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离开河岸边,就不见了粼粼的银光,可爱的芦苇,环境一下子险恶了起来。

    天上是跟着人走的月亮,四面是黑茫茫的野外。泥路有时深,有时浅,有时是个烂泥坑,杂草长过了少女的腰际。没有虫鸣,冻人耳朵的北风送来不绝的八方狼嚎。

    与灯火通明的现代不同,这里的郊野,方圆百里看不见城池人烟,并不稀罕。那几点黯淡的村庄灯火似乎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

    李秀丽走了不知道多久——又没有表,她算着,两条腿跟麻了似的,是不是有半个晚上了?

    她又冷又饿。绣花的薄薄鞋儿,镶着白玉,很漂亮,却只适合端坐在朱门绣户,根本行不得远路,早沾了厚厚的污泥,湿透了鞋袜;织着金线,垂过脚背的罗裙,被荆棘、锯齿草叶勾着,散了金线,时不时就要停下来,拉回裙裾。

    更讨人厌的是,都过了冬至,还有些不怕冷的顽强虫豸,从草丛、树云里扑出来,直咬她娇嫩的皮肤。

    这是李秀丽第一次用主卡走这么远的路。

    从前,李小姐在李家基本不必走路,连楼都不怎么下。

    后来,用李小姐的身份“出嫁”,她是坐着八抬花轿,被抬上山的。

    真正用主卡在初始世界走长路的体验,根本没有。

    其他时候,她嫌弃主卡被游戏公司削弱后跑几步就喘,一直用着副卡。

    而副卡刘丑虽然一路从柳城奔波劳碌,但身有异像,即使跛足,奔行山野健步如飞,并没有太多的实感。

    这两天,她刚用主卡绑定了鲤珠和诵世天书,正新奇好玩,摆弄着鲤珠,想重新唤醒天书,尝试修炼。倒一时撇开了副卡去,难得一直用着主卡。

    主卡去面对鱼妖,李秀丽不怕!

    但走了才这些路,她就后悔不及,叫苦不迭。

    现代,乡村和郊外也都是水泥路,甚至是柏青马路,再不济也是清晰的土路,石子路。她哪里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行路难?

    早知道,就不带主卡出来了。

    让主卡坐在船上,她用副卡去弄点吃的带回来,不也一样?

    可是现在调头回船上?

    船上又没有悬灯。如今夜色茫茫,竟然一时半会找不到回去的路。

    都怪《道种》公司,既然模仿了游戏的模式,为什么不能做个小地图呢!

    想要切换回副卡,背着主卡前进,李秀丽又觉得烦。

    就算切回副卡,还不是她自己背着重物赶路啊?

    要是不用切卡,也能操纵副卡就好了。那她就可以不用走路了。

    念头乍动,一旁呆滞又僵硬,机械地被她牵着走的“刘丑”忽然弯下腰,站在原地不动了。

    李秀丽一惊,但随即意识到,这是一个示意她上背的举动。

    她小心地伸出手,在“刘丑”跟前晃了晃。副卡毫无反应,微弱的月光下,依旧神情呆滞。

    李秀丽暗转心念:【蹲下】

    “刘丑”果然依言蹲下。

    李秀丽乐了,这是什么情况?她可以不用切卡也操纵副卡?那就是可以双开了!

    【跳舞】她命令。

    但“刘丑”站起来,晃了二晃,又呆站在那。

    【比心唱歌】

    “刘丑”没动。

    【背我】

    刘丑再度弯下腰,做负背的姿势。

    李秀丽再切换成刘丑,然后反过来命令主卡。

    但令人失望的是,主卡毫无动静。

    几经试验,李秀丽发现,现在她确实可以双开了,只是仅限于主卡命令副卡。而且,副卡能做的非常有限,只能做出一些极为简单的机械动作。稍微复杂点的,比如跳舞、比心唱歌这种,就无法成行。

    她研究了一会,怀疑可能是因为主卡已经迈入修行之路。当然,也可能纯粹是主卡作为她真正的肉身本体,有特殊的权限。

    但,不用自己赶路了!太好了!

