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今天大部分校内人员都集中在会场,专心赶路的莫岁一路上并没遇到什么人。

    他此刻也完全没精力分神去关注路人,他脸色苍白,大颗的冷汗坠落发梢,只是咬牙凭着一股子倔劲儿在向前。

    矛隼没有属性加成,单纯依靠力速,其实不算什么很强大的星兽。

    但莫岁的星兽体甚至跟矛隼也不沾边。

    北长尾山雀,莫凌昭说得没错,莫岁就只是这样一只小鸟而已。

    雪白的、毛绒的、圆滚滚的。

    脆弱的、不堪一击的。

    莫岁吃的药也不只有止痛的作用而已。

    那是由莫晤沉投资支持的生物实验室开发的试验药物,能够帮助服药者激发潜力、辅助兽化。

    但与药物强大功效相匹配的,是极严重的副作用。

    依赖性、眩晕感,这些都还在其次。

    最不可控的后果是“透支”。根据药物实验报告,70%的试药动物都出现了虚弱亏损的反应,存活时间全部处于物种平均寿命线以下。

    简单来说,长期用药,会短命。

    莫岁知晓药物的副作用,但比起死亡,他更害怕一眼就能望见尽头的人生。

    如果不用药,没有兽化能力的他早晚会在实力上彻底落后于维拉利加的其他人。

    泯然众人的他会被迫出入世家子弟的交谊场合,早早地与某个同龄的少爷或小姐联姻,操持莫家某项并不重要的产业,在无数个深夜里声色犬马、不醉不归,直到大脑和肌肉都彻底被酒精和香薰腐蚀。

    莫岁想过,如果哪天,关于他星兽体的真相实在瞒不住,他宁愿在战斗中葬身异兽之口,也不愿意过哪怕一天纸醉金迷的糜烂日子。

    电子门锁被发颤的手指设置成反锁模式,莫岁踉跄着摸进房间。

    在房门被慌乱锁紧的那刻,雪白的毛团子钻进了被窝里,他也不管自己会不会把自己给闷死,只顾着把每一根翎羽都严严实实地藏进柔软包裹的被褥里。

    褚洄之赶回宿舍的时间只比莫岁晚了两分钟。

    他原本是想拦住莫岁的,却被现场堵塞的众人和询问他事发状况的调查人员绊住了脚,褚洄之好不容易敷衍过众人,却还是慢了一步。

    指纹无效,反锁的门禁红光闪烁。

    不明就里的褚洄之拍门:“莫岁,出什么事了,给我开个门好不好?”

    隔着两道门,就算莫岁有心开门也听不见褚洄之的声音。

    跟莫岁这个小暴力狂待久了,褚洄之别的没学会,倒是学会了在必要时刻干脆利落地使用暴力。

    他等了二十秒,屋内依旧没传出任何动静,褚洄之当机立断,转头便向楼外奔去——

    条条大路通罗马,走不了门,走窗户就是了。

    宿舍窗户用的是质量极佳的钢化玻璃,锁栓处反倒比玻璃本体更容易被破坏。

    褚洄之怕莫岁是受了伤或者伤病复发,一向心细如发的他竟没注意到窗户并未完全上锁,从外侧并不难直接打开。他攀着上方窗框的护栏荡起,借着重力,猛踹向锁栓。

    整扇窗户都因褚洄之的举动猛地一颤,本就不牢固的锁片弹出,金属锐利的侧边正好划伤褚洄之的脚踝。

    褚洄之跃入室内,受伤的脚腕因巨大的冲力传来剧烈的痛感,能忍如褚洄之,也实在没忍住嘶了一声。

    莫岁的房间门是关着的,褚洄之两步上前,敲门问道:“莫岁,我能进来吗?”

    “……不行。”

    莫岁的声音听起来很闷,褚洄之几乎能想象到他说话时埋着头不理人的样子。

    “我什么事都没有,你离我远一点。”莫岁道。

    这很明显是谎话。莫岁说谎时语速会加快,逻辑也会被丢到脑后,这两个句子分明没任何联系。

    褚洄之蹲下,捡起飘落在门缝里的一片羽毛。

    他向来是个聪明人,见微知著、心思缜密,能想到许多常人想不到的事。

    关于莫岁的秘密,他其实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

    莫凌昭语焉不详的话,莫岁每次兽化吃的药,再次出现在莫岁房门口的羽毛,以及褚洄之洞观本相的术法,缺了任意一条,都不足以支撑褚洄之推导至那个看似不可思议的结论。

    但大脑高速运转的褚洄之只是僵立在莫岁房间门口,垂头凝视着掌心的羽毛。

    他其实不想猜到莫岁的秘密,因为他知道,莫岁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的秘密。

    可已经猜到的答案就浮现在脑海中,就算他尽力说服自己忽略,也显然不可能刻意忘却。

    褚洄之不知道怎么做才会更好一些。

    如果褚洄之是个从骨子里真正温柔包容的人,他会理所当然地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猜到,然后按照莫岁的心意退出房间,善解人意地帮助莫岁守住他的秘密。

    但褚洄之不愿这样,或者说,他不甘心这样做。他不得不承认,触碰到莫岁的秘密这件事带给了他隐秘的快感,心底贪婪且阴暗的欲望被满足,他无论如何也不愿再退到安全距离之外。

