人这等方法来传播其教义。
就以左慈这一脉为例,从左慈到葛玄到郑隐再到写下《抱朴子》这本医学著作的葛洪,他们已经一步步将自己变成了儒道兼修,虚实兼并的状态,形成了整个派系的道家神异存在。
但未曾经历过一个驯化的过程,在左慈所在这个阶段的时候,他们不是能随便为人所用的一个特殊群体,而是一批刺头。
在左慈所留下的种种传闻里,充斥着其层出不穷手段对上位者的戏码,就好像这样能让他们以一种与人对比产生优越感的方式留名于外,让自己的身上更多一层神秘的面纱。
所以乔琰必须揭穿他的花招。
但见招拆招的破解极有可能并不能让左慈感到挫败,就此偃旗息鼓,甚至可能让其乐此不疲地前来挑衅,就像在后世记载的传闻中左慈和曹操之间的种种过招。
乔琰可不想让自己成为左慈名声的垫脚石,更不想将自己的精力都用在这等无谓的事情上。
与其如此,还不如来个一劳永逸!
直接反过来给左慈一个在当下无法理解的难题!
还有什么能比既与方士有关,却又还不在他们此刻理解范畴之内的炸药更有效呢?
在想清楚此物到底是什么东西之前,左慈与其去来寻她的晦气,还不如做个聪明人顺着她的意思做,以免让自己就像那座酒楼一般落到一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南下交州既是和乔琰结个善缘,又是在并未明确归附到她麾下的情况下给自己一条退路,左慈只要不傻就必定会遵从。
司马朗思忖了一番,只觉乔琰这个令于吉和左慈南下的举动中分明还有着其他的意义。
正如乔琰所说的那样,南边的交州因其地理位置的特殊,还处在一个独立于外的状态之中。
交州刺史张津非但没有在长安和邺城两面的朝廷之中选择出一方效忠,反而还浑不在意中原的纷争,在那交州地界上继续传播他的道教教义。
于吉和左慈的到来对他来说无异于是至宝上门,可这两人的出现一旦助长了他在道教散播上的走火入魔,在还有交州士家作为此地土皇帝的情况下,到底是对他的传教理论有所裨益,还是欲要令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呢?
乔琰对上左慈的这番特殊表现,在扬州交州这等相对未开化地界上的传扬,也势必要为她再造一番声势!
“扬州地界上的山越并未彻底平定,又有内部的种种不定因素,愚民有愚民的震慑之法,我今日镇压的只是一个左慈,可谁又知道是否还能引发其他的连锁反应?”
乔琰随同司马朗登上回返州府的车驾之时说道:“有此一出,我才能放心离开回返司隶了。”
否则谁知道于吉左慈这样的存在会不会前来戏耍她镇守此地的刺史别驾以及将领。
她能凭借着后世的经验和视角去揭穿他们的花招,让民众更遵从于官府的统治,张昭、司马朗和黄盖等人却未必能够精准地识破这些人的伎俩。
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神明的存在,在乔琰自己都是通过系统才能重获新生的情况下,她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或许相信其存在能让她对于有些事情存有敬畏之心,让自己不至于放纵言行,但在她意图违抗天命在汉的基调之时,她却让民众必须朝着另外一个方向承载其意志,直到人定胜天的理论成为主流。
炸药的现世势在必行!
眼看司马朗有几分欲言又止的表情,乔琰问道:“你是想问我是如何将那小楼变成这般样子的?”
司马朗道:“不知君侯此法可能用于开山掘矿,或是攻城略地?”
在那座江边小楼被巨大的冲击力爆破的那一刻,司马朗在惊惧之余又陡然意识到,这东西在面对着青砖楼阁之时都能有这样可怕的威力,那么用来炸开土地、炸开城墙甚至是在两军交锋之时投入敌方的队列之中,或许也能发挥出可怕的效果。
左慈这等花招百出的角色都无法弄清楚其中的原理,那些对此最为糊涂蒙昧的百姓更是将其当做了一种天罚之物,他们的敌方难道就能看清其中的奥秘吗?
不能!
乔琰笑道:“事实上这东西早在矿脉中投入使用了,否则你以为,这天灾之年里我们又要筹备戍防的武器,又要打造出这么多挖井所用的蒲扇锉,是真比别人每天多出两个时辰,还是多长了一双手?”
“不过,眼下还不是正式让其登场在战事之中的时候。”
她还需要先让此物的存在进行一番发酵,让人们对于未知事物的存在做出一番错误的推论,而后才是其正面登场,昭告出其真正姿态和原理的样子。
袁绍就算知道了在扬州地界上的这一出插曲,并不会影响到当她将要对着冀州青州发挥出横扫鲸吞之势的时候,他就能对她做出什么有效的阻挡。
早在她于并州境内一步步往前走的时候,他们之间就已经有了一道无法再用等闲办法弥补的鸿沟!
现在,只是又在无形之间多划上了一道而已。
乔琰笃定地说道:“我会让它在合适的时候出现的。”
也会让它先于实际的战果,发挥出其另外的潜在价值!
只是大概连乔琰都没想到的是,还没等她通过乐平月报将此事朝着北方传递,将这出和左慈之间的交锋对外宣扬出去,这消息就已经被袁绍的部下给获知了。
不是被袁绍分派往各州的眼线获知,而是……他那位本打算来扬州地界上搅风搅雨的谋士。
直到江边的人群逐渐散去,郭图都还愣神地站在原地,像是被方才那出爆炸的声响给惊掉了魂。
他没想到在抵达扬州地界上的时候,本可以被他所用的扬州世家,都因乔琰将吴郡四姓流放夷洲的举动,让他没有了与之交涉的机会。
郭图还算明智地意识到,倘若他在此时再寻上某一家,行挑拨离间之法,极有可能不能达成他来此的目的,还会被他们当做向乔琰投诚卖乖的礼物。
但让他更没想到的是,他本以为乔琰对于吉和左慈做出的驱逐举动,会让他重新找到个合适介入的时机,可在他顶着有可能被发现的风险站在人群之中观望乔琰和左慈会面的时候,他看到的并不是神仙方士对着乔琰的存在发起挑衅,而是这样“惊喜”的一幕。
被夷为平地的小楼保持着破败的姿态,开始被乔琰麾下的兵卒清理此地的遗迹残渣。
江上也已不见了左慈的踪影。
可郭图却觉得,方才那天雷地火的一幕还在他的眼前不断回放,让他觉得被炸开的何止是那座会面之地,还有他摇摇欲坠的认知。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左慈都只能凭借着经验闻到一点熟悉的气味,郭图就更不可能知道这到底是何物了。
就像司马朗会问询于乔琰此物能否用于其他实际的用途,尤其是军事进攻上一般,郭图也很快意识到,这东西的攻击效果远比箭矢重弩来得有用太多。
姑且不提其所造成的爆破攻击,就说它所带来的声响,对于骑兵队伍来说就是个近乎于致命的打击。
骑兵的马匹是受不了这样的声响的!
他有些恍惚地被下属从那围观的地界带离了出去,回到了暂时寄住的客舍休息,从那爆炸的余威中彻底缓过神来,等到出来用晚膳的时候他便听闻,就在他被这小楼炸毁的一幕备受惊吓之时,在扬州地界上又已发生了一番变化。
左慈并不只是消失在江上,而是带着自己的门徒在府衙门前揭下了那张勒令其南下的旨意后,这才真正消失在了扬州。
离开之前只留下了一句话——
大司马神通我不及也。
这到底是神通还是武器,在此时显然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总之左慈已经对此表达了认输之意,并绝无对其再度冒犯的想法。
而几乎就是在左慈退走交州的不多时后,富春地界上的一支山越忽然朝着州府做出了出山投诚的举动。
郭图那前去探听消息的下属小心地打量着郭图的脸色,见其上依然有几分惊魂未定之色,现在又因山越的屈从而变得难看至极,只能小心地说道:“听那领头的首领说,既然大司马手中有这等能炸开砖石的存在,若是将其用来轰开进山的道路,将他们掩埋在山石之下,想来也非难事,所以……”
所以与其等到乔琰亲自来讨伐他们,让他们像是祖郎一般落到乔琰的手中,还不如主动一点,向她表示臣服的态度。
乔琰对山越的镇抚方针,早已随着黄盖程普等人对山越势力的平剿,朝着他们宣扬了出去,合作之人并非必死的待遇让他们尚未走向末路穷途的处境。
那么在此时乔琰胜过左慈的食物链关系面前尽快投降,反倒是一条求生之路。
但这对乔琰来说是个兵不血刃的好消息,是她于扬州境内的威望进一步攀升的机会,对于迫切想要立功的郭图来说,却是将他另外一条祸乱扬州的路子也给彻底堵截了!
“……”郭图咬着牙,不得不做出了个对他来说格外犯难的决定,“我们不能继续留在扬州了!”
连在扬州有求医送药名声的于吉和方外之人名号的左慈,都对乔琰避之不及,明确地表现出自己并不是她对手的态度,他郭图也绝不可能成功。
他反而是该当尽快回返邺城,将在扬州地界上的所见所闻都给尽快告知于袁绍,以免这能炸碎小楼的武器忽然出现在战场上,打了袁绍一个措手不及。
不错,他必须尽快去报信!
早日获知此物的存在同样是一份功劳!
他怀着这等复杂的心绪目送着达成目标后离开扬州的乔琰队伍,只觉心中惊惶不定的情绪已经达到了顶峰。
可乔琰又如何会在意他的存在呢?
她策马北上,临江饮马,在这静候船队抵达她面前之际,正见日光铺落了满江。
满目熔金之色里,这条长江再非南北地界的天堑,却是联通她麾下益州、荆州、徐州和扬州的纽带!
而现在,也是她携徐扬二州胜况再会一会曹操的时候了!
357. 357(二更) 是汉臣否……
“来时迅如雷霆,走时也留下了一道猛击啊……”张昭望着乔琰等人携马登船的景象,不由出声感慨道。
或许是因为这位君侯本身给人的安全感,在她这个回返司隶去的途中并未带上武将随行的决策提出后,并未引来其他人的反对。
总之等她折返洛阳后便能同驻兵在此地的赵云会合,也不算手下无有精兵强将可以调度。
在两日前从荆州方向重新折返回到扬州境内听凭乔琰吩咐的文聘,被她在安排于张昭手下后令其驻守在会稽郡南部,随时留意于吉和左慈抵达交州后带来的变化。
这是一道何其直白的诏令——
她要图谋交州!
