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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61章 宫墙内

    秋分, 缱都。

    那秋风愈发凉起来了。

    百花哭,惊得宫里头的梧桐都掉了泪。

    “那沈家老总管的案子可有了眉目?”

    小太监范拂轻轻晃了晃脑袋:“回陛下,那案子被震州的县令大人揽了去。眼下那大人封了震州与缱都的边城, 正查着呢!”

    “封边城做甚?”

    “那大人道那刽子手若非山贼, 便为武将。”那范拂把拂尘搭在手上,垂着头瞧那挨着衣裳的白兽毛。

    “……他从何得知那歹人为武将?”魏千平忍着嗓子里头的疼痒, 含着一口气,总算没咳出声来。

    “奴婢听是因仵作查了尸身, 道那箭痕极细, 不像是粗制东西造弄出来的, 县令大人闻言便认准了杀人箭为军供……”

    “糊涂!!”魏千平拿帕子轻轻拦在嘴前, 实在耐不住了便啌啌咳了出来, 喉间溢出的血蓦地弄湿了帕子,他又道, “他如何就知那歹人没往缱都里跑?再说,世家大族用来秋猎的箭不也是军供么?!”

    那范拂垂头细细听着, 没搭话, 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皇上。”外头一太监叩了叩御书房的门, 道, “贤妃娘娘来了。”

    “让她进来罢!”魏千平抹尽嘴角血, 微微颔首。范拂见状欠身在一旁候着, 等那贤妃敛衽进来便朝她匆匆问了安, 小心带门退了下去。

    门阖上,魏千平先张了笑口:“才女今儿这是又给朕端来了什么好东西?”

    “能是什么?”徐意清只稍瞧那人冷白的脸儿,便知那人已病入膏肓。她缓缓垂了眸子, 眼底无澜地将那碗药摆上桌,福了福身子, 轻笑道,“良药苦口,陛下尝尝?”

    魏千平嘴角勾了抹淡弧:“才女何时从送茶点的变成药贩子了?”

    “从那东西始现于帕上起。”徐意清自袖中抽出一条香帕递给他,“陛下把那手中的给小女罢!眼下这东西叫有心人瞧见了恐怕会多事。”

    “你的心思可是缜密得很呐!”魏千平接过徐意清的帕子,却没反递血帕,只舒开薄笑,道,“你想得还挺远!朕呕血已非一日之事,这帕子不打紧!你若心存芥蒂,朕会命人烧了这帕子……”

    魏千平眯眼端量了那人儿一会儿,道:“可惜呐!才女若是个男子,朕断然不会留你在这儿做沧海遗珠,早早便把你点入了翰林!”

    “那可说不准。”徐意清轻抿朱唇,笑道,“小女若生为男儿郎,应会策马同顾将军比肩出征,这些文人酸臭一概不碰。”

    徐意清当贤妃已有了些日子,只是她从未在魏千平面前自称“臣妾”,魏千平也心照不宣地避口不谈“贤妃”二字,他二人今朝更像是隔着君臣重仪的金兰之友。

    魏千平又笑:“你连文人都嫌臭,十指更是不沾阳春水,怎么就想着要沾这脏血?”

    “龙血也脏?”

    “脏、脏极!”魏千平轻笑着端起了那碗苦药,他蹙着眉饮尽后才又开了口,“意清——倘若——朕是说倘若——朕死了,你是愿待在这深宫,好歹求个安宁富贵,还是复归贵籍,回你乡启州去?”

    徐意清笑了笑,那双琥珀色的瞳子映着魏千平的片影:“陛下必将万寿无疆,轮不到小女思忖此事。”

    “你呐!防朕防得太死!”魏千平道,“朕可是真心在替你思虑出路。”

    徐意清将碎发别于耳后,步摇未晃,道:“陛下如若不设什么生死前因,单问小女如今所愿为何……小女自是想回启州的。”

    魏千平嘴角更挑了些,他挪了挪那青玉浮雕镇尺占的地儿,抽出那绣着祥云瑞鹤的绫锦来,道:“朕猜到了。”

    “陛下不久后便能抱得皇子或皇女了,眼下可莫要再说些叫人不明所以的丧气话!”徐意清抬手收拾空碗,没将眸光甩在那圣旨上,她退了几步又道,“近日太后那儿没甚动作……不过再过段日子,小女恐怕难见陛下一面了。”

    “可是因贤王吗?”

    徐意清没吱声,只把托盘端稳了,算是应了。魏千平瞧她神色,拊掌大笑道:

    “寒心呐!才女,朕是真真寒心!朕还没死呢……怎么太后已急着要找下家了?朕在她眼底到底是什么?可还算是亲骨肉么?”

    魏千平的声调愈发低沉,可他到最后也没托出心中的绵绵怨恨,只念出了瘫在秋风中的一身病骨与浓重的愁。

    “……也好,省得你来去奔波费心费力。”那魏千平瞧着徐意清的动作,倏忽又道,“意清,你兄长——”

    徐意清伸一指置于朱唇前,轻声道:“陛下无需多言,小女不怨的。您也知家兄身上的骨又硬又直,他定然不情愿凭此平步青云,如今这般算是半遂其意。”

    曾经她也希求以己身换徐云承高官厚禄一生无忧,可徐云承捎来的家书却叫她明白——那清君宁折傲骨,也不愿叫她迎奸卖俏。若他真无故升官,恐怕他连他自己都得恨上一恨。

    “是朕对不起你。”魏千平抿了抿干燥发白的唇。那唇上的裂痕干皮相互交磨,又叫他嘴里浮起了血的腥味。

    徐意清拢了拢长睫,垂眸道:“如今小女虽长伴君侧,但无妃嫔刁难,亦无朝臣嘻骂……如此种种已叫小女不胜感激……小女岂敢伸手讨要更多?”

    她见魏千平没张口,斟愖几分又道:“小女一会儿便要去给皇后娘娘问安,陛下可有什么话要叫小女带的?”

    “你怎地又当起了飞奴?”魏千平正自顾思虑,闻言这才又苦笑了声,“言多必失,朕还是莫张口的好!”

    “人是靠情意滋养起来的……娘娘她养胎辛苦,陛下这般岂不叫娘娘她伤了心?”徐意清那柳叶眉微微蹙起,瞧来有几分西子的薄媚。

    魏千平没瞧她,只将指尖抵着圣旨的玉轴柄,道:

    “她是洛家人。”——

    凰宁宫。

    一怀有身孕的女子倚着丝绸软枕半歇在榻上,酥手上捏着根针,不知在绣什么。

    “姐姐?”

    榻上那人闻言伸出只细手来,立在一旁侍女瞧见了忙掀开罗帷,露出张有些消瘦的秀面。那人的一袭黑发全浇在薄肩上,好似那孱弱骨头上压着件厚重得很的斗篷。

    徐意清跪在榻前,拿脸抵住那人伸出的手,呢喃着:“怎么才几日不见,姐姐又瘦了几分?”

    那人柔柔舒开抹笑,强撑着让声色亮了些,道:“妹妹生就如此好颜色,本宫是肥瘦皆难比!”

    “姐姐说笑了,妹妹若真比得姐姐,那不得天姿国色么?怎会落至今朝这般田地?”

    “你生得这般颜容,若非本宫与你已是旧识明白你无心龙恩,指不定会忧虑陛下自此不早朝呢!”那人放下花梨绕线板来,拿手轻弹徐意清的额,“你呀!虽生了蕙质兰心,却怎么是个犟牛筋?顾将军英武无双,眼睛却不一定好使,他有心负你,你是何苦将一辈子栓在他身上?”

    “姐姐与我——又有何区别呢?”徐意清把头搁在那香被上。

    那洛照宛轻抚孕肚,指甲因卸了蔻丹有些发白,她笑带苍凉,道:“本宫走到如今已是无路可退!可意清你——和本宫不一样,你有的是逃离这儿的路子。”

    “有么?”徐意清阖了眼。

    “有、会有的。”洛照宛低语。

    后来,这洛照宛与徐意清侃尽天地,却闭口不谈对那帝王的一片痴心。幼时二人是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今朝是隔着百重关的魏洛两姓,相爱相离、互咽苦楚才算明事理。

    魏千平临深履薄更甚于先帝,他又怎会容许一家独大?如今洛家皇宠正盛,将来这洛皇后若诞下皇子更是个拦不下的殊荣。如欲平息洛家的势焰,只能叫这洛皇后有名面上的荣宠,而无实际的福泽。

    魏千平这般行事,徐意清不能多话。

    于是再同那皇后寒暄过后她便走了,飘回了太后那儿。

    那时,太后殿中恰巧跪着贤王魏尚泽。

    那贤王今岁不过十八,生了清秀君子貌,眉目传情,唇珠生得尤其好看。徐意清没费神去瞧他,只缓缓走到太后身后给她捏肩。

    那伈伈睍睍的王爷瞥见徐意清的丽影,身子僵了一僵。

    “尚泽,抬起头来罢!”太后将他的刹那无措收在眼底,眼尾折起了痕,她笑吟吟道,“前几日哀家唤你来陪哀家,为的是话心,你可知哀家今日唤你前来所为何事?”

    “儿臣不知。”

    “哀家问过太医,陛下不知能否撑过明翌年早春……”那太后的口吻淡如吐息,好似那快要殁了的帝王不是她亲生的儿子。

    徐意清搭在太后肩上的手没停,心里头却起了些隐约的痛意。如今那人的命数将尽,惹她愁丝满身:“这魏家天还未彻亮便又要暗了么?”

    那王爷闻言面上也是苦涩神情,然他强忍悲意,死死咬牙拗出了一副镇静模样,道:

    “儿臣蠢笨,不敢妄加揣度,还望太后明说。”

    那太后高笑了声,叫那阖了门的殿中生了脆脆回响。

    “哀家瞧不上那洛照宛的腹中胎!洛家心比天高,终归不是可得太子贵命的高门。而歧王流有蘅秦血不说,性子又柔茹寡断……你为人不矜不伐,谦谦下士,乃为难寻的帝骨。自你生母仙逝后,你便一直呆在哀家身侧,哀家今儿在思量扶你登这九重天!”

    那王爷闻言将头往地上狠狠一磕,“咚”的一声重响将太后与那堇汾姑姑吓了一跳。只有那徐意清毫不慌张,还柔柔握了握太后的手。

    那人抬起头来的时候,额间已然擦破,那红艳艳的血跨了眉骨颤悠悠地向下滴,眸子里清清澈澈的全是果毅:“回太后,儿臣不敢僭越!求太后恕罪!”

    “都是生在这宫墙里头的,都冠了‘魏’作姓,何谈僭越?”那太后冷冷瞧了他一眼,倏忽又尖笑起来,带着一丝要挟意味,“尚泽,今儿恐怕是哀家将你催得有些晕了!你好好想想罢!莫要急着赶回巽州,再在这缱都多住些时日。”

    那贤王将滴着血的头颅再度垂下,纤悉不苟地拿长袖擦去了地上的淋漓血,这才扶着有些晕乎的脑袋站起身来。

    徐意清还以为送客的会是那堇汾姑姑,正打算松口气,谁知太后却握了握她的手,道:

    “意清,你替哀家送送贤王,再趁手替他拭了额间血罢!否则叫人瞧见了还以为哀家是地府里哪个执鞭的妖魔呢!”

    徐意清点头应了,挪步去领那人出殿。二人一路无言,到了一亭子处,徐意清才开口要那王爷坐下。

    她把帕子给了魏千平,这会儿只能向他讨块帕子好拭血。那贤王仓促地从袖间取帕,瞳子微扩,神色有些张皇。

    徐意清倒是沉着得很,动作颇为利落。只见她避开那王爷的手接了帕,攥住帕角后便开始拭血。

    “呲……”那贤王吃疼,禁不住将脑袋向后挪了挪。

    徐意清停了停手,细声细气地劝:“还请王爷莫动,您那伤口可不小!若本宫手一抖,您那地儿可就又要再裂一回了。”

    那贤王闻言安分下来,片刻后才动了动嘴皮子:“娘娘您怎会入宫?”

    “误打误撞。”徐意清捏着帕子吸血,着意绕着他额上会疼的地方走。

    “本王曾有幸瞧过娘娘几次,可惜娘娘不一定注意到本王了。”

    “委实不错。”徐意清那琥珀眸子眨也不眨,道,“当年每回入宫,本宫的视线都被那灰绿眸子的皇子给引去了,真没余力去瞧宫里头的其他人。”

    那人眸光暗了几分,他正心烦意乱着,又觉额间有些疼,便索性破罐子破摔,没忍住伸手去拨徐意清的手。

    软帕随即落了地,沾了灰,变得有些脏。

    徐意清也不恼,还晏笑道:“王爷不该想着要去握本宫的手的。”

    那贤王见状忙站起身来,高声道:“娘娘,是本王唐突,还望您莫要介意!”

    “不碍事,只是——王爷想要的不想要的,全摆在脸上。”那浅色眸子这般瞧来是和徐云承一样的冷,“可惜本宫是陛下的。”

    “……您的心不在这儿!”那人蹙着眉开嗓。

    “王爷可要剖开本宫皮肉,瞧瞧本宫的心在不在这儿么?”徐意清道,“您贵为贤王,应当识得鹤短凫长是何般罪过。”

    “娘娘您分明知道本王不是这个意思!”

    “王爷莫要枉费口舌!本宫就送您到这儿了。”

    “若我当上这魏風天子,您会多瞧我一眼么?”

    “小孩儿心性……有些人眼睛瞧了,心没瞧,您要么?”徐意清神色丝毫未变,道,“本宫劝王爷还是莫要为了些匆匆过客,做出些叫自个儿追悔莫及的错事。”

    “太后叫您送我离宫,想必也是瞧出我对娘娘您有意……您难道要忤逆太后的意愿么?”那谦谦君子眸色再度暗了暗。

    徐意清抿笑,眸里冷光乍现:

    “本宫并非一只对太后亦步亦趋的木偶。本宫是一个人,活生生的人!王爷,您有自己想要的,不想要的,本宫亦然。本宫明白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实在不劳您费心!”

    “娘娘莫怒!”那青涩王爷终于察觉到那人的怒意,此刻生了些惊惶,“本王属意娘娘已久,今儿实在是情难自已!”

    “您不过见了我几面,如何就谈得上‘情’?若您非要拿一见钟情云云同本宫说道,那便莫怪本宫觉得您俗——道您瞧上的是这颜容,不是本宫。”徐意清轻挪小步与他隔着桌对谈。

    她顿了顿,又道:“觊觎后妃和与小叔通奸皆是难登大雅之堂的糟烂事,您若真心想我好,便不该害我!”

    “娘娘!本王瞧见过您见顾将军的模样!”那王爷见徐意清要走,忽地张口唤住她。

    “王爷您也忒不懂事,姑娘家的前尘也拿来喧喝!”徐意清面上生了薄红,她蹙了蹙眉,回身过去,却见那人站在金晖之下,面上皆是苦笑。

    她没被那笑打动,张口赠他一言,语调平平:“王爷那双眸子过于传情,这在魏風可不是好事。今朝瞧懂您瞳子的是太后与本宫,明日指不定是什么三教九流,您还是想个法子改一改!”

    那王爷凄然一笑,目送徐意清的身影被重重宫墙吞没。

    徐意清独行一路,思绪翻飞,眸子忽地瞪大了些。她怎么忘了,这些时候,魏楚之间该开战了!

    第062章 箭悬弓

    那天是亮着的。

    亮得有些不合时宜。

    顾步染在营里走着, 那双细长狐狸眼不停地扫视营内车马。他拿剑拦住一火兵,开口问道:

    “鼎州运的粮还没到吗?”

    “回将军!最早的那批粮今儿已运到了离州,晚的还在鼎州。嗐!都怪那姓沈的监察御史近来巡视到了鼎州, 东瞧西看的……哎呦!总归一切都麻烦起来, 不知何时才能到齐呢!”

    “姓沈的?”顾步染喃喃道,“翎州边城里头的百姓可都安顿好了没有?”

    “今个儿只剩最后几户了。”

    “再催紧些, 今夜便要出关了!”

    “是。”那兵推手作揖,立着等顾步染先走。

    不远处有一人正翻身下马, 只见他吹了声口哨, 顺手把缰绳抛给了副将, 大步流星地朝顾步染这儿来, 还喊道:“阡宵, 你小子给我过来!”

    “大将军。”顾步染只漠然朝他点头,没有半点儿要随他走的打算。

    “大什么大将军?”那人听来觉着好笑, 他一把揽过顾步染的颈子把人半推半拉地扯进了自己的军帐里头。

    其他将士见状淡笑了声,接下去干活。大战临头他们的笑意被那未知的战况给削去了大半, 此刻的笑中多少带了些怅然。

    “叫叔父!小没良心的!”顾期插着腰, 那双与他侄子如出一辙的狐狸眼中闪过丝狡黠, “也不看是谁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大, 再这么叫我大将军下去, 你很快就忘了咱还是一家人!”

    顾步染只静静嗅着他身上的脂粉香, 抿着唇——他叔父是个风流博浪的多情种, 不知是这翎州多少名妓的恩客。若非今儿有顾步染坐镇顾府,恐怕青楼与军营才是他家!

