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笔阁 > 其他小说 > 君为客 > 21、金囚凤
    这缱都再过些日子便入了夏,殿中人未起,先有蝉鸣并笑语入梦来。

    “皇兄……皇兄!已是五更一刻了!”年芳十四的逢宜公主将礼数踩在足下,只坐在天子榻沿娇蛮地晃着脚,“快些出寝,不然又要误了早朝!”

    那逢宜公主将纤手落在褥上,只把他当作个身体康健的寻常兄长,并不收力。须臾过后,那玉手倏地被一只骨手给握了住,厚重被褥间随之抽出一段清瘦病白的颈子。

    魏千平的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好似一盏将要烧尽的烛灯,里头油至多两年便要烧尽。

    未亡先尝死,恐怕是天公降罪。

    近些天,魏千平愈发地嗜睡,内宦没胆子唤,总叫他误了上朝。不知谁人给太后支的招,想了个请逢宜公主每早去唤寝的招儿,还真见了效。

    “今儿也有劳你了。”魏千平哑声低笑道。

    逢宜公主笑得天真烂漫,只连连摆手说:“不劳不劳,逢宜就喜欢当个御前出寝人!”

    魏千平含着笑,揉了她的发顶,又移目朝公主内宦柏堇点了个头。

    宫娥纷纷围至榻前伺候皇上梳洗,魏千平令她们停了停,先同柏堇吩咐道:

    “柏公公,伺候公主回宫罢。朕这寝宫不干净,回去需得仔细伺候公主沐洗一番。”

    “嗻。”清俊内宦屈腰应声。

    逢宜闻声颦眉垂睫,没有多言。出殿后,她看向柏堇,含泪道:“阿堇,皇兄他……”

    柏堇阖目缓缓摇了头,指尖点在她的眼下,说:

    “殿下,不哭。”

    ***

    梳洗,更衣。

    魏千平见总管太监范栖不在,便点了个同姓范的新面孔伺候他上朝。

    待魏千平登临御座,那满堂朱紫才停了斗唇合舌。倒是季徯秩不知怎的直盯着那新来的小太监瞧,眼底尽是错愕。

    魏千平理过需得当堂呈报的琐事,道:“传程太守进殿罢!

    那小太监高呼一声,殿门外跟着便走进来一位面容憔悴的地方官。他方行至殿中便跪道:

    “陛下!臣有事启奏!”

    魏千平淡然说:“爱卿请说。”

    “臣今日前来为的是弹劾户部尚书史裴吞藏赈灾拨款一事!早春阳北道逢旱,陛下给紊州拨了二十万两白银,可银子送到紊州却只剩了十八万两。敢问史尚书,这二万两银子去哪了?在下并非斤斤计较之人,但这救命的银子怎能碰!”

    还不待史澈那门下侍中替他爹委婉说上几句,那史太公之孙户部侍郎史迟风早已张嘴痛骂:

    “血口喷人!户部的账记得明明白白,若非是在路上出了岔子,定然是你私吞!太公近来遭痼疾纠缠,早便是移病休养!若非太公如今在病榻之上难以自辩,尔等狗彘鼠虫也敢跑这儿来撒泼!”

    史澈见史迟风乱了分寸,匆忙回身阻拦:“孽子,速速闭嘴!还不快去前面跪着!”

    史迟风这才觉察自个儿乖违了礼数,只疾行跪在了程崖身旁,还不忘斜瞪那狗官一眼,道:

    “启禀圣上,户部银子出纳皆登记在册,若有疑虑,召那管着金库的度支郎中赵汾出列便可知是非黑白!”

    刑部侍郎许渭“哼”了声,上前跪道:“陛下!度支郎中赵汾昨日来臣府里头自首,其所言之事恰好涉及史家贪腐一案!”

    朝臣听罢遽然乱了阵脚,那细微的议论转而变作轰雷要将史家吞没。

    “什么?真是那傲慢史家?!”

    “那先帝赐书‘色正寒芒’的匾还挂在史家呢!”

    “不知廉耻!”

    堂上不少臣子怨怒不已,可缱都九家中人皆是一身冷汗——没人能料及九家之中独身玉立经年的史家,竟也有一日会干出此等不堪事!

    “一个个的都吵些什么!许渭你这蠢驴,你可知诬陷朝廷重臣乃为重罪一桩!”