若是在乔琰和左慈的这番江边会面之前,她忽然流露出了这等企图,张昭等人务必要对她做出一番规劝说服,请她先将交州这等僻壤之地放在后头考虑。
且不说交州的从属根本不可能左右中原的战况,就说扬州南部依然复杂的局势和荆州南部的宗贼之祸也势必会给她带来种种麻烦。
而将视线集中在交州内部,已将道统势力在此地盘根错节的交州刺史张津以及一门三太守的士家势力,都让此地根本不可能轻易为外人所插足。
但随着那一道雷霆轰鸣的手段,张昭竟觉得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更让他庆幸的是,乔琰而今是他的上司,于是这被她称为炸药的存在于扬州留下的残存影响,无疑会令他在此地的管辖更容易走上正轨。
富春地界上投降的山越绝不会是唯一一支受到此事影响的势力。
那些一度相信于吉的符水有着治病救人的扬州民众,会因为乔琰让于吉退避的结果,相信被她往扬州方向调度的医疗队伍有着更出色的能力。
同样的,那些相信左慈有着神鬼莫测能力的人也会相信,乔琰有着远比左慈还要神异的本事,能将昔日还能轻易藏匿在山中的山越势力挖掘出来。
等到那秋收后围困道路、将人从山中逼出的法子也派上用场后,在孙策的治理下还一筹莫展的山越势力迟早也能等到一个解决的转机。
当扬州以这等方式走向正规后,与之接壤的交州地界当真能做到独善其身吗?
只怕不能!
在乔琰途径荆州地界的时候,刘表更是得到了乔琰的另一份委任。
“昔年因孙文台的缘故,朱公伟占据荆州长沙郡,阻断了荆州南北之间的勾连,令荆州南部宗贼势力长年为患,而今我已向陛下请奏,不日之内便会对其发起调令,将他调入长安为官。”
见刘表还有几分忐忑之态,乔琰都忍不住要琢磨一番是不是她对刘表造成的种种惊吓太过了。
她只能接着说道:“长沙、桂阳、零陵数郡在中平年末一度混乱到出现观鹄之乱的地步,可如今你这位荆州牧的气势已成,总不至于还要我来教你如何平定宗贼。”
能想出单骑入荆州之策的刘表,在去除了荆州境内朱儁这个掣肘后,绝非是连这等问题都无法应对的庸才。
不过话虽如此,刘表还是迟疑了一瞬,这才问道:“您不必派遣什么人手来协助我平乱?”
乔琰看了他一眼,颇有几分懒得回话的意思。
但这已经足够刘表从她这表现之中听出其中的潜台词了。
荆州南部只能说是有小范围的割据势力,就像是扬州山越一样的情况。
若是连这样的情况都需要由她来单独派遣将领协助平叛,那还需要刘表这个荆州牧做什么?
他还不如趁早去长安和他的长子刘琦会合!
她只是在刘表已自问自答了那问题后说道:“你倒是提醒我了。你手下的将领里,黄祖那人就不说了,原本就算不上有太多实力,还被硬捧到了豫章太守的位置上,死在伯符手下也实属活该,但你麾下的黄汉升和文仲业都该算是天下少见的将才,眼下一个在颍川境内协助袁曜卿镇守,一个转道扬州任职,你的人手……”
眼看乔琰下一刻就要问出刘表的人手是不是该当撤回来,以便他能将这荆州归于一统的差事尽快完成,刘表连忙回道:“不劳大司马担心,且让他们留在豫州和扬州就是。”
都是借出去的人了,若是此时收回去,岂不是显得他很没有诚意!
还是继续留在乔琰手下办事就是。
乔琰一笑,“那就好。”
从刘表这里得到了这个笃定的答复,她也颇觉满意。
黄忠和文聘既然被刘表送了出来,便不必想着她还会将人给送返回去了。
刘表到底还是姓刘。
别看此刻他还很有眼力见地选择了一种最为安全的生存方式,倘若真有针锋相对的一日,让他手下的得力将领少些,总要容易处理得多。
刘表并不知道乔琰在心中所想,只觉这等有了委任的情况总要比动辄有人过境,让他觉得舒坦得多。
在乔琰北上南阳,转向颍川,从轘辕关入洛阳后,他便即刻与蔡瑁、蒯越等人商议起了对荆州南部的收复。
然而乔琰刚回洛阳,郭嘉听着乔琰说起对刘表的安排,当即意识到她这一举动的背后意义同样不简单。“君侯丢给刘表的可是个大麻烦啊……”
自长沙郡这个钉子扎根在荆州境内开始,刘表所能实际掌控的荆州地界,就只有北部的这一片。
以至于荆州南部的宗贼势力在这数年间早已不只是单纯独立在外的状态了,譬如那交州的苍梧郡与南海郡势力,便和桂阳、零陵郡的宗贼势力多有往来。
交州刺史张津看似远居边陲,却在近年间由乔琰的情报人员探知,他也得算是个颇有野心的人物。
若将他在担任交州刺史之前的履历翻出来看,早在汉灵帝对何进大将军委以重任的时候,他便在大将军府占据了不低的位置。
中平六年士人势力意图发起对宦官的清算之时,张津还一度成为袁绍用来说服何进大将军的说客,随后便远赴交州担任起交州刺史的官职。
别看他成日里一派问道修身的状态,但他依然时而有越权插手到荆南地界上的举动。
原本刘表被朱儁从拦截了一道,还和交州的张津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现在,却不得不与对方处在接邻的状态了。
这种摩擦与扬州方面于吉和左慈进入交州地界同时发生,会产生何种结果,那便是谁都不好说的情况了。
“别看刘表对我多有忧惧戒备之心,若论统兵能力,三个张刺史加在一起都不会是刘景升的对手。偏僻之地的排外,一种是因为长官的横征暴敛,前益州刺史、交州刺史都是这样的情况,另外的一种,便是能力不足以匹配位置。眼下的张津就是后者。”
乔琰将朱檀交托给了下属带去饲喂,随后便朝着洛阳府衙的方向走去,“总之,荆州、扬州、交州的这片接邻地界上大概会有好戏看了。”
郭嘉笑了笑,“我还以为君侯会先一鼓作气平定冀州青州,但我看眼下君侯的算盘好像并非如此。”
乔琰回问道:“怎么,奉孝觉得,我等今年是有出兵机会的吗?”
她问出此话的时候语气中不无严肃之意,郭嘉也不由端正了面容。
以他们去年占据幽州,今年拿下徐州的战绩,有可能靠着这等已经将袁绍所占地盘南北包围的局势,一鼓作气将邺城朝廷给端掉吗?
从站在乔琰下属的立场上,以情感上来说,郭嘉希望有。
但事实上,可能没有。
不是说不能击败袁绍,而是说绝不可能让这场交战就像是此番的徐州战局一般开始于二月,终结在三月,几乎没有对今年的务农之事做出任何的耽搁。
光是看着乔琰在太行山脉以西安插了麴义这位征东中郎将,冀州以北的幽州涿郡安插了吕布等人,徐州方面还有马超严颜这些下属,辽东另有一路海航的队伍,洛阳的军马也随时可以渡过黄河朝着河内郡进发的情况来看,她好像是有这个机会的。
可作战从来不能以这样的方式来权衡。
再往下考虑便知道,情况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乐观。
能被乔琰进攻的目标逐年减少,意味着她很难再如同先前的益州、幽州之战那样,做到让人猝不及防之间的长驱直入。
今年依然不佳的天时灾年,意味着各地的粮食储备依然有相当一部分要用在救灾助民上。
河北也并不是益州,随着邺城朝廷的搬迁,此地的人口密度并不低。
一旦乔琰不能毕其功于一役,就很有可能受到麻烦的反击。
不错,乔琰手中是还有炸药这样的秘密武器,或许就能推动战事的尽快结束。
但真到了大规模的作战上,优先将其用在何处,又将其掌握在哪几位将领的手中,还是一件需要商榷之事。
与其发动一场对他们而言损耗过大的交战,还不如先收住一下脚步,将这表现的舞台让给别人。
何况,交州这个地方……
看似没有站定立场的交州却有着一位和袁绍是旧相识的刺史,又何尝不是一种站队呢?
推动交州地界上的变化,未尝不是对袁绍的警告和干扰!
“先将目光暂时放在司隶的治理上吧,今年是否要出兵冀州且视今年的农事情况而定,”乔琰踏入府衙的院门,正见闻讯赶来的荀彧朝着她行礼致意,顺口接着说道:“此外,令子龙明日随我一道前往虎牢关,出兵不出兵的姑且不论,与曹孟德的这场会面却不能再延期了。”
说话之间,她已行至了书房,端坐在了上首,转而说道:“文若,将这一月内的司隶情况与我说来。”
荀彧实在是个很合格的内政官员。
在他见到乔琰的时候,她和郭嘉的谈话已经到了尾声,他听到的便只是乔琰似乎有其他目标要做,暂时延缓对邺城进攻的决定,但他并未对这个问题做出什么额外的问询,以图发表出自己的建议,而是顺着乔琰的话说了下去。
徐扬二州惊变之间,豫州兖州和司隶并非发生战事的摩擦,但随着去岁洛阳开始进一步接纳灾民入内定居,今岁又有灾年征兆,依然有为数不少的人口从周遭各州迁移入洛阳境内。
光是从今年元月到三月间的民众搬迁便多达四万人之众。
四万人……这其中到底是因洛阳重建而回迁的,还是因逃灾而来的,随着这几年间户籍制度的紊乱已不好确认,这无疑是给荀彧带来了很大的压力。
等进入三月之后,这个迁移的速度会随着民众大多投身于农事而大幅减缓,却还要同时面对着京畿之地垦荒的压力。
人多了,面临的也绝不只是吃饭的嘴巴多上一批而已。
物资贫困的民众聚集在一处,无法保证犯罪的情况不会发生。由冬入春时节的疾病高发,也容易随着生活方式的不讲究变成大规模的疫症。
这还真得多亏司隶地界上的律法早已在建安元年就被乔琰拉扯起来的专业团队促成,池阳医学院的医护人员也从去年便在此地轮班效力,再加上荀彧在安排上的面面俱到,这才让洛阳并未因为这份突如其来的人口冲击而变得秩序紊乱。
但即便如此,当乔琰听闻洛阳牢狱之中的新增人数,还是不由为之瞠目。
“七百多人?”
