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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81章 劝说

    李熙想进黄册库, 是为了找把柄,只因他这个人虽然总是满嘴跑马车,却自认诺不轻许, 凡是经他口认真答应了的事, 他便一定要做到, 譬如想办法替裴怀恩翻案。

    其实说起裴怀恩那案子, 李熙那天从裴府出来后, 便已悄悄的派人去查过, 对其来龙去脉也算了解, 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

    说白了,裴家那案子其实不难查, 幕后主使也很好找,但它难就难在是由承乾帝牵头纵容,而底下的人也因为看清这一点, 不敢贸然将幕后主使真的咬出,毕竟如果再往后查, 就该查到皇帝本人了不是?

    所以这些年来,估摸裴怀恩也是因为想通了这些, 才变得不再执着于翻案,转而开始借着此事大开杀戒,一心只想着多杀一个算一个, 性子越发暴戾。

    裴怀恩身在局中,终日被莫大的仇恨与屈辱裹挟,以致渐渐忘记翻案的真正目的不是杀人,而是为裴家正名, 为了不让裴家成为史书中无比耻辱的一笔——裴怀恩忘记这些,并不能说明他不聪明, 只能说明他不想再让自己过得这么痛苦罢了。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

    若在多年以后,裴怀恩真将当年涉案之人杀了个七七八八,内心的痛苦却依旧无法排解,那又该怎么办呢?

    李熙只要一想到这些,就不禁寒毛倒竖。

    好在李熙身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局外人,总能比裴怀恩更清楚地看到案件本质,明白承乾帝最大的问题并非是想咬死裴家,而是不愿认错,更不愿受牵连,从而使自己莫名其妙的就成了那遗臭万年、残暴弄权的昏君。

    既然如此,那想办法只给裴家翻案,却不牵连到承乾帝,想办法让当年那些涉案的官员为他所用,一起替他出面咬死承乾帝当年亲手挑出来的那只替罪羊,也就是所谓的幕后主使,转而把贤名留给承乾帝,让承乾帝明白他们的苦心和用意,明白替裴家翻案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买卖,不就成了?

    至于到底该怎么让那些人为他所用。李熙想,恐怕在这曲意逢迎,纸醉金迷的官场上,养不出几个杨思贤来。

    那么黄册库便是他们共同的把柄。

    或是兄弟姊妹,或是父母妻妾,或是姑侄儿女,每家每户田产几何,赋税多少,只要得着机会仔细盘查,总会有漏洞。如此一来,这些因为弹劾别人贪污才升了官的人,一定也最怕被别人弹劾贪污。

    只是这样做实在太冒险了,且不说这一切还都只是李熙的猜测,不一定真能查得到,就说这事早已成了承乾帝的逆鳞,若叫承乾帝太早知道李熙为此去查过黄册,一定又要大发雷霆,那么李熙先前所有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更别提裴怀恩如今性情偏执,说什么也不信这案能翻。换言之,裴怀恩费了大力气将他托起来,指望他争气,肯定不愿意再让他为了这一丁点的希望,去黄册库那种很难做出成绩,弄不好还会得罪人的清水衙门里磨日子。

    ……所以这事不能提前告诉裴怀恩,因为在没成功翻案之前,裴怀恩不但不会感激他,还会觉得他舍近求远,愚不可及,毕竟比起让承乾帝低头认错儿,还是尽快让他做上皇帝更简单,至于到时京中又会怎么骂裴怀恩,又会传出他和裴怀恩的什么闲话,裴怀恩根本不在乎。

    也不能提前告诉杨思贤,因为承乾帝心思重,若是看出杨思贤在刻意配合他,一定会适得其反,只有眼前这样的巧合,才能让承乾帝彻底放下戒心。

    所以他就只能赌,赌杨思贤会想起来帮他的忙,只有这样,他到时就算进不了黄册库,能靠近些也是好的,毕竟有句老话叫近水楼台。

    万幸他赌对了,大约也是真没人可用,对于杨思贤的临时提议,承乾帝琢磨再三,居然同意了。

    扣首拜谢时,李熙几乎能感觉到裴怀恩刀子似的目光悬在他头顶,恨不能当场将他剐出两个窟窿来。

    再后来,领旨退下去的时候,李熙步履匆匆地经过寿王身边,余光瞥见寿王正笑呵呵地举着酒杯,借朦胧月色,顺势往他这边送了一下——敬他。

    寿王斜前方,李恕因着自己与李熙在马车里那谈话,也没阻拦李熙——他就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裴怀恩看,将裴怀恩面上极力掩饰的怒意,全都一丝不落的看进了眼里,手上一下一下的打着小扇。

    座位挨着李恕的淮王不爱凑这个热闹,只管闷头饮酒,偶尔尝到好吃的小食,便转头向身侧伺候的人询问做法儿,尤其是碰到淮王妃可能爱吃的,更要虚心求救,顺便还没忘把自己手边的琥珀核桃分了半碟给李恕。

    接下来的节目都没什么意思了,李熙一言不发地枯坐着,支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官员们向承乾帝唱太平,颂丰收,紧接着等时候一到,承乾帝便依照惯例,以自个不胜酒力为由,先行离席了,也好让大家能在这个场子里真正放松些。

    当然了,除夕宴是大宴,比起能坐在承乾帝眼皮子底下,与承乾帝侃侃而谈,却又时刻如履薄冰的这寥寥数人,更多的人要坐在外殿,实际上连承乾帝的面也见不到。

    承乾帝要离开,裴怀恩得伺候着他离开,临走前,裴怀恩似笑非笑地回头看了李熙一眼。四目相对,李熙明白裴怀恩今夜肯定要来找他,便在散席之后,随便寻了个借口把玄鹄支出去,独自回了住处。

    回去前免不得又要和李恕虚以委蛇,这让李熙感到很疲惫,以致才回去没多久就睡了。

    结果果不其然,一直睡到三更时,裴怀恩忽然怒气冲冲地闯进屋里,把他从暖和的被窝里揪出来,狠狠掼到地上,把他摔醒了。

    这是自作主张的下场,李熙早有预料,所以尽管被摔得全身都疼,也识趣地没吭声。

    在一个阴晴不定的“疯子”面前,只要还没看到结果,一切解释就都是徒劳,反不如让他赶快把气出了更实在,这样以后他心中的愧疚还能更多些。

    李熙这么想着,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见裴怀恩不疾不徐地撩袍坐在床沿,居高临下。

    裴怀恩咬牙说:“来,小殿下可以开始狡辩了,奴婢听着呢。”

    李熙闻言转头看了看,大丈夫能屈能伸,干脆手脚麻利地钻到桌子底下去,又从桌腿后面探出小半张脸,执拗地说:“厂公这么聪明,肯定已经猜着我想做什么了,怎么还问我?再说厂公没在席间阻止我,不就是答应了的意思?”