    李秀丽当即命令副卡弯腰,背起自己,一路朝着隐约有黯淡光点的位置而行。

    副卡脚程快,不多时,大致能看到此起彼伏的泥屋土墙轮廓。这是一个地处偏僻郊野的村庄。

    李秀丽看到人烟,肚子立刻造反,咕咕直叫。她从副卡背上跳下来去,去敲最近的一户人家的门。

    寒夜,荒郊,野村。

    家家户户紧闭门,阖村安静得像全睡了。但纸糊的窗透着昏黄的亮,又尚未熄灯。

    咚。咚咚。

    李秀丽敲了木门半晌。门后却跟死了一样,一点声音都没有。

    难道这家没人在?可是纸窗又透着亮,显然点着灯。

    她换了一家。

    但一连敲了三家门,俱无回声。

    到第四家时,李秀丽的脾气也上来了,重重拍门,直接隔着门喊:“喂,我们是过路的,饿了,想买你家的吃食。给钱,一大笔钱!我看你家灯亮着,分明有人在!”

    声音在四周远传开来,半个村都能听到。

    但,连狗叫声都没被惊起,村落寂静异常,只有呼呼的冷风,刮脸一样的寒冷。

    被她拍门的这家,仍然毫无响动。

    李秀丽心里很不高兴,正要去拍下一家的门,眼角却隐约看见有个什么影子,在某一家的墙后闪过,似乎有人在看着她,跟着她。

    她转头认真去看,却只有冷清沉默的夜色,以及村民紧闭的家门。

    但那股被人窥探的感觉,仍然挥之不去。难道是偷窥的村民?

    倒是边上有一家,听到她说的话,嘎吱一声,门悄然开了一条缝,然后,有慌张的脸探出来,向她们招手。

    李秀丽走过去,油灯昏黄的光透过门缝,照到了她和副卡身上。

    少女鞋上的白玉、罗裙上的金线暗纹,耳上的皎洁珍珠,在光中闪着晕,迷了执灯人的眼。

    门被推开了,站着个黑矮的村妇,拿着油灯,侧过身,示意他们赶紧进门。

    屋内没有男子,陈设简陋,只有两个隔间,一眼看得清楚。

    一个是放着瘸腿木桌、凳子,缺角的柜子,桌上有壶和碗,边上是一口缸。另一个隔间,则只了列条土炕。

    两个六、七岁的男孩,脸颊凹陷,也瘦得厉害,同时挤在一件不合身的宽大布袄里,正躲在土坑上,怯怯地望着她们。

    村妇等他们进了屋,立即关门,插上门闩。回头瞧清了李秀丽绣花鞋上的泥泞,绿罗裙被勾出的线头,又朝她二人身上一照,往地上一看,彻底放下心来。

    用乡音说:“你们真是过路的?要吃的,得给钱。”

    她的口音,跟石城的口音有差别,但还在可以听懂的范围内。

    李秀丽累得直接往嘎吱嘎吱的凳子上一坐,反问:“要不然呢?”双脚一叉,拿出一锭银子,丢给她:“有什么吃的都拿出来,热的。还要一壶水,烧开的!”

    这颐指气使的无礼态度反而安了村妇的心,她接过银子,捧在掌心,左看右看,还咬了一口,喜不自禁,立刻就说:“贵客稍等。”

    灶在外面,她动作利落地翻找出几个饼子,便一咬牙,要推门而出。

    年长一些的那个男孩奔来,紧紧拉着村妇:“娘,别出去!现在是晚上,别出去!”

    村妇拨开男孩的手:“怕什么!娘受够了,也想开了。我家无冤无仇,害人的也不是我们,怕什么!要心虚也不是我心虚。”

    男孩却急得快哭了:“可是,那、那.....会讲道理吗?”

    村妇捂住他的嘴:“呸!不许哭,小心真招了来!”

    男孩立即吓得噤声。

    见此,看惯恐怖片的李秀丽问:“怎么,你们这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我们路过村里,只是想讨口水喝,要点吃的。敲了半天门,都亮着灯,却没一个回的。”

    村妇觑她一眼。

    荒郊野岭孤村,半夜出现一对儿穿着华丽的少男少女,敲着你家的门,自称是过路的,要你开门。又是如今这时节......谁不怕?

    只是自己问心无愧,又实在是穷怕了,两个小子都饿成这样,听到那“给钱,一大笔钱”的话儿,被那闪光的罗裙迷了眼,才横下心来开了门。

    “唉,二位贵客不知,不是我们罗家村不好客。只是你们半夜到这里,又赶上特殊的时日,哪家心里都打鼓。”

    自从踏上修行之路,李秀丽对所有可能涉及超凡的事情,更感兴趣了。

    她问:“什么‘特殊的时日’?”