    史迟风年纪不大,口气却大得很,没一点儿要尊长的心思,只凭一声粗骂便叫堂内百官住了嘴。

    刑部尚书沈印暗暗同大理寺卿颜阳雪交换了个眼神,却不过面面相觑。

    嗬,这许渭竟瞒下了刑部和大理寺办起了私案!

    沈印方要出列追究几分,那许渭却像身后生了双眼似的,还不待他挪动一步,便又道:

    “不瞒圣上,这赵汾是昨夜才来臣府里自首的,臣见天色已晚便没敢惊扰沈尚书,还望陛下恕罪!”

    沈印在心底冷笑一声,什么敢不敢的,许渭为演这么一出,恐怕不知隐鳞藏彩了多久!

    “无碍。”

    魏千平挥挥手,只分外迫切地想弄明白此事的来龙去脉。

    史家作为九家之中难得的清正之家,以廉洁闻名四方。为维此名,他史家在缱都九家里伐竹取道,将那些旁生的枝砍得干干净净——从不跟哪家亲近,甚至连小辈都鲜少同其他八族里的同辈来往。

    史家虽不以权谋私,但那身正气到底震住了其他八家势力,在他们眼皮底下任谁都触不着国库里那些黄金白银。

    既都谋不着好处,那缱都其它八家也就平和地处着,再谋权谋私也不过小打小闹。可今儿在众人眼皮底下,史家却实打实的出事了!

    其他八家比起落井下石,更多的是惊惶不定。

    ——这几十年好不容易造好的秩序,自二十多年前江家伏诛之后便一直在坍塌,如今的光鲜亮丽恐怕真是在山巅吊着口气!来日史家若是崩解,那国库不论交由除史家外的哪家看顾,余下七家恐怕都不服气,末了恐怕只会越争越乱,落得个头破血流下场。

    各家之人都拿眼睨着许渭之兄许冕,不知许家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太尉许冕咽了口唾沫,垂了脑袋,在心底熬起了烂粥:“二弟这是在做什么呐?我分明提醒过他这阵子朝上纷乱难止,切莫要生事的。”

    魏千平熟稔地将喉间上涌的血吞去,道:“众爱卿莫争,先传度支郎中上前罢!”

    一生了方长脸儿的官儿自百官之间缓步走出,他衣冠齐整,只是瘦骨嶙峋,颈上汗珠沾湿了浅绯袍,身上还染着些刺鼻味儿。

    其他官员嗅到那股味儿,皱皱鼻子也就算了,独那大理寺少卿付溪忍不住咳出了声,乃至于用指死掐掌心,才总算将身子给稳了下来。

    赵汾扑通一声跪下,甫一张口便将史家罪状滔滔道来,从史太公逼他作假账,讲至史迟风平日里任取公家财,还以他一家老小的安危相要挟。

    史迟风终于痛心疾首地开了口:“你忘恩负义也就罢了,是从哪学来含血噀人的本事儿?史家平日里待你家不薄!你家屋子漏雨还是我瞧你日子过得窘迫,托人修的……”

    那赵汾缩了缩脑袋,额间汗如雨下。

    哪知那许渭一挑眉,又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史迟风,你好手段!担心送金送银被人瞧见,便给他修房。当年你凭此事儿赢得百姓称赞,谁料竟是使了个买通人心的阴招!”

    “你……”史迟风一时语塞,那好心作了驴肝肺的苦味自他的喉间溢散而出,苦得他说不出话来。

    “那赵家老小如今在哪?”魏千平蹙额问。

    许渭道:“回陛下,如今他们皆在臣府里头住着。臣忧心史家对他们不利,昨夜便赶着把他们接进臣府里头了……”

    “许渭!你拿了他一家人,恐怕这才是要挟!”史迟风缓过劲来,便恶狠狠地又瞪起他来,“蝙蝠身上插鸡毛--你算什么鸟!”

    许渭摆出一副悲悯神色道:“公事公办,微臣可未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倒是他们身上全是你派混子殴打他们所留下的罪痕!青紫的肤,红肿的眼,数不清的刀疤……哎呦!连孩子都不放过,简直令人发指!若你能担保再也不碰他家,他们随时可从下官府里头搬出去。”

    “狗屁!我哪里碰过他家?你到底为了什么要冤枉史家!”史迟风嘶吼一声。

    “史侍郎!莫争了!来人,即刻将史家人送回府去,没朕的旨意一人都莫要放出来!”魏千平脸上罕见的有了怒意,“刑部与大理寺立马给朕彻查此事!许卿,你且把赵家人交由大理寺看顾罢!”

    “诺!”