只是她离开的一个月?
但她仔细一想又发觉,将这个数字摊在河南尹的数十万人口上,还真在能解释的范围。
“土地争端,盗窃,斗殴,是其中占比最高的三项犯案缘由,”荀彧解释道,“君侯有对民众的教化之心,但以眼下的情况来看,依然任重道远。”
乔琰垂眸思忖了片刻后说道:“我会向天子奏请,将卫伯觎由右扶风调任弘农太守,另已有陈元龙继任河南尹,那么,再令陈长文为首,组成一支司法队伍赶赴洛阳,在户籍和法令诸事上协助于你。”
卫觊、陈登、陈群再加上一个荀彧,若还不能将这司隶的右半边给治理妥当,那就是她这位统领之人的问题了。
“另外……”乔琰说道:“洛阳不能无节制地接纳民众了。”
她当机立断做出的这句取舍,让荀彧将本打算说出口的规劝之言给吞了回去。
见乔琰说出此话并未流露出任何的不舍,而显然是在得失之间始终维系着一份足够冷静的态度,荀彧也不由语气和缓了几分。
“不错,倘若此时乃是寻常的年节,以洛阳的土地耕作和行商商路带来的副业进项,足以支撑起这样多的人口各司其职,各有其田,可在这灾年之间,虽已有君侯为司隶水渠开凿和深井挖掘做出了一番规划,土地田产也因耕作之法而大有提升,能在短时间内收容的人口依然是有限的。”
这甚至不是乔琰麾下的人才数量不足的问题,而是土地本身负载力的问题。
可这也同时产生了一个问题。
荀彧不无忧心地问道:“但这民众的前来若是被拒之门外,伤及的是长安朝廷的民望与君侯的名声,我看……”
要如何将这个无节制变成有规章可循,似乎还不是一件光靠着乔琰规定,便能将阀门给关闭的情况。
但面对这个颇为棘手的问题,乔琰却显然并没有那么忧心,她抬眸间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文若,你看,这不就是我要去见一见曹孟德的用意吗?”
谁都觉得,她此番前往一见曹操,是为了凭借着和曹操之间的交情,将对方给拉拢到自己的麾下来。
但说句实话,曹操能否因为一出虎牢关下的会面就改换自己的立场,乔琰在直觉的判断里早已有了一个结论。
不能!
绝不可能!
倘若他真能以这种方式改换立场的话,他就应该直接趁着徐州之变发生之事,直接选择从兖州东郡朝着冀州魏郡出兵,直捣邺城。
袁绍绝无可能在仓促之间对这位盟友的发难做出有效的守备。
只要曹操能将邺城天子劫持在手,将其送到乔琰的手中,除非袁绍即刻间扶持起另外一位站得住脚的刘姓宗室,否则这天下二分的局面将会在即刻之间发生转变。
可惜曹操并没有。
无论他此刻到底是否有过立场选择的犹豫,他所做的也只是如郭嘉告知于乔琰的那样,在进入司隶地界赴会之余,令陈宫替他前往邺城会见袁绍。
这已是一句直白的潜台词。
意味着他在短时间内绝不会发生阵营的转换,也显然不会因为乔琰将扬州的炸药初次登场告知于曹操,又或者是在会谈间拿出种种威逼利诱的说辞,就让他成功地站在她这一头。
那么,与其做这种白费功夫的事情,何不将这出虎牢关之约发挥出其更有实际意义的价值呢?
比如说,趁着这场会见达成一出特殊的交易,以平稳地度过这建安四年。
荀彧朝着她拱了拱手,“君侯高见。”
若真按照乔琰所说,她要做的,就是看似自己吃了亏,实则让曹操来出手限制流向洛阳的人口了。
这可真是,亲兄弟也要明算账,更遑论他们只是朋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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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琰抵达成皋之时,曹操和与之随行的许褚、曹纯等人早已侯在虎牢关之外了。
当收到乔琰已到,明日会见的消息之时,饶是曹操确信她绝不会有爽约之举,在收到这个几乎卡着约定的时间线而来的消息后,也不由在心中忽有几分心绪复杂。
扬州富春江边的惊骇一幕,还未曾随着亲眼见到此景的人将其传播到北方而进入曹操的耳中,他所知道的也只是乔琰在亲往扬州徐州的一番行动中,又一次将常人难以企及的战果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早在他和陈宫商定暂缓与袁绍的结盟之举的时候,他便已对这出战况深感惊动,可当切实地意识到,那个达成此种战果的人正身处在距离他只有一座关隘之隔的地方之时,曹操已很难再有友人相见的松弛感。
何况此番的会面,也绝非沈亭会见那等只有两人、两护卫的样子。
这并非是一场私下里的会晤。
曹纯远远看着那张摆放在他们视线之中的茶桌,只觉得自己一阵牙疼。
那张茶桌正在距离成皋虎牢关城墙二百步外的地方,那城门关上数架弩车正对着茶桌的方向,连带着手持强弓劲弩的守备士卒也保持着紧盯状态,就仿佛一旦情形有变,就可以对着那个方向发出无数箭矢。
而他们这边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同样是距离那张茶桌只有二百步的距离,同样是蓄势待发的弓/弩,堪称是将会面之中的公平给做到了个十成十。
这等剑拔弩张的场面里,或许还能够保持着松弛心情的也就只有两位赴会之人了。
几乎是在那虎牢关城门开启的那一刻,曹操打着“你的马跑得快一些”的理由将曹纯的坐骑给借了过去,朝着那张茶桌便纵马而去。
与之相对的,正是在对面策马而来的玄衣女子。
那不是乔琰这位大司马又是谁!
谁若朝着这会面场所的两头看去,看到的只会是针尖对麦芒的军阵林立。可谁若看着这居中的会面之地,却又只觉像是春游踏青之日的老友聚会。
只因当曹操翻身下马行到桌前的时候,第一句便是“怎不是烈酒?”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限酒令的时间早就已经过了。
但在这张由虎牢关上乔琰一方准备的桌案之上,搁置的酒坛在坛口拍开的那一刻泛起的酒香,显然并不属于哪种由并州出产的烈酒。
而是……“豌豆酒?”
曹操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说,乔琰没又一次拿出奶茶来应付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厚道了,不至于又闹出一次会面共饮无酒、唯有奶茶的笑话。
乔琰慢条斯理地将酒坛中的酒倒入了酒碗,回道:“限酒令的解除,又不是在说烈酒也恢复到了随时启用的状态,酿酒的手段至多是因这两年间的医疗用途有所改进,进而减少了些消耗,比起寻常酒水依然得算是奢侈品。用在治病救人上我舍得,用在招待敌人上我就有些不舍得了。”
这“敌人”二字一出,乔琰说得坦然,曹操也应得坦荡,他笑道:“不错,敌人,用白水来招待都无妨,何况是豆酒。”
且看这出会面的环境,便已足够让人判断出这到底是友人重逢还是临阵会敌。
眼下的情形里显然是后者。
也便是这开场之言的口吻里还能听得出几分叙旧之意。
曹操随即听得乔琰说道:“十一年前我初到乐平,凭靠着和太原王氏之间交易酒水这才得到了第一桶金,其中还有些特殊的酒方,在彼时还装作是个酒客的志才先生手中琢磨了出来,有一样就是这豌豆甜酒。”
“豌豆发酵出的酒在今年倒还有些市场,旱灾蝗灾并行防护已是常态,故而照例是在其他作物之中间种豆类,我看曹兖州也可以试试。”
“乔并州是来同我商量今年市场几何的?”曹操问道。
这曹兖州、乔并州的称呼取代了原本的孟德兄和烨舒说法,在这等并无第三人能听到他们交谈的场合下本没有那么必要。
可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维系这出对谈的严肃性,二人都默认了这种称呼的模式。
乔琰摇了摇头,“当然不是,不过是为了解释我并无慢待敌客的意思罢了。”
“若非要说的话,我是来同你谈谈韩信带兵的。”
见曹操面上闪过了一丝疑惑,乔琰解释道:“我是说,今岁旱情如何,在这用来待客的酒水门类上我已表现出态度了。值此灾年,洛阳门户对外开启,遍揽四海流民,以图活民更多,便如韩信点兵一般多多益善,还望曹兖州莫要做出拦阻,这便是我今日前来见你的缘由。”
一听这话,曹操都不由摇头失笑。“原是这个韩信带兵。你还是一如既往的不按常理出牌。”
哪有人是以这等方式来表达对周遭民众的觊觎之心的!
起码在乔琰之前曹操从未听过有人这么做。
可这显然对乔琰来说并不算是什么怪异之言,她已接着问了下去,“那么,曹兖州对此有何可说?”
曹操垂眸看着面前杯中的豌豆酒,在一阵长久的沉默后,他忽而问道:“乔并州欲效法韩信吗?”
见乔琰微微一愣,曹操已接着问出了第二个问题:“韩信——是汉臣否?”
358. 358(一更) 春旱已到
韩信算汉臣吗?
就连韩信之死都在其到底是否有谋反上存在着种种争议,曹操这话问得便实在很有意思。
以汉初府库之内留存的记录和太史公所留下的记载来看,韩信有谋反之心,是已经被盖章定论的。
有无实际的谋反之举,或者说他的那套商定出的动手办法到底能否执行姑且不论,起码有一点是可以明确的——
韩信依然保持着对战国年间裂土封王的认知,觉得凭借着自己的功劳坐在那个齐王的位置上分属应当。
他想做那个异姓王!
这便最终造成了他和汉廷之间的分歧。
曹操在问的,到底是乔琰有无僭越之心,还是在问,她已有攻占天下过半的战功,是否有效仿韩信当年索求封王的意思呢?
她是不该有这种想法的。
在大汉的记录中,韩信是谋反未遂的反贼,以夷灭族、告密者封侯两千户为结束,大汉对非刘姓不能封王的限制也随着汉初各王降格为侯或被诛杀,正式以白马之盟的形式落成。
除却吕后慑权期间、王莽乱政篡位、光武兴复之年,白马之盟都被严格恪守。
那么至于如今,会在乔琰的手下被撕毁吗?