    裴怀恩就说:“就连阁老都开口要你,我怎么阻止?我本以为你只是随口一说,谁能想到你竟蠢到来真的。”

    李熙不敢从桌子底下出来,只是说:“我很想试一试,万一、万一成了呢?”

    裴怀恩简直要被李熙气笑了,一字一顿的,“我只要十成的把握,不要五成胜算,等你当了皇帝再给我平反,也是一样的。”

    李熙连忙把脑袋摇成拨浪鼓。

    “那不成。”李熙皱着眉头说,“要是那样的话,史官就会说我们是沆瀣一气,骂我是昏君。”

    裴怀恩忍不住大骂,“那跟我有什么关——”

    话音未落,李熙小小声地出言打断他,叹气说:“怎么没关系,到时他们也会骂你。”

    “逼着儿子去改老子的错,那叫挟天子以令诸侯,不叫洗清冤屈,届时有人信你骂父皇,就也有人信父皇骂你。”李熙说,“只有当时事当时了,才能堵住别人的嘴。”

    于是裴怀恩闭嘴了。

    一阵沉默。

    良久,尽管知道李熙说的在理,可做成这件事情需要承担的风险,以及李熙绕过他自作主张的行为,还是让裴怀恩感到无比恼怒。

    “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了?”裴怀恩冷声说,“毛还没长齐就敢自己拿主意了,往后还了得?真以为我拿你没办法,仗着这是在宫里是不是?我告诉你李熙,这宫里这么大,不是每处都能有人照顾到。你信不信就算我现在把你塞井里,让你失足淹死,隔天也没人能查着是怎么回事儿。

    裴怀恩把话说的这样狠,李熙却敏锐地察觉到他已不再自称奴婢,多半是因为打心底认同了自己的话,便大着胆子从桌底爬出来,连声讨饶道:“不成,不成,厂公你说晚啦,如今我已在父皇面前露过脸,你不能再把我杀掉。”

    说话间,裴怀恩已走到他面前来。

    “啧,那小殿下到底还想怎么着。”裴怀恩垂眼望着在自己脚边缩成一团的李熙,不耐烦地说,“偷查黄册是重罪,如果真能查到什么还好说,就怕什么都查不出来,还要被人告御状。”

    李熙打蛇顺杆爬,看见裴怀恩好像没那么生气了,就牵裴怀恩的手指来吻。

    “所以啊,我在黄册库周遭多留一天,就是多一分危险。”李熙捧着裴怀恩的手,细细碎碎的从指尖吻到腕骨,仰脸说,“反正差事已经求来了,不做白不做,再说作恶哪会真没尾巴呢。厂公,你这些年肯定也查着不少东西吧,不如……不如把名单给我,也好让我查的快些。”

    裴怀恩不为所动,他是个残废,不会因为李熙的这点小计俩就情难自禁。

    “那些名字里,可也有你父皇的一份。”裴怀恩冷冰冰地说。

    李熙就再伸手抱裴怀恩的腰。

    “杀人不是目的,杀人是手段。”李熙把脸闷在裴怀恩层叠的蟒袍里说,“人们常常以为报复就是为了杀人,其实不是,人们之所以想杀人,其实是因为自己受到的伤害已无法挽回,所以见不得做了错事的罪魁祸首逍遥自在,所以只有去杀人,才能让自己觉得痛快。”

    “可……”

    “如果这些错误,其实还能再挽回一些呢?”

    裴怀恩愣住了。

    却听李熙斟酌片刻,继续说:“厂公,父皇活不了多久了,如果放过他这次,帮他干干净净的,带着贤名死去,也放过那些曾经往上递过折子,却还没来得及被你下手杀掉的人,届时虽然天下人看不到他们的罪过,你家却能从此真的昭雪,这样的结果,岂不是更好么?当然——我知道你可能会对此感到很不甘心,但至少你的父亲能安息,你也不必再做后人口中那个臭名昭著的佞臣,否则……”

    “否则有朝一日,当你将这京都搅得一团乱,将这满朝文武残杀过半,满手血腥的下了黄泉,你又有何面目,去面对素来以好脾气著称的裴尚书?”

    裴怀恩怒不可遏——他放不下,他实在很想把那些见风使舵的家伙全杀了,可他又不得不承认李熙说的对。

    裴怀恩抓住李熙的头发往后扯,恶狠狠地说:“你们李家没一个好东西,我真讨厌你们姓李的。”

    李熙听罢嘶了一声,微不可查地皱眉。

    “厂公。”李熙艰难地往后仰着头,说,“咱们能不能打个商量——如果我把这事做成,你以后能不能在心里把我和李家分开,别总这么欺负人?毕竟我也不是很想姓李的。”

    裴怀恩嗤笑一声,面色愈冷。

    “且不说你还没做成,就说你今日自作主张的行为,就有很大的可能使我前功尽弃,再也不能把你捞起来!”

    李熙头皮发麻,却笑着说:“可是厂公,我这么拼死帮你,其实你心里也是有点感动的吧?你今天抓我头发的力气,都比平日变小些。”

    裴怀恩眯起眼,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怎么会这样,他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吗,怎么就忽然变成了李熙的同谋,默许李熙去做这种荒唐事?

    明明——明明只要等到承乾帝死了,一切就都能办成,明明那些美名恶名,他从来都没在乎过!

    越想越烦闷。裴怀恩自觉在黄册库这件事上发作不得,便开始从别处找李熙的茬。

    “惯会嘴甜卖乖的东西,真是一把子狗一样的贱骨头。话说得好听,你和你那些心思诡谲的兄弟也没什么不同,指不定还背着我干过多少事。”裴怀恩放开李熙,转身又往床边走,自言自语似的,“说起来,寿王今夜为什么会帮你?”

