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 191(二合一) 豫扬战局

    从钱范生产铜钱的方式进而想到批量产出书籍,那不就是雕版印刷的想法?

    只不过浇筑铜钱的“范”是阴文而铜钱是阳文,雕版印刷则是以阳文的雕版来进行书籍的印刷。

    乔琰在确保铸钱之范的技术合格的时候,到底有没有附带有这样的想法,恐怕只有她自己本人知道。

    毕竟铜钱上的“五铢”字样越是清晰,当以后这“五铢”二字换成别的字后,也就越是能保证其笔画的精准。

    但让乔琰没想到的是,她只是同意了让蔡昭姬去参观制五铢钱的场地,让她将所见所闻给写下来,以便在乐平月报中传递出乔琰的想法,进而稳固经济,促进钱币流通交易,却让昭姬开动了她的小脑瓜,直接联想到了雕版印刷上头。

    这可能就是所拥有的地盘和人手增多之后,堪称幸福的烦恼了吧。

    先有诸葛亮和黄月英忽然跳到了她的池子里,折腾出了棉籽分离的机器,后又有蔡昭姬忽然想到了雕版印刷的可能性。

    不过……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昭姬见到乔琰这个手势先止住了话茬,见她并不像是生气,只是限制她接着往下说,这才小声问道。

    乔琰回道:“你没说错,但不是时候。”

    太早了。

    实在是太早了!

    昭姬的头脑和联想能力都不差,就连政治头脑也因为跟着乔琰做事的缘故,比起她父亲来说好了不知多少,但有一些问题,还明显不是她这个年纪的孩子能够想得通的,比如说——

    为什么可以依靠书院手抄本的方式来进行书籍数量的扩增,却不能够让书籍以印刷的方式,实现批量的生产。

    乔琰从佩囊中取出了一枚五铢钱。

    在这枚从并州钱币三官中产出的五铢钱上,无论是纹样还是字样都是完全标准的范本规格。

    她随手以手边的毛笔蘸墨在钱币上涂抹了一层,而后将其扣在了面前的纸张上。

    普通的墨与真正从事雕版印刷所用的油墨不同,但在此时要想说明问题已经足够了。

    随着五铢钱的挪开,在纸张上便留下了铜币的轮廓与文字。

    她朝着印出的字样看去,眸光中似有些许深沉,“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只是五铢两个字,若是这不是一枚五铢钱,而是一块刻有论语的板材,顷刻之间就可拥有不知多少份论语,数日之间,便能让并州上至耄耋下到孩童人手一份。”

    这番话中所描绘出的这种可能性,着实是让人心驰神往。

    可是乔琰已经在一开始就说了,不是时候。

    “昭姬觉得,以乐平如今的粮食亩产,要想做到民有闲钱,扩张书院的招生规模是很难的事情吗?”

    蔡昭姬摇了摇头。

    若是在两年前,就像是给马伦和任鸿赶车的那个车夫所说,他们要供给孩子去乐平书院就读,就算是再如何省吃俭用,也还有些费力。

    可在这两年的时间里,并州的经济水准比起周边的其他地方不知要稳定多少,粮食的亩产也随着耕作方式的优化调整逐年上涨。

    在州府发动凉州之战的时候,他们非但没有遭到战祸的影响,反而因为州府向着百姓购入粮食,而在手中存下了一笔闲钱。

    如果书院扩张规模,降低一点入学的门槛,一些贫户子弟可能也能得到就读的机会。

    但实际上,目前书院内虽然有一部分人是这样的出身,在整个书院内所占据的比例却并不高。

    以蔡昭姬看来,乔琰在管制凉州的过程中所面对的麻烦,并不像是外人所想象得那么多,她是可以兼顾到此事的。

    可她并没有选择这么做。

    这确实不是能用精力不济来解释的。

    她又听乔琰问道:“你说我为何要让并州世家子弟先进入乐平书院就读,让他们为你父亲的名头所吸引,自觉自己从中得到了好处。又为何要在将郑玄接到并州来后,在对外扩招的旁听名额中,分给了凉州世家不少?”

    这难道真的只是在让自己手中掌握有一批世家人质吗?

    显然不是!

    这同样也是在达成盟约和让利。

    没等蔡昭姬回答,乔琰已经自己说了下去:“世家大族以其拥有多少卷藏书为荣,其所掌握的知识,在方今这个时代和黔首之间是断层的。”

    “这是他们能不断培养出优质人才的保障,也是他们能够依靠着这些人才维持家族地位的保证。他们需要让这些在学识上拥有凌驾于黔首优势的子弟担任官职,成为反过来庇护家族的擎天大树。你说,如果我将书籍变成了唾手可得的东西,会发生什么事呢?”

    蔡昭姬顺着乔琰的话想了下去,意识到自己在乐平书院这种教授知识的地方待得太久了,以至于下意识地忘记了这种阶级的差别。

    她若真是这么做了,也就等于刨掉了世家发展壮大的根基。

    这是个何其危险的举动!

    在原本没有条件学习认字的人中,当真没有能够通过读书识字而成为人才的吗?

    倒也未必。

    君侯麾下的徐庶就是个典型的例子。

    所以通过扩张教育规模得到潜在的人才,不是没有可行性。

    可一旦在此时做出这样的事情,实际上也是站在了所有世家的对立面。

    在如今掌控二州还需要世家势力支持的情况下,这是一条内部生乱的取祸之道!

    以并州牧的权柄和并州的矿产资源,再配合上乐平侯纸的生产规模,要想生产出足够的书籍并非难事。

    但从书籍到人才是需要一个演变过程的。

    在此之前,愤怒的世家足以靠着手中的力量对她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

    哪怕她手中握有的是一支足够凶悍的军队,也并不能改变这个结果。

    世家大族的盘根错节甚至并不只是局限在一州各郡内,那么届时引发反扑的,绝不只是这两州之内的势力而已。

    也不要忘了,乔琰自己委以重任的下属中,还有不少出自世家的。

    这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决定,再怎么对读书人来说,是个美妙到不可思议的未来,在此时也是一道致命的毒药。

    蔡昭姬走出乔琰书房的时候,神情中微有几分恍惚。

    这种恍惚并不是因为她所提出的建议遭到了否定,而是因为当她在想明白了这一点后,听到乔琰说道:“饭要一口口地吃,路也要慢慢走,我们得先确认不会一脚踩空再做出决定。”

    “但我可以给你一个准确的回应,终有一日,我会让并州境内,或者说是我管辖境内的每一个人,都有机会接触到读书的机会。”

    就像她说自己会让每一个下属都穿上棉衣一样,在她认真而清明的目光中,绝没有人会怀疑她这句话中的真伪。

    这份郑重的承诺让蔡昭姬相信:

    哪怕世家、寒门与黔首之间的阶级冲突,在短期内难以消弭,她也必定会做到这一点。

    乔琰还说,她如今所做的种种,已经不是在走一条常人会选择的路,所以她也并不在意再离经叛道一些。

    何谓离经叛道?

    蔡昭姬忍不住想到了姐姐。

    在她来到乐平,在书院中任教后,整个人都像是从灰暗转向了鲜活的状态,算离经叛道吗?

    在教导学生的过程中,她将自己更多的情绪给了这些孩子,而不是丈夫与孩子。

    而这世上还有许多像是姐姐一样的人,在天下的动乱灾病以及贫穷面前,被迫放弃一些本属于她们的东西。

    她们姐妹还可以依靠着父亲所传授的学识,依靠着君侯的赏识,走出一条和先前截然不同的道路,可其他人呢?

    她想让更多人得到这种改变命运的机会,便该支持君侯继续走下去。

    现在确实还不能让纸质的书籍批量生产,那就先以笔作刀,让乐平月报进一步充当君侯的口舌,一点点地扩大它的影响力。

    直到她们前头的台阶都已经被踩踏坚实!

    乔琰自窗口望出去,就看到这还只在豆蔻年华的小姑娘挺起了胸膛脊背,看起来很有一派要去上战场的气势,显然已经将自己的目标给想通了,便不由在唇角浮现出了一缕笑容。

    她也随即朝着系统问道:“说起来,如果雕版印刷这种跨时代的产物真的在我手中出现,又被推广开来,还能抹平其带来的负面影响,对任何一位主公来说都应该是有利的,应该是能算谋士点的吧?”

    “再有那备急方如果能够推广开来,所救治的民众可以支援己方势力的发展,我作为提出这个建议的角色,是不是应该也算是尽到了谋士的义务?”

    系统突然被她这么一问,没忍住吐槽道:【……在薅系统奖励这方面,你还是真挺不忘本心的。】

    但说归这么说,谁让它的宿主已经没打算好好做个谋士了,系统也只能顺着她的思路往下考虑了。

    【可以是可以,前提是你这两点都能做到。】

    从丝绸之路引进棉花,让民众穿暖过冬,是不符合谋士判定的。

    但规划备急方的成书、调和印刷术的出现和世家反扑之间的矛盾,却符合谋士所为。

    在得到了系统这个肯定的答复后,乔琰虽说并不是非要指望能有这份收获,在神情中还是多了几分轻快之色。

    不过,昭姬这表现还是提醒了她一件事。

    接下来她除了要对乐平书院的名单多加留意之外,还得多关注一下手下的奇思妙想了。

    若是跟马钧那种专注于民生发展和武器改进的,倒是无妨,若是哪位跟昭姬的想法不谋而合,又或者是干脆倒腾出了火药来,还是得先在她这里过个明路再说。

    毕竟,她手底下除了张杨吕布张牛角这些缺心眼的,聪明人也多得很啊……

    真是让人头疼——

    可要是让其他各方诸侯知道她在头疼些什么东西,大概会很有对她发来问候的冲动的。

    乔琰在六月里完成的一系列巡视和委任都井然有序。

    为了合理调配凉州和并州的人力,也为了应对接下来的长安讨董,她做出了将褚燕从凉州调回来安插在上郡,将吕布放在了凉州汉阳郡等一系列调度。

    在将并州的税收数据全部核验完毕后,开始和手下商定接下来的各项缴税数额,以满足作战的需求。

    哪怕同时在进行凉州和幽州的军事行动,在并州整体粮食亩产偏高带来的税收上涨,以及白道川军屯的额外补充下,并州的粮仓依然处在满盈状态。

    再有两三个月,凉州军屯和并州地界又能迎来一次丰收。

    可有些人的日子就没有这么舒坦了,比如说,孙策。

    他看着面前的账册皱起了眉头。

    先前将袁术从九江郡击退出去的军事进展,根本抵消不掉他此时面对的麻烦——

    缺粮。

    在孙坚还在世的时候,孙策根本不需要考虑这样的问题,可现在这个天大的问题必须摆在他的面前。

    他的粮食来源有几个。

    一个是孙坚先前担任太守的长沙郡。

    这地方现在也依然在他们自己人的掌控中,若要将粮食从长沙郡运到庐江郡,可以走长江水路顺流而东,刘表也还没有这个横江拦截的本事。

    可要知道,他们去年是在秋收之后出兵的,长沙郡内的屯粮几乎都已经充当了这一趟行动的军粮,也被用于孙策随后转道扬州的所需。

    现在剩余的存粮还需要用于朱儁统领部从的开销,以应对刘表在击败孙坚后意图全据荆州的举兵压境。

    若再抽调长沙郡的军粮,无异于是要将此地送给刘表。

    对孙策来说,这地方其实有些鸡肋。

    可一想到长沙太守毕竟是父亲生前的职位,他便憋着一口气也不想将其让出去。

    那就只能考虑庐江、丹阳、九江三郡的存粮。

    然而他得到的居然是此三郡的屯粮并不多的回复。

    想来也对,庐江在去年于袁术的进攻下只能困守,根本没能按照正常的方式从事耕作之事。

    九江因为袁术本人的统筹无度而处在一个消耗大于产出的状态。

    至于丹阳……

    丹阳有山越盘踞,其中最负盛名者名为祖郎。

    别看周瑜的叔父周尚为丹阳太守,他也着实拿祖郎这家伙没有太多的办法。

    祖郎盘踞于丹阳郡的泾县,从名义上来说也不叫山贼,但愣是给自己起了一个“泾县大帅”的诨号。

    所以哪怕孙策此刻得了丹阳郡,身处丹阳的这些豪强也只是因为孙策先进攻吴郡,而对他持有观望之势而已,本身依然处在相对独立的状态。

    真要说对他有几分臣服,只怕是没有的。

    在这样情形下,孙策出现缺粮的情况在所难免。

    毕竟乔琰资助他的也只是耕地的工具,而不是一笔粮食。

    “只要能撑到秋收就可以了……”孙策心中倍感无奈。

    在扬州各郡中,吴郡的面积排起来得在末尾,可也正是这个小小的吴郡,当真是一块硬骨头!

    光是在严白虎这个家伙的手底下就有万余人,这些人对吴郡的地形了如指掌,行动灵活,哪怕孙策已经统兵压境,攻杀到了震泽的位置,也不断在给他制造麻烦。

    若是他的军粮难以续上,只有被迫撤兵一个结果!

    可他如何能甘心这一点。

    只要他能取下吴郡,将会稽和豫章郡以北的扬州四郡全部收拢在自己的手中,而后开始平定内部的毒瘤,等到明年他就有足够的底气,凭借自己身上会稽太守的任命去拿下会稽,那么再取豫章就不难了。

    到了那个时候,就算他身上没有扬州牧这个职位,从本质上来说,他也和扬州牧没有太大的区别。

    偏偏现在倒在了第一处难关。

    自他领兵到如今,对手下的兵将多有约束,令他们不得对百姓有所冒犯,可这好像未曾给他带来多少好处,反而让他在吴郡这里遭到了迄今为止最不顺的一战。

    给他带来麻烦的也并不只是严白虎而已。

    他自丹阳进攻吴郡,先击败许贡与严白虎于乌程,此时在从乌程往吴郡治所吴县的路上。

    然而在最新抵达他手中的战报里,邹他、钱铜以及王晟等人又响应了许贡的号召,重新在乌程聚兵而起,各自统兵数千人,直接截断了孙策运粮的后路,令他不得不退居于由拳。

    孙策勃然大怒。

    王晟此人在早年间曾经担任过合浦太守,在告老还乡后于本地颇具名望,凭借着这份声名,他给孙策制造的麻烦着实不小。

    可这并不是孙策气愤之处。

    “我气的是他一度与我父亲升堂,乃是旧交,我如今先取扬州,乃是为了拥有对阵刘表的底气,他何故拦我!”

    张昭看着孙策这张年少气盛的面容,沉声回道:“对他来说,将军是在破坏规则,若是您先下会稽,他绝不会有任何的反抗之意,但将军没有扬州牧之名,无权进驻吴郡。”

    孙策冷哼了一声。

    他若是先取会稽,吴郡这些人其实也并不会觉得他会放弃染指此地。

    倘以吴郡屯扎的兵力,直接从背后给他来上一下,可要比现在还难熬。

    不过这些人对他的兴兵反抗也未必就是一件坏事。

    “子布先生,你说我们若是此刻掉头速攻乌程,将邹、钱、王三氏的府库存粮充为军饷,能否挨到今年秋收?”

    也实在不能怪孙策在如此情形下依然保持了进攻的决定,而不是撤军返回丹阳郡。

    吴郡本为他的故里,就连他的母亲吴夫人也是吴郡吴县人,可这个近乎于回家的情况居然遭到了这样猛烈的反抗,让丧父后始终处在高压行军状态的孙策,怒气越发上涨。

    他不能退!

    一旦退了,这口气就彻底松了,再想打回来就难了。

    在半月前他还盘算起了来个拉拢吴郡名士以改变声望的想法。

    赶巧的是,他找了个颇为合适的人选。

    吴郡名士高岱因为得罪了许贡,在吴县是混不下去了,只能往南走,便退到了吴郡与会稽郡的边界一带,距离孙策所在的由拳不远。

    此人在吴郡的声望不低,还恰好和许贡有仇,在孙策看来,简直没有比此人要更适合拉拢、作为标杆的存在了。

    既然是要给此人示好,孙策也不吝于给对方看到自己的态度。

    听闻高岱此人尤其喜好《左传》,在让人将高岱请来之前,孙策还捏着鼻子,逼迫自己多看了几页。

    结果人一请来,孙策与他说起《左传》,高岱却连连表示自己并不懂此道。

    孙策还以为高岱是在嫌弃自己英武有余而文采不足,是个嫌弃自己的表现,当即就把高岱丢进了由拳的大牢里。

    这造成了一个结果,高岱的亲朋好友直接在由拳的府衙外头静坐示威。

    在孙策向张昭问询进军建议的时候,府衙之外的求情声响还在不断地往他的脑袋里钻。

    没等张昭给出个宜缓攻的建议,孙策捂着直跳的额角说道:“罢了,不管这一趟能否收获足够的军粮,我意已决,先攻王晟这老匹夫!”

    更让张昭没想到的是,孙策在出兵之前毅然决然地将高岱给砍了,而后才领兵直扑王晟所统帅的那一部而去。1

    正在为孙策把守九江郡防线的周瑜也没想到,孙策会做出这样一个草率的决定。

    他们此时的处境其实已不算太差。

    久处南方的这些扬州世家,尤其是江东四大望族的顾陆朱张四家,其实都不喜欢在上头有这么一个想要将扬州给荡平、把控在自己手里的少年将军。

    孙策先解除了舒县之围,救下了陆康,算是和这四姓之间有了一个格外良好的开端。

    所以他们此时袖手旁观,一面是在自抬身价,一面也是在观望孙策的态度。

    对孙策击退袁术出境,又将士卒约束良好的表现,他们还是颇为满意的。

    周瑜也已计划在今年秋收之后再寻他们聊一聊,试试能不能将这助力彻底拉过来。

    可正是在他盘算此事的时候,孙策先杀高岱,后又凭借着他足够出色的统兵能力,接连击败了盘踞在乌程的几方势力,而后——

    对着王晟一族举起了屠刀——

    若是知道孙策这头的情况,可能刘备都要觉得自己面对的那都不叫问题了。

    在讨董之后,他从原本的清河郡丞转为了济南国相。

    这是个不算太差的位置。

    相邻的泰山郡太守应劭和他在讨伐董卓时期有了几分交情,西边的东郡曹操也同样是老相识。

    而在济南国内部,上一任的济南王刘康,乃是在熹平三年由汉灵帝册封的。

    因他是在济南国绝封了二十年后重新立国,一贯以来都保持着谨小慎微的作风。

    传到他的儿子刘赛手中后,依然保持了这样的状态。

    七年前,此地还迎来过曹操担任国相,在这里进行了一番大刀阔斧的改革。

    虽然曹操在济南国相任上只做了一年就辞官回乡了,但他和济南境内豪强之间的碰撞所产生的种种影响,一直到刘备在此地接手的时候还有不少保留。

    这让刘备从原本一郡之地的二把手变成一把手,减少了不少适应的麻烦。

    对于他来说,这实在是个好好学习如何除残去秽、治理民生的好地方。

    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当时间转入昭宁三年(光熹三年)的时候,他的邻居曹操抢先一步对着两个接壤的郡国动手,又迫降了另外一个,一举拿下了兖州牧的位置,成为了他名正言顺的顶头上司。

    然而没过多久,他又被委任为荡寇将军,负责出兵征讨袁术这个逆贼。

    刘备有点茫然。

    但这并不妨碍他很快做出了决定。

    出兵是板上钉钉的必然之举!

    不管是出于对哪边朝廷的考虑,袁术的种种举动都对得起“僭越叛逆”这四个字,出兵讨伐势在必行。

    此外,按照在给他送来的诏书中所说,这一趟出兵豫州,并不需要消耗他所管辖的济南国中军粮,而是由曹操来供给。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给了他一个摸索和上司相处关系的机会。

    虽然觉得自己好像被人安排得挺彻底的,不像是有什么自主权的样子,但杂号将军的名头,加上依然在手的济南国相位置,对比刘备这个刚过三十的年龄来说,绝不能用时运不济来形容。

    除了……

    曹操给的军粮好像稍微少了一点。

    可刘备再一想,兖州东郡在洛阳之乱后收容了不少从洛阳迁出的户口,食粮并不很充足,而像是陈留、济阴、东平这些地方的太守国相水准不高,在去年积攒的存粮不多。

    这是可以解释得通的。

    曹操还专门让人来说了一句,说是他父亲从太尉位置上免职后回到了老家谯郡,在此前讨伐董卓的时候因担心兖州生乱,就避祸到徐州去了。

    不过一部分家业还是在那里的,届时刘备率军经过,可以再从曹氏坞堡中得到一笔军粮供给。

    也算是很厚道的表现了。

    这么一来,对于这场能提升自己名望的征讨袁术之战,刘备心中只剩下了领兵取胜的信念。

    也别说刘备了,对于能再次拥有出兵的机会,打的还是袁术这种没脸没皮、奈何家世极高的玩意,张飞也心中舒坦得很。

    他拎着新打磨好了尖端的长矛,一副跃跃欲试之态。

    在他们于济南国内募集起了兵将后,便在六月的尾声,穿兖州各郡而过,直入豫州沛国。

    军队在沛县休整了半日后继续南下,直到在横渡汳水之时遇上了袁术派出前来拦截他们的队伍。

    这是他们和袁术之间的第一场交锋。

    刘备到底是从黄巾之乱时期就开始统兵的,也在讨伐董卓之时,于成皋经历过几场战事。

    他早让张飞作为前军,防备的就是这等半渡而击的情况。

    张飞更是铁了心要打出个进攻豫州的开门红,当即朝着对面的将领杀奔了过去。

    虽是远道而来,可张飞所率领的这一支队伍自两年前就跟着刘备了,怎么也得算是精兵。

    张飞奔马持矛,又端的是一派凶悍难有匹敌的状态。

    在这一番拼杀后,袁术派出的这支队伍被张飞击杀了主将,余下部从便要么仓皇而逃,要么当即弃刀投降。

    然而当刘备带着后军渡河,问起敌方将领身份的时候,却见张飞一副干了坏事的表现。

    “怎么了?这人身份有问题?”