    他家是上梁不正,下梁不歪, 可惜他叔父屡劝屡犯,常常趁着他不注意又钻进了楼里。今日他身上这香这般的浓, 估摸着昨夜又是到哪个楼呀馆的泄火去了。

    “叔父——你、好、香、啊!”顾步染面无表情地吐出那些字儿,细长眼中尽是沉沉嫌恶。

    “香?”顾期反应很快,一下便明白顾步染意有所指,他慌里慌张地退了几步,又撑住他侄儿的肩道:“阡宵,你再饶叔父一次?”

    顾步染重视高洁二字,他顾期是知道的,所以他是万万不该在寻花问柳后凑他凑得这般近。

    这不,他的好侄儿阴阳怪气完便不说话了。

    “阡宵啊——”那顾期拽着他肩头摇他,就差没摇尾乞怜。

    顾步染也没松口:“饶?饶了这次,铁定还有下回罢?我此番是无论如何也要说与阿娘听!”

    “欸!阡宵!真别啊!”顾期匆忙转了话锋,赔笑道,“对了,池彭那臭小子还没来么?”

    顾步染瞧着顾期那荒唐样叹了口气,他掰开顾期的手道:“来是来了的,但有什么用?今早我没瞧见他,只好随副将到池府要人。谁曾想他正倒头在屋里睡大觉!他明知今晚要动身,昨夜还喝的醉醺醺的……池老将军嫌他丢脸,便拿绢布蒙了他的脸,要家仆把他背到了军营里头,这才勉强算上个‘来了’——眼下还在席上歇着呢!”

    “还躺着呢?!”这顾期幡然正色。

    “躺着呢!去看看?”顾步染咍笑。

    “池老将军‘弓惊山野’一代豪杰,怎么膝下的儿子竟是这般货色?”顾期叉着腰,锁了锁眉头。

    “老将军说了,那小子做错了事便依照军法处置,不必在意他的。”那京城四纨绔之一的贺珏掀帐进来,他转眼瞧了瞧帐内,登时又笑道,“顾小将军怎么也在这儿?可是我来得不讨巧,碍着你们叔侄俩叙旧了?”

    这登徒浪子如今已成了这顾家营的主将之一,他收束了一身风流习气,平日里头干事还算敦本务实。可惜本性难移,他一闲下来就耐不住要邀顾期去陪他喝顿花酒。因这事儿,他也是时常被顾步染骂的。

    “无妨。”顾期笑了笑,又接着论那池彭,他道,“池老将军虽把话撂那儿了,但谁又能不看他的面子呢?老将军人愈来愈老,嘴也是愈来愈硬!要我说啊,他对自个儿那嫡长子心疼着呢!换我,碰着这么个孬种儿子,别说把他背来营里了,我一脚就把他踹道天边去了!”

    贺珏轻笑了声,把背在肩上的重刀卸下来:“还有更荒唐的呢!方才我在外头逛,恰巧碰见那池彭从自个儿帐里出来发酒疯!他醉的辨不清男女,差点没把营里弟兄当青楼女子调戏!哎呦——”

    “你说什么?!”顾期又锁了眉,“哈……这狗东西!要叫我瞧见了……看我不拿麻袋把他脑袋罩上乱揍几拳!”

    贺珏闻言也笑:“顾大将军和我想一块儿去了,不过方才他手下弟兄在那儿,我于情于理都不好叫他们失了面子,这才把拳头贴在了甲上!”

    “摊上这样的将军,也算倒了八辈子霉!”

    “那可不?”

    那俩风流武夫哈哈大笑,顾步染只微微挑了唇,问道:

    “他庶弟池湛呢?”

    “在自个儿帐里呢!”贺珏抚了抚自己的臂护,道,“他不知是害了什么病,整个人缩在角落里抖得不成样子,捻神捻鬼地乱叫。我摸了他额颅的,没见烫,便索性把他敲晕扶回榻上歇着了。”

    “……玉礼呀!病不该是这般治的!”顾期笑得无奈,他拍了那贺珏的肩,道,“你唤大夫来给池湛他好好瞧过没有?”

    “瞧了,不碍事,大夫说估摸他是受惊了,留他睡会儿便好了。”贺珏咧嘴笑。

    “他原先不都唯唯诺诺地跟在池彭后头的么?昨夜怎么就不跟着了?我原以为池府一行准能瞥见俩醉汉,谁料他竟早早来了兵营……”顾步染环着臂,面不改色。

    “这池湛本就比他兄长能干个千百倍,我实在想不通他干什么吃的要做他哥的跟屁虫。”顾期抚了抚甲衣。

    “呵——”顾步染冷笑道,“狗仗人势,人家有亲爹教射箭不是?”

    顾期哼笑一声,随即忿忿道:“若非池家拉弓射箭的本事只传嫡子,那池彭算个什么东西也能承池家衣钵?”

    顾期嫌恶那池彭还真不是因那人是个豪横跋扈的衙内,而是因顾步染身上的不知多少道疤都是拜那人所赐。

    那池彭自小看顾步染不顺眼,事事都要和顾步染比,小到争比酒量,大到比试武艺。可他偏又是个是个嫉贤妒能的,自己技不如人,便想尽了法子去坑害顾步染。直到顾期替顾步染出面去寻池老,那池彭才渐渐地消停下来。

    顾步染倒是不以为意,他拍了拍顾期的肩要他消消火气。那顾期还算听劝,只见他深吸了口气,把脸儿转去朝向贺珏道:

    “玉礼你来我帐里作何?是来寻我侃大山来了,还是你又身负什么要事了?”

    贺珏一愣,随即笑着从甲胄里头掏出封信:“顾大将军说笑,我这闲人能有什么要事?都是小事!您瞧!……我这遗书写好了……只是我在翎州举目无亲,今儿实在不知交给谁收着好。”

    “不如托人捎回家去?”顾步染道。

    “阡宵啊!你的机灵劲头这会儿都跑哪去了?”顾期嗔怪道,“遗书哪能是随便送回乡去的?真是!”

    “不如由我收着罢——”一道清亮男声从帐外刺入了这三人的耳朵。

    众人闻声纷纷扭头去瞧帐门,这才辨清来人,顾期又惊又喜,笑骂一声:“你这杨家小子话音跟天雷似的,也不知道收敛些……你不是说要打马去鼎州,怎么又跑回来了?”

    杨亦信的笑瞧来是纯粹得很的,白齿齐牙,不知夹杂了多少未散尽的少年稚气,他推手作揖道:

    “放心不下……在平州总念着念着,于是打算趁开战前再回来瞧一眼。”

    “开战后才该放心不下罢?”顾期笑着捏了捏他的脸儿,“哪有在开战前说这种话的!”

    贺珏正想伸手拍打他的背,又闻那人笑道:

    “各位哥哥行行好罢!下手轻点儿!我一没披胄甲,二没胆还手,小心把我给伤着了,日后又心疼呐……你们把那东西交来,我给你们带去鼎州收着。”

    “鼎州,鼎州不是更易毁个干净么?”顾期调笑道,他在帅案后坐下,将那叠好的遗书翻了出来。

    杨亦信探身接过,也笑:“那我收在杨府里头总行了罢?我吩咐他们埋土里,一辈子都别想挖出来了。”

    顾期开怀大笑:“你小子鬼点子真多!不过你小子记着,我要真出了什么意外,那遗书啊,就莫要捎回去给我嫂嫂了。她整日打点顾府上下 活得已是辛苦,我没有缘由再给她添愁……不如捎给我兄弟江临言罢!”

    顾步染原是蹙着眉听他交代后事的,听闻江临言的大名又不由得惑道,“您还认识我师叔呢?”

    顾期挺起背来,带着几分神气,道:“不知道罢?你那三位师叔,姓江,姓柳,姓温的,都是我兄弟!我年轻时候满脑子都是要同他们浪荡江湖,哪里想过要当什么谢庭兰玉……若非……嗐!江临言他在启州住着,但是今儿住在哪儿,我是真不知道……可得麻烦你这杨家小子费些功夫找人咯!”

    “小事!”杨亦信点着头接过递来的几封遗书,像是接住了那仨人沉甸甸的命数。

    如今这书他收着,手中攥住的是还烫着的生死未卜,来日他捎给他人,松手的便是凉寒的两隔阴阳。

    “怎么样?”杨亦信心里头有些发闷,他回过神来,把那几封信用掌捋直了,又道,“我早早便做好要离开这翎州的打算,一直都没来得及好好琢磨如今是什么个局况……楚国现今有什么动静没有?”

    贺珏思量片刻,开口道:“斥候来报,说是楚国这次派出了四员大将,其中一人听是楚国二王爷,叫作楚冽清的。那人身材魁梧,杀起人来眼都不眨,被世人冠上了不少唬人得很的称号,叫什么来着……”

    顾步染抱臂讽笑一声:“楚氏宋落珩。”

    “阡宵这嘴啊……一句戏言两头骂!”贺珏笑道,“怎么这么说?落珩可是我兄弟。”

    “是你兄弟又如何?是我爹娘我也说,还管你?我上回到京城跑了一趟,不过夜晚到巷子里走了几步便能撞见这宋落珩杀人。我该说他艺高人胆大,还是杀人如麻丧尽天良?”

    “落珩他杀的是穷凶极恶的匪盗,又非滥杀无辜。”贺珏辩解道。

    “匪盗?匪盗不也该押回六扇门受审么?他迎街杀人算什么?”顾步染道,“我不想同你争,他们那些个北疆莽夫,我估摸着一生都读不懂!”

    顾期见气氛不大对劲,开口解围道:

    “此次楚国领兵的两员老将从前皆是同我爹他们交锋,如今那二人封刀有了些时日,这次不知怎的又提刀上来了!他们旧日杀了翎州不知多少弟兄,今朝我要叫他俩拿命来偿!”

    “身经百战,难罢?”顾步染道。

    “壮士逃不了白发啊!此战最难对付的倒不是那俩老将,反是那俩和你们这些小鬼一般大的将军。”顾期舔了舔自己那犬牙,笑道,“除了那王爷外还有一个叫齐烬的,脾气不大好,又颇自负,‘老子’这词儿可是常常挂在嘴边的……他是个出了名的专练重剑的疯子,在沙场上若迎上他,恐怕一不留神脑袋便落地了。”

    “使重剑的,挥剑速度提不上来罢?”顾步染问。

    那顾期倏然一笑,道:

    “阡宵呐!这可未必!那姓齐的小子初上沙场的时候才不过十七!当时我与他交手的时候,他臂力已经很是惊人,把重剑挥得不过稍稍迟滞于擅使轻剑之人。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人恐怕只会更快。”

    “是么?”顾步染算道,“明日交战时,若是不走运碰上那擅使重剑的,我力量吃亏,怕是扛不住……不过……我倒真想瞧瞧那楚国王爷杀人的本事究竟有多大!”

    “瞧个屁的瞧!谁都别遇上才最好!”杨亦信笑道,“还是祈祷战场上忽然塌出个坑把他俩都埋了罢!”

    一群人大笑起来,末了,杨亦信要走,他们也都挂着副轻快样子送客,好似不久后那沙场武人和他们不沾边。

    杨亦信将帐门阖上,不过行了几步,便听不着里头的欢声了。他翻身上马,苦笑道:

    “都在陪着我笑呢!”

    不知是帐里的哪个人先垂下眼睫噤了声,只还记得别时仨人互道了声“珍重”。

    第063章 剑锋交

    夜深月高悬, 到处都静,这营里头却闹起来了。

    那战场设在两国边界,从这顾家营到那儿需策马赶个半月。

    四主将各领万兵于山野间穿行, 两两主将之间都似隔了条长龙。在夜间的火光中回头望, 俩眼力最好的也望不见彼此。

    这会儿那池彭酒已经醒了大半,只是他还悠悠地跟在队伍后头, 叫副将池湛带头走在前面,这说好听点叫管兵收尾, 难听点可不就是恋生恶死?

    他手下的兵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任其自然——这混小子可是池老的心头肉, 再怎么是个窝囊废也是营里主将, 不是他们这些小兵能够褒贬与夺的。更何况翎州人最重“和”一字, 相忍为国的本事儿可叫他州甘拜下风。

    打马连赶五日,他们终于出了边关。

    在距战场约莫三十里地的地方, 众人开始卸粮砍树,忙活搭大本营一事。

    贺珏下马到溪边装水, 恰碰见那顾步染在捧水净面, 他挥了挥手, 高声道:

    “欸!阡宵!”

    顾步染闻声识人, 他神色自若地接过副将递来的布, 粗粗吸去了脸上的水才道:“狺狺狂吠什么?又不是十年来头一回见, 有什么值得你这般亢奋的?”

    贺珏移步近了:“见着你了, 我就是高兴!这一路上见着不少金蕊荣,可叫我常常想着你了!”

    “你这什么理?瞧见菊花怎么就想着我了?”顾步染诧异道。

    “人淡如菊,蕊寒香冷, 可不说的就是你?”

    “贺将军这么有诗情……青楼里学的罢?”顾步染倒一点儿也不客气,“你把话说得乱坠天花, 叫人好生感动——无缘无故费劲恭维我干吗?”

    “临死之际,人胆最肥。说点真心话,不怕被你骂!”

    顾步染不屑地摇了摇头:“又奉承我?你什么时候怕被我骂了?昨个儿不还和我叔父吃花酒去了么?”

    “真生气了?”

    “我和你生什么气呀?”顾步染道。

    溪旁的树梢立着只红嘴玉,顾步染瞧见了,把狐狸眼斜了斜示意他道:“玉礼,树上那相思鸟瞧见没?我看到它就想着你了。”

    “怎么?”贺珏笑道。

    “色艳可人,一瞧就是拈花惹草的滥污匹夫!贺玉礼,我可告诉你了啊!你若再和我叔父寻花问柳,叫我知道了,我真折枝抽你!”

    “唉——瞧瞧这火气!”贺珏笑着朝他摇了摇皮囊壶,抬脚走了。

    四周安静下来,顾步染牵马来喝水。那金黄中透些红的秋叶飘在溪面上,上头还倚着只死蝉。

    叶作舟渡蝉,蝉死而无报。这秋日的荒唐景象惊了他的眸子,他的身子跟着就动不了了——他恍惚中好似窥见了余生。

    “天赐我兰因,我偏要苦尝絮果。”他呢喃着,抬起还湿着的手抹了把脸,“我该夸我自个儿有自知之明呢……还是蠢如鹿豕?”

    他不知道。

    他只知岁月将教会他的心上人如何忘了他。

    而他呢?他不必忘的。他放手足够利落,但要释怀还得再向老天爷讨些日子。

    只有那生了对琥珀瞳的美人儿是这刀剑锋芒中渐消的甜,也惟有她能化淡他有口不能言的苦涩。

    战期愈来愈近,顾期留了个老将及其麾下人马守那搭好的大本营,领着其他将士急急奔赴战场——

    约莫少半月的路途,人马皆劳。

    一日,太阳正从沃野之中爬起来,只听“吁——”地一声,这浩浩荡荡的行军终于停下了步子。

    到了。

    那无垠的草地一眼望不见头,叫人迷惑那乌泱泱的楚兵究竟会从何方冒出来。

    已逢战期,新兵绷紧了弦儿,递木编鼔台。他们手上因受战事威慑而生了些虚汗,那战靴马蹄声更是把他们催得双腿发软。

    顾家营的仨将军骑马布阵,不出半个时辰,这魏風的方阵便已列好,只欠楚国那阵东风。

    那胆小如鼷的池彭现今倒是平静得很,不仅不慌,还带着笑望向远方。倒是他庶弟池湛不住地拿眼瞧他,虚晃的视线下是掩不住的惊惧。

    那池彭被他瞧烦了,便把剑横了拿剑墩撞他的腹:“你干什么总往老子这边瞟?老子先把丑话撂在这儿,你是老子的副将,若一会儿开战了胆敢分心伤着老子,老子便把你给削了!”

    那池湛缩了一缩,点了点头。他忽闻西边有点吵闹,又忧心忡忡地探头朝那边望了望,但没窥见什么,只见顾期从阵前往那地儿奔。

    “阡宵出什么事了?!”顾期驾马飞奔而来,一脸惊惶,握着缰绳的手自顾在飒飒秋风中生了黏汗。

    贺珏已瞧过顾步染的情况,此刻正跃身上马,他道:

    “大将军莫急,阡宵他无甚大碍,只是起了些赤疹,大夫说是这草地上的什么花害的……嗐!不碍事,只是委屈他打仗时还得拿张布蒙住下半张脸儿了。”

    “呼——”顾期舒了口气,心这才定了下来,“他打小便不喜浓香,府里头也顺着他的意,没去栽种什么花草,哪知他一日竟会受花草所累!我这侄儿呦!何时才能叫我这叔父放心呐!”

    霜飔刮来,带着些草叶动的沙响,贺珏一动不动地盯着南方:“人来了。”

    顾期回身向南方望去,远方那一身玄甲的将士铺满了原还空豁豁的草地,南边的颜色霎时自淡绿转向了无尽的黑,叫人呼哧喘不过气来。

    楚军越挨越近,停在了距他们约莫百米的地方。顾期同贺珏交代了几句,又飞奔回了阵前。

    顾步染缓过喘鸣,这会儿刚被人扶上马。他瞧见顾期的背影,正想打马上前,谁知贺珏绕了个弯把他拦下。

    “干什么?”

