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一百八十一
在九州一清时, 从南到北,由西而东,由本表人族生活、繁衍而所汇聚在天空上方, 凡人肉眼所不能见, 云蒸霞蔚的炁海,竟出现了一道通天达地的龙卷风。
龙卷风掀起怒涛狂浪, 吸云而起, 而起风眼位置, 却静静坐着一素衣少女。
无量人族之炁几乎化作龙卷风, 倒灌向李秀丽。
炁在体内化作浩荡之海,诵世天书自发运转,将这些人族元炁源源不绝转换化为她的灵炁。
其中, 既有大周人族的,也有狄国的。
狄人部众的愤怒、惊恐、忧思也在不断扑来, 夹在其中, 如滚滚黑云。纠结在她肾脏的位置, 翻滚、凝实
被她亲手粉碎的“惊、恐”之境, 顷刻间,再次凝结。
曾枯竭过的其他四境, 四色烟霞愈发纯净,甚至有些饱和过甚, 些许凝练之像。
仿佛弥漫的雾气,正在聚化水滴
李秀丽内视,发现体内法力暴涨, 其雄浑程度, 比她第一次晋升练炁化神时,翻了十倍。
她之前刚进化神, 就闯洞天。即使不用龙身,也不借蒲剑里的众生炁,但凭本身法力与剑法,就能一个人揍好几个同境界的狄洲练炁化神。
初阶的,能被她一剑抽飞。中阶的,数人围攻,也还是挨她的毒打。练炁化神高阶,才需要她动用鱼龙变。
那时,李秀丽还稍微吃惊了一下:这些人都是化神已久的,这么不经打?她一定就是小说里的那种天才噢!
但如果以现在的法力雄浑程度,她甚至可以从头打到尾,就算连番鏖战,也根本不需要粉碎“惊、恐”之境。
甚至,法力汹涌澎湃,一口气推到了逼近练炁化神中阶。
而这些“炁”中,夹杂了数不清的欢呼“赤霞龙女”的“声音”。
这个阳世的人族,彻底承认了“赤霞龙女”法相。
只要大周人族还在本表休养生息,这位龙女的故事或许将成为他们长久传与子孙的本土传说。
素衣少女睁开双眸,神采耀耀,肤生银鳞,蓬松乌发间隐约闪现琉璃角,身周自然而然有电光雷鸣环绕,有风雨涌动。
真人相中,鱼龙变自然显化,其中,龙相大成。从此,风雨随行,雷电高悬。
察觉龙相大成的时候,李秀丽也同时发现了另一件事:
再入化神,她竟然不需要再次凝结三相,也不必再在幽世重塑肉身。
即使是她之前只剩四境的时候,她的“魂”与“身”还是归于一体,不曾剥离出现象来。
所以,此时灵炁涌入,五境重结,法力一涌,便自然而然重新踏进练炁化神的境界。
色绿如蓝,黄金镶角的印悬在半空,滴溜溜地转。
李秀丽精神完足,一跃而起,将那悬在眼前的“玉玺”紧紧握住。
看了一会,长出一口气。
她亲手“送”出去的“玉玺”,终于亲手拿回来了。
随即,她俯瞰山河,一手托着玉玺,一手调拨山河社稷图。
在这个广袤无边的洞天中,寿阳百姓变回了人身,惊喜万分。卫县民众无心无头,亦继续存活
使他们无法作为人而存在的洞天消失了。
山河社稷图中,他们可再次人身而活。
洞天无善恶,即可剥夺他们的人的身份呢,也可补天修地。
她调拨山河社稷图时,还“看”到了恢复肉身后,喜极而泣的西毫百姓;看到了从废墟一片,尸骸成片的原九十九重城中站起,脸颊再度红润的“残渣”;看到了卫县的父老乡亲们在娃娃庙里欢呼着庆祝她的成功;看到了白贞贞、吕岩为她的平安无事而极其高兴
也看到气力衰减,心慌神乱的狄人;看到了战场上逆转的局势;看到了狄洲被撕扯出去,骇然大惧,正收拾细软准备逃离的原大周乡绅士族;看到了被镇在社稷图中,受着宛如一寸寸剐肉薄剥骨之苦的狄洲修士
超出本表人间范围的手段,随着山河社稷图升起,都与狄洲塑造的洞天一起烟消云散。
一片混乱中,有不甘落败的狄人,成群结队,与周人对峙。也有溃散的狄兵,还想劫掠冲杀附近城池的居民。
也有人群中站出来的义士、有名望者,开始组织北境散落的周人,形成了民兵。或驱逐残余在此的狄人。或重新收拾废墟,安顿家园。或开始修墙挖壕,准备抵御溃散的狄兵。
山河社稷图,只管幽世。
人间之事,归于人间。
李秀丽俯瞰这既混乱,又生机勃勃,变回了正常阳世的世界许久,忽然说:“喂,赠与、输送别人给自己的炁,需要条件。你的条件,是什么?”
金冠白衣的少年垂袖而立,静静站在她身侧,似乎从方才起,就在为她护法。
他的境界,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同样重新恢复到了化神境。
圣子望向万丈红尘。答道:
“弱女化作畜类,亦可再修人身。”
“公主变作乞妇,犹能拄仗南归。”
“大衍之数,遁去其一。天不绝人,但人须自渡。”
王昭抬起面来,露粲然笑意,意气灼灼:
“我将修为赠与此表人族时,唯一的赠与条件是,不要彻底绝望、麻木。”
“众生,皆应我。”
李秀丽跟他对上视线,略微一怔,便转过头去,偏开了视线,挠了挠脸:“噢。”
入目处,此时人间南北皆吹暖风。
她侧过视线,看了许久山河社稷图,忽然说:“你跟我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便凌空而飞,朝南方而去。
王昭不问她去哪里,随她而行。
掌握了山河社稷图的化神修士,在本表人间飞行,速如流星。
转眼间,就到了江南,周室的玉京。
本表的所有狄洲修士都被镇在山河社稷图下了,玉京也恢复了原貌。
只是被变成人傀的,再也无法活转。此时,城内倒了一地的人傀,生者或嚎哭,或忙于收敛,或呆滞而坐,混乱一片。
李秀丽顶着这样的混乱,一步步走到了太乙观的山门前。
山门前没有了那个被钉着的身影。
她站在金树玉门前,发起了呆。
她后来,在去往西毫城的路上,听到了赵家人通过心音传来的消息。
听说,那人的遗骨,似乎被泄愤的假妙善、假洞明子一直留着,就钉在牌匾上。
但,没能留太久。
他消耗肉身,化作灵炁操纵太乙观洞天,最后保存遗骨的一口炁,赠与了她,变成了提醒她离开这里的“系统提示”。
据说,后来遗骸化作飞灰,散于本表人间。
然后,抬起脚,往山顶的道观而去。
走过染血的汉白玉山门,从“太乙观”三字隶书下抬步。
不复第一次来时的跳脱,这一次,她一步一步,凡人般,慢慢往上走。
翠微壁耸,绝巘多松柏。壑间竹海,山下寒潭。
潭畔,却没有了白鹤漫步。
林间,再不见猿猴荡飞。
翠微遥遥处,紫烟隐隐间,渺渺观宇依旧。
但那浑厚悠扬的钟声,却不再回荡峰峦间。
墙外斜出的山间野桃花,花瓣都未凋尽,但人间已两度改换。
那盏纸面已经发黄的灯,倒是没人去动它,仍然挂在不知斗转星移的桃花枝头。
不知道下过几场的雨,没有了灵炁覆盖,灯面上绘着的其乐融融的百姓合家乐图,已经墨迹模糊。
李秀丽看着那盏灯,又发了一会呆。
王昭就在她身后数步,静静看着。
他尚未落到本表人间,就与师兄、师姐一起遭遇了地煞观大能的劫杀,十三四岁起,被关押在暗无天日,音讯断绝的蛇腹狄洲中数年,为保北境人族,忍受法力源源不断流失的剧痛。甚至从未来过名义上的门派驻扎地。而孙雪是提前来本表人间打点分观的。
他从未见过这位师侄。
李秀丽终于回过神,抬起手,取下了那盏灯时,忽然问王昭:“有一个人,他也是人族。但他我不知道,他那一刻是否彻底绝望。”
声音略哑。
王昭并无悲伤之色。他看着那未败桃花,这人间尚存的春光:
“洞明师兄、妙善师姐一脉,俱豪壮坚定。求道,百折不悔。笃道,坚如磐石。”
“妙善师姐、洞明师兄,陨道前,力竭之时,仍杀三大返虚,惊惧邪魔,方大笑而去:吾去也,吾去吾道也。”
“不识道者,不知身死而道能否行者,心有绝望。若至死笃道,坚信道必行于世,不过己不能见者。或有遗憾,但何谈绝望?”
“请,莫辱扫雪道友。”
不是“扫雪师侄”,而是扫雪道友。
李秀丽沉默了一会,即使到现在这一刻,她也未必理解了多少太乙宗的这些人。
但她提起这盏灯,将它系到了太乙观最高的那棵松树顶端。布下法力,使虫豸、松鼠、风雨皆不能损毁。
她站在松树最高处,站在那盏因法力而无油自光的灯旁,望了下去。
山顶之松,居高临下,正可看见满城风光。
此时,日色将暮,慢慢缓过来的玉京中,逐渐地,竟有许多炊烟升起。
尸骸满地,惊悚绝望,悲痛欲绝。
可是,再悲痛欲绝,人们也还是捡起柴火,烧起水,做起饭来了。
暖食落肚,抹干眼泪,又可度过一日。往后,或许还有无数这样平凡的炊烟,一日日。
灯在松枝上,融融昏黄光,光影摇动,似乎和着人间的烟火。
她紧紧抿着唇,一语未发。
心里轻轻,轻轻地,只有一掠而过的,一声。
师兄。
第182章 一百八十二
玉京没能落寞太久。
城门轰然而开。
华家军一直有一分部, 在试图围救京师。
此时,京城的狄洲洞天破灭,一直顽固抵抗军阵之炁的, 让凡人军队困顿其外的术法便也解开了。
华家军立刻冲进了城。
领头的是华武兴副手之一的贾将军, 策马其旁的,则是赵十五郎。
见到满城的惨状, 军士们也不由恻然。
贾将军与赵十五郎则环顾一圈, 都微微松了口气, 面上不再紧绷。
死寂的玉京中, 或熟识,或素未谋面的尸骸,一具一具被残存的百姓翻捡、分辨, 或抬回去家去老少哭一场,想方设法葬了。或堆在一起, 准备搬运出城, 去城外埋了。
城内还燃起一道又一道炊烟, 人们的泪痕尚未干透, 寻觅着粮食,用所有可点的东西, 烧起灶台,连小孩都安静沉默地看着灶里的火。
但是, 少有那些趁着如此惨状,大肆劫乱抢盗,胡作非为的歹徒。
他们都不是天真的人。越是这样的惨事, 越是这样的狼狈里, 往往总有些恶霸地痞流氓无赖越要出来兴风作浪。
此时,城内一路走去, 虽然悲声不绝,但似乎仍有秩序,人们还在默契地干活。
赵十五郎骑着马走了一段,就看到了原因。
“你,你来领米。登记,只能领一份!什么‘老娘老婆’你个老光棍汉,别来胡诌,你上次来我这治那啥,你是自己说的,你就孤家寡人一个。你多领了,别人的老娘老婆怎么办?!”
一个中年汉子一手提了一袋的米,正要朝另一袋米伸出的手,被另一个毛爪猛然拍了一下。他讪讪的,也不敢发作,唯唯而走。
一只皮毛都被烧焦了大半的狐狸,用脚掌捋了一下自己垂地的黄眉,鄙夷地瞪了这无赖汉一眼,才招呼下一个:“来来来,你是左边巷子里,那个钱家的小囡,你家三个人是吧?两个成人,加你,两袋半”
一边招呼,一边还咳嗽了几声。
黄眉狐狸身侧还簇拥着一大堆,大大小小的狐子狐孙,正在给老祖宗忙前忙后地搭手。
大狐狸们两只一组,呼哧呼哧地,从一座大仓库里搬着米袋子。
小狐狸们,有的用爪爪,或者用狐吻咬着笔杆子,翘着尾巴,趴在地上,一个个地写名字。
只是写的像花像草像风像雨,就是不像字,也幸亏写的狐自己能看懂。
有的人立而起,嘤嘤嘤嘤地叫着,维持排队秩序。倘若见到要裹乱的,上去就是一跳,一脚掌蹬在对方脸上,留下几个掌印。连成年男子都吃痛倒退数步。
还有一只年纪最小的,毛发最蓬蓬,灰灰毛色最柔顺的,蹲在黄眉旁边,一边帮他拍着胸口,一边细声细气地说:“阿翁阿翁,你痛不痛呀,九十九吹吹,不痛不痛。”
竟能说话。
黄眉一听她说话,就险些乐出鼻涕泡。喘平了气,笑眉笑眼:“不痛不痛,乖乖,你做你的事吧。”
灰色狐毛团才仰起头,细细地对一个小少年说:“小郎小郎,你领了米先别走。你为了解渴,喝了脏水,脸色蜡黄,生病噢。吃个药丸丸。”
伸出肉垫,五爪一张,在毛掌中神奇地变出了个药丸。
小少年愣了愣,赶紧接了过来,本是要道谢,但不知怎地,不由自主地捏了一把那小小的爪和肉垫。
见此,黄眉立刻翻脸了,龇牙道:“滚滚滚,哪来的臭小子,领了米赶紧滚!”
小少年拎着米,捏着药丸,灰头土脸地跑了,时不时还回头看几眼那蓬松柔顺异常的小团团。
黄眉气得险些竖起眉毛,怒目扫视一圈。那些排队领米的居民中,果然有那么几个心虚地不敢与他对视,赶紧从九十九娘身上移开了视线,将发痒的手藏起来。
发米的队伍不止一处,不远处,还有也是排满了人的一座小庙。庙门开着,人头攒动,队伍从庙头排到了好几圈外的巷子里。
蹲在庙中发放粟、米、面等粮食的,是一只大黄狗,睁着黑亮宁静的眼睛,神态十分温和。它倒是任由来领粮的人摸的,时不时就有人摸着大黄狗带着炊烟五谷气息的皮毛,忽然就哭了起来,嘴里叫着亲人的名字。
大黄狗就会用舌头舔舔他的手心,或者脸颊,无害极了。
只是,一旁,站着这座小庙的信徒们。个个膀大腰圆,或提着菜刀,或提着屠刀,好像刚从厨房转出来,刀上还滴着血鸡血,肉食不多了,但做点有点油水的汤,可以给来领的一碗,补补身子。
但不少人看着那体格,那菜刀,咽一口唾沫。这一处的队伍,除了偶尔的哭声,比黄眉那里的还安静有序。
也有分发衣物蔽体的,帮忙收敛尸骸的奇奇怪怪的京中百神。
还有叫上了许多青壮,拿着刀、棍等巡逻街市的。
在其中一处最大的巡逻、收敛尸骨的队伍里,为首的居然不是“百神”之一,而是个凡人少年。
虽有锦袍,锦袍已旧。玉冠不知何处去,只草草扎了木簪。靴子都破了一角,脸上还有灰尘。
贾将军是华元帅一直以来的心腹同袍,也曾随之上京面圣。也接触过一些朝野的贵人。
见这少年,他愣了一下:“环郡王?”
赶紧下马上前,自报家门。此时,看到军队进程动静,百神们的注意力也悄悄地挪了过来。
赵十五郎向黄眉使劲挥了一下手。
宋环听到他们居然是华家军的,他似乎要哭了,但终究没有哭。只是用力地擦了一把眼睛,说:“他们说,留着一点皇家血脉,可能有用。”
“其他人,都死了。父皇洞天一破,就驾崩了。就倒在我跟前。”
“先皇可曾下葬了?”贾将军问。
宋环竟摇了摇头:“不曾。城中的棺材板,和运尸的,都不够了。宫中的,一时没工夫去管。”
“那、那也不能薄了皇上的”
宋环沉默了会,这个曾经那么恭谨的小少年,慢慢地说:“父皇,生不愿与百姓同守家国,以至贬将军,害天下,身作傀儡。那死,与黎元同等腐烂,不抢百姓的裹身之物,又有何不可?”