    他顶着刘备探寻的视线,支支吾吾地说道:“他叫乔蕤,是……并州牧乔烨舒的同族。”

    “直系的那种同族。”

    192. 192(32w营养液加更) 乔氏姐妹……

    张飞所说的直系是按照“亲不过五服”的说法来讲的。

    从他有些磕绊的表述中,刘备听出来了,这个不巧被张飞所斩杀的乔琰亲属,还得算是她的堂兄。

    乔蕤自己平日里也颇有些以乔琰同宗自傲的意思,没少将其作为对下属提及的谈资,这才让他投降于刘备的下属都清楚这一点。

    可也正是因为这份亲缘关系,让袁术在被乔琰拒绝了这个合作的拉拢后,恼羞成怒到了迁怒的地步,将在手下还算靠谱的大将乔蕤给丢到了应战刘备等人的前线上。

    当然,这也可以解释为,他要给手下一个抢头功的任务。

    总归就成了眼下的情况了。

    刘备一边令人将此地的俘虏收编,战死者拖到附近掩埋,一边在心中犯起了愁。

    关羽在旁安慰道:“将军其实不必如此忧心,并州牧与梁国乔氏之间的关系向来不算密切,讨董之时那袁本初想出找乔并州借粮的鬼祟伎俩,其同宗的乔瑁也未见做出阻拦之举,反倒想从中分一杯羹。据传到如今也未见几位乔氏宗亲出仕于并州,往来不过尔尔。”

    “乔蕤效力于袁术反贼,我等奉天子讨贼之命,将其斩杀也分属应当。如若翼德不杀乔蕤,今日遭难的便是我们。”

    “对极对极,”张飞连忙在旁说道,“云长说的不错,乔瑁那厮端的是不要脸,被华雄胡轸当做软柿子给砍了,袁绍也就是被乔并州当街骂上几句而已,骂的还是他这人拖拖拉拉不进攻。”

    “这乔蕤死就死了,我们还得算是为民除害了。”

    见刘备朝着他看过来,目光中似有警告他莫要祸从口出的意思,张飞这才转为小声说道:“反正人是我杀的,到时候我负责挨骂挨打就行。而且她其实也还管不到咱们……”

    刘备对张飞颇觉无奈。

    这件事可没他想的那么简单。

    乔瑁死于华雄胡轸之手,那是在讨伐董卓之时发生了意外。杀人的也是董卓这边的人。

    可乔蕤却是死在了他们的手里。

    偏偏在名义上来说,刘备是欠了乔琰人情的。

    且不说当年的黄巾之乱,便是讨董之时,若不是乔琰在北路举兵压境,分掉了董卓的不少兵卒守备,要突破成皋的防守绝没有那么容易。

    刘备也很难凭借着彼时的人手建立起一份战功,进而在战后讨到济南国相的位置。

    而乔琰如今所行的先定凉州后平长安之策,是和他刘备的老师卢植在行里应外合之举。

    若按照最标准的操作,他也应当和卢植的其他弟子一样前往凉州才对,而不是在此地讨伐袁术。

    即便比起公孙瓒这种试图抢占幽州的人相比,刘备已实属大汉忠臣,还有在济南国这两年中的政绩在手,但该理亏还是要理亏一下的。

    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他们也才只刚进入豫州而已,没有苛责自己人的道理。

    他盘算着先将乔蕤的尸首送往梁国,再着人给乔琰送去一封告罪书,其余的等进攻袁术结束再说。

    接下来他要面对的乃是一场硬仗,没有这么多时间来多想。

    袁术必然对他这个荡寇将军有所轻忽,这才让他先赢下了这一场。

    可在汝南,或者说在豫州的地界上,袁术所能动用的宗族力量和联结势力的倚仗,不知要比他多出多少。

    他务必要足够小心谨慎才行。

    但这条乔蕤战败身死的消息,在乔氏内部却无疑是掀起了轩然大波。

    因刘备所进攻的沛国紧邻梁国,乔蕤身死距离他的尸体送到梁国乔氏甚至只有一日的工夫。

    面对堂上的尸体,聚众于此地的乔氏宗亲面面相觑。

    按照他们先前的想法,自乔羽身死黄巾之乱,乔玄不久病故之后,乔氏确实该当对乔琰这个乐平侯表现出几分拉拢,可更能作为他们依托的,还是乔瑁与乔蕤。

    这两人分别与袁绍和袁术交好,怎么看都很有借助袁氏人脉扶摇而起的态势。

    在汉灵帝病故,乔琰失去了最大的靠山后也就更是如此。

    可让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先有乔瑁身为东郡太守,在虎牢关下何其玩笑地被人斩杀,后有乔蕤作为袁术所用的武将,在迎接刘备进攻豫州的第一战里身死。

    短短两年内,被他们所看好的宗室男丁相继战殁,反而是乔琰——

    她何止是在并州站稳了脚跟,就连凉州也为并州铁蹄所震慑!

    若论当世之州牧中何人威名最盛,或许还真不是拥立刘辩登基的袁绍,而是凭靠着武力值打出一片天地的乔琰。

    “现在当如何?”乔氏祖宅之中的长者沉声发问。

    他问的显然不是乔蕤的丧葬事宜该当如何操办。

    在生者尚未对去路有所定论之前,乔蕤之死没那么重要。

    他问的是,在乔瑁和乔蕤这两人死后,他们是选择重新栽培出一个青年才俊来重新走入官场,还是直接选择投靠到并州牧的麾下?

    但凡乔氏的家底再厚一些,他都不必面对这样的纠结。

    偏偏乔玄当年虽居高位却清正不阿,丝毫没有对同宗拉拽提携的意思,而稍有本事的又属实气运不佳。

    他们一时之间已拿不出一个像样的人才了!

    投靠于后者也未必就是一条靠谱的路子。

    当今天下二分的局面,让虎踞凉州并州的乔琰看起来拥有极其惊人的力量,但倘若她没能将刘协从长安城中救出来,反而让自己背负上了迫压董卓进而害死刘协的名头,那等到袁绍和刘虞收拾完了公孙瓒之后,下一个叛逆会不会就是她呢?

    高楼崩塌也只不过是在一瞬之间而已。

    这么一比较反倒是兖州要太平得多。

    曹操凭借着在东郡累积的实力,以及现如今拥有的兖州牧正名,要想全据兖州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他有讨董之举,对如今长安的朝廷有个交代,又有邺城朝廷这边的委任,作为兖州的父母官,怎么看都不像是在短时间内,会有什么处境上的变化。

    此外,他和乔玄以及乔琰都有交情,哪怕是将梁国也成功划归到他的名下,改由他的人手所主政,想来也不会对乔氏做出什么损害之举。

    这一番商讨下来,好像留在此地反而是最恰当的选择。

    “还是得让人往并州走一趟,与乔烨舒说说我们的不容易,争取到一些人脉支持,也好让我们从族中选出可造之材后,有上升举荐的门路。”

    乔氏族老说到这里顿了顿,继续说道:“此外便是对曹兖州不妨示好一二。杀死子葳的刘备虽是什么荡寇将军,却也是兖州牧麾下的济南国相,还得听他的指派。”

    有人插话道:“可也难保刘备不会真能击败袁术,进而占据豫州啊……”

    光靠着曹操对刘备的限制可没什么用。

    他话未说完就被族老给瞪了一眼。

    这人陡然意识到,需要结交曹操显然并不只是出于要替乔蕤出气的想法,还是因为另一点。

    倘若乔氏能重新选出个合适的后生子弟,也得走举孝廉的路子,按照当地长官提名的常例,这个举荐之人最好便是曹操。

    只不过有些潜规则的话实在不必说出来。

    那乔氏族老已接着说了下去:“我看曹兖州也可为乔氏姻亲,再缔结一层关系,不过等过两年再说吧。”

    两年的时间也足够让他们看看,乔琰到底能不能坐稳现在这个位置。

    而这个“过两年”,或许还有些别的意思。

    因父亲之死而朝着此地行来的姐妹两听到的便是这最后一句。

    她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后,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悸。

    但当看到堂上父亲遗体的时候,她们也顾不得那片刻的惊悸情绪,满心满眼都只剩下了在早年丧母后又在此时丧父的悲痛。

    乔蕤在前往袁术麾下效力的时候曾经说过,等他在那里站稳了脚跟,就将她们姐妹也给接过去。

    到时候一定要找个足够坚固的宅子,才能避免让两个女儿不小心被袁术给看到。

    然而还未将人接走,今日便是天人永隔了。

    在浑浑噩噩的守灵送葬结束,这姐妹二人才有了空闲和精力,思索她们的未来。

    这对乔氏姐妹年岁不足十四,却已在眉眼间不难让人窥见她们长成之后的风华,实在是一对世所罕见的美人,如今身着孝服,面带泪痕,更显清丽姝绝之姿。

    做为姐姐的乔岚握着妹妹乔亭的手,小声说道:“我听闻曹兖州的卞夫人出身娼门,但时人多不在意她随军而行,在董卓作乱中还能在曹兖州出奔离洛后,保全京中家属一并撤离,只记得她以美貌得幸,我看族老也有此意。”

    “又或者这个作为联姻对象的是曹兖州的长子,但也……也不是我所求。”

    “妹妹,乔氏一族上下适合作为这个攀附礼物的,也只有你我二人了。难道我们真要在两年后被献与曹兖州吗?”

    乔亭拼命摇了摇头。

    她虽然不知道自己将来要嫁给什么人,但绝不愿意以这等命不由主的方式被人送出去。

    “我有个想法,”乔岚接着说道,含有几分愁绪的目光中透着一抹坚定之色:“我们何不偷偷出奔,投靠并州的乐平侯去?”

    “你曾经与我说过,你与前往乐平书院就读的真姊还有过信件往来,她说在那里实在自由舒心,乔并州也只将她当做个书院的寻常学子对待,而不是同宗的乔真。在那里女子可以进学可以习武,甚至可以为官,那么以她脾性,料来不会将我们当做送人的筹码。”

    乔亭怔楞地看向姐姐。

    在如今这个时代里,脱离开家族的庇护贸然选择出奔,哪怕前去投奔的是身在另一州的亲戚,只怕也不会是什么太好听的事。

    可在听到这个选择的时候,她虽然意外,在口中下意识地接话说的是——

    “我们已无父无母,连乔氏宗族都无法成为我们的依靠,能依靠的也只有她而已,我与姐姐都识文断字,精通音律典籍,粗通术算,比起将我们送给什么人,不如将我们培养成心腹。”

    乔岚颔首:“不错,正是如此!”

    而她们要逃,也没有想象中的困难。

    当年乔琰行济水之祭前曾经往乔氏祖宅走过一次,此地没有坞堡那等坚固的壁垒,只有寻常老宅的外墙。

    这不是一道很难翻越的屏障。

    何况,也没人想到白天还因应付丧礼来客而显得格外孱弱的姐妹两,居然会当机立断趁夜出逃。

    她们草草地将父亲留在家中的男装裁剪成了适合她们穿戴的大小,收拾起了些许细软钱资,跑出了乔氏的地盘。

    但光跑出去还不够,从梁国到并州的路途不近。

    好在,并州与兖州之间不乏行商往来。

    于是她们用手中的财物买了些梁国特产,装作是要去并州碰运气的行脚商人,在缴纳了一笔费用后加入了商队,成为了其中看起来格外不起眼的一份子。

    这极大程度地减免了行路风险,也让发觉她们失踪的乔氏想要找到她们的概率大大降低。

    并不知道自己即将迎来一对姐妹花投奔的乔琰,此时正在跟戏志才和郭嘉谈论孙策在扬州的举动。

    郭嘉放下了乔琰递交过来的信报,感慨道:“吴郡世家的手段当真毒辣,可惜他们低估了孙策统兵的能力。”

    高岱之死的背后还有另外一道推手。

    孙策请高岱一叙,以左传来作为拉近距离的话题,原本是一个并没有错的选择。

    为了一个名士而去了解自己并不那么通晓的东西,已堪称是礼贤下士的表现了。

    可偏偏在事后才从高岱的亲友中透露出了消息,在这场会面之前,有人告诉高岱,孙策此人最不喜欢有人超越自己,如果在这出左传的对答中让他答不上来,只怕要出事。

    所以还不如说不知道,让孙策显摆一番,也就算糊弄过去了。

    但这个消息传出的时候,高岱的人头都已经凉了!

    孙策也已经杀奔王晟等人而去了。

    这头还处在幼年期的猛虎,在这等为人所两面夹击的状态下,也依然展现出了非同一般的领兵破局能力。

    兵贵神速,等他从邹他和王晟等人那里缴获到了足够的军粮,必然掉头去打许贡,快速结束这场吴郡的战斗。

    可惜,打赢了也不代表真的取胜。

    “许贡不可能是孙策的对手,但孙策对吴郡的举动酷烈,势必激化他与江东四姓之间的矛盾。”

    若是表现得再过激一些,陆康只怕也要跟他翻脸。

    毕竟他是华亭(吴郡)陆氏,而不是庐江陆氏,从根源上来说也是吴郡人。

    孙策原本一片大好的局面,也必将重新陷入焦灼的状态。

    “这对我们来说是好事。”乔琰说道。

    别看她还给孙策送了官位送了农具,归根到底大家都是敌人,不火上浇油就不错了,“如此发展下去,孙策将在短期内没有余力对袁术和刘表出手。”

    “换句话说,若是将一头猛虎框死在一个笼子里,他的爪子就只能伸向同一个笼子里的敌人了。”

    何为同一个笼子里的敌人?自然是那些江东世家和山越豪强!

    这些人——可得借着孙策这把利刃,杀个干净才好!

    193. 193(二合一) 心腹耳目……

    但这些的前提是,孙策并不会在刚举起屠刀后不久就身亡。

    此时的他甚至还没有经历过在袁术麾下寄人篱下的生活,便已成为了扬州地界上手握三郡之地,兵甲数万的军阀,更是正在轻狂年纪,很容易犯错的。

    便如郭嘉在随后点评的那样,“孙伯符轻而无备,纵有十万之众,与之攻城略地,若不改行事之法,必死于匹夫之手。”1

    乔琰回道:“所以我要给他提个醒。”

    不过这个提醒就不必由乔琰亲自派出使者前往扬州了。

    太过殷勤的往来,便是过犹不及,非但不是在显示出她对孙坚的念旧情,反而是别有用心了。

    故而乔琰在斟酌一番后发出了一封送往长沙郡的书信,收到信的人乃是此刻留守长沙的朱儁。

    在信中乔琰提到,先前孙坚在洛阳讨董之后与她相约,由她走凉州路线,而由孙坚走武关进攻长安,如今孙坚不幸丧命,请朱儁千万不要强求,非要能完成这一路的任务。

    今年四月里,身在凉州的皇甫嵩还生了一场病,身体大不如前,卢植在长安城中不知安危几何,只能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所以请朱儁务必保重身体,以图当年旧识还有重聚之日。

    随信一并送去的还有华佗的五禽戏图,以及南方潮热之地的温补之方。

    在这些关切问候之言的末尾,她才以闲谈口吻提及,孙策到底年少,倘若不知在何处得罪了人,恐怕不能长久,还是请朱儁看顾一二。

    听闻孙策之母吴夫人刚烈果决,不逊其夫,又兼有温煦包容之心,不若将情形告知于她。

    需知,若要收复吴郡,还需武功与德化兼备。

    慎之慎之。

    乔琰是有这个以过来人身份提出建议的底气的,毕竟她所征服的并州和凉州也都可算是未经彻底开化之地,虽不如南方宗贼之盛,却也有些相似之处。

    她也不必担心这么一劝,就能让孙策偃旗息鼓,和江东士族携手并进。

    王晟合族之死,以及孙策在随后的攻杀许贡,势必埋下他和世家之间门发生龃龉的隐患。

    孙策的脾性也早已定型,若要乔琰来评,当是明果独断四字。

    这在有时候是好事,有些时候却未必。

    当朱儁收到这封从并州送来的问候信笺之时,无论是他还是被提醒的吴夫人都并未意识到,乔琰对孙策这一纵一收之间门,还另有其他目的。

    恰好在此时,吴郡战况又送到了长沙。

    信报中声称,孙策已成功靠着收缴来的军粮进攻许贡,攻克了吴县,严白虎外逃,往曲阿丹徒方向撤走,许贡为他所杀,料来不日之内便可平定吴县,彻底掌控吴郡。

    吴夫人脸色一变再变,连忙向报信者询问王晟的情况。

    当听闻王晟连带着其族中老少一并被杀后,她哪里还能坐得住,当即起身令人备船东行。

    “临战之间门死伤在所难免,便是伯符一箭射杀了王公也无妨,可既已得胜还诛灭其族,吴郡必定人人自危,于伯符没有半分好处。”

    她必须往吴郡走一趟,去协助孙策打一轮感情牌。

    让吴夫人格外庆幸的是,她抵达吴郡到的正是时候。

    孙策先杀高岱后杀王晟再取许贡的过程里,先前的激烈情绪早已过了大半,严白虎在仓皇之中往北边逃窜而不是南下往会稽郡方向,又等同于是在自找死路。

    故而孙策选择先清剿许贡留下的门客,而不是先北上追击严白虎。

    这一搜捕便将一个人给找了出来,正是那托庇在许贡处的许靖许文休。

    孙策对这些个光喜欢耍嘴皮子弄出月旦评的文人没什么好印象,但想到有州牧之名的曹操早年间门得过他兄弟许劭的一句“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而乔琰也得过一句“丹墀对策士,雏凤有清声”的点评,他怎么也不该落后太多才是。

    他便提刀威胁许靖给他点评两句。

    但想想许靖和许贡之间门的关系就知道,孙策想要从他口中听到一句好话的可能性,大概跟他明天就能拿下会稽郡的可能性一样低。

    果然许靖在被孙策的士卒扣押的情况下,还梗着脖子,对着孙策来了一句“骁勇无谋,有似项籍”的评价。2

    这话说的……气得孙策当即就想把许靖给砍了。

    吴夫人便是在此时到的。

    她问明白了眼前的情况后对着孙策说道:“你若真杀了此人,岂不是正遂了他的意思?我看你不如将他放了,令其南下。我听闻会稽周昕,余姚许昭都是他的朋友,且问他敢不敢去投奔这些人!”

    “他若不敢,便是承认了我家伯符今日能取许贡,明日也能攻克许昭周昕之流于弹指间门,所谓骁勇无谋,也不过是弱者之言而已,无谋未必,骁勇为真。”

    这句劝说可要比直接让孙策放弃杀许靖,明智了不知道多少倍。

    做母亲的知道儿子是个什么脾气,做儿子的也反应过来,自己好像确实不该中了旁人的激将法,当即让人将许靖给松绑,令他南下,还“贴心”地为其准备了投奔好友的路费。

    许靖先前给出那有似项籍的评价,说是出于一时之气也不为过,此时倒也真如吴夫人所说,没敢在会稽郡停留,而是直奔交州而去。

    他对孙策挑衅后又逃窜的举动,到底会不会有损自己的声名,对此时的许靖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

    总归,孙策再是悍勇,总不至于打到交州来吧?

    他又哪里知道,孙策对他这等人物根本懒得记在心上,等他一走就将他给抛弃在了脑后。

    对孙策来说,更值得在意的显然是另外一件事。

    周瑜给他送来了一封书信,提到在他接掌九江郡期间门,有两位少年英雄闻听孙策斗转征战、解除庐江之围,统领扬州三郡的事迹,想要投效到他的麾下为他效力。

    这两人,一个叫做蒋钦,一个叫做周泰——

    对于孙策又喜得两位将才之事,乔琰倒是没多在意。

    在提醒了吴夫人对孙策言行多加约束,延缓矛盾爆发的速度后,她便不打算再多过问江东那边的情况了。

    她也不可能让身在扬州的眼线,将孙策今日吃了些什么这种事情,都给详细地汇报上来。

    所以此时,她在看面前的一副锁子甲。

    自前年麋竺送礼、送来了制作锁子甲的师傅后,在去年征讨凉州之前,各部将领身上都已经有了新式锁子甲傍身。

    而随着并州铁艺工坊配合制作甲片的效率提升,从去年四月到今年的六月,一共完成了合计一百六十件锁子甲的制作。

    提升的也并不只是制甲效率而已,还有甲片衔接的流畅程度,以及进而提升的防御力。

    这种防御力的变化有了实际的案例作为佐证。

    先前刘虞从凉州折返回到幽州的时候,乔琰除了让张辽与麴演和刘虞同行外,还让人给他送上了一副护身。

    而在几日前,有一封战报从幽州送了回来。

    刘虞在治理幽州的时候秉持的是温和手段,但在面对公孙瓒这种悍然夺权的叛逆者之时倒也硬气得很。

    他不顾长子刘和以及张辽的阻拦,亲自上阵,扬言要与公孙瓒对峙相问。

    公孙瓒这人吧,趁着刘虞不在此地的时候夺权夺得爽快,现在也毫无面对刘虞质问的心虚。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公孙瓒这种脾气倒是成大事者该当拥有的。

    他甚至在与刘虞相对之际,坦然地说——

    以刘虞这种治理幽州的方式,迟早要引发更大的反噬,还不如让他公孙瓒来取代这个幽州牧的位置。

    至于什么刘虞才是大汉宗亲托孤之臣,是名正言顺的幽州牧,更不是公孙瓒会考虑的问题。

    如今天下有两个皇帝,刘虞到底忠于哪一个?

    总归刘虞听命于哪一个,公孙瓒就效命于另一个好了。

    这又怎么不是忠心大汉呢?

    他的这一番歪理邪说,差点把刘虞给气个够呛。

    但这显然还不是公孙瓒对战决心的全部表现,在这番坦荡的立场说辞后,公孙瓒弯弓搭箭,一箭射向了刘虞,将其从马背上射落了下来,而后扬长而去。

    可惜公孙瓒也没想到,看起来一身士人长袍打扮孤身赴约的刘虞,在里头还穿着一副轻薄的锁甲,这一箭又被卡在了这副特制锁子甲的缝隙中。

    公孙瓒满心以为,刘虞被冲上前来的侍从抢回去后也必死无疑,当夜就发起了偷袭。

    然而他遇上的却不是一支无人指挥,六神无主的队伍,而是张辽列队齐整的骑兵冲击。

    公孙瓒被迫东逃,幽州对峙的防线也因这一战而被推进到了蓟县一带。

    这便是锁子甲在其中立功了。

    不过现存的锁甲数目累积渐多了也面临一个麻烦。

    乔琰麾下的武将数量再怎么多,却显然不可能将一百六十件锁子甲全部都穿戴在自己的身上。

    总不能一人穿五件……

    换洗也不是这么换洗法的。

    “重甲兵就算多出这些锁子甲,也并不能出现质变的提升……”

    因为锁甲其实不那么防近距离的劈砍。

    “给骑兵武装的话数量又远远不够,若是分散到了多处战场后,效果更要大打折扣。”

    乔琰想了想,朝着郭嘉说道:“我有一点犹豫,是将其作为首功制度中的军功换取物品,还是单独成立一支先登队伍。”

    虽说麴义的重甲兵在历史上也有个名字叫做先登营,但这种先登并不是率先登上城墙破城的先登,而是作为斩将夺旗的前锋先登敌营。

    重甲兵的用处也绝不是在攻城,该当是在步兵的对冲甚至是步兵迎战骑兵中,起到稳定阵型的作用。

    反倒是攻城的先登,需要这种轻质且防御箭矢效果更好的盔甲。

    而前者,大概就跟收集积分兑换奖励的情况一样,可以将棉衣铠甲宝马一等利器都可以往其中混进去,以激发战士作战和军屯种田的积极性。

    郭嘉回道:“君侯的想法很多,这本是一件好事,但首功兑换米粮,斩首达标升官,升官后待遇更高,乃是一整套成型且易于传达的规则,这些规则经过简化本有其道理,令其变得复杂反而容易生乱,倒不如成立先登营。”

    他这话说的不无道理。

    乔琰便接着问道:“以何人为先登营之首?”