    李熙听了,当即摆出一张受了冤枉的脸,也顾不得再揉脑袋了,起身亦步亦趋地跟上裴怀恩。

    “天呐,厂公,你哪只眼睛看到老四在帮我,他那是在嘲讽。”李熙委委屈屈地说,“况且天地良心,我现在就敢跟你发誓,我绝对没有背着你,干过一件对你不利的事儿。”

    ……但的确背着你干过不少事。

    裴怀恩闻言突兀地停住步子,害李熙险些撞在他身上,心脏扑通扑通的跳。

    “……”

    许久,李熙听见裴怀恩勉强压着脾气,头也不回地对他说:“李熙,你记着,这是你第二次不听我的话,我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也不管这案子能不能在你父皇死前被翻过来,我只要你平平安安地当上皇帝,不要让我白白为你浪费心血和时间。”

    顿了顿,似是在犹豫。

    “所以我只能给你三个月的时间,如果你在这三个月内查不出什么,就趁早给我从黄册库滚出来,老老实实听我的安排,去接手齐王先前负责过的那些差事……你听明白了没有?”

    第082章 决心

    翌日, 玄鹄从孟青山那回来,怀里揣着袋跟孟青山斗鸡赢来的柿饼。

    依照长澹如今的律法,他们所有人从腊月二十八到大年初六都在放节令假。玄鹄回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 赶上李熙不必早起去锦衣卫当值, 正闷在被窝里想事情。

    裴怀恩天不亮就走了, 走时脸色冷得像冰, 什么也没对李熙做, 就连李熙私自把簪子拔出来这事, 也权当没看见。

    相处得久了, 玄鹄对李熙这副动不动就支着腮发呆的做派见怪不怪,随手把一块柿饼递到他面前, 扬声问:“怎的,又跟那姓裴的吵起来了?”

    李熙咦了一声,偏头一口叼住柿饼, 翻身坐起来。

    “你怎么知道他来过。”李熙口齿不清地问,问完再伸手要柿饼。

    玄鹄却把剩下的半袋柿饼牢牢护在怀里, 说什么也不给了。

    “先把你嘴里那块吃完了,你还欠我十包酥。”玄鹄挠了挠头, 神情微妙,“就……就是知道啊,其实一直都知道, 你身上味道这么重,我又不傻——那姓裴的每回来找你,你都把我支走。”

    大眼瞪小眼。

    半晌,李熙嘴唇瓮动, 然后噎着了。

    “你、那你上次还把簪子……咳咳,咳咳咳!”李熙抬手指着玄鹄, 指尖颤抖,脸都憋红了。

    玄鹄却一反常态,不仅没走过来帮忙,反而还大咧咧地把手一摊,理直气壮道:“因为我不爱看你俩凑一块,你这是与虎谋皮,我怕你吃亏。”

    李熙好不容易把黏在嗓子眼里的柿饼顺下去,闻言又咳嗽。

    “那你、那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说?你不高兴可以跟我说,我们可以商量,你害我一直以为你不知道,每次都提心吊胆……!”

    玄鹄就说:“因为拦不住,而且我后来也想明白了,就你这性子,还指不定是谁坑谁呢。”

    李熙:“……”

    李熙气急败坏:“那你可以一直不说!怎么现在又说了!”

    玄鹄低头嚼柿饼,看着似是更理直气壮了,挑眉说:“这不是看你不高兴,怕你真吃亏了吗?以往你只有不高兴的时候才发呆,话也不说一句。”

    李熙无言以对。

    玄鹄见他这样,犹豫再三,索性挨着他坐下来,甩开膀子跟他勾肩搭背。

    “……好了,好了,道不同不相为谋。”玄鹄把柿饼袋子塞李熙怀里,笨拙地安慰他说,“你也别犯愁,你俩要是真玩不到一起,以后咱就不跟他玩了,何必还要上赶着去受气?反正寿王殿下那边也已经……”

    李熙本来正咳嗽,结果一听玄鹄说寿王,又听玄鹄把寿王和裴怀恩放在一块比,顿时愣住了。

    愣完之后,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玄鹄说他和裴怀恩凑一块,大约只是在说他们俩的亲密合作,而非别的什么。

    捡簪子估摸也是顺手为之,因为那簪子上沾着裴怀恩身上的香味,玄鹄把它捡回来,大约也只是为了隐晦地提醒他,让他不要把“私会”做得这么明目张胆,要小心善后。

    本来以为玄鹄是扮猪吃虎,结果却是自己想歪了,还歪得这么离谱,这么做贼心虚,一时间,李熙有点不好意思地出言打断玄鹄,边咳边说:“没、没有,咳咳咳……裴怀恩没欺负我,你不要乱想。”

    玄鹄又挠了挠头,看样子很有些不解。

    “既然没挨欺负,那怎么一脸上坟样?”玄鹄说,“你现在升官又发财的,合该庆祝啊。”

    顿了顿,又说:

    “莫不是因为没见着大帅才打蔫?那更犯不上了。我的小殿下,我前两天不是跟你说过么,大帅他如今已经知晓了所有的来龙去脉,不再怪你了,当然也没有特意躲着你。大帅他告假不进京,纯粹只因为受边关防务约束,脱不开身。”

    李熙转头看了玄鹄一眼,把玄鹄的胳膊从自己肩头打下去。

    “没有,都没有,我没有不高兴,我只是在琢磨。”李熙摸着下巴说,“我在想裴怀恩昨晚为什么没干脆揍我一顿,他——他肯定是没憋好屁,准备在别的什么地方为难我。”

    玄鹄:“……”

    话音刚落,玄鹄嘴角一抽,简直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倏地起身喊:“……啥?殿下你这是、是什么癖好?怎么还有像你这样上赶着挨揍的?”

    李熙就又抬头看了玄鹄一眼,看完又叹气。

    再看,再叹气,然后伸手招呼玄鹄坐下,别再这么一惊一乍的。

    “其实是我昨天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把他惹恼了。”李熙眉头紧锁,低声喃喃自语着,“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这事,更不知道该怎么劝他……唉呀!你说这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谁对谁错的,早乱成麻了。”

    玄鹄眼里迷茫,显然没听懂。

    李熙见状就转过身来。

    许是因为真没人能陪他聊这些了,李熙忍了又忍,最终没忍住,开口语气古怪地问玄鹄:

    “玄鹄。”

    李熙说:“要是换成你,假如现在有一群人手里拿着针,因为听了领头的话,一窝蜂的扑过来把你爹娘扎死了,把你也扎残废了,然后踩着你们全家人的尸骨平步青云。”

    “你原本有本事把他们这些讨厌的家伙全杀掉,给你爹娘报仇,可在关键时刻,我却忽然跑出来劝你,我说只要你放过他们,也放过你自己,我就给你爹娘买两口全天下最好的棺材,让二老风风光光的走,你会怎么想?”