贾将军当然是极厌恶这位皇帝的,他曾极力反对元帅接下金牌、圣旨南归。
此时听这番不孝悖逆,甚至称得上“大逆不道”,的话,也没忍住愣了愣:“这,九五至尊,尊严”
熟知,宋环笑了:
“比起生前的傀儡。我觉得,死后不再被操纵的尸体,更有尊严。”
这时,一旁走过来个杏眼ῳ*Ɩ 瓜子脸,清秀文雅,但略有些憔悴的女子,年约三十上下,与贾将军、赵十五郎见了极敬重的一礼。
宋环说:“这是我姑母,柔德公主。”
赵十五郎曾有一段时间居住在太乙观中,当然也知道这段故事。贾将军与他一道行军这段时日,也听闻了这桩轰动朝野的真假公主案。但看她主动向他们行这样的敬重礼节,本以为是什么民妇,得知是柔德公主,二人吓了一跳,连忙朝公主还礼:“折煞臣工了。”
柔德道:“家已亡,国临丧灭,还说什么金尊玉贵,白什么皇子王孙。都是凡夫俗子,百年土一抔。反是诸位为救玉京,冒着被那些妖道杀灭的风险,徘徊京城外,如何当不得我这一礼?”
她半世荣华,半世苦难,此时又历大劫大难,反而愈有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度,婉婉再与贾将军等人一礼,便与宋环说:“二哥,你随我来,我带着残存宫人分发食水时,那边的商铺有人闹事。”
宋环便也将手一拱,道:“二位先请。环另有要事。”便带着手下巡逻的人,随姑母而去。
“贾将军?贾将军?”赵十五郎伸手在这位三十五六岁,独身鳏居的英勇将军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贾将军才略尴尬地将随柔德公主而去的目光收回来,挠了挠头:“十五郎刚刚说甚么?”
十五郎说:“我说,城中有百神修士维持秩序。我刚刚看到,连守城的民兵都被拉起来了。我们分点人手帮忙守城、清理、维持,然后就赶紧去跟华元帅、大兄他们会和吧。”
贾将军点点头:“合该如此。”
他立刻叫了各级军官过来,分发任务,安排完备,才带着剩下的人马,预备出城而去。
即将离开玉京时,经过了太乙观山门下,十五郎忽然勒住了马,仰头往山上看去。遥望自己、大兄、十三妹住了好一阵子的道观,看着汉白玉山门上溅的血,环顾废墟一片的京城,想起虽然褪去的狄洲洞天,但仍然如狼似虎的狄人。
深深一叹:黎元泪,志士血。何日重整山河?
正此时,他隐约看到,一级级的石阶上,一步步,步下二人。
十五郎看到走前面的,一下子愣住了,半晌,大叫起来:“龙女娘娘!”
他方才暗中笑贾将军失态,此时看见李秀丽,竟差点跌下马去,立刻松开鞍绳,跳下马来,奔了上去,激动无比:
“你没事!我跟兄姐想死你了!”
一见面,不问功成,不问艰辛,只问有没有事。只说,想死你了。
他喜笑颜开,在她肩膀上连拍三下,才忽然想起来这不是真的小妹,到底是神主,讪讪地摸了摸脑袋,小心地看她一眼,是不是生气了?
但李秀丽被他粗鲁地连拍三下,也没甚么不喜。
她只是伸出拳头,也敲了他肩膀一下,修士的气力,哪里是他可比。十五郎险些一跌。
这时,却听见她说:“嗯。也。”
“也”,也什么?十五郎没反应过来,没说出口,但在心里问了。
“赤霞龙女”偏过头去,就不看他了,踢了一下小石子。说:
“我的头发,散了。”
“狄洲的果子,都很酸。”
“狄洲的猫,都不笨。”
十五郎愣了一下,忽然跳起来:“我这就去摘果子摘果子摘果子!十一姐学会了新的发髻式样,很多!大兄说小虎又长胖了,更笨了!”
“啊对了我路过杏花村村口的杏花竟然还有没谢的!但有的树上结杏子还是青的!”
李秀丽昂起头,点了点。这才对。
她也不需要马,缓步而走,飘然而去,比他们骑马还快。
身后,人间百废待兴。志士血,黎元泪,山河待重整。
自有红尘传奇。百年沉沉社稷图。
身前,马踏绿茵草,薰风翠山色,龙女与信徒同归。
且问杏花尚在否?暂饮一杯杏子酒。
且归。
第183章 一百八十三
杏花大半还是都落了, 南风吹肥了枝头的青杏,细雨催黄了道旁的枇杷。
残余的最后一点暮春气息,化入了满城疯长的幽绿中, 人间城池多已飞柳絮。
前线捷报频频, 马蹄不停,薰风随着征人所到之处, 将原本沾染着狄洲霜意的土地, 都解了冻。
甚至, 有些热意了。
十三妹一身戎装, 身上的盔甲还沾着血。
她抖掉枪上的血,深呼一口气。
望向不远处,正与小华将军讨论战局的大兄。
狄人失了势, 虽然还有些虎狼的残酷,但虎狼到底不是神鬼, 是可以被驱赶的。
短短数日间, 局势竟一改焦灼之态, 向本来就隐约占据上风的周人, 向华家军呼啦啦倾倒。
至少,沿江一线的狄人, 如今都被他们赶跑了大半。
望江府、临江府等地,已被周人重新占据。
赵家这几十名残余的青壮族人, 从小习武读书,被赵烈带着,一路从幽燕之地, 过中原, 渡大江,拉起起义军, 硬生生从乱世中,从狄军中砍杀回来的。
当年,赵家的祖庭本在燕云一带,是世居在幽燕的汉家子弟,一度家兴业大。
后来,周太祖兄弟建立周室后,曾有意北伐,收复被割让多年的燕云一带。
赵家响应了周室的号召,起兵襄助周太祖,有意归汉。
眼见得,燕云回归有望。谁料周太祖雄心未发,便骤然而崩。其弟周太宗继位。
太宗虽然也有北伐之志,但才略远不如其兄。急于求成,反而功败垂成。只得仓皇南窜,终其一朝,再也未能收复燕云。
赵家孤掌难鸣,又因起兵之事,最终被占据燕云的胡人围剿,不得不全族抛家舍业,隐姓埋名。
到十数年前,周室用了一些赎买的手段,理论上从击败了其他胡人的狄国手里,拿回了部分燕云之地。
赵家所在的州,就是其中之一。
哼,战场上拿不回来的,想靠所谓的赎买去拿回来,宛如笑谈。燕云何等重要,是中原腹地防御胡蛮的屏障,但凡有些野心的,谁肯轻让幽燕?
赵家人本已有些灰心,不想再管这些,只要换了的这大王旗,稍微能过得去,也罢了。
但狄人实在不好相与。
其他的胡人都有来历的,有的是草原或者关外的土著,有的本就是从前的汉人出关化胡
来了中原后,不少人也随了汉室衣冠、教化,还囫囵有个样子。
唯独狄人,面貌作风,大异中原,也与其他胡人完全不一样。百般探听,甚至根本找不出来历,仿佛这几十上百万的狄人部族,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
其作风之残忍,甚至是原本的一些诸如契丹、女真之类的关外、草原部族,都被他们或杀或赶或并。
汉家的平民百姓,在他们治下,更是大片大片地、无缘由地消失。
汉人大族为之胆寒,不敢居于虎狼治下。不少人选了再次归汉,弃家而往中原迁徙,想去周室避难。
赵家也是其中之一。
但是狄人太过凶残,赵家以族成兵,世代耕作、结堡,习文练武的,族人上千,一路上与其他归汉的大族、散兵结成一军,五六千人拼尽全力,最终到了原周朝京城的,也只不过活下数百人。赵家族人更是只剩了被保护在最核心的嫡支和分支,几十个青少年、儿童。
但悲剧远未结束。大兄那时也只是个少年,在京城,半靠故交旧人,半靠自己,努力拉扯、养大了这些弟妹们。
却碰上周室那时的皇帝昏庸,朝野昏聩,狄人一朝举兵南下,故京破灭。赵家不得不再次南迁。
一路上,大兄以赵家子弟为骨干军官,拉起义军,领兵杀出重围,与遇到的华家军合流,终于渡江。
与华家军同归的一路上,华武兴、华云飞父子很是欣赏大兄,邀请他们并入华家军。
大兄当时拒绝了。
说实话,赵家人见了周室这一朝朝的作为,心里早就冷了。
周太祖还囫囵是个人物,那周太宗又是什么东西?辜负了多少期盼收复燕云的汉家子弟!
自周太宗之后,更是一代不如一代,哼,多是狗熊!
她与大兄、族中兄弟姊妹,到故京生活了多年,更是亲眼目睹了原周帝是个什么德行。
父子三人继位,有两个都这样,家教如此,剩下的那个,有多大的可能,是什么英雄好汉呢?
更不要说,早闻宋建手下有好些个“东西”,好些个作为“如雷贯耳”。
赵家人并不是不想保家卫国,打回故土,收复燕云。他们固然崇敬华元帅,佩服华家军,半点也不敢相信如今的周帝宋建。
后续,果然也如大兄所料,那软弱自私的宋建,半点担当也无,甚至对狄国卑躬屈膝,奴颜以对,甚至要听信狄国与朝中贰臣的话,坐视对他、对大周忠心耿耿的华元帅举家蒙冤被送上刑场!
所幸,如今掐指算算,那窝囊废、自私鬼宋建那早已死去,被充作傀儡的尸首,估计也要在皇宫里发烂了。那些该被千刀万剐的黄宰相一流,同样是一具都开始生虫的尸骸。
活下来的却是华元帅一家。
如今,他们还有再与华家军并肩作战的机会。
这一次,他们杀得狄人节节败退,再也不会有什么令人窝火至极的金牌召回,不会再有什么毫无理由的冤狱。
赵十三妹只要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心里痛快极了。
听说,如今北地也起了抗狄的新义军。
如果如果
会不会,有朝一日,她与族中的兄弟姊妹,也能重返幽并故土?
大江滚滚而去,壮丽广阔。但她也想见见大河的雄豪。
大兄说,家乡有好梨子,好葡萄,好桃儿,好柿子
他说,大雪纷纷时,柿子挂满树,锦鸡飞在雪枝间。
糖腌了柿子,挂着糖霜,一口咬下,甜透肺腑。
可惜,离家时,她年纪太小太小了,无法记得这些。
如果能回去,还要带那个小丫头也去看看她老是嫌果子酸,杏子也酸。但那柿子总不酸了。
擦干枪上的血,血甩在草丛、树叶上。
赵十三妹一抬头,忽然惊住了,勒着马往前走了几步,又揉揉眼睛。
沿路上,初夏风光扑面而来。不下雨时,就阳光灿烂,山水都是浓绿浅碧,间有红得灼灼的石榴花。
素裙少女站在石榴花旁,仰起淡白脸颊,阳光里,甚至带着些许金色绒毛:
“杏子酒,我刚刚路过杏花村,取了村民酿的一杯喝了,酸的。”
“柿子呢,真有那么甜吗?”
这混世魔王,又偷听她心声了。
她从马上直接跳下来!奔过去!
但有一道高大的身影比她还快!
赵十三妹一把抱住了这鲁莽的小神仙,想起百神口中说的她闯入玉京的样子,又恨恨地在丫背上锤了一下。可惜不能跟揍小妹小弟一样揍这小魔头!
赵烈没有抱这小神仙,也没有拍她。只是站在一步之外,伸出了自己簸大的铜铁般拳头,定定地看着李秀丽。
这两人身上的盔甲还在滴血。狄人的血,臭。
李秀丽忍住了没有太明晃晃地嫌弃这兄妹俩。
只伸出拳,跟对比鲜明的铜铁大拳头,也轻轻碰了一下。
昂起头:“功成,必胜,还了!”
赵氏兄妹终于都笑了。
华武兴、华云飞父子注意到这厢的动静,也上前来,祝贺与称赞李秀丽。
华武兴也知道李秀丽闯入西毫的事迹,他是兵家,却并不觉得她狂妄,只赞道:“李娘子实乃当世真修,不二巾帼。反身而入西毫,此乃风杂云乱,时局困顿中,既是刀锋,也是生机所在。战场上,也常有这样的时机,转瞬即逝。抓住,即可扭转败局,不然,贻误军机。以李娘子之决断,若修习兵法,驰骋战场,也可有一番作为。”
这时,被兄姐不约而同忽视了的十五郎本是傻笑着看这一幕,忽然被贾副将撞了一下,才想起了正事,挠挠头,上前见礼:“华元帅、华将军,大兄,十三姐,我与贾将军有事要禀告。”
贾副将也上前来:“元帅,京城洞天已破。但玉京死伤颇众。百神、环郡王、柔德公主等,正在城中维持秩序。”
“我等得知,官家官家在洞天破灭的一霎,就已驾崩。”
他们早就从李秀丽那里,得知了人傀的概念。
人傀,其实本质上已经是死物了。
只是,此时,才真正确认了这个消息。
华武兴闻言,望向南方,怔了好一会,忽朝那方向,行了长揖礼。随后,叫人取了一块白布,撕成条,系在臂甲上。
华云飞没有举动,也没有反对父亲的行为。
无论宋建是何等自私软弱的混蛋,他早年,确实也曾重用重视过父亲,曾真心实意当过他们是股肱之臣,心腹之人。也曾彻夜谈论兵事。
只是,宋建既无能软弱,保不住自己的心腹;也自私至极,为了自己的性命,不惜对仇敌奴颜屈膝,不惜牺牲任何人。
华云飞问:“贾将军,官家已崩,那如今是谁承大宝?”
贾副将道:“京中皇子王孙,基本无存。百官之中,也活下来的不多。唯有环郡王逃生。”
华云飞道:“环郡王?是了,官家的两个养子中,环郡王年岁更长,也素来更贤德。这倒真是不幸中的幸事了。”
在华家蒙冤时,宋环也冒着被黄相一脉敌视的风险,为华家向养父苦苦哀求。
贾副将踌躇片刻,还是说了自己的观察:“环郡王经此骤变,未必有登承大宝之意”
闻言,华武兴都看了过来,眉头微皱:“小贾,此话怎讲?环郡王我也曾见过,他不是畏惧与社稷图同死,就不敢担责之人。”
贾副将尚未回答,便听一个洒然声音道:“那个小孩是个好的,他就是目睹了这样的悲剧,才不敢轻易就担起这样的‘责任’咧!”
鹤鸣之声随之而起。
“谁?!”
华家军的亲兵立刻都围了过来。
华武兴、华云飞立刻翻身上马,丈八铁枪朝天,警惕地看去。
赵家兄妹三人也立刻环绕李秀丽左右,握紧大刀,仰头而看,肌肉紧绷。
唯独李秀丽眼前一亮,挥手叫道:“喂,不肯姓李的白,白鹤!”
空中,脚踏青莲,腰携长剑,一手提着酒壶,从虚空化出的潇洒剑仙。
以及正盘旋着,鹤缓缓落地,收了羽衣,化作人形,半黑半白头发的端正道人。
剑仙用酒壶指了指她,啧啧而笑:“小姑娘,这么久没见,还是这么霸道!”
羽衣鹤氅的青年道人则周到一礼,叹息:“李道友,许久未见,是我不察。”
见二人出现,一直隐在李秀丽身后不远处,王昭也缓步而前,揖道:“见过二位师兄。”
他只往前走了一步。此时,其他所有人才从一种诡异的状态,猛然而惊,发现了王昭的存在。
人们都怔怔地盯着他,无论老少男女,凡人多看直了眼,还有好几个兵,甚至不慎松了手中武器,砸到了自己的脚:“乖乖个咙咚”“东君下界了?”
华武兴听李秀丽叫出了来人的名字。这个光辉如昭阳的神异少年则叫来人师兄。此情形,应当是友非敌。便放下了长枪。
“李娘子,这三位是?”