    这个位置肯定不会是给典韦的。

    他虽然偶尔统领重甲步卒,但不会变更其作为乔琰近卫军统领的位置。

    像是吕布、张辽、张杨这些尤擅骑兵的,更不可能被转去这个岗位。

    郭嘉稍一思量,回道:“徐晃徐公明。”

    他解释道:“君侯先以阴山防线委托于他,以测试其确为投诚后用心尽职之人,凉州之战前,令其接替门亭长之职,意为将有启用,以我观之,其整顿军纪之严明不亚于文远,昔日的白波贼众也已拆散进各部,更不需提防有变。若再将此大才放在低位上,难免显得君侯对其心有偏狭之见。”

    “此外,不知道君侯有没有留意过一件事,徐公明这个人,在戍守阴山之际屡次出兵,击退胡人的游弋部落,有长驱直入的勇武,可他与君侯的其他将领之间门,相处的界限感很强。”

    “我观此人的性格,可以用俭约畏慎四字来形容。”3

    这个“畏”和贾诩早年间门的不想出头,其实不太一样。

    更像是徐晃本人对于自己昔日为贼身份的自卑自谦,所以行事谨慎。

    可这样的态度,就像孙策那种性格缺陷一样,不是所有的时候都是好事。

    郭嘉笑道:“这种表现的人,最适合把他往前逼一逼,先前的考察期越长,现在的责任越重,形成了鲜明对比后,他也越是能打破这种情绪的束缚,成为君侯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他又补上了一句调侃:“我看人一向很准的。”

    要不然也不能选定乔琰做主公不是?

    对他这个突如其来的自夸,乔琰哭笑不得。

    但郭嘉先前说的话却也没错。

    徐晃表现出的“俭约畏慎”非常明显,以至于乔琰都有点担心他和其他将领的磨合问题。

    在乔琰自己也有统兵之能的情况下,她没有那么介意于下属之间门不过界的私交,反而更倾向于让他们彼此学习交流竞争,并不强求一个“慎独”。

    再者说来,对徐晃也确实该用了!

    她当年将白波贼分化到能被诱骗下山投降的地步,花费了不少的功夫,尤其是对徐晃这个人才,更是玩上了一出离间门计的戏码,总不能只是让人看门的。

    之前是没有特别适合于他的位置,这才让人处在历练的位置上。

    现在则正是时候!

    乔琰当即应道:“依奉孝所言,以徐晃为先登营统帅,长安之战前,能产出多少锁子甲,都交给这支队伍。”

    这对徐晃来说无异于是天降的好差事。

    先登营这种队伍的死伤率确实很高,可这也意味着乔琰会对这批队伍进行精挑细选。

    而这种危险的工作换来的也会是高额的战功。

    “选你为先登统帅还有一个缘由,”乔琰说道:“在这支先登队伍里我会补入一部分羌人与胡人,此前数年间门你位处阴山防线,与胡人也打过不少交道了,要如何让他们也听从你的号令我想应当不难。”

    “此外,各类守备重弩和攀援器械你都有过接触,唯独差的就是攻城器械,在这两月内,我要看到你对它们了如指掌。”

    她看向了徐晃的眼睛,郑重地问道:“能做到吗?”

    徐晃目光一亮。

    越是融入并州军这个群体,徐晃也越是能感觉到这支势力的别样特质。

    他也早不是当年被迫降服尚需赎死的贼寇精英,而是被她寄予厚望的又一路将领。

    他斩钉截铁地回道:“如若不能,提头来见!”

    那倒是不用这么夸张……

    乔琰看着面前这陡然间门意气激昂起来的将领,心中思忖,长安城里内应和被忽悠瘸了的敌人可能不在少数,这场攻城战的难度不高,也正好给他作为练手。

    真到了中原地带,需要这支先登部队参战的机会可不在少数。

    毕竟中原的守城绝不会与凉州一般粗陋,也不可能次次都与并州的情况一般,让战争多发于山岭和草原之上。

    所以,是该提前准备起来了——

    而徐晃这事情安排妥当,在并州的各项巡查事宜就已差不多完毕了。

    豫州、扬州和幽州的战况依旧,暂时没有她能插手、或者说有必要插手的地方。

    上郡的那片棉花田中,青苗又拔高了不少。

    这一段棉花生长中的病虫害多发期安全度过,接下来的麻烦就不算多了。

    更让乔琰倍感欣喜的是,在马钧的技术支持下,棉籽分离的设备已经彻底完工,并投入了生产,以便在秋收之后能直接满足棉花加工的需求。

    这也进一步确保,在今年冬天到来前,这些地里的棉花都能朝着棉衣完成转化。

    此前乔琰问及黄月英和诸葛亮关于推刀的想法,这两个孩子先自己研读机关著作去了,就没能赶上马钧的这轮改动。

    但在乔琰与他们闲聊的时候,却听出他们并不为此感到有多遗憾,反而觉得,若有下次,他们凭借着新增的知识储备,必定能将任务完成得更加出色。

    乔琰闻之不免心喜。

    这便是乐平书院的未来啊……

    至于被曹操送到书院来的曹丕,因为年纪实在太小了,直接被丢去跟陆绩作了伴。

    造成的结果就是——郑玄带着陆绩,蔡邕带着曹丕。

    这种组合下,曹丕那魏文帝的风范,是没让人看出什么迹象来,在文学上表现出的兴趣和天赋倒是很明显。

    如果他跟着蔡邕学了一身好文采,却也被带得在政治上情商不高,那这绝对不是乔琰刻意为之。

    只能算是巧合,对,巧合!

    乔琰毫无心理负担地跟蔡邕交代起了好好教导文学神童的任务,而后便盘算起了何时折返凉州。

    然而她也在此时,迎来了两个特殊的投奔对象。

    借助商队抵达并州的乔氏姐妹,在乐平书院外等到了乔瑁之女乔真,由她证明了身份后引荐到了乔琰的面前。

    这两姐妹换下了沿路乔装改扮的衣服,洗去了掩盖面容的尘灰,虽然神情中的疲累并未经过一夜的休整彻底消弭,可成功摆脱了她们作为一个潜在礼物的命运,还是让她们的目光中透着一股雀跃之态。

    在看向乔琰的时候又流露出了几分景仰。

    乔琰回望着她们的面容,很难不怀疑,这便是后来嫁给了孙策和周瑜的二乔。

    不过她们并没有大乔小乔之称,而是一个叫乔岚一个叫乔亭。

    那么到底是不是大小乔也并不那么重要。

    岚岫之峰,苍翠亭亭,以乔琰看来正合这对姐妹的气质。

    在听她们讲述了自己因父亲乔蕤之死而面对的处境,选择了前来并州投奔她,乔琰不觉在心中暗道了一声好。

    这一路虽说因为兖州有曹操在,秩序没有那么动乱,也依然不是一段特别好走的旅程。

    但在抵达此地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们却并未提到什么旅途的艰难,只是问询乔琰这位堂姑,能否让她们在乐平书院就读。

    “……”继认了曹昂这个年岁差不多的大侄子,和孙策也差一辈论交之后,又多了两个只差四岁的侄女,好像也不是什么太奇怪的事情。

    话虽如此,在听到堂姑这个称呼从两个漂亮妹妹的嘴里说出来的那一刻,乔琰的表情还是卡壳了一瞬。

    得亏她是做州牧的人了,什么场面没见过!

    叫个姑姑怎么了。

    没等乔氏姐妹发觉她的异样,她便已回道:“去书院报道吧,将此地当做自己的住处就是了。如若你们不愿意,我不会将你们身在此地的消息告知于乔氏的。”

    乔岚和乔亭对视了一眼,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惊喜。

    虽然自她们踏入书房后,乔琰也只跟她们说过几句话而已,却在语气和态度中让人只觉一阵安全感。

    在前来此地之前她们还在想,是不是得展现出一些本事,才能顺利得作为乔氏宗族的一员留在此地。

    但好像,乔琰这位堂姑兼君侯并不太在意这个?

    “对了,”乔琰又开口道:“进入书院后先观望几天,了解清楚了再选课程。”

    乔岚和乔亭颔首应下了这句关照,在乔琰的示意下退出了书房。

    这两人消失在视线之中后,乔琰便听到了已候在外头的陆苑开口说道:“看来君侯还挺满意她们的性格的。”

    乔琰笑了笑,“有决断有眼力,也有足够的行动力,这样的同宗之女,总要比什么给人惹麻烦的类型好上太多了吧?”

    这两姐妹也没有因为乔琰乃是此地州牧,而想要得到什么特殊待遇。

    总的来说,她们到来还是好消息居多。

    “的确如此,”陆苑回道:“所以我打算趁着君侯的心情尚好,将先前君侯让我找的人选上报。”

    正是那以行商之法掩饰情报传送的人选。

    这个人选的选择,乔琰给了陆苑三个月的时间门来决定,现在其实还未到时间门。

    但她既然选择了提前上报,想来也有自己的用意。

    这大概也不会是一个未经历过深思熟虑的答案。

    “说来听听。”

    陆苑说道:“我有三个人选想交给君侯来抉择。”

    三个?

    这倒是让乔琰有些意外了。

    陆苑说道:“第一位乃是郑公抵达乐平后带来的弟子。不过他并不是一开始就随队前来的,而是在听闻了郑公身在此地后追随过来的。此人姓孙名乾,表字公佑,也是北海人士。”

    “孙公佑能说善道,有谋士之才,自其在半月前到达乐平后,我与其有过交流,发觉其对人名和零碎事件的记忆格外敏锐。郑公在北海的三千弟子,他都能尽述其名及其才,故而每与人交谈,必言之有物。”

    “此人我建议君侯善用,即便不是非要用在情报一事上。”

    乔琰点头回道:“若如你所说,他确实符合我所需之人的条件。”

    刘备要是知道,孙乾没按照原本的轨迹发展一般先被郑玄举荐到州中,后来成为他的下属,估计都得哭了。

    可比起丢了诸葛亮,这个可能也不算什么损失。

    于是乔琰很是坦然地问道:“第二位呢?”

    陆苑回道:“此人名为郭大贤。名字是……草率了点,想想此人出自原本的黑山军,又不奇怪了。”

    “比起褚将军与张牛角,他的统帅能力是差了些,却也不失为个头目之才,若给当时的黑山贼以扩张的机会,他应当有机会成为一路渠帅。”

    “且不提这个可能性,说回其本人来。他的妻儿因君侯当年在乐平收容众人才得以活命,对君侯多怀感念之心,比起上一位孙公佑,对君侯的忠诚度更高。”

    “自乐平黑山军不必以种植薯蓣为生后,他并未选择投身军伍,而是做起了些小本生意。因其形象与口才都不错,如今已在晋阳城中定居了,转为租赁大店面。若再给他几年,或许就是个纳商税的大户。”

    乔琰心中思忖,按照陆苑所说,这个人很适合作为发展生意走南闯北的自己人,是可以确定的。

    但能不能摆脱开他出身的影响,处理好情报工作,往来交谈的对象能不能实现阶层的跨越,好像有点难说。

    陆苑也紧跟着说出了这份顾虑。

    “所以我给君侯的建议其实是,用第二位打开商路,用第一位收集记录筛选信息,用第三位,不,应该说用第三组,作为情报体系的负责人。”

    听到组这个字,乔琰的心中闪过了一丝明悟。

    陆苑为何要在乔岚和乔亭这对姐妹来见她之后到访,也不言而喻了。

    只听陆苑接着说道:“君侯的两个堂侄女昨日抵达的时候,我跟她们聊过一会儿,提到了她们抵达并州的方式。年岁小的那个告诉我,她们选择以商队作为掩蔽,虽是仓促之下的决断,在所携带的商品选择上却是深入考虑过的。”

    “若是选择的商品不够具有说服力,很容易让人看出她们其实是一对姐妹乔装成的男孩,这就太危险了。”

    “梁国睢阳出产的特色物品里,在她看来最合适卖往并州的,就是商丘桐木所做的漆器。因为并州物价中正,民众安居,料来不缺什么食物,但民有闲钱,便一定会缺摆件。”

    “此外,君侯为女子,支持女子做工挣取家用,那她们手中也该有余钱,所以她选择了漆器发簪和漆器首饰盒。这些东西以她们两姐妹的体力能运送过来,又合理解释了为何要往并州跑一趟,绝不至于引起旁人的怀疑。”

    乔琰听来都觉得,在逃奔离家的突发决定中还能想到这些,实在难得。

    陆苑朝着她拱了拱手:“我该恭喜君侯,您的这对堂侄女里,大的那个擅长决断,小的那个善于细思,放在一起当真是一对再合适不过的主事人。”

    “她们也比谁都更适合,作为君侯的心腹耳目。”

    194. 194(33w营养液加更) 四姓之罪……

    陆苑这句话是没说错的。

    哪怕是已经投靠到自己手底下的谋臣武将,也未必就能在其掌控情报组织的时候,完全放心去信任。

    可乔岚和乔亭这对姐妹不太一样。

    姓氏和性别的两重限制,让她们只有在乔琰掌权的环境下,才有可能得到真正公平公正的待遇,靠着自己的头脑与能力,而不是靠着美貌出头。

    乔蕤战死于袁术和刘备的交战之中,更是让她们身上少掉了一层从父辈这里带来的桎梏。

    而归根到底,哪怕袁术被迫退守到豫州是因为乔琰干扰荆州战局的连锁反应,又哪怕袁术会与袁绍翻脸交手是乔琰推波助澜下的结果,乔蕤之死也不应当归罪到她身上。

    恰恰相反,收容是恩,栽培是恩,能拥有独立的人格而不是作为什么人的附庸,也同样是乔琰对乔氏姐妹的恩。

    这已经足够作为挑选的理由了。

    不过这是个相对来说比较危险的工作,等到各州混战之际,商人遭到打劫、被胁迫送交财货的情况多有发生,民生多艰之际的流寇横行也不少见,再怎么安排了随行的武装保镖,还是有出事的可能性。

    同时,兼任情报头目的身份,和与各方势力虚与委蛇打交道的处境,也让身份一旦暴露,面对的就是送命的风险。

    除非,那时候乔琰手中所掌握的力量,已经要到各州都为之忌惮的地步。

    到那种局面下,只要乔氏姐妹的身上打着她乔琰自己人的印记,都没人敢动她们。

    乔琰沉思着其中利弊风险,有一阵子并未开口。

    但陆苑从她的脸上看得出来,对于这个人选她其实是满意的。

    就算是启用外人放在这个职位上,也需要有这些关于忠诚和人身安全的权衡,相较而言,乔氏姐妹已算是风险最小的了。

    “先让她们在书院内就读半年,适应其中的生活,等长安事毕,我便将此事问询于她们。”乔琰拍板做出了决定。“如若愿意接手此事,她们所要学习的课程就得改一改了。”

    光是靠着她们在选择投奔并州时候的这些表现,还不足以让她们从容接手这样特殊的职位。

    从言谈举止的仪态,说话的口音,评判情报的眼力,应对危机的技法等等,都需要做专门的培训。

    为了确保她们来到乐平书院后又消失,去执行那个走南闯北的业务,不会引起书院中学子的注意,乔琰到时候也需要做好准备。

    好在最有机会就位的人选已经有了,其他的事情都是后续的补充而已。

    在此之前,先让那位出自黑山军的郭大贤从事商务铺开的工作。

    乔琰深知,要令这份生意买卖在短时间内不会与她扯上关系,最妥善的方式不是和并州毫无瓜葛,而是有过贸易的情况下,核心产业并不是并州出产的特殊商品。

    所以在见到了郭大贤后她发出的第一道委派是:让他往蜀地走一趟。

    以携带的钱财采购蜀锦,销往并州、冀州和徐州。

    而后乔琰又见了见孙乾。

    这位北海的孙公佑若单论学识深造的能力,在郑玄所教授的弟子中水准绝对不是一流的,起码他确实不是按照深造经学的方向去发展的。

    但对乔琰来说,像是孙乾这种和国渊一样的实干型人才,在这种乱世当前,对她来说的意义更大。

    孙乾对出仕于乔琰麾下并无什么抵触心态,不过乔琰也不能人才到手就给委派个过高的职位。

    她思忖再,将孙乾先安排在了治中从事属吏的位置上,负责协助戏志才做事。

    并州方面接收各地传来的消息,是汇总在戏志才这里的。

    所以对孙乾的这个委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得算是给戏志才减负了。

    “君侯到底是在让我有个得力的助手,还是在让我对他在庶务上的能力进行一番评判?”戏志才好笑地问道。

    这好像既是减负又是增负。

    乔琰回道:“以志才先生的头脑,自然是减负。若不会让下属多做些事情,先生以治中代行州牧之职,岂不是要将自己给累死。”

    多派些活,才更能看出对方的水平。

    这是多么明显的道理。

    戏志才说道:“我怎么听着君侯这话像是在说自己?”

    为了确保自己不会累死,所以把各项事务往下属头上塞,这还真是乔琰的拿手好戏。

    恰好这还是个总能想出些新想法的上司。

    得亏她现在手下的人足够多,才让她有这种造作的资本。

    乔琰朝着戏志才举杯,回道:“先生懂我。想想我等还有如此多的未竟之事,便觉任重而道远。”

    言外之意,可得让自己活得久一点。

    她是如此,戏志才也是如此。

    但戏志才看了看乔琰手中的杯子,真的很想吐槽,在这种情况下,她是不是应该在杯中放茶或者酒,而不是这个用牛乳和茶混做一处,还加了石蜜,被她称为奶茶的东西?

    这东西甚至在端上桌之前还拿去凌阴冰镇了。

    可若是让乔琰自己说,夏天喝冰奶茶,就跟她现在冬天能盖上棉被一样,这种精神满足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取代的。

    这怎么就不是一种延寿手段呢?——

    等乔琰最后巡视了并州一圈,确认连新抵达此地的这些人都已适应了并州的生活,转道回返凉州的时候,转入七月的天气已经越发炎热。

    好在乔琰当先抵达的金城郡军屯,若是按照现代计算温度的方式,其实也没超过十度。

    在向程昱问询她离开凉州期间情况的时候,她瞧了瞧窗外的情况,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可能是来避暑的。

    比起现在还在收拢州郡势力、讨逆平叛的那几位,乔琰现在所处的环境无疑是最舒坦的。

    可也不能否认的是,气温环境的舒适并不代表着她所面对的危机就会少多少。

    比如程昱此刻说的就是:“君侯只怕要注意一下汉阳四姓了。”

    比起被她作为警告凉州豪族所杀的“鸡”,汉阳四姓在她这里的待遇绝对得算好的。

    何况,乔琰将凉州军屯民屯基本集中在了金城郡、武威郡和安定郡这处,对汉阳的管控还是交给了原本的张太守,这样一来,汉阳四姓的自由度也就更上了一个台阶。

    在他们看来,乔琰要对他们表现出这种态度是理所应当的。

    汉阳姜氏的姜冏陪同盖勋前往并州,而在乔琰举兵进攻陇西郡的过程中,军队穿汉阳而过,他们也提供了不少帮助。

    所以并州军的到来,非但不是对他们的麻烦,反而是他们趁机再铲除些绊脚石的机会。

    程昱继续说道:“六月末,我按照君侯所说,因收拢麾下的羌人渐多,向州中招募人手,其中汉阳有一贤才,名为薛夏,问郡中之人都说此人可用,可惜出自贫户,与汉阳四姓之间不仅没有联系,还屡屡拒绝于他们的招揽,在当地的名声也越发响亮。”1

    “汉阳四姓子弟对其深恶痛绝,更担心此人在效力于君侯后,会对他们产生什么不利的影响,所以商议在君侯未回返凉州之前,将他给治办了。”

    “君侯在凉州的威名在军事而不在政务,对汉阳四姓也算是恩厚有加,甚至将他们族中的子弟送到了并州去,以郑玄弟子的身份进学,薛宣声唯恐君侯与四姓实为沆瀣一气,预备连夜逃离,好在先被我给请回金城郡来了。”

    乔琰闻言,神情不由有些凝重。

    凉州百年间所形成的生态,注定了不只是羌人容易出现对大汉降而后叛的情况,这些凉州豪强也极容易出现意图抱团而后割据的情况。

    在这些势力尚存的情况下造成的上升渠道闭塞,受害者绝不只是一个薛夏而已。

    薛夏还可以靠着其名望和学识,让这种风声传到程昱的耳中,但其他人呢?

    比起并州这些面对关外胡人威胁而相对收敛的豪强世家,凉州的这些,便当真是将规则之外的为所欲为写在脸上了。

    也或许在他们看来,这就是规则。

    所以要想彻底让凉州纳入她的掌控之中,这些不太安定的因素只能全部打碎重建。

    “对于此事,我有个想法想听听仲德先生的意见。”乔琰的指尖在桌案上有节律地叩击,听来平静的语气中却暗藏着几分杀机。

    这种口吻中,程昱不难听出,她所说的“此事”,显然并不只是薛夏受到了不公正待遇的事。

    果然听乔琰说道:“有文和先生在长安谋划,不管是董卓本人还是其部将,秋收之前必有一军进攻凉州,以求破局,而辅进攻凉州的要冲正在汉阳。”

    “我想以汉阳四姓勾结董卓为名,锁拿扫平四姓,而后出兵长安,这一仗——”

    “务必做到天下皆惊,凉州俯首!”

    勾结董卓?

    这对汉阳四姓来说当然是莫须有的罪名。

    可他们经略凉州多年,所祸害的人也不是用两个可以计数的了。

    在程昱朝着乔琰提交过来的另一份记录里,借着经营四姓送出土地的机会,他们的人在汉阳郡内考证了不知多少豪强恶行。

    比起先前被乔琰作为头一批打击对象的汉阳杨氏,姜、阎、任、赵四姓的危害要大太多了。

    所以这种对他们来说的残忍,未尝不是一种对凉州百姓的福音。

    乔琰也必须在进驻关中之前,让凉州人、尤其是凉州剩余的豪强世家知道,这地方现在到底是跟谁姓的!

    至于铲除凉州四姓之后可能引发的反扑,正如乔琰所说,只要她能让这进攻长安之战造成为人震悚的局面,这些反抗再短时间内就掀不起什么风浪。

    而等真能造成什么影响的时候,取代他们作为凉州骨架支撑的力量,也早该在乔琰的手底下成型了。

    所以——能杀!

    程昱对这些凉州世家的蠹虫之态心知肚明,也因为其本身便是出自普通小户的背景,与对方没什么势力上的联系,更能清楚地看到势力联结之后的弊病。

    这种手段残忍吗?