    玄鹄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李熙,说:“有点感动,但不多,人死不能复生,我想把你也杀了。”

    李熙一拍大腿,接着说:“可他们都不是普通人,你把他们杀掉之后,天下就乱了。”

    玄鹄闻言怔住片刻,目光闪烁道:“那也……那也要杀了,毕竟只有爹娘是自己的爹娘,这天下又不是我……”

    李熙不等玄鹄把话说完,又说:“另外这些人也并非全是自愿,他们有些是为邀功,有些则是为保命,更是为了保住他们自己的父母妻儿。他们听命举起手里的针刺向你,每一根针都不够要你的命,有些对你来说甚至都不疼不痒,可是合在一起,却又实实在在的叫你家破人亡了,你……你说他们每个人都坏的该死吗?”

    玄鹄答不出来了,他又气又闷,还有点无处发泄的郁郁寡欢。

    “可我爹娘也不该死呀。”玄鹄说:“他们确实不是每个人都该死,可我爹娘也不该死呀……!”

    李熙看玄鹄听懂了,就臊眉耷眼地低下头,颇唏嘘地做出最后总结,说:“喏,事情就是这样了,我昨晚劝裴怀恩说,让他不要再为难父皇和那些上折子弹劾过他家的官员,我会想办法给他翻案,结果他听了之后,居然没揍我。嗯……虽然我也是真心想帮他吧,可若放在以前,他一定又……”

    又什么呢,李熙说不出来了。

    倒是玄鹄心领神会,听懂了他的全部疑虑,沉默片刻后,开口说:“那要是这样的话,想必那姓裴的也是因为看到了小殿下的诚心,知道小殿下是为了他好,盼着他放下,方才没有胡搅蛮缠。”

    李熙却是摇了摇头。

    “你别这么说,我这好心归好心,可也不是一点私心都没有,我只是……唉。”

    李熙伸手往袋子里摸,把最后一块柿饼吃完了,吞吞吐吐的“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什么来。

    主要这事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劝,放下么?怎么放下?报复么?又怎么报复?

    追根究底,这就是很多“一点点的恶”汇在一起,共同酿出的一桩灭门惨案。事后若非要苦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连同里面那些只在受胁迫时跟着写了几个字的窝囊虫,也一起千刀万剐的杀了,那显然很不公平。

    可若叫苦主从此不闻不问,权当没看见他们过去都干了什么,独自咽下自己全家被灭的痛苦,那……那好像就更不公平了。

    气氛有点沉重,连玄鹄也破天荒地安静下来,没有再反驳。

    良久,李熙叹气叹累了,也想不明白,索性不再想了。

    只是不再想归不再想,却又忽然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猛然转头看向玄鹄,郑重地对玄鹄说:“对了玄鹄,你以后不许再说裴怀恩不好,他……他已经很可怜了,而且他这个人其实还不错。”

    玄鹄一脸的拉不出屎来。

    “……这怎么!说他可怜我认了!但他到底有哪里不错?”玄鹄不敢置信地瞪眼。

    李熙听罢咂了咂嘴,憋了半天,最后也只憋出一句:“……至少他长得挺好看。”

    “……唉呀,我不管,你也不许再劝我。”李熙再一拍大腿,斩钉截铁道,“我只是觉着,既然他愿意信我,我就一定要把答应他的所有承诺都做到,我以后要对他更好些,因为这是我们李家欠他的。”

    李熙这样说着,若有所思地往后仰,屈肘撑在床上。

    “我如今既然拦着他不许他再报仇,就要想办法填上他心里的缺口,让他不再因为过去那些腌臜事而心生不忿。我……我绝不能学那些道貌岸然之辈一样,上下嘴皮子轻飘飘的一碰,就要劝人放下屠刀,又什么补偿都不给。”

    “只要他不叛我,我以后,一定要对他很好很好。”

    第083章 程序

    话又说回来, 想办成事就得查黄册,那怎么进黄册库就成了个大问题。横竖闲着也是闲着,李熙思来想去, 决定去杨府拜年, 顺便碰一碰运气。

    玄鹄昨夜和孟青山斗了一宿鸡, 这时困得眼皮打架, 身上酒气也重, 一听李熙说想去杨府, 顿时就把脑袋摇出了残影, 说什么也不肯陪李熙去挨训。

    通体乌黑的宝马就拴在门外,李熙小睡片刻后, 只好自己去。

    年节时的京都可真热闹啊,到处都是人。

    长街上熙熙攘攘,雪已化开了。李熙骑在马背上, 看袅袅的炊烟像云朵一样从烟筒里往外钻,绵绵的, 朦朦的,眨眼就被风吹散了, 就和人们口鼻间呼出来的白汽儿一样。

    这是大战结束后的第一个新年,但是对于住在京都的人们来说,外面打没打仗, 好像对他们几乎没影响。

    倒是负责镇守东南西北那四员大将,今年满打满算只回来了两个。一个是岭南的卫怀安,坊间传他是岭南的铜墙铁壁,年过而立却未娶妻, 承乾帝为了赏他,就把年仅十四的李青芙指给了他, 还说等李青芙及笄礼过,就让她带着百万嫁妆嫁去岭南,所以卫怀安此次于百忙之中抽身进京,其实是为了谢恩。

    另一个就是听家中说丢了弟弟的姚元靳,进京本为查明真相,却叫惠妃那边的人连哄带骗套去了漠北的几处坏账,如今身陷困境尤不自知。

    剩下一东一西的邵晏宁和封疆,他们俩一个因关外蛮夷屡屡侵扰边陲百姓而抽不开身,一个上书告老称病,都没能回来。

    除夕宴后,李熙因黄册库的公事拜访杨思贤是天经地义,倒也不用避讳。正月里热闹,到处人头攒动,李熙一路小心翼翼地勒着马,生怕把人撞了,连路上用时都比平日翻了两番。

    哪知好不容易走到地方,打眼一瞧,裴怀恩的轿子竟也停在杨府正门口。

    裴怀恩私下和杨思贤走得近,逢年过节都来拜会,而且自从上回杨思贤因为误会他,摘官帽撞了柱子后,裴怀恩往来杨府的次数就越发多,也越发不避人了,仿佛是在明摆着告诉外面那些对他虎视眈眈的人,让他们别再打杨思贤的主意,也别再从杨思贤身上做文章,否则如果再让他发现他们对杨思贤说了一句不该说的,他就要将他们挫骨扬灰。