曹操在问出这个问题后,认真地端详着乔琰的脸色,并未从其中看出任何一点异样的征兆。
她像是只在品鉴着面前的这杯水酒因为运输的缘故是否出现了些口味的混淆,便已开口回道:“只是一个多多益善的说法,便要让曹兖州抓着其由来不放,牵扯到我是否有效仿韩信之举上?”
“这倒也难怪公孙伯圭去岁身死被送往长安,我不过是将下属战功据实以告,便要被问询是否有伪造战功之事。”
“就此事看来,曹兖州倒是和王司徒有些共同话题,何不前往长安与之一叙,或许他要比我适合当你的同桌共饮之人。”
曹操笑道:“不过是对史书所载有些兴趣,想趁此良机询问一二,不必事事都牵扯到劝降上来。”
乔琰这等迂回避让这问题的回答,真是一点也没超乎曹操的意料。
若是她直接说什么“韩信谋逆,不能称汉臣,我无效仿他之意”、“大司马已是位极人臣,不必再多往前走出一步,让自己的声名一朝颠覆”的话,且不说此举是否是在曹操的面前露怯,就算她真这么说了,曹操也未必会相信她给出的结论。
反倒是她这从韩信扯到劝降,倒是个作为她大司马身份该当说出的话。
她甚至紧随其后地接了一句,“但曹兖州实在是说笑了,我何时说过非要劝降。攻占兖豫二州,令你无有容身之地,而后将你送到长安,同样是令你和王司徒会面之法。”
这句被她慢条斯理吐出的话里,蕴藏着绝不容人忽略的战意。
陈宫在前往邺城交代曹操前来会见乔琰的理由之时提到了一句,说的是兖州这边需要表现出足够强势的态度,以确保不会先成为被乔琰进攻的目标,成为踏上徐州后尘的一员,但以眼下的情况来看,曹操还未有拿出足够强势的态度,乔琰倒是已先一步展现出咄咄逼人态势了。
但曹操若是会因为她的这句约战之言失态,那他也就实在不是曹操了。
他反问道:“便如乔并州先前所说,今岁尤有天灾迹象,洛阳意图遍揽四海流民,倘若掀起司隶与兖州的战事,是否是与这活民期许有违?”
她若真有收容洛阳民众多多益善的想法,就绝不可能有出兵得胜,将人押解回长安的机会。
有舍有得的道理,并不会因乔琰表现出的强势举动就有所改变,而是客观存在的道理。
曹操也不得不承认,乔琰麾下兵将精锐,可令各方均有戍守之人,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手中的物资能在攻守变化之间也能维持着这样全线出动的高消耗。
所以这何止是与“活民”的目标有违,也是一件她实打实难以完成之事。
但听到曹操这等客观的论断,她只是摇了摇头,回道:“你这话说得不全然对。我若要令兵卒在出征中有肉有菜,武器精良,伤药供给在侧,携必胜之势方才入侵敌方地界,那确实不够。”
“哪里只是今年不够,再积淀上数年也未必就能够。”
“可眼下时局里交战的方式日新月异,数年前我以蹶张弩在凉州地界上破敌,不过一年半载,袁本初和你曹孟德就已在麾下同样做出了这样的发展,而今我在扬州又拿出了这样的东西,即便是我也无法保证你们不会随之有所收获。”
听她提到扬州,曹操都茫然了一瞬。
那头似乎有了什么他所不知道的变化,但在此刻乔琰显然没有给他解惑的意思,而是已接着说了下去,“时不我待已是必然,若能牺牲小处成全大处,我并不会有所犹豫。”
“天下土地广袤,若将其一分作二,任何一方朝廷都不能称为天下之主,供给军队与朝臣的用度都需从那半边土地上产出,虽有减免税赋之心,也绝不能穷己以资敌。若付出些代价可令山河平定,无有内忧外患,民众可享长久的安乐太平,我又何乐不为呢?”
这话说的并没有错。
固然这和数年间乔琰的行事方略有些相悖,可若是让曹操站在她的立场上来做出这样的决断,他或许也会不吝于少数人的牺牲来换取一个从长远来看有利的战果。
在乔琰笃定的目光中,他也看到了一种不容转圜的对峙态度。
没有任何的交情可以阻碍她挥兵东进的计划。
也没有人可以试图让她做出服软的表现。
曹操便知道,其他的说辞他已不必拿出来了。
他只是在简短的几句关于天时和养民的经验交涉后结束了这场虎牢关下的对话。
不过在乔琰即将离去的时候,曹操并未忙于起身,而是依然保持着手握酒盏的动作,朝着乔琰开了口:“烨舒,我还想再问一次,你还算汉臣吗?”
这一句话变更了称呼,比起先前以代指韩信说出的方式,要更像是一句朋友之间的问询。
乔琰在这数年间南征北讨的举动,放在有些人的看法中是她在汉室孤掌难鸣之间不得不为之竭尽全力,可在有些人的看法里,势必有僭越的嫌疑。
民众或许会因为她所施加的恩惠觉得她是天下间首屈一指的忠臣良将,也是为民谋生的好官,可放在与她同样博弈于政治舞台上的人面前之时,她的种种举动里要被人拿出来挑刺的不在少数。
各州平乱之间来不及向天子定夺,不得不由她先斩后奏或许是一个理由,却不是能够说服所有人的理由。
这些累加在一起的不满和怀疑,迟早会在某个特定的契机之下爆发,让她即便拥有着远超过韩信的政治情商,也难保不会如他一般成为被清算的对象。
到了那个时候,乔琰是要走上韩信那个“狡兔死走狗烹”的老路,还是要选择顶风而起,让自己彻底走上与汉室决裂、只为保命的不归路呢?
乔琰的脚步停住了一瞬。
和她方才所说的答复并不相同的是,她开口说道:“昔年祖父因我聪慧,诫告于我,世道混乱,为己牟利乃是人之常情,可倘使大汉不负于我,我也绝不得做出对大汉有伤之举。十年间未有所变。”
“孟德兄若是以朋友的方式问询于我,那我只能说——”
“我希望是。”
她希望她是汉臣。
但倘若有人非要让她走向韩信的结局呢?
这个答案并没有从乔琰的话中说出。
曹操也无法凭借着彼时的局势来判断出来。
刘虞这位天子长居长安,甚少能为外人所见,更不可能被曹操这位邺城朝廷的兖州牧见到。
他并不像是此刻身处长安的刘备一样清楚地感受到在刘虞身上面临的两难处境和内耗,更不能知道,一度在乔琰话中提到的王允何止是对她给下属确立战功深觉不满,还已在暗中和刘扬有了联系,对于铲除乔琰有了越发深重的执念。
他只是在望着乔琰离去的背影之时越发清晰地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中平四年在洛阳城中的那场延熹里会面,早已在今日变得物是人非。
他心中怅然了片刻,这才重新振作起精神,策马朝着东面回返。
他刚行到下属面前便见曹纯长舒了一口气。
显然,就算有两边的队伍都对着中间随时可以做出支援,曹纯也依然担心以乔琰眼下只剩为数不多对手的情况下,会选择对着曹操直接出手。
“府君和那位大司马毕竟是对手,她若是来上一出擒贼先擒王,而后趁着兖州群龙无首之际行大举进攻之事,就算真会引发什么诟病,也不过是兴复天下的不得不做。”曹纯一边将曹操送上回返的车驾,一边说道:“若下次还有这等邀约,府君还是慎重些好。”
“不会有下次了,”曹操回道,“下一次再见,必定在对决疆场之时。”
从乔琰已放弃对他做出什么劝降的举动,在此番会面中只字未提曹丕,又在这等对待进入洛阳的流民上寸步不让的表现,曹操已不难确定,除非他选择在此刻就倒向乔琰,带着兖州和豫州并入长安朝廷的治下,否则他们只有开战一种结果。
正如乔琰所说,长痛不如短痛,这种合二为一的进程不会被她拖得太久了。
可此番会面里,她关于大汉的未来给出的这个答复,其实并不能让曹操感到满意。
在他并未如同历史上一般体会到奉天子在手的不易,和真正权倾天下的地位之时,炎汉四百年的认知依然扎根在他的脑海中,让他对于乔琰此刻的行事和她可能做出的选择,依然抱有不解的情绪。
不过让曹操有点意外的是,当他回返到兖州东郡境内后不久,他就收到了一封从成皋虎牢关方向送来的信件。
写下这封来信的不是别人,正是乔琰本人。
在信中她写道,洛阳已非都城,确实不宜多多益善,她会在月末到五六月间限制进入洛阳的民众数量,曹操能留下多少人,权看他的本事了。
曹操拿着这封信沉思了许久。
洛阳负载民众过多容易生乱的问题,在乔琰于虎牢关会面中始终强势的态度面前,没有任何一点可能被曹操看出的征兆。
在那场会面后的第日,他又因郭图在从扬州回返邺城途径兖州带来的消息,得知了那江边小楼轰炸之事,如此一看,乔琰所说的兵器改革也显然确有其事。
这便看起来不是乔琰在能力上有所不足,这才做出了这样的让步,而或许是因为——
“府君是觉得,这是乔烨舒因您所说的提醒,决定在洛阳地界上的行动稍有收敛,这才有了这样的来信?”
刚从邺城回返的陈宫被曹操叫到了面前问询此事,他瞧了瞧曹操的面色,开口问道。
曹操回问道:“以公台看来,是否确实有这样的可能呢?”
一次以对手身份的发问和一次以朋友身份的关切,是否有这个可能让乔琰本欲在洛阳鲸吞四方的态度做出适当的收敛?
或许曹操的话也促使了她想到过世的祖父。毕竟乔玄在死前留下的心愿便是安葬于边疆,永保大汉边境安定。
在这份传承面前,她此时已然越界的举动,被往回框定几分,好像并不是一件不能得到解释的情况。
陈宫想了想,回道:“那就要看看她下一步的举动是什么了。”
倘若这只是为了迷惑曹操的判断而做出的诓骗,她下一步的动作里总能看出些征兆来。
但在数日后曹操和陈宫收到的消息却是——
乔琰在洛阳做出了一番校查走访后,动身折返回到了长安。
无论是因为要对徐扬二州战况亲自对刘虞做出一番汇报,还是因为她确实已经在离开长安有了一段太长的时间,摆在他们面前的都是一个结果。
大司马回京。
“或许,这确实是她对您做出的让步?”陈宫都有点琢磨不透乔琰的意思了。
不过无论她到底是否是被曹操的警告点醒,另外的一个现实也已摆在了他们的面前,让他们无暇考虑乔琰的举动中是否还藏匿着什么其他深意。
春旱已到。
身负二州在手的曹操若想留住地盘上的民众,此时已无给他分心的机会!