    “大将军说了,你身上起了疹子多少有些不适,就不让你打头阵了……阡宵,你先缓缓罢!”

    顾步染只好把马停了,在马背上瞻望那玄甲兵。好在他眼力好,在这儿也能勉强瞧清敌营的四位将军,那身量最高的瞧上去真与宋诀陵难分伯仲。

    顾步染依凭刀具认人,那些个老先生他分不大清,但那俩年轻将军可好认的不行!

    他正揣摩着,顾期已高举长剑唤人擂起战鼓,他明白顾期这般赶着要开战的意图——这仗越快打完越好,弟兄们赶了几日的路,身子大都有些疲。虽然一路有些小的修整,但不过是小打小闹,根本解不尽身子的乏。

    还不待魏風战鼓鸣尽,又闻楚国战鼓轰鸣,顾期深吸了口气,举起手中剑,高喊:

    “杀——”

    两军人马像是疯了般朝对方撞去,草被踏烂了搅进泥土之中。翻起的沙土磨着马蹄,烽火连天。

    顾步染原是奔着那楚冽清去的,谁知无数小兵像是索命的魑魅魍魉忽地缠上了他。

    他使剑尤重“快”“准”“狠”三字,好似舍不得浪费每一招。眼瞧着一小兵奔来,他也挥剑上前,谁曾想忽略了侧旁的动静,一把重剑猛地向他砍来。

    好在他反应灵敏,向后一仰闪了过去。

    怕什么来什么,那剑的主人横着一对刀眉,瞧上去便知脾气有些躁——那人是齐烬。

    顾步染心知若要长战他决计吃不下此人,也就没想同他久耗。他手中的长剑照着齐烬的颈间走,那人一个勒马,趁着马头仰起的空隙,拿重剑挡开了顾步染招数。

    顾步染丝毫不慌张,又是蓄力一刺。他的剑出得极快,那齐烬如若想防稳了,便注定难以寻得出剑的机会。但那齐烬挥剑果真极快,顾步染也难寻得叫他防不胜防的时机。

    可是如此耗下去也不是办法,他愈急,齐烬挡得愈起劲,使惯重剑之人多半力敌千钧,浑身力气好似无底洞。他顾步染再怎么陪那姓齐的玩一攻一防的游戏,早晚都会因体力耗尽而功败垂成。

    二人身边的人马换了一批又一批,这两人却始终分不出个先后。刀光剑影耀得人头脑发昏,血肉腥气闷得人干呕连连。

    但偏有那么几个享受得不行的——齐烬就算一个。

    那人的战马毫不留情地碾过伏地楚兵的尸,碎骨闷响夹杂着血肉融合的靡音灌入顾步染的耳朵,叫人恶心作呕,又觉森凉阴冷。

    顾步染再爱高洁不染,也逃不开武将要淋腔血,披腐肉的命,那块蒙住半张脸的粗布今儿算是救他一命。

    顾步染在与齐烬交锋之际,忽然将剑锋一转直直朝前捅去。

    那人预判失策,左肩挨了顾步染一剑,登时怒不可遏。他双手握紧剑柄,发狠地向侧方砍去。

    顾步染忧心长剑从中折断,不过方给齐烬留了个不深的创口便又速速抽了回去,这才没将那那姓齐的捅穿。

    那齐烬喘着气,什么不堪入耳的脏话全都骂了出来,末了还听他高喝一声:

    “泼贼拿命来!”

    那齐烬肩侧血流不止,可他恍若无事,挥起剑来一顿乱砍,沉沉动魂的风声几次呼过顾步染的耳畔。

    顾步染没力气在嘴皮子上下功夫,只再一次抽剑向人。他不断躲闪,又是找准重剑空隙向前一刺,随即又向左朝那人的脖子直直劈去。

    他原是胜券在握,可不知从何处伸出来的剑将他的剑尖拨开了。

    楚冽清!

    顾步染与楚冽清对视,那王爷眼底竟带了丝笑意。顾步染没功夫去品,只明白眼下楚国两员名将全都绕在他身侧,他不逃必死。

    他转了马头向别处飞奔,谁料那俩人穷追不舍。他跑了好一阵子才瞧见贺珏手执障刀赶来救他,还听贺珏高声道:

    “楚贼!你的对手不是我么?怎么说逃就逃?”

    说着那贺珏忽将身子压低,朝楚冽清身下马的后腿砍去,可惜这一招被齐烬拿那宽厚剑身拦了下来。楚冽清瞧见贺珏伏身砍马,倏忽挥剑要他吃瘪,哪知贺珏起身极快,长刀抵住了楚冽清劈来的剑。

    “嗬!”冷汗爬上了贺珏的额。

    顾步染将马头转过来,咬咬牙把剑握稳了,又去同那齐烬磨刀枪。

    金鼓连天响,马背上的楚军甲渐少,残躯中溢出来的汩汩鲜血将马蹄皆染成了殷红色。眼见楚军呈现明显的颓势,齐烬与楚冽清也不敢恋战,高举刀剑领着军队速速撤向南边的林子。

    顾步染攥紧缰绳,剑锋朝下,鲜血沿着剑脊滑动,最后悬在剑尖,一滴一滴地融进了泥土里。

    他们与顾期汇合时,那顾期手上还提着个人头。众人定睛一看,原是楚国那姓邢的老将军的。

    顾步染将眸光从那老将军被血染红的白须上挪开,问道:“乘胜追击么?”

    顾期摇了摇头:

    “眼下将士们打了近两个时辰的仗,多半累得说不上话来,重要的是寻块好地方扎营暂作憩息。”

    第064章 沙中刀

    苍鹰旋着锋尖飞, 于那川谷之中荡起了叫人胆寒的尖鸣。

    自打楚军首战失利,这顾家营兵将便一路南驱。几战下来,合力将那盛气凌人的楚军生生逼回了楚庸关内。

    顾期站在林中遥望横亘于两山狭道之间的关卡, 狐狸眼中闪着说不上来的狠戾。绕在他侧旁的兵士瞥了他一眼, 生了些觳觫惊惶。

    顾期在这世上活了三十余年,却鲜少有人瞧见过他这副模样, 世人多还以为他就是个忧愁不过夜的烂漫男儿。

    可没有人想过,他少时担起家梁, 面对的不知是多少张老奸巨猾的嘴脸。他能走至今朝, 一步一算, 瞒仇忍怨可免不了。他不过在外边套着个爽然风流的皮囊瞒了世人眼罢!

    他立着, 眼微眯, 望关墙。

    当年他父辈的那些个翎州老将便是在这儿啃了败仗,因而不得不北退割壤, 这原为魏風边关的正南关也被楚国夺去易名为“楚庸关”。该关居地易守难攻,那关墙单单立在那儿就足以阻挡千军万马。

    具斥候来报, 几架三弓床弩已置上昂昂关墙, 粗似半臂的利箭也蓄势待发。楚国那颇为自负的守门将齐烬, 立于高墙之上摆出了一副势在必得的跋扈模样, 好似先前连吃几场败仗的另有其人。

    “砍木编梯!”顾期拿水狠狠抹了把脸, 瞪大了满是血丝的双眼, 高声道。众兵闻言即刻没入林中伐木, 只留了些兵于林外远观那城动静。

    “粮到了么?”过了好一会儿,顾期挥着斧头,边喘着粗气边又开了口。

    “快、快到了。”一火兵应答。

    顾步染埋头砍树, 还念叨道:“今晚必须把这关给破了!”

    池彭懒懒地将木材扛在肩头,装模作样地抹了把汗, 还佯装怒意临头地瞪大了眼:“今晚?!顾阡宵!你以为弟兄们都是铁人么?一连好几日戴月披星的,今晚再不歇息明早就能昏在关卡前!”

    “歇息?!你不知如今是个什么局况么……”顾步染怼怒不已,正打算将那池彭骂个狗血淋头,哪知他叔父顾期拿手覆在他肩上摇了摇脑袋,叫他吃了瘪。

    顾步染怔愣一瞬,回神过后便又速速拿眼扫了扫侧旁那些抿唇不语的兵士。一张张干瘦的脸与爬了血丝的浊睛戳疼了他的狐眸,可他们撞上他的眸光后又勉强挤出一丝笑,宽慰顾步染道他们不打紧,还能熬几日。

    顾步染苦笑一声——他叔父此般叫他吃瘪做的可好,他这将军太过自负,今朝竟以己度人过了头!

    见顾步染垂了头,那池彭又试探道:

    “如今叫将士暂作休整在所难免,何不将营帐扎在那关前坡上的林子里头?有林子掩护又便于查探楚军动向。如若实在忧心楚贼的话,派斥候前去差探一番便好了罢!”

    “不行!万一楚贼用火攻……”顾步染道。

    “都说派斥候去细细瞧瞧了!难不成你要将士们扎在关墙前么?还是说你想退回百里外的那草地上去?好容易吃了场胜仗,哪能不进反退?”

    “池将军说得有些道理。”顾期将手压在顾步染的肩头,有几分要他缄口的意思,还扭头朝向贺珏问道,“玉礼你怎么看?”

    贺珏本就生了个不喜同他人争执的平和性子,今儿更是明白眼下正开战,和气比什么都重要,他只得瞧了眼顾步染后勉强应了下来:“扎营于林可行,但为防楚贼使些上不得台面的阴招……何不将兵营二分,一前一后,将那些脚程快的将士派去前营以探不测之祸?”

    顾期应了,待几队斥候纵马踏遍林间,只听他高声:“弟兄们!今夜且暂作歇息,待明早把精气养足后咱们再把那楚庸关给它一举攻破!”

    兵士们高呼过后便又赶去忙活扎营安寨一事,贺珏与顾步染心怀隐忧,此刻正是如鲠在喉,便带着一对人马去将那营帐周边的树砍了个七七八八。

    顾期站在林间高处,凝视着那禁闭着的城门,莫名打了个寒战——

    魏風,鼎州。

    燕绥淮的副将柴晏将沈复念领进了那大名鼎鼎的悉宋营,只是那营里头与西疆那热闹的龛季营大相径庭——这地儿踩着的是沙,刮着的是沙,兵士也全是些沙般粗粝的真汉子。

    那些个将士们面上的表情说不上是悲是喜,全都垂头忙活着自己的事儿,无一人分神去瞧这么个锦衣白玉的监察御史。这儿瞧得见鼎州人的豪宕,却窥不得他们的热忱,好似有什么东西抽走了烈火,只给他们留下了带着余温的碎灰。

    如今秋凉还没渗进骨子里,不少士卒光着膀子在营里头晃,宋字刺青尤为显目。

    沈复念清楚这柴晏乃为北调的一员南将,不是宋家人,便将脸儿向他那边侧了侧,轻声开口:“如今这营已不由宋家管治,何不差人将那刺青抹去?”

    那柴晏先是一愣,而后耸耸肩道:“鼎州极重情义。这悉宋营能将这么些将士锁在这儿凭的可不是钱财重权。当年这些个将士强忍剧痛,任由他人一针一针地把‘宋’字刺入肌肤之时,恐怕就已将宋家看作唯一的归途。”

    那柴晏用脚在地上划了划,堆起薄薄一层沙。

    “如今我们想抹去他们背上刺青就好似以硬靴抚沙,易如反掌。”那柴晏伸脚去将那堆沙踏平,笑道,“可是大人……这沙平也好,凸也罢,它为沙不可改,在这营里沙就是宋家。”

    沈复念笑了笑:“养一群白眼狼你们不憋屈?”

    “末将来此地赴任之前便知这里的寸草寸木皆朝‘宋’姓低头,宋大将军的美名更是远播……再说末将是燕将军手下的兵,燕将军都不委屈,末将不过一副将有什么好委屈?”那人笑得爽朗,露出一排列得齐整的白牙,“能听得进指令的兵便是好兵!如今这世道有马骑便值得感恩戴德,何必非要将马栓在我的桩上?”

    “未曾想我这文官竟有一日会受教于武官。”沈复念闻言笑道。

    那柴晏嘴角挑了一挑,上前一步替沈长思掀开了营帐的门,请他进去,道:“大人言重了,末将哪敢关公面前耍大刀,不过平日里常受燕将军点拨,不至于满嘴粗言鄙语罢了。”

    沈复念低头进帐,面上的显目笑意随之敛起转为了轻飘飘的淡笑:“柴副将,卑职今日跟您打听个人,还望您能助卑职一臂之力。”

    “您请说。”柴晏将帐门理了一理,回身请沈复念落座。

    沈复念也毫不避讳地开口:“卑职想问问营里那管事的方义吟方大人。”

    这柴晏倒也不惊,只顺着沈复念的话应答:“大人的威名末将早有耳闻,如今又受燕将军嘱托,末将如今也就不跟大人说些虚的!若要瞧贵贱之分,末将本不该轻视那位方大人,但他在这悉宋营里的所作所为却如何也叫人夸不出口!他虽生了济世救民的丹心,可却是个笨脑拙口的……要他管这营中之事实属不该!”

    “这方大人可是做了什么?”沈复念的眉腰不动声色地向上挑了挑。

    “做了什么?怎么说……”那柴晏拧着眉也坐下,把手搭在腿上压低了身子。

    沈复念在心里头着急,索性直截了当道:“他搜刮民脂民膏欺压百姓,军营大开宴可有根据?”

    “欺压百姓?”那柴晏忙直起身来摆手,“这倒是没有,他不过好心办坏事罢了!当年他要办宴席不过是觉着当时营中士气低迷,该有些东西鼓舞人心犒劳将士。但他方于众位将军面前提了一嘴,便被那不久前离营的俞老将军给驳回了。老将军是觉得那般开宴废银子,还免不了铺张浪费!”

    “那宴席可是被皇上允下了的,当年那宴不办了,皇上批下来的那些银子呢?”

    “这——末将就真不知道了。”

    “他买马?”沈复念盯着那人。

    “惹祸了。”柴晏平静地瞧着那双桃花眼,道,“他顾远忘近,把营中用来买马的银子通通拿去买了草驹和牝马……燕将军与吴将军二人平州此行,为的就是处理这事儿。”

    “他还做了什么蠢事没有?”

    那柴晏沉思片刻,道:“没。”

    “仅仅如此么?”沈复念蹙着眉思索,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方纥在宋诀陵嘴里是好吃懒做的混蛋,是挥霍无度招人嫌的骗子;他亲眼瞧见的却是两袖清风的大人,是心系百姓的清官;眼前这人却又道他是菩萨心肠,一切错事尽是弄巧反拙。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好似他一伸手发现月在水中,却又猛地回神记起他分明抬着头向天伸手!巨大的怪异感将他裹挟,逼得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他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借着生了双柔美桃花眼,难显他情,皮笑肉不笑道:“是么?那我先查查这营里的粮饷收支罢!”

    “悉宋营里有自成的规矩,将士们只吃地里亲种的粮。皇上赏的那些粮,全塞进了粮秣库里。老将旧兵皆带着后来入营的弟兄吃粮帐里头的粮,那儿的粮再多再好也是不碰的。”

    “弟兄们不碰,方大人碰不碰啊?”沈复念忽地抬眸,眸光锐得能扎人。

    柴晏性子粗,瞧不出沈复念情绪变了几遭,只道:“方大人么?应是不碰的罢!他平日里头皆于兵营里与一众将士同吃同住……真要说来,这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大人恐怕连粮秣库在哪儿都不清楚。”

    “哦?”沈复念笑了笑,“方大人不去,我去看看总行罢?”

    “当然。”那柴晏给他领路,偶尔回身朝他笑,“这粮秣库建在高地上,往日皆是由庾吏看着,一般可没几个人跑那儿去瞎晃悠……不过近来翎州借粮,那地儿总算有了些人味。大人您且稍候于此,末将去将那粮的收支簿寻来给您瞧。”

    由于心事重重,沈复念笑得不甚自然,只道:“您有心了。”

    他们要寻的那粮秣仓修在城西北,距这营虽有些距离,但由于那粮道修得很是平整,驱马到那儿倒也没费多大功夫。

    那些个通粮正忙着将粮装进麻袋里头,只是那群正忙活着的小吏见他们来,神色有些不对劲,只瞧了沈复念一眼便转了转眼珠匆忙埋下头去干活。

    一主管事的庾吏见人来,拿衣袖抹了把汗,凑了上去,笑道:

    “柴将军……”那人问候柴晏时眼睛却盯着沈复念,道,“这位大人是?”

    “这是京城来的监察御史沈大人!”柴晏道。

    那人忙作揖,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大人莫要怪罪!”

    “无妨。沈复念淡道,说罢抬颔示意他道,“今儿可是在搬送往翎州的粮?”

    “回大人,是。这是最后一批了。”那人道。

    “我瞧瞧。”沈复念翻开那记着此仓粮食出入的簿子,长指摩挲着有些粗的纸,“你把此次运的粮量同我说说。”

    那人汗湿须发,拿手抹了抹,小心念了个数。

    这沈复念像是变了个性子,此刻瞧上去格外刻薄骄横。他闻言拿眼打量了那庾吏一番,当着他的面要柴晏去几个通粮那儿又问了问,直待确定数目不假后这才收了收审视的目光。

    沈复念寻了张桌子坐下,吩咐那庾吏亲手给他递个算盘来。待算盘上桌,他那骨节不分明的细指随即便点了上去。他不停拨动着那黑紫算珠,“噼呖啪啦”一阵响后,这才起身要去看仓。

    那庾吏将他拦住:“大人!”