    或许残忍,但比起凉州那些根深蒂固的弊病反复,成为拖累乔琰的存在,还不如快刀斩乱麻。

    他顶多在此时,出于谋臣的理性想法斟酌了一番乔琰话中的可行性,在评判过后方才回道:“此事可行。”

    “不过该杀何人,该活何人,还需做个权衡。”

    杀得太多,就不是在自己的土地上刨出个坑,留给其他的作物生长了,而分明是直接将田地给挖穿了。

    人为求活命,大概也不会在乎自己所对上的到底是个什么对手。

    反正反抗和不反抗都只有死,还不如死个痛快。

    所以这一番行动中的先轻后重,必须恰到好处。

    乔琰和程昱这一对视,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意味深长。

    她回道:“我心中有数。”

    有了程昱的这句认同,乔琰也就更敢放手一做了。

    现在就希望,董卓这边的人也能配合一点了——

    在这出借刀杀人之前,第二次前往贵霜的徐荣和马腾也返回了武威郡。

    上一次他们往贵霜的那一趟,在往天竺进货棉花上耽搁了不少的时间,而这一次,一来是在路途上已经有了经验,二来他们真正的目标是大宛,比起上一次的来回更快。

    他们是在月末出发的,回来的时候还未到七月的中旬。

    可这一次回返带回来的东西更多。

    当乔琰听闻他们回来的消息抵达武威与张掖交界之处的时候,远远就看到伴随商队回归而来的大批大宛骏马。

    在七月的日光之下,这些以汗血宝马之称闻名的奇骏浩荡而来,让与乔琰同来迎接的颜俊不由面色一变。

    这等数目的大宛名驹是不可能对外倾销的,也不可能凭借着他们携带的这些钱财完成采购,所以只有可能是抢来的!

    然而当他朝着乔琰看去的时候,在对方的脸上并没有看到任何的讶然神情,反而只有一派说不出的理直气壮。

    这让他陡然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第二趟丝路之行的根本目的正在于此,从来就没有什么进货石蜜之说!

    但他此时才意识到这一点,并没有什么用处。

    人已经回来了,马匹也已经回来了,就连被他以为是遭到了乔琰嫌弃的徐荣和马腾都已经在她面前行礼,俨然一副幸不辱命的表现。

    再想想武威郡屯田的情况吧……

    七月的田地情况已经不难判断出八/九月间的收获数额。

    别说是那些被收归到屯田区内的卢水羌人,就连颜俊自己看着军屯民屯内的长势,都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得将自己所拥有的私田交给乔琰来处置。

    种种事实和迹象都在表明,与她为敌,是一个只要还有脑子就不该做出的选择。

    一想到这里,颜俊下意识地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你很热吗?”乔琰朝着他看去问道。

    颜俊本想指头顶烈日的,却发觉自己的上方,赫然是一块油纸铺开的遮阳板,并没有让太阳晒到他的脸上。

    “……”

    他现在只希望一件事。

    他那些参与到丝路贸易的下属最好能聪明点,还没来得及对马腾发起拉拢!

    195. 195(二合一) 李傕夺权

    但颜俊越是怕什么,也就越是来什么。

    趁着乔琰前去查看徐荣带回来的东西,他趁机找了个理由离开,让人将一道出行西域之人领到了他的面前。

    在问询此事后得到的回答是:“不是您安排的吗?说是让我们和那马腾接触一下。”

    “毕竟您说了,乔侯来前,他马寿成是实际上的陇西郡之主,对方来后,他就只能去西域吃风沙去了,还只休息不足一个月就重新出发,也太磋磨人了。”

    “……”这话确实是颜俊自己说的。

    既然是要拉拢人,当然是要往严重了说才行。

    所以他给下属想的拉拢理由里还说,按照大汉律例,一人怎么能当两个地方的州牧呢?

    别看乔琰现在在凉州耀武扬威的,若真成功剿灭董卓,将天子从董贼的手中救出来,难道还能兼任不成!

    到时候皇甫嵩都不会同意这一点的。

    马腾虽然曾经是反贼,可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他如今改邪归正,天子看在他掌控的势力的情况下,都会支持他在乔琰离开后重新掌握陇西。

    怎么都要比现在有家归不得的情况更好。

    说来他们还得感谢乔琰。

    要不是她将凉州地界上的羌人打压的打压,驯化的驯化,他们还有不少麻烦。

    现在只需要在联手之后将她的成果给接管下来就好了。

    但问题是——

    这些话说出来的前提是,马腾确实是被乔琰给排挤出去的。

    颜俊一想到回归的队伍里马腾这表现,就忍不住眼前一黑。

    他缓过了点劲来,才朝着下属继续说道:“将你们出去所见的情况说来给我听。”

    他们好好的走西域到贵霜做一笔买卖,怎么就变成了大宗的战马交易了?

    下属回道:“上次去贵霜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消息,大宛和花拉子模都觉得贵霜王室控制力衰微,想独立出去,这次行到了龟兹境内就已经传来了大宛和贵霜偏支交手的消息。”

    “我们本打算不往前走了,毕竟要讨好那并州牧什么法子不能用,总不能将小命给丢在境外,结果——”

    “结果这时候才知道后头还跟着一支队伍。还都是由羌人组成的队伍。”

    颜俊:“……”

    他觉得自己必须要谴责一下河西四郡中另外几郡的豪族。

    让这样一支队伍从张掖、酒泉、敦煌过境却没意识到任何的异常,给他来起码报个信通知,他们是干什么吃的!

    但颜俊细想之下又觉得,这实在不能怪他们。

    当乔琰把军屯设立在卢水沿岸和祁连山脚下的时候,谁都觉得她的屯粮基地只是约束到武威郡的边界。

    按照她进攻长安的需求,她也确实不必将地盘扩张到无法掌控的地步。

    而当她于年节时候,给出了拜师郑玄镀金这种示好条件后,她的威胁性更是降低了一个层次。

    这明明就是个跟他们合作共赢的好人,那么谁又会想到,她已经将目光放到了凉州之外。

    “等我们发现的时候,已经到延城了。”

    延城位处于龟兹的中部,距离西域都护府未曾废置之时所在的它乾城,已不太远了。

    换句话说,这里是未来被称为塔里木盆地中最重要的一片绿洲。

    “马、徐二人在这里整顿了军备,先调转西南走从葱岭到的贵霜境内,在采办完了食粮后,直接从贵霜奇袭大宛,打劫了当地一处……给王室军队供应马匹的牧场。”

    颜俊都要听麻了。

    当年的大汉派出了贰师将军李广利远征大宛,沿路攻打索取物资,在第二次进攻之时,才凭借着切断了大宛王城的水源供给,逼迫王城内的贵族献上了大宛国王的头颅,从而获取了一批好马。

    可乔琰却是在干剑走偏锋的事情。

    她选择的是一个最混乱的时间,也选择了一种最取巧的方法。

    她需要的马匹也没有那么多。

    以至于当她麾下的人劫掠马匹得手后,以一人两骑轮换驱策的方式绕行分散而走后,居然无人想到这一支队伍竟然是出自大汉。

    徐荣和马腾又特意在疏勒境内将这些马匹乔装成了一支支商队,在这里购买了一批葡萄良种,这才继续往东折返。

    这些马不能算是最上品的大宛马,起码比不上被后世的唐玄宗命名为玉花骢和照夜白的那两匹,可这已经要比凉州骏马的品质高出不止一个层次了。

    所以为了掩饰商队的特殊,他们在行进之中,让凉州带出的马匹走在外侧,大宛宝马走在内侧,身上又多披挂,以至于乍看起来与寻常商队并无区别。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徐荣马腾二人的压力就能减轻多少。

    光伪装得体还不够。

    大宛宝马在理论上来说可以日行千里,但在长途跋涉中不能短少吃用之物。

    就像当年李广利将三千匹大宛宝马送到玉门关的时候,这些马匹已经只剩下了一千多匹。

    其中的损耗是很惊人的。

    于是……

    “我们所带去的财物在抵达贵霜境内后已经换成了西极石蜜,这些石蜜一部分被用来驯化这些宝马,一部分在途径丝路南道渠沙国的时候被重新换回了钱财,而后购入了精粮。”

    按照徐荣的说法,这最终是要献给乔侯的,怎么用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也正是靠着这样的边诱骗边精养的方式,才让这五百多匹大宛名驹在损失不到一成的情况下,被送回到了武威郡。

    颜俊忍不住朝着下属问道:“在这种情况下,你还敢去跟马腾套近乎?”

    他蠢不蠢啊!

    看看这一顿操作就知道,但凡马腾对乔琰怀有一点异心,他都绝不会让这样的一批良马顺利地落到乔琰的手里。

    这何止是能组建一支凶悍的骑兵队伍。

    更要紧的是,这些马中的半数一定会被用来配种,以确保能产出优越的混血马。

    凉州并州的马原本就不差,经由这一轮混血杂交,年后将造成何种后果,简直不需多说。

    下属也挺委屈的,他讷讷回道:“我也不是在回来的路上跟马腾套近乎的,这不是那五百羌人还没出现,我就已经把您说过的那些话跟马腾说了吗?”

    “我寻思着,他今年的过年都是在西域过的,才休整了这点时间就被丢出去了,必定是情绪最坏的时候,也最有将而乔侯给驱逐出境的想法……”

    “谁知道是这么个情况。”

    说实话他在路上也挺茫然的,只能被裹挟在队伍之中继续前行,现在说出来总算是轻松多了。

    可他是轻松了,站在他对面的颜俊却觉得,可能是因为今天暑气有点重的缘故,他有点晕乎。

    完了。

    完了!

    对马腾这种曾经和乔琰敌对过的“叛贼”势力首领来说,他一旦铁了心要把自己给洗白,光是吃点苦受点累,替乔琰将西域好马给带到中原地界上来,很可能是不够的。

    想想韩遂是怎么死的吧。

    马腾领了一路人打向葵园峡,马超为乔琰领路直扑金城之下。

    他都献祭过韩遂了,哪里还会在意再多举报几个,以显示自己虽是叛将却堪称忠心不二?

    颜俊越想越觉得恐惧,当机立断地赶回了姑臧城。

    那五百匹大宛宝马刚到,乔琰的注意力必定会在马匹上,趁着这个机会,他要尽快寻族中长辈,想出一个能用来赎罪的筹码。

    这个请罪也绝对不能让马腾先说出来,得自己先想个糊弄得过去的理由。

    可他刚与祖父说上了两句话,就听到仆从仓皇而来的禀报——

    姑臧城被围了。

    南北七里、东西三里的姑臧城被围了——

    因武威郡军屯的存在,这姑臧城内还有乔琰的办公地点,也自然而然地留有守兵。

    这些守兵赶在包围圈形成之前就已经控制了城门。

    可他们的把控并不是将人放进来,而是让城中的人无法借助城墙防守。

    在这样的情形下,城外的包围带来的是对城中所有人的压迫。

    就像是一把屠刀悬挂在了城门口。

    等颜俊被他家老爷子拎上城墙的时候,看到城下陆续汇聚而来的人,他的脑门上不由流下了冷汗。

    围城是不需要将整条边界都给填满的,只要间隔一段骑兵冲刺的距离列队,就足以让人无法突围而出。

    同时,当对方整顿的兵马已经达到上万人,城门连带着城墙又在对方手中的情况下,他们随时都可以冲杀入城。

    这是一种完全不平衡的攻守。

    颜俊心中慌乱不已。

    但在朝着城下看去的时候,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这支队伍的统帅。

    先前她还颇为关切地问他是不是太热了,可短短小半个时辰不见,她已经甲胄在身,刀兵在手,朝着城头看过来的目光中只剩下了一片冷然之色。

    在她左手漫不经心地以绢布擦拭右手所持长枪的枪尖之际,越发显出一派令人不寒而栗的气势。

    而在她的身边,先前在武威郡负责屯田的赵云也已经披挂上阵。

    颜俊一度觉得,赵云能让那些卢水羌人信服,又在处理庶务上有种不像武将的谨慎踏实,着实是属于好脾气的那一类。

    可此时再见,他只看出了一点。

    对方分明是乔琰一手栽培出来的心腹手下,在这种武力胁迫的压境中,展现出的是如出一辙的攻伐之气。

    但凡乔琰在此时一声令下,他立刻便能带着他身后的队伍冲入城中,取了敌人的首级。

    甚至在他身后的也并不只有军屯初立之际带来的并州军,还有听说乔琰要进攻姑臧城快速从祁连山脚赶来的羌人。

    这才让他们在短时间内聚拢起了这等数目的围城人手。

    在这些羌人的眼里,姑臧城中的豪强世家对他们可没有多少恩德,反而是乔琰给他们提供了过冬的场所,做工挣钱的岗位,眼看着屯田地也将要迎来收获。

    那么在收获之前多打个姑臧城算什么!

    说不定还能让他们从城外住到城内去。

    颜俊还没来得及开口,同样闻讯而来的武威段氏家主已朝着城下问道:“乔并州这是何意?我等对您并无不敬,我段氏子弟中确有效力于董卓麾下之人,可一家之中也非同支,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段氏家主第一反应就是,乔琰的围城是来找他的,毕竟段煨就是他口中的效力董卓之人。

    乔琰以一声嗤笑回应了他的质疑,“我既然先前能跟你们和睦相处,未有论罪之意,怎么可能是因为段忠明的缘故来找你们的麻烦。我找的是他。”

    她手中的长枪一抬,指向了颜俊的方向。

    “劳驾给我个解释,足下所说,拉拢马寿成,意图重掌凉州是什么意思?”

    颜俊觉得城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连带着后方并未登上城墙的民众,都看向了他的方向。

    顶上的日头原本就还未转入西沉,尚处猛烈之时,现在又加上了这么多道目光,简直像是要把人给点燃了。

    颜俊也不知道自己是应该觉得庆幸,还是应该觉得无奈,因为乔琰的下一句:“我想以他的年纪和身份,决定不了武威颜氏的方向吧?请主事者给我一个交代。”

    什么交代?

    动用了这种兵马围城的势力要个交代,怎么都不可能是轻拿轻放的。

    颜俊朝着自家祖父看去,见他面上一派决绝之色。

    事实上,趁着丝路撬乔琰的墙脚、把马腾挖过来这种决定,并不只是他们颜氏一家下的。

    这是河西四郡的共同认知。

    对他们来说,这只是再正常不过的铺后路而已,算不得什么背叛,只是没想到会撞上乔琰这种较真的人而已。

    如今形式比人强,他们也只能咬牙认下了。

    可若是乔琰非要让他们以血为代价,那他们也只能拉着整个河西四郡下水了。

    在这一片死寂和令人几乎眩晕的暑热中,城下的统领者一字一顿地说道:“请颜氏交出能掌控武威的资本,否则——”

    “我看诸位是觉得,我光在高平城和金城动刀,还不够让诸位长个记性!”——

    当乔琰领兵退去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的时候,颜俊直接腿脚一软坐在了地上。

    他脑海中还回荡着乔琰离开之前所说的话。

    “我在凉州只有一个底线,谁也别想从我背后捅刀,没做成的便罢了,真有做成的,策反羌人和叛军势力也好,联络董卓也罢……”

    “我必将其全族斩首示众!”

    颜俊刚想到这里,忽然感觉自己的后背上挨了一脚,祖父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起来!坐着像是个什么样!”

    他回头看去,便见祖父的脸上比起先前好像衰老了不少,眉眼间掩饰不住的疲惫。

    也不怪祖父会有这样的表现,他们武威颜氏这次可算是大出血了。

    何为掌控武威的资本?

    无外乎就是人与财。

    颜氏所掌控的田地在这种兵临城下的威胁面前,除了交到乔琰的手中,没有另外一条路可走。

    这些田地原本就和卢水河岸的军屯之间没有太明显的分界,现在直接被合并进去,简直毫无违和感。

    连带着在田地上负责经营耕作的农户,都被一并划拉到了乔琰的手下。

    一箱箱的财宝也被从姑臧城中的颜氏族地内搬了出来,在城外铺成了一片令人目眩的宝光,更让其原本的拥有者心痛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这些东西很快被乔琰清点之后送走。

    连带着地窖中珍藏的葡萄美酒和酒器都没被放过。

    颜俊一想到自己先前还用这美酒宴请过乔琰,他就恨不得多扇自己一巴掌。

    他若没这么做,对方也不会在没找到酒的情况下继续朝着地下挖掘,直到将地窖给全部翻找了出来。

    好在……

    “好在人还没事。”颜俊听到祖父说道,“我们这次算是给各家挡灾的,他们若是不想被我们玉石俱焚地攀咬出去,就最好是补偿我们的一部分损失。”

    “也好在这乔并州到底是少年人,手段稍显柔和了些。”

    若是换了他在乔琰的位置上,必定要借助此事,让人再不敢对她做出什么挑衅的举动。

    起码得见一见血,才足以建立起这个威胁。

    现在这不上不下的一出,只让人觉得她对凉州世家之间存有的合作想法依然不弱,以至于那句“真有做成的,必为她斩首示众”的威胁,还是带着轻拿轻放的意味。

    这显然不只是颜俊祖父一个人的想法,也是被她无声盯上的汉阳四姓的想法。

    “到底是年轻人啊……”

    然而此时坐在程昱对面的乔琰说的却是:“我会教会他们一个道理的。我既是奉先帝遗诏来清君侧的,自然是要跟先帝学习一下的。”

    典韦在旁嘀咕道:“他有什么好学的?”

    乔琰回道:“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啊。”

    程昱这种向来稳重的,都差点因为乔琰的这句话没能绷住自己的表情。

    汉灵帝的兔子急了会咬人,是在被世家和大将军的势力所逼迫的处境下,选择将乔琰给擢拔到并州牧的位置上,又在临死前谋划起诛杀何进之事。

    而乔琰呢?

    大概是在武威颜氏意图策反马腾却并未成功的情况下,念在和凉州世家之间的关系尚可,对其网开一面,破财免灾便也罢了。

    但当汉阳四姓勾结董卓作战之际,她就只能血腥镇压了。

    在这一套逻辑下,谁会觉得汉阳四姓是被她活生生扣上的罪名?

    她多无奈啊……

    现在她就无奈地因为人手不足,在临近秋收的时候,将汉阳位置的守军给撤离出来了一部分,转移到了武威郡和金城郡的所在。

    又请汉阳太守与当地豪强协助留意三辅方向的动向,以示她对颜氏动手只是个特殊情况,并没有怀疑其他各家的意思。

    但真正在这场秋收之前的调动,是从并州的方向又运送过来了几十架床弩,令徐晃所率领的先登营队伍,以及其他从并州征兵的部从也开赴凉州。

    自冬日便迁移到大小湟中的羌人之中,愿意参战的部分,被调度往东抵达榆中。

    武威郡军屯中调度出了一支,翻越乌鞘岭而过,驻扎在媪围城。

    大概唯一没有做出明确人员调度的,只有身在高平的皇甫嵩。

    按照乔琰与他所说,秋收之后凉州民众手中有粮,此时他们不至因大汉兴兵而趁机动乱,故而请皇甫嵩务必监督好火石寨军屯的秋收情况,以及接收好从并州调度过来的一部分军粮。

    做完了这些安排,乔琰才开始整理这趟丝绸之路的收获。

    为了确保这些通过无本买卖得到的大宛宝马能够成功运到,这一趟丝路之行除了葡萄种子之外,几乎没有其他东西带回。

    不过光是这五百多匹马已经是极其了不得的进项了。

    在乔琰召集来自己手下将领的时候,吕布的眼睛瞥都没瞥地上那些从颜氏捞来的进项,而是直勾勾地看着那些大宛宝马。

    听说前几天他还跑去跟徐荣称兄道弟,一副要跟对方打听打听怎么弄来这等好马的样子,分明是想再干一票。

    这倒不是吕布对赤兔有什么嫌弃。

    赤兔这匹西凉宝马其实混了大宛马的品种,又能被董卓看上,自然不是凡品,哪里是这些从草场抢夺回来的大宛马能比的。

    但一个人坐骑威风,哪里有整支队伍都是名马齐行来得有气派。

    可惜吕布想想都知道,别看他靠着武力值加上赤兔,放在乔琰的武将里能排个第一,真要论起统兵实战的本事,在几支队伍中他不能算老大。

    以乔琰那种一贯以来的人人都有想法,最大的可能就是将这些好马均匀地分配到各个队伍之中。

    那他可不就得自己努力一下了!

    然而让吕布没想到的是,乔琰做出的安排是:“将二百大宛马与配种的凉州好马都一并送到并州去,让专人养护繁育,剩下的三百大宛马——”

    “吕奉先!”

    吕布连忙站了出来。

    “从你部中选出三百精兵,半个月之内与大宛马磨合完毕。进攻长安之时我要看到一支令人闻风丧胆的骑兵,你能不能做到?”

    吕布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周围朝着他看来的羡慕视线让他可以确定,他并没有听错这句话!

    这就是乔琰做出的安排!

    像他这种人,是不可能问出为何选他这样的话来的,只会觉得君侯当真是个慧眼识才之人。

    所以他要是不拿出堪配这批大宛宝马的实力,那也太对不起君侯的器重了!

    他拱手应道:“能!”

    在这斩钉截铁的回复里,他就差没想将那三百人直接摆在乔琰的面前。

    她也没拦着吕布想要去跟下属分享喜悦的心情,摆了摆手示意他去选人。

    只是望着吕布领命而去的背影,她不免露出了个微妙的笑容。

    她总不能告诉吕布,让他来统领这支队伍,一面是要给凉州人看看并州骑兵处于不管不顾状态的杀伤力,另一方面——

    大宛名马跑得实在是太快了,要是让赵云这种判断局势精准的人来用,岂不是要将有些人给追上了。

    那就不太妙了,对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若有所感,长安城中的董卓忽然从午睡中惊醒了过来。

    他的得过且过情绪,在秋收渐近的时候,已经愈加没法用来欺骗自己。

    随着他的懒动长坐,这个确实已经不太年轻的身体也出现了种种问题。

    他近来时常梦见自己早逝的儿子,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他到底跟自己说了些什么,又时而梦见自己在被什么东西追赶,却看不清对方的面容。

    总归都不是什么好征兆。

    董卓缓缓起身,抚摸着有些烦闷的心口,琢磨着可能是自己多心了。

    前几个月里袁术和袁绍撕破脸皮的争斗让他看了不少笑话,公孙瓒抢夺刘虞的幽州牧权柄也让他确定,这是一个游戏规则早已经改变的时代。

    所以他也迟早能够笑到最后!

    董卓想到这里,重新振奋起了精神。

    可也正是在此时,他忽然意识到外边的声音有些不对劲。

    任何军队的调动都需要经由他的允许,但从外面传来的军队快步跑动包围了未央宫所发出的动静,却绝不是出自他的调兵指令!

    董卓对这些声音何其敏感,长年从事戎马的他当即从榻上站了起来,更是一把抽出了手边的利器。

    也正是在这一瞬之间,一声属于他亲信发出的警报声,伴随着箭矢横飞之声,点着了此地的喧嚣。

    “什么——”什么人!