张白说:“贫道道号太白。这两个是我师兄弟,一个叫丁令威,一个叫王昭。”
“我等乃真正的太乙门人。”
“此来,一为收敛同泽遗骨。二是为此表人间,扭转道统。”
在众人的迷惘、仲怔、警惕乃至疑惑中,张白弹了弹腰间剑:
“不过,得先砍掉那些还想继续伸过来的手。”
“你们这表在大夏部分的长河中,地位特殊。何况如今要归属我宗。地煞观,不会这么轻易放过这里。”
那柄剑嗡然而放光时,张白微微抬首,看向整个大周所有国土上空,在山河社稷图上,还骤然而黯的天空。
白鹤、王昭、李秀丽等修士也皆有所察,朝天空看去。
剑仙冷然一嘿:“大的,来了。”
本表的所有凡人,都听到了,似从大地深处,也像从天空无穷高远处,从另一个世界而来的无数叠在一起,各不相同的声音。
【地煞观。】
【日曜城。】
【大夏仙朝。】
【天人寺。】
【轮回殿。】
五大阴神门派,齐齐从幽世包围了此表。
地煞观的颠倒修士们的面孔最先从天空浮出,声音最阴沉:
【这是我观与仙朝之间的合同协定。轮得到你们太乙魔宗来插手?】
【你们这些魔宗疯子,妄想夺取本表,是想像当年毁了另一个阳世的所有人族一样,重现灭世的悲剧吗?】
第184章 一百八十四
大周所在整个阳世, 一息之间,由明转黯,似夜非夜。
广袤天空上, 都重叠着一张又一张, 如虚似幻的脸,张着一只又一只密密布于苍穹的眼。
每一个凡人, 无论是周人, 还是狄人, 乃至更远的, 草原、沼泽、海边、丛林生活的部落、野人,都听到、看到了这些“存在”。
在这些“脸”中,李秀丽隐约看到了一些她曾在大夏看到过的, 某些门派修士特色的炁。
五大阴神门派齐齐浮出阳世,通过大周对应的幽世, “围”住了本表。
听到地煞观说的话, 李秀丽却哇了一声:“魔宗, 帅!”影视剧、小说等作品里, 魔头,魔宗一般都酷毙了。
她问张白:“你们还毁灭过一个阳世的所有人族?”
张白笑了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不错,确有此事。”
丁令威则摇了摇头:“一表‘所有人族’, 亏他们说的出口。那个阳世,被地煞观、日曜城的道统所传,人族互相兼并, 最后, 那个阳世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都归属了同一个人。那人自号‘终产者’, 其他人族连呼吸一口气,都要向他付费。最后,更是绝大部分人族的肉身到元炁的一切存在,都被终产者化作了能量以抵偿他们生活在自己土地上的‘租金’。”
“彼世界真正意义上完整的活人,只剩那个‘终产者’了。甚至可以说,那方世界的人族已经被他们的道统所毁灭了,终产者最终毁灭了自己的种族。我们杀了‘终产者’,也只不过从仅剩的实验者里,抢回了那表人族的一些残存七情。”
端肃温和的白鹤真人少有这样面露讥讽的时候:“那个阳世的人族,只剩下了‘终产者’一个。我们杀了他,不就是毁灭了那表的‘所有人族’吗?”
“‘终产者’,世界归于一人。还有这样的阳世?”李秀丽说:“没法想象。那是什么样的世界?可以去看看吗?”
张白抛了抛酒壶:“不是什么好地方,不必去。不过那表人族剩下的七情所化的现象,游荡在幽世里,投影于诸多明世,不少人间作传奇、话本的,都受其所感,创作出了描述‘终产者’的作品。你如果感兴趣,以后有机会我找一本带给你看看。”
天空上,地煞观的颠倒的重叠之“脸”,听到张白、丁令威等人的话,愈怒:
【魔头,至今还在狡辩!那方明世是我等践行阴神之道的道场,早已宣告诸天,尔等宵小之辈在心知肚明的情况下,还擅闯我们道场。汝道大獠,更将我们进展到那等程度的道果毁灭,毁了人族超脱的另一种可能,罪犯滔天!】
丁令威说:“若以牺牲大部分人族,而去让余下的数人,乃至唯一个体超脱。这不叫超脱,叫灭族。”
【哼,你们又如何懂得大道的美妙?阳神魔道,虚无缥缈。我道则行于诸世,切切实实。尔等宵小,在幽世躲躲藏藏,毁了我们上次的道果后,如今又来参与我们阴神内部的割让事宜,与我等抢夺践行大道的‘节点’。阻道之仇,不共戴天!】
【诸位同道,对阻道的魔宗,不必讲道义!天下吾道行者,可共击之!】
虚空中,四方便显出群影。
东方,显出巍峨殿堂,玉阶通天,阶上,左右两侧,分是文武装扮,一级并一级,身着官服,脑后悬光相,面目模糊,有的执剑,有的执印,侍立台阶。
最上方的壮丽宫殿,矗立在滚滚紫云中,殿门微敞,其中似乎坐了一尊极神圣,以太虚群星作冠冕,以银河缀袍角的法相
西方,弥天黑暗中,时不时闪过电光,如灭世的咆哮。钢铁巨兽游曳海波之中,尾扬则起千米灭世之波。吐息为狂风,摧折大地的魔蛇,环世而绕,正窥伺人间。一重接一重的高山,叠向无穷高处。
而无穷高处有一座城。这覆盖世界的黑暗中,偏偏从天外,有一束光而来,将这座城拢在光中。
南方,一时香花飘落,妙音齐唱,显出光华摇曳万丈,尽善尽美的无尽平原,居住各色法相庄严的神祗天人。但这片平原下,尚有两重世界。一重是充斥着平凡、苦难、需要苦行也求超脱的庸常人间,一重在最底层,是布满痛苦与绝望,不断沉沦的黄泉世界
北方,却貌似什么都看不见。只有看不到底,不断旋转,吸收万物的庞然黑洞黑洞极寂静,但又似乎在源源不断地发出令修士一听都损害神智的诸表人间四面八方所有的嘈杂呓语
地煞观站在靠近西方的位置,因此次是他们邀请其他四大门派前来,所以地煞观那些颠倒古怪的门人弟子站在众门派的最前方。
不知五大门派来了多少练炁化神中高阶、返虚的修行者,甚至还有合道修士。
地煞观领头者的话音才落,无穷压力便降下。
噗,李秀丽觉得肩头极其沉重,仿佛被天地的重量压了下来,本应轻若无物的练炁化神之躯,竟整个往地里被“凿”去,像陷入沼泽。
此时她身在社稷图内,得到分社稷图的支撑,堪比练炁化神高阶,却七窍流出血来,然后血液瞬间化作灵炁蒸发。
张白手中的酒壶猛然破碎。丁令威外罩的羽衣零落而飞,二人都微微变了颜色。
王昭受了威压,倒是神情不改,仍站在原地,只是面容苍白了一些。
凡人们本该被压成肉泥,但被几个修士顶住了大部分压力,只是噗地一声俱呕出血来,从赵烈、华家父子到其他凡人,几乎无法站立。
而这只是五大阴神门派降下的粗浅威压,对方甚至还没有动手。
李秀丽咬紧要关,便要举起玉玺,运转法力,调用起社稷图,令此方天地一同抵抗。
才刚举玺,便被张白按住:“秀丽,不行。”
他不但不让李秀丽开社稷图,反而说:“你现在立刻将社稷图关闭!”
“这里是阳世,本来隔绝诸法。他们而今能发挥这么大的神通,调遣起远超练炁化神阶段的法术,正是因为分社稷图在开启的状态,在洞天之内,才肆无忌惮!”
李秀丽闻言,立即用玉玺命令社稷图关闭。
在社稷图关闭之后,那铺天盖地的威压,果然倏尔无踪。
修行者、凡人们都觉得轻松了不少。
地煞观的颠倒修士们则叫道:【陈相国,贼人不出所料,果然关了社稷图分图,汝还不出手!汝朝陛下不是分了你部分总图的权限吗!】
东方天空处便骚乱了片刻。似乎文武群臣窃窃私语,不少人看向了文臣一侧,最上首的台阶。
众文官最上首,靠近宫殿处的一儒生,披光相,戴高冠、执玉笏、着深衣、垂紫绶、系金印,佩长剑,衣缀宝石珠玉。是汉代三公九卿一流的贵人打扮。
听到地煞观叫唤,“陈相国”便出列一步,声音浑厚如雷鸣:
【山河社稷图,乃是精神之山河,文明之社稷,国之重器也。岂是想动用便可动用?】
【余虽有总图的部分权限。但此表人间的受图皇室,本非仙朝子弟。受图者若非仙朝子弟,分社稷图的权限,即有一部分由此人所在阳世的人族炁海独立掌管。此表人族受李秀丽、王昭等人之恩,心恶尔等,并不愿移交分图权限。余如之奈何?】
地煞观领头者长在下巴上的眉毛拧起,厉声道:【姓陈的,你什么意思!什么叫‘余如之奈何’?什么叫‘此表人族受恩’?你是在指责我们凌虐人族,反是这两个小魔头是本表凡人的恩人?】
另有一地煞观门人说:【莫非陈相国受了恩师的影响?为着郑家子孙后代的私情,徇私枉法,有意放过李秀丽?】
他话音刚落,从东方猛然一道霹雳,一声惨叫化作灰烬。
原来是大夏仙朝中,站在武将一侧的某个金甲神人,睁开了额头的第三只眼,射出一道闪电。这神将怒道:【大胆狄洲野修,安敢诽谤陈相国与郑太傅!】
这叫诽谤吗?有眼睛的人都看见了。幽世之中,如果不是郑家也出手阻拦,上次怎会走脱了李秀丽,失了百神之炁?地煞观事后还联系了仙朝中人,通过私下的渠道,才得知郑家的嫡系后人与李秀丽之间彼此相识。
还没处理魔宗,自己就内讧,损兵折将。
地煞观门人一时气闷愤懑,但在本表附近,以仙朝的势力最众。况且仙朝与地煞观本来就不甚和睦。
可恨本表靠近仙朝的第一、第二种道统,来支援的居然是陈相国这一脉。
地煞观门人虽然都铁青了脸色,却果真不敢多言,只能咬牙认了:【不敢诽谤。既然相国不肯动用社稷图,也罢。只是今日,太乙宗包括李秀丽等人,要么伏诛,要么必入囚笼,决不可放走这些魔头。】
陈相国这才开口:【请贵观放心。五派同气连枝,共诛阳神。既然来此支援,我等必不惜力。况那李秀丽与通天教徒关系匪浅,又曾冒犯仙朝分宗道统。仙朝有令,要活捉此女。】
他的“活捉”两字又扎了地煞观的耳朵,还扎了仙朝此来官员中,第三种道统的耳朵。双方人马背着陈相国,暗飞眼神。
有这两字,岂不是变相地警告他们,不得杀死这狂徒了?这简直是光明正大的包庇!
罢罢罢,说不得,稍后动起手来,只“误伤”便是。
那时候,死都死了,仙朝也不可能为个通缉犯找其他阴神大派兴师问罪。
他们这一通唇枪舌剑,丝毫不在乎底下的太乙宗修士、李秀丽等人听到,也不在乎他们是否趁自己内讧之机,可能有什么手段走脱。
五大门派同来此表,早就排兵布阵,锁死了此表人间对应的幽世。
此表人间已经是个囚笼。这些修习阳神一脉的疯子,还能走脱去哪里?无非是困兽之斗罢了。
纵使张太白、丁令威等凶名赫赫,号称半步返虚,但到底不过是练炁化神高阶而已。他们本次来支援的有数百练炁化神高阶,二十几返虚修士,甚至还有两位合道,在此表的幽世之外掠阵。
就算关了社稷图后,没有了浮出的洞天,在真正的阳世,不能出现返虚以上的修行者。返虚修士也只能以练炁化神高阶的寄身下场肉搏,那手段也远不是大部分化神境可以想象的。
如此兴师动众,虽不能比当年围剿全盛时期的太乙宗、对垒玄武盟,威胁阳春门的阵仗,但也称得上兴师动众。安能走脱了这些魔头?
见这种早已将他们视作砧板鱼肉的做派,张白取出剑来,笑骂了句:“这些犬彘,真不把我们看在眼里啊。”
“我跟令威杀掉的那些返虚修士,跟我们在幽世搏斗,都不敢这么托大。”
丁令威也取出了一柄拂尘。
王昭则手中夹了一张符箓。
李秀丽也抽出了她的蒲剑,眼珠渐转碧绿,肌肤爬上银鳞。
战斗一触即发时,忽然,大周对应的幽世再次波动。
出现了几个血淋漓的陌生修行者。
有的也是道人打扮,但头枕双手,躺在一只极大的蝴蝶上,正呼呼大睡。
有的不似中原相貌,高鼻深目,金发碧眼,手捧一书,封面似乎写着几个不认识的字母单词。
有的穿着春秋战国时的直裾,来时,尚带竹简堆中略陈旧的版牍气。
有的戴高帽,穿衬衫、着马甲,拄长棍,一边吃着黑面包,身上低劣工业污水的气味尚未散尽。
陆陆续续,六、七个人,画风各异,像是从古今中外跳跃而出。
都叫道:“太白,白鹤,我们来迟了!”
张太白大笑:“不迟,不迟!难为你们沿着长河,从各分支跑来!”
他对李秀丽说:“这些都是我宗门人,从前后左右的上下阳世赶来支援。”
见此情形,虽然只是多了六七个人,阴神五派仍如临ῳ*Ɩ 大敌。
修行法门的不同,修习阳神者,任意一个,都能碾压若干同境界的阴神修士。
这可不是对方简单地多了六、七个助力!
地煞观领头人喝道:“各位同道,动手!”
张白也大笑起来:“来来来——”他以剑作笔,忽然一笔划下。霎时斗转星移,战场忽然移到了天空之上,而他笔下的人间,都掩在一片笔墨之中,无法看清,有如水墨河山:“今日斗法,不死不归!但勿伤凡人!”
阴神大派与太乙宗其他人都默认了这一手法。
即使是地煞观,他们传道、践道也都需要本表人族。
张白这一手,让他们也少了顾忌。
一霎,数百化神高阶修士,由虚转实,彻底浮出了阳世,真人相实体化,显现在了大周之中,或运转法宝,或掐起杀招,杀向太乙宗、李秀丽等人!
其中为数不少的,一脸狰狞,包围了李秀丽。
二十多个返虚修士中,竟有五六个由返虚修士降下的化神寄身,甚至没有去管太乙宗的其他人,却不约而同,手中掐起杀伤可怖的法术要诀,直冲着她一个练炁化神初阶而来。只待劈头盖脸,将她陨灭。
李秀丽丝毫无惧,握紧蒲剑,晴天响霹雳,便要化身一尾银龙
轰——一道能劈得人形神俱灭的火法,砸得扑得最前面一个地煞观修士霎时形神俱灭,丝毫血肉无存,真人相也不能重聚。
另一个天人寺的修行者看到,惊叫:“日曜城的,你们干什么,打错人了——!”
“没、没打错”下一刻,一个略有些结巴的声音传来。北方的黑洞里,钻出了一个披着黑袍,面部隐藏其中,宛如小型黑洞的黑厮。
祂嘿嘿地笑着,一掌打得这个天人寺的修士也魂飞魄散,瞬间道陨。
另几个大夏第三种道统的修士,立刻闪身避开:“轮回殿的,你们也疯了,不打李秀丽,打同道干什么!”
还未躲远,噗,一柄长枪穿胸而过。
一个大夏仙朝的武官,看衣着的年代是来自大夏第一种道统的,将可以破灭真人相的法宝,穿透了同僚的胸膛。
武官却皱着眉,看了一眼那边不打李秀丽,反而在对地煞观、天人寺的修行者下重手狙击的日曜城、轮回殿的家伙:
自己是奉令暗中反水,顺便弄死这几个贱儒之心顽固,不顺眼很久的混蛋。
奇怪,这俩又为什么要保护李秀丽?