在这毫无留情之意的天时面前,谁也没有被得到特殊的优待。
只能竭尽全力搏出一条生路!
当乔琰所乘坐的车队进入长安地界的时候,正见潼关前作为其中一道险阻的渭水入河口,水流正在以一种比之去年还要缓慢数倍的速度流动。
这月的尾声里并无春意繁盛的喜气,只有她所支撑着的这个日暮西山的王朝,正在以一种艰难的方式,又进行着一次呼吸吞咽。
359. 359(二更) 殿上请罪
“大司马回京了?”王允收到这消息的时候,还差点以为他听错了。
自乔琰去岁为了和曹操达成那个关于棉花的交易开始,她就再未曾回到长安城来。
今年年初的洛阳调兵,她也是直接从并州南下洛阳,并未往长安回返。
后有扬州之变,按照她和刘虞在奏表中所说,因事态紧急的缘故,她也没有这个先回返长安报信的时间,而是选择在稳住了曹操那头,造成她可能从虎牢关东进的假象后,便即刻朝着扬州而去。
王允本以为,按照接下来洛阳持续接收周遭难民的情形,她在从扬州回返后继续滞留洛阳,在旧日的大汉都城建立起属于她自己的小朝廷,才会是她的首选。
却没想到,她在虎牢关会见曹操的具体情况还没传入长安,先回来的居然是她本人。
若是她再不回朝述职,王允都得觉得,刘扬再如何是个扶不起的废柴,他都必须要尽快让其在长安城中掌握局势,对乔琰的跋扈之态做出声讨。
可她这忽然安分地还朝,又让王允无端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坦。
或许会有这等感觉的并不只是王允,还有朝堂上的其他人。
阔别数月重新出现在朝堂上的乔琰,不知是否是因扬州徐州地界上的亲自参战,在神容气场间有了一番越发深重的压迫感。
这或许是因为她的年龄渐长所带来的观感有变,又或者是因为自月初开始传入长安的消息又已在屡屡惊掉他们的下巴,可直到今日这位话题风浪中心的主人公才重新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以至于在想象和现实的碰撞中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可毋庸置疑的是,当她出现在此地的时候,她的存在感让在场的任何一人都不敢忽略。
更让人惊愕的,是她并不只是从洛阳回返了长安,还在刘虞这位天子出现的下一刻,便在这朝堂之上出列,当即跪地请罪。
“烨舒这是何意?”
别说这些朝臣吓了一跳,就连位置都还没坐热的刘虞也差点被惊了起来。
刘虞怎么都没想到,在将近时隔半年后重新见到乔琰,她会忽然来上这样的一出表现。
刘虞本已打定了主意,先对乔琰的逾权举动做出一番视而不见的姿态。
对于大汉立场上的他来说,这已是个很艰难的决断。
乔琰表现得越是在军政之上统领有度,在经济和文化上面面俱到,刘虞越是能感觉到一张隐形的巨网已经张开在长安朝廷的上空,随时会将他面前的这个朝堂给彻底包裹在内。
在这样的一张巨网威胁之下,被潼关、武关、散关等关卡牢牢困锁的长安,已越来越像是被乔琰把握在手的棋子。
无声的掠夺和有形的发展在长安地界上变成了他心中两股拉锯的势力,一度从乐平收到的卢植书信更是让刘虞感到坐立难安。
但无论是何种挣扎的情绪,刘虞自觉自己都不会判断出错——
乔琰的种种擅自决断的表现,让她已绝不能算是一个纯臣。
即便,她还始终顶着为大汉收复失地的名号,也并不能改变这一点。
但他能做的也不过是一条条批准乔琰提出的敕封请求,让整个朝堂机器因为天子的存在继续运转下去,以免让长安治下的各州民众重新回到原本水深火热的境地中。
然而在此刻,这个早已被他打上猎人标签的发号施令者,竟忽然像是个标准的臣子一般在朝堂上自行请罪。
也让刘虞无端地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的不真实感。
或许是因为从扬州回返后几乎未有停歇的连轴转,加上从洛阳赶路回长安的急行军,在乔琰的脸上还透着几分疲惫之色,越发让这突如其来的请罪显得无比真诚。
刘虞下意识地就想要伸手出去扶人,却又陡然反应过来他所处的这个位置并不容许他做出这样的举动。
而乔琰已在此时开口回答了他的问题:
“数日前的虎牢关之会,曹孟德质疑我有效法淮阴侯意图称王之心。在他的指摘之词里,我于局势评判自行其是,发兵调将不告天子,居处洛阳收拢流民,纵无谋逆之心也有谋逆之实。臣连夜思量,忖度半年间举止,确有不妥之处,故而——特来向陛下请罪。”
乔琰这话一出,众臣顿时面面相觑。
在这一句“纵无谋逆之心也有谋逆之实”的话前,在场众人何止是不敢小声言说,甚至都像是一个个木桩一般被定格在了原地。
这话,也是能随便说出来的吗?
长安的朝臣除却当年为保刘协安危而在董卓手下卧薪尝胆的几位,几乎都是在刘虞被乔琰从幽州接回来后才来到此地任职的,从能力、地位到资历都在乔琰之下,就算有对乔琰的一些举动怀有微词的,在没到王允、淳于嘉等人这般和她正面冲突地步的情况下,绝不会将其在她的面前直白说出来。
可谁也没料到,这个言论居然会从她本人的口中说出。
谋逆不是小事!
自己先一步承认的也不会是!
也就是皇甫嵩这位太尉和乔琰的交情不浅,又在这长安朝堂上有着非同一般的地位,才敢在此时出声喝止道:“烨舒!这话不是随便说的。”
刘虞也被乔琰这神来一笔给打懵了。
在她这话中的坦荡面前,他甚至要觉得,自己先前对她做出的揣测,简直是对她的不当指摘。
而她已抬手示意皇甫嵩且先不必开口,便顺着这自省之说接着说了下去。
“承蒙陛下信赖,徐州扬州有变后的官职委任,并未派遣朝中官吏前来实地走访探查,再由尚书台做出决断,便已先行批复准允。人人都道我有识人之明,然此为陛下信托于臣子之举,实非我选贤举能之功,不该凭此自傲。”
“自我抵洛阳以来,遍览二月间造册信息,深觉此地官吏不足,当先反应竟非上报尚书台,由陛下在长安决定填补官吏人选,而是意图将右扶风直接调度至弘农郡内接任。”
“洛阳与长安同属司隶,却先有独/裁之想,后有上有天子之念,此非臣子所为。若非曹孟德指摘,几乎令我再犯大错。”
“此为其一。”
真是好一个此为其一!
说句实话,在乔琰将此事剖开在这长安朝堂上之前,倘若她直接说自己想要将卫觊从右扶风的位置调度到弘农郡去,甚至不会有人觉得其中有何不妥。
就连先前听到过乔琰有这等想法的荀彧都没有意识到这其中的问题。
但在乔琰将这等决断官职的僭越之行披露在朝堂上的那一刻,众人却陡然意识到,在这数年间大司马的积威和权柄居然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让他们都本能地觉得,这本就是大司马的决策范围。
然当真如此吗?
大司马确实有着凌驾于三公的权柄,甚至可以同时执掌军政两方的大权,可乔琰不是“王凤专权,五侯当朝”时期的王凤、王莽等人,刘虞也不是沉湎酒色荒废政事的汉成帝。
出现这样的越权如寻常的举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是一种完全扭曲的朝堂生态。
促成此种局面的其中一位“元凶”已经在此请罪,放任此种局势出现的刘虞和其余朝臣都只觉自己的脑袋像是在突如其来之间遭到了一记重锤。
还未等刘虞接话,乔琰已接着说了下去。
“军事行动为求保密,奉行兵贵神速之道,确可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自行决断。然天下相争,兵戈之利实为要害。此事可瞒于敌,不可瞒于君上。”
“去岁辽东之战,海船上装有拍竿利器,改良钩爪木桥,便并未对长安城中有所交代。神臂弓营始终未曾向天子汇报其连弩装备,便已投身幽州战场,用以威慑冀州。而今又有一雷火之器用于扬州震慑愚民,根除其中宣扬神仙道教之人,依然对陛下隐瞒……实为臣之大过。”
“炸药之物,虽幼童怀之也可伤人致命,怎能怀刃自守?”
“此为其二。”
这话依然像是一道惊雷砸在了朝堂之上。
将近四年的时间里,意图投效长安朝廷的武将其实都已知道,要有立战功的机会,就直接投效到大司马麾下就是,否则只能成为金吾卫把守长安城的一员。
所以此刻朝堂之上的大多是文官。
对他们来说,军队之中的武器变革原本就是可知道也可不知道的,他们只需要知道今日大司马出兵,又攻破了哪一处,明日大司马转道,又取得了何处战场上的胜利。
可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
光是去年和今年的几次交战里,便已有数种他们不曾听闻名字的武器登上战场了。
尤其是被乔琰称为幼童拿着也能伤人的炸药,听上去便不像是什么寻常的事物。
这东西该当交给天子吗?
倘若按照四海之内均为天子所有的道理,是该当上交的。
但好像只将其把握在大司马的手中,并不算是什么太应当为人所诟病的东西,也便是乔琰在此刻将其作为她有“谋反之实”的理由,的确可以和上一条并列罢了。
她又说了下去:“天下有识之士,有潜质为官一方之人,本该均为天子门生,然乐平学院独立在外,考校之法由我所出,官员委任由我举荐,名为令乐平居住群山庇护之内,于避世之地栽培贤才,造就学问,实有培养私兵之嫌。”
“此为其三。”
乔琰的语气说到这里,并未让人听出其中有任何因手握重权而借机威胁的意思,也并没有寻常请罪之人的忐忑。
起码从本不希望她给自己下此定论的皇甫嵩看来,与其说她这是请罪,不如说她这是在以一种陈述的口吻将她确实有些越界的举动剖白在大庭广众之下。
曹操与她在虎牢关的会面促成了她的这番陈说,毕竟倘若此事会被曹操提点出来,也极有可能会变成他人用来挑拨长安朝廷关系的由头。
所以她必须抢先一步。
与其等到有人来将此事以批驳的口吻说出,还不如由她自己来先做出一番审判!