    “怎么?”

    那庾吏朝着日光眯眼,不自然的笑将面上的肥肉堆起,道:“这粮可不是一时半会儿便能称出来的呦!”

    柴晏也附和道:“这庾吏说得对。大人,您真要称么?”

    “称不称是次要的,我怎么着都得瞧一眼……照我算的,这仓中应还余有半仓的粮。”

    见那庾吏还要劝,沈复念也懒得搭理,只是招手唤柴晏陪他朝仓那边走。

    仓里头有些暗,沈复念见那粮垒得极高。半仓应是不假。可他又凑近了些,鬼使神差地将一裹麦的席掀开了一角。他眼神不好,什么东西都得凑近看。

    他小心抓了一把放在眼前,却瞧见满眼的棕斑褐点——稻瘟!

    沈复念脊背一凉,颤着回身,却见方才还高声阻挠的庾吏立在原地不动了,垂着头。那人出了一身的汗,好似被雨浇湿的寒鸦。

    沈复念抖着由人扶着下了梯,冲到一正忙着装粮上车的通粮面前,自袖袋中摸出一把小刀来割破了麻袋。那通粮还来不及拦那突然发起疯来的监察御史,就瞧见满布霉点的烂稻谷泄了一地。

    “这是最后一批了……”方才那庾吏之言如山中回音震在他的耳畔。

    沈复念攥着小刀有些恍惚,心跳声大得吞没了外界的一切杂音。

    “砰、砰、砰。”

    贺珏踩着不知是谁抛在顾期帐前的烂木板,靴子踏出了沉闷的响声,而他高声笑道:

    “大将军,粮到了!”

    第065章 火烧营

    秋风过处皆是满耳飒飒, 将那些个在林间巡视的哨探吓得一哆嗦。他们急急抽刀回身却只得了一片空寂,惟有剑影惊得鸟雀乱飞。

    此战顾期将顾家营的兵分作四营,驻守翎州大营的人少, 兵士大半都被聚在魏楚边界的后、中、前三营。

    后营驻扎在此次首战的那方草地, 中营与前营则分布于那楚庸关前的林子里。这些个大将军多在中营与后营,前营人稀, 却全是些精兵悍将。

    为着谋事方便,也为了省些心力, 中营的将军们二人共居一帐, 往地上铺了俩张草席便算完事。那池家大公子向来与顾家二人不对付, 便只好委屈自己和贺珏住一块儿。

    夜渐渐深了, 月色美得叫人难辨虚实, 无人叫座着实可惜。秋景配虫鸣,这是催人入梦的边曲。

    顾步染在草席上辗转反侧, 那顾期阖着眼笑:“哎呦!我这伤春悲秋的侄儿今夜又睡不着了?可是因睡的地儿和以往不同了?”

    顾步染呼出一口气:“幕天席地的日子我过得还少吗?”

    “那是怎么?”顾期又笑。

    “此番征战旗开得胜虽是好事,可赢得太过爽快总归叫我心难安。”顾步染仰面瞧着帐顶, 轻咽唾沫, 又道, “那楚冽清和齐烬对上我时都好似没使尽全力似的……若说齐烬尽力了, 那楚冽清呢?他怎么回回碰上我时皆是只防不攻?”

    “恐怕是因着他盯上了玉礼罢!”顾期的嘴角照旧勾着, “方才我瞧见你食欲不大好, 也是因着忧心此事么?”

    “是了。”顾步染道, “此战不休,江山不还,每时每刻皆与煎熬无异。”

    “那些跑马跑得最快的弟兄都在前营, 如若楚国真有什么动静,他们自会赶来汇报, 不必太过忧心……”顾期原是哈哈大笑,此刻突然将唇抿了抿,遮去了嘴里的两颗虎牙,他稍稍起身又道,“瞧瞧,你这双眼都熬得不像样了!”

    顾步染不说话,只拿手将顾期往下压了压,要他叔父安稳点睡觉,莫要瞧他。

    顾期纹丝不动,还将长指没入顾步染的发中,揉了揉他的脑袋:“阡宵,你再不信我也该信我们顾家营的斥候哨探呐!”

    顾步染默默听着,没搭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蓦地坐起身来,道:“叔父您先歇息,我出去走走。”

    那时,顾期已经入梦,睡得没了反应。顾步染轻叹了口气,只替他叔父掖好被角,掀帐出去了。

    今夜由贺珏和池彭二将领兵巡逻,火把将这地儿照得亮堂堂的。顾步染忧心营中走水,一路行来始终不落叮嘱士卒小心火烛。他正绕着营巡视,赶巧撞见了正夜巡的池彭。

    今儿顾步染身子虽是疲累得不行,但他这将军可是啃着君子儒经长大的,表面功夫自然是放不下,于是只得勉强挤出抹笑朝那池彭点了点头。

    那池彭瞧见顾步染把眼皮向上掀了掀,好一会儿才压下眼中的惊诧,照猫画虎地朝顾步染点了头。这池彭今儿没像往日那般去找顾步染麻烦,反劝他早些回去歇息,顾步染闻言虽觉得奇怪,倒也应下了。

    夜半光微,人站远了,瞧上去皆是一团黑绒。

    不知过了多久,顾家二将的帐外兰锜后来了了个人儿。那人隐身刀剑之后,直直盯着那帐,泛红的眼中闪着狰狞笑意,好似穴外捕食的饥肠黄鼬。他在那儿等得眼皮发沉,已是昏昏欲睡。直待一黑影飘入了那帐里头,他这才清醒起来。

    他从兵器架后走出来,面上的表情别提有多扭曲可怖——这便是方才那性情大变的池彭。

    “天杀的狗才!老子让你死前舒舒坦坦睡一觉,你偏不睡,非要出来乱逛到这么个时候,枉老子在这地儿候了你大半个时辰!”那池彭朝地上啐了口唾沫,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揣着的火折子,自语道,“快些睡罢!老子好快些送你上路!”

    又是约莫半个时辰,那池彭狞笑了声,手旁有火点闪烁。只见他将臂一挥,那橘红火星便呲地窜上了顾氏二人的营帐。但这人儿好似不懂得何为浅尝辄止,他笑着瞧那帐被熊熊烈火包围,又趁乱点燃了军营中数不清的小营帐……

    那些个醒着的兵被池彭使法子支去了远处,该地又离河有些距离,取水不是容易事儿,这火要想扑灭——难!

    那火势愈发大了,贺珏他们终于有了反应。可是他离顾氏二人那帐太远了,眼力再好也只能眼睁睁地瞧着烈火如猛虎吞没一切,营中的尖叫声将贺珏的耳膜都要震破。

    他发狠地朝那儿奔去,身旁的火焰都晃成了虚影。他拼了命地想要冲进顾期他们那帐,可那火熏得他连眼都睁不开。

    顾期那时已被火裹了一身,虎牙死命地咬着下唇,出了血。那火烧断他的经脉,叫他没了知觉。他的眼睛被火烧坏了,只能隐隐瞧见身上跃着橘黄的火星与焦烂的皮肉。他本能地伸手拽过躺在他身侧的顾步染压在身下,直到他发觉那人早已沾了满身的火。

    他抖着探了那人的鼻息,却捕不着一丝的气儿。

    “阡宵——”

    烟尘夹着泪淌在这顾家将的脸儿上,那清亮嗓子也被浓烟熏坏,听来全是哑着的。贺珏只能依稀听见那里头的人哭唤道:

    “走——”

    可贺珏听闻顾期仍有生机,哪还能顾得上什么。

    那帐里头可有两条近乎干涸的人命啊!

    他瞧准被火缠上的帐门,不顾一切地想往里头冲。可身后伸出一只大手来环住了他的腰。

    那是他的副将。

    “撒手!!!”贺珏挣扎。

    那人目呲欲裂,在他耳边吼道:“贺玉礼!你若进去赔了命,营里弟兄怎么办?!难不成他们的命在你眼底不算命么?!”

    “我叫你松手!!!”

    就在二人纠缠之时,只听不远处传来“轰隆”一声,那楚庸关老榆木门大开,里头涌出百十个披着银甲的骑兵。

    “不好!”那副将匆忙空出一只手来牵近一旁的马,朝他嘶吼道,“上马,走!走啊!贺玉礼!”

    “我怎么能走?你没听见么?!关口开,那是多少楚国兵?!”

    “拦不住的!”那副将扯着嗓子嚷叫,“拦不住的啊!如今中营火势漫天,前营兵将已无退路,只能向楚兵那儿冲。我们得去和后营汇合,不然全都得死!”

    又是“轰隆”几声,那烫得很的火啊,将那营帐烧塌,将顾家营里头的兄弟全压在了浓黑烟尘之下,其中还包括顾氏二人那顶。贺珏忍着泪背过身去,浓眉蹙得快失了形,他狠狠调转马头,高声道:

    “弟兄们,扛粮,撤——”

    众位将士扛起粮不住地往林外奔,没人敢回头再瞧那叫人心碎的火光。螫手解腕听来多明智,可谁人知晓局中人抛下了多少情谊,瞒下了多少苦楚!——

    那齐烬立于城楼之上瞧那林中窜入天的浓烟,还笑着吩咐士卒:“再多派些人进林去。”

    那楚二王爷走近了,续言道:“人衔枚,马摘铃,都小心些,莫要恋战!魏军后营占着优地,中营死伤过半,活下来的多会与后营汇合。你们去将那林里的兵清完便回来!”

    那齐烬把臂搁在箭垛子上,轻描淡写地瞥了他一眼,待听令的士卒退下去后,才自语道:

    “今儿火烧林妙是妙,就是可惜那剑术一绝的顾步染戴了块糟烂布,害老子瞧不真切他的颜容,恁地扫了老子兴!”

    那齐烬嘴上念着可惜,面上却挂着耳目昭彰的露齿笑。他肆意吞吐喜怒,向来不掩饰喜恶,当然不识何谓温文儒雅,含蓄内敛。

    “何人逼你使这般上不得台面的阴招么?”楚冽清蹙着眉,一动不动地俯瞰着那片林子,眼底浮漫了些薄悲——他是真心觉着可惜了魏風那冰瓯雪椀似的顾步染!

    “战事焦灼至今,明招阴招皆为出路。您今儿固执地束手一侧,究竟是想如何同陛下交代?”齐烬举起皮囊壶“咕咚”大饮了一口泉水,又道,“那池彭有意要取顾氏二将性命,末将亦然,帮他一把岂非两全其美?”

    “你究竟以何为饵换得这么只狗?”

    齐烬用掌裹着几枚铜钱,呲笑一声,答得漫不经心:“末将允诺留他一命,护他此行周全。”

    “那般贪生怕死的小人才该死!如今烈火焚尸,顾氏二将尸骨恐难存……”

    “王爷——”这齐烬忽然正色,“末将虽知您早便盼着同那顾家小将交手。但机不候人,此战那顾家二人必死!这池彭是魏風的小人,帮了我楚国,便是我楚国的恩人……再说,老将军的头颅还在他们手上,王爷您反而关心起那顾氏二人的尸骨,岂非以蝉翼为重,以千钧为轻?”

    那火光抓着树干往上攀,吞没了那棵树的最后一片黄叶。楚冽清默默听着,蹙起的眉头一刻不见松。

    “‘信而安之,阴以图之【1】’末将这么做为的可不是打一场胜仗么?王爷您若仍旧对这沙场上的魏風人履仁蹈义,来日河山遭无道屠戮的可便是我楚国了。”齐烬瞥了那楚冽清一眼,挑了眉,接着抛手中的几枚铜钱,忽又粲然一笑,将那几个铜玩意儿向城下一撒,高声道,“顾氏二将九泉一路好走!”

    楚冽清瞧不上那直情径行的齐烬,沉着脸走开了——

    贺珏领着中营余兵奔回了原来那片开阔得很的草地。河倾月落,天已初亮,可惜这般好天光有人再也瞧不着了。

    后营的那些巡夜将士还不知情,只诧异地伸长脖子瞧那冲过来的一人一马。他们还以为是探查的斥候哨探回来了,谁知贺珏方跑过来不久林子里便紧跟着奔出魏家半个营的人马。

    贺珏方到营里便高声喊道:“全营戒备!”

    那些个枕戈待旦的兵士遭这么一吼,醒了大半。他们利落地执剑拎弓上马,瞪着眼朝贺珏一干人冲来的方向瞧去,冷汗沾了他们一身。好在他们身后没跟着凶神恶煞的楚兵,惟有马蹄携出的林间土压弯了嫩草,辟出了条窄路。

    众位兵士又僵立了会儿,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咽了口唾沫。负责领此后营的是个姓姜的老将,他见顾氏二人皆没随同贺珏回来,站在马下仰头瞧着贺珏,问道:

    “贺小子!下马!怎么只有你回来了,顾家那俩小子呢?”

    贺珏神情木得很,那双媚眼愣愣地垂在马鬃上,好似没听见那姜老前辈说的话,片刻后又自顾转了马头走了。

    那姜老将军正纳闷,贺珏副将纵马上前,狠狠抹了把泪,半天才憋出一个“死”字。

    “死……”

    老将军闻言双唇禁不住颤了起来,像是不信似的搭上了那副将的肩,使劲晃了晃那人。可他见那副将半天没说话,便知此局已定。粗白眉拧起,他收回粗手捏了捏发皱的眼角,将泪抹在了袖上,向天长哭:

    “楚贼啊!!!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还要叫我这草莽武夫尝多少次才够?!”

    那些士卒闻言都相互推搡着走开,忍着泪,老将落泪向来瞧不得——再瞧恐怕会禁不住跪下为顾家二将哭魂!

    “来人!”贺珏在马背上唤了唤,即刻便有一人赶到他跟前,他攥紧了拳,沉声道,“派人到大营去寻支援,此刻军心与民心皆不可大乱,切记要将顾氏二将战死的消息瞒住。”

    那士卒垂头受命,狠命咬着唇这才没漏出悲凉至极的抽噎。贺珏敛着睫,淡漠地下了马去给那些个卸粮的弟兄搭把手。

    一袋又一袋,他将马驮回的粮卸下,用重活把自己变成一具行尸走肉。直到那被麻袋盛着的粮皆入了仓,他才蹲下来舒几口气,可缓着缓着那委屈的劲儿又忽地涌上了喉口。

    他忍着,干涩的喉间却好似堵了千斤重石,全都塞在那儿逼得他吐不出一词半句。

    他向弟兄要了块幡布来抹汗,哪曾料想他不过拿布掩了面用力一搓,那泪便似开闸般不住地往外泄。他捂着面,抖着肩,哭了个痛快。没人敢上前去劝,只怔怔瞧着那平日里那言笑晏晏的贺将军化作了个泪人。

    半晌过后,那贺珏才站起身来,一双眼被泪浸得猩红,他锤了锤臂膀,开始谋划来路,池彭在营里瞎晃悠,恰巧撞见那失魂落魄的贺珏。

    那池彭技俩得逞,如今说不上有多得意。

    长夜飞尽,这顾家营即将变作他池彭的囊中物,他等这一天等的别提有多心力交瘁!只是这营里将士皆挂着一副死态,他也不好将喜色戴在脸上,只暗暗端量了贺珏一眼,便打算回帐里补觉。

    贺珏却赶了过来,红着眼问道:“池湛呢?”

    那池彭瞧见那双血眼,吓了一跳,支吾道:“没……没见着!恐怕被那大火吞了罢!”

    贺珏跌跌撞撞地朝前行了几步,又拿手捂面,哀恸道:“我明知他身子不适,却纵他上了沙场!池湛啊——今儿我已无颜再见池老将军!”

    “此非你错,你不必放在心上。杀了他的是那楚国人放的火,不是你贺玉礼所牵挂的病!”那池彭小心吞咽,用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安慰道。

    “你……”贺珏欲言又止,只挪开池彭的手,又唤住了一守仓将士,他朝那人抬了抬颔,问道,“这些粮够将士们撑个几日?”

    “旧粮只能撑个两日……不过加上从鼎州运来的新粮,吃个半月不成问题!”

    贺珏点点头,摇摇晃晃地进了帐。他堪堪行了几步,登时便摔在了席上。热泪又在他的眼眶里打转,好似只有把他的泪缸倒个空才能止住。

    他双手合十,好似一个绝望的信徒在佛祖面前祈愿。然而他求什么愿什么?他未尝不慕侯服玉食,驰名天下,然今只愿阖眼忽觉大梦一场,再与故人把酒言欢!