    熟悉的金顶小轿就停在前面,李熙却攥紧缰绳,没忍住往后退了半步。

    倒不是因为害怕碰见裴怀恩,只是他昨晚才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保证自己有办法,结果却连黄册库都进不去,还要赶在一大早来求杨思贤……这看起来真是有点丢脸,如果让裴怀恩见着了,肯定又要阴阳怪气。

    有一说一,这感觉简直就像是,前脚刚跟人家摆过阔,后脚就被看见到处借钱。

    再加上裴怀恩那嘴整天就跟淬了毒似的,着实有些打击人。

    眼见着头顶日头越升越高,正当李熙琢磨着晚些再来时,未料杨思贤的孙儿杨善却忽然回来,怀里还小心翼翼捧着套刚买的文房四宝。

    这杨善满打满算也就比李熙长一岁,一张脸生得不算精致,但很周正,模样浓眉大眼的,尤其是下半张脸,看着简直就是和杨思贤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须臾目光对上,这杨善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就点头,并且态度和气地朝李熙作揖道:“您就是小殿下吧,常听爷爷说起您,爷爷说您聪明又仁义,成天价的都快把您夸出花儿来了。”

    说着又往旁侧身。

    “小殿下快进门,这天寒地冻的,来都来了,怎么还立在外面受这个冻?”

    李熙摆手推辞不成,便只得下马。

    ……然后进屋就和裴怀恩大眼瞪小眼。

    偏偏走在他前面的杨善也不消停,一见裴怀恩在,脸色顿时沉下去,整个人变脸如翻书,冷声说:“啧啧,你怎么还没走,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要是再不走,我家都要染上你的腥臊气。”

    裴怀恩没理他,眼珠转到李熙的方向,毕竟这样的骂他每天都要挨,听来早已不痛不痒。

    “……”

    无言。

    良久,李熙也在看裴怀恩——他看见裴怀恩笑吟吟地把手抬起来指着他,又再扭头看杨善,目光幽幽地对杨善说:“小崽子,你这话说的可不对,如果我身上有那么大的腥臊气,那他身上也该有。”

    “……”

    李熙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没上来,咳嗽的很熟练。

    好累,好疲惫,就知道一定会受牵连的,裴怀恩这人就是这样,赶上他不顺心的时候,就算面前跑过去一只狗,他都得冲上去使劲阴阳两句。

    就这么着,裴怀恩和杨善拌嘴到最后,还是杨思贤站起来打圆场,很不高兴地对杨善厉声呵斥道:“……善儿!休再胡闹!”

    一声骂堪比九天雷,中气十足。

    而这杨善因为害怕杨思贤,听罢顿时就将脖子一缩,但却又很不服气地把怀里那些文房四宝一股脑全塞给杨思贤,嘴巴仍然忍不住嘀嘀咕咕的。

    “好了,好了,爷爷您快别骂我了。”杨善自觉很委屈,嘟囔着说,“常言都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难道圣上的裁决还会有错?他——他爹贪百姓的钱,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杨善这话说的挺难听,然而还不等杨思贤反应,裴怀恩倒先抖着肩膀笑出来。

    “杨善,劝你说话注意着些,莫再出狂言,毕竟就像你说的,我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裴怀恩略略眯起眼,逗娃娃似的,说,“要按我的性子,若非看在你爷爷的面子上,你这身皮已经被我扒下来了。”

    杨善立马憋红了脸,却反驳不出。

    直到又听见杨思贤和他说:“够了,善儿,你这孩子可真够粗心大意的,让你去买几样简单的小物件,你都能买错,怎么还有闲心在这儿和我们耍嘴皮子?旁的不提,我方才让你去买狼毫,你怎么给我买了这些羊毫回来?”

    杨善对此震惊极了,猛然抬头说:“爷爷!您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您本来让我买的就是羊毫!我听清楚了!再说您平时写的都是小字,何时用过狼毫?”

    杨思贤就转头问裴怀恩,说:“容卿啊,我刚刚让他买的什么,你可听清了?我这岁数大啦,脑袋也不灵光了,常常说一句忘一句,你可得给我做个证,免叫我被他们这些小辈欺负了去。”

    有杨思贤护着,裴怀恩几乎没犹豫,也没再往李熙这边看,当即就快乐地配合着说:“当然是狼毫,阁老,您方才说,您要狼毫练草书。”

    话音刚落,杨善眉毛都拧起来了,数次欲言又止。

    至于刚进门的李熙……

    不好意思,李熙这会正忙着往墙角缩,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杨思贤这招其实用的挺好。李熙琢磨着,裴怀恩今天兴致不高,这是长了眼睛就能看出来的事,所以杨思贤才会用买错毛笔这种小事,明面上帮裴怀恩说话,实则趁机把杨善往外推得远远的。

    只可惜,杨善似乎领会不到他爷爷的苦心,连出门时都在气的甩袖子。

    但无论如何也不可否认的是,杨善离开后,这屋里立刻就变得清净不少。

    避无可避了,李熙只得主动和裴怀恩打招呼,得着裴怀恩不咸不淡地一声“嗯”。

    其实事情发展到这地步,李熙很想裴怀恩回避,至少不要站在这里嘲笑他。但裴怀恩这厮仿佛已经猜着了他心里怎么想,不仅没告辞,反而还饶有兴趣地问杨思贤讨来一只新羊毫,然后慢悠悠地走到桌子前坐下,开始临字帖,大有要把自己屁股底下那凳子捂热的意思。

    于是李熙只得当在裴怀恩面前,把自己的来意一五一十全与杨思贤说了,表示想要得到杨思贤的进一步帮助。

    李熙说:“阁老,您昨晚帮我,想必也已猜到我想做什么了,横竖事已至此,您看您能不能再继续给我行个方便,放我进库里看看?”