而现在,她已又朝着刘虞行了一礼,将这个问题彻底移交到了对方的面前。
“臣确有不尊法令、疑似非臣之举,请陛下圣决惩戒,以儆效尤。”
以,儆,效,尤?
在场之人里王允等有压制乔琰意图的,看着乔琰的表现不由面色复杂。
刘虞到底能不能对乔琰做出真正意义上的惩戒,简直是板上钉钉的!
不能!
但凡这三条罪状都是由其他人提出的,无论乔琰到底是有心之过还是无心之失,她这个大司马的位置都有被动摇的可能。
既已掌握了远胜过其他臣子的权柄,便也实不该再做出更为僭越的举动。
无论那徐州幽州益州等地是否是由乔琰夺取回来的,只要这天下还姓刘,坐在天子位上的也还是刘虞而不是乔琰,她就必须遵从大汉的规则铁律。
可现在她当先一步将这一二三处违制之事摊牌在刘虞的面前,刘虞便绝不能动她了。
这样的一个有功之臣,立下的战功甚至不能只以封狼居胥来类比,只是在消息难以及时远程传达、对峙敌方需有剑走偏锋之道的情况下,拿出了些权宜之计,若是就要因此对她做出什么惩戒,这天下又还有何人能为陛下抛头颅洒热血,以兴复汉室为己任呢?
纵是王允这等对乔琰存有“偏见”的人,设想一下代入到刘虞的位置,都不免觉得,在这样开诚布公的情形下,最合适的处置之法,还是来上一出象征性的惩罚便将此事揭过,反倒能在外界的传闻中多出一番君臣相得的佳话。
而当王允看向刘虞的时候他却忽然觉得,对这位坐在王座之上的天子而言,乔琰的这番真心话很可能并不只是让人无法对她的一些行径做出苛责,甚至还让他对于乔琰的认知,又发生了些王允并不希望看到的变化。
就算没有全盘打消对乔琰的疑虑,也势必在他心中埋下了一颗潜藏的负罪种子。
糟糕!这不是什么好消息。
王允的猜测也并没有错。
在乔琰最后那句“以儆效尤”四字,以掷地有声的状态收尾后,刘虞的指尖动了动。
随后他站了起来。
这两年间他在精神上的疲累势必拖累到躯体,若非随侍的鲜于辅上前来扶了他一把,他甚至险些摇晃了一瞬。
但随着他的动作,在场的众人都将视线朝着他转移而去,便下意识地将目光落在了那十二旒冠冕之下漫生的白发上。
如若说在刘虞三年前登基的时候,众人只是从他当时战败又丧子的情形里感觉到一点生命力的衰败,依然还能看出其身为州牧的气度,那么今时,这种年迈之气便好像已清晰地呈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算起来后汉的众位帝王平均年龄都不高,刘虞在其中已可算是“高寿”的了。
在跟乔琰两相对望之间,这种年龄的差分更是清楚地展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也包括了刚在宗正司寻了个官职的刘备!
他初来长安之时所感到的绝非只是个错觉。
但此刻众人会在意的并不是这种年长年少的差异,而是刘虞对乔琰所说之事的回应。
官职的委任出自乔琰的谋划、武器的前沿发展掌握在乔琰的手中、后进人才的栽培多出乔琰门下——
刘虞总是该当说些什么的。
他开口问道:“烨舒,你当真觉得这些是叛逆行径吗?”
乔琰还没有对此给出个答案,刘虞便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为官之人、将帅统领是否适合于处在这个位置上,你应当对此心知肚明。在长安的司法、礼制、考校团队一个个构建的时候,你很清楚不能以亲疏远近来决定官职高低。若非如此,你也不必与兖州乔氏划分界限。”
“武器研制的最新成果若不能先出现在战场上,而是先作为敬献天子之物,难保不会为人所泄露,将消息送到敌方手中。战果不能表现出其优势作用还在其次,若令其反过来成了敌方克制于我方的工具,个中伤亡不可估量。”
“乐平书院若迁移至长安,其中闭门研学之人何去何从?长安固然为天子脚下之地,个中繁华盛景的干扰下,学生是先攀门路还是先长知识,便容易生出矛盾之处。与其如此,还不如远处并州。”
刘虞叹了口气,在对上乔琰朝着他看过来目光的那一刻,他心中的犹豫一闪而过,却还是只能顺着这出请罪接着走了下去。
“若真要请罪,倒不如由我这位未能收复天下的天子去明堂宗庙之前请罪好了!实是我之无能,才让诸位不得不为我奔走效命。”
“也是我在这天子位上庸庸碌碌,方有这旱灾连绵,天时不与。”
“是我——”
“陛下!”乔琰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是天时有常还是神恩降罪,请勿再说了。”
此前建安二年的种种景象,早被她以天时运转中的常态解释了过去,若是刘虞要将旱灾往自己身上扛,那便是让她彼时的工夫白费了。
刘虞显然也很明白这个道理,他将这自我厌弃之言停了下来,在清楚地看到乔琰目光中并未掩饰的担忧之时,他又忽然流露出了几分笑意,“不提此事了。大司马为我大汉奔走,若还要被扣上莫须有的谋逆之罪,实是要让长安百姓心寒了。”
“但诚如烨舒所说,有些举动能让那邺城朝廷治下的曹孟德觉得过了界,总还是要为下头树立个标杆作用的。”
刘虞朝着在场众人的面上环顾了一圈,见人人都等着他在此刻给出一个答复,接着说道:“便令大司马罚俸一年,往后有需擅断之事务必尽快奏表朝廷吧。”
随着刘虞的这话说出,王允的表情已不能用难看来形容。
罚俸一年这样的惩罚,对于乔琰来说根本就是无关痛痒!
就算已猜到在乔琰的这番抢白表现下,刘虞绝不可能真对她做出什么惩处,但无论是对她分权还是让她将乐平书院的一部分挪到长安地界上来,都远比这罚俸一年的结果好上不知多少。
乔琰手下的产业里,本应当属于官营的盐铁行当就不在少数,还有与世家达成的酒水、酱料、纸张、印刷等交易,个个都是产出钱财的支柱产业,她又哪里会缺朝廷给大司马这个官职的俸禄。
可当刘虞重新坐回到那天子位上的时候,王允对上那双有些神思迷茫的眼睛,又不得不承认,处在刘虞这个位置上,他此刻拿出的,便是对于乔琰最合适的“惩罚”。
也是对刘虞来说最合适的惩罚。
在这一片对于告罪和惩处结果达成的静默中,他听到乔琰回道:“陛下宽容不是我能擅做决断的理由,洛阳收容民众的数量我会随后上呈陛下,绝不超过长安所居数目。此外,有两件东西还是需要陛下亲自过目,看看是否要在金吾卫中配备上。”
对于她再一次做出的种种让步,刘虞实在没有拒绝的必要。
而在他颔首之时,无论是担心乔琰此番告罪会引来惩处的,还是担心刘虞会对乔琰态度过于温和的,都不由松了口气。
就连王允也觉得此次曹操也算是为他们送了个助攻。
若非他那边先一步提出的指控,乔琰大概不会给出这样的回应。
可当一头是连弩齐发击穿箭靶,一头是震天的轰鸣将堆叠的砖墙炸了个粉碎的时候,即便已经距离那些东西有着相当一段距离,王允还是在一瞬间只觉浑身冰凉。
他清楚地看到了在他附近刘备的脸色。
从刘备对其表现出的陌生态度里,王允不难猜到,这两件东西没有一件出现在了徐州的战场上,却依然以刘备这一方无可争议的失败而告终。
倘若将其用在收复冀州青州,攻克兖州豫州上,袁绍和曹操真的能对其做出抗衡吗?
而到了这光复失地的荣耀尽数集中在乔琰身上的那一刻,这到底是汉家天下还是乔氏的天下,谁也无法给出一个笃定的答案。
更让王允觉得脊背发凉的,是他在意外对上了乔琰目光的那一刻,从里面看到了一抹轻快的笑意,和她在方才于殿上陈词之时的请罪姿态截然不同。
在这一刻,沸腾的热血顿时取代了先前的手脚冰凉。
“她哪里是来请罪的,她分明是来炫耀的!”
刘扬真是难得见到,王允这个老狐狸居然也会有这等失态的表现。
他也更没想到,乔琰的这出请罪,其他的影响他还没看见,有一个好处倒是已经送到了他的面前。
王允先前让下属来参会的时候,很难说他是不是还怀有几分保留的意思。
以王允这年少时便有名声在外的世家子弟身份,很有可能也不大看得上刘扬的本事。
但在乔琰的这番名为请罪,实为洗刷名声,兼以王允所说的炫耀打击意图的时候,他却毅然决然地完成了阵营的倒戈。
他不帮着刘扬还能帮着谁呢?
刘虞虽然可能已看出了乔琰举动的不妥之处,却还保留着一份对她的奢望。
刘备作为一度败在乔琰手下的存在,虽然可能还有着要为张飞报仇的想法,有着对汉室刘姓的忠诚,却没有这个召集人手为他所用的立场。
这么一看竟只有刘扬了!
好在,因淳于嘉对刘扬的指点,让他从农事入手,拉拢作为大司农属官的田畴,他在近来的表现中瞧着已褪去了几分早两年间的浮躁之气。
也大约是因为这几年里屡屡从乔琰这里受挫,刘扬已认识到他若不能搬开他头顶上的那座大山,就算他是刘虞唯一的儿子,也决计不可能保持住这皇子的身份,在态度上又谦和了几分。
他也不算是无可救药,还能捞上一捞!