    未央宫最外围的守卫还未来得及说完这句话,就被一支利器贯穿了咽喉。

    而后便是迎面而来的持戈步兵包围了这一片宫墙。

    在守卫最后的余光中,只见得这支气势汹汹赶来的队伍里一半是他们曾经的“自己人”,一半则是长安的新兵。

    但此刻他们步履匆匆,在行动之间发出着齐整的甲胄摩擦之声,俨然正奔着同一个目标而来。

    董卓!

    下一刻,他所在的未央宫正殿大门就被人狠狠地推了开来。

    一列武装齐全的士卒随着领头之人迈步而入。

    随着从室外投入的明光映照在他的脸上,站定在一众殿中守卫之后的董卓神情不由一变。

    来人居然是李傕!

    也对,若不是自己人如何有可能直接进攻到这皇城之地。

    而在李傕的后头,除了这些他的亲随,还跟着脚步平缓的贾诩,从凉州投靠过来的阎行,以及被捆缚得五花大绑的侄儿董璜。

    董璜统领的是长安城中的禁卫军,现在连他都被人给擒拿的话……这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这意味着董卓少了一只真正的直系部从。

    而此时李傕的手中郑而重之地捧着一道诏书,缓步走来。

    在未曾展开的情况下,董卓无法看清上头都写了些什么东西,只能看到一片淋漓的血色。

    但这必然是一道对董卓格外不利的诏书。

    只因李傕拿着此物的表现活生生诠释了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董卓目光一沉:“你这是什么意思?”

    真是反了他了!

    他身后的那些人也是胆大包天得很!

    要知道董卓对他所掌控的西凉军绝不只是利诱,也绝不只是威严,还有恩义之情。

    可现在——

    董卓明明看到这些人对他的态度一如往昔,却都站在了李傕的身后。

    让董卓更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禁卫军会这么快束手就擒,还未曾向他传递一点消息。

    要知道现在可是白日,而不是夜里!

    董卓脸上的这份疑惑,被李傕给捕捉得清清楚楚。

    他显然没有给董卓解释清楚所有问题的必要,只是回道:“相国不必担心,您对我有知遇提拔之恩,我不会对您怎么样的。我只是要做一件对你我,对我们所有人都有利的事情。”

    事实上他也不能杀董卓。

    他若真这么做了,以西凉军的脾性和对董卓的尊重,他自己的命也要丢。

    这些人更不会如此轻易地听从他的行动。

    李傕朗声说道:“奉天子之命,请相国自即日起禁足于此地,西凉军与长安守军的一应行动,都改为听从我指挥。”

    他说到这里上下打量了一番董卓。

    或许是因为午睡刚从梦魇中惊醒,董卓的面色还带着一层狼狈之象。

    李傕越发确信,自己做出了一个再正确不过的选择。

    一个带领西凉军走向辉煌的选择!

    他举起了手中的天子诏,看似平和劝谏的语气里却怎么听都有一种冷嘲热讽:“相国,您已经老了,雄心壮志不复存在,有些决定便难免出错!那还如何领着我们谋不世之功,争天下之富贵?”

    “我得替您拨乱反正才好。”

    这张由刘协交给了王允,又由王允交托到他手里的天子诏,虽然没有传国玉玺加盖在上头,以证明其真实性,却因为其中的字字血泪,而让人无从怀疑真伪。

    此前董卓以天子刘协的名义征调的长安将士,本以为是挟天子的好处,可如今血书当头,竟成为了一个对他来说的弱点。

    这就是李傕对长安新兵的说法。

    偏偏此刻,并未被李傕煽动的段煨还留守在长安以西的郿坞,根本没能意识到长安城中发生的这出惊变。

    董卓也不会想到,在他的认知中最不可能背叛他的凉州人,居然会选择对着他发难。

    他眯着眼睛看着面前李傕的嘴脸。

    这个一贯以来对他恭顺讨好的家伙,在牛辅董旻胡轸等人死后,才成功跻身于他麾下的第一梯队,本连中郎将的位置都够不上,现在倒是一派胜券在握之态了。

    要董卓看来,若不是耳闻后头的贾诩轻咳了一声,只怕李傕露出的就不只是得意,还有杀意了。

    他何止是想要夺权,只怕还想夺位!

    董卓冷笑道:“看来你是自负自己能胜过乔琰了?”

    “这用不着相国来过问!”李傕回道:“有文和先生相助,我必能取胜!”

    他走近了两步,振振有词地说道:“我会用这场胜利来告诉相国,是您怕了才会输,也是您不会用一个凉州的奇才!”

    196. 196(34w营养液加更) 欲伐上邽……

    但不管李傕能否取胜,起码就眼下的局面来说,他已经成功取代了董卓,成为了长安城里坐上头把交椅的角色。

    从遵照天子诏书和替董卓做决断两个角度说服的手下,都簇拥在他的身边,让他此刻得以在董卓面前,一改先前奴颜婢膝的说话方式。

    对他来说唯一的不愉快,大概就是在离开未央宫主殿的时候,听到董卓用依然冷静的口吻在背后问道:“你所说的这个我不能用好的凉州奇才,是在说贾文和还是在说你自己?”

    李傕脚步一顿。

    董卓这个在此时并未因为下属的背叛而恼怒的语气,很难不让他想到当年。

    昔年的董卓也是在危局中保持着这种状态的。

    可当他回头看去的时候,看到的分明还是个人在暮年、锐气已失的“老者”。

    “相国不必在此时挑拨离间门,您在此地好生休整就是。”

    李傕话说到此,立时拂袖离去。

    这种面对董卓便时刻有如阴影笼罩的错觉,令他哪怕此刻处在胜者的位置上,也有一种隐约的不安。

    但凡他现在能将董卓给铲除,他必定会毫不犹豫地下手。

    可惜……

    可惜还不行!

    好在当他从这座主殿内离开后,董卓已不必再出现在他的面前了,只需要对他严防死守便可。

    这层隐云又被拨开了。

    他朝着殿外的王允走去,说道:“多谢子师先生从陛下处要来这封血书,今日得手多有仰赖此物。”

    李傕从未有什么时候,能比今日更清晰地意识到手握大义之名的好处,也同样明白了,手中有几个“靠谱”的文官到底是一种什么表现。

    王允是如何说服刘协给出这道诏书的不重要,能让他依靠此物取胜才是要紧。

    听闻昔日曾有擅品评人物的名士,对王允给出过王佐之才的评价。

    李傕现在越看王允越觉得顺眼,更觉得这也未尝不是一种好迹象。

    王佐之才,好一个王佐!

    当然,更要紧的功劳还是在贾诩的身上。

    若不是贾诩提出的大方针,李傕觉得自己可能会选择直接召集部下和董卓相斗,可这样一来,损失就太大了。

    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当他在此时朝着贾诩看去的时候,见他回头又朝着未央宫主殿的方向看了一眼,像是有些后悔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

    即便他在转回头来后,脸上的神情已经回复到了正常的从容姿态,李傕还是不由在心中生出了几分提防之意。

    可不能让贾诩后悔!

    夺权的事情做都已经做了,那就是没有回头余地的!

    别看王允目前与他达成了合作状态,李傕觉得更值得倚重的还是凉州人。

    他轻咳了一声,朝着王允问道:“我先去觐见陛下,请陛下移居未央主殿,让相国换个住处。”

    虽然不是人人都会知道此事,但李傕还是得让人看到一点自己的态度的。

    也意在提醒贾诩,他既是要以振兴家族为己任,就别在此时还惦记着董卓了。

    董卓他现在连自己住在何处都是身不由己的状态,可没有这个助力于贾诩重建家族荣光的本事。

    李傕说完了这句,并未去看贾诩的反应,也没想着这个觐见需要征得什么人的同意,径直迈步朝着偏殿走去,推门而入。

    这举动里一如他先前想从小皇帝身上找优越感的样子。

    不过比起上一次,刘协对他所表现出的态度里,可算是多了几分信赖了。

    以李傕看来,显然刘协也知道,到底谁才能够让他脱离苦海。

    这年少的天子一改对他的警惕,目含殷切地朝着他看来,问道:“李卿,敢问何时可以……”

    “请陛下先移步吧。”李傕打断了他的话。

    可不能让刘协说出什么何时诛杀董卓这样的话出来。

    这对李傕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

    好在刘协大概是被董卓给挟制久了,便并未再多出声,当即就要跟着李傕往外走去。

    但他刚走几步就听到贾诩喊了一句“且慢”。

    贾诩走上前去,将刘协衣摆上的布料撕下了一片,缠在了刘协的手臂上,直到看起来包裹得极其厚实,这才停手。

    对上李傕的目光,贾诩回道:“给外面看个态度。”

    李傕恍然大悟。

    今日随同他前来的人里,并不只是他的亲信。

    为了便于他快速掌握长安城,他以不同理由拉拢的两种人都带上了不少。

    还心向董卓的那些,他得让他们看到,董卓只是处在被软禁的状态,并没有被他犯上杀死。

    而为了天子而倒向他的,想看到的自然是陛下被救出董卓的魔掌。

    那么此时的刘协当然是越惨越好。

    可要知道,他写给李傕的那封血书,所用的当然不是他自己的血。董卓也知道对刘协这个天子不能竭泽而渔,平日里并未在饮食上苛待于他。

    那就只能造一造假了。

    贾诩的这番表现,让李傕先收回了对他可能还心向董卓的怀疑。

    故而对贾诩接下来的几条建议,李傕依然保持了听从的状态。

    第一条是,李傕想领大将军位,都统军事无妨,但只能先将诏书保留在手中。

    当务之急是确保此时的长安城里没有董卓的部将会试图将其救出去,或者将其眼下的情况传递给段煨。

    第二条是,令段煨派遣部将探查凉州情况。

    “为何不是让其返回长安述职?”

    段煨乃是董卓的死忠,治兵又极有一手,李傕怎么想都觉得,与其让他还活着给自己制造麻烦,还不如以需要调度兵将为由,让他回长安,将其拿下。

    别管是直接寻个谋反的罪名将人给杀了,还是将他给软禁了,总之免除后患才是正道。

    贾诩回了李傕一个欲言又止的神情。

    李傕:“……”

    他可能听明白贾诩的潜台词了。

    别看他在对上董卓的时候,笃定自己能取胜的说辞一气呵成,可真要论起统兵的能力,光靠着他,肯定是没法打赢乔琰的。

    在这种时候让董卓的权柄落在自己手里也就算了,要是真把段煨给拿下,再少一路相助的势力,他只怕并没有这个反击的机会。

    他自己或许还能跟段煨去比一比,他那些兄弟侄子的,就远远不如了。

    贾诩这句未说出口的话,留着让李傕自己品味就是了。

    他只是继续说道:“距离秋收已不远,关中平原比起凉州收获更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时调度段煨反而令人生疑,探查敌情却是常理。”

    “乔琰已回凉州,谁也无法确保,她不会选择抢先进攻三辅,即便是相国在这个位置上,也会下达让段将军前去探查的指令的。”

    他若是不这么说还好,一说相国会做出这等选择,李傕连忙回道:“就依先生之言。”

    他可不能承认自己还不如董卓明智!

    顶多就是在临近要将这道指令送往郿坞的时候,他又朝着某位“王佐之才”征询了一下意见。

    对王允来说,段煨还处在可以自由行动的状态,显然要更符合他希望董卓部将内斗的想法,也跟着忽悠了一嘴,越发坚定了李傕的决心。

    于是这封令他小心窥探凉州汉阳布兵情况的敕令,很快抵达了段煨的手中。

    段煨不疑有他,当即派出了斥候。

    随着乔琰在凉州各郡的力量增强,董卓留在凉州的那些耳目,至多也只是将凉州境内发生的大事汇报过来。

    比如并州牧何时在凉州,何时又在并州,再便是州中的那些势力更迭。

    但对凉州和三辅交接之地的情况,他们却不敢擅自查探。

    自今年年初乔琰宴请凉州各世家豪族后,这些耳目眼线更是人人自危。

    也不能怪他们不敢贸然行动。

    所以只能交给斥候来做。

    但让段煨颇觉意外的是,按照斥候送回来的消息,此刻镇守于上邽这个陇上要冲的,居然不是乔琰的人手。1

    从明面上来看,军队的着装并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可段煨麾下的斥候眼力何其毒辣,清楚地看到了这种军队素质上的差异。

    他们太懈怠了……

    以乔琰的战绩来看,这种低级错误不会是她会犯的。

    这不是个寻常的征兆。

    段煨一面加驻了兵马在渭水沿线,一面将这个消息送去了长安。

    李傕也立刻召集了贾诩樊稠阎行等人一并商议。

    贾诩忖度了一番乔琰此举的用意,在对上李傕求知的目光之际回道:“有几种可能,一种是她想要改换进攻长安的方向,抽调上邽驻兵,全力自安定郡北地郡进攻高陵。”

    “一种是她为了提前进攻,先抽调守兵协助秋收,而后提前进攻。”

    “一种是她与汉阳太守以及汉阳豪族之间门起了矛盾,在屯兵驻扎上存在分歧。”

    “还有一种可能是,她此举乃是为了故布疑阵,挖了陷阱等着我们往里跳,不过这个可能性最小。”

    李傕问道:“这是为何?”

    贾诩依然以沉默的方式作为应对。

    想想这若还是一句他不适合说出来的话,那也依然不难猜测。

    因为这是一句对董卓的指责。

    他的斗志丧失或许并不只是李傕能看得出来的情况。

    樊稠能被他拉拢也未尝不是因为这个理由,段煨应当也心中有数。

    那么,乔琰呢?

    她从去年四月间门进攻凉州开始,到今年的七月,这期间门一年有余的时间门里,董卓有数次出兵凉州的机会,可这些机会都被董卓给放弃了,硬生生让乔琰在凉州坐大。

    董卓的胆怯姿态未尝没有呈现在这个对手面前。

    在那些更好的出兵机会都被董卓给放弃的当口,她怎么敢保证董卓就会选择在此时出兵?

    与其浪费人力在一个大概率无用的陷阱上,还不如一面正常固守,一面快速整顿军备积极应战。

    贾诩接着说了下去:“所以进攻凉州可行。不过同时还需守好高陵与华阴,以防备第一种可能。”

    “这是自然。”李傕回道。

    他自己就是北地泥阳人,清楚从泥水到泾水这一段上的地形优劣,此刻负责镇守此地的李暹和李利自然也清楚。

    在有长安后备军作为支援的情况下,乔琰若是想要走这条路,并不太容易。

    李傕对此总算还有些信心。

    在贾诩为他做出的这一番分析过后,李傕的思绪已经彻底飘到了进攻上邽的可能性上。

    除掉那最后一个可能性最小的情况,其他的几种情况,他都可以行动。

    贾诩说过,计划是要随着局势而发生转变的,现如今最有利的情况,无疑就是——

    出兵汉阳,在凉州打下一个根据地!

    想到不日之内便可重返凉州的这种可能性,李傕有些忍耐不住心中的激动,在屋中来回走动。

    但又忽然停了下来,朝着贾诩问道:“以先生觉得,由谁来做这个进攻上邽的主将为好?”

    李傕自己是不能动的。

    他需要提防董卓的举动,也需要确保自己手握着长安城中的小皇帝。

    离开之后交给谁他都觉得不放心。

    可若是让段煨行动,把这种听来都觉得成功率极大,且极有可能是打乱乔琰计划的首功,交到他的手里,李傕又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不甘心!

    这合该是他的功劳!——

    此时的未央宫偏殿内,已经被监禁了数日的董卓朝着送饭之人看去,开口问道:“他就给我吃这个?”

    他同时看向的也是对方手中的食盒。

    因长安城即将迎来秋收,又从蜀中采购了些食粮,对长安的上层官员和将领来说,食物是不缺的。

    对董卓也就更是如此。

    前几日李傕还充场面地给他提供与往日无二的饮食,可在听闻这些食物的开销后,李傕就下令将饭食换成了宫人的规格。

    在他将长安守军中对他篡权有异议的董卓部从给清理掉后,他也越发肆无忌惮了起来。

    虽然依然没打算对董卓动手,但他对董卓的待遇也更差了。

    汉代的皇室与公卿是可以食用牛肉的,董卓在擅专朝政独揽大权后自然也无有不可。

    然而此刻摆在董卓面前的,竟然是一具腐烂的牛骨。2

    这到底是李傕觉得董卓吃这个也便够了,还是在内涵董卓也不过是如同这腐骨败肉一般,只怕只有等到李傕出现在董卓面前的时候才能做出这个回答。

    但这一举动中的羞辱意味,却当真是对着董卓的脸来的。

    董卓面沉如水。

    可送饭之人却并未看到,在董卓并未得到一个回复,一把掀翻了面前的食粮后,自垂下的眼帘间门闪过的,分明是一缕清明之色。

    激怒?他才不会被李傕给激怒!

    这叛贼此刻的得意,非但没让他因为急怒攻心而上火,反而有种回到当年险死还生处境中的紧迫感。

    那且让李傕得意两日又如何?

    董卓心中冷笑。

    他当年驰骋凉州结交豪贵之时,李傕还在泥阳玩泥巴呢!

    197. 197(二合一) 散关陈仓

    当送饭的侍从将牛骨捡起步出此地后,董卓盘算起了行动的可能性。

    他此时能用的人不多。

    李傕是打着“要证明董卓决断失误”这样的理由将他扣押起来的,那就难保不会有联系上的人,在得到消息后又告知了李傕。

    这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凉州的兵卒大多没有多少判断能力。

    这样的部下好用,却也偶尔会是个麻烦。

    所以他的有些部署不能用。

    他得选个忠心又聪明些的部将来调动。

    董卓丝毫没有意识到,若非要算的话,他自己在被贾诩忽悠这件事情上,可能也得算是这种类型,只琢磨着在这种情况下他的首选只剩下了一个人。

    段煨。

    至于如何联系……

    他在长安浑浑噩噩多时,还给自己准备了一个后手,而这条退路他没敢交到外人的手里。

    现在正是将其启用的时候。

    李傕都已经狂妄到敢给他吃这种牛骨了,可见此时是个何等稳操胜券的心态,也就更不会防着他的这一举动。

    他忽然朝着门口走了过去,在并不意外地被人拦下后,坦然地朝着门口的李傕亲信说道:“拿纸笔来,李稚然既不敢杀我,总不敢苛待我的老母与孙女吧!替我给她们转交一封报平安的书信。”

    在董卓被扣押起来的同时,除了手握禁军被李傕擒获的董璜之外,他被封为池阳君的母亲以及被封为渭阳君的孙女董白也被李傕给关在了住处。

    或许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过于惊人,李傕没两天就得到了消息——

    董白病倒了,想要自己的曾祖母陪在身边。

    在此时还不适合传出他苛待董卓家人消息的情况下,李傕不得不同意了这个要求。

    何况关押在一处也便于管理。

    连带着服侍她们二人的侍女也给关押在了一起,对董卓的部下便也算是有了个交代。

    做完了这一番安排,他就再没多留意这一老一少,一如他对自己的女儿也没多上心一般。

    要他看来,有这种态度也不算奇怪。

    毕竟她们二人是因董卓的缘故才得有等同于公主的待遇,又不是乔琰这等匪夷所思的情况。

    没制造出多少闹腾的动静他也就懒得去管那头了。

    现在听属下来报,董卓想给她们送个简讯,他也未曾横加阻拦。

    比起董卓这两个拖油瓶,他更在意的是在问询贾诩后得到的那个建议。

    贾诩说,建议他派遣堂弟李应以及樊稠一起出战上邽,同时在经过郿坞之时,从段煨处再征调一部分人手。

    可若要李傕所想,这一趟既是要争个首功,不如只有自己人。

    但贾诩说的也对。

    进攻凉州之战不只是要站稳脚跟,还要快速打开局面,只有一路是绝不够的。

    而倘若全是由李傕的人手组成,也难免引起段煨的怀疑。

    在还需段煨作为后援,一旦得手,便立刻令其协同跟进的情况下,行事切记谨慎。

    只不过李傕寻思了一番,还是觉得有些不甘心,便又加上了一个人,外甥胡封。

    以二对一,这才显得首要功劳在他的手里。

    在第二日他便下达了进军的指令——

    以李应为主帅,樊稠、胡封为裨将,领兵两万,奇袭上邽。

    其中的五千人马,从郿县的段煨麾下调度。

    长安城中的上一次调兵,还是让张济前往荆州,协助刘表对峙孙坚。

    但彼时也只是由骑兵援助,行小规模的军事调配而已。

    如今这趟,才算是正儿八经的进军。

    在这种情形下,无论是有早年间门跟随董卓作战经验的西凉军,还是在长安才招募的兵卒,都有种手忙脚乱之态。

    可当大军开拔之际浩浩荡荡向西进发,依然是一派威风凛凛的声势。

    作为被李傕从董卓手中救出的吉祥物,刘协不得不登上了长安城的城墙为士卒送行。

    他望着这支队伍远行,脸上闪过了一丝忧虑之色。

    刘协并未亲眼而见过多少交战,只经历过洛阳城被攻破之际的逃亡。

    对于一个自小被养在深宫里的皇帝来说,这已是他所见过的数量最多的军队。

    然而这一支军队并不是为了保护自己而存在的,而是为了进攻意图救驾的并州军。

    这般看来,他虽比身在董卓的看管之下待遇好转了些,却依然在充当着一个傀儡工具的作用。

    甚至可能还是负面的作用。

    他自知自己不能将这种情绪表露在外,只在见到了王允之后,才将这种苦闷的情绪诉说了出来。

    “陛下切勿忧心。”王允安慰道。

    他看着面前早熟且聪慧的天子,不由心中感慨。

    刘协也并不只是聪慧而已,他还对臣子有一份关怀备至之心。

    在他身处长安期间门,哪怕被董卓限制了行动和权力,也还是多有问及长安民生。

    若是能让眼前的天子还都洛阳、重新掌握,未必不能重现汉室之荣光,可惜他实在是生不逢时,才处在了今日这样的境遇之中。

    好在……好在西凉军内部并不是铁板一块,也让他们还有机可趁。

    “董卓和李傕这对豺狼虎豹如今已非同心,若要让他们相互争斗,我等便可从中谋利了。”

    刘协连忙插话道:“可这派往凉州的队伍怎么办?”

    王允反问道:“陛下以为这支队伍的统帅比起董卓如何?”

    “自是不如。”刘协回道。

    李应、樊稠和胡封等人若能和董卓相提并论,又怎么可能在早前在他的麾下还排不上号。

    王允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有信服力了几分:“那么就不必担心并州牧的情况了。她素来运筹帷幄,岂会在凉州之地,对门户看守有所缺漏呢?”