    他苦笑着,一时不知何般更难。

    秋风打帐,吹烈了林火。前营的将士回身望了望那火海,咬牙冲向了那大敞的关口。

    鲜血,烂肉,烈火。

    腥臭,利刃,烟尘。

    顾家军前营覆没,横尸关墙之下。楚兵入林,见那火林中的魏兵死尽,连一块完好的皮都寻不着了,这才搬出木斧来伐林灭火。那时,林间的森森白骨多已成灰,只留了些绊脚的碎骨还在执拗地与石争地。

    第066章 温酒图

    稷州, 宋府。

    秋雨潇潇,今夜瞧不见明月白。

    一人撑着把朱殷色的油纸伞,抬手拍了拍宋府大门上的铜门坠。

    那人肤似莹玉, 薄唇却似点了朱砂, 虽生得妖冶却无丝毫贱色。他披着一身锦绣温柔气立在府外,是这青石秋雨中独一的艳色。

    那同栾姓二人猜拳输了的宁晁恹恹地冲去开府门, 他久居府中养伤,当然不识得这季侯爷。但只消一眼, 他便明白眼前这位可不是个庸人。

    宁晁愣了一愣, 回过神来先把门给阖了, 冒雨跑去知会他家主子, 连拦雨的手都忘了抬。

    廊中积了不少水, 宁晁被那些天上地下的水浇了一身。那宋诀陵正于书房里头琢磨鼎州捎来的信件,这落汤子带着一身的秋水没规没矩地冲了进来。

    鼎州人不拘小节惯了, 宋诀陵自是不以为意,凤眸里那些冽冽眸光仍旧撒在墨字上。他拿指尖捻着信角, 正打算把纸向后翻, 忽闻那宁晁道:

    “公子, 府外来了个执红伞的贵人。”

    “红……伞?!”

    宋诀陵蓦地站起身来, 满桌纸墨乱飞。可他转瞬却又将面上又惊又喜的神色褪了褪, 他朝宁晁挥了挥指, 还道门外那位就由宁晁自个儿领进来罢, 他便不亲身去迎了。

    宁晁见他心口不一,没多言只遵照着做。

    那季徯秩今日没照旧束起高发,那些软得很的墨发全浇在肩头。他静静立在那府前门罩下观秋露漫阶, 听闻脚步声这才抬起那双多情眸子。当他发觉只能瞧见宁晁孤影,又速速垂了睫, 压下心里头涌起的淡淡酸涩。

    他收了伞,递给冒雨跑来的姚棋,随那宁晁去寻那薄情寡义的宋二。这侯爷来了,府里的下人都不自觉地踮起脚走路,怕惊了这红衣美人儿。

    过了好一会儿,宋诀陵才见着季徯秩。

    如今他俩铁了心要当盟友,皆怕自个儿吃酒后倒腾出一场醉翁之意不在酒。可那宁晁不懂事,哪里知道这俩人还有这层关系,拎起几坛清酒就给他家主子端上来了。

    季徯秩待那人退下后,轻笑了声:“二爷怎么还敢叫我吃酒,不怕惹事?我的胃口可不小,小心吃醉了一口吞了您。”

    “我可没听说过侯爷醉了还会吃人。”宋诀陵笑道。

    “那小兄弟可是新来的?”

    “嗯。”宋诀陵道,“宋家的兵,姓宁,名晁,字朝升。”

    季徯秩抿了口酒:“性子如何?”

    “有些莽撞。”

    “莽么……那可不能让他和我家子柯撞一块去。”季徯秩又把玉杯放在唇边碰了碰,道,“怕打架呢!”

    宋诀陵干笑一声:“且不说那姚子珂同不同宁朝升打架……他似乎一直都想同我比试比试,在京城那会儿更是每回见都瞪着眼瞧我!”

    “您在京城是君子还是混子,您恐怕要比我清楚罢!玩梁园月,攀章台柳,每回上衙时沾了一身青楼里姐姐的脂粉香的是您罢?您耍出这般混账样子,真真怨不得子柯瞧不上您。”季徯秩正喝得畅快,那宋诀陵却将那些个酒坛往自己身后挪。

    季徯秩见状又笑道:“小酌怡情,我今儿不朝二爷动手。”

    “不关侯爷的事,我忧心的是我朝你动手。”宋诀陵晃了那茶壶,“侯爷喝这个。”

    季徯秩接过那紫砂壶,又道:

    “二爷,我人笨,想了许久仍旧想不通这谢家案能从哪查起?若有人想将此事埋入地底,那估摸着这么多年,能毁的东西早就碎了个没影。虽说是要去鼎州查,可二爷就不怕竹篮打水一场空?”

    “鸿爪留泥,雁过留痕,我不听天命,只尽人事。”

    “二爷您……”季徯秩拢了拢袖,执壶倒茶,“您当时说要扶个人儿登这九重天可还作数?”

    宋诀陵将自己面前的茶盏朝季徯秩推去,玩味似地笑:“侯爷今儿造访原来为的是这般……怎么?侯爷担心我以龙袍加我身么?”

    “说不忧心是假。”季徯秩将宋诀陵那杯盏勾过来,道,“这是魏家天下,我再疯也没想扶出一个安漓戌,当一助纣为虐的千古罪人。”

    “那我扶魏家人上去呢?比如贤王……”

    “二爷,我求个顺其自然,也劝您莫要搅和权争,小心丢了命!”

    “侯爷您不是忧心我上断头台,怕的是我拿你龛季营的兵去冒险,怂恿魏風人自相残杀,是不是?可是我不在乎啊!”宋诀陵笑着接过那茶杯,晃了一晃,“侯爷听得难受罢?没办法,和忠臣就是不能谈这事儿,不论真假都是这么个着急模样。”

    季徯秩闻言眉头却也不带皱,只笑道:“行罢!二爷要反的时候同我说声,我好提前磨一磨剑,想些计谋来砍您的脑袋。”

    “况溟,你心是真真硬如磐石!不对……好像朝向我的这半是硬的,朝向别人的那半是软的。”

    “哈。”季徯秩也笑,“落珩,若你真要反……我可……还真说不准呢……也许您再诱惑我一下,我就会冲去帮你了?”

    宋诀陵垂着眸子笑,没去瞧季徯秩,忧心抬眸瞧见的是季徯秩一脸玩味的笑,于是他只轻轻深吸了口气,也开起玩笑来:“平日里头诱惑人的事儿不都是侯爷在做?我虽瞧着念着,却终究学不得‘诱惑’是何般。”

    宋诀陵敛了笑又道:“这条路,可说不了回头。侯爷若是为了一个可有可无的盟友那大可不必多此一举。”

    “这是我自个儿的事。”季徯秩低头整衣裳,眸子里头诱惑人的东西散尽后有些说不上来的空洞。

    “你为了什么?”宋诀陵起身在季徯秩头上胡乱揉了一把,站到窗前瞧秋雨。

    “宋落珩,我若帮你,你就安稳受着。”季徯秩道,“我没想通的事儿也乏于同你谈…!倒是你这般是怕我口上说要帮你,实则是想害你罢?”

    “想过没有……你在我身边待久了没准就赖在我身上一辈子了?侯爷——不怕么?”

    “说什么傻话。”季徯秩长睫颤了颤,嘴上只还编出一个蹩脚的谎话,“我可没有断袖之癖。”

    “况溟,咱俩把坏事尝了个遍,你再说这种话怎么合适?”宋诀陵也笑,“到此为止,我错了,这就不提那事儿了。”

    季徯秩无嗔无悲,还垂着头笑,像是没听见那话:“二爷安静会儿,容我好好思索以后哪些人能为二爷您所用。”

    “我是随波逐浪人,才不管朝廷纷争,侯爷想也是没用。”宋诀陵左手支在窗台上,右手伸到窗外接了半掌秋水。

    他若将这水从这人的颈间浇下去,那定会美得叫人神魂颠倒罢?

    他人爱季徯秩,那是爱他的玉肌秀骨,爱他纵马火海,刀枪不入武人肝胆。

    他爱他,爱他冰魂素魄,爱他飒爽英姿,亦爱他臣服欲海,眉目迷离,他写不出英雄救美的绝笔,传不出相敬如宾的美谈,亦谱不出乌江自刎的绝唱,他要的是比肩而立,共相欢。

    别人的爱皆作救赎,他俩的爱唯言沉沦。他救不了他,却甘愿与他同道同途。

    “二爷干什么呢?”季徯秩见宋诀陵半晌无话,又道,“同我坐着聊会儿都不行?可是我这不速之客搅了您安生,委屈着您了?”

    “怎会委屈?”宋诀陵终于忍不住回头瞧了季徯秩,他那凤眼中杂了丝淡笑,眨也不眨,直勾勾地在季徯秩身上倾出了几分赤|裸的欲望。

    季徯秩拿余光瞥见那人面朝自己愣在原地,便索性将脸儿侧过去瞧他,在对上宋诀陵那双眸子后,他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落珩啊——我、不、许。”

    宋诀陵闻声猛然从幻想中惊醒,只还佯装自得:“侯爷在说些什么?怎么没头没尾的?”

    “我虽不知道二爷想干什么,但瞧您那模样,多半不是能使我得利的好事儿。”

    宋诀陵哼笑着将手中的水拍了个干净,坐了回去。

    “侯爷的意思是我总想占侯爷便宜?”宋诀陵唇角挑起,他身上那戏谑轻狂的劲头又蹿出来了。

    “二爷放心,我身上的好处不让你占。”季徯秩垂着眸子,笑道,“我瞧二爷逛了这么久的青楼,就习得个皮毛。”

    “我是樗栎庸材,凡事都得多练练。”

    “怎么个练法?”

    “得看侯爷意愿。”

    季徯秩瞧着那双凤眼愣了一愣,长袖掀翻了杯茶,只还装着镇静,慢悠悠地寻布揩桌,自嘲道:“瞧瞧!二爷,乱说什么话?怪叫人心慌意乱的。”

    宋诀陵抱臂笑:“侯爷有功夫拿我说笑,不如瞧瞧自个儿,小心点儿,可别纵容那涎玉沫珠湿了你的袖。”

    “人没事儿便行。”——

    二人聊至夜半,因着吃茶,身子一点儿也不见乏。

    府外忽传马蹄声,二人都默默坐着不吭声。不一会儿那宁晁便推门给他俩送来了圣旨。宋诀陵拆开看了,咧嘴笑了笑。

    “怎么?二爷碰上了什么好事?”季徯秩捏着帕子擦唇角。

    “不单是我的,是我俩的。”

    季徯秩手上正忙着,没功夫去接宋诀陵递来的圣旨,套了个乖得很的口气,道:“二爷说与我听罢!”

    “皇上见我们余国的事处理得不错,准了我们离稷州之请,唤我们去翎州支援守住边疆关卡。”宋诀陵思忖了半会儿,又道,“侯爷那太子哥哥往日不都不放人,如今怎么撒手撒得这般爽快?”

    “这我如何能知?”季徯秩将那茶盏摆端正,垂眸淡笑道,“二爷和我能离开这稷州便是皆大欢喜,哪还顾得上这儿?”

    “呲……”宋诀陵走到他身侧,俯身笑道,“侯爷若真不在乎,不该是这副失魂模样。怎么?见陛下觉着翎州安危比侯爷的命重,伤心了?”

    季徯秩诧异地瞥了他一眼,抬眸笑了笑,: “二爷也真是……我还不至于吃这翎州的醋。”

    “那怎么?”宋诀陵也笑。

    “我忧心的是如今魏風与楚国开战,魏風连胜几场值得欢喜,但那楚国近来兵力大增,不应这般屡战屡败。今朝陛下这般火急火燎地要将我俩召去翎州,恐怕魏楚战况紧张一事并非我多想。”

    宋诀陵道:“顾家双将,加上贺玉礼与池家二将,如竟守不住翎州一关,未免太过可笑!不过……这仗也实在是有些蹊跷。如今余国无事,去翎州看看也好,怎么着都离回鼎州近了些。”

    宋诀陵拿指轻轻扫了扫季徯秩的玉扳指——可他明白这不过是隔靴搔痒。

    自打那日肌肤相亲后,他俩便回避了一切可触碰到对方的举止。

    回避那夜,回避那情。

    纵然尝着甜头之后心里的渴求但增不减,可如今二人最亲密的举动也不过隔衣拍背、攥臂、撂发。他们无助地瞧着对方的温度在手中一寸寸地溜走,化成了记忆里的无穷回味。

    岂难,岂难?

    很快便过去了。

    他们自欺欺人道。

    “喔!二爷真是神机妙算,还知道我一会儿弄洒茶,方才在那接雨露为的就是给我洗扳指?我可得好好谢谢您!”

    “不用谢,拼死报恩是北疆人才做的事儿,侯爷这稷州人不必异乡随俗。”

    “您还当真?”

    “我这人有几分较真。”

    “不过二爷……我俩既然被唤去支援,身上便还系着稷州的名头,总有一天恐怕还会再回来……”季徯秩挪开那戴着扳指的手,道。

    “这可说不准。”宋诀陵直起身来。

    第067章 秋雨萧

    “将军!粮……粮是烂的!”火兵哭着喊。

    贺珏的眸子倏然瞪大, 那双明湖澈眼如今红得滴血,泪水也不受控制地往下滚。

    “天要亡我魏军啊——”

    翎州将士哭,缱都天公哭。

    缱都的秋雨像是从银汉上泼下的水, 站在这样的倾盆大雨之下, 没人能保不湿衣。

    但倘若那衣,换作甲呢?

    今夜沈长思不上衙, 又因最近同沈家闹得不可开交,也就没什么心思往外头跑, 索性窝在颜府里头。

    外头的雨浇的颇吓人, 他心里头也不安宁——如若沈家真的脏的令人发指, 他又如何能将血肉亲人从中剥离?

    雨下得好大, 只是隐有急急马蹄声, 和那很利落的咔擦声夹于其中。

    就像……就像……

    沈长思原是歇在榻上的,不知怎的倏然坐起身来往雨里冲。他借着几根梁柱跃上屋顶, 抬头朝外望,胸膛忽地剧烈起伏起来, 直叫他喘不上气。

    亮, 好亮。

    府外打着的灯笼延伸至皇宫中, 像条橘黄色的火龙。

    那是逼宫的火!

    一熟悉的面孔从火光中浮现, 那人站在府外盯着沈长思, 推手作揖道:

    “沈大将军, 今夜就劳烦您好好歇在颜府里头了。”

    秋雨顺着沈长思那双桃花眼往下落, 红了他这失职者的眸子,催软了他的双腿。他“扑通”跪于屋顶之上,那是府外那金吾卫将军方铭头一回瞧见沈长思这左羽林卫将军这般的狼狈——

    宫灯在那朱红梁上栓着, 被秋风推着轻摆,内里的烛火跟着一摇一晃。

    殿中, 那帝王还在咳,好似要将五脏六腑都咳裂,再用涌出的鲜血堵住细细的喉口以求个解脱。

    他咳着将手伸出帘外,轻声唤侍女将一方帕子递给他,却无一人应声上前,他于是只得虚弱地坐起身来。

    “来人——”他哑着嗓高声道,却只听到了自己那荡在殿中的回音。那病弱天子伸指去将床纱掀开向外头瞧了一瞧,终于发觉这偌大殿中除他外便没了人。

    半晌,才有一人前来。那脚步声又稳又沉,没有宫人那般踮脚行路的细微声响。那人行至龙榻旁,立在那儿不说话。隔着薄帘,魏千平只能依稀瞧见那人身披黑底银纹的大氅。

    魏千平讨帕子的手还露在帐外,帘外人端详了片刻,拿手覆住了那帝王的手,哪知握住的瞬间两人皆是一愣。

    那厚茧与各式伤疤扎在帘外人的手上,魏千平这么触着,倒觉着那不像是个贵人的手起来了。

    而帘外人只觉箍住了一堆不盈握的瘦骨,不该是八珍玉食哺出来的天子理当生的。

    魏千平喘了一口气,将另一只手隔着锦被轻搁于腹,笑道:“二弟……朕做错了。”

    帘外人愣了一愣,终于开口。

    “皇兄何错之有?这局况您可是还未看清?”魏盛熠没有抽回手去,垂着那泛绿的棠梨眸子,“如今逼宫的是臣弟,搅了您美梦的亦是臣弟……再蠢笨之人恐怕都明白错的是臣弟这乱臣贼子,您又何必费力装糊涂?”

    榻上那人笑得又沧桑又悲,血迹将他的嘴角染得模糊,叫人辨不清那人此刻嘴角是扬着的,还是向下垂着的:“朕这黄粱梦早便做到了头!如今十六州乱象频生,朕却装聋作哑以平权臣之心……装醉无度,早便错得彻底!”

    魏千平艰难咽下血沫,又道:“二弟,你可知朕如今念着什么?”

    “臣弟岂敢妄加揣度圣意。”魏盛熠的语气平淡得很,像是一庙中僧在瞧被俗尘蛊惑的门外汉。

    他从不将自己的浓情分一杯给魏千平,在他眼底那人不过一个不起眼的丑角,长哭后便该辞台落戏幕。

    “何不浅试猜度?”魏千平淡笑一声,“日后可未必能有这样个时机。”

    魏盛熠动了动唇:“洛皇后。”

    “……将死之人,心……心里头装不下情呀爱的!想……想多了还会埋怨这青天不公……又塑一对苦命鸳鸯!朕啊……念……念着魏楚此战……得胜!”

    “胜?”那魏盛熠低声冷笑道,“难!”