乔琰需要刘虞这个大汉宗室来担任天子,作为她名正言顺攻伐各州的招牌,王允也同样需要刘扬这个刘虞的儿子,作为抗衡乔琰的筹码。
于是他在表达了一番对乔琰这出先发制人请罪举动的不满后,便转而开始为刘扬出谋划策了起来。
“您是说,让我在结束了农事的体验观摩之后,向父皇申请前去乐平书院走一趟?”刘扬皱着眉头,对于王允提出的这个建议,他是实在有几分不情愿。
先前他在接触袁耀的时候,还对乐平书院的毕业考核嗤之以鼻,但看看眼下的情况吧……
他这个做皇子的还在大司农属官的下头做事,那几个年未及冠的家伙,居然有做到一州治中从事的,这都算是个什么事。
就算袁耀没将他这种评价对外宣扬出去,刘扬自己都觉得,他要是跑去了乔琰的地盘,还是那几个家伙进学的地方,对他而言与耻辱无异。
“殿下如今还怕丢那么一点面子吗?”王允认真地问道。
面对王允此刻极有压迫感的目光,刘扬本能地摇了摇头。
不,他有什么好怕丢面子的。若是在本已处在唯一的皇子位置上,却还和天子之位擦身而过,那才叫丢面子!
王允又问:“那么殿下是觉得自己已经人手很充裕,武器装备也能和那位乔大司马相提并论了?”
刘扬又连忙摇了摇头。
他连王允此人终于不再通过下属,而是亲自加入到他这头的队伍里,都觉得万分庆幸,又怎么可能会觉得自己这边的人太多了。
更不必说是武器装备了。
炸药这个东西因为过于危险的缘故,并未被刘虞接受留在长安城中,也就是将十几把连弩送到了禁卫军中而已,还都有着特殊的登记在册管控,不是刘扬能凭借着和鲜于银之间的关系就能将其拿到手中的。
而那个被他格外看好的刘备,都因为淳于嘉对他的建议,还得过上一段时日才能去接触。
他若真要和乔琰正面交锋,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而就算是玩暗地里的,他的人手和装备也缺太多了。
王允回道:“所以殿下务必要通过这趟乐平书院之行去接触一些人。”
刘扬苦笑道:“您这话说的就很没有道理。如您所说,乔烨舒在大殿之上也说了,乐平书院所栽培出的人才,其选拔和栽培的过程都尽数出自她的安排,说是她的嫡系人脉也不为过,就是因为如此,才被她自己都定性为僭越。那让我去接触这些人,和将我等的盘算直接暴露在乔琰的面前到底有什么区别?”
王允笃定说道:“你错了,我不是让你去接触那些学生,而是让你去接触那里的老师。”
他朝着刘扬郑重其事地说道:“你若相信我的判断,那你就去亲自见一见卢植卢子干。”
卢植?
那位相当于乔琰半个老师的存在?
刘扬有心做出几句质疑,却因王允那句相信他的判断并未将话直接说出来,便已听到王允接着说道:“不要将任何一句你对乔烨舒的评判在和卢子干的交谈中说出来,只说有些情况需要向卢公咨询。而后,劳烦你将这长安城中你眼见的种种,尤其是她今日的这番请罪言辞,都如实地朝着他说出来。”
“记住,是如实!”
这两个被加重的发音让刘扬明白,王允正在告诫于他,绝不能在任何的表述上添油加醋,反而起到了反面的效果。
“你说,我等能察觉到的异常,卢子干这等身在乐平心在长安之人难道真的毫无察觉吗?”
只怕不会。
王允说道:“那么你若能得到他的支持,也不必担心刘玄德不能为你所用了。”
对卢毓这种年轻人,王允或许还需要担心一下,他们对于大汉的归附之心、认可之意到底有多少,可对于卢植……想想昔年他可以不顾自己的安危前往长安来,便能确定,若论心有大汉基业,卢植是能排的上名号的。
他确实和乔琰之间交情匪浅,甚至亲眼见证了乔琰担任并州牧那一刻开始腾飞的命运,但在这条道路的分歧处,他绝不会是个因私废公之人!
“殿下,”王允的下一句话成功将刘扬的热血彻底挑动了起来,“大汉的兴衰存亡,便彻底寄托在您的身上了!”
对于刘虞,光看这今日的情形,他实在是不敢对他抱有什么期望了。
若是刘扬在卢植那里的进展顺利的话,他们或许能彻底改变此刻被动的局面。
而体验民生疾苦和各行各业,实在是他们让刘扬接触到不同地方的最好理由,只要乔琰要认着刘虞这个陛下,她就必须承认刘扬的地位。
等到乐平书院那边走完了,他便建议刘扬继续北上,去那并州的矿脉看一看吧。
他不是还缺趁手的武器吗?
若是他没记错今日乔琰在解释炸药的时候所说,在那些铁矿开采之中也有此物发挥的余地。
这或许就是他们另外一条将其拿到手中的路子。
看吧,天无绝人之路,他们还没到山穷水尽之时!
——————
不过同样是见到了炸药爆炸的一幕,有的人正在盘算着用另一种方式将其据为己有,有的人却已经对此避之如蛇蝎,在从扬州南下交州的路上走得要多快有多快。
他甚至在抵达扬州和交州南海郡交界的位置,赶上了比他早出发的于吉。
这一出相遇,让左慈未曾想到,于吉也同样倍感意外。
眼看着左慈这般像是后头有条恶犬在追的模样,直到认出了他的身份才放慢了脚程,做出个若无其事的样子,于吉的嘴角不由一抽,“乌角先生,倘若我没记错的话,我离开前还听说您大言不惭地要会一会那位大司马?却为何……”
为何是今日这等狼狈的样子?
这可真是好生有趣的对比。
不过左慈平日里装惯了,可不会因为于吉的发问就让自己处在被动的状态。
他捋了捋自己的道袍衣袖,俨然一派依然仙风道骨的样子,从容镇定地回道:“只因我随后便想明白了,为了那点名声与人争锋,实不是我等清修之人该当有的表现,更不必与愚人论断长短,空耗自己的精力。”
他指了指南面,说道:“这交州穷山恶水之地,民众困缚其间,才合该是我等传教解惑之地。”
那位交州刺史张津,也是能接待他的好客之人!
360. 360(一更) 兵起交州
不过大概左慈对这交州之地还是少了几分认知。
这也实在不能怪左慈孤陋寡闻。
到底是间隔着扬州南部这片已算未开化的土地,交州距离他原本所在的位置太过遥远了一些。
他也没有真因为那些用来装神仙的手段,就比别人多长一双千里眼,能看到交州这地方上到底是个何种面貌。
不过当他抵达交州之后,他便亲眼看到了这片对他而言陌生且古怪的土地。
他本以为,像是扬州的山越已经算是相对举止野蛮的存在了,可相比于真正蛮荒的交州,扬州的情况竟还算是正常的。
这交州地界上,除了州县治所位置有着正式嫁娶的规则之外,其他地方都是等到了八月里便会相互聚集集会,彼此寻找合适的结为夫妻对象,父母阻止也是无用的。1
眼下还是三月,并未到八月,但除却这集会场景外也有路上看对了眼便相携而去的。
“这南海郡地界上还算好些的,毕竟距离扬州不算太远。”于吉请来的向导说道,“南海郡一路往西南方向去,便是交趾郡、九真郡这些更加偏远的地方,在那里兄终弟及、父死子继是常有的事,再往南去就是日南郡了,那里长年炎热,甚至人多赤裸而行,更是没什么顾忌。”
左慈在心中嘀咕了一句,这地方倒是和塞外胡虏的情况有些相似。
他先前和于吉信誓旦旦地说,此地乃是穷山恶水,需要由他们来开化的地方,现在又不免觉得,倘若这里的人和虫兽相比也不过是在皮囊上有些区别而已,只怕是真没这么好教化。
不过就像他先前所想,在这等地方,民众的认知不是主要的,重要的还是此地的官员。
地势险阻和蛇虫瘴气的恶劣条件,让此地的县官州府,很难再经由朝廷的考量,以至于让地方家族势力不断壮大。
交州地界上的税赋也很难送到中原,便让此地民众上贡缴纳的珍珠、象牙、犀角、玳瑁等奇珍,连带着田户进项,都是直接送到州府县衙去的,成为了此地官员的私产。
这向导曾经得到过于吉的救助,有些话便要敢说得多。
他一边领着几人登上了前往南海番禺的车驾,一边说道:“朱崖那地方的官员是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除了收集此地上缴的珊瑚珍珠之外,看到当地人的头□□亮,就将其剪下来做成假发。两位道长能不去那里便千万莫要过去。那朱崖独立在海外,不太听张刺史的话。”2
“……”左慈和于吉两两对望,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愕之色。
看中别人的头发就剪了带回来当假发,放在中原地界上是绝无可能出现的情况。
更让他们两人感觉好一阵无语的,是这向导居然还要提醒他们,莫要因为好奇就到那儿去,免得也被抓去那头成为了牺牲品,显然是觉得如果他们到了那里也会成为遭殃的一员。
也对。
他们这些修道之人,为了让自己的形象看起来更有说服力,的确是横看竖看都有一番体面的模样。
尤其是为了显示出他们确有延年益寿的本事,都有着一头毫不逊色于年轻人的乌发。
这么一看,朱崖还真去不得。
左慈本以为这已算是极限了,谁知道他紧跟着又听那向导说道:“日南、九真、交趾几个郡除却民风剽悍之外,本地民众和官吏之间的矛盾也是最大的,能不去也尽量别去了。前日南太守因供应不足,上来就打死了主簿,就被民众打起来了。九真太守为岳父设宴,功曹在酒后强行要与太守那位岳父跳舞,太守大怒打死了功曹,结果功曹的弟弟将其射杀,现在还同那交趾的士太守对峙。”3
“……”左慈沉默了片刻,忍不住开始考虑,到底是回到扬州境内和乔琰为敌更可怕一点,还是留在交州感受此地的离谱作风更可怕一点。
他一时之间也没法得出一个答案。
于吉倒是比他稍微乐观一点,问道:“那在刺史所统辖的地界上,情况该当好些?”
起码不会有什么茹毛饮血的情况出现才对?
向导说道:“你们自己看吧。我只能说,对您二位来说或许还算个好去处。”
交州的南海、苍梧、合浦和郁林四郡内,交州刺史张津的势力还算比较庞大,和本地的士家各占一半。
有了上官制约,民众的习性风尚总是要比朱崖等地好得多。
但倘若这位上官有些自己的爱好,那便不是什么好事了。
左慈和于吉还未抵达番禺,就见一个个头顶红巾的士卒行在路上,端的是醒目无比,途径他们便能听到,这些人口中诵念的分明是《老子五千文》。
当至番禺这郡治之地,这等道家典籍沿路,人人作宗教信徒打扮的作风也就越发卓著。
可不知为何,就算明知这些人和他们得算是同路之人,左慈也有一种说不出的不舒坦。
当那位交州刺史张津行到他面前的时候,这种违和感终于达到了顶峰。
他好客吗?当然好客!