    刘协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想到自己到底不如王允一样参与过战争,觉得还是相信他的判断为好。

    若乔并州能从容应对此战,便再好不过了。

    但其实王允也无法做出一个肯定的判断,这上邽之地的防守有变,到底是乔琰有意为之,还是恰好被西凉军留意到的破绽。

    那凉州之地毕竟是一块连段颎、张温、皇甫嵩等人都无法划定规则的地方。

    但他必须跟刘协这样说,以让陛下心中怀有一份希望。

    王允更不能说的是,只出于长安城中局势的考量,这场上邽之战哪怕败了,对他们也是一个好机会。

    届时李傕的势力必将遭到削弱,董卓就有了与之相争的机会。

    而若是胜了,李傕的部从将有相当一部分先滞留在凉州,这也同样给了董卓反击的可能。

    所以无论胜败,他们都要努力见缝插针地寻求兴复契机。

    在说服陛下血书下诏取信于李傕后,王允也在不断争取在此地的话语权。

    以便在必要的时候帮上董卓一把。

    至于凉州的情况,他也鞭长莫及。

    他此刻所能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少了!

    王允唏嘘不已地踏出了未央宫,举目四望间门所见,都是一片颓败的宫室遗迹。

    今日也实在是坏消息一个接一个。

    年已高寿的荀爽竟又一次卧病在床,也不知道会不会病情加重。

    卢植还与李傕在宗庙祭祀问题上起了争执,被关入了大牢。

    他身上的担子也更重了。

    然而他又不免想到,百多年前的王莽篡政,天下乱起,不也是如今这样的局面吗?

    所幸大汉火德不衰,有汉光武帝这样的宏图伟志之人,掣起炎汉兴复的责任,仿佛天命归汉,实为不可逆转之事。

    天子刘协又有明君之相,仁人志士尤在努力。

    那么他还不能放弃!

    现在机变风云在前,他王允绝不能走错半步!——

    并无人在意到的是,今日除了刘协之外,在看向这出凉州方向进军的还有一个人。

    她小心地藏匿在围观的人群中,将自己的脸掩藏在斗笠之下,以防被见过她的人认出。

    董卓将她册封为渭阳君之时,令她乘坐青盖之车,列队为仪仗,自长安往郿县所起高坛册封,难保闻讯而来的好事者里,就还有记得她相貌的。

    目送着这一支军队出行远去后,她又将斗笠压低了些,这才朝着远离长安的方向走去。

    她不是别人,正是董卓的孙女董白。

    她原本不应该身在此地,而应该被关押在长安宫城之中,作为一个人质。

    但两年前修复未央宫和宫城中必要建筑的时候,董卓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便召集了工匠后,在董白所在的住处,又挖掘了一条通往城外的逃生之路。

    这条逃生之路并未告知于他的任何一个手下。

    也就意味着,这既是董卓在危急关头给自己留下的退路,也是他对家人的保护。

    在李傕对董卓动手之际,董白并未直接动用这条逃生的出口,而是先将曾祖母借助装病的法子给调了过来,而后等待着祖父的反应。

    当董卓的那封问候信抵达,她看到信中的“知尔畏寒惧火,体魄不健,勿断饮食,小心珍重”,便知道,这就是祖父对她的指令了。

    去找段煨!

    在旁人无法交托信任的时候,只能由她去通知段煨,将长安城中的情况告知于对方。

    而李傕分兵进攻凉州,也正是段煨能前来驰援的最好时机。

    从长安到郿坞,官道二百多里。

    这个距离不算太远。

    可惜方今这等困苦时节她若贸然去农户处购置驴马,租赁车驾,只怕要出事,只能靠着徒步走过去。

    但想到曾祖母要隐瞒她已不在此地的情况,处境更加危险,若是发觉了床下地道的存在,祖父也有性命之危,董白不敢耽搁,径直朝着郿县的方向而去。

    在她身后的包袱里,装着供给她走这段路的干粮,乃是在长安城郊购置的。

    这些干粮顶多供给饱腹之用。

    不过比起乔琰当年在兖州行路,董白所面临的条件已经要好太多了。

    她到底也是在凉州地界上长大的,这种徒步远行之事,在她并未被册立为渭阳君之前,并不是没有做过。

    自长安到郿坞的这一段关中平原之地,也因被董卓划归在“私产”中,而多对流民进行驱赶,那么她只需要远离官道靠近两侧山岭而行,便不会遇到太多危险。

    更不用说,在她的前头还正好有军队在行进,因其中也有步兵,行军速度不会太快。

    所以她只需要跟上这支队伍的脚程,就可以确保,绝不会有劫道匪徒敢在周遭活动。

    而在她的怀中,还揣着一把先前藏匿在地道中的匕首,作为护身的利器。

    这足以支撑她找到段煨!——

    率领兵马朝着郿县方向而去的李应、樊稠等人并不知道,在他们行进的军队后方不远处,还有个年纪不大的姑娘缀着,只等他们途径郿县后就去寻段煨说及长安之事。

    他们也并不知道,在他们的前方还有另外的一股势力在监控着他们的到来。

    那是身在武都郡的徐庶所统领的队伍。

    早在去年,董卓就按照贾诩建议的那样,为了应对乔琰对孙策的举荐,表奏了汉中张鲁为武都郡太守。

    这对于董卓来说,好处绝不只是给益州牧一点结盟的好处而已。

    武都郡下抵汉中,上通陇西,东向关中,堪称要害之地。

    这个地方的局势越是混乱,对董卓来说也越有利。

    到了今年,因乔琰明摆着对武都郡疏于在意,这一片区域已经完全变成了前后两任武都郡太守的争夺。

    若要更详细地说,此地也是盖勋的德治与张鲁的信仰教化之争。

    今年的三月里,驻扎于郿县的段煨在董卓的授意之下分兵陈仓,由陈仓朝着武都郡出兵,协助张鲁夺取了散关,将势力扩张在武都郡的东南部。1

    有这么一出,对董卓来说就更有利了。

    散关在张鲁的手中,相当于用了一支并不属于自己麾下的势力,减少了一路乔琰进军关中的方向。

    此外,一旦散关有失,张鲁怎么都该能将消息传到陈仓,进而被传递到他的耳中。

    自今年送到董卓这里的消息里,乔琰也并未有进取武都郡的消息。

    她只是在先前派出了人手,协助盖勋平定了武都郡的叛贼,就将人手给撤离回去了。

    这是个不难理解的决定。

    毕竟她手中的直系兵力不可能笼罩凉州全境,与其空耗在武都郡,还不如集中于金城郡和武威郡。

    她也可以算是与武都郡本地的豪族达成了协定。

    在对方付出了一部分田地作为礼物的时候,她便不再屯兵于此地,以防引起矛盾。

    当然,这是对外给出的印象。

    事实如何只有乔琰的自己人知道。

    别看徐庶只是凭借着小范围屯田才滞留在武都郡内,他看起来也年轻且没有背景,只是乔琰的下属中极不起眼的一个。

    可他留在武都郡的命令,却是乔琰亲自下达的。

    也是出于长远计划的考虑才将他安排在这里。

    他在此地耕作的人手,都来自度辽将军营。

    论起作战能力,虽然比不过正儿八经的并州军,也怎么说都是从边地实战中真刀真枪磨炼出来的。

    这样的一群人若真召集在一处作战,实力远胜过张鲁的五斗米教信徒。

    然而张鲁已经全心沉浸在了与盖勋的斗法之中,并未留意于徐庶和其部从。

    五斗米教的统治之法,和张角掀起黄巾起义之时的传教方式不同。

    早年间门张鲁祖父张道陵创天师道之时,也是以丹药救人,令患者对天忏悔,培养其宗教信仰。

    但传到张鲁手中的时候,已经更趋向于政教合一的方式。

    张鲁自称“师君”,部将称为鬼卒,领头者即为祭酒——其实也是管理地方政务的官员。

    教民以五斗米入教后,在张鲁的领导下信奉教派,有罪者以修路为赎,又有春夏两季禁止屠杀,设立义舍馈赠酒肉等等规则,逐渐形成了更加完善的秩序。2

    “这教派也是怪有意思的。”被乔琰丢过来协助徐庶的杨丰,因其出自河西四郡,对盖勋没有太多的印象,此刻完全站在中正的立场上评判起了武都郡的情况。

    “凉州之地的民众见到的自然之威不在少数,尊重万物之生长,以义舍赈民,修通道路,在汉中实行得通,在凉州也实行得通。”

    在张鲁还手握有朝廷委任的武都郡太守之职的情况下,但凡换一个人处在跟他敌对的位置上,都已经被这种病毒式扩散教徒的方式给驱逐出境了。

    也就是盖勋确实是个称职的太守,才能相持到如今。

    “但是你觉不觉得这个教派有点怪?”徐庶忍不住吐槽道:“一面劝人无思欲,不贪荣富贵,不争强好胜,一面自己在武都郡内与盖元固对峙。”

    “一面尊奉老子为道祖,一面又遵循的是世袭嗣教制度。”

    “可也没听闻留侯与老子有什么血缘关系吧?”

    留侯说的是张良,而张鲁乃是张良的十世孙。

    所以徐庶的逻辑也很清楚了。

    你们这道派传教的时候说这个掌教师君的继承方式是世袭的,那怎么不传到老子的后人手里去?

    最后还不是传到你们这些姓张的人手中。

    他们是有皇位要继承吗?

    搞出这种规矩简直是荒唐可笑。

    徐庶对张鲁的种种举动不无批判之意。

    他曾经亲眼见过黄巾之乱中情形,便也清楚地看到,要想结束这个乱世,只靠着宗教的传承,是绝不可能做到的。

    有些自欺欺人的手段注定会导致聚拢的信徒良莠不齐,其中也不乏打着宗教之名而为祸之人,那所谓的赎罪,很可能成为另外一种迫害黔首的方式。

    倘若换了个人在此,还真难保会被张鲁这一派地上神仙的做派给诓骗住。

    但在对其传教之法有着先入为主定论的情况下,徐庶只当周围多了一些犯错就修路的特殊人物,严格遵照乔琰所说,在这种多方势力交错之地,干起了浑水摸鱼、顺带种田的工作。

    不过在这光熹三年的七月底,徐庶收到了一个特殊的指令。

    【夺散关】

    在乔琰的信中只言简意赅地写着这三个字。

    可对徐庶这种天资聪颖,又已研究武都郡局势将近一年的人来说,这三个字背后的意义可不少。

    他拍了拍杨丰的肩膀,“走了,来活了。”

    再不活动活动筋骨,他们真要成农夫了。

    杨丰接过了乔琰的手书敕令后问道:“然后呢?将张鲁赶出武都郡?”

    “为何要将其赶出去?”徐庶摇了摇头,“夺一个散关而已,又不是真能要了他的命,去掉散关和故道,他也还有四五座县城的传道范围,算不得伤筋动骨。只要张鲁还掌握着从武都郡进入汉中的门户,他就绝不会退出武都,刘焉也不会允许他退出去的。”

    “这样一来,益州汉中也就还得给他送来物资和人力的支持。在守着益州大门的时候一边传道,一边多修点路,没有坏处的。”

    “……”杨丰总觉得徐庶话中另有深意。

    张鲁的局面不好,就得花费更多的支出在发展信徒上,而信徒的赎罪方式是修路。

    也就是说,这是在用益州的钱给凉州修路,还是在关隘口的附近。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乔琰需要这样的修路建设,但听上去,张鲁好像是在干一些净赔本的买卖。

    可乔琰眼下针对的绝不是张鲁,而是散关对面的陈仓守军,或者说是陈仓以东的长安守军。

    按照常理分析,她也没有进军益州的可能性。

    那么张鲁该怎么传教还是得怎么传教,该怎么防守还是怎么防守。

    杨丰拍了拍脑袋,决定暂时忽略掉这个令人迷糊的问题。

    反正他需要做的也就是一件事——

    协助徐庶拿下散关。

    若是作为一个被献给乔琰的漂亮礼物,他可能还要思考,要如何平衡自由与家族的关系,甚至需要担心自己的有些举动是否会触及到乔琰的雷区。

    但作为一个武将,他只要付出劳力就可以了。

    杨丰立刻召集了部下,跟随徐庶行动。

    一个值得庆幸的消息是,在乔琰进军凉州的路线是从汉阳或者安定进入三辅之地的情况下,散关这地方其实是很容易遭到忽视的。

    而按照张鲁传教最为活跃的区域来看,散关的重要性也只是能和董卓驻军呼应而已,实际上距离传教中心地是最远的。

    这场趁其不备,先夺故道后取散关的兵变,甚至没能在守军易主之后,让消息快速地传递到张鲁的耳朵里。

    反而是先等来了董卓军队进驻陈仓的消息。

    李应、樊稠等人按照从段煨这里得到的消息,满心以为在散关这边驻扎着的还是他们友军,便在从段煨这里得到军员补给后,继续朝着陈仓方向推进,甚至还联络了散关方向的守军。

    因陈仓此前没有被作为长期驻兵之地,整个关中平原的存粮又是朝着长安方向集中的,所以李应这封联络散关的信函中,通篇只有一个信息——

    借粮。

    要说这借粮的理由倒也充裕,散关和故道能落到张鲁的手中,还是董卓提供的助力。

    董卓确实是暂时成了李傕的阶下囚,可张鲁又不知道这件事。

    现在李应代表李傕出兵,在外人看来却是代表董卓在出兵。

    这样说来,张鲁是否也应该拿出一点回馈来?

    杨丰朝着徐庶问道:“我们是不是应当去送粮,以降低他们的戒备之心?”

    徐庶回道:“当然得去,还得顺便看看这些进攻凉州兵马的兵力布局。”

    “那好,我……”

    杨丰刚开了个口,就被徐庶给打断了:“不,我去!你身上的凉州特质太明显了,容易让他们看出端倪来。”

    若要将杨丰说成是张鲁在抵达凉州后发展的信徒,倒也不是不行,但前去送粮的另外一个目的是观摩对方的军队情况,在这一点上,徐庶要远比杨丰在行。

    杨丰自己也清楚这一点,“我原本是担心,你毕竟是君侯安排在武都郡的负责人,若是出了什么事,我没法跟君侯交代。但你既然执意要去,我便替你守好散关。”

    徐庶朝着堂上还被捆得严实的“治头大祭酒”,回道:“切莫让张鲁这么快发现此地的异常。”

    在出发前往陈仓之前,他先将一封【董卓部将李应樊稠已至陈仓】的消息,让人飞马报与乔琰,而后换上了故道城中五斗米教的祭酒制服,这才带上了城中的存粮往陈仓方向赶去。

    不过说是说着不能拒绝对方借粮的请求,以防让他们生出警觉之心,也没必要将大批粮食送到李应、樊稠的手中,让这些敌人太过畅快。

    于是徐庶只带上了仅够应付的数量。

    当李应朝着他身后的粮车看来,露出了并不太满意的神情之时,徐庶坦然回道:“我教以米肉置办于义舍之中供给行人取用,然多取者易告罪于鬼神,以至疾病降临,此为教义精要,不可违背。”

    “使者自长安远来,又为师君之盟友,我等该当扫榻相迎才是,可惜……”

    可惜他是按照规则来办事的。

    徐庶回答此话的时候神情那叫一个气定神闲,愣是没让李应看出一点异常来。

    他若知道七年之前,徐庶也曾经在乔琰的指派下,以太平道的经义忽悠下曲阳的守军,只怕就不会这么容易相信这种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了。

    然而他非但没发觉他面前的人并非五斗米教中人,还将对方礼貌地送出了陈仓,浑然不觉己方在城中休整的军队人数都被徐庶给估计了个七七八八。

    等到人都已经走没影了,他才后知后觉地朝着樊稠问道:“不对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义舍这种词,应该是形容免费提供物资给流民贫户的赈济之所的吧?”

    樊稠点了点头。

    李应愤怒喝道:“那道士骂我是来讨要赈济的?”

    他差点想让人牵马过来,好让他朝着散关方向追赶,非得给徐庶一个好看不可,却被胡封和樊稠给拦了下来。

    “行了行了,不要节外生枝了,那毕竟还是盟友。”樊稠提醒道:“我们的大事是进攻上邽,前方山道难行还需要耗费不少功夫,再休整半日便出发,得罪了张鲁让他提前报信没有任何好处。”

    得亏张鲁的太守位置是董卓给的,跟他们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

    总不至于将消息给报与乔琰知道。

    被他们挖苦两句也算不了什么。

    “等拿下了凉州,回头再来找他们算账就是了。”

    樊稠的这句话总算是将李应的怒气给安抚了下来。

    他所说的前方山道难行也确实不是一句瞎话。

    李应是走过从汉阳往三辅的这段路的。

    从他们所在的陈仓往上邽走,起码还有二百多里的路程。

    若不是前方已有斥候探路,确定汉阳依然处在防守懈怠的状态,按照他们离开长安之前贾诩给他们的指令,他们是该当考虑暂缓进军的。

    好在,这位用兵未尝一败的并州牧,好像当真是被相国的畏缩态度给误导了判断,竟连两万大军抵达陈仓都不曾察觉到。

    这也正是他们速战速决的机会!

    198. 198(35w营养液加更) 问罪汉阳……

    然而他们又哪里会想到,他们的对手,早在第一封汇报这些人抵达此地的消息送到榆中之时,就已行动起来了——

    乔琰手握着这封信报,指尖微微收拢。

    为求消息能尽快送达,不必翻越乌鞘岭而过,造成什么时间上的耽搁,将武威颜氏的家产收缴上交之后,她便从武威郡转为巡视金城郡的军屯,暂住于葵园峡以西的榆中。

    从武都郡散关方向而来的消息,经由汉阳与陇西之间官道北上,可以直接送往此地。

    所耗费的时间至多不过两日而已。

    这是个足够她应变的距离。

    榆中乃是金城所在的河谷盆地的延伸。

    时正八月,这片军屯中风吹麦浪之态,虽然因两山所夹的地形限制而不如金城的宽广,却依然从窗外给人传达来一派丰收的景象。

    空气中也透着一股麦田香气。

    灾厄年节里,这种香气不免令人觉得希望在即。

    不过在正式收获之前,这场预期而来的战争会发动在前面。

    而也正如乔琰先前就策划好的那样,这是她问责于汉阳四姓的最好机会!

    她一把将手中的信报捏成了一团纸球,拍案而起。

    刚被人喊来此地的姜冏,自去年年末开始便已在金城郡协助程昱处理政务,完全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就被乔琰令人给锁拿了下来。

    “君侯……”

    “将他押入金城大牢好好看着!”

    乔琰摆了摆手,示意没有要多跟他说的意思。

    姜冏确实是个人才,但他毕竟出自汉阳四姓。

    在乔琰需要借助凉州特殊的环境和这个西凉军入侵的最佳机会整顿凉州豪强之际,姜冏也只能先当着阶下囚。

    姜冏惊愕不已,更是被带下去的时候心中有了几分隐约的猜测。

    乔琰不会毫无缘由地将他扣押。

    在他本人未曾犯错的情况下,这一举动只有一种可能——

    姜氏做了什么让她不满之事!

    对比她先前处置武威颜氏的情况,今日这情况好像还要更严肃得多。

    可他暂时无法从乔琰这里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更无从知道,同时被乔琰列入目标的还有另外三家。

    “传令媪围城与榆中金城各部,”乔琰看了眼窗外的天色,下达了指令,“黄昏之前,骑兵列队驻扎定西。”

    当她将战甲往身上披挂的时候,整个榆中地带调兵的动静,已经形成了一片震动的声响。

    在她用一年多的时间里所形成的秩序之下,没有人会对她的这道指令形成任何的质疑。

    这是她的命令。

    他们只需要执行就够了!

    哪怕此刻在整合的军队并不只是她带来此地的并州军,还有收编的马腾韩遂部将,以及被她征调入伍的羌人队伍,也依然保持住了这种效率。

    随着那些学会了汉话的羌人承担起了汉羌之间信息传递节点的作用,羌人中留下和出战的两批,快速归属到了其该当前往的位置。

    也正是在这个列队的过程里,姜唐又一次看到了姚嫦。

    上一次她看到对方的时候,她还是个刚准备前来湟中谷地的参狼羌流民,而姚嫦正在负责将西宫盐池的盐卤朝着湟中地带运送。

    今日的情况大有不同。

    她在此地协助羌人兵卒的聚合,口中说的着汉话。

    虽不必协助参战,但好像已经彻底融入了乔琰的部从之中。

    姚嫦则处在羌人队列的最前头,一派羌人统帅的英姿飒爽模样。

    或许是留意到了姜唐投来的视线,她朝着这个方向看了过来,目光之中不乏敦促鼓舞之意。

    但这不是给一个人投去的目光。

    多年间,羌人部族不乏在凉州地界上,因反抗争权而结队作战,也因种号之间的传承关联和所属地域的邻近而合作。

    这种联合中过于薄弱的关系,让其中充斥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各自为战。

    他们也随时可以因为利益的缘故发起强弱之间的吞并,保留着最野蛮的特质。

    可此时,随着这一年之间的合力耕作、筑造家园,也随着通过语言和文化拉近的关系,眼前的统兵出征里更有了一种上下一体的完整。

    纵然这种完整还只是一种迹象,也并不影响姜唐做出这种判断。

    她看到的,还并不只是与她同族的羌人。

    在这榆中地界上的聚众会合里,骑兵步兵快速而秩序井然的列队,伴随着作为统兵信号的鼓声而动,令眼见此景之人,只觉心肺血液都好像在随之震颤。

    不只是人数。

    还是精锐!

    在队列的最前方,一行三百匹大宛名驹所形成的队伍,形成了一道再醒目不过的风景线。

    经由吕布筛选出的三百精锐骑兵,既为此刻驰骋良驹而心中激动不已,又深知他们所需做到的,绝不是为了保护这些来之不易的骏马畏缩不前,而是让这些远道而来的烈马在战场上发挥出他们的意义。

    以至于马匹迈步而前的合队中,骑兵本人所表现出的精气神也被调动到了战意高昂的状态,越发显出精兵悍将的气概。

    徐晃所统帅的先登营,麴义所统帅的重甲营,典韦所统帅的近卫军,也都各有一支像是这些大宛宝马骑兵一般,乃是由军中精锐所组成,同时装备着代表并州境内最高水准的铠甲与刀兵。

    他们的其余部从跟随于后,随之拧结成了一股破坚锋矢的气场。

    不止如此。

    先前往丝绸之路走了两趟的徐荣和马腾,连带着马超等人一道跟随在这场出征的队列之中。

    乔琰显然并未因为徐荣曾是董卓的部将、马腾曾经在凉州掀起反叛这样的理由,而对他们做出任何的限制。

    在眼前的这场整兵备战中,他们也依然是作为出战的一员而不是什么后备军。

    姜唐下意识地摸向了自己的腰间。

    她随身的佩囊里还放着一样东西。

    那是先前乔琰在将姜糖递给她的时候,她将糖吃完后留下的糖纸。

    在将其上的糖渍给清洗干净后,好像还依然残存着几分姜糖的清香。

    彼时的乔琰,在姜唐看来像是个温和的领袖,且对她们表现出了一派包容之态。

    然而今日的她……

    当这些声威赫赫的队伍列队完毕之际,所有人都能看到,乔琰登临葵园峡的高处,正在朝着列队的方向看来。

    虽然无法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的神情,可当甲胄在身长枪在手的时候,在她的身上已经看不出任何一种可以用温柔和缓等词语来形容的气质。

    只剩下了匆匆调兵的举动背后,堪称决绝的征战意图!

