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笔阁 > 其他小说 > 君为客 > 19、御黄金
    “公子,歧王面圣去了。”

    “是么?”宋诀陵解下腰间香囊,道,“府里头的其他人呢?”

    “歧王府的总管那会儿也不在府里头,不知是赶了巧还是怎么。”栾壹用帕子将手上的油擦了擦。

    “成。你坐下歇会儿罢!”

    宋诀陵从初遇魏盛熠之际便觉魏盛熠那双眼里盛着昭昭野心——那人绝不可能甘愿一辈子俯首称臣。

    谁料那人伏蛰三年却仍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算了,不想这茬了。

    “栾汜,你过来。”宋诀陵往椅背上一靠,“我问你,如若一人害得谢家九族尽诛,他能得到些什么?”

    “这可不好说。”栾汜蹙着眉,将一碟洗好的紫葡萄摆在宋诀陵手旁,“北颐王李连的封地离谢家最近,可谢王的那封地最后被先帝收成官家地了,北颐王是没得到半点好处,更别说其他人了……您说会不会是那人与谢家有什么私仇?”

    “私仇?一个半生呆在峰北道的鼎西王能惹到什么人?”宋诀陵捏起一颗葡萄,细细地把皮儿剥了,放进嘴里道,“单瞧那峰北道罢!哪家和谢家有仇?李家穷得不行,倒仗义得很;我家不可能,那不就只剩下薛家了么?薛家那是富埒陶白,无忧无愁。‘金光掠月’薛止道在鼎东大方潇洒得很,怎么着就能怨上谢家?”

    “唉!如今不正是在愁那些个往事全都藏在死人心里头了么!”栾汜叹了口气,“不过,公子,薛老侯爷的名字是不是也在那杀人令上啊?”

    “薛祁么?”宋诀陵阖眼想了一想,默念了那些个名字,这才道,“在的。不过这事儿又能和谢家扯得上什么关系?”

    “也是……”栾汜又道,“对了公子!薛侯爷今夜便到缱都了,老爷让我想法子劝劝公子您,去给薛侯接接风。”

    “接薛侯爷算什么事儿?还需要你费心去想法子?”宋诀陵将剥好的葡萄一颗放在栾汜唇边,笑道,“这么多年不见,我还想瞧瞧他一武将如何续逞风雅呢!”

    宋诀陵瞧不上薛止道,纵然那人被鼎州的百姓当作佛像供着,生祠无数。

    那是因这年轻的薛侯爷最初的几次慷慨解囊皆是在饿死不知多少百姓之后。那人之前不知赈灾,偏要玩亡羊补牢的把戏。

    宋诀陵明白,那薛止道要给百姓的是绝望之中逢生,他想被他们奉若神明。

    宋诀陵看破了薛止道的把戏,当年忍不住骂了薛止道一句梁上君子,被他爹拿鞭子抽了不知多少鞭——在鼎州,薛家便如同缱都的史家,鼎州人可以在心里头对薛家不尊不敬,却容不得当面泼那家半点脏水。

    当年薛止道一个十六孤子要在鼎州立稳脚跟本就不是件易事儿,他使些手段也无可厚非,但宋诀陵就是看不起他拿百姓的命作赌注。

    好在待薛止道将自个儿的位置保住之后,他也就不再放马后炮了,那一整个穷得响叮当的峰北道都被他赈济了个遍。

    “老爷怕您记仇呢!”栾汜一边就着宋诀陵的手来咬过那颗葡萄,一边叠着宋诀陵方才换下来的衣裳。

    宋诀陵身子很乏,却还撑着脸笑道:“不愧是我亲爹,真是懂我……季徯秩今儿干什么了?”

    “季侯爷整日都待在府里头。”栾汜叹了口气道,“那人是个真性情,您将那杀人令往人跟前一摆,那人怕是一下子受不住。”

    “如果这点小事儿都受不住,那日后这人恐怕也没使的必要了。”宋诀陵漠道。

    “公子说的是。”

    “前些日子那些因擅闯歧王府被关进大理寺狱的探子怎么样了?”宋诀陵阖着眸子。

    “全死了。”栾汜皱了皱眉道,“那付溪有点手段,把人折磨得不成样!那些个探子被他绑在柱子上,就差几步便成人棍了。他们见着我们的人,一个个都哭着求死呢!唉……”

    “你信人会变么?”宋诀陵将那些个剥好皮的葡萄搁在盘里,他停顿须臾,又道,“反正我不信。付溪可是从先皇眼皮子底活到了现在。从前他爹付痕还在的时候,付溪年纪轻轻便才高八斗。我可不信他爹死后他便真成了个混吃等死的窝囊废。就是不知道他如此隐忍,为了何,又从了哪家……恐怕除了太后和歧王爷还有不少人想换天。”

    “可这付溪扮纨绔也不是一年半载的事儿了,他如此作为可不是自降身价么?”

    “是么?人家闲时玩乐怎么就掉价……算了算了,你我且先等着瞧罢!看看这新天压不压得着宋家。”宋诀陵忽然朝那正坐在椅上扇风纳凉的栾壹勾了勾手指,“栾壹,你小子晚上陪你公子看戏去。”

    栾壹朝着栾汜一连使了好几个眼色,示意他想办法让他们家公子改变主意,栾汜只是幸灾乐祸地朝他耸了耸肩。

    “公子,饶过我罢!我可得早些睡啊!老爷和俞伯他们都说,十七男儿不在巳时之前睡,日后个子是决计窜不上去的!”

    “他们俩唬你呢!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总有人吹笛吹到半夜三更,我不也睡得晚?可你瞧瞧,如今缱都有几人比你公子我生得高?况且天塌下来,有你家公子和你汜哥撑着,你长那么高做什么?”宋诀陵笑道,“嗐!就一晚,又不会前功尽弃,再说每年新春守岁的不是你?”