    魏千平闻言眉头轻皱,但那宽厚仁慈的坏性子又伸出只手来将他的眉间抚平,要他吐些柔词软句:“成事在天,此为朕愿。”

    “您明白我今个儿立这龙榻前为的是谋权篡位罢?”魏盛熠好似怕魏千平忘了似的,反复将那些个大逆不道的言辞悬在他的耳上。

    “篡位么?朕会叫你名正言顺地登入九重天……那传位与你的圣旨朕早……早已拟好……只望你能听朕一句劝……来……来日重用段老与平州的徐耽之与林询旷。朕这么长时间拿他俩当庸才,他们心中积怨应当不少……你去罢!那掘玉荣恩必叫他们甘……甘为你的左膀右臂!”魏千平仰着脸流泪,哽咽道。

    “你为何甘愿将这帝位拱手相让,此非梨枣,由不得你演一出孔融让梨的戏!”

    “朕——信你。”

    “你了解我多少,凭的什么提一‘信’字?”魏盛熠咬着牙,“你以为你整夜派那些个探子在我府邸周围转悠便能查出什么东西么?”

    魏千平将脸儿侧了侧,咸泪便滑着倒流入了喉腔,呛得他咳得愈发重了起来。他不过稍稍起身,仰了仰头,喉口溢出的血又迅速向外散开,于他那素色中衣上绽开了几朵妖娆的血花。

    “你虽藏巧于拙,但从那拙中未必不可瞧得你神思灵巧,乃为治国安邦之才……朕只求你莫再造杀生罪孽,以逃世人口伐笔诛,长坐帝位。”

    “你费尽心力要为我开脱,求的是什么?”那帝王肺咳碎耳,可他魏盛熠眉眼间却仍旧是瘆人的冰凉,他冷漠开口,俨然一副绝情模样,“皇兄不必同我绕这么大的弯子!直说罢!您是想叫臣弟莫杀您那尚处胎中的太子?还是您视若珍宝的皇后?贤妃?”

    魏千平仰着脑袋笑,再顾不上古训里头的衣冠楚楚,只拿衣袖抹开了嘴角聚在一块儿的浓血,道:“你……终究还是不愿信朕!”

    “我们之间还是莫谈此字。”魏盛熠轻轻掀开那罗帷,将那只冰凉的手塞回暖被中,“皇兄体寒,莫再糟蹋身子。”

    魏千平咧着嘴笑,眼波尽处是苦寒:“你对朕……还当真是连施与乞儿的怜悯都没有。”

    魏千平忽地觉着身子疼得难忍,索性躺了下去。只是他虽睁着眼,但眸光凝滞,好似那些个死不瞑目的人。

    自打身子败成这般模样后,他便常常疼得彻夜难眠,好似全身的骨肉都在叫嚣着要剥离。疼的地方太多了,他甚至说不上是身子的哪一块骨肉疼!

    他不是个虔诚的信徒,只是遍野皆是痛处,苦海无人摆渡,剧痛难捱,摆脱之道惟余念佛求神。可那终归不是他的出路,年复一年,他的高香换来的是个尘世无佛之定论。

    “朕于你有愧,你瞧不上朕在……在理……”

    魏盛熠方才弓着腰,闻言这才直起身来,但他没吭声。长睫把他眸子里头的那野兽般的绿光掩住,只剩了些檀褐。

    那魏千平隔了一阵又开了口,声音又轻又哑,带着点哭腔,他虚弱道:

    “许女洛丞,沈文颜武,白富史贫,付凶喻柔,贺落江斩,十家伏凶怪,亦出青史官。”

    “徐儒薛雍,燕华叶朴,季谢护主,宋李精忠,白骨荒丘,黄沙漫道,世家多生换天辈。”

    “北狼南虎,西蛇东鹰,四疆跑猛兽,也生风流子,百色同欢。”

    “山高水长,酒浓茶香,万里河山,寒门贵,商贾殷,草野安。”

    “这江山万里,朕似耗虫,只窥寸方,居高位者最是闭目塞听……羸弱病躯阻朕路,攘权夺利绝朕爱,生而为人,因何不予朕人样?”

    魏千平一字一顿,短词长句全被血的腥气染透。□□涩犹如洪水猛兽要将他吞没,他只费力将魏盛熠的手扯进来,泪顺着眼角融入暖香被褥。

    “吾命休矣,若有来生,赐朕六根清净,除朕贪嗔痴垢,削朕三千青丝,再不入这金笼玉井!”魏千平呢喃着,像是在对魏盛熠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魏盛熠淡淡瞧着,见那人的身子忽然猛烈痉挛,随即再没了声响,这才悠悠开口:

    “魏千平,这一生,你享尽荣华富贵,尝遍珍肴异馔。你不见与野犬争食的冻死骨,不见同外敌拼杀的无头躯;你不见忠臣遭污,白绫悬梁;不见佃户无收,河石磨尸;不见残躯为宦,娇身为奴……”

    “你觉得举目无亲,世态炎凉,但该那般长哭的应是我,不该是你魏千平!”

    魏盛熠的脊背直挺,光站在那儿就像一棵无人可撼的苍松,他抽回被魏千平握在掌心的手,又道:

    “你叹你一生,我还当你是贪得无厌,无病呻吟,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魏盛熠始终没去抚那具温尸,只平静地从魏千平的枕下取出那被卷起的圣旨,还任凭那双失了光的瞳子照旧愣愣地盯着帐顶。

    那被关在殿外的宦官与宫女见那魏盛熠拿着圣旨出殿来,也不敢抬头瞧他,直至听闻魏盛熠道:

    “都进去罢!替先皇好好梳洗一番,更服入殓。”

    那些宦官和宫女闻言眼鼻皆是一皱,都低声抽噎起来。

    魏盛熠将眸光掠过那些个泪人儿,只瞧见一宦官还镇静地立着,连眉也是平平摆着,蹙也不带蹙。他伸指点那太监出来,问道:“你叫什么?”

    “奴婢名叫范拂。”

    “哦?你就是那范栖养的儿子?”

    那范拂方垂头应了,这魏盛熠又瞥了他一眼,道:

    “当年范栖为魏束风当牛做马,谁曾想他竟敢私下敛财修屋,还养了你这么个东西塞进宫里来了。”魏盛熠冷笑了声,“他把你抓来变作了这么个残缺之躯,叫你当下贱的阉奴,你恨不恨他?”

    “奴婢惶恐,若无老祖宗,奴今日恐怕还在窄巷乞讨谋生。”这范拂面上仍无半分异色,一副逆来顺受的卑贱木样。

    “抬起头来瞧瞧——这儿那么多人哭,你怎么不掉几滴泪?”

    那白面太监抬了抬眼,像是在说魏盛熠不也没甚悲色,可他嘴上还是恭敬异常:“奴知先皇生前最恨吵闹,死后若还不留那人独享清静,这生呀死的恐怕没有区别呐。”

    “本王真想在这儿掐死你,再瞧瞧你这张嘴还能否吐出‘没有区别’这四字。”

    那范拂弓了弓身:“奴在这深宫里,见到的死人比活人还要多得多,久了便觉得生死无差,若得罪了翊王,还望恕罪!”

    魏盛熠瞥他一眼,转过身子唤那范拂跟着,而后挪着步子走向庙堂。

    他缓缓踱着步子,好似没瞧见一路尽是火光,鲜血毯似的铺了满地。朝堂内,朝臣皆似罪人般被汇聚于此,四周围着带刀的兵士。

    魏盛熠踱至龙椅附近,展开圣旨,念道:

    “朕在位四载,宵衣旰食,披疾理政,然今朝魏楚、魏秦边际动乱未平,阳北道灾疫屡生,江北道匪虫肆虐。大运去矣,朕已无颜长踞庙堂之上。翊王文武皇皇,廉而不刿,乃济世之才。今特追踵尧典,禅位于翊王。”

    魏盛熠话音方落,堂上便即刻糟乱起来,慌容尽显,丑态横生。

    又是那总嚷着“余孽”二字的老臣出了列。他发鬓斑白,双眼深凹,一身朝服还没穿好,便被逼宫的兵士推搡着来了这儿。那人把满头银丝烦躁地揉乱,像那些个总晃于街头巷尾的老疯子。

    这唤作庄俟的老臣抖着手指着魏盛熠的脸儿,怒道:“余孽!你篡位杀人,不得好死!”

    这鬈发王爷将那圣旨往下一抛,砸在那张老脸上。

    “大人若没瞎就自个儿好好瞧瞧罢!这可是千真万确的先皇墨迹……那墨已经干透,可不是今夜写的。”

    那臣瞧着瞧着,浊眼红了大半,抖着手抛了圣旨,猛然朝着那殿上朱红的柱撞去,没人拦着他,群臣不论性子如何皆是瞪着眼瞧。

    “砰——”

    林子里的鸟飞入空中,魏楚边界那城门又开了!

    第068章 亡命徒(倒v结束)

    距贺珏知晓营中新粮皆为烂粮已有八日, 那日贺珏借着那噩耗哭了个痛快,一连失魂了几日,昨日好容易才回了魂。

    然今朝营中粮草近空, 他再怎么打起精神也不过瞳子亮些, 面上瞧来不像具行尸罢了。

    那林火已烧了八日,可过了这么些个日子, 魏楚两军却仍旧按兵不动,一方窄林只闻风声火声。魏军不动, 那是实在没法子, 可楚军又是因何不乘胜追击, 痛打落水狗?

    “贺小子!你说这楚兵何时会来?”那姜老将军抚着箭尾的翎羽, 咳了声, “‘善用兵者,避其锐气, 击其惰归【1】’,老夫是如何也不信那狡诈的楚贼会错过这么个好时机!”

    “前营皆是精兵, 几日前楚军与前营硬碰硬, 理当受损不少。”贺珏垂着眸子磨剑, “不过趁早开战终究是好事!援兵来得迟了太多, 归途恐怕已经生变。如今等不来粮草, 我们早晚会被那些个贼徒耗死在这儿!”

    那池彭原在一旁打呵欠, 这会儿忽然插嘴道:

    “嗐!急什么?那林还烧着呢!楚兵如何敢出手?再说……楚国惯使消耗战术, 多半会于城中修养个把月再开战,应是打着要把我们这些个魏军耗死在这儿的主意呢!没准再等等粮兵便搬来了!”

    “眼下将士们都快熬不住了!”姜老将军用力一扯那重弓,飞矢便狠狠扎入了不远处铺着的草席里头, “嗡”的一声闷响久久荡于池彭的耳畔。

    池彭正惊魂未定,又听那老将军续道:“此事必须趁早做个了断!池小子, 你听着,明晚,最迟明晚,这仗必须给我打起来!”

    姜老将军执弓离开,贺珏还留在那儿一声不吭地磨刀。这池彭见劝不住人,忿忿地出了帐,又趁着夕阳西下兵士忙着煮粥分食,偷偷摸出了营。

    眼下那些好粮将近吃空,这么大个营的将士都省着粮吃,将三日的口粮死撑到了第八日。

    来往大营与此地的马程少说也要个半月,派回去的斥候不知何时才能归。将士们食不果腹,个个饿得头脑发昏,以至于吞石啃草。

    贺珏与姜老将军为了叫弟兄们能稍稍吃饱些,便将本就少的口粮分给他们大半,每日就喝那么一碗稀的将近只剩水的米汤。可是他们再怎么省,终究也省不出千人的口粮,这营里头除了那仗势欺人的池彭,无不饥肠辘辘,仗着多年苦练出的一副好身子,吊着命。

    忍饥挨饿虽较生死算是小事,但小事积久难免酿就大灾——

    夕阳落,星月起。

    一席弯月刀似的挂在那夜帐上,地上的秋风将林火吹得愈来愈烈。浓烟重火,如秉巨烛立于天地之间,就是不知何许人在借灾拜佛。

    有三个胆肥的兵士为充饥,瞒着贺珏与姜老将军偷跑进林里捕野物。眼瞧着不远处密叶之间生了动静,仨兵士之中一人小心迈着步子接近,屏息凝神,正准备瞧那里头会窜出什么美滋味,谁知一只飞|矢从中飞出,穿其喉而过。

    后面二人知晓那人已无生望,不过愣了一愣,拔腿便跑,可他二人还没跑几步便被那高抬的马蹄踩碎于泥土之中。

    血水横流,碎骨刺破肝脏,惨叫终于爬出了林间——太迟了。

    那楚兵从林间冲出来的时候,顾家后营中还有不少兵士处于睡梦之中。贺珏听闻动静忙冲去擂响战鼓,可楚国的铁骑却先他一步踏破了围营的木栅。他只得将鼓槌抛给了身旁的小兵,抽出那新发于硎的利刃劈向敌军一匹疯跑着的骏马。

    “嗞——”

    马肚被划拉出一个长得吓人的口子,血与内脏全泼洒于地。马腿折跪于地,叫马背上的那楚兵摔了个头昏脑胀。贺珏手起刀落,砍下那人的头颅后便翻身上了自己的马,而后便是一路拼杀。

    他边拼死剿杀敌军,边纵马往来于各帐,拿长剑挑起帐门瞧里头有无未醒的兵士。

    行至池彭的帐,他照旧挑门看。可那人的营帐却怪得很,内里没燃半根烛不说,平日那嗜睡如命的将军不知怎的竟不在里头。贺珏高声吼了几声,直待确认了那池彭不在里头,这才再次飞奔抽刀向敌。

    入目所及又是腥艳的血与瘆人的骨。

    脖颈,胸腹,臂腿,贺珏在那刀剑之间穿行,被各处喷溅出的鲜血抹了一身腥臭。

    当他好不容易同弟兄们一道清剿完那不知好歹的楚国骑兵正歇口气时,忽听姜老将军从不远处飞奔而来,嘶声裂肺道:

    “快、撤——”

    林间又起马蹄声,那疯狗似的齐烬手执重刀朝他们飞奔而来,紧随着的是望不尽的楚兵与漫天箭雨。

    贺珏副将举起盾牌替贺珏打掩护,急道:“楚贼这兵力……弟兄们怕是撑不了多久。将军您二位快走!我垫后!”

    “你是我副将!”贺珏转马向前,绕过副将,拿剑挡开了那些朝他仨人飞来的利箭,面色镇定异常,“还不速速护送老将军离开!”

    谁知那姜老将军拿刀将贺珏的刀剑拦下,纵马向前,边扫飞箭边厉声道:“你俩小子听着!你留老夫一命,不过叫一匹夫再活个二八年岁。而你俩若活到老夫这年纪,合起来还有百余年岁月!老夫常年苦视黑发埋沙,今山河罹难,老夫宁白发入土,也绝不要再叫你们这些个屁大的小子早我一步入黄泉!快些走!莫要叫老夫白白折了这条命!”

    那人说罢,驱马奔向齐烬,举起了重弓。

    “嘣——”

    贺珏与他的副将都没再回头。

    那之后,贺珏与其副将便带着几个精兵往回撤,从夜半到清晨,从正午到日落。

    随行之人越来越少,贺珏回身挡箭时腹部被横来的剑捅了一下,好在那剑身还未没深,那偷袭的楚兵便被贺珏副将拿长矛捅入了胸口。那副将臂上中箭疼得虽是难捱,可他还是咬紧牙关奋力将长矛挑起,把那楚兵甩下了马。

    后来发生了什么贺珏已经记不清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就连他那生了副唱戏的好嗓子的副将也没再驱马跟在他后头。

    庆幸的是,他身后也无楚兵,只有自己那匹枣红马蹄踩出的血印在山道上蜿蜒成河。

    烽火连天,衡阳雁断,这独身将军由马驮着穿林而过,不住地往回奔。

    无水无粮,他好长好长时间都没再见着一个活人。又渴又饿,浑身气力都好似被九头虫吃了个干净。

    他太累了!

    于是他也阖上了眸子——

    魏風阳北道·紊州。

    秋叶铺满了老山道,那鲜少有人经往的道上奔出一紫一白两匹骏马。

    “驾——”季徯秩攥紧了缰绳,还嗔怒道,“二爷!您是疯了么?干什么跟在后头赶人?”

    “难得有稍比鼎州的山道供人跑马。”宋诀陵催着紫章锦,眸中带笑,“我这不是为了叫您这南方侯爷尝尝跑马鼎州的飒爽滋味?怎么样?爽不爽?”

    紫章锦冲到季徯秩那匹霜月白的身侧,那身姿挺拔的男子侧了侧眸子朝季徯秩笑。

    “怎么不爽?”季徯秩嘴角颤了一颤,攥紧缰绳,还淡定笑笑,“待会儿若霜月白将我甩了下去,我便请二爷吃顿刀宴。”

    “我可挑食,”宋诀陵稍稍压低了身子,笑得像个流氓,“那可是只食金齑玉鲙。侯爷要想叫我吞刀,怎么都得把那刀子磨成侯爷这副模样。”

    道中横出一棵老树,季徯秩急急拉了缰绳,那霜月白的前蹄浮空,险些将那玉面侯爷掀下马去。那季徯秩面上却是半分不变:“二爷可莫要再犯浑。”

    “我对侯爷是一见钟情,越瞧越喜欢。”宋诀陵慢了紫章锦,慢条斯理地伸出只手来抚了抚季徯秩那匹受惊的霜月白。

    “不对罢?”季徯秩笑道,“二爷在缱都头一回见我,可是爱搭不理。”

    “这就是侯爷见的少了罢?坊间多的是我这种欲擒故纵的坏种。”宋诀陵抬手捏了季徯秩的几缕发,嗅了嗅,“嗯……都是我身上的味儿。”

    “那可怎么办?我沐浴时得泡在花瓣里头了。”季徯秩抽回那簇细软的墨发,又笑道,“鼎州香罢了,又不是二爷体香。”

    距到达翎州还有约莫三日的路程,那魏風败势还未传出,季宋二人虽只是心中存惑,但也都快马加鞭地疯赶。

    哪知二人不过方至翎州西城,那守门将便将二人拦下,朝季徯秩推手作揖道:“侯爷,陛下要您速速赶回京城!”