    在她举手投足间展露的战意和出鞘锋芒,都让人毫不怀疑,为何这一支聚集起来的队伍,会选择听从她的指挥。

    因为她才是这支队伍的主心骨。

    但奇怪的是,姜唐一点都不觉得这两种迥然不同的特质出现在一个人身上,是什么很需要值得奇怪的事情。

    这或许就是她近来学到的汉话新词里的“文可安邦,武可定国”。

    也不管这到底能否定国,起码这个凉州境内——

    没有任何一支队伍能抗衡得住这样一股力量!

    任何一个看到眼前景象的人都不会怀疑这一点。

    可惜留守在金城郡军屯负责随后秋收之事的人,就像是此刻目送这列队伍经由葵园峡开赴而出的姜唐一样,并不会看到随后的画面。

    这还不是这支大军所聚拢的全部。

    自武威郡而来提前屯扎在媪围城的兵卒,在赵云的带领下,与他们在定西会合。

    而哪怕已经拿出了这样的阵容,乔琰依然留有镇守在凉州并州的兵卒将领,以防内部出现什么动乱。

    甚至还有一支队伍,正在辽东协助刘虞从公孙瓒的手中夺回幽州。

    这般情景,就连乔琰治下的民众都未必能够知道其中全貌,更何况是她的对手。

    李应、樊稠、胡封等人在经由陈仓的休整后,朝着上邽方向推进,对这一点一无所知。

    身在汉阳冀县的四姓宗族豪强,也同样不知道这一点。

    而乔琰则站在这支整装待发的队伍之前,看着这些聚拢的兵卒人潮,眼神中像是被日落金辉投入了一团炽火。

    落日很快沉没在了不知道哪一座山的背后,只剩下了定西城下举起的一支支火把,将此地映照得有若白昼,也照亮了这片属于她的军队。

    她当即下达了指令。

    骑兵先行,直扑冀县!

    董卓的部将不敢以这样的方式兵进上邽。

    因为他们并没有足够数量的骑兵,可以保证他们在深入凉州之后,还能应战凉州势力对他们所形成的阻拦。

    他们也无法保证自己后续的补给,能始终成功躲开凉州守军的截断。

    届时急行军的好处没有享受到,所产生的弊病却要由他们自己来背负。

    但乔琰可以。

    在这条羌人势力都已经完成了整顿的路上,绝无任何一点对她可能造成阻拦的存在,与一片坦途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凉州的夏日行军,又远不像是中原地界一般气候难熬。

    何况此刻,乔琰自己还在队伍之中!

    先行于冀县的骑兵中,曾有跟随她一道兵出白道口袭击鲜卑王庭的。

    那已是三年多之前的事情了,却让人时至今日还觉印象尤新。

    不过说起来,她所骑乘的朱檀,到如今才算是到了战马服役最佳的年龄,在奔行之间有着一派远胜从前的风采。

    马蹄震地的飒沓声响里,她身上的玄色斗篷也随着风行而翻动。

    当有人朝着这位领头人看去的时候,不免恍惚意识到,她先前做下那些令人觉得匪夷所思之事的时候,还要更加年少。

    时至今日,她才终于可算是十八少年,风华正茂!——

    郭嘉望着她带兵先行远去的背影,在缓缓策马间脸上浮现出了一缕笑意。

    从框定首功制度到如今也才不过是四年的时间,可秩序实在是有一种很惊人的推动力。

    此时她已不再需要告知于这些麾下的士卒,他们砍杀敌人的每一个人头,都能给他们以及自己的家庭带回来多少进项,就如同她当年在奇袭塞外攻杀休屠各胡的时候所做的那样。

    因为言必兑现,军功升迁的认知已经固化在了那里,随着军队的扩张,也被随之告诉给了原本不属于这支队伍的新兵,进而成为了军队向心力的一部分。

    所以当她发起这个进攻指令的时候,这些人带着为她而战也为自己而战的信念,形成了一股不可遏制的浪潮。

    当然,话是这么说没错——

    “看到这么多的精兵强将,还是有种天下半数英雄聚集于此的感慨啊,是不是啊公达?”

    郭嘉朝着荀攸看去,在这种向来情绪不太外露的人脸上,居然也看到了几分恍惚之色,可真是一种新鲜的体验。

    荀攸收回了看向前方的目光,问道:“先对冀县出手的结果,是你们商讨过的?”

    凉州的豪强,对凉州本地来说可以叫做世家,可对中原世家来说他们是不够格的。

    就像荆州本地都会出现世家和宗贼之分,颍川人看汉阳四姓也是如此。

    汉阳豪强的行事作风里,也带着几分贼寇之气。

    所以对于乔琰想要拿汉阳四姓来作为这个立威的目标,荀攸并没有什么意见。

    顶多就是觉得,这个举动还是稍微有些危险。

    着实是大胆了些。

    郭嘉却并不那么觉得,他回道:“大汉百年间在凉州的乱局里投入的金钱,若是用于赈济救灾上,所能起到的效果必然显著,可这些钱砸到这片不可放弃的边陲之地,却连个响声都没有听到,为何不能改一改应对的策略呢?”

    “段太尉的羌人灭绝策略与凉州三明另外二位的怀柔都没有起到根本性的改善,如今君侯教化种植,以货币和文字连接羌汉关系,已经看到了希望,那么方今所做,就该是断绝其他东西的干扰。”

    “得到信托被委任官职的凉州豪强,好像并未实现以凉州治凉州的任何一项目的,那他们也是时候清醒清醒了。”

    荀攸没法反驳郭嘉的这个说法。

    郭嘉又笑道:“再说了,君侯包围姑臧城的时候不就说了吗——”

    “如若有人将通敌于董卓的举动付诸于实践,她必定会将其斩首示众,以儆效尤的,公达也不希望,君侯做一个言而无信之人吧?”

    荀攸很想吐槽,言而无信应该不是用在这个地方的。

    但此时,这确实是一个让多数人受益的决定。

    汉阳四姓到底是因为勾结董卓还是因为失职,才让董卓的部从悍然杀入了凉州境内,不日便会抵达上邽,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

    比起人力物力的消耗,比起凉州未来的勾画,他们之中的蠹虫最好成为一个合格的警戒信号!

    在这第二日的黄昏前,冀县的城门还未到合拢时分,身在城中的汉阳豪强都听到了一阵大地震颤的马蹄声,直奔他们所在的方向而来。

    与此同时,一枝羽箭横空掠来,钉在了冀县的城头上!

    199. 199(二合一) 谷口相迎

    墙头的箭羽尤在轻颤,后头的骑兵便紧追而来!

    这些踏碎暮色而来的骑兵,几乎不给城头的守军以任何反应的时间,已至远处杀到了城下。

    一年前也曾有这样一出席卷汉阳而过的情景,也同样是代表并州牧乔琰身份的“乔”字大旗。

    可上一次,她过境而来是先取阿阳,后入冀县,昭示着大汉的平叛势力已经从安定郡朝着汉阳郡进发,一举打破凉州的平衡。

    那么无论是对于汉阳四姓还是对汉阳太守来说,她都该算是友军势力。

    但今日不同。

    自远处奔袭破空扎进墙头的箭矢,足以表明来者不善。

    这分明是他们的敌人!

    要关城门吗?

    城头的守军不由面面相觑。

    可还不等他们做出一个决断,先行的骑兵已经替他们做出了决定。

    紧随当先那一支长箭而来的百余支箭矢,在一瞬之间封锁了城头守军的生路。

    飞箭夺命的压制中,仗着这些大宛名驹的爆发力,吕布所率领的精锐骑兵并未有任何的行动迟疑,快速跨越护城河而过,将意图关闭城门的守军也给击杀在了门洞之内。

    雪亮的刀锋伴随着西域名马呼啸而来,近乎于雷鸣电掣的姿态。

    这本应当是凉州治所的坚城,然而只是一瞬的犹豫,便将本该坚固的防守,变成了敞开的姿态。

    吕布下杀手下得极其果断。

    按照乔琰所说,汉阳太守一度无法上任,只能托庇于汉阳四姓,哪怕他出自河西四郡的豪强,在冀县被从叛军手中夺取回来后,把守于此地的依然是四姓私兵。

    而不是他的人。也不是从冀县内征用的当地守军。

    那么这些看守城门之人……也只能成为她震慑此地的牺牲品!

    在第一名并州军登上城头的信号发出后,她将手边的弓放了下来,缓缓策马朝着城门的方向行去。

    与此同时,这些已算得上是训练有素的士卒,凭借着先前的攻城经验,在她的指令下快速入城把控了另外的三面城墙。

    虽只是三千多的骑兵先行抵达,可在骑兵入城之际,马蹄铁与城中地面上发生的撞击,在这座作为汉阳郡治的城市内不断回响,形成了一种远比他们未到城下之时的奔袭还要惊人的节奏。

    也一时之间响彻了整座城市。

    “她疯了吗?”姜氏家主愕然不已。

    如果说在听到军队来袭之声的时候,已经让他惊得仓促起身,现在得到了这句解惑,则让他更加心绪不宁。

    这太让人意外了!也太荒诞了!

    “她为何要进攻冀县?”

    比起在防备董卓上有所疏忽,冀县的这些豪族更未曾设想到的是,在他们看来因年少而心软的乔琰,居然会在此时直接选择破城。

    他连忙一面调动着宅邸内的私兵,一面让人试图出城,将消息送到附近的坞堡内。

    惊疑归惊疑,她这来者不善的状态已再清楚不过了,他便实在不能再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奢望。

    坞堡要应对羌人的袭扰还好,要面对这等数目的军队是不可能守得住的。

    只能说它们还有一个优势可言——身处其中的人还有逃掉的机会。

    然而在他派出去的人刚有所动作的时候,入城而来的军队毫无找城中民众麻烦的意思,已直奔他们几家而来。

    他眼看着其中一人前脚得了他的指派走出院门,后脚就倒了下去。

    举刀的士卒推开了面前的尸体,在门边站定,后头迈步而入的乔琰便映入了他的眼帘。

    “我看你还是少费这种没用的工夫,冀县若能走出去一个人,便得算是我输。”

    姜怀朝着乔琰看去,眉峰一皱。

    他可以确定,在这句以不疾不徐语调说来的肃杀言论中,乔琰绝无跟他开玩笑的意思。

    但也正是如此,才让他越发困惑不解。

    “君侯这是何意?”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保持住一贯以来的平稳,以免露出任何一点露怯的意思。

    奈何乔琰的先一步不按规则和逻辑行事,先一步表露出的肆无忌惮态度,让他很难不觉得大事不妙。

    眼下的局面正在告诉他,他之前好像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判断。

    他以为乔琰对凉州的豪强哪怕不能算是尊敬有加,也远不到亲密依存、姻亲之故的关系,可起码是一出强龙与地头蛇之间的平衡相处。

    这少年人玩不转这些人际关系,便借着郑玄抵达并州任教的情况,来给他们让出一些好处。

    姑且也可以算是一种他们能接受的模式。

    按照这种行事方式来推断,他们还能保持着原本的地位。

    就算再怎么在背后谋划着等她撤离凉州就瓜分成果,让凉州回到之前的半独立状态,至多也不过是暴露在她面前后,被她索要走一些财物而已。

    而这些缺漏都可以在其他凉州人身上搜刮回来。

    但城头守军说杀就杀……

    就显然是另外一种意思了!

    姜怀的目光逡巡在乔琰身后的部从身上。

    这些远道而来的恶客在此时表现出的秩序,让人不得不为之心惊,也让人深觉乔琰的领兵有方。

    夕照的余光中,他们简直像是一尊尊立定在此地的雕像,唯独拱卫着居中的领袖。

    远处的马蹄声好像都有一瞬的止息,只剩下最清明的便是乔琰给出回复的声音:“我来践行我的承诺。”

    承诺?

    什么承诺?

    她接着说道:“我在武威郡说的话,想来应该已经传到你们耳朵里了才对。”

    “我说我在凉州只有一条底线,谁也别想从我的背后给我捅刀,真有做成联络董卓之事的,只有夷灭一个结果。”

    “我答应那些托庇在湟中的羌人的话,令他们在此地安居,也算是言出必行了,总不能在此事上不守承诺,是不是?”

    听到这话,姜怀脱口而出:“我何时在你背后捅刀了?”

    他可没干这种事!

    他也至多不过就是——

    并不像是在年节时候的言语之中,对她真有那么恭敬而已。

    但要说这就是捅刀,也未免太冤枉他了!

    总不能是他们在汉阳境内将一度落入羌人手中的土地给拿回来,又连带着多吞了些其他来路的,就得算是背叛。

    他们也不是没付出对乔琰的投资!

    面对他这句质疑,乔琰眼皮都没抬一下,“那么劳驾给我一个解释,为何我调走此地守军往北面督办秋收事宜,你等便在上邽的守卫如此松懈,还让这消息传到董卓的耳朵里。”

    “董卓麾下李应樊稠所率部众两万人,自陈仓进军上邽方向,不日便可抵达上邽。”

    姜怀闻言一惊。

    可让他更为惊愕的显然是后半句话。

    “老贼年事已高心气胆丧,若想进攻凉州并州早该为之,何苦等到我在此地的势力已根深蒂固的时候。这难道不是你们有意报信的结果?”

    “……”姜怀目瞪口呆。

    董卓是什么时候选择进军的不重要,但这着实跟他们没有一点关系!

    可惜乔琰顶多是给他解了个惑,却根本没有给他辩驳的机会。

    她已紧跟着吩咐道:“把人都给我带出去!”

    这个“都”字,用得实在是很有一番斩钉截铁的意味。

    而这个带出去的“出去”,也何止是将他带出在冀县中所居住的宅邸,而是直接带到冀县的城外。

    汉阳四姓子弟在汉阳各地尤其是冀县周遭向来作威作福,享受着豪强当道的待遇,何曾被人以这等拖拽的方式拖出城过。

    更从未有这种被捆个结实到了身不由己的待遇。

    但姜怀好歹还得到了乔琰亲自给他做出的解答,大约知道了今日之变的由来,同样被蛮横拖拽出来的其他三家可要比他惨多了。

    当然在这个时候的比惨没有什么意义。

    姜怀朝着自己的“同僚”看去,又将目光落回到了乔琰的脸上。

    在这城外临时搭建的桌案后,她席地而坐,一边翻阅着面前的竹简,一边等着人都被从城中抓出来。

    这等悠闲到极致的做派,分明是未将眼前的各家怨怼之色放在眼里,更浑然未觉她此举之中的不逊。

    她只是又从城中寻了几个本地人来,替她辨认眼前这些被抓出来的,分别对应着各家族谱之上的哪个名字。

    若有对上的,便打上个标记的。

    如有遗漏的,就让人去寻。

    端的是有效率!

    偏偏冀县落入她掌控之中的速度太快,以至于各家都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消息通传。

    城池能下,坞堡自然也能下。

    吕布虽然对于自己好不容易有了这样一批精锐坐骑武装的骑兵,却只能被用在进攻坞堡这等小事上,颇有几分杀鸡焉用牛刀的不满,对于将一群满脑肥肠的家伙亲自动手拎出来,也觉得有点掉价。

    可想到乔琰说先解决了这里的事情才能去上邽城外打个痛快,也只能去督促动手了。

    等到周遭已是火把照明的时候,在这城外被捆缚着的人数已经翻了个倍。

    张太守不由抹了把脸上的冷汗。

    早在她刚把人往外带的时候,他就已经被请了过来。

    可说是说的请,他却并未觉得,乔琰在举动中对他有任何一点尊敬的意思。

    他几次想要开口给这四家说情,也都被乔琰抬眸中流露出的锐利眼神给阻止在了当场。

    生怕自己可能也会成为她被丢过去跟姜怀等人为伴,张太守没敢接着说下去。

    但耳闻这一处处坞堡被她所攻破,现在夜半时分,行动稍慢的战车和缓行骑兵队伍也陆续抵达了此地,让乔琰这一方的势力看起来越发惊人,张太守越想越觉得,他若是再不开口说上几句,可能就要再没有劝阻机会了。

    “乔并州……”他小心说道:“董贼进攻之事实属意外,该当是长安那头从先前的洛阳之败中彻底恢复元气了,这才赶在此时入侵,并不一定就是四姓子弟有泄密之人。”

    他话刚说完就看到乔琰对着身边的赵云做出了个示意,数张绢帛纸书,随即被丢到了张太守的面前。

    他随手翻了两张,就发觉这些都是被搜罗出来的与董卓往来书信。

    今年元月的宴会邀请,以及在此之前乔琰于凉州的种种表现,确实是让一部分曾经和董卓有过联系的,选择将手中的董卓书信给烧毁了,防止被乔琰给逮住把柄。

    可这些大多是距离乔琰近的。

    汉阳郡并不在乔琰的直接掌控中,情况大不相同。

    这四姓中又多有行事嚣张的,满以为因姜冏效力于乔琰麾下,他们也就有了个能获得消息和风向标的来源,甚至颇觉自己手中还有往来长安之信件,很有一番谁人入主凉州都不可能改变他们地位的傲然。

    然而也正是这些书信,在此时成为了他们的催命符。

    乔琰丢给张太守看的还并不只是如此。

    在其中还夹杂着不少购置田地的文书,明显是与大汉律令不符合,州府的账册居然也有从四姓的库房中收缴出来,还有些是四家之间的往来信件,其中的打压贤才以捧自家子弟上位的情况,当真是数不胜数。

    “……”

    “张太守还想说什么?”乔琰挑了挑眉头。

    的确没有直接的证据可以证明,他们跟董卓之间有关于此次进军的交谈,但由过往言谈举止类推而得出一个结论,在主动权掌握在她手中的情况下,是非黑白只能由她来说了算的!

    张太守这次开口的时候声音压低了不少:“有些事情我当然也知道。”

    豪强壮大也算是凉州特色了,他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份。

    只不过有些相对守规矩一些,有些不守规矩一些。

    这汉阳四姓在太守势弱的情况下,显然要更倾向于后者。

    “我就是想说,眼看董贼来袭,能多些协助的力量总还是更好的,没必要把大家的关系弄到这么难看的地步,万一让董卓看了笑话,岂不是也不太妙对不对?”

    这四家所豢养的私兵确实不是乔琰部将的对手,可也多是些壮劳力。

    总不至于要为了一个尚未有定论的消息,便将人都给解决了。

    到时候凉州各郡也难保不会因此而发生动乱,更不利于她的平乱行动。

    乔琰冷笑了一声:“张太守这话说的就让我有些听不懂了,敢问您是否听过一句话,叫做攘外必先安内?”

    能做太守的总是有些学识的,怎么也不会没听过这个。

    可这句攘外必先安内一出,张太守警觉这个“安”字意味深长。

    以乔琰今日表现来看,这就不可能是一出正儿八经的安定。

    当他朝着四周望去的时候,被火把映照分明的并不只是她的这些部从,还有锋利的刀兵。

    其中自有一种潜台词:只要这些人都没了,岂不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安内”?

    张太守忍不住在心中腹诽,这位乔并州当真不愧是以战事起家的,在这种时候也是一样的铁血手腕。

    “你还说错了一句话,我并不需要这些人来替我应战董卓。”

    乔琰话说到此,将手中的竹简砸在了桌案上。

    场中虽被惊吓得不敢入眠,却还是被困意袭扰的人,都因这一声陡然清醒了过来。

    距离她足够近的也都听到了乔琰所说的下一句话:“我有应战必胜之把握,既不会输,何须他们与我在这里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来人!”

    她这音调一抬,别管是暂时安全的张太守,还是此时为阶下囚的汉阳四姓都心头一紧。

    “把与长安有书信往来的都带出来。”

    汉阳冀县就这么大点地方,有了书信落款,要将人找出来简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这些人里有的早忘记了这些东西,有的甚至前几日还将其拎出来欣赏过。

    可无论这其中的区别几何,他们只有一个结果。

    乔琰决绝开口,毫无转圜余地的意思:“杀了悬首于城头。”

    “乔……”

    他话未说完,便已被乔琰打断在了当场。“张太守,我劝你先三思再说话,否则我就要考虑一下让人往酒泉走一趟了。”

    想到乔琰让羌人在徐荣和马腾的领导下,从大宛劫掠宝马而回这种操作,张太守连忙闭了嘴。

    她将徐荣与马腾边缘化处置的说法既然是假,那么她无力掌控河西四郡之中另外三郡的说法,很有可能也只是一句不实之言。

    到时候汉阳四姓的命没救下来,反而给自己的家族招来了灭顶之灾,那可真是哭都没有地方去哭的。

    再想想董卓的这次进军,他这个汉阳太守没收到消息,反而是身在金城郡的乔琰先收到了信报,甚至快速整军前来,他更觉得自己没有发言的余地。

    这种反应速度……

    谁知道她有没有在董卓那边设置个卧底。

    完全不知道自己还真相了的张太守,此时恨不得自己的存在感要多低有多低,目送着这些“证据确凿”的四姓子弟被从人群中拖了出来。

    已知必死的局面,让这些人此刻失态哀求的声音,几乎在一瞬之间充斥了城外,但乔琰的眸光中并无一点为之所动的情绪。

    张太守眼看着这一幕,只觉得有些人能成为天子重臣、少年州牧实在是有其道理的。

    在低垂的夜幕里,那些哀嚎声转为了对她的痛骂,而后终结在刀斧夺命的声响里。

    执行这斩首命令的士卒也真如乔琰所吩咐的那样,手捧人头朝着冀县城头的方向送去。

    虽然夜色模糊了这些场景画面造成的冲击力,却也无疑因为人在黑暗中的想象更甚,而加重了恐惧。

    人群之中的一个赵姓年轻人原本和妻子背对背而坐,以便在这种被捆缚的状态下可以让两人彼此双手交握,但在这种屠刀起落的恐吓面前,他下意识地将手收拢的力道加重了几分。

    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失态,他连忙给妻子道了个歉,又道:“是我连累你了。”

    他的妻子并不出自汉阳四姓,只是因为为防抓人出现漏网之鱼,才一并带来了。

    乔琰深知在凉州地界上斩草除根的必要性。

    光和二年酒泉郡的一个案例便足以证明这一点。

    酒泉赵君安和当地的豪强李寿结怨,被其杀害。赵君安的三个儿子陆续在瘟疫中死去,只剩下了一个女儿,可也正是在李寿庆贺于赵家无人的情况下,赵君安的这个女儿赵娥将李寿给当街砍死,而后坦然前去州府领罪。

    这倒不是说乔琰要把自己比作那胡作非为的李寿,只是凭借着凉州人的战斗力,难保不会出现个为夫报仇的情况。

    那就不必留情了。

    方才诛杀这些与董卓势力联系之人的时候,他们的亲眷也并未被漏下。

    正是这种连坐的情况,让赵昂心中煎熬不已。

    他死了无妨,可他才成婚不久的妻子还有身孕,只怕也无法活命。

    “你慌什么!”从背后传来的声音虽在此刻见不到面容,却也听得出其中的稳重坚决之意,也无端让赵昂心中一定。又听他的妻子王异问道:“你是给董卓写过信?”1

    “……那没有。”赵昂虽然在同辈之中有些才华,但到底还很年轻,至多也就是从家族中多获得了一些资源而已,实在不可能去跟董卓扯上关系。

    王异又问:“你是干过什么侵占田地、仗势欺人的事情了?”