    如果褚洄之足够自信足够张扬,他会像无数浪漫故事里的桥段那样,不顾后果地直接冲进莫岁的房间,霸道、炙热,恳求莫岁相信他,告诉莫岁自己愿意和他一起面对所有的不光彩。

    可褚洄之无法克服令他作呕的自卑感,对于没有百分之百把握的事情,他永远都会往最糟糕的方向假设,他如履薄冰,害怕某一步的莽撞会令自己前功尽弃。

    于是,在那一瞬间,第二个无论如何也无法说服自己忽略的念头出现在褚洄之脑海中——

    他喜欢莫岁,所以他才会如此战战兢兢,既不愿退后妥协委曲求全,更不愿随心所欲招人厌弃。

    心意被确定的那一刻,褚洄之其实没什么吃惊的,他平静地接受了自己从未萌生过的感情,像是寻找到答案似的,他的心也沉静下来。

    褚洄之背靠着莫岁的房门,缓缓下滑,直到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轻声缓道:“我不走,我也不进去,我等你出来。”

    “说了我没事,我睡一觉就好了,你别等。”莫岁在屋内生硬回道。

    褚洄之并未接茬,自顾自地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不听。”莫岁拒绝,话却接得快,分明是在时刻听着褚洄之的话。

    “我小时候,在福利院待过很久。为了找到新的家,我花了很多功夫研究一件事,怎么才能讨人喜欢。”

    褚洄之边捋着手里的鸟羽,边慢条斯理地讲述道:

    “长得可爱、懂事礼貌、身体健康、聪明伶俐,这样的孩子是最容易被领养的。可脸上有胎记的阿德、总是在玩耍时扯坏衣服的小勇、天生跛脚的红红、四岁了还说不利索话的阿成,他们一个个找到了自己的家,我却还是没有归宿。”

    “为什么说这个。”

    莫岁隐隐听懂褚洄之的弦外之音,低声问。

    “后来我想明白一个道理,真正的喜欢是不需要条件的。”

    褚洄之仰头,看着空旷的天花板,声音渺远。

    “他们会考虑选择我,是因为我懂事、聪明、漂亮,可他们决定选择某个孩子,只是因为他们喜欢那个孩子而已。”

    “莫岁。”

    褚洄之已经将那根鸟羽的每一缕绒毛都捋了个遍,原本蓬松的翎羽被他顺得极光滑,实在是没有了继续整理的空间。

    他坚定道:“我只是想说,如果你很累,就不要讨好你的父兄。我知道我不配说这种话,但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不需要努力把自己变成所谓值得喜欢的样子。”

    “不论你是什么样子,喜欢你的人都还会喜欢你。”

    话只能说到这里了,再往前一步,褚洄之也不知道自己会说出什么不受自己控制的话。

    屋内的莫岁没有接话,恰巧这时,光屏传来消息提醒,褚洄之打开光屏,是教务系统发来的统一通知。

    “莫岁,有个好消息。”

    褚洄之道:“中期考核的成绩出来了,我是一年级第三名,报名星炬杯应该没问题了。”

    “怎么才第三名。”心乱如麻的莫老师不太满意,借题发挥道。

    “下次拿第一。”褚洄之也不恼,眼角带上笑意,“星炬杯,莫学长带我拿第一好不好?”

    莫岁只觉得心底某块软肉被褚洄之反复地戳着,酸涩的泪水似乎不是从眼角流出的,满是盐分的液体流经他的心脏,将毫无防御的血肉刺激得生疼。

    “褚洄之,你猜出来了是不是。”

    莫岁几乎无法控制喉咙里的呜声,褚洄之说的话分明意有所指,他怎么可能一点都听不出来。

    “……我不知道我猜得对不对,但不论答案是什么,在你想说之前,我不会问的。”

    褚洄之略略沉默,诚实道。

    这是什么意思,看不起他吗。

    分明就是全猜出来了,打什么哑谜。

    莫岁一把掀开被子,气鼓鼓地从柔软的被褥里坐起——显然,他现在这个样子,用滚起来形容更合适。

    泪珠噼里啪啦地砸下来,疏水的羽毛却擦不干净水珠,直搞得莫岁的毛乱七八糟的。

    烦躁和酸涩同时涌上来,莫岁只觉得脑袋要爆炸。

    “给我开门!”

    莫岁用翅膀狠狠拍了拍门把手,色厉内荏地命令褚洄之道。

    褚洄之完全没想到莫岁会这么说,他愣住,反射似的站起身,他面对房门,手指已经扣住把手,却又不敢用力。

    “莫岁,你先冷静一下,你真的想让我开门吗?”

    “哪儿那么多废话!都说了开门!”莫岁用身子砰地撞了下门,要不是他开不了,哪用得着褚洄之。

    不管了,总不能窝囊死。

    褚洄之深呼吸,猛地推开了房门。

    披着傍晚金色的霞光,雪白的团子带着一往无前的劲儿,一个猛子就撞进了褚洄之怀里。

    褚洄之受伤的脚不太能吃力,本来是在靠单脚维持着重心,他被突如其来的冲力撞得踉跄,又害怕伤到莫岁,干脆揽着莫岁,顺势坐到了地面。

    毛茸茸的一团从褚洄之胸口探出头来,圆溜溜的灰色眼睛后知后觉地涌上不安。

    蓬松的羽毛软到令人心颤,褚洄之两手捧着团子,连指尖都不敢动,生怕惊动了莫岁。

    他微笑,笑意从心脏涌出来,流向四肢百骸,将不曾设想过的惊喜都具象化。

    “笑什么。”莫岁有些羞恼,用脑袋去拱褚洄之的手指。

    “没什么,只是很高兴见到你,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