    “栾壹,你信汜哥,鼎州男儿矮不了!”栾汜拍了拍胸脯。

    “不是矮不了,是不能矮!若矮了,鼎州弟兄们的唾沫星子能把我淹死!巳时不睡,七尺长;子时不睡,六尺短;要想伏地走,长夜莫安眠……”栾壹瞪着眼,嘀咕着,“若……若矮了……”

    “矮不了!”宋诀陵笑着起身用一颗葡萄堵住了他的嘴。

    子时,宋诀陵在那城门前候着,抬头盯着那黑黢黢的城门。他在想事儿,而一旁的栾壹呵欠打得眼泪都出来了。

    二人候了许久才等来一辆由绫罗绸缎装点得招摇过甚的马车。那马车堪堪停在宋诀陵侧旁,随即下来个披着甲的。那人腰间配着剑,剑柄上缀着粒黄金。

    他将宋诀陵左瞧右瞧,这才笑道:“阿陵这般高了?这么些年没见,愚兄险些认不出来了。”

    “止道兄这般瞧来……”宋诀陵笑道,“矮了。”

    那人挑了挑眉,抿唇一笑,道,“阿陵说话还是像从前那般一点儿都不客气!”

    “有些不一样了。”宋诀陵垂头盯着他,“我如今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薛止道闻言只是笑,他瞟了栾壹一眼,轻声问道:

    “旁边这位小兄弟是?”

    “我的近侍,叫做栾壹的。”

    薛止道意味深长地“哦”了声,笑道:“还养着呢?”

    那话里装了不知多少戏谑。

    对于宋家来说,贴身侍卫日后都是要提拔来作自己副将的。因此宋家全在孤儿之中挑拣人,被选中的孤儿一并养在宋府内,取作“栾”姓。

    这些贴身侍卫或小或大于其主子,皆不超三岁,不过那栾壹却破例比宋诀陵小了六岁。

    这些近侍自小便呆在他们主子身旁,一方面为求多识世事,好通些人情世故,日后好应付那些京官与他地来的将领。

    而今儿薛止道在提醒宋诀陵,今朝悉宋营的令牌已不在宋家手上,他们宋家不比往昔,养这些个近侍已没了用途。

    短短一句话,既讽了宋家如今际遇,又笑了宋诀陵窝囊。

    “养着呢!”宋诀陵像是无甚所谓,他将手扶在佩剑上,“不说我了。止道兄呢?如今黄金市价还不错罢?”

    “大半拿来充国库,大半分给了将士与百姓。如今峰北道与阳北道俩道的旱事愈演愈烈,受灾的地方可多,峰北道有我撑着,但阳北道的商户都是些吮血的饿虎饥鹰,那是万贯家财只舍得分一瓢……这次赴京送来的金子大半都是用来给阳北道缓灾的。再加上平日里的买卖都是账房先生在做,黄金的市价,愚兄真没大留意!”

    “瘠己肥人。”宋诀陵抱拳道,“这点阿陵可是真佩服。”

    “过誉!都是这土地养出来的人,哪分什么你我。”薛止道往城外的方向望了望,“明早运黄金的车才会到,夜间驱车多少有些不便,遇着了匪患恐怕连人都保不住!我便先让人停在了城外的酒家。”

    “城外匪患可比这里多得多,停在城外岂不是弄巧成拙?”

    “阿陵心思细……”那薛止道笑道,“不过愚兄请了北疆的名剑客江临言保这五辆车,倒还算安心。”

    “江临言?”宋诀陵心里疑惑,“他不是在平州呆着么?”

    “那姓江的再厉害,大抵也比不上您亲自看着罢?”宋诀陵还是一副不识世事的混球模样,“何苦抛了那些黄金,连夜驱马赴京?”

    “愚兄想早些见见宋大将军和阿陵,这就赶着来了。”那人笑得很明媚,却又不过度,瞧上去很是亲切。

    “可别诓人咯!”宋诀陵看着他的脸,“止道兄在这缱都还有什么私事要办罢?”

    “愚兄在这京城除宋大将军外便没了熟人,能有什么私事要办?”

    “得了。人也接到了,那便没我事儿了罢?”宋诀陵道,“劳烦止道兄明日跟我爹说声,接你这活儿我可干了。”

    “愚兄明白。”薛止道笑得温润,“阿陵,快回去罢,早些歇息!守宫门可辛苦,愚兄明儿酉时再去问候宋大将军。”

    “比不上您!”宋诀陵挥手作别,跑马走了。

    “那人还真一点儿没变。”宋诀陵咂摸道,“如今他虽已成了个大善人罢,但说话总有些阴阳怪气,没完没了。栾壹,你别太放心上……”

    “公子,你让卑职别把什么放心上?”栾壹偏头瞧着宋诀陵,一双眼睁得滴溜圆,“卑职寻思方才那薛侯爷也没说什么啊?”

    “就你这脑袋瓜,来日若有人骂你家公子,你恐怕还要笑着拊掌!”宋诀陵冷哼一声,又道,“你年纪轻,记性好。待会回了府,把薛止道那番话说与你汜哥听,看他什么反应。”

    那城门处,薛止道目送宋诀陵和栾壹二人离开,这才掀帘上车。

    他副将开了口:“侯爷,那宋家长子为人可真是刻薄!”

    “我方才也说了不少难听话,是上赶着讨人嫌去了。”薛止道阖了眸子,“阿陵他是少年心性,到现在还咽不下那口气……也是个可怜孩子,今日这点小事儿就没必要揪着不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