扑过来的三十四个化神、五六个返虚寄身,一眨眼,甚至不待李秀丽动手,转眼就被反水的仙朝武官、日曜城、轮回殿的修士给杀得没剩几个。
李秀丽极惊异地看到眼前场景,却见那轮回殿的黑厮,背对着李秀丽,一支手拧断了另一个地煞观化神的脖子,却将自己的头颅朝她扭了一百八十度,用灵炁压缩声音在极小范围内传播,阴森森道:
【两万七千三百零一号,还不滚。留在这里找死?】
李秀丽霍然抬头:
两万七千三百零一号。
这是她的玩家序列号!
另一个日曜城的,丝毫不对轮回殿的黑厮说出口的“数字”感到新奇,也不耐烦道:【能进到练炁化神的口口没几个,别浪费性命了。】
他的话音里,对其他人来说,竟然出现了电磁消音的两个屏蔽词。
但李秀丽本人听得一清二楚,被口口掉的,是“玩家”两个字。
大夏仙朝主宗的武官,惊奇地朝他们看了一眼,随后,似乎想到了什么,打量李秀丽几眼,神色中浮现出一抹了然。
随后,不待李秀丽反应过来,武官将长枪一转,朝着李秀丽猛然扫来。
但他不是攻击李秀丽,而是借着这一扫的一霎,以自己的法力,将她远远推向东方,大夏仙朝聚集的方向。
仙朝武官也用灵炁传音,却是传给了张白:【太白,我刚才动用搜寻权限,发现,与本表直系相连的,处于未被封锁状态的大夏阳世,是距离你们三个长河时段以外的某表大夏。它现在被日曜城的夷洲、地煞观的狄洲共同所占,,但还留存了部分尚未侵蚀的部分。因地煞观十分自信被狄洲、夷洲共同所占的阳世,也不敢得罪日曜城,所以未被封锁。】
【等一下相国将借调遣更多兵将的名义,暂时开启去往那表大夏的‘捷径’,只有三息。让李秀丽把握好机会!】
张白一剑将三个化神扫成灰灰,回道:【好。多谢郭令公。】
一面与李秀丽说:【小友,你且听:我等势力孤单,虽不怕如今这些围攻,但后面他们必有不断的援手,而我方人手太过分散,后援过少。久战不是良策。
但只要我们掌握了本表的社稷图,即使我们全数战死或者败退,地煞观也不能强行合并。
最终,还是要落于凡人之间的斗争,狄人胜,则合并。周人胜,则保全。这也是将凡人的,终归于凡人。】
【所以,本表的社稷图决不能被他们拿到手。而今本表社稷图的权限,全系在传国玉玺之上,玉玺则听从于汝。
你需带着玉玺远遁其他阳世,不能被地煞观找到。
如此,即使后续地煞观等阴神门派要再推新的皇帝来算计民心、谋取社稷图的权限,只要权限还在你手上,他们就无法成功。】
李秀丽如今对社稷图,对洞天,对阳世隔绝诸法等的理念的了解,已非吴下阿蒙。
张白一点,她心念一转,当即明了。
阳世隔绝诸法,化神修士也不能在明世践踏大部分凡人的冲天之炁。
地煞观那些可怕的洞天,也都是通过狄人这个同样的凡人政权作为媒介,才能大量成立。
但狄洲的洞天,有社稷图,就根本无法久存。
地煞观想谋取社稷图的权限,好让修士完全发挥法力,李秀丽也可以暂时将九州洞天同时隐去,让阳世隔绝诸法的规则起效,保护凡人。
而更妙的是,即使她人还在其他世界,她在本表有大量信徒,完全可以通过信徒的反馈了解大周的具体情况,隔空开启、隐没社稷图。
可以说,只要玉玺在手,社稷图权限在手,她人又没被地煞观抓到,那就等于地煞观等势力,暂时对大周这方世界是束手无策,再也不能修士直接亲身下场了。
她往下看了一眼,水墨山河下,似乎仍能隐隐看到徘徊不愿离去的凡人大军,看到赵烈、十三妹等人仰天久望,不甘、担忧、愤怒的神色,看到系在太乙观的庭院里、大松树枝头的泛黄灯盏,看到正一点点重建家园的黄眉、白面、四娘,玉京的平民百姓,终于安全的许红英一家、寿阳的白贞贞等人、卫县之人
她深呼一口气。
上次离大周时,她可以轻松地挥掌告别“NPC”。这一次,再过一两个月,就要十六岁的李秀丽,却没有了那么轻松的感觉。
似乎有新的丝络,渐渐地缠在了她的身上。
她握紧蒲剑,简单,但利落地回了:【什么时候走。】
张白紧盯着东方上空的“陈相国”。
在陈相国举起他的玉笏时,张白又叫道:【三息时间。就是现在!小昭,护送秀丽!】
一旁的其他太乙宗门人听到,笑骂一声:【你这不修口德的,又叫圣子‘小昭’!】却齐齐转了方向,朝东方杀招毕露,扫去了绝大部分阻碍李秀丽遁走的敌人。
同时,陈相国抬起玉笏,声如震雷:
【魔道休猖狂!开天门,众部将,速速前来——】
虚空裂开一条大缝。
地煞观以为仙朝终于要出更大的力气,正面露喜色时,王昭一把拉住李秀丽,迅如闪电,化作一道流光,坠进了缝隙!
李秀丽最后回望了一眼大周。
在没入缝隙前,她取下腰间许久没再动用的艾旗,朝人间投去。
艾旗化作许多艾草,洒落有情红尘。
我自执剑去,留福与人间。
愿诸位,避祸灾,得福禄。
待,重逢。
第185章 一百八十五
新同事到了, 岁数比何晓春还小了三岁。学历比她高。对口性比她强。
老板给何晓春留了个面子,一条悄悄的钉钉,把她叫到了楼上办公室。
老板看起来很年轻, 才三十出头, 挂着一幅眼镜,白衬衫, 宽松的布裤, 像个斯斯文文才毕业的大学生, 已经买了三栋房, 拿着父亲给的几百万,“白手起家”,和人合资开了这个公司。
他亲切地微笑:“小春, 你知道,我很欣赏你的。只是, 我和其他领导都商量过了, 你和我们公司不大合适。”
老板的微笑还停留在嘴角, 但眼睛开始留意何晓春的反应。
“噢!噢!”何晓春愣了一下, 像是没反应过来,也像是终于懂了。她温吞吞地, 一如既往垂眉顺目地说:“那工资,要结清。你们押了半个月的工资还没给我。”
“你放心, 肯定会结清。”老板的微笑里有了一丝惊讶和满意:“你可以明天再走。”
何晓春听到这句话,便“哦”了一声,推开门走了。
回到楼下的办公室, 只有一个人在——是和何晓春关系比较好的一个同事, 还在噼里啪啦地码字。
何晓春开始一件一件收拾自己的东西,在桌子被收拾得太干净的时候, 同事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了她一眼。
略带关心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平和地下楼,平静而寻常收拾东西的何晓春,忽然啪地瘫坐在椅子上,没有一滴眼泪,以平生最快的手速,在微信上,发给了同事一段话:
【老板把我辞退了。】
同事睁大眼睛,停下了工作,回她:
【为什么?】
何晓春:【老板说我不合适。】
【那,你等一下再走,我们最后一起吃个饭呗?】
这时候,人事部的拿了一个离职文件过来,叫何晓春填写。
她一向习惯不给别人填麻烦,连忙放下手机,一样一样地填写离职文件。
填写到离职原因的时候,人事部的女同事觑了她一眼。
何晓春本来写到:辞职。
这是她不多的职场生涯里,少数有的常识之一:大部分公司在辞退员工的时候,只要不闹得太难看,总要给人一个面子,让人自己填写为辞职,总比被辞退好看。
但在那打量的眼神里,她忽然手里笔一拐,控制不住地写下了:被辞退。
人事部女同事看到,愕然地打量了一眼何晓春。
何晓春在这一眼里,有点快意,有点恶心,有点痛苦,有点自傲。
然后她放下笔,把包背上,想:
明天?再见!
她背起包,像是寻常请假下班一样,平静地和其他同事打过招呼,等走到公司外面,才回道:【不用了。你自己吃吧。】
平静地走出能被公司的同事看到背影的范围,平静地走进了一家从没去过的小面馆。
若无其事的叫了一碗面。
但一直没有吃,就坐在面汤前,神色空白,筷子无意识地搅拌着米线。
滴滴声。
来电显示为“妈”。
何晓春使劲地摁了一把鼻涕,尽量平下嗓子。
【晓春啊,我给你寄的手打年糕到了,记得去拿。怎么不说话啊?】
【妈,我喉咙不舒服。】
【肯定上火了,多喝热水。你一个人在外面,别熬夜,别老吃外卖,不健康。工作都还好吧?】
【还好。】
【现在经济不好,工作难找,你要多用心也别老坐着,累了就多起来动动】
妈又絮絮叨叨了很多细琐重复的叮嘱。
【本来想去看你,最近火车票太贵了。你爸又闪了腰。拖拉机坏了,他又舍不得花修理的钱,就自己在那瞎捣鼓,果然不行吧,我就说他】
【什么?最近家里的生活费够吗?我再】
【够够够,唉,你爸只是抠,都够的啊,别寄了啊。我去厨房看看,下次再说啊。】
妈本来絮絮的,听到何晓春又说要寄钱,立刻就找借口走开了。
渐渐没音了。
何晓春没有挂,一直等到电话那头的挂断声,她双眼放空,呆呆地望着面馆的玻璃门外。
不知道坐了多久,面汤早就冷了。
店主忍不住过来叫她“不吃的话,也结下账啊”。
她扫了码,又一直坐到公司下班前,他们大概都要出来了,才从面馆走出来。却没有回出租房,漫无目的,就一直往前走,往前走。
天色昏黄,路灯亮了,马路上的车流越来越多。间有机动车嘀嘀声一片。
各色各样牌子的汽车,豪车众多,甚至有芙兰牌的天价跑车也有中等价位的,但最少十几二十几万的。
乍一看衣冠楚楚的,也有行色匆匆的、更有成群结队,或者青春活泼或靓丽的。
下班或放学的,接送孩子的、赶着回家吃饭的、送外卖的
或者风尘满面,一身疲惫。或者高谈阔论,绝少忧虑。或麻木繁忙而无暇他顾。
但,好像人人都有去处,人人都有自己的忙活,人人都有自己的位置。
但,何晓春在这里没有。
她茫然地等红绿灯,过马路,走过了从窗口飘出的饭菜香气、烟气,走过了缓缓亮起的一幢又一幢居民楼,走过了灯红酒绿、高楼大厦的繁华商业区。
挤进了沙丁鱼罐头一样的地铁,在同样沉默而失色的拥挤人群中随着拉手晃来晃去,逐渐远离了城市中心,建筑逐渐低矮、破败起来。
走出车站,昏黄的阳光也彻底淹没在城市的天际线之下时,终于,她走入了黯淡的小巷,夜色也完全降临。
小巷大多罩在黑暗中,路灯只有那么几盏,光只能照到方寸之地,灯泡发黄,有些还一滋一滋。几只不知死活的飞蛾绕着灯泡飞来飞去。
何晓春独自站在昏暗的灯光下,抬头看去,那些巨大的、有创意的霓虹灯牌一块接一块亮起,繁华无比的城市五彩斑斓地闪烁起来。
遥望去,剪影像一只吸收了养分,绚烂艳丽,诱惑万方,却有毒的蘑菇。
老旧的小区旁还有一条河,她站在河的这侧,拎着包,低着头,拉长的影子沮丧地映在河里。
五彩的城市在河的那侧,五彩的天际线,也有一斜角的尖尖倒映在粼粼的河水里。
她想起从自己毕业以来。一次又一次投递出的简历。以及以一次又一次收到的拒绝。也想起第一次入职时的兴奋。想起得到这个机会时的高兴。以及觉得自己勉勉强强的学历与这个公司不匹配时的忐忑不安。想起这几个月来,她兢兢业业的学习,努力的工作。
但这个城市,永远都不缺更称手的霓虹灯底座的螺丝钉,永远都不缺更努力的精英。
爸爸妈妈供她读书非常不容易。
他们觉得她只要考上一个本科。就可以留在大城市工作。成为体面的、不用那么辛苦的白领。
实在不行,回家去吧。
何晓春一升起这个念头,忽然想起了家乡小城那些一个月到手一两千,至多三千,但永远都不会缺车开,不会少房住,福利保障一样不少,有限工资一直可以挥霍在吃喝玩乐里的同学。
他们的车子,离工作场所更近的房子,都自有祖辈来保障。不必自己操心。
当然,他们也不需要操心父母的养老,因为他们父母同样是不愁退休金的职工。
可是,在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县城甚至是城镇有限的位置之外呢?
在这里,她多少还能寄点钱回去。回家之后,如果妈的腰伤又犯了,爸要做手术了,她在县城能找到什么工作,那点工资,又足够养起一个没有家底的家吗?
那,忍忍吧,先回出租房去吧。
不大的出租房。与人合租。
厨房上次用过该她负责的垃圾清理了没,不要吵起来。
房间的地板太脏了,上一周连轴转加班脏衣服都没洗。
空调和热水器都坏了,给房东打电话问了几次,今天要不要再去问。
还是找维修的师傅?有没有要价更便宜一点的维修师傅?
检查社区是否有非法改造房留居人员的又来了。房东让她们提前收拾一下房间。
舍友上次又带了男友回来过夜,上次就吵架过,这次能不能好好谈谈。
外卖袋子都不扔,这次还是自己做饭吧,油烟熏人,楼上的又要骂人,不开窗又呛,油烟机是不是也要修
还有,房租下下个月的房租怎么办
这些都不要管,还是回去就进人才招聘软件去翻翻
不管也不行,还是要赶紧处理
本来是朝着出租房去的步伐,一边脑子里晃荡着一大堆事情。
像爆炸的生活垃圾宇宙,星云盘旋。
这些盘旋的爆炸星云让她的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不想面对。不想去想。
她一边人是对今天的一切是清楚的,一边人是今天的一切是懵的。
脑子好像一样一样都在想,又空荡荡的。宇宙都是虚无。
终于,连这种茫然也维持不住了。
她站在路灯下,靠着不怎么干净的墙,在失落又黯淡的河侧,对着远处五彩斑斓的天际线,张开嘴嚎啕起来。
无声无息,但是嚎啕。像尖叫。
不要这些霓虹灯,不要这些像我垃圾生活宇宙的鱼骨头、鸡骨头、烂菜叶、一地鸡毛的五彩!
亮起来啊,亮起来啊!
如果天亮了,我马上,马上就离开这个城市,或者,走进拼命而挣扎所以能麻木的现实里去!
太阳为什么还不升起来呢?
甚至,连深夜本应该有的,远离这些困顿的,高悬在天上的月亮在哪里呢?也被城市冲天的光污染所遮蔽了吗?
“年纪轻轻的,哭得这么惨干什么?”
何晓春听到一个声音说。
但她没有哭啊。
她这样想的时候,抬起头,看到一个年近五旬的中年修理工,一身工服,正拿着扳手,戴着头盔,攀着梯子上,正在修小巷一个角落的路灯。路灯是黑的。地上还放着一个工具箱,里面放了大大小小的工具,都是各种型号的电灯泡。
修理工反复检查路灯,不知修理了多久,竟然满头是汗。
说话的是他,他在梯子上看到何晓春哭,于是低下头,问了一句。
不等何晓春回答,修理工叹了口气:“唉,人生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谁还没有烦恼呢?我们也要换新老板了,就叫我提前出来换灯泡,以迎接新老板。这个灯泡也不行。小姑娘,我脚有些麻了,你能帮我递一下灯泡吗?”