    季徯秩瞥了宋诀陵一眼,开口问道:“将军,可是京城出了事?”

    那人垂头应道:“末将不知,只是前日宫里来了一公公传了圣上口谕。”

    那宋诀陵抚着那紫章锦的马鬃,嘴角勾出一抹细弧:“看来侯爷那太子哥哥还是舍不得割心头肉!”

    “二爷还是谨言慎行为妙,在我面前耍耍嘴皮子也就罢了,更别说今个儿还有外人在场。”

    “外人?”宋诀陵拿那上翘的凤眼略瞥了那守门将一眼,低声笑道,“他是外人,那侯爷可是我内人?”

    “不是。”季徯秩直截了当地辞了那番戏言,“我也是外人,那番话您也不该同我说。别人听来觉着您大不敬,我听来心里窝火。”

    “哦?可是因对我中情烈烈?”宋诀陵挂上戏谑的笑,斜了斜身子拿手勾住季徯秩的颈子,笑道,“此去一别,可不知何时能再见。”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1】。”季徯秩任他搂着,轻吸了口气,任那人身上的鼎州香窜入鼻腔,随即掰了他的手直起身来,“我和二爷隔得远点才像盟友,这般互处眉睫之内浓情蜜意的,不合规矩。”

    “不合规矩?哪来的规矩……侯爷在我身上偷偷嗅什么呢?”宋诀陵道。

    “这鼎州香可好闻,二爷求我这么多事,送我几两鼎州香料应该不是难事罢?”

    “香料?我同侯爷分香帕子如何?”

    “臭男人学女儿家送什么帕子。您虽敢送,我倒是真不情愿收。”季徯秩摩挲着玉扳指上的纹路,敛着睫。

    “侯爷当真绝情!”宋诀陵收回手来,喝了一声“驾”,朝城里头行去,不忘背身续道,“我和侯爷不一样……”

    “……我是‘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2】’”

    宋诀陵朝季徯秩挥了挥手,将最后一缕鼎州香从季徯秩的脸侧儿偷走了。

    季徯秩眉间闪过一丝憾色,是因那香散了么?

    不是。

    他从来贪的都不是鼎州那苾苾之香,而是那剑眉凤目的儿郎。

    第069章 贺玉礼

    翎州。

    宋诀陵在顾家营守了几日, 瞧见南边迟迟无信,不免疑云满腹。可今儿未见顾泉关狼烟升,他冒然率营前往若当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难免徒添忧思又灭了士气。

    他于是只得暗暗把兵令攥紧了, 在心里头做打算。他辗转一夜,第二日唤了一小支精兵同他一道去南边瞧瞧情况。

    魏楚边界多山, 那路是一点儿也不好走,路颠簸了人心情也闷, 更别提再走一会儿碰上的还不知是敌是友。

    宋诀陵他们一行人策马行了几日, 一日忽见山道上一匹枣红马驮着个血人, 朝他们缓缓行来。起初, 那一行人还犹疑三分, 不约而同地在几里外勒停了马。可随着那马越行越近,宋诀陵先认出了马背上那人。

    贺珏!

    缱都那银鞍白马度春风的贺珏!

    宋诀陵急急下了马, 牵过贺珏那匹枣红马栓在了道旁树桩上。那马瘦得见骨,走路带摇带晃。它被宋诀陵这生面孔牵着, 已没了往日吭哧吭哧急吐气的傲慢习性。

    宋诀陵边唤人拿草料来喂马, 边伸指去探了那贺珏的鼻息, 喃喃道:

    “还活着……活着……”

    他眼中带了光, 倏忽回身高声道:“来人!扶贺将军下马!”

    宋诀陵帮着将贺珏带下马, 扶他靠着老树的粗干坐下, 又从腰间取出一只皮囊壶来对着他的嘴浇, 将他嘴里的血化淡了。一顿折腾过后,贺珏那蹙得很紧的眉头这才稍微松了松。

    宋诀陵虽放荡不羁,但行事还算是粗中有细。只见他将手中帕子拿水浇湿了, 拿帕角细细地给贺珏抹脸。哪知他方帮贺珏把面上沾的血抹净,这脸儿便失了色。除了眼下青紫一片, 贺珏的整张脸儿都惨白如刷了纸浆,仿若有人借那死了许久的尸还了魂。

    又不知过了多久,那贺珏的长睫颤了颤,沾了血的眼睑掀开,终于叫他那有些混浊的红眼再次窥见了天光。

    熬了多久了呢?

    贺珏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火,骨,血,嚷声,迸裂声,破碎声,刀剑晃眼,哀嚎彻天。

    他睁眼瞧见那与这翎州没甚干系的宋诀陵,脑中是空豁豁的,还真以为先前一切皆是自己做的一场大梦,于是他冲着宋诀陵笑得惨然:

    “二爷!我决计不去翎州了,这顿酒吃完,便扶我回贺府坐吃山空罢!”

    宋诀陵捏了捏眉心,道:“这是翎州,你认清楚了!你这时候想回缱都那富贵温柔乡,便是当了逃兵。在顾家营,逃兵可是要论斩的!”

    贺珏的笑意逐渐变得扭曲,笑面就这般转为了哭面,他把那受了刀伤的手攥成拳打在了宋诀陵的肩头,恨道:

    “死、全死了。落珩……你……你告诉我,这一切不过是场会醒的凶梦!”

    他说话,双唇不停地抖,眼里有泪打着转。宋诀陵从没瞧见贺珏这副模样,那人儿在缱都就是个逍遥的纨绔,能叫他不快的惟有他爹的絮絮叨叨。吃穿不愁,玩乐无度,哪里识得愁滋味?又哪有愁给他尝?

    再加上贺珏他又生了个能纳百川的大气量与时常乐呵着的性子,那是自婴孩啼哭结束后便没再掉过泪。

    今儿他这般,是真真伤着心了。

    宋诀陵本就比不得季徯秩那般有情有义,胜败乃兵家常事的道理他很小又摸清了,要叫他同贺珏共情,可谓是难上加难。可此时瞧见贺珏那模样,他的心尖还是禁不住颤了颤。

    “贺玉礼,你给我冷静些!”宋诀陵蹙眉咽沫,轻轻摩挲着贺珏的肩头,可惜他的眸色仍旧幽深,将心底难掩的冷漠显露半角,“你腹部受了刀伤,如今应当好好疗伤才是。”

    宋诀陵说罢,便打算起身唤随行的大夫来,哪知贺珏颤颤悠悠地伸手攥住了他的臂。

    “落珩,我好恨啊!”那贺珏将满是刀痕的指曲起,痛苦道,“落珩……算我求你……求你……留我一人呆会儿罢!”

    宋诀陵眸中温情散了,此刻飘了些许漠色,他眸色漆黑,冷笑一声,开口嘲道:“贺玉礼,你以为我真会遂你意,由着你性子来么?”

    宋诀陵毫不留情地掰过那人的脸儿,朝向一众兵士,道:“沙场由不得你撒赖放泼!贺玉礼!你睁眼看看!你再这般,待楚贼追上来,糟蹋的便是这么多人的性命!”

    “在缱都混了那么久,我是真不该不知为何你这无权无势的宋二能震得住那些个纨绔!”贺珏哈哈大笑,伸手扯了扯宋诀陵那掐着他脸儿的手,没拉动,他索性破罐子破摔,道,“唤大夫来罢!”

    宋诀陵闻言即刻便勾手叫那大夫过来,眼睛还盯着贺珏,就怕他又整些幺蛾子。

    大夫来了,宋诀陵对贺珏的情分也算是尽到了,他于是打算走。哪知那贺珏在他身后虚弱地吹了声口哨,半阖着眼轻笑了声,虚弱道:“路还长,二爷您将自己的皮囊壶留给了我这伤患,可是不怕渴?”

    “多说无益,日后报恩罢!”宋诀陵解了栓马的绳,“你这样还能独自骑马么?”

    “真不至于。”贺珏淡笑道。

    贺珏此刻虽是笑着的,但咬着牙呢。他伤口处掀开的烂肉黏住了里衣,负责给他疗伤的老大夫虽已竭尽所能放慢了动作,可豆大的汗珠还是从他的额上滚了下来。

    那老大夫忧心七八,动作更慢了些,可贺珏却勾唇一笑,他说:

    “老前辈,给个痛快!”

    老大夫扭头瞧了宋诀陵一眼,可宋诀陵无动于衷,还慢条斯理地给贺珏那匹枣红马喂草。将军没有指示,病患又催他使劲,那老大夫只得无奈地上了力,利落地在那划开的大口子上动刀动针。

    宋诀陵虽没正眼瞧贺珏,但一直拿余光罩着他。他知道每次老大夫手起刀落,银闪闪的柳叶刀便会贺珏的伤口处的腐肉上绕。贺珏的每一次不可控的颤抖都叫宋诀陵心烦意乱,他再怎么佯装出满不在乎的模样,也终究瞒不过自己的心——他确乎是拿贺珏当兄弟了。

    宋诀陵沉默了好一会儿,忽张口问道:“贺玉礼,你们这仗打得奇怪罢?”

    贺珏倚着树桩,五官因疼痛而扭曲,他闭眼哼笑道:“岂止奇怪?烂透的粮草,未归的哨探,丧命的斥候,意外的林火……沙场都死人,可不是次次都会死这么多!”

    “你怎么想?”宋诀陵将从贺珏身上沾来的血抹在树干上,蹭了一手的土。

    “跋扈恣睢的宋二什么时候在乎别人的想法了?独行其是才像你。”贺珏低笑道,那双又媚又长的双眼睁开时沉沉杀意便如猛浪般奔涌而出,“落珩,莫再废话,你思即为我想!我他娘的真不信这营里没有楚国狗贼的细作!若叫我查出来了,我决计要将那狗东西碎尸万段!”

    “干什么跟吃了炮仗似的?”宋诀陵话锋一转,“楚国那俩名将都见着了?”

    “哈……名将……”贺珏拿手往眼睛上抹了抹,咬牙切齿道,“宋落珩,我上了沙场才知道,那巨棺里的人儿呐只论你死我活,什么礼乐修身全是狗屁!在我眼里,那楚冽清和齐烬俩狗东西究竟算个什么名将?不过两个空有一身蛮力与害人心肠的小人罢了!”

    “兵不厌诈,你败了,世人只会如此说道,才不管你是因何而输。”宋诀陵将手中土拍尽了,这才又悠悠道,“来人,扶贺将军上马,回营。”

    贺珏闻言怔愣片刻,苦笑道:“再退,那关口就真要被楚狗夺去了……让我呆在这儿,你回营带兵!”

    宋诀陵跃上马儿,让那紫章锦走了几步,回身道:“迟了。这仗魏風已然一败涂地,再无转机。这仗接下来还要不要打,得瞧万岁爷的意思。更何况你如今就算个半废,恐怕还不够给楚军磨刀的。”

    “宋落珩!仇雠未灭,我何能铩羽而归?”

    “成败论人,你如今就是个落水狗,千错万错推不到死人身上,还不待那楚国刀剑杀你,这魏風的唇枪舌剑就会叫你尝着苦头。”宋诀陵道,“还不走,等你成了白骨,黄泉之下,你百口莫辩,史官一笔,就叫你成了千古罪人。”

    贺珏嘴角又浮了丝惨笑:“早知如此,我当年还不如去考科举当个逍遥快活仙!”

    “想吃后悔药了?”宋诀陵仰头观秋日,轻笑道,“不过贺玉礼——我告诉你,你今儿才不想当什么谪仙!你现在只想杀人!我十二岁便提刀砍秦贼,却落得个锁京城的下场。你当年问我快不快活,我告诉你,我不快活!我朝思暮想的都是杀人!你今朝被楚兵折磨成这副惨样,你睁眼闭眼的都是那些楚兵奸邪的笑!你又怎会不想杀人?!”

    “杀人?杀人……”贺珏沉吟几声,没有应答,算是应下了。

    一队人马正行着,忽见南边那顾泉关处升起了狼烟。贺珏抬头望去,浑身如遭万车碾过。

    “顾泉关破,翎州再无安宁。”贺珏喉间干涩,“我纵马入关时,那儿还余有百十人,今儿这般应是破了。”

    贺珏忍下身上的难熬痛意,仰面朝天高呼:“将啊!哪有什么万户侯?皆是万骨枯!”

    “将么?就是这么个命!”宋诀陵坐在马背上,冷笑了声,道,“我劝过你的罢?你有这般好出身,若当了个文臣,官运亨通并非难事,那时你若再瞧瞧身边人,那多是紫红官袍,千金裘!可武将不一样,你瞧着身边人,就是在瞧刀疤残躯,无尸碑。”

    “我不过想要救民于水火,未曾想有朝一日仇恨焚我。”贺珏道,“日后这日子我如何能扛?”

    “死扛。”宋诀陵道,“可惜生不如死。”

    贺珏没吭声,呆愣地斜眼瞧着远方高升的烽烟,泪和着血在身子里翻滚搅动,叫他痛不欲生。

    宋诀陵没体恤贺珏的伤情,一路催马赶回了营中。营中大军知晓关破,未等宋诀陵回营已穿盔戴甲,整装待发。

    宋诀陵驾马入营,停在那些个面色深沉的诸位顾家兵将面前,凤眼微眯,笑意沉沉。

    那些个兵士仰视着马背上的那长身男子,等他发号施令,哪知那人大笑一声道:

    “来人——备纸笔。”——

    缱都·段府。

    “歧王下月即登基,段老您怎么瞧?”门下侍中史澈立在一旁恭恭敬敬地开口。

    “怎么瞧?还能怎么瞧?瞪着两只眼睛瞧!”段青玱慢悠悠地吹着茶沫,屋内四人就属他悠闲自在得像是个没事人。

    这三朝元老段青玱生了个怪癖,府里来了客人,自己决计不坐主座。好罢!他占着客座,那来客个个哪敢落座?纵然他已百般要求来客到主座去,但就凭他这年纪,这官位,谁生了熊心豹子胆敢站到他老人家头上撒野?

    “那歧王真能担此大任么?”太尉许冕犹豫半分还是开了口。

    “担不担得起,我们管得着么?他要真担不起你要怎么办?我们这些当臣子的,是当顶天柱去了,老管那天高不高有什么用?那青天压在我们头顶,再矮我们也只能受着,翻天不是咱们该干的事。逆来顺受,文官要活下去就别总在意那龙椅上坐的是哪路神仙。”

    “晚辈受教。”许冕蹙着眉推手作揖。

    礼部尚书贺原愁容满面,正烦没处抒解胸中郁闷,见屋内这会儿没人说话了,便一股脑地把怨气散了出来:

    “魏楚开战,幼子贺珏上了沙场后就没了音信,如今边疆虽频传捷报,但那楚国的降书不送到我跟前,我的心恐怕都得悬在半空!这小子在缱都总惹是生非,好容易中了武举人又偏要闯边关……这事儿已叫我愁得叫我整宿整宿睡不着觉,眼下又碰上这么个大事!又是国丧,又是新皇登基的,红白喜事一块儿来了,这叫礼部怎么能忙得过来呐?!恐怕我这头发啊 没几日就得白尽咯……”

    “嗐!”那史澈长吁短叹,把拳握了置于身侧,“你可别说咯!礼部日子难过,户部难道就好过?近些日子魏楚开战、置办国丧、筹备新帝登基大典,哪一个不要银子?银子那是吃紧得很呐……哎呦!怎么这些个大事都撞一块儿来了?这会儿户部里头乱成一锅粥,家父与犬子任职户部,那是好几夜都未阖眼了!”

    段青玱抚着白须,哈哈大笑:“户部今儿还缺银子呢?你史家户部任职的子弟那么多,不该不知户部有多少银子是花在宫里头了罢?如今先皇驾崩,那高得吓人的药钱可不是省下来了?连带着太后替先皇礼佛祈福的金子也省下来了!户部怎么还这么吃紧?”

    屋里几人一齐僵了僵,皆是大气不敢出一声。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可不只是非礼勿言,已至非礼勿听的地步。于是他们都心照不宣地装着没听见,齐刷刷地举起茶杯要吃茶,哪知那段老翁又闲不住了。

    “这杯里盛的是茶,又不是酒,你们朝我敬酒干什么?”段青玱没打算走下他们推出的台阶,只是掀起有些耷拉的眼皮打量他们。

    那最重礼法的贺原耐不住要张口劝:“段老,我说您呀可真别……”

    “唉!如今可不是只有礼部户部俩部乱!”太尉许冕伸手拦在他身前,打断了贺原的话,眉头锁紧道,“哪里不乱?都乱!先皇驾崩之事方传开,太学里头那些学生个个抛书扔卷,全跑来街上闹事。那些个学生胆子也颇大,刀剑不怕,看见官兵拿着刀呀剑的,全都冒冒失失地朝前撞!哎呦!这可怎么办才好!”