    几个侍卫上来将史迟风与史澈一并押了下去,那史家二人只能咬碎银牙和血吞,在这吵得很的缱都里闭了嘴当哑巴。

    散朝后,众臣一路无言,心里大多堵得发慌,好似做了什么应当心虚自省的事。

    这便是史家的本事了。

    纵然他史家无丰财,无阔地。但在这缱都,史家就是“廉”字,是那“清”字,是那“正”字,是百姓的再生父母,是帝王跟前的阶。

    “二弟!史家究竟是怎么回事?”刚下朝,许冕便急匆匆地朝许渭走去。

    许渭眼也不抬:“什么怎么回事,我朝堂上说的还不够清楚么?”

    许冕支吾道:“可史家怎会……”

    “你要问便去问史家啊,问我作甚?公事公办,甚么时候还要唯他家是尊了?!”许渭深吸了口气,拍拍许冕的肩,“大哥,我们许家活得堂堂正正,有什么好怕?等回头赵汾一家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这事儿就和咱家没关系了!”

    ***

    大理寺少卿付溪没将赵汾像请佛一般带回去伺候着,而是三下五除二径直将他拽到了大理寺狱。

    “坐。”付溪说。

    那赵汾盯着那把椅子直咽唾沫——那木椅上满是新旧血痕,腥气重还粘腻。

    “坐啊!怎么不坐?”付溪又说。

    赵汾没吭声,忍着恶心这才坐了下来,沾了一身腥臭。

    付溪拖来把干净椅子,靠在椅背上翘起了二郎腿,他吩咐狱丞先下去了,又回头同另一少卿说:

    “何少卿!此人你且先交给我罢!好刀要用在刀刃上。您在验伤一事上是个行家,这鞭挞人的赖活,就交给我这粗人干!”

    何夙撇了撇嘴,拔腿就走,只背着身叮嘱了一句:“我不知你们缱都九家里头规矩,看你爹面上提点你一句,下手轻点,别把人弄死了,叫你我都没法子交差!”

    “乱说!”付溪轻佻地瞧了瞧自己的十指,笑道,“可别吓着赵大人。”

    何夙冷笑一声阖上了门,赵汾瞳孔骤缩,直盯着那何夙瞧。狱门哐啷落下时,他的脏腑好似都碎裂开来。

    “看哪儿呢?赵大人?”

    那付溪笑笑,面容上突然褪去了那虚浮的笑,神情肃穆得像极了他爹当年。

    付溪问他:“你不久前服用了五石散罢?”

    赵汾抖声答:“没、没……真没!”

    “您骗得过我?这一身的味儿,真当就自个儿鼻子生了孔?我看您今个儿也吞了不少罢?”付溪冷眼瞧着他,“五石散,十两银子不过指尖一捻,就您平日那点儿俸禄,如何买得起?”

    “……卑职真、真没有!”

    “瞧您这满额的汗,您说是因着您说诳说得紧张慌神呢?还是药效起了,身子发热呢?”付溪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你若胆敢再于老子跟前撒谎,老子就不叫郎中来瞧,而先把你杀了,叫仵作来查!你听懂没有?!”

    付溪将手往自个儿大腿上啪地一拍:“五石散哪来的?!”

    “史、史侍郎送给小人的……”

    付溪若有所思地搓着下巴:“喔!你给带到许府去了!”

    “什、什么?”

    “不对?”付溪眸光倏地犀利三分,“你今晨不是从许府里头出来的么?”

    赵汾的眼神有些飘忽,就连唾沫都咽不顺。

    “不过您还真是胆子肥,跑许府里自首还随身带着你前主子给你的宝贝?”付溪手里转着把沾血的小刀。

    “少卿大人!”赵汾蓦地拔声道,“那史迟风就是以那五石散来操纵卑职,待卑职离不了那东西后,他便用药来胁迫卑职替他家办事!您也知道,这药早就被官府禁绝……如今卑职若没有那方子,卑职是如何也活不下去的啊!”

    “不食就活不下去啦?”付溪笑得阴鸷,“那便饿您几天,等您瘾犯了,我再来见大人您。来人,将赵大人送去西边那间死过人的牢房里,好生伺候着罢!”

    付溪不顾身后哭喊,只快步离开了审讯之地。他扶着大理寺狱门前那红柱子,弓着腰直喘气,额间汗细细密密。

    “哈……”睫被汗打湿半压了眼,付溪瞧着自个儿那簌簌抖着的手,骂道,“老子这都几百年没再碰那玩意儿了,怎还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