何晓春是个好人,即使被人推了一堆本不应她做的工作,也会努力去完成的好人。
即使正难过,她吸了吸鼻子,还是下意识地帮修理工挑拣起了灯泡。
箱子里的灯泡,真圆啊。从小到大,依次而列,甚至每一盏的玻璃罩颜色都略有些不一样。
何晓春拿了一盏,修理工忙说:“不对不对,这是晚上五点到六点用的,太艳丽又太叹息了。”
她换了一盏。修理工还是说:“不对,也不是它。它是中午十二点用的,太毒辣了。”
她又拿了一盏小的,修理工这次点点头,笑道:“就是它了。早上六七点钟就该用它。一切都还可以重新开始,从头再来。”
何晓春于是就递给他。
修理工很快就将这盏灯泡换了上去。
他左右打量一会,又摇摇头:“唉,灯泡是换好了,但还少了点东西。”
他问:“小姑娘,你住的地方是不是就在附近?能借我一个盘子吗?”
何晓春不明所以,还是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很快去而复返。递给修理工一个盘子。
修理工看着那个被她刷得洁白一新的盘子,忽然抽了抽鼻子:“昨晚你是不是吃了橘子糖啊?”
他的鼻子可真灵啊。
困苦繁琐的生活里,人总得喜欢吃点甜的。
何晓春喜欢吃糖。昨晚装了一盘橘子软糖,一边吃,一边熬夜根据老板给的文稿修改方案,修改文案。
她熬了一夜,花光一盘橘子糖,第二天拿着修好的文案走入办公室,得到的就是一个“体面”的、“温和”的“你不合适我们公司”。
修理工将白盘子别在了灯泡旁,打量片刻,满意地点点头。
他低下头,对何晓春说:“谢谢你帮我的忙啊。旧夜将要结束,新的一切都要开始了。我的同事们窃窃私语说,魔头要到这个世界了,我们要换老板了。我却觉得,或许,她不是魔头呢?换个老板,或许,也不错呢?为谢你的帮助,你的盘子,就挂在这里吧。”
何晓春忽然觉得身后一片亮堂。
她转身一看,吃惊地看见,天上升起了一轮皎洁雪白的月亮,流出银润的光辉,遍洒人间。
那过于浮夸的多色霓虹灯牌便黯淡了。五彩斑斓的城市,忽然变成了黑色的剪影。
而眼前的小河里,月光跳跃在粼粼的水波上,像蜿蜒的星子沉在河里,照得河畔陈旧琐碎的小区也亮堂起来,扫去那窗户间的困苦,宛如温柔的梦影。亮了她归去的路。
清辉照亮了她的面庞,何晓春忽然动了动鼻子,她嗅到了月光的味道。
橘子味,清甜的月光。月光甜滋滋的。
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骤然转身,修理工与他的大箱子却不见了。
这时,天上的月光骤然转暖,天竟然再次亮了。
大城中,人们纸醉金迷的一夜尚未开始,在前所未有的对天象混乱的惊异、慌乱里,夜提前结束,天边跃出了半轮红日。
并不刺目。万象竟已更新。
何晓春看着朝阳半晌,举起手指遥遥一比,讶然地发现:
这么远的地方,它与她递给修理工的那盏灯泡,似乎一样大小。
也就在她圈着手指,看那朝阳升起时,她惊异地看到:
太阳中,骤然浮出两个人影。
为首的人影一步迈出黎明,站在太阳里,在纷纷而起的卫星、超级望远镜、航空飞机的紧急对焦里,在所有势力的大威力杀伤武器、导弹的对准中,那站在黎明中的少女,看不清容貌,只俯身下望:“咦,这表人间,怎么这么小?微缩世界?”
“还是,我占了这个世界的偃师的法身,变大了?”
“咦,这个世界的太阳怎么是个灯泡,月亮怎么有橘子糖味?”
第186章 一百八十六
洞天中, 天地管理公司于当日提前召开了百年一度的全公司大会。
连那些管着工厂旁边臭水沟的小水妖,蹲在城中村每天吃尾气的底层土地,也都拘谨僵硬地坐在摄像头后, 点进了视频会议。
最大的主镜头中, 金碧辉煌的总公司第一会议厅里,坐满了小职员们或仅仅耳闻, 或只在公司新闻中看到过的的大股东们。
这些董事会成员, 平时在自家豪华的不知第几号的宅院里, 一则短讯, 即可劳累公司不少底层职工。
偶尔出现在新闻里,都前呼后拥,神气极了。连所在国的统治者, 往往也只能卑躬屈膝,向他们赔笑脸。
如今, 却个个或搓着手, 或愁眉苦脸, 或满脸焦虑, 在会议室中垂头丧气、坐立不安。
那模样,哪里还有过去半分高高在上?倒与公司职员们, 偶尔迎接这些大老爷巡视时的忐忑紧张,别无二样。
而最中间、最上首的, 智械总工厂外派来的董事长的位置,则空无一人。
不少中层员工、底层员工的眼神透过屏幕都要四下飞起来了,隔空都有股奇怪的氛围弥散开:
以“偃师”董事长那事事垂线, 桩桩把控的旺盛操纵欲, 这么重要的会议都不出席,那个传言是真的?“偃师”真被新老板给收拾了?
一时间, 大会上出现了长久的、诡异的缄默。
有些人恐惧,有些人幸灾乐祸,有些人不安,还有些人颇无所谓。
公司的中下层员工没几个喜欢偃师,以幸灾乐祸、无所谓的态度为主。
偃师不好相与,那家伙虽然修为只有练炁化神中阶,但是个微操大师,有时候连月亮的摆放位置都要亲自指示:偏离了若干纳米。
但新老板能收拾偃师,空降前又毫无风声,是哪路大佬?
是其他中小型门派的,还是灵芝生物公司的?紫微舰的?或者是地煞观的本观弟子?
也或者,是日曜城那边的宗门中人?
毕竟本表人间是由日曜城、地煞观共同占领的。天地管理公司的高层,包括董事长的位置,也是两大派轮流接替。
地煞观已经轮了一圈了,如果本任偃师能安安全全活到卸任,接下来的,照例,也该轮到日曜城的走马上任了
已经听到一些风声的高层员工则恐惧又不安:
听说前端时间本表人间与幽世,与其他阳世都断联了。无论地煞观还是日曜城,没一个能联系上的。
而断联的原因竟然就是新老板。
听说她将本表对应的幽世区域一通大闹,搅得天翻地覆
听说她、她根本不是夷洲、狄洲之人
在暗流涌动的诡异氛围里,最终,一位大股东叹了口气:“今天的会议开始前,我先请大家伙都来看一段残留的‘心炁’回忆。”
便伸出肥肥的手指,掏出一个“遥控板”式的法器,轻轻一按。
会议室的大屏幕上就开始播放一段“视频”。
视频中的背景,是一片看似正常的现代街道,高楼林立,大厦拔云,钢筋水泥的天际线起伏错落。
但街道上行走的行“人”,样貌举止,俱稀奇古怪。
且,所有“人”的头顶,都隐隐有一根无色的、半透明的、虚幻的线,延入虚空消失。
且,钢铁森林、高楼大厦之上,还悬着一枚太阳。
这枚太阳虽有光,却是镭射光;虽有热,却是热成像。
它更像一枚眼睛,悬在上空,监视陆土。
天地管理公司的大大小小的职员们,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在本表人间对应的“幽世”之中。
下一刻,原本车水马龙安然、喧闹繁华但有序运行,平平静静的城市中,忽然响起了一声巨响,轰隆隆的。
视频的视角随之转向,朝着声音传出的方位。可见心炁的主人也朝那方关注而去。
一见之下,心炁的画面剧烈抖动起来,其主人应是颇为骇然。
幽世的空中,猛然出现了一道通天达地的黑色漩涡,从漩涡里飞出了一对少年男女,随之钻出来好些个法相可怖的炼炁化神高阶,杀气腾腾,上来就是毫无保留地炸开了无数道五彩绚烂、能量密度极高的法术。
远远隔着时空,隔着“屏幕”,看视频的员工们仍被这众多练炁化神倾尽全力的杀招,扑面而来的威力所慑。
几乎人人淌下冷汗,几乎拔腿欲逃。
那少女少男,皆着白衣。
女儿负剑,素纱裙儿飞,乌发簪粉绢,生得柔和眉目。
男子执符,金冠白衣,色如冰雪,容比昭阳,额心一点朱红小痣。
看其骨龄,大约都是真正的少年之人,一个十六岁上下,一个十八、九岁。修为却都踏实地迈入了炼炁化神。在大派之中,亦是极罕有的天才。本应都是被师门长辈捧在掌心,被重重资源堆在安乐窝里,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
但二人却直面了那如满空飞雨倾泻而下的杀招。
甚至,“视频”中,那些可能年岁的零头都比二人大的“前辈”修士们,一边倾尽全力,一边面上均有极深的忌惮之色。
忌惮并非空穴来风。
少女嗤笑一声,骤然拔剑,剑声嗡鸣,幽世的无穷高处,忽然震颤了一下,传来了同样的嗡鸣声。她一剑劈出,带出龙吟之声,亦有清净之音,竟一剑劈散了大半杀机,数个练炁化神修士哼都来不及哼一声,被剑风扫中,就猛然向地面坠去。
她破的轻描淡写,但那些攻向她的法术残余威力逸开半缕,扫到下方城市时——
轰,一连数幢百米高楼,瞬间灰灰。
连高空的“太阳”与隐在虚空里一边操线观战的偃师都僵了半晌。
从“视频”里看到这一幕的大小修士们更是秉住了呼吸,僵硬了躯体。
有几个高级员工稍有些见识,看着少女手中的剑,喃喃:“蒲、蒲剑怎么会为人所用不、不对,不是本体”
可是那也很离谱了好吗!那可是悬在幽世中空,震慑了不知多少阳世瘟神疫鬼的神剑啊!
另一个金冠白衣,额点朱砂痣,容色俊到让人不敢逼视的少年亦不输给她。
他微垂眼帘,一手捻符箓,一手凌空而写,淡唇轻ῳ*Ɩ 诵:“尔时,天尊在禅黎国土,与大道真仙,万万大千人”
便有金色纶音环身而起。
然后,金光如水波,又像高空落下的,真正的阳光,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瞬息扩开,直接覆盖了本表所在的幽世。
剩余的所有练炁化神高阶都被拢在了金色纶音的覆盖范围内,他们的身躯僵住了。
然后,在所有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他们的身躯在金光中如气球一样瘪了下去,又如被烈日照到的薄冰,飞快地消融。法力从躯壳中逸散出来,散向四面八方。
城市上方的“太阳”更是发出了啪嗒、咔擦的声音,忽地碎裂开来,无穷碎片却被蒸发一样,眨眼消失无踪。
那些行走在幽世的现象却毫无痛苦之感,方才被残余的法术波及到的小现象们,更是瞬间伤口愈合,看表情,甚至颇有些神清气爽,少有今日之轻松,连精神上被人监视的那种紧绷感都没了。
这一招,高阶员工也认不出了,只看得喉头痉挛,惊惧万分。
那“太阳”,是、是日曜城下派来的嫡系总裁的真人相啊!
然而,这“视频”对他们的折磨,远未结束。
少女低头一看,便看到了同样被金光重创,但仍有余力,正要逃进阳世的偃师。
她那貌似昭阳的同行者,见此,竟收敛起了金光,连个痛快也不肯给那可怜的偃师,转而微微一笑,说了在众人听来相当缺德的话:“李道友,此表是偃师所掌洞天,同门弟子之间炁相似,可代掌洞天。你身上有偃师法相的痕迹,不妨李代桃僵,再夺他一回阴神门派的权柄。”
而只要入了阳世,隔绝诸法是铁律。在阳世之中,合道也并不能直接干涉。
掌控了阳世,再来多少追兵,也不能轻易抓到她了。
但视频外的众人,全都活活打了个颤。
在本人还活着的时候就被活生生地粉碎法相,那种痛苦寻常修行者都不敢想象
顺着同伴的目光看去,少女的神色明显一亮。
哈哈,那小现象们头顶的引线,是偃师!
她头一次看到偃师,却感到这么亲切!
她立刻领会了同伴的意思,毫不犹豫,法力一转,身后忽然浮出一个巨大的法相布娃娃???
一个黑绸头发、黑亮眼睛、圆脸蛋、红彤小嘴的白棉娃娃。
穿着雪纱衣,披着小小的珍珠云肩,头上居然还簪了朵粉扑扑的绢花。
但总归是个布娃娃。顶多是个可爱极了的布娃娃。甚至还骑着一只五颜六色布块拼成的布老虎。
少女带着极嫌弃的表情瞪了一眼这手脚身躯都软绵绵的布娃娃法相,下令:“去,把那丑木偶砸了。”
布娃娃法相得令,当即一勒布老虎的圆耳朵,往那正拼命往阳世逃遁,试图跃出人间的偃师扑去。
本就受了那金色纶音重创的偃师,正要抵抗,却见布娃娃带着与少女如出一辙的神气表情,抬起软乎乎的小圆手,啪地一拳锤在他脑门。
却携远超普通炼炁化神修士想象的浑厚法力,猛然冲击下来。
一拳头,偃师的法相被布娃娃暴力砸得粉碎,它一把跳到偃师的位置,将他顶替。那厢千丝万絮,便系在了布娃娃身上。
检测到它身上与偃师类似的炁,这些丝线瞬间安静下来,悄然无声地接受了易主。
本表人间最大的洞天,也即天地管理公司的所有权,同时便更替了主人。
少女在掌控了此表人间的所有权后,立刻发现了去往阳世的通道,一把拽住同伴,往上浮去,要游出黎明,跃出人间。
受害偃师残余心炁的“视频”到此,戛然而止。
会场上,不少人听见了屏幕中其他同事牙齿打颤的声音。
一个高级职员颤颤巍巍地说:“我、我好像,听、听见他们说,阴、阴、阴神门派她、她不是,地煞观、日曜城的弟、弟子吗”
吓得说话都结巴了。
还有人差点哭出来了:“新老板,她、她不会根本不是阴神门派的正道弟、弟子吧”
那位大股东沉重地作出了肯定:
“新来的董事长,根本不是阴神门派的弟子。”
“她就是,之前被通缉的那个。”
“著名的那个——”
咚。会议室的大门被一脚踹倒了。
激起的灰尘里,少女旋身跳到高高的座椅上。
她学着电视剧里的那样,酷酷地转了个椅子。
但椅子太高,她不够高,绣花鞋都没踩到地。
蓬松漆黑的头发晃了晃,上面薄如蝉翼,半透明的淡粉绢花也晃了晃,素纱裙裾俏俏地荡起。
她仰起那张极其欺骗性的菩萨面:
“你们老板。”
细细的手指,得意洋洋地指着自己:“著名魔头,李秀丽。”
第187章 一百八十七
天地管理公司的最高权力更替, 相对来说,很顺利。
炼炁化神已经是一个大型门派中的中坚弟子,称得上真正入门的了。到了炼炁化神, 每进一小阶, 所需要的元炁,浩如烟海。
而炼炁化神中、高阶, 更是五大阴神门派中, 也属精英。
各门派, 一面是为了巩固、发展道统, 一面是为了弟子的成长,发展,常将迈入炼炁化神的弟子, 派到门派所辖管的诸多世界中去,驻扎人间, 建立分管洞天, 镇压该世, 同时尽量有所作为, 与该表人族建立联系,以人族供奉或被动奉献之炁而修炼。
仙朝情况特殊, 人间与幽世共用一表朝廷、一套官制。山河社稷图内,驻扎此表, 掌握社稷图的“帝王”可有返虚之威能。
但,除了仙朝,大部分时候, 其他门派所辖人间里, 炼炁化神中阶、高阶,已经是一表的最高掌管者。返虚更是极含有的、可以为数个门派所属世界同时掠阵的大能。
天地管理公司的一干人等, 修为最高的,就是被李秀丽、王昭收拾了的原董事长“偃师”,是隶属于地煞观的智械总工厂的弟子,炼炁化神中阶。
余下的股东、高层、职工,修为迈入炼炁化神的根本没几个,绝大部人都是炼精化炁。
况且李秀丽、王昭作为走阳神之路的练炁化神修士,法力浑厚远超大部分阴神派系的修士想象。
化神高阶以下都不在二人眼中,何况炼精化炁。
大会当日,李秀丽“新神”天降,确实引发了一场公司内部的骚乱。部分人试图反抗,还有窜逃出去报信求救的,都被李秀丽当场镇压。
于是,余下的人挨了一通毒打后,衡量一番,便都识相极了。
修阴神的,多少都是识相的。但凡有一线机会活命,有什么比自己还重要?