    村妇却避而不答:“这深更半夜,哪里说得......小姐,明天你想知道,自己去打听。恕寡妇我不敢开口。”

    就抱着饼子出去了。不一会,纸窗外映出一团橘红,大约是村妇在屋外的灶间为她加热饼子,煮开水。

    等村妇出去,一大一小两个小男孩就索瑟得更厉害了。躲在土炕上,焦急地等待着母亲进屋。

    但等得李秀丽肚子又咕了一声,门外还没有响动,她隔着门问:“好了没有?我饿了。”

    村妇不答。

    那团橘红依然映着纸窗。但门外安静异常,连呼呼的风声,都静谧下来。

    李秀丽慢慢站起身,紧紧盯着纸窗。

    两个孩子也察觉了不对,大的叫了一声“娘!”。

    门外没有回音。窗外愈加安静。

    村妇依然不答。

    李秀丽对那俩小孩说:“呆在屋里!”

    推门而出!

    门外,依然是寂静异常的村庄,黑夜茫茫,只有那口土灶还烧着,但村妇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地上留着一只破了的草鞋。看大小,应该是那村妇的。

    自己不过讨口食水,居然害得两个小孩的寡妇娘丢了?

    李秀丽眉头霎时紧皱。

    她捡起草鞋,却忽然察觉到某个方向,与之前一模一样的窥探感。

    她立即转身,这一次,她看清楚了。是那个村妇!

    村妇脚尖沾地,低着头,垂着手,正以一卡一卡的诡异移动方式往村外而去,像被人凭空吊着走,移动速度还很快。

    李秀丽立刻切了副卡,紧追村妇而去!

    以刘丑的速度,也只是勉强追上了村妇。

    一路相追,前后到了村右侧的一处杂草丛生的野地,村妇不动了。

    而此时,猛烈地吹起大风,北风呼呼而吹,吹伏了路边的高耸杂草,露出草间的一个个土包。

    村妇站在其中一个小土包前,对着什么,翻着白眼,口中呢喃。

    刘丑终于追上了她。村妇却已呢喃完毕,头一偏,竟直接软倒在地。

    刘丑按照以前网上学来的手法,探了一探她的呼吸,热的,有呼吸。胸口也在起伏。这才松了口气。

    打算把村妇扶起来,带回去时,却发现村妇怀里紧抱着一个布娃娃。

    这个布娃娃本来落在小土包前,沾满尘土,做工粗糙,扎着女童的头发,一身快脏成黑色的红衣裳。

    更奇怪的是,布娃娃脸上黏着一张纸,这么大的风也没吹动,只略露一角,露出嫣红的小嘴,塞着一枚铜钱。双脚之间连着根细丝。

    这布娃娃让人觉得无端怪异。

    刘丑眉毛差点没拧成节,仗着胆大,直接伸手去夺那娃娃。

    村妇的手臂却像铁钳似的,将娃娃搂在手里。死活抽不出来。

    扳村妇的手,扳得对方胳膊都咯吱咯吱响了,也仍不放手。

    而不远处响起嗷呜嗷呜的狼叫声,黑夜深处,似有点点绿光。

    这个初始世界的夜晚郊野可并不安全,有狼。

    比起古怪的娃娃,狼也不见得有多安全,一拥而上,刘丑的力气和速度也不够看。

    没有办法,刘丑只能将娃娃连带着村妇先带了回去,再试试看能不能叫其他的村民来帮忙。或者是让踏入修行之路的主卡来看看。

    怪的是,刚一进村,村妇的双眼忽然翻了回来,又变回了黑色,一看见手中的娃娃,吓得尖叫,将娃娃丢在了地上!

    在娃娃被丢在地上的那一刻,它化作了青烟,渐渐飞向全村。

    周遭的一切似朦了层纱,连狼嚎都渐渐不闻。

    原地没有了布娃娃,站着一个穿红衣的女童。

    她苍白的脖子上,脸部被一张黄纸盖住,露出一点嘴唇,含着一枚铜钱。双脚间系着麻纰。

    她张开口,铜钱掉在了地上,露出黑洞洞的嘴巴,里面没有牙齿,也没有舌头。

    然后,随着她张开嘴,全村紧闭的门,在一瞬间齐齐而开,露出了房内惊恐万丈的村民。

    女童说:【谢谢你......带我、进来......我来......找他......了】

    刘丑终于想起,一看见布娃娃时觉得的怪异来自哪里。

    她小时候看过乡下的葬礼。

    脸上盖着纸,口中含着铜钱,脚间系着麻纰。

    那是......棺材中,死人的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