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笔阁 > 其他小说 > 君为客 > 13、伏蛰狼
    三年后。

    昱析三年·春末

    春雷鸣,天公却迟迟不肯泼下雨来。马蹄在黑夜里作响,黑影攀上了不同人家的檐头,不知是魏姓的哪一人出了手,官爷们个个提着心,吊着胆,生怕熬不至天明。

    那被纵养过甚的许家嫡子许未焺今儿已及冠,却一分不沾朝堂灰,只临窗又犯起相思苦。

    今夜瞧不见月,他却是一刻不停地仰天观,只是那闲情逸致很快便被屋顶的不速之客给搅散了。

    他以为来人是个胆大包天的小贼,立时气急败坏,很快便带着七八侍从腾地跃上屋檐,将那人三下五除二擒来捆屋里。

    那人儿倒还算听话,一路下来也没挣扎,后来被捆于柱上也只是笑。

    此番动静吵着了隔壁的许太尉,他迈着悠闲步子前来,只将闹腾的人群层层拨开。

    许未焺指着那柱上人儿,同许冕埋怨道:“爹,您瞧这不识好歹的愣头青,偷东西竟偷到咱府里来了!”

    许冕将那柱上人略作打量,忽地咽了口唾沫,他试探性地掀起那人的衣袖,方望见那人臂上的蟠螭纹刺青便瞪大了眼。

    他忙不迭松了绳将那人放了,连声给那人赔不是:“沈大将军,小儿不识分寸,还望将军高抬贵手,放其一马!”

    沈长思得那人松了绑,只略微活动了筋骨,旋即抬了那双桃花眸子,笑道:

    “大人哪里的话,许家若不干些贪赃枉法亦或谋权篡位的好事儿,下官自也拿许家没办法啊!”

    那许渭闻言赶忙垂头作揖:“将军!许家经年以来对魏家可谓是效死输忠,万万不敢行此等脏污之事啊!”

    沈长思浑似没听着,只笑道:“今儿冒然进府实属在下不对,在下没脸儿过多叨扰,这便去了。”

    说罢,那身形修长的男子提刀恭恭敬敬地朝许家二人作了个揖,只还笑着朝许未焺抛了个媚眼,不过喘息功夫便消散于夜幕当中。

    许未焺见那人举止轻狂,不由得蹙眉问道:“爹!适才那人是谁啊?”

    “沈氏长子,名长思,表字义尧。”许冕喘了口气又道,“那位同你一般大,却已任职左羽林军大将军,统领着好些北衙禁军,是个手段颇硬的,你平日里头切莫招惹他!——小祖宗,你听着没?”

    “就那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许未焺不敢置信。

    许冕用指节叩了叩他那宝贝儿子的前额,无奈道:

    “小祖宗,瞧人怎能只凭一张脸呢?沈大将军适才恐怕是在陪你闹呢!当年那位武举之际,你爹我临场督考,他将重剑使得跟把扇似的,当真是孔武有力,最后得了一甲一名也实在是情理之中……不过你当年不是同他一块儿考的么?怎的连那武状元的脸儿都能忘了?”

    许未焺满不在乎地说:“我那会儿哪有功夫瞧他的脸?”

    许冕摇着脑袋叹:“你心太粗!——当年若非你小子疏于拜读古今兵法,栽在了文试那块儿,如今也不至于只在皇上身边当个左千牛备身。”

    “这又如何?”许未焺吩咐府中下人收拾麻绳,“只要能时常见着陛下,要我干啥都行。”

    许未焺同那太子一块儿长大,早把那人的命看得比自个儿还重。他不贪权财,不贪声色,他拜佛从没求佛助己升官,从没求佛助他相思有终,他次次所求皆为魏千平能长命百岁,能叫他在其足下见尧年舜日。

    “你呀!”许冕扶额,“下回入宫时千万别把这说同你姑母说,免得把她气得再犯心病!”