公司上下,当场都变了一张笑脸,左一个“李董事长”、右一个“上真”,个个百八十岁,数百岁的,对着十六岁上下的少女喊老板喊得很痛快。
尤其是以前股东们,点头哈腰得最积极,骨头是没有半点的,恨不能跪下舔她的绣花鞋。
——他们相对有见识,与地煞观、日曜城勾连深,信息渠道广,深知李秀丽的魔头名号是怎么来的。
这妖女,可是先大闹了山河社稷图犹存的大夏,又杀穿了地煞观分观所在的大周。
龙王折戟,皇帝失手。尘世巨蟒也没在她手里讨得半点好。杀炼炁化神不眨眼,对垒返虚也不输阵。
他们有几斤几两,如今也没有外援了,干嘛要跟这魔头作对到底?又不是嫌自己吃香喝辣得太多了
会场上,看到那一张张的笑脸,李秀丽在老板专用的高大旋转椅上,一脚搁在桌子上,翘着绣花鞋,一脚屈起,托着脸颊,兴致勃勃,得意洋洋,正要接受手下败将的投诚。
一个大股东笑逐颜开地上前:“这是前任董事长存在公司等这里的一些房产、地产,以及委托我们打理的资产还有一些我自己添的东西不多,略表心意。您初来乍到,正需要明世的安顿之地”
李秀丽看他一眼,将那些本本卡卡拿住了。还好奇地举起一张黑金卡,在会场金碧辉煌的灯光下,似乎观察它的细节。
她从现代进入了“游戏世界”,但一连过了两个阳世,都在封建社会背景的大夏仙朝之中。
第一次来到这种乍一看,与她来处科技发展程度相差不大的地方。
在她所处的原本世界中,以她的年纪、身份,并没有见过这些薄薄的,却可以象征的上流社会的东西。
见她伸手接过,会场之内,不少人同时发出了或明显或隐蔽的松气声。
大股东脸上的笑更深了。年纪小,好啊,即使是天纵奇才,年纪小,也往往好哄。
阳神之路又如何?如果有对财富、享乐,任何一方面的任意需求,就还是能相处的,能相处的
他这样的算计念头一转的时候,落地窗外的阳光忽然明亮璀璨了起来,将他罩在了光中。
他的笑尚未维持超过三十秒。
就在所有人眼前,修士特有的,收敛自身之炁不与天地交互的灵炁薄膜,忽然融化了,仿佛是被阳光晒化的冰。
在这一刻,大股东就像漏了的口袋,体内的汹涌灵炁,疯狂地朝外涌去,穿过建筑,穿过有形之物,朝此表上空,凡人难见的人族炁海之中升去。
他原本有炼炁化神初阶的修为。但在此刻,修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急速下跌。
炼精化炁高阶、炼精化炁中阶、初阶到最后,成了一个彻底的凡人。
原来乌黑的头发,红润白胖的脸,壮年的外观,迅速消逝,眨眼白发苍苍,皱纹满面,身体佝偻。
但变化还远未止住,他的苍老身体风化一般,从头到脚,不过须臾,便化作了无数光点。
那光点盘旋不去,先是组成了一只虚幻的黑手,然后,那虚幻透明的“黑色手掌”,又彻底粉碎为了庞然元炁,冲入天空,汇入人族炁海。
这一切的发生,几乎是在刹那之间,几个呼吸都不到,不少炼精化炁的公司职工甚至尚未反应过来。
有些反应过来的炼炁化神的“股东”、“高层”,部分高级员工,则惨叫着,立刻往外奔逃。
但他们的速度,哪里快得过光呢?
从会议室的落地窗照来的阳光,甚至穿透了墙壁,直接罩在他们身上。
然后,这些人全步了“大股东”的后尘。
有些化作巨大肥硕的虚幻老鼠消失,有些变作虚幻的血淋沥的长鞭消失
一霎那,会场里就少了不少人。
终于有些员工反应过来,想逃又不敢逃,只能噗通一声,毫无尊严地跪下,不停地叫道“饶命,饶命,我们真投了您的啊,两位饶命啊!”
一片混乱。李秀丽坐在老板椅上纹丝不动,只是摆了摆鞋尖尖,随手一抛,将刚刚还在把玩的那些黑金卡、房产证之类的东西扔垃圾一样丢在桌上,偏了偏头,问身后人:“喂,干嘛忽然动手?”
站在李秀丽身后的王昭收回袖中的手,不再捏诀。
明亮的日光透过大片的落地窗,落得他的雪白衣裳也如奕奕生辉,金冠更是璀璨。少年的冰雪肌肤也微微溶光,湛然像显化而出的真神。
他略低眉,长睫也如染了金,看坐在椅子上的少女。
王昭个子很高,坐在高椅上的李秀丽双脚不能着地,还比他低了一个头。
他低眉时,她仰面,便视线对了正着。
漆黑又柔滑如丝绸的长发,从他肩头流淌下来,垂到她脸颊边。
还略带年少青涩的“真神”,慢慢说:“李道友,脏东西为何要留在身侧?除魔,务尽。”
李秀丽微微一怔,挠了挠脸。
心想,这个人长成这样,行事却比她还烈。
便见王昭重新抬起视线,他的眸子色泽略浅,呈琥珀色。与他冰雪一样的肌肤,浅淡的唇色一样,像要化掉。
但当他抬起头时,目光轻扫,所有人都像置身烈日之下,所有的阴暗心思都被摊晒开来,被看得一清二楚。
他眸子过处,竟有炼精化炁之人,直接在他目光注视下,甚至不需要他掐诀,便周身灵炁大破,修为节节而降,直到变回凡人,容貌瞬间苍老。
不过托了修为低下的福,没有直接跟炼炁化神的那些一样彻底消散。
至此,王昭方略微颔首,粲然而笑:“现在干净了。”
一笑之下,如云破日出。
却再没人敢直视甚至打量这俊美至极,但也干净锋锐得会伤人的容色了。不少人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李秀丽没动,她转了一圈,若有所思地打量幸存的人,忽然单手在眼上拂了一下,开了相面之术。惊异地发现,目前还或活着的人,从面向上看,或许不能说是好人,但至少不是坏人。有些贪财揽权手脚不净的,也没有真正害死害伤过人。
奇怪,可是王昭也没开相面之术啊,他离得这么近,她没有察觉他开了什么法术的波动。
她问;“那谁,你的眼睛不用相面之术,也能看到其他人包括修士的命运之炁?还是你本身有什么特殊法门?”
王昭被她叫“那谁”也不恼,只道:“也可以算特殊法门。但略有不同,与我本身的存在相关。”
“现今剩下之人,皆可用之。李道友自便,请善用孙雪师侄的相面术。”
“同门尚在大周鏖战,昭为圣子之首,不能久留,理应与同门一处。便先行告辞,回返大周。”
听他这就要走了,李秀丽其实也想回去跟那些混蛋干个痛快。但是传国玉玺在她这里,她如果回去了,那才对大周的时局不利。
想起赵子英,十三妹等人,近一年前的她,肯定会暴跳起来要叫着这是让她一个人当逃跑的懦夫,此时却没再说要跟他回大周去的话,只抓了抓头发:“那个,谢谢你送我过来了。”
王昭道:“李道友是我等此次鏖战的关键,也是大周人族命运转折的关键。请在此表保住玉玺,待重逢之日。”
声音渐落,他的身形就逐渐在阳光之中隐去了。
在彻底进入幽世前,王昭朝此表人间看了一眼。
不过,此表受日曜城、地煞观同时的监管,此时暂时外界无人知道李秀丽在此间,以后,就不一定了,必会有人顺着蛛丝马迹前来。
而且,日曜城对自己的属地,是有相当灵敏的监察制度,寻常手段遮掩不得此表发生的剧变。
他掐起一诀,身上的法力竟分出小半,朝人间而去。
法力化作了幽世之中的悬空之日,顶替了原本日曜城制造的“幽世之日”的现象。
而这表人间,即刻隐匿进了无数附近的人间之中,再无其他异状。
见此,王昭微微颔首,本应立即离去。抬头却看到此表对应幽世之中,那一个巨大布娃娃法相,正装模作样披着偃师的黑袍,骑着布老虎在巡视幽世。
他看了一会,手中忽然凝了本表幽世的一点元炁,然后,那个元炁化作了一个小小小,食指大的袖珍娃娃。
与巨大布娃娃一般无二。
娃娃藏进了他宽大的白袖里。
一向被人仰望作可靠未来,在宗门中名望极重的少年“太阳神”在袖子里戳了一下那个白棉娃娃的脸颊。
纪念品。软绵绵的。
“笨蛋狂生。”
娃娃乖极了。
一点也不像主人那样张狂又迟钝。
他藏着它,翩然远去。
第188章 一百八十八
仲夏时节, 太平镇的雨,从昨晚到上午,下个不停。
天阴阴的, 地潮潮的, 空气又热又湿,汗闷着难以散发, 衣服根本干不了, 一直滴滴哒。
昏暗的老宅子里, 电风扇坏了, 木柱子爬了黏糊糊的苔藓,蜗牛在上面蠕动。
滂滂沱沱的雨打着瓦片,密密不绝, 远远近近,轻轻重重。像音乐老师弹起他那架宝贝极了的钢琴。
小黄狗摇着绒绒的尾巴, 一屁股蹲坐在门槛边, 看着听着从屋檐流下的雨, 叮叮咚咚砸在水洼里。一动不动, 比他上课听讲还认真,时不时转转耳朵, 还抽动湿润的黑鼻子。
它在看雨,在听雨, 还是在闻雨呢?
也可能,它是在盯着院子里长得正好的芭蕉,叶子大大的, 长长的, 雨水顺着流下来,像它被接回家的时候, 大人撑着的那把伞。
也许,它是在听渠沟里、池塘里此起彼伏的蛙叫,想要趁放晴的时候,跑到池塘边抓住一只玩耍。
也许,它是在嗅雨中隐隐约约熟透的酸甜梅子气味,心里埋怨爷爷为什么还不回来,肚子都饿了。
小学三年级的刘浩趴在桌子上写作业,看一眼小狗,写一笔字,小狗看着雨,他看着小狗。
看了一会,他又拿起蒲扇。扇了一会,他又折起纸飞机。折了一会,他又到处找水喝,喝了一会,他开始用铅笔戳橡皮擦。
二十分钟啦,一道语文的造句题还没写完。
他肚子开始咕咕叫的时候,正披着床单,在胸前打结,在床上蹦蹦跳跳,假装自己是大英雄。
就跳下床,揭开锅,里面有早上爷爷出去干农活前,留下的没吃完的玉米饼,最后一个。
有点硬了,还有点酸了,天气热就变味了。
刘浩啃了半个,不想吃了,在屋里也玩腻了,穿起雨靴,翻箱倒柜找雨衣,准备跑出去玩。
没有雨衣,也可以跑出去玩。不过要挨骂,要生病。
生病不好。
刘浩没翻到雨衣,但找到了破了洞的一把大黑伞,爷爷舍不得丢,放在灶旁的柴堆侧。
还没等他兴高采烈地跑出去门去,院子的大门就咚咚咚地被敲响了。
刘浩撑着伞去开门,非常失望。门外的不是爷爷。
一个白头发白胡须的陌生老头,年纪比爷爷还大点,穿着村里老人最喜欢的那种大背心。狼狈地举着一个大荷叶挡雨。
哇,这荷叶的梗真结实,叶片真大。
但是雨下得太大了,大荷叶也不顶用。老人的半个身子都湿漉漉的,头发胡须黏在一块,往下淌水。
白胡须说:“浩浩,我去开会,忘了带伞,回来的时候路上下起雨。让我进去躲一下雨吧。”
刘浩问:“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小名叫浩浩?”
白胡须笑了:“你记性真差。我是村长张爷爷,你忘啦?上次你考了五十九分,你爷爷还跟我抱怨呢,说你学习不用功,马大哈,小迷糊。”
刘浩脸一下子羞红了,他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白胡须,这次认出来了,拍拍脑袋,嘿,我居然把张爷爷给忘了。
他赶紧把门打开,让白胡须进来躲雨。
张爷爷进了他家时,小黄狗也不看雨了,偏过头,疑惑地盯着客人。
张爷爷从容自若,和蔼地与它打招呼:“小苗苗,你好呀。最近的毛发又蓬松了,黄灿灿的,真好看。”
这条小黄狗,偏偏叫了个像猫的名字,叫苗苗。因为是被爷爷从禾苗下捡回来的。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叫出来,苗苗摇摇尾巴,还是有些疑惑地盯着白胡须的老人,围着走了一圈后,才确认了什么似的,亲热地舔了老人一口。
见此,连苗苗的名字都能叫出来,刘浩更不怀疑“张爷爷”,忙请他坐下。
有相识的大人在,刘浩就不敢在大雨里偷跑出去玩了,怕被告状,只能坐回去写作业。
张爷爷在刘家悠哉悠哉地坐了一会,还揪着自己没湿的大背心下摆擦脸,忽然,嘀嘀嘀,他腰上的老年机响了。他接了电话。
于是,老翁的脸色霎时变了,嗓门都高了一度:“什么?那小祖宗跑到我们县来了?”
原本气定神闲的脸,也变了一张苦瓜,叽里呱啦出一连串的抱怨。
“倒不管得那么细,但太不按常理和定例了。”
“活泼过头,这年纪懂什么管事?”
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抖着长长的白眉毛,叹了口气:“好罢,我这就注意起来。唉,自从换了大领导,旁的都好说,怎么这祖宗就不能安安分分坐在办公室里呢?添乱啊。希望别到我们村来”
刘浩竖起耳朵听,小孩对听大人的话,常是有偷听兴趣的,总比作业有意思。
电话一挂断,白胡须张爷爷,就愁眉苦脸地在原地踱了一会的步,称有急事,需向刘浩借伞。
刘浩举起那把破洞的黑伞:“只有它了。您带走吧!”
张爷爷举起伞就往外走,临走前,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纸包,递给刘浩,说:“饿了吧?谢谢你让我躲雨。雨十分钟后停,你爷爷二十分钟半就到家,我这里有包点心,你先垫垫肚子。”
就举着伞,疾步而行,比年轻人都还利索。
刘浩接过打开,果然是一包点心,绿豆糕,还温热着。
他吃了几块,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觉得不饿了,情绪充沛起来,原本定不下心写的作业,忽然就觉得精力十足,全能看进去了。
写作业的时间一会就过去了,十分钟的时候,雨果然停了。
又过了一会,门口有人进来了,他抬头一看,这次果然是爷爷。
刘浩下意识地抬头朝墙上的老旧时钟看了一眼,呀,不多不少,正是第二十分钟,三十秒,秒针刚过了三十。
刘勇赶着回家给孙子做中午饭,看他乖乖地、老实地坐在那写作业,慈爱地问:“饿了吧?这么热的天,那饼子放久了不好吃。爷爷中午煮饭,再煮点土豆炖肉。”
“还好,不饿,刚吃了点心。村长张爷爷来过,送我的。”
刘勇一愣:“村长张爷爷?谁啊?村长姓杨啊。”他纳闷极了,拿起绿豆糕看了一眼,愣住了,忽然板起脸:“浩浩,不要编谎话。你是不是趁我不在,偷偷跑出去玩水玩雨了。我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在下雨天去荷塘捉青蛙,太危险了。要打屁股了。”
他只以为是孙子偷跑出去玩,怕他责怪,这才胡编了个人。
“这是爷爷昨天亲手供奉给土地的点心,放在土地庙里,用废报纸包着。”
而土地庙就在荷塘不远。浩浩或许是看见土地庙里的点心,正好肚子饿了,就拿回来了。
小孩子对神佛都并无敬畏,村里的小孩也时常偷拿庙宇里供奉的瓜果点心吃,刘浩以前也跟着他们干过。
刘浩委屈极了:“我没出去,也没拿土地公的点心,真是张爷爷送我的!我、我,对了,我还把家里的大黑伞借他了,就是那把破洞的!爷爷你去问嘛,看到拿着我家大黑伞的,就是张爷爷。”
“你看,爷爷,我衣服还没淋湿,真没出去!”