    贺原鼻子皱了皱,道:“可不是么?每条街上都闹哄哄的,商贩连生意都不能好好做了……若非这几日不上早朝,恐怕他们连我们的马车都得拦下,叫我们受一顿好骂才好受。”

    “你们要是做官为人问心无愧,干什么怕被那些个儒生骂?”段青玱笑道。

    “现在安稳守本分的可不是都被骂?只要我们不效仿那庄俟往柱上一撞,以死明志,在他们眼底统统都是拥立新王之徒。”史澈叹道,“我倒不在乎蜚短流长,只担心歧王登基后会对洛皇后腹中胎儿不利。”

    “活不了咯!”贺原叹了一口气,吮了口茶。

    “你难不成是太上道祖,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段青玱把茶盖阖了,毫不留情道,“新帝又非吃人的恶鬼,怎么你们一个个的方提其名便怛然失色,好似你们亲眼瞧过他杀人放火似的。”

    那三位臣子面面相觑,实在不知那一直没给魏盛熠好脸色看的段青玱如今怎么反倒维护起魏盛熠来了。

    这屋中三人原皆是打着要拥立洛皇后腹中胎为太子的心思的,纵然他们不乐见洛家凭此广受荣恩,但相比之下他们更不愿意瞧见那混着蘅秦血的狼崽子登上魏風的帝位——来日若魏盛熠同其母族有了牵扯,这魏風指不定就爽快地改姓“秦”!

    段青玱怎么一说,三位重臣的脸色都不大好看,但他们到底没出言反驳段青玱,只想着眼前这人儿再聪明,老了也终究难逃糊涂命。

    “有人该回这缱都来咯!”段青玱倏忽没头没尾道。

    “什么?”三人异口同声。

    那段青玱垂着睫,外头的阳光打在他的面上,沿着那沧桑的沟壑行走,像是行于魏風九道百川。

    “有人要回来了。”他又道——

    缱都。

    季徯秩是深夜回到这缱都的,街上今夜没人掌灯,整个京城都安静得出奇。他入城之际,马车被守门的将领拦了下来,那城门后随之闪出个弓着腰的太监,那人传圣上口谕,要季徯秩即刻入宫。

    季徯秩觉着奇怪,倒也没多想,只由着那马车夫将他往那朱红宫墙之中带。

    第070章 帝王家

    缱都。

    季徯秩披着红锦衣在宫帷里疾奔, 那赤玉发冠被那宫灯一照便泄出银闪闪的流光来。

    他不知为何魏千平要半夜将他召至寝宫,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跑,可是他心里就是闷着一口吐不出的气, 叫他急迫, 叫他心慌,催他快些、快些、莫要迟了。

    但这宫里同外边一样奇怪, 他一路行来竟瞧不见一个人影,连这帝王的寝宫从外头望去都似静谧的空木棺。

    他冲进那弘徽殿里头时, 那里头亦是静得吓人的。铺好的龙床, 撒下的锦帐, 只是那不再似暖炉的宫殿叫他脊背发凉。

    他行至龙榻旁, 鬼使神差地抚了抚那床被褥, 可那锦被却冰得叫他曲了指。他抖着收回了手,强行压下心中慌乱, 迈着步子行远了些。

    他抬手掌了灯,可他借光也仍旧没能望见什么人, 他于是只好望着烛灯发怅。他愣着, 不过将手轻搭在那硬木椅上搓了搓, 就捻了一指的灰。

    他缓缓将手握成拳, 任由那尘灰散在掌心, 一遍又一遍地装作所见皆是寻常模样。

    “这么晚了……陛下可是还于御书房批阅奏折么?怎么传了口谕却不见影儿?”他想。

    可等着等着, 他终于发觉自欺已至极限。那巨大的不安感如洪水猛兽追赶着他, 他只得倚着殿门蹲下,把脑袋埋进其中以求片刻的满足与安慰。

    水华朱的大氅淋在金砖上,好似一朵绽开的血花。

    半晌, 廊里的宫灯晃了晃,随即飘进来个玄衣人儿——魏盛熠。

    那季徯秩的眼睛熬了几天, 此时有些红。当他仰面瞧见朝他走来的并非他心心念念的病弱皇帝,刹那便失了神。

    但好在他并非那般不分青红皂白之徒,于是他起身上前一步,抖着手抚上那人的臂,轻声细语。精雕细刻的玉扳指磨着那人的锦衣,在上方印出个浅痕。

    “久违了!”季徯秩将眼中惧色掩住,只泄出了些惊喜万分的神色。他仰面,却没对上魏盛熠的视线,漂亮的瞳子在眶中茫然地晃。他勉强牵起嘴角笑了笑,双手却于不经意间使了力,他又开口:“盛熠,你可知陛下在哪儿么?可是在御书房批阅奏折?”

    魏盛熠瞧着那侯爷的张皇神色,褐绿眸子闪了丝戏谑——季徯秩分明心里头已有了猜测,却还想装作信他魏盛熠。

    魏盛熠于是笑着陪他演兄友弟恭。

    只见魏盛熠掰开那人使了劲的手,将他拉到烛火旁,拿着火折子把这殿里倒腾了个大亮:“溟哥可是问我陛下在哪儿么?”

    季徯秩闻言眸子定了定,哪知恰好瞥见魏盛熠颈子上若隐若现的指痕。可他此时哪里顾得上这些,只强压下心中不耐与慌乱,点了头。

    可谁知那之后魏盛熠没再应声,只勾唇笑。闷人的静谧好似一把尖刀,在季徯秩的心口划拉开一个流血的口子,滴滴答答,无声比轰雷更叫他害怕。

    魏盛熠那褐绿眸子里头的光随着长睫扇动一闪一闪,像是地府里头的明晦不定的鬼火,将季徯秩绷紧的弦一寸一寸烧断。

    “魏盛熠!我问你陛下呢?!”季徯秩终于按耐不住嘶吼出声,媚眼被怒意填满。原先他那眉蹙起时总会带些许欲语还休的娇嗔滋味,现在却全是分外凛冽的狠绝。

    “朝堂。”魏盛熠慢慢品了品季徯秩的神色这才平静道,那波澜不惊的俊朗面容上堆着季徯秩从未瞧见的冷峻。

    “哈……”季徯秩半信半疑,只还卸了手上力,向后退了几步,可那死里逃生般的释然并未冲淡原先猜测给他带来的心惊余韵,“是么?陛下也真是的……这大半夜的又不上朝,跑那儿去干什么?”

    谁料季徯秩还未完全缓过劲来又听那魏盛熠低沉的声音如惊雷炸响于他耳畔。

    “死了。”那魏盛熠眯眼向他,一如寻常。

    “什么……”方才那还有些怔愣之人,突然猛地揪住魏盛熠的衣襟,将他往殿墙上撞,“你说什么?!”

    季徯秩这番动静直叫魏盛熠明白,面前这生了一张祸国殃民的面容的儿郎真真是位提刀耍弓的武将,才不是楼里那些个连提酒壶都怕伤了手的小倌,当然也不是中秋那笑意柔柔要同他流浪天涯的好哥哥——魏千平在季徯秩心底比他重要太多!他能同许未焺、季徯秩、喻戟仨人玩到一块儿去,本就是偷了魏千平的光。

    “我说魏千平他、死、了。”魏盛熠一字一顿,把每个字都咬得清楚,好似打定主意要叫季徯秩认清虚实为何,“不过……溟哥,你使的力道轻了罢?我同焺哥论及此事时,他都恨不得要掐死我呢!”

    魏盛熠仰起颈子,带着笑意指了指上头的淤痕。

    季徯秩双目赤红,见他云淡风轻模样更是怒不可遏,他咬牙切齿道:“魏盛熠!你怎么敢弑君?!”

    “弑君?你们一个两个的,怎么总喜欢把弑君的帽子往我脑袋上扣?难不成是因我也流着那杀人如麻的秦人血的缘故?不过溟哥,魏千平可真真是病死的。”魏盛熠垂着眸子瞧那人的脸儿,有些居高临下的揶揄意味,那冕旒上的翡翠同他的眸子一般叫人胆寒,“你若实在不信,不妨去问问那些个太监宫女?看看我这蘅秦的狗崽子是不是又在说诳。”

    季徯秩闻言眉头锁得极深,他死咬着唇。

    “溟哥若仍是信不过那些个宫人的话,恐怕就只能到朝堂去将那灵柩撬开,亲眼瞧瞧上方有没有刀剑之伤了,验验有没有中毒迹象了……不过魏千平的尸身已冷透,我劝溟哥你还是莫要再费力气去启棺了。你这么一瞧,苦的可不止是一两个宫人。”

    季徯秩缓了口气,收回了手,背身过去,噤声忍泪,掌心皮肉被握成拳的指刺得斑驳。

    那魏盛熠心如止水,只淡然地理了理那被季徯秩揉皱的衣裳。

    “侯爷节哀。”魏盛熠道,“魏千平在位褒贬不一,那旧疾又磨人。他黄泉路走这么一遭,于人于己皆是好事一桩。”

    季徯秩以手捂面,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盛熠你……如何能云淡风轻说出这般话来?”。

    “溟哥你聪慧过人,是千不该万不该当个闭目塞听的井底蛙。”

    “他可是与你血脉相连的皇兄啊!”

    “皇兄一词也要把一‘皇’字放在前头,他魏千平先是这魏風的皇帝,后才是我兄长!皇家不比侯爷府,论的是柔情蜜意,兄友弟恭;这金笼里只有你死我活,兔死狗烹!”

    “好一个你死我活!陛下他是如何待你的,你眼再盲,难不成心也盲么?”季徯秩终于解开了束缚哀怒的铁链,厉声厉色道。

    “溟哥!我前头说过了罢?魏千平他、先、是、帝、王。他若担不起天子之重任,那便合该脱下那身龙袍。”魏盛熠不以为意地将手没于袖中,“北疆动乱不断,匪患不治;南疆灾疫不断,饿殍载道;太学文人不辨黑白,空怀热血;九家权贵仗势欺人,为非作歹,京城命案也只能瞧着他们的脸色查;科举受控于权臣,凿壁偷光再也成就不了寒门贵子,朝堂上多少昏官庸臣低眉顺眼像个奴仆。你的陛下做了什么,他步步为营求的只是如何如何守权保位!他重病于心,可不是那副弱身子,你若不知,那便是比我要瞎!”

    魏盛熠顿了一顿将高扬的语调转平,轻飘飘地撂下一句:“所以季况溟!承认罢!魏千平的薄肩根本担不起这魏風的万年社稷,你早已心知肚明!”

    “我半分不知,何谈心知肚明?陛下他担不担得起,岂是你以寥寥几言可论的么!”

    “季况溟,他已经死了,你还要他给你怎样的太平盛世?这糟烂的昱析年间多少败景枯涸,还不够给他扣上无能的名号么?是!我一人不可论其成败,可他的功过是非皆由后人论,史官落墨黑白亦不容你插手!他已经死了啊!季况溟!一切已成定局——你费心替他开脱又有何用?自欺欺人能叫你餍足么?!”

    “你凭什么觉着我在自欺欺人?!”

    那魏盛熠走近了些,浓眉蹙起,高声道:

    “因为我接下来所言你皆看在眼底,可你无动于衷!你在心底为他套上了良善的面纱,他所行之腌臜蠢事,一个都入不了你的眼!”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魏千平喜好的是不会碍着他权路的愚臣,所以他的朝堂留不住寒门清官,只要那九家不削,寒门难再出贵子!”

    “当今后宫里头的徐贤妃虽是女儿家,腹内却并不草莽。魏千平把她留在宫中,为的仅是安抚太后么?他锁住她,也是锁住了八世家里头那岌岌可危的徐家。他分明知道徐家乃为簪缨世家,官位高低于他们而言是何等的重要,可他在将徐意清纳入后宫后也不过叫徐家享了名分上的荣宠。他为何这般行事,你想过没有?他就是要叫徐家摇摇欲坠又不叫它坠落高门,好牵制北疆燕家,他才不在乎徐家有多少治世好材,他满心满眼全是他自个儿!”

    “一派胡言!”季徯秩瞪着他,刚吞完泪的双眸腥红如霞。

    “季况溟啊季况溟,你若半分不信又怎会这般恼羞成怒?当年满缱都的人儿都朝你泼脏水,一张张嘴里吐出的皆是污言秽语,全是诟谇谣诼,你可全是含笑应下!”

    季徯秩的瞳孔放大,他忽地觉着双腿发软,可他仍旧死命撑着,咬了咬唇,道:“魏盛熠,到此为止罢,后话我已不愿再听!”

    “我偏要道尽!从魏束风到魏千平,你还要拿泥巴塑出多少尊泥菩萨才甘心?既然魏千平手上有多脏你不清楚,我今日便好好说与你听!”魏盛熠步步逼近,将那始终不愿同他对视的季徯秩逼在墙角,“他为何不用林询旷?因为国子监八百孤寒只听那寒门贵子之言,他一声孤吼,满太学的学生都能效仿史书惹出一场党锢之祸!”

    “人皆有私欲,天子也非圣人!”季徯秩垂着眸子轻声道,比起辩驳魏盛熠更像是在喃喃自语。

    “好啊……他魏千平放着清官不用,用趋炎附势的昏官,你还能处处维护他!季徯秩,魏千平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叫你迷途不知返?!好……好……你好好听着!”

    魏盛熠甩了甩袖,又道:

    “魏千平他又因何不用徐耽之,蕴藉藏珠,因为他心虚!他害怕徐耽之一旦登临高位,便要着手彻查当年其徐氏夫妇二人遭逢匪劫的无头案!京城府库早已被九家蚕食亏空,连赈灾的粮饷也要薛王吴商捐银子,剿匪分明是极为利好的大事,可季徯秩,你难道就没有怀疑过面对那么大的匪虫,魏千平为何一直犹豫踟蹰,迟迟不出手?”

    季徯秩猜透其后语,心中一砖一瓦砌起的高墙自根基开始瓦解崩塌。他伸长指捂住双耳,可魏盛熠那低沉的嗓音还是透过骨肉刺进他的耳腔。

    “因为那地儿早已不是官匪勾结,是皇匪勾结!魏千平他没胆量抄缱都九家拿钱,便狠心从百姓那取!要匪虫上税!只要土匪上税,他就能摁着剿匪的呈文不撒手。坎州的老爷们都快磕头磕出血了,还是没等来那些个文书!你还当真以为是那些个坎州老爷肚里吃金银!谁狠?魏千平最狠,最糊涂!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是我送他的最后一句赠言。”

    季徯秩跪在金砖上,像是个罪人。

    “季徯秩,你早有察觉对不对?”

    季徯秩垂着头,墨发浇在地上,开口只问:“陛下他可留有遗诏?”

    “有的。”魏盛熠冷笑一声,自袖袋里取出圣旨抛在季徯秩的膝前,“他亲书移位于我,侯爷若是不信,大可像群臣那般好好瞧瞧。”

    “不了。”季徯秩拾起滚着散开的圣旨,将它小心卷好,双手呈给魏盛熠,“陛下,方才臣实在是有眼无珠,还请您饶臣一命。”

    “这里没有外人,你何必装模作样地唱戏,”

    “这里没有外人么?”

    季徯秩反问道,他勉强笑笑,终于抬起头来。魏盛熠这才瞧见那没有哭腔的嗓音掩去的是怎样一对泪眼。一行清泪直直从他的眸中渗出,在那雪肤上画出直直一道痕。可是很奇怪,那人眉不带蹙,那泪就好似春初枝头融的雪水,一化一落,除了融雪之处,他地皆是难捱的冰寒。

    季徯秩那双眼睛在告诉魏盛熠——他俩彼此不知根底,早已形如陌路。

    魏盛熠的心终于生了痛意,他攥紧了遗诏,道:“侯爷若能向本王奉上忠心,本王会给你一切。”

    季徯秩无动于衷站起身来要离宫,那魏盛熠却仍不饶不休,唤了声“溟哥”,可季徯秩仍像没听见似的朝前走,直到魏盛熠漠道:

    “季侯爷!我身子里流着一半蘅秦野人的血,您若实在厌恶我所言,便当碰上了个愤世嫉俗、胡言乱语的畜牲罢!”

    那红衣侯爷的背影消失于夜色之中,那魏盛熠忽然长吁一声,喃喃自嘲道:

    “溟哥……我究竟做错了什么?逼宫么?可我终究没朝他下手,若非当夜他真阖了眼,我兴许会就此作罢,自刎于府……如今那皇帝位子是魏千平亲传的,他做的错事我也从未曾想过要公之于众,我对不起换粮遭难的翎州百姓,何曾对不起你与他魏千平!”

    那魏盛熠闷笑一声:“原来你虽不言,也是打从心底瞧不上我的。”

    他轻轻拿指尖滑过脖颈上的红痕,上方的刺痛感如旧——这是许未焺得知魏千平死讯后,径直将双手环上他的脖颈时留下的,那一瞬间他当真以为他会死在许未焺的手上。

    他恨极,却又生了悲哀而扭曲的快意。

    那可是这几月来他暗自恋慕的檀郎赏给他的唯一一件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