    赵昂连忙摇头:“我有没有干过这种事你都知道的。”

    他向来自律守礼,只想着尽快能被保举出个孝廉,哪里会做这样的恶事。

    王异说道:“那不就得了。若是这并州牧在此时不管不顾地将你这样的都给连坐处死,她将再无在凉州招募到贤才的可能。杀通敌者乃是为国尽忠,杀欺辱黔首者那是为民取义,便是其中有你长辈亲眷,你想报仇也师出无名。但她不能杀你。”2

    “你唯一需要担心的也只有一件事,今日之后,汉阳四姓必定分崩离析。以乔并州口吻,她丝毫不怵迎战董卓,甚至可能直接进取长安,偏偏汉阳四姓还与董卓之间有所牵连,死了也是白死。”

    “今日……今日被杀之人所结仇怨也不会因其身死而烟消云散,可能还会被旧日仇家清算。你怕不怕此事?”

    赵昂还未来得及回答,已听到自前方传来的敕令。

    乔琰下令,将滥占田地之人也拖出去砍了。

    这其实还不够格斩首,可当她有那句斩首示众的宣告后,此刻根本无人敢阻拦,也无人有这个阻拦的本事。

    这与妻子所说的是一致的。

    他心中一瞬间闪过了无数想法,在最后回道:“不怕。”

    “赵氏垮台,我还有才学傍身,若当真无处可去,不如做第一个投靠乔并州的赵氏族人,以求家族还有复兴机会。”

    “便是要散尽家财,过艰难困苦日子,料来有汉阳四姓教训在前,总能有几亩田地傍身,不至被人侵占。”

    赵昂越说也越是平静,“我们还不至于落到走投无路的境地。”

    王异并未回答他的这句话,只是回握住了丈夫的手。

    在这等生死一线的危难中,她也未尝没有恐慌,好在她并未看错自己的夫婿。

    他也是个明白人。

    两人达成了一致的认知,又听得这第二轮的杀戮过后,乔琰着人进冀县,在街巷间敲锣打鼓过境,问询有无人要状告四姓的幸存者。

    若天明之前还无人上告,便可从中活命。

    一听到这个决断,赵昂和王异都齐齐松了一口气。

    如此一来,他们的性命基本是保住了。

    而在乔琰这边,郭嘉和荀攸刚随着后头慢行的骑兵队伍抵达,就被她给抓了壮丁来——

    判案。

    郭嘉简直罢工不干,“君侯啊,您可真是……”

    挺会抓人当劳力的。

    乔琰瞥了眼运送床弩以及重甲的马车,以及那几辆战车。

    言外之意,别以为她不知道他们两个在前来此地的路上已经睡了个好觉了,否则这会儿也不会是这个精力充沛的样子。

    那可得让他们好好出出力。

    “奉孝与公达都擅算人心,不如替我把关一番,这些此时前来状告的,到底是因为之前不敢检举,还是趁机落井下石。”

    “若是落井下石又当如何?”郭嘉问道。

    “那就查查举报人有没有案底,会干这种事的,很难手脚干净吧?”

    乔琰起身又道:“此地交给你们了,我去睡个好觉,等明日休整完毕,我等开赴上邽,准备应战!”

    她与张太守说的不会输,却并不代表她打算让疲累不堪的军队,对上李应樊稠等人稳健推进的队伍。

    她要一场万无一失,且能携大胜之势进攻长安的交战!

    汉阳四姓被她杀了个七零八落,现在是合该休息的时候——

    当她醒来之时,这冀县的城外已没有了四姓的人影。

    只有地上残存的血迹和城头悬挂的人头,证明了昨夜所发生的事情,并不是汉阳民众做梦所产生的错觉。

    汉阳四姓之中良莠不齐,这一问通敌二问为祸三请民诉,最后留下的十不存二三。

    这些幸存者被放走的时候,几乎有些恍惚地听到乔琰所下达的指令是,严禁有人抢夺他们的财物。

    夜间由郭嘉和荀攸主持的民诉状告中,果然有趁机与四姓中人结仇的,趁机想将他们之中的无辜者给拉下水,反而自己的脑袋去城墙上与姜怀作了伴。

    还顺带被郭嘉给牵连出了此地的一桩旧案。

    不得不说,有武力值震慑在此,便没了那等有理说不清的情况。

    乔琰对郭嘉调侃道:“我看有此一遭,该当让冀县子民给你送一个铁口神断的牌匾。”

    “那还是免了,还是关心大事吧。”

    郭嘉打了个哈欠,神情倒还清明,“今日凌晨从散关方向送来了元直的第二封信报,有君侯的榜样在,真是一个比一个的胆大——”

    “他居然往那陈仓走了一趟,给君侯探明了李应樊稠等人的军队人数与骑步兵数量,也提及了对方的进军时间。我算了算,那伙人因军队休整之故,与君侯几乎同时出发的。”

    乔琰思量一番后回道:“若我没记错的话,陈仓到上邽的距离,和我们从定西到上邽的距离相差无几,甚至我们更近。这意味着,我们可以比想象中条件更宽裕一些。”

    换句话说,她可以不必只用骑兵和守城器械来完成对李应樊稠的阻拦,还可以等到步兵抵达。

    毕竟在她于冀县内以杀汉阳四姓举动震慑之时,她的步兵还在赶路。

    来得及全军抵达,再给李应等人一个“惊喜”!——

    浑然不觉凉州惊变的李应和樊稠还在赶路。

    当他们听到哨骑探报,距离上邽已是不远,而对面的防守情况依旧的时候,互相朝着对方看了一眼,都不由松了一口气。

    若非相国在凉州的后路被乔琰切断,退守长安后没有引进战马良驹的来源,他们的这场袭城之战本不应该如此艰难。

    以至于这两万人进攻凉州的兵卒在这渭水流域的山中夹道逶迤而行,将队伍拖得又慢又长。

    好在他们的粮食供给尚算充足,也好在他们的对手大概还在盯着秋收的一亩三分地。

    他们当即下达了指令,最后的一段路程加速前进,今晚便进上邽城中用晚膳!

    吃别人的存粮去!

    他们可真不想看到这枯燥重复的景致了。

    李应本觉得这是个美差,都在心中问候了李傕无数遍。

    现在也总算是到了苦难结束的时候。

    眼见前方的山岭渐低,将至于出口之时,李应甚至加快了自己的奔马速度,只求速至城下。

    然而也正是他情绪最为高昂之际,他拐过这一道山谷转弯,看到了一片本不该出现在眼前的景象。

    在他的视线之中,密密麻麻的军队在他的视线中延展排列在谷口,最前方的重甲步兵手持盾牌摆出了迎敌的姿态,两山之上蓄势待发的弓弩手将箭遥遥指向他的方向。

    但不止是如此。

    最是醒目的,莫过于盾兵之后的骑兵队伍最前方的那道身影。

    李应是见过乔琰的,便是在她进攻洛阳城的时候。

    哪怕时隔两年有余,他也绝不敢忘记这道身影!

    这道还模糊的身影朝着他扬鞭指来,像是对他的致意欢迎,却也同时是一个再清楚不过的进军信号。

    下一刻,手持重盾的士卒朝前迈出了一步。

    这整齐划一的一步里,大地与两侧的青山似乎都发出了一声闷雷一般的震颤。

    骤闻此声,李应差点没从马上摔下去。

    他此刻的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见了鬼了!

    乔琰为什么会守在这里!

    200. 200(一更) 河谷大胜

    李应不由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若只是小股队伍出现在此地也就算了。

    他和樊稠率领的队伍,一路严格遵循着大军远征所该当保持的行军速度,虽经由陈仓至于上邽的这段山道而来,也并不能算是强弩之末的状态。

    至多也就是在心态上有些煎熬罢了。

    只要前方的拦路虎数量不多,他们要想冲破封锁也并非难事。

    另一方面,在李傕完成了对董卓的夺权后,也接手了董卓身边不属于段煨张绣等将领的军队。

    这些都是董卓为了确保自身的安全,从保留下来的凉州铁骑里选出的佼佼者。

    他们也被委派到了这趟凉州进军中。

    西凉悍卒的冲阵能力毋庸置疑,何况处在的还是一个对他们来说像是回家的环境里。

    可他们此刻的对手……

    李应能被李傕委任为这一趟的主将,并不只是因为他们两个是堂兄弟。

    临战之间起码的判断力,李应还是有的。

    虽然还间隔有一段距离,他也看得出来,对面这一道阻碍骑兵前行的重甲士卒到底是什么水准的武装。

    那是钱堆出来的装备!

    也绝不是单薄的一列人马而已!

    便是在他这心中惶惶的思量里,乔琰所统领的重甲盾兵又往前走出了一步。

    准确的说,他们其实不应该叫做盾兵,而应该叫做刀牌手。

    前为刀牌并持,后方的长枪长矛已从盾后伸了出来。

    这便是凉州地界上最典型的前后掩护阻挡骑兵的队伍。

    这让李应毫不怀疑,其他的阵容也是标准的配置。

    既然连夹道两山都已是弓箭手遍布的情况,对面坚实的盾牌之后便更是如此。

    这可当真是一道铜墙铁壁!

    换成任何一个人处在李应这样的位置上,大概都只有这等呼吸一滞的感觉。

    山道的行路已经耗尽了他的耐心,结果等来的不是攻城的发泄机会,而是个整装以待的壁垒。

    胡封忍不住小声问道:“咱们怎么办,退……”

    退吗?

    他一个退字还没说出口,就遭到了李应朝着他瞪来的一眼。

    退什么退!

    渭水在陈仓、上邽之间冲刷所形成的山谷狭窄,虽到了临近上邽的方向稍有好转,却也依然是一条长龙。

    军令到从头传到尾,让士卒全部调转方向,不是说一句话就能完成的事情,更别说是有秩序地后撤。

    只怕后撤不成,他们反被后面的追兵给一点点啃食殆尽。

    “愣着做什么!还不列阵冲过去!”樊稠打断了这两人的对话,怒喝出声。

    李应被这等谷口拦截的情况惊得六神无主,后方的樊稠好不到哪儿去。

    可这种时候,若是还在浪费时间举棋不定,才真是要被对手一网打尽了!

    眼下还未到绝境。

    或许是为了防止被他们直接从谷口冲出,这道防线并未设在纯然宽敞之处。

    他们这头展不开阵型,对面的阵型也不算宽敞。

    他们这边是近乎于背水一战的局面,对方呢?

    有退路的情况下,人就难免松懈。

    以西凉军这虎狼之师的战斗力,未尝不能一搏!

    樊稠在喊出这话的时候,已将队伍调度了起来。

    有这位副将的领导,他们这头的冲阵队伍快速张罗了起来。

    樊稠不得不庆幸,他们总算和对面还有一点距离,他们的对手也像是想要减少损失而没选择直接攻杀而来。

    更庆幸的是,他没为了急行军进入凉州而只着眼于赶路,而是始终保持着队伍可以防备谷中袭击的状态。

    这便为他的进军提供了可能。

    他难道不知道这般冲阵,前头的骑兵必定损失惨重吗?

    他当然知道!

    但双方的军阵装备差异已让他清楚地看到,自己没有稳步推进厮杀的资本。

    若不能搏一搏冲出这一段河谷,他们所有人都得死在此地!

    或许从长安招募来的那些兵卒有机会幸免于难,可他们这些跟随董卓前往长安的,却失去了早早投降的机会。

    更大的可能还是死。

    这并不只是樊稠的认知,直属于他统帅的兵卒都在他指令的下达中持有这种想法。

    人都是想要活命的,他们也不例外。

    正因为如此,当其中一人的口中发出了第一声“杀”的时候,这种声音在顷刻间就成为了整支队伍拧结在一处的赫赫声响。

    后方的士卒在这种情况下根本不知道前头发生了何事。

    樊稠的下令也恰到好处地赶在了恐慌蔓延开之前。

    以至于这些已经习惯了赶路的后方士卒,只以为自己是在跟随队伍做抵达上邽城下的最后冲杀而已,立刻跟上了脚步。

    这也正是他想要达到的目标。

    在他这等快速的应变面前,李应与胡封也快速找回了几分应战的底气。

    是了,他们确实还没有必要认输。

    乔琰再怎么应对及时,也最多就是从冀县带来了一部分兵卒而已!

    自今年的七月里她回返凉州,她的绝大多数人手还驻扎在金城和武威。

    凉州多年来的战况便是如此,让最顶尖的将领,也必须将自己的相当一部分精力放在预防羌人反叛上。

    想来乔琰也是如此。

    可他们又哪里知道,她甚至拦截在此地之前,还专程去对汉阳四姓完成了一场血腥镇压。

    而也正是他们对散关方向的疏忽,让她在能得到徐庶报信后,从容地将自己的部将尽数调动到此地。

    她朝着进军姿态里还颇有些强悍姿态的对手看去,目光中虽有几分对他们调节状态之快的欣赏,却绝无任何一点对对手的敬畏。

    若只是靠着这一点孤勇,便想要闯过她的这道防线,无异于是痴人说梦!

    也对不起她这必胜此战的决心。

    在她的第一道号令之下,处在最前方的重甲士卒又迈出了一步,而后将手中的盾牌给支在了地上。

    任谁看来,这都不是个常规的表现。

    这种稳守的阵容往往伴随着后方的长矛从盾牌的缝隙中伸出,防备抵达近前的骑兵。

    但当两方之间还未到弓箭手交锋的距离之时,这种盾牌的落地,反而给了敌方弓箭以发挥的余地。

    然而这些持弓箭奔行而来的西凉骑兵,甚至没来得及因此窃喜,蓄势待发的神情就凝固在了脸上。

    降低了高度的盾牌背后,出现的并不是后方的弓箭手,而赫然是一架架的床弩。

    正对着骑兵胸膛所在高度的床弩!

    在樊稠发起进攻信号的极短时间内,骑兵已将双方的距离拉近到了五六百步。

    便是在这一刻,刚露出阵容的数十架床弩一齐发射!

    弩箭破空,发出了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呼啸嘶鸣之声。

    破空之声未停,已有弩箭扎入血肉伴随的人仰马翻之声,将原本气势盛极的攻杀之声给打断在了当场。

    齐飞的长箭中,起码有二三十支直接击中了目标,另外的一半落地,让距离最近的马匹为之惊动止步。

    有无命中,射击效果如何,好像都没有影响到乔琰这头的状态。

    在李应所能遥遥看到的画面里,第二轮的弩箭又已经在有条不紊地装入床弩中,不过数息便已再度发出。

    他的脸色一变。

    五百步射程的床弩!

    他怎么都想不到,这东西会出现在这里。

    非要说的话,这确实不是射程最远的那一种。

    可就算是这一种,其高昂的造价对于边地士卒来说,也是一件难以承担的东西,至多也不过是在守城的时候派上用场。

    他们跟随董卓征战于凉州的时候,便从未见过有人将其用在双方的冲阵中。

    当然以凉州的山地地形,和本身的生产条件,也不适合用这样的东西。

    所以他们当然不会想到,乔琰会上来就给了他们一记这样的招呼!

    当然,若要乔琰说的话,她不可能投入这样的成本,将每一架床弩都制作成当日令人射杀庞德的那一架一样。

    她所能做的也只是凭借着并州越发成熟的边防守御器具制作,以相对低廉的成本,打造出一批五百步小型床弩来。

    这样的床弩最适合的安装地点依然是城头,本就是她给凉州各座城池所准备的防护,也并未装上瞄准镜来辅助射击。

    可这并不妨碍此物,给了李应樊稠的部从以迎头痛击。

    第二轮射击中依然过半的命中率,让这列意图冲阵的骑兵又倒下去了二三十人。

    而当他们踏入三百步距离的时候,高居于两侧山上的弓箭手收到了指令,紧随其后发起了进攻。

    那是一批远比弩车要显来势汹汹的箭雨。

    到了此时他们方才发觉,在那些弓箭手的背后还藏有一批蹶张弩。

    弓箭手的后撤,让这些坐地后以脚端发出弩箭的弩手放出了一轮射击。

    哪怕它们不是以蹶张弩方阵的方式发动的这一轮进攻,这种居高临下的状态,依然形成了箭如飞蝗的密集打击。

    比起远距离的床弩震慑,这轮蹶张弩的攻击才当真是火力覆盖!

    箭雨笼罩之下——

    被命中的坐骑将骑兵摔下马去。

    被命中的骑兵本人,被这种贯穿力杀伤击下。

    甚至有落于地上的,不慎被同伴给来上了一出踩踏。

    更不用说,这两轮齐射,对这些满心以为可以先拉近到弓弩进攻距离交手的骑兵来说,简直是战意信念的极大摧残。

    若只是如此,尚有挽回的余地。

    偏偏李应这一方的士卒里处在后方的那些,先前还不知道他们面对的是什么情况,现在弩箭从高处落下,却无疑是告知了他们这个消息。

    一瞬之间,他们所发出的喊杀声,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一般骤然中断,也让前方人仰马翻的声音越发鲜明地传入了他们的耳中。

    箭矢命中所形成的哀嚎,同样在山谷回音中清晰可闻。

    那分明不是优势进攻,而是被敌方在谷口拦截了去路!

    他们绝不能算是训练有素的士卒,便不能指望他们都有为主将效死之心。

    李应也没有这样的统帅能力。

    在这种重火力的压制面前,什么“只有往前冲才能有生路”的说辞都是没有用的。

    他们很难不生出一个想法。

    他们毕竟有这么多人呢……

    这样说来,是不是跑得比后头的人更快,是不是就有逃生的可能了?

    再不济还可以想办法躲入山林之中。

    樊稠回头望去,便见这种退缩的情绪,已极快地成为了后军中骚动的根源。

    他心中大觉不妙。

    这种冲阵的信心只要一松,便很难重新快速聚拢了。

    他们的对手也根本没有给他们任何喘息的机会!

    眼见对面队伍的攒动混乱,乔琰当机立断,下达了进军的指令。

    不等对方幸存的骑兵将距离拉近到弓箭的标准射程内,她这一方的盾兵便已提盾而起,朝着对面迎去。

    这些经由过挑选的盾兵身着重甲而行,却依然不显得有多举动迟缓,反而像是一条铺平在河谷中的坚墙,径直朝着对手的方向而去。

    麴义好不容易在葵园峡之战后才得到了这个出战的机会,如何会错过在此地立功!

    并不只是他。

    在铁壁一般的盾兵连带着枪兵与敌方交战的一瞬间,后方的骑兵也自左右两侧攻杀而出。

    郭嘉说这是半数英雄尽在我方,这话着实不错。

    而当对面并没有另外一半英雄的时候,他要拿什么来阻挡吕布、赵云、徐荣、马超所领的四路军马!

    即便为防追击紊乱,乔琰只派出了吕布和赵云沿渭水两岸分作两路追击,也并不妨碍在骑兵雷动中,一种压倒性的威势迎面而来。

    如果说床弩和蹶张弩造成的只是武器上的威胁,那么在这正儿八经的交锋中,李应和樊稠所面对的,就是真正来自于乔琰所统军队的打击。

    冷兵器的厮杀在刀枪交击的须臾间,便足以分清其中的差别。

    更不用说,这是其中一方正是蓄积的气势达到了顶峰,另一方却已生溃败之心的时候。

    李应从未有哪一刻痛恨自己为何不选择往后退上一些,不要如此心急于攻城。

    但他到此时才有这等领悟可太迟了。

    当吕布领兵扑向樊稠的时候,赵云的枪已直抵他的面前。

    协助乔琰屯田治理武威的经过,非但没有让他出现任何的手生,反而因为乔琰麾下将领的增多,让他越发确定,自己要打磨统兵之才与武力。

    所以李应拦不住这游龙一掷的枪劲,也拦不住己方的溃败中遭到的追击攻势。

    当他咽气之际,他听到的已是麾下部将大喊逃命的声响。

    可他们能逃到哪里去。

    逃入山中吗?

    随军出征的可还有另外一支势力呢。

    姚嫦所率领的羌人队伍已等在那里了。

    和羌人去比这种山地交手,对长安募招来的兵将来说,简直是另外一个致命的难题。

    于是除却骑兵追击砍杀,刀兵交锋的声响,一时之间还有另外一种此起彼伏的声音从河谷与山岭中响起——

    “投降!”

    “我等投降!”

    既然逃不走,只能投降,再无其他选择!——

    八月的武威,暑热气息还正当头。

    段奎让人给他摇着扇子,将面前从凌阴中取出的冰块凉气朝着他扇风过来,依然觉得心绪难以冷静下来。

    这倒还真不是天气的缘故。

    还是得怪先前乔琰包围姑臧城,问罪于颜氏,让他在事后出了一笔钱,弥补了一部分颜氏的亏空。

    若只是如此也就算了,前几日又传来了消息。

    她从榆中发兵,与武威这头的守军会师于定西,挥师南下。

    别看这武威军屯处驻扎的并州军撤离,还带走了一部分入伍的卢水羌人,让段氏头顶的压力小了不少。

    身为武威段氏的家主,段奎自恃还是有几分眼力的。

    乔琰表现出的状态里,对他们这些西凉世家多有忌惮,却并不代表她会对自己所应当拥有的东西放手。

    沿着卢水河岸的军屯即将到秋收之时,她不可能将其中的收成拱手让给他人。

    只留下这些守兵多少是有些奇怪的。

    除非……出兵是一件对她来说更加要紧的事情。

    见下属在此时探讯而回,段奎连忙一个翻身坐了起来,问道:“打听到她为何要突然调兵了吗?”

    那下属喘了口气,脸上尤有慌乱之色,顶着段奎催促他回话的犀利视线,回道:“她……她拿下了冀县,将汉阳四姓杀得十不存二三。”

    段奎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什么叫做,将汉阳四姓杀得十不存二三?

    他也不免发出了一句,跟当日姜怀骤闻乔琰攻城之时,几乎一样的质问:“她是疯了吗?”

    西凉豪族,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难道还真以为自己成功打劫了一轮武威颜氏,又因西域劫马而回的缘故,手中多了一批世所罕见的宝马,可以组建一支凶悍的骑兵,便真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了?

    那些宝马的配种期都没到呢,怎么现在连汉阳四姓都敢动了!

    但更令他惊愕的显然还在后头。

    那探报的下属回说:“汉阳其余各家对此毫无异议,不……不只是如此。”

    他哭丧起了脸,“她在渭水河谷应战董卓进攻凉州的两万大军,杀敌四千,俘敌一万余,正在整军备战,以定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