    许冕嘴上虽仍旧没休没止地叨叨念,心下却不免惶惶无措。

    沈长思若无皇上撑腰,那是无论如何也没胆子冒犯许家。况且他向来心思缜密,要查许家也不至于如此露骨,此举之目的恐怕不在于查,而在于告诫他们许家人莫要轻举妄动。

    “莫非是二弟在外头捅出了什么篓子?可他近来不都在府内养病没出去么?不会是哪家又惦记上了许家罢?唉明日再去提醒提醒二弟罢,劝他行事莫要太过招摇,免得无端遭人恨啊!”

    许太尉思忖着,到底没将疑虑同许未焺道来,只催他儿子早些就寝。

    远处惊雷炸开,赫然划开一道天裂。当许府诸人正为那被视作不祥之兆的霹雳而胆战心惊之时,许未焺却自顾失了神。

    真奇怪。

    他此刻心中装的竟不是许家来日气运如何,而是适才那沈长思是不是要冒着大雨回宫,那歧王魏盛熠此刻是否因雷声大作而惴惴不安。

    然而许未焺错得离谱,魏盛熠那八尺有余的蘅秦儿郎怕雷,也实在太过稀罕。

    歧王府内,早已熄了火烛,唯有廊上与门前悬着的几盏灯笼还在顽固地抽出惨淡的光,于石墙上摇晃着不知何物的影儿。

    沈长思避过歧王府中打着呵欠巡逻的家丁,灵活窜上了卧房顶头。他掀了片瓦瞧,却见内里暗得很,只有透过纸窗渗入的几丝月光照亮了边边角角。

    榻上罩着帷帘,沈长思借着那不时划破天际的霹雳只能隐约瞧见一人侧卧其间。

    见屋中无甚异样,沈长思便踩着屋瓦遁入了滂沱大雨中,未曾思虑那榻上影是不是那歧王的。

    ***

    夜半,一头顶斗笠的汉子借着暴雨遮蔽从虚掩着的后门窜入白府内。

    待他进门后,方才还酣睡门侧的阍侍竟将眼猛地睁大,小心翼翼地将门给合紧了。

    白府老管家甩头瞧了好些时候,这才将那人领到了一窄屋里头。他小心点了盏烛灯,急急退了下去。

    烛光将门下侍中白仁、东复王叶时与刑部侍郎许渭的脸自暗处抽出。

    来人进屋,这三位却是遽然跪了下来。魏盛熠解了斗笠,抬手要他们起来。

    许渭恭谨道:“王爷,路上如何?”

    魏盛熠淡淡瞥他一眼,应道:“没人跟着。”

    白仁皱着眉头,说:“臣到尚药局问过,魏千平少说还能撑个三年,且先不论其命有多长,如今他没有子嗣,朝中拥立贤王魏尚泽为太子的呼声也大得很……从此处来看恐怕也是盘死局。”

    魏盛熠蹙起浓眉,把头点了。

    “王爷,下官有一小计不知当讲不当讲。”许渭笑道。

    “说罢。”

    “逼宫多少会落人口舌。”那许渭谄媚笑了笑,“世人诟病王爷您的血统,您不如借此反将他们一军,联合蘅秦十八部来夺位——此乃上乘之法!”

    魏盛熠伸指解了被雨沾湿的蓑衣,又瞧了那肠肥脑满的许渭一眼,冷笑道:

    “怎么?您要本王通敌叛国?”

    那许渭虽是庶子,但捱不过他脑子灵光,再加上许家的地位,哪怕一个庶出子也比小族的嫡长子尊贵个百千倍。平日里都是别人上赶着巴结他,他养尊处优惯了,哪里懂得什么人情世故。

    他听不出魏盛熠话外之音,还以为自己聪明,魏盛熠愚笨,乐呵道:

    “欸!王爷此言差矣!魏千平这几年压北疆压得紧,吃空饷的官儿被撤了一大半。以往鼎州与蘅秦南缘那见不得人的军粮倒卖也停了,不知饿死多少秦人!蘅秦当朝者乃您亲舅父,您只要凭着这层关系,再辅以粮草相助,要那些蘅秦之人推王爷您上皇座想必不是难事儿!”

    白仁早知许渭有几股聪明劲儿,但他半点瞧不上庶出子,平日就很是看不上那膀大腰圆的奸臣,如今见他福至心灵,出了风头,心中更是不欢喜,哼道:

    “说得轻松!你要从何处得粮草呐?!”