一听到左慈和于吉到来,张津甚至连鞋袜都没有好好穿,便已匆匆跑了出来。
左慈避让得快,那张津便已握住了于吉的手,感慨道:“我早闻仙师在那扬州地界上普济民众,施圣水医病,和那张角的圣水绝非同类之物,是能称得上真正道家仙物的存在。今日一见仙师气度,果非常人能及。”
在张津的盛情邀约之下,于吉和左慈都来到了张津在此地的客舍,由这位颇为“不务正业”的张刺史为他们接风洗尘,以表现对他们的重视。
而后他们便见到了和交州其他各郡不分上下的离谱景象。
原本左慈还有些疑惑,为何乔琰非要让他们来见张津。
就算那张津在道教传播上真有些痴迷,他们的到来可能会逐渐在张津这里博取到话语权,这也是一种充斥着不确定性的东西。
在他抵达交州后他也完全可以不必再去理会乔琰对他可能存在的威胁,只需在这与中原隔绝的地方尽享其乐便是了。
但在这宴席之间,左慈就已意识到,他和于吉的存在,对于张津来说能不能起到干扰决策,可能对乔琰来说根本不重要,她要的也不过是有道家高人听闻了张津在交州的行事之法,前来归附于他的这个标志性事件罢了!
交州地界上的官员,哪怕是出自于南阳这个文化繁盛之地的张津,也早因此地畸形的官场生态变得浑无遮拦的样子。
在那向导的口中,九真太守儋萌会因其岳父遭到功曹的跳舞之请便将功曹杖杀,在他们眼前的交州刺史张津,也同样在酒后表现出了令人深觉其放肆的一面。
他摇了摇手中的酒杯,朝着下方的左慈和于吉说道:“我原本觉得,我要修道义德行数年方能有所进益,想不到这也不过是短短数年,便已有二位高人前来我处,所谓凤凰栖于梧桐正是如此了。”
“中原战乱,唯交州地处偏远,资产累积,兵卒扩增,又有道法框限,日渐成规,若非二位到来,我还欲再等上数年再行清平秩序之举。现在却似可以提前了,该当为之痛饮一杯!”
清平秩序?
左慈脸上的神情是还没有什么变化,在心中却已经满是问号了。
交州这地方自打他一路行来所见,或许是因为气候的缘故,在种田产出上可至一年二熟三熟,收成频次不低,可若论及亩产,还不及推广了曲辕犁后的扬州,更遑论是和乐平月报上有所刊载的司隶、并州等地。
交州这里的特产也确实是中原地界上的稀少货色,但在缺少和中原往来贸易的情况下,奇珍还是奇珍,而没有被换成等价的粮食和兵器等物。
再说那些被道义经传框定了规则的士卒!
或许在体力上他们因平日里的生活习性,绝不会逊色于那丹阳精兵多少,可左慈就算只是个出没于徐、扬、荆州地界上的道士也很清楚一点,光靠着这些是不足以达成作战胜利的,否则山越早就占据扬州全境了,又哪里会先被孙策围剿了多处,现在又在乔琰的堵截之中选择投降。
可显然这位长年间生活在自己认知中的张刺史是不会明白这个道理的。
他已借着酒兴和迎接到客人的愉悦情绪接着说道:“荆州之南多为宗贼所扰,刘景升此子不能平之,我交州既有余力,不如代行权柄将其平定,也能扬我交州之威。我素闻乌角先生在卜卦算策上很有一手,不知是否愿意为我起一卦,看看何日是进军吉时?”
张津看不起刘表可不是一天两天了。
当年刘表趁着荆州动乱夺下荆州刺史位置之时,张津身在洛阳。
因其本就是荆州南阳人士,虽按大汉律令不可能成为荆州牧,也还是试探性地交上了一份答卷。
他自忖自己所写的也颇为出色,就算不能成为荆州牧也总能因此得到天子的赏识,又或者是陛下看在为祸的乃是零陵、桂阳等地的情况下,对他委以重任,将荆州南部的平乱交给他这个荆州北部人士。
谁知道最后的结果却是被刘表给摘了桃子。
虽说他在中平年末出任了交州刺史,既可算是一方大权在握,又恰到好处地避开了司隶地界上的那一番皇位变动风云,但当年的那番不痛快对张津来说依然不是能够被轻易忘掉的事情。
眼看如今他在交州地界上的权柄日盛,刘表却因为此前受到长沙郡的阻拦,始终没能对荆州南部势力做出什么有效的遏制,那么还不如由他来代劳统辖此地!
何况,张津和袁绍的交好、与何进大将军之间的往日羁绊,意味着他就算没有明确表示过立场,他也是天然站在邺城朝廷这一方的。
倘若他能在众人猝不及防之间夺取荆州,和豫州的曹操取得联系,在断开长安对南方的支援后将徐州、扬州重新送回邺城朝廷的手中,他张津便成了蛰伏数年浑水摸鱼、而后一举立功的头号英雄人物!
到了那个时候,他的地位又何止是一个交州刺史而已。
身在邺城的袁绍总该给他个车骑将军、骠骑将军之类的高位吧。
道家典籍显然并没有让张津培养出任何一点清静无为之气,也不过是他用来统御下属的工具而已,至于左慈于吉等人,也只是他为了给自己的起兵增加的噱头而已。
他的权力欲从来不小。
但——
他将自己当做是那个唯一的聪明人,别人却并不是真有那么蠢钝的。
左慈看了看自己面前的美酒佳肴,又看了看坐在上首志得意满的张津,心中恍然。
在对方说出这个进攻荆州计划的一瞬间,他便将乔琰将他和于吉从扬州驱赶到此地来的缘由彻底想了个明白!
她根本就不是要通过他们来影响张津的举动,让张津投靠到她的麾下来。
而是要让他们这些“仙师”的存在成为点着这交州征伐之意的一把火,促使张津再往前走出一步,引爆出这南面地界上荆州和交州之间的交锋!
这一招,用得何止是不动声色,更是高明到了极点。
左慈的心中有过一瞬犹豫,犹豫在经历过乔琰的恫吓之后他到底要不要成全对方的这个算盘。
但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若是在袁绍和乔琰之间选出一个能平定天下的存在,只要有后者存在就绝不可能会是前者。
那么他又为何非要逆天而行呢?
他朝着张津回道:“张刺史名望远播,早不止于这交州地界,北面扬州如此,料来荆州也不逊色,倘若出兵自当有所得。若您准允,明日我就为您请一卦天机,也算是对您这招待的回馈。”
张津大喜:“那便有劳乌角先生了。”
想到左慈曾经对刘表做出的戏耍举动,和他此刻在自己面前的配合,这等差别待遇好像又是另外的一种吉兆。
第二日左慈给他的答复更是让张津心中舒坦万分。
左慈起卦有言,四月有天刑黑/道日,宜出兵讨贼,天刑属火,利在炎汉,正是他张津将要建立功勋之时。
四月!
那甚至不用等上一个月了。
张津本就觉得,若是再拖延上一些时日,且看乔琰在徐扬二州的进取之快,难保不会在随后剑指豫州,让他和北面朝廷之间的联系彻底断开。
若真出现了这样的情况,他想要力挽狂澜都做不到了!
是该早日行动的。
四月里,乔琰和刘表必定都已经将注意力从南面转移开,逐渐将目光放在北部的交锋对峙之中,也恰恰是他可以从中奇兵突起的时候。
张津想到这里,干脆早早将他的指令所能抵达的四郡精兵都调动了起来,让他们前来参与战前的栽培活动,以确保在随后的北上作战中能起到一击即中的效果。
如若按照现代的说法,张津的这种举动或许还该算是一种另类的军队文化建设。
可他的这一出调兵,固然会因交州的消息难以传递到中原而无法被刘表获知,却绝不可能逃过交州本地人的眼睛。
尤其是士家。
士燮这位领头人确实是还在处理九真太守搞出来的烂摊子,跟当地的反叛势力交手。
但要知道,此时的南海郡太守是士燮的弟弟士武,合浦太守是士燮的另一个弟弟士壹,这两郡的兵马又偏偏是被张津调动数量最多的!
张津平日里的讲道行动也有过兵卒调动,却从来没有像是这一次一般有着这样大的规模。
此等行动理所当然地引发了士家兄弟的警觉,也立刻将消息汇报到了他们的兄长手上。
“张子云这是什么意思?”士燮在收到消息后顿时拉长了脸色。4
张津这家伙若是安安分分地当他的交州刺史,搞些民生教化的事情,他们也不是不能和睦相处,反正光靠着张津的本事不足以影响士家在交州地界上的地位。
但他眼下的举动却分明别有用心。
客居在士燮这里的许靖于早年间从扬州避祸而来,在送走了刘巴后依然留在此地为士燮出谋划策,此刻听到士燮的这句质问,回道:“张子云应当还没蠢到会聚敛兵马讨伐于本地豪强的地步,我看唯独有可能的,便是北上荆州了。”
“北上……荆州?”士燮心中一番估量,想想张津的表现,琢磨起了这种可能性,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若说张津在交州经营几年便有胆子将手伸到他们这些人的头上,绝无这个可能!
可这北上荆州的举动固然不是要打乱交州内部的格局,依然会对交州产生不小的影响。
他将信纸从手中放下,沉思了许久后忽然开口朝着许靖说道:“去岁刘子初北上之时我曾经问过先生一个问题,说的是那位牵挂子初入朝的大司马到底前景几何,先生告知于我——秋收之前,关中不乱,大司马之前程不可限量,而今已是次年之春,这一年间的种种变化我等在交州都看得分明……”
“那么容我再问先生一句,若张子云真要北上荆州,我等自背后取其性命,作为投效长安之礼,可能保我士家前途?”
张津若是要北上荆州,等同于是要和乔琰开战。
士燮原本还觉得那长安和邺城相争之事与他没甚瓜葛,现在却不得不为之提防戒备了。
无论荆州的战事会不会反过来席卷到交州境内,他都绝不会让张津毁掉了他的太平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