    杨思贤闻言面露为难,他望着满脸希冀的李熙,一时不知该怎么答复。

    杨思贤身后,裴怀恩不知是临到了哪个字,笔锋陡然凌厉地一转,两点墨汁溅上袖口。

    “早就与你说过,那黄册库是什么地方,让你靠近已是开恩,居然还想进去?事关立规矩,阁老不会再继续帮你的。”裴怀恩冷声说:“自作聪明的下场就是这样,白白浪费一次好机会,还要辛苦我再重新为你周旋,把你从这件苦差上面拎出去……啧,那除夕宴是多好的一次机会,你就算再想讨好我,也不必做出这种蠢事来。”

    就连杨思贤也迟疑着说:“这……容卿说的是啊,正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该走的文书还是要走,否则我今日如果放了小殿下进去,他日旁人若也想进,我又当如何。”

    李熙听得有点急了,连反驳裴怀恩对他的嘲讽也顾不上,只管皱眉问杨思贤,“偷偷的也不成么?”

    杨思贤就把脸扳起来,很严肃地摇头道:“不成,这更不成,我虽不懂那些官场上的制衡术,却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小殿下有所不知,其实这在朝做事就如夜里行走,需要时刻谨慎,时刻正身,平日里大家伙儿在没做错时尚且有错,更何况是真的做错?所以小殿下如果想进黄册库,就必须有文书,有理由,有程序,否则绝对不成,因为我坐在这个位子上,就要做到绝对公正,做到不给外人留下一丁点的把柄。否则——小殿下以为,以容卿如今的……我为何还能在与他往来亲密的情况下,不遭人弹劾?”

    顿了顿,像是怕李熙一时情急,对黄册库打起什么歪主意,又忙不迭地再补上一句:

    “……还有啊,偷偷派你的酒鬼护卫潜进去也不成,那黄册库守卫森严,一定会抓到他,到时你就百口莫辩了。”

    第084章 老师

    李熙没想到进黄册库这么难, 顿时有些犯愁。

    “……没有文书不能进,有就能进么?”李熙低头想了会,轻声说, “阁老, 我如今身负监督之职, 如果有人把状告到我这里来, 我是否可以带他进去核查?”

    杨思贤就说:“当然可以, 如果是走正当程序进去的, 我必不拦你。”

    李熙闻言眼里一亮, 却听杨思贤继续对他说:“但每次进去多久,进去看什么, 都会被负责看守黄册库的那些人严格记录。另外进库之人在进出之时也要受盘查,以便确保他们的身份没有作伪,也没有随身携带纸笔, 或是任何可供誊抄之物——这规矩就算是我去了,也是一样的。”

    简而言之, 进了黄册库,除去脑子里能记住的, 别的什么也带不出来。

    杨思贤做事一向滴水不漏,此刻把话说的委婉,末了还不忘回头, 意有所指地告诫裴怀恩,神色严肃地说:“还有你,你也不要试图与他联手骗我,我知道你记性好, 甚至可以算得上是过目不忘,手底下能人也多, 但这世上会易容的人不少,上一个妄想靠易容混进库里的,已经被皇上砍了脑袋了。”

    蓦地,裴怀恩沾墨的动作一顿。

    “阁老说哪里话,是小殿下要做那掉脑袋的事,与我有什么相干?”裴怀恩皱起眉来,不耐烦地说,“再说皇上早已严禁我靠近黄册库,我做什么还要去帮他,我活够了么?”

    杨思贤一见裴怀恩这样,就知他方才是真动了心思了,只得无奈笑笑。

    李熙要进黄册库,杨思贤能帮的就只有这么多,话也只能提醒到这,言外之意就是让李熙自己想办法,但若有朝一日,李熙真的手续齐全进到库里去了,没被别人抓住把柄,那么杨思贤即便清楚他进去根本就不是为了核查抄录错误,也会对他翻看黄册的行为睁只眼闭只眼,更不会管他记住多少,事后有没有按照记住的东西去查,甚至还会帮他打掩护。

    李熙不是个蠢的,很快就听懂了杨思贤的意思,知道以杨思贤的性子,能退让到这步已是难于登天,更别提还能像方才那样,表面看似连声拒绝,实则却把进出之时需要注意的地方全提前说给他了,避免他做无用功。

    思及此,李熙眼珠转了转,连忙对杨思贤作揖道谢,认真地说:“多谢阁老指点,阁老放心,我这次想进黄册库,其实是为了给裴尚书申冤,除此之外,我定不会再对那些黄册生异心,也不会损坏它们。”

    杨思贤两指捻着胡须,摇头说:“你也不要与我说这些,你的主意很好,是我从前没想到的新办法,但我如今大约也已将它猜着个七七八八,咱们大伙儿继续对它心照不宣即可,旁的都不要再过口。还有我觉着,你此番顶着寒风来拜会我,既然入了我的门,好歹也该给我敬杯茶。”

    李熙愣了一下,估计是没想到杨思贤会忽然问他要茶水,面上有点无措。

    “……是,是。”

    有些事长辈既然开口,做小辈的就不能不从。说话间,李熙一边应承着,一边跑过去给杨思贤倒了茶水,并且恭恭敬敬地把这茶水双手敬给杨思贤。

    “阁老。”李熙说,“阁老放心,我会想办法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必定会把这件事情办的神不知鬼不……我的意思是,我一定手续齐全,程序正当,不令阁老涉险。”

    杨思贤便郑重其事地接过茶水,先是低头喝了一口,才再说道:“傻孩子,我这一把老骨头,还怕涉什么险?我是担心你脑筋太活络,遇事不走正路,只想捷径,反倒误打误撞地把你自己搭进去。”

    李熙听罢有些汗颜,不禁抬手揩额。

    这话怎么说的,其实他起初来找杨思贤,还真是存着让杨思贤直接放他进门的心思,并且心里还想着,如果杨思贤不放他进,他就自己悄悄潜进去,他从没想到偷入黄册库的罪名会这般大。

    李熙想到这,心中对杨思贤的感激更甚,忍不住又作揖说:“无论如何,多谢阁老肯指点我。”

    杨思贤垂眼看他作揖,满意地点了点头,将手中余下这半盏茶也喝净了,方才伸手将他扶起,眼里略含责怪地说:“唉,才夸过你聪明,怎么这时又不聪明了,你现在既然已经敬了茶给我,怎么还喊我阁老?”

    李熙听见杨思贤这样说,怔怔呆住一瞬,上半身尚且还维持着作揖的姿势,却是面露欣喜。

    “阁老的意思是……入门、入门!”李熙睁大了眼,忽然高声说:“多谢、多谢老师!多谢老师允我入门!”