    叶时虽是武王,论计谋定然比不上朝中那些惯常明争暗斗的权臣。但他长久奔于鼎州与壑州之间,早已摸清了两州山川地势与眼下局况,心里头一下便有了点子。然他对于逼宫篡位这般有违天命之事还是感到心难安,思虑半晌才温吞道:

    “也、也未尝不可!如今宋大将军被调往缱都,鼎中漏了好大个窟窿。今儿悉宋营虽能吃皇粮,但那营中将士皆是重义之壮士,送到嘴边的肥肉一眼不分,仍将心力耗于屯田种粮,真真是傲骨嶙嶙!”

    这回轮到许渭听不下去了。

    “哎呦!叶王,您直说重点成么?如今我们哪有功夫听你夸什么宋营呐?!”

    叶时有些不好意思,结巴道:“真对不住啊!许大人,叶某乃粗鄙之人,遣词造句的功夫不比诸位,这才说话慢了些!”

    白仁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心里躁得很,但叶时好歹是东王又是他来日的亲家公,便用手肘撞了撞许渭,意思是要他识趣点儿合上嘴来。

    许渭哪里怕他,呔了一声,又道:“怎么!找事儿么?!”

    魏盛熠等了那么多年当然也不急这一时半刻,但为避免争吵误事儿,还是冷着脸抬手阻拦,说:“叶王,您接着说罢。”

    叶时摩挲着那布满老茧与伤痕的掌,这才讪讪道:

    “我适才是想说,如今皇上明知悉宋营粮足仓丰,每月却仍雷打不动地往鼎中拨粮,就是想着终有一日可感化宋家军……可悉宋营的骨头比十六州任何一营都要硬,全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儿。可如若悉宋营众不吃那皇粮,还将其不住地往仓里堆……咱们不如给他来个‘狸猫换太子’,借他一借,等来日在想法子填上……”

    魏盛熠盯着那烛泪在烛台上垒起高台,用手撑着脸慵懒道:“您是说,设法把那粮换了,用作与蘅秦交涉的筹码?”

    白仁轻抚着他唇上胡须,道:“可是那么大笔粮,太重不行,太轻也不行!用什么裹着总会露一点边儿,里边包着的是不是粮一眼便知,这能要用什么换?”

    叶时抚了抚抹额,道:“我在鼎中呆过好长一段时间。那地每年都闹霜冻,冻坏了不少粮!”

    闷雷滚来,屋内诸人都没甚反应,唯有魏盛熠眼中带上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在想那许未焺此刻有没有念着他。

    叶时瞥了魏盛熠一眼,接着道:“那些粮根坏了,长一半便不再长了。往常都雇些庄稼汉将粮烧作草木灰来沃土,当然也有直接把坏粮埋地里作肥的。可粟米与废稻壳生得很像,如今只需将那些废粮与皇粮换一换,裹席贮存于仓中,废粮好粮若不翻出来仔细瞧,根本看不出差别……只要过了庾吏那关儿,接下来便啥事儿也没有了。”

    白仁用指尖敲了敲桌面,笑道:“叶兄此计着实好!不过倘若那些庾吏真瞧出一二……”

    “那便将那些事儿一股脑地往悉宋营或是粮草督运身上推!”许渭那双眼骨碌碌地转,很快便接道。

    可叶时闻言又搓起手来,满是风霜的面容上流出了一丝苦笑——他对白仁所言栽赃一事儿又感到良心难安。

    魏盛熠拱手道:“待本王回去将那寄给本王舅爷的书信准备好,便有劳叶王替本王跑这一趟了!”

    “王爷不必多礼!”叶时回礼道,“叶某此番乃借汇报军情之由登京……算算时候,也到了该回鼎州的时候了。”

    蜡泪流尽,无人更烛,唯有叶时那银耳铛折了月光。

    屋外檐下铁马晃荡,内里却徒留雨水唰啦浇着屋瓦石板的响声。诸人见外头雨又大了起来,便各自披蓑戴帷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