听此,刘勇本不相信,但看孙子梗着脖子,委屈得眼圈都红了。一点大人觉得无所谓的委屈,冤枉,对小孩子来说,却常是不能忍受的。
他心疼孙子,见刘浩如此信誓旦旦,打量了一下孙子的衣服和鞋子,果然,衣服虽然有点汗湿,但没雨迹。鞋子也只是沾了些一看就是院子里的泥。
虽然心里还是将信将疑,但说:“原来是这样,那是我冤枉了浩浩,是爷爷不对,吃饭,吃饭。吃完饭,我去找老张要伞。”
村里有这样一个人嘛?这时代,老头也都不留胡须了。
等吃完饭,雨也彻底停了,太阳出来了。
空气清新,天空如洗,世界又逐渐明亮。
刘勇哄得孙儿过了情绪,吃完饭,他又匆匆出发,要继续去田里干农活。
至于去说找老张要伞,去哪要啊?也没放在心上。但临时起意,多拐了一段路,从土地庙走过,看看昨天被供在庙里的点心是否还在。
他昨天,刚去给土地公奉了点心,念叨着浩浩的成绩这次考得太差,以后可怎么办哟,请土地公收下点心,保佑这孩子多点耐心,多点聪慧。
跟着他的小黄狗,听着他的念叨,还有模有样地朝土地公也汪了两声,学人似的
一过土地庙,刘勇愣住了。
不大的土地庙前,昨日供奉的绿豆糕,不翼而飞。
但,却竖放着一把破了洞的黑伞。
土地庙的雕像上滴答着雨水。
这时候,刘勇脑海里忽然蹿过一个念头,本村的村长确实姓杨,不姓张。
但传说,本村的土地公,却是姓张的。
他闪过这个念头时,眼前花了一下,似乎看到庙里的土地公端坐着,朝他点了点头,微笑着指了指黑伞。
刘勇揣着各种稀奇古怪,稀里糊涂的敬畏心情,拿回黑伞的时候。刘浩的作业终于写完了,看天气放晴,他立刻欢呼一声,跑出了家门。
家外面早就小伙伴来叫他了:“刘浩刘浩,你知不知道,村东那片地的樱桃熟了,你家的那几棵树结得最红最大,不过好像有兔子来偷吃,走,我们去抓兔子,再摘你家的樱桃吃?”
一想到樱桃,刘浩口水都要流下来了,马上说:“走走走!”
跑出了家门。
孩子们成群结队地跑向村里的樱桃地时,小黄土狗苗苗也摇着尾巴,快乐地跟着小主人往外跑。
跑到门槛,它忽然顿了一下,仰起头,看向房顶。
一看,小狗汪汪地、激动地抬头叫了起来。
刘浩被它吓了一跳,仰头看去,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
房顶有一只猫咪,正从屋顶走过。
可是这只猫咪真奇怪啊,它居然有一张绿色的皮毛,还是条纹状的!
像,像西瓜!
不不不,是长了耳朵尾巴的猫西瓜!
不不不,是长了西瓜条纹的西瓜猫!
猫背上好像坐着什么东西。
他揉了揉眼睛,正要再看时,小伙伴们都叫了起来:“别磨磨蹭蹭地,我们走了!”很快就跑远了。
他一个犹豫,猫西瓜就不见了。
刘浩怀疑自己看错了,一看大家都跑远了,他也顾不得了,想着回来再找找,连忙跟上了大队伍。
小孩们跑向樱桃地的时候,绿色条纹状的胖猫,又悄然出现了。耳朵被一只小小的布手勒了一下,它就换了方向,跟着小孩们,也向樱桃地去了。
第189章 一百八十九
雨后天晴, 刘浩跟小伙伴们一路打闹玩耍,收集了“武器”,便跑到了村东的樱桃坡。
这里向阳, 附近又有荷塘引出的溪水, 村民们陆续在这里种了些樱桃树。虽然产量不多,但能够解自家的馋, 也能够在成熟时挑到市场上卖一卖。
此时, 漫山遍野的低矮樱桃树纷纷挂了果, 且快要成熟了。
阳光正好, 叶片被照得透亮,像绿翡翠,掩藏颗颗朱红“玛瑙”。
朱果表面还残留雨后的水珠, 折光,饱满无暇, 让人一见就能想象清甜的汁水滋味。勾起往年的记忆, 馋得小孩们直咽唾沫。
不过, 摘樱桃前得说好。
孩子们商量:“手要轻轻的, 不能折坏了枝。只能摘边边上的,每个人不能拿超过一裤兜的!自家的可以多摘几颗, 别家的少摘几颗。看见鸟就要赶走。”
这都是经验。要不然,既挨骂又挨揍。农村里自家做的藤条, 抽屁股可疼了!
不少孩子都下意识地摸了摸屁股蛋,露出牙疼的表情。
“冲啊,各凭本事!”人群里的一个女孩, 叫杨萱的, 也是这群皮猴子里最皮、身手最灵活的一个,首先喊了起来, 并飞快地冲向了刘浩家的那几颗樱桃树。
边边上的樱桃也有好坏,甜酸。就数他家的樱桃树结得最多,果子最红,最甜!
其他人赶忙冲向了各自看中的樱桃树,犹以奔向刘浩家的最众。
刘浩慢了一步,急得直叫:“哎,你们给我留点,给我留点!”
这声势惊飞了樱桃林里的不少鸟雀。
每逢樱桃成熟时,人还没吃上、摘上,这些鸟雀就先来“光顾”了。
因此,大家伙每每从农田回来,或者有空闲,总得来樱桃坡巡逻,拿着杆子驱赶雀鸟。
相对来说,最有空的就是这些年级还低的小孩了,大人们默认孩子们可以时不时来摘点少少的樱桃润嘴,但也要负责赶走讨厌的贪吃鸟。
与其被鸟雀吃掉果子,还不如用少量的樱桃,“雇佣”自家的孩子看守樱桃坡。
刘浩一只手塞了樱桃进嘴里,嘴里含糊,另一只手拿着根小木棍,挥舞着驱赶麻雀。
杨萱则不知道从哪里拖了带枝叶的树枝来,挥舞起来飒飒生风,鸦类也只得嘎嘎叫着离去。当然,她的脸颊也鼓鼓的,塞了不止一颗樱桃。
其他还有拿自家的扫帚的,也有只用两条胳膊ῳ*Ɩ ,跳舞一样晃动的。
看到鸟雀们不甘心的样子,孩子们都直乐。赶鸟多好玩,还能正大光明吃樱桃不被骂,可惜果子成熟后在树上挂不了多久,每年只有这短短几天。
小伙伴忘性都大,摘樱桃,赶鸟雀,正开心时,别的都忘到了脑后。
杨萱一边驱赶鸟类,一边摘樱桃,裤兜很快满了大半。忽然听到了小狗汪汪直叫的声音,她回头一看,眼睛亮了,大叫起来:“兔子,你们看,兔子!”
刘浩家的小黄狗苗苗,正上半身伏地,对着一棵树叫个不停。
树下,不知何时,竟有一只白兔,蹲在那啃食樱桃。
眼睛红如果子,皮毛白得干净,像雪,也像牛奶。三瓣嘴有点粉粉的。一颗樱桃进嘴,吧唧了没几下,它就呸了一声,吐出啃得干干净净的核。
一颗啃完了,它一跃而起,精准地咬住了最低枝桠上结着的一颗,借力一扯,连叶子都没颤动多少,就被它咬了下来。
那吃樱桃的熟练度,摘果子的灵巧度,简直像变魔术,孩子们都看呆了。
它毛绒绒的脚边,已经落满了樱桃核。这可恶的白毛贼,不知偷吃了多少。连孩子们都看得心疼了。他们嘴那么馋都不敢多摘,这些都是家里人要拿去卖钱的呀!
杨萱一拍脑袋:“啊差点忘了,抓兔子!”
他们来樱桃坡,起先是因为有小伙伴说,看见这里有白兔出没,在偷果子吃。
他们想来抓兔子。结果一到坡上,馋嘴的大家就全只记得玛瑙珠子似的一颗颗樱桃了。
“别跑!”呼啦啦,孩子们也顾不得摘樱桃了,连果子从兜里滚出来都忘了,一齐朝白兔围堵而去。
白兔一蹦而起,一下子从他们的胳膊下跳出去了,而且一跳数米远。
孩童们捉白兔。
哗啦啦,兔子往东跑,咬了东家的樱桃。
哗啦啦,兔子往西跑,咬了西家的樱桃。
举起胳膊拦,它在胳膊与胳膊中间,跳圈圈。
抬起脚来绊,它从脚和脚之间,钻格子。
左边堵,右边围。
“哎呦!”
“哎呦!”
兔子没追到,孩子们你绊我,我绊你,倒成了一堆。
看到他们兵败如山倒,白兔反停住了,一蹦一跳近前来,朝小孩们努努嘴,又随口咬了颗旁边垂枝上的樱桃,吃完,“呸”地一声,竟然朝着他们脸上吐了核,宛如挑衅。
一点儿也不把这些“大东西”放在眼里,哪还有兔子的胆小状。
虽然这白兔走近时,身上有一股甜滋滋,奶乎乎的香甜气息,但孩子们涨红脸颊,还有人哇地一声被它气哭了。
正在白兔洋洋得意时,苗苗蹑手蹑脚地一步步靠近
扑!
苗苗扑住了它!
扑住的一霎,苗苗低头一嗅白兔,惊讶地瞪大了眼。
但下一刻,被摁住的兔子眼睛咕噜一转,苗苗身下顿时一空。
压住的兔子化作了一股白气,钻入了地底。
片刻之后,白气在另一棵树下钻了出来,重新变成了兔子的形状。
它伸出脚,得意洋洋地踢了一脚樱桃树。
毛绒绒的脚,力气却大极了。
樱桃簌簌落满地,然后兔子尾巴一伸,那短短的尾巴跟卷尺一样舒展开来,卷走了樱桃。
所有人都看呆了,孩子们直揉眼睛。
杨萱大叫一声:“兔子精!”
孩子们从地上爬起来,一哄而散,朝着各自的家里跑去,嚷着父母、长辈:“爸,妈,兔子精,兔子精——”
刘浩也往自家的田地跑去,叫嚷着:“爷爷,兔子精,兔子精!”
在他们跑走后,白兔嘲笑似的晃了晃耳朵,当即就悠哉悠哉,准备再收集点樱桃。
刚走到一棵树下,忽然,它受惊似的跳起来,红眼睛向一边望过去。
从另一边,踱来了一只圆滚滚的绿色条纹猫?
奇怪,哪有长得像西瓜的猫?还是像猫的西瓜?
白兔正待观察时,西瓜猫上跳下一个小小的人影,看见它,人影发出一声“咦”
刘勇因了土地庙的“奇遇”,正恍惚着,拄着锄头在田地边发呆。
就见孙子刘浩跑来。
“啊,浩浩,爷爷正想找你,你之前说的那个‘张爷爷’”
刘浩却快急哭了,哪里关心什么张爷爷,直跺脚:“你快去看看吧,爷爷!有兔子精偷我们的樱桃!它一脚就踹落了好多樱桃啊!还耍我们玩,真可恶!”
兔子精?刚恍惚中以为自家见到了土地公的刘勇一个激灵:“兔子精?在哪?”
刘浩就硬拉着爷爷,跑到了樱桃坡。
因为刘浩家离得近,刘勇也配合,他们是最先到的。
刘勇举着锄头,刘浩指过去:“兔子精在那——”
爷孙俩一起呆住了。
樱桃林下,哪有兔子精。
反而站着个小姑娘。
金色阳光穿过树叶间的缝隙,漏到地上。
小姑娘梳着黑蓬蓬的头发,一身素白的纱衣,站在碧绿的树下,正微微踮起脚,仰头咬向挂在高枝上的一颗红樱桃。
白衣晃晃,发髻晃晃,乌黑头发间的粉扑扑绢花晃晃。
看见来人,她侧过线条柔和圆融的脸蛋,用黑白分明的润润眼睛看他们,嘴角还溅着樱桃汁。
刘浩呆了一会,忽然跳起来,大叫:“爷爷,兔子精变成人啦!”
刘勇本来该否认孙儿的荒谬说法,此刻,却也呆了呆,没说出话来。
一霎那闪过短暂的念头:莫非真有精灵显化?
但小姑娘呸了一声,没好气道:“胡说八道,谁说我是兔子精?”
她转过身,晃了晃手上抓着的一只白兔子:“这是我刚刚捉到的!它才是偷吃你家樱桃的罪魁祸首。”
毛皮色泽与刚才那只一模一样。
刘浩脱口而出:“可是,姐姐你嘴角也有樱桃汁啊?”
那白衣小姑娘似乎僵了一僵,立刻抹了一下嘴角:“我和它才不一样!”
她伸手去摸衣兜,但摸了半天,才发现自家今天是用法相捏了个分身,然后和分身切换,偷偷溜出来的钱,卡包,通讯器全都被留在办公室的娃娃身上了
田埂边,水泥地上,放了一排小凳子。
青青水稻微风吹拂,远处青山隐隐,树上的蝉声聒噪。
刘勇摇摇头,端着一大盆洗好的樱桃出来了,放在排排坐的白衣小姑娘、刘浩跟前。
说:“吃吧,都是最甜的那一树的。”
被小姑娘捉住的兔子被关在笼子里,无精打采又很羡慕地看着他们吃。
刘浩立刻开吃,一边塞得脸颊鼓鼓的,一边口齿不清:“所以,姐姐你是,世精之神”
白衣小姑娘也咬口樱桃,纠正:“是世界之神!新任的!”
她一边吃樱桃,一边昂起头说:“所以,我才不会白吃你们樱桃!”
刘勇说:“唉,吃完樱桃赶紧回去找同伴或者家人吧。一个人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不安全啊。你家里人也会担心的。”
这小姑娘十五六的年纪,穿着虽然古怪,但衣服质量没得说,干干净净,跟乡下的皮猴们完全不一样,跟村里同年纪的姑娘们也大不一样,有些配饰看起来就很贵。应该是城里好人家的孩子,估计是来乡下游山玩水的。
小姑娘神气活现地挺着胸膛:“谁敢管我?都说了我是这个世界的新任大老板,新神!哼,我管他们还差不多。”
她一口啊呜一个大樱桃,半边脸鼓着,认真地说:“你们人不错。我没带钱,但可以实现你们各一个愿望,当作付樱桃的钱。”
听到这话,刘浩大声地说:“世界之神,我许愿!你可以帮我写作业吗?”
世界之神呸出一颗樱桃核,淡淡道:“不可以。自家的作业自己写。”
刘浩说:“那太难了。你是不会吗?”
世界之神想起跨越世界跟来的那一堆习题选:“你的作业对我来说不难。但是,我的作业都只能自己写凭什么帮你写作业啊!”
刘浩:“噢,原来世界之神也要写作业。”
世界之神说:“那是因为两个讨厌的鬼鬼混蛋不让人帮我写作业。”
刘浩理解并同情:“我老师和爷爷也不让人帮我写。”
刘勇听到“愿望”,瞪了孙子一眼。
却见世界之神转过头,看着他:“那你呢,老人家,你有什么愿望?”
刘勇被这有点怪怪的小姑娘用又大又黑的眼睛盯着,本来想笑呵呵过去。却不知为什么,叹了口气,喃喃:
“我的愿望啊?我年轻的时候,想要的可多了。但是我现在,只想这世上,能少很多很多的病,多活很多很多人,就好了。”
起码,他的儿子和儿媳,就不用去世了。
儿子儿媳去世好几年了。他们在很差的环境里工作,患上绝症,花光了多年打工仅有的积蓄,但这点钱,杯水车薪,没法继续维持治疗。只能回到家,双双在痛苦中离世了。
他一想起孩子们在病逝前的痛苦,就感到非常难过。
如今,独自一人抚养孙儿。可是他年纪一大把,务农又辛苦。他最近觉得,自己的身体也越来越差了。万一生病,家里连电风扇都舍不得修,病也没法治。
可浩浩只有三年级。这孩子怎么办呢?