    杨思贤便又开始捻着胡须笑,笑容很慈祥。

    “唉,这就对啦。”杨思贤笑容满面地说:“我这一生所学不多,承蒙外面那些读书人抬举,倒也沽得几分薄名,小殿下若不弃,往后在私下便就这么喊我吧。”

    话音刚落,李熙立刻就要再拜,甚至都打算跪下去行正儿八经的拜师礼了,却被杨思贤及时托住。

    然而下一刻,还不等李熙开口,杨思贤身后的裴怀恩见状倒先不乐意了。他脸色难看地搁笔,几步走到杨思贤身旁来。

    “阁老您糊涂了么?”裴怀恩皱着眉打量李熙,似是在忍耐,“怎么我才一会没说话,您就收了弟子了?若是我没记错的话,自我爹之后,您已有二十年没再收过弟子了,而他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崽子,究竟何德何能——”

    杨思贤不悦地出言打断裴怀恩,说:“你不懂,做师徒要有缘分,强求不得,更何况我都已经这个岁数了,就算是真想在自己临终前再认真教一个弟子出来,又有什么的。”

    裴怀恩闻言把眉头皱的更紧,看着李熙的眼神总有点阴森森的。

    “可是凭什么。”裴怀恩磨了磨牙,眯眼说,“阁老,我实在想不通,我比他读的书多,您如今怎么点头收下了他,却不肯收我?难道我从前没有想拜您做老师么?”

    裴怀恩的眼神那样凉,李熙被他盯出一身莫名其妙的鸡皮疙瘩来,只觉自己这时好像是裸着的,极度惊诧之下,反倒忘了要行礼,不知不觉顺着杨思贤扶他的力道重新站直了。

    李熙很无辜地抬头说:“……啊,原来厂公不是老师的弟子,我还以为你们二人这样亲,其实是师徒呢。”

    李熙这边话一说完,裴怀恩就把牙咬的更狠了,吓得李熙即刻就把脖子一缩,权当自己是哑巴。

    可偏偏杨思贤年长单纯,看不出他和裴怀恩之间的暗潮涌动,只管对裴怀恩实话实说道:“哦,其实容卿你也很好,甚至比你父亲还要更加聪慧些,但是可惜了,你比小殿下要差点。”

    裴怀恩:“……”

    裴怀恩不敢置信地啧了一声,声音都比之前高了好多,指着李熙说:“他?比我强?!他到底哪里比我强?他不就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吗!”

    杨思贤听得哈哈笑,许是难得见到裴怀恩这么不服气,安慰的有点不太熟练。

    “静心,静心,只是稍微强了那么一点,一丁点而已。”杨思贤把裴怀恩指向李熙的手按下来,拍着他的手背说,“不信你就瞧吧,人家小殿下可从不会像你这么发火,你说是不是?”

    裴怀恩无法反驳,又插不上话,目光在杨思贤和李熙之间来回饶了几圈,满脸写满震惊,仿佛很不能接受一向对他和颜悦色的杨思贤居然站在李熙那头,还当着他的面说李熙比他强,气的头一次没和杨思贤告辞就走了,走前甚至把袖子甩的比方才杨善出门时还高——这令他看起来就像个十几岁争强好胜的小孩子,没一点稳重可言,和往日里阴沉可怕的模样也大相径庭。

    另一边,李熙眼睁睁看着裴怀恩走出门,心说完了坏了麻烦了,今晚肯定又要倒大霉了。

    李熙原本想去追他,却又因为惦记着黄册库那边,想把所有问题全在今天问清楚了,没有立刻动身。

    犹豫再三,李熙最终还是转回身来面对着杨思贤,对想出言拦着裴怀恩的杨思贤说:“老师,老师,我一会就去哄他,所以您先不要理他,您先理理我。”

    “老师,那黄册库里的记录那么多,每次进去的时间又有限。”李熙斟酌着说,“依您看,如果我要把它从头看到尾,我手里该准备多少案子,花费多少时间呢。”

    杨思贤听罢愣了一下,继而说:“我以为记录核查不应太频繁,免得惹人怀疑,这样一来,除去定然无需看的,你大约要花费半年左右才能把你想看的都看到,但是如果你能把核查的范围适当缩小,就能再快些。”

    李熙一听这话就开始头大了,连声说:“天啊,居然要半年?可我只有三个月的时间,我该到哪里去缩小范……”

    话还没说完,余光落在裴怀恩方才练字的桌上,倏地噤了声。

    原来就在方才,裴怀恩竟是一言不发地给他写完了名单,一个也没漏。

    进黄册库的决定太危险,很容易便一步踏错,满盘皆输了,然而裴怀恩这人虽然因此对他冷嘲热讽,成天骂他是个不知死活的蠢货,面上看不出有多高兴,还说要尽快把他从黄册库旁边拎出去,可却……可却还是仔仔细细地写了名单给他,由着他去折腾了。

    第085章 寿王

    杨思贤从前说, 其实裴怀恩并非真的不在意挨骂,李熙还不信。可当他亲眼见着这长长的一串名录,却是不得不信了。

    毕竟……交出名录就代表着释怀, 代表裴怀恩往后再也不能去找这些人的麻烦。

    日子一天接一天的过, 一晃就是大年初七, 这期间, 李熙耐着性子陪裴怀恩发了几天疯, 等到年假结束后, 就又回到锦衣卫忙碌, 顺便还得想办法尽快解决手里头诉状“储备”的问题。

    新年过后,有李熙的运作, 王二已升作了北镇抚的镇抚使,就连孟青山也绕过百户,直接从总旗升作了千户。

    与李熙刚来锦衣卫时不同, 因着先前的提点,王二如今对李熙可算得上是言听计从, 他见李熙来了,便忙不迭地跑过来替李熙牵马, 弯着腰边笑边说:“小殿下来啦,小殿下怎么不再多歇一天?这里活儿不多,全交给下官就是了, 哪还用得着您早起操心?”