他不求别的,只求自己别生病,多活几年,能看到浩浩成人,就足够了。
听到他的愿望,小姑娘偏了偏头,问:“少很多很多的病,多活很多很多人。要少到怎么样才算?”
老人家想了想:“治不了的,也不能为难人啊。但有办法治的,能治的,别管钱,别管其他的,都治了,多好。尽量都能活下来。”具体的,要怎样的数据,多宏大的指标,他只是个乡下的贫穷农民,没什么见识,也说不清楚。只有最朴素的美好愿望。
谁知,小姑娘却点点头。
“世界之神”认真地说:“好。帮他写作业,不行,但是你这个愿望,可以。”
老人家被她的‘认真”惊得笑了一下:“我开玩笑的,孩子”
世界之神说:“但我没有开玩笑。”
“你的愿望,会实现。”
这时,远远传来呼声:“董事长,您在这里吗——”
“上真——”
刘勇回头一看,一个白胡须白头发的老翁,气喘吁吁往这边而来,一边走一边叫着,似乎在找什么人。
看形貌,赫然是土地庙里的土地公活转。
刘勇吓了一跳,立即激动站起:土地公白日显灵了?
这时,那白衣小姑娘却站了起来,眉头一皱:“真烦。还是被他们找到这里了。”
她随手把笼子里的兔子拎起来,晃了晃,那只兔子在刘家祖孙的目瞪口呆中,化作了一一包奶糖?
奶糖的包装上绘着一只兔子的头像。
只是,此时,所有的奶糖齐齐染上了红色,隔着袋子都散发出一股樱桃的香味
包装上的兔子还打个了个嗝。
然后,白衣小姑娘把这包奶糖塞给了刘浩,说:“喏。我不能帮你写作业。不过,吃了它。一天一颗,吃完后,元炁充裕,耳清目明,神思敏捷,就不愁作业了。”
她说:“这是我在城里买的兔子牌奶糖。这混蛋兔子,受了我的点化,怕被我吃掉,就乱跑到这里,吃了不少你们的樱桃,染了点樱桃味。既不肯被我吃掉,那就被你吃掉吧。算还一报。”
语罢,见土地似乎发现了这方,竟转过头来。
小姑娘便往前一跨,跨上了一只猫西瓜的背?
然后,身体缩小,变成了一个白棉布娃娃。
布娃娃坐在猫西瓜上,叫了声驾,纵马纵西瓜而去。
这时,土地公终于看清了这方,见到了那纵西瓜而驰的棉布娃娃,立刻喊道:“上真,您原在这里,叫属下们好找哇——”
便疾步而来,追着猫西瓜而去。
祖孙俩不由自主跟着追了一会。
但猫西瓜的速度可比西瓜滚下山坡还快,很快,追到荷塘边,一个朝镇里的巷子一转,就连追着猫西瓜的土地公也看不到了。
祖孙俩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
却见转角又滚出了一个西瓜,绕出了一个白棉娃娃。
刘浩睁大眼睛,正要叫,白棉娃娃从西瓜上跳下,举起小圆手,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刘勇赶紧一边捂住孙子的嘴,一边捂住自己的嘴,在他俩的注视下,白棉娃娃潇洒地踢开西瓜,朝荷塘里纵身一跃——
棉布不能沾水,会沉的啊!
刘浩担心极了。
但,下一刻。
湛蓝的天,明亮的阳光,渺渺的远山。
池中横卧一条长桥,水波清澈。
碧绿荷叶高高低低,间有红粉芙蕖点缀其间,忽田田而分,露出水道,游过一行抖着翅膀的雪白大鹅。
白棉娃娃没有落进水里,而是跳到了其中一只大鹅背上。
她悠哉悠哉地躺在鹅背上,翘起脚,拿了顶荷叶盖在头顶遮阳,怀里还抱着樱桃,对祖孙摆摆手,遂隐没重重叠叠的荷叶间。
土地公发现中了掉包计,转回来的时候,只能见到莲叶被风吹得层层次次地传递着颤动,荷花摇曳,再不见苦苦要寻的上真。
唯独两个见到了她的凡人,愣愣地站在原地,宛如深陷仲夏之梦。
*
天地管理公司,董事长办公室。
焦头烂额的秘书接到了一个传含炁的传真。
“董事长的传音!”
呼啦啦,一下子一大群人围了上来:“这魔头,不,这祖宗总算肯回来了?她说什么?”
一眼看清内容,不少人惊呆了:“参照执行:如何让世界上的大部分疾病都被控制住”
“来源是,一个,农民的,愿望?”
新任世界之神,上任第一周。
如天地管理公司所有人预期的那样,
魔头李秀丽,作出了第一个好像任性随意之极的指令。
为了,一碗樱桃。
第190章 一百九十
【参照执行:如何让世界上的大部分疾病都被控制住】
在发出这样一个让全公司上上下下都目瞪口呆, 头疼不已的“三把火”之后,新任世界之神总算暂时玩够了,骑着一只大白鹅, 凌空, 从窗口撞进了办公室。
她从鹅背上一跃而下,落地的一瞬, 与老板椅上的布娃娃完成了转换。
李秀丽啪地闪现在了高高的椅上, 响指一打, 一副大大的墨镜戴在她脸颊上, 遮了半张脸,酷酷道:
“喂,你们老板回来了, 都来见我。”
声音传遍整个公司。
一边精准地用一只手掐住了试图琢她的大白鹅的脖子:“大胆肥鹅,我给了你一口炁, 让你驼我回来, 你竟敢恩将仇报, 袭击本神!”
在与白鹅一番搏斗, 拔掉它数根毛,痛得它嘎嘎直叫后, 才松开它。
涌进来的下属,目瞪口呆看着她忘记了自己头顶遮阳的荷叶还没摘, 就戴着墨镜跟白鹅搏斗。
李秀丽却掸掸身上沾的鹅绒,庄严地颁布了世界之神的第二道命令:
“看什么看。还不把本座的坐骑带下去,去, 找到它的主人, 给一大笔钱,买了。”
“然后我要虐待它。报复它想琢我。”
“虐待它一天不许吃任何饲料。还要把好吃的虫子钓在它的笼子外一天, 看得见,吃不着。”
秘书擦着汗,拎着大白鹅下去了。
其他人陆续进了这间足有宽敞得宛如小型广场,办公区、娱乐区、休息区一应俱全,布置极豪华的办公室。
新任世界之神的少女靠在椅子上,学着电视里的总裁那样,双手手指互相交叉,昂着下巴,说:“我的命令都收到了吧。”
炼精化炁高阶的总经理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我们都收到了。”
总经理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身子肥肥的,四肢还未化形,背上的皮毛是黑的,从脖子往下的皮毛是白的。但顶着个人头,戴着金丝眼镜,面貌极精明。
是地煞观下属的某一狄洲被派过来的。原型是一种在数个阳世早已灭绝的大企鹅,这种企鹅一反常态,只在北极洲生活。
原生在某表阳世,作为珍稀动物被地煞观发现,被捉回去,在动物园里成了大网红,甚至签约了狄洲的造星公司,在营销公司与狂热的粉丝推动下,又因一些意外,聚炁入道,修炼百年而成妖。
后来因与女友的地下恋情曝光,而“塌房”,流量大减,反欠了公司一大笔债务。
为了还钱,借了人脉,接了驻扎他界的任务,居然还一步步地爬成了本表天地管理公司的财务部副经理兼任北极洲城隍。
虽然敛财贪婪,但性子不算奸猾,手中没有直接间接逼出过人命,也就侥幸在王昭手里活下来了。
在总经理、副总经理,以及其他几个部门的高级主管都被照“化”后,他成功升任总经理。
名字倒是霸气,人称北霸天,据说在本表的北极洲有个大庄园,养了一大群企鹅子子孙孙。
李秀丽忍住向北霸天索要其徒子徒孙的冲动,把思绪从软乎乎,毛绒绒,灰扑扑的小企鹅那里拉回来。一本正经地说:“既然都收到了,那你们就来说说怎么执行吧。”
啊,来真的啊?现场的总经理、副总经理、各部门高管都呆了呆。
这些目前还存留下来的,如今高升的,要么是此前职位不怎么高的,要么是远离公司核心的边缘人。
大都出生小门小派,仅仅听说过一些有关阳神的传说,其门派的眼界、境界,法门,远没有到能够系统剖析、讲解阳神的程度。
他们对阳神体系也是一知半解,只有“一群疯子”“魔头”的印象。
但这位新任世界之神下的第一个指令,就,就,很符合他们对阳神门派的刻板印象啊!
看他们一个个都不说话,李秀丽微微坐直:“怎么,我的命令很难执行?”
“这命令很简洁清晰啊。”
她掰着指头数:“让世界上能治的病都尽量治。”
“传染病尽量控制住。”
“本来会被这些病害死的人,能活的都活下来。”
“很难吗?”
这、这不是难不难的问题啊,您是在做梦吧!不少公司员工当即就想这么说。但连念头都不敢多转,万一这位有跟那个太乙魔宗的圣子一样看透他们心思的能力呢?
北霸天虽然在企鹅中算得上老奸巨猾,但如果按当人来看,碍于原型的限制,是个生理意义并影响了心理意义的直肠子。
所以,因为贪财而算得一手好帐,干了财务部大部分的活,但多年不得升迁。
此时,他没忍住,率先开口:“不是属下们不想执行,是您的指令,不切实际从财务上,从现实上,不切实际”
李秀丽挑了挑眉:“不切实际?怎么不切实际,讲讲。”
北霸天伸出企鹅鳍,卷了一支电容笔,在平板电脑上写道:
“能治的病都治,控制住大部分传染病,让本来会被这些病害死的人,能活的都活下来。”
“我一一给您分析啊。”
“这病,也分种类啊。但要治病,那都得花钱不是?您知道如今全球多少亿人吗?五十亿人,里面生病的人,天文数字啊!”
李秀丽说:“那就花啊,你们不是能实际控制不少本表的国家政府?”
“董事长,很多病后期要治疗的话,这么多人,再有钱的国家也扛不住造啊。”
“噢,那前期能预防吗?”李秀丽托着脸说:“比如,刘勇老伯的儿子儿媳,就是因为去打工的时候,在环境恶劣的作坊里长时间接触了致病的原料而没有得到及时的防护和治疗,才染病。”
北霸天叹了口气:“是,是,能预防。很多病,确实是能预防的。最基本的,比如让那些干活的,工作时间固定在一定时限内,工作任务别那么重,每天按时上下班,休息充足,娱乐充足,拿的工资随便他们买健康的食品,还能充足的时间健身,够孩子上学,够治疗自己这就能让很多人少生很多病了。但您难道能在全世界所有国度推行这样的事吗?”
“为什么不?”李秀丽反问。
北霸天哭着脸说:“那就有很多人不能开豪车住豪宅享用美好的生活了啊。”
“噢。是因此不能过美好生活的人多,还是因此少生病的人多?”
“少生病的人多。”大企鹅不敢撒谎,老老实实说:“可是,不能过美好生活的人,会闹事的。甚至包括各国的达官显贵,很麻烦的,领导。”
“敢闹事就滚蛋。”新任世界之神说。
真是简单粗暴啊,这位新领导太离谱了,离谱到连其他高管也看不下去了,战战兢兢地出来劝。
行政部的经理,是个斯文的女修:“上真,很多事不是您想的这么简单的。”
“就算换了一批人,还是有很多问题。比如,有些疾病的治疗,需要一些资源。这个国家有,那个国家没有。这个国家少,那个国家多。而很多国家之间,有错综复杂的外交关系。很难协调一致,分配资源再比如,您说的防治传染病。很多时候,这个国家防住了,其他国家防不住,那很快又会在全球范围内散播。还有些国家甚至不是不想防,而是从上到下,没条件,没本事防。”
“是啊是啊”其他人一拥而上,叽叽喳喳地说了许多。诸如“要预防那就要建立起完善的医疗体系有的国家甚至连最本的行政机构都不稳定是草头班子”“有些根本吃不饱饭还没治病就饿死了云云”
说到最后,新任世界之神恼了。
李秀丽猛然一拍桌子,眸子凝碧色,脸颊浮雪鳞,发间浮琉璃角,半露龙相,龙威扫荡整间办公室:
“都闭嘴!”
她眸子黑得泛着点森森之色,一把跳到桌子上,环视瞬间被龙威震成鹌鹑的众“员工”。
“我答应别人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她抽出蒲剑,指着北霸天:“说,这个世界有多少国家?”
北霸天战战兢兢:“一、一百八十个”
“太多了。”龙女冷笑,嘿然道:“一个就够了。”
所有人都惊呆了。
北霸天霍然抬头:“您、您是要统一世界,建立世界联合政府?”
李秀丽道:“我听来听去,你们说的无非是一个问题,分配得不合理,不均。没本事自己治,那就让有本事的治。自己不肯调,那就让我们给他调。自己不想防,那也得防。”
“统一管理、调拨,就没那么多屁事了。”
行政部的女修脱口而出:“您疯了?为了一个老农的随口许愿,给他一笔钱就是了,却要一统世界,血流成河?”
孰知,李秀丽说:“我说过,我答应了,就要做到。”
“你们不是说,自己是天地管理公司吗?不是在全世界都很能说得上话吗?”
北霸天哆嗦了一下,隐隐听说过阳神门派是很重视人族的繁衍生息的,便希冀打消新领导的荒唐念头:“您这想法,光是全世界的平民百姓,就要反抗得血流成河谁会愿意自己独特的文化消失呢老百姓也都不能同意啊。”
李秀丽却根本没被唬住:“谁要消灭他们的文化?谁说要血流成河?只是要管理机构统一。”
她说:“幽世虽然是里世界,但却完全可以从思想、现象上影响阳世之人,甚至是大片的影响。足可费最少的功夫,变最多的世界。”
这是她亲历过大夏、大周,见识了这些人手段的经验。
“这不正是你们在其他阳世用过的手段吗?”她盯着他们,露出一个极顽劣的笑,像在耍弄玩具的恶童:“与其拿来把人变成畜生,把人变成机械,把人变成残渣,不如拿来实现我的愿望,不是吗?还得多谢你们的主子教会我。”
北霸天这下真快哭了:“但我们这里是狄洲、夷州新得的领土,还没有太巩固。虽然我们公司独大,但我们是分封制各国还是非常独立的”
“除了已经被我们不,被前董事长摧残过的原大夏的幽世,其余各国对应的幽世区域,还有他们各自对应的幽世现象、土著修士,都还好好的,还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会影响他们阳世地位的幽世改变,他们不会不能同意啊。”
狄洲、夷州在本表,只摧残了原大夏的幽世,破了本表的山河社稷图,但还没来得及继续掌控,清理世界,本表就被这阳神魔头给霸占了
他话音刚落,少年的世界之神纵声大笑,蒲剑亦随之闪闪而光。
“你们说的那些很烦。但这个,我擅长啊。”
“要么听我的,要么。”
她低下面,俯瞰他们,好一张菩萨面,好浓的杀气:
“要么,让祂们,从幽世阳世两重意义上,彻底滚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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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散会的时候,所有人都垂头丧气。
不少员工离开公司,才敢破口大骂:“暴君,暴君啊,为不足齿的老农、幼童之愿,却要掀起这世界多少的风波!”
一个穿着战国直裾袍的人力资源部的男修更是双唇颤抖:“怎么躲到这里还逃不过,暴行,秦人暴行”
却不知他们的嘀咕,这些心炁都被新任暴君用诵世天书听了个正着。
她哼了一声,翘着双脚一边玩通讯器上的游戏,一边正待挨个记下这些人的名字,通通去扫大鹅的厕所的时候。
随身携带的一方小印却震颤了起来。
传国玉玺忽然光芒大作,竟自发地开始与这方天地的人族之炁勾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