    李熙闻言也笑,笑容很含蓄。

    遥想当初,裴怀恩让他来北镇抚,就是指望他能做把好用的刀, 经常上下嘴皮子一碰,就随手丢给他很多差事, 结果这边的王二又和他不对付,总要明里暗里的为难他,让他每天都忙的脚不沾地。

    谁成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这才短短半年不到,王二就愿意给他牵马了。

    这可真是。李熙想,这可真是好爽。

    可是虽然在心里这么想着,李熙面上却捉紧缰绳,眼带歉然地低头对王二说:“王二哥客气了,都说各人的活儿各人做,我又怎好总麻烦你呢。”

    顿一顿,再长长叹声气。

    “再说我来锦衣卫的时间也不算短了,起初我笨手笨脚,什么都不会,也一直都是你在教我。我这心里感激你,原本是真心实意想为你谋个好前程,哪知父皇一开口,反倒叫我连升三级,打着滚地压到你头上去了。”

    王二听罢便摆摆手,有点惭愧地说:“唉呀,小殿下这是说的什么话,您就算不做这个佥事,也生来就该在我头上呀。我是个粗人,从前以为您在咱们北镇抚干不长,对您多有得罪,还望您大人有大量,把我当个屁放了,千万别记恨。旁的不提,往后您如果有什么吩咐,只管喊我来。”

    这王二的体型虽然比寻常锦衣卫胖些,脑袋也大了一圈,模样生的没其他人那么凌厉,可也是个手大脚大,十足精壮的汉子,此刻却小心翼翼地替李熙牵着马,满脸堆笑,看着倒比客栈里那些跑堂更有眼力见,把李熙逗得忍不住笑出来,连连摇头说:“好了,好了,王二哥,你不要再在这里和我打马虎眼,我如果真记恨,就不会帮你去求阁老了。”

    话说到这,马也行到了地方。李熙思索片刻,不愿再与王二周旋,索性动作利落地下马,开门见山道:

    “不过王二哥,吩咐什么的谈不上,我现在还真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眼下刚过完年,我手里还有些私活儿得做,今天一整天都不能在锦衣卫当值,又不想叫太多人知道,所以就想把马拴在你这,请你替我打个掩护。”李熙说,“王二哥你记着,待会不论谁来问,你就说我是在你屋里,一口咬死我还在这就成,但是千万不要让他们真进屋去找我或者等我,只让他们知道我人在哪就行了。”

    王二一听这个,就知道李熙这是在问他要“不在场的证据”,当下也没多问,只乐呵呵地把嘴一咧,很上道地说:“哪的话,小殿下在放假时去哪我不管,可如今咱都已经上工了,我还能不知道小殿下您在哪么?小殿下放心,您今天一整天都在我这窝着呐,这就是板上钉钉的实话,我难道还能昧着良心跑出去骗人不成?得嘞,小殿下您什么都不必再多说,快快随我进屋去吧,马也保管给您喂好喽。”-

    和外头处处忙络的景象不一样,坐落在京都西北角的寿王府是处“世外桃源”,眼看着这都大年初七了,府里伺候的人却还是像过年时那样懒洋洋的,尤其是这座王府的主人寿王,这会甚至还沉在睡梦中,压根就不记得去翰林院告假——反正翰林院那边的学士都早已习惯他不去,每天顺手就把他的活儿也分着做完了。

    然而天不遂人愿,正当寿王睡得香甜时,只听吱嘎一声,有一红衣女子提着双剑,抬脚就把这屋的门给踹了。

    “李锦!李文襄!你给老娘滚出来!”这女子脚底生风,手中双剑一长一短,显然是个混过江湖的暴脾气,口中骂的也不留情,咬牙切齿的,“老娘信了你的鬼话,千里迢迢跟你回京都,结果你就是这么对待老娘的?啊?你——你赶快给老娘滚出来回话!!!”

    一声骂的比一声高。寿王被她吵起来,脑子尚且迷糊着,右手已在熟练地翻找衣物。

    翻着翻着,忽有只白如腻子的手攀上他的肩,对他笑着说:“殿下,让我来帮殿下。”

    寿王见状醒了一半,登时睁大眼,像是才弄明白怎么回事似的,心中隐隐感到了些不妙。

    果不其然,就在他与同塌女子匆匆把衣裳穿好后,垂在他身旁的水红色纱帐倏地被一剑斩断。说时迟那时快,寿王麻木转头,正正与那红衣女子冒着火星子的一双眼对上。

    寿王:“……”

    寿王:“……凤梧!你这是干什么!你要谋杀亲夫吗!”

    赶在一大清早就提剑冲进来的凤梧比火还烈,闻言就以剑尖点着寿王的脸,嗤笑道:“哼,你算什么亲夫,我问你,我们昨天不是已经约好了要一起玩,你怎么又来找小荷?你难道不知我昨天过生辰?”

    寿王一听这个就炸了,连眼睛也瞪得比方才更圆些,梗着脖子理直气壮地说:“放屁!放屁!醉话如何能作数?本王都不记得!本王、本王原本还在想你为什么来,但你要是和本王说这个,本王可就不困了,因为本王知道你的生辰是六月初一,不是一月初六!”

    凤梧听得面上一僵,估计是没想到寿王真记着她的生辰,一时有些下不来台,却又因为不肯后退,只得继续咬着牙把手里的剑往前送,让它抵在寿王颈侧,逼着寿王把刚伸出来没多久的脖子缩回去。

    偏偏不等凤梧再开口,榻上的苏小荷就又开始哭哭啼啼。

    “呜呜,殿下您、您怎么只记着凤妹妹的生辰,却记不住我的。”苏小荷低着头埋怨,断续说,“莫非是因为我比妹妹早了半刻进府,性子又没趣,让殿下觉得厌烦了。”

    与张扬美艳的凤梧相比,这一身素衣的苏小荷面容清丽,漂亮的好似一朵出水芙蓉,连发脾气时都能哭的我见犹怜,寿王一见她这个样子就不忍心了,可又碍于凤梧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剑,不敢轻举妄动。

    “嗳,小菏你别哭啊……你知道本王最见不得你哭了,你这一哭啊,可把本王的心都哭化了……”最终,寿王只得干巴巴地歪着脖子安抚她,有点着急地说,“而且、而且谁说本王没记住你的生辰?本王可都记着呢,本王知道你的生辰在四月十二。”

    言罢再小心翼翼地抬手拨开剑刃,两边陪笑道:“小菏,梧儿,你们都乖,都听话,都不要再与本王闹,你们两个都是本王的心肝,还有府里另外八位姐妹,你们全部都是本王的心肝,本王可情愿为了你们每个人去死呐——不信你们细想想,本王从前刚识得你们时,有哪次不是豁出命去,才能得着你们的青眼?”

    话音未落,苏小菏与凤梧已一人甩了他一个巴掌,且都是抡圆了胳膊抽过来的。

    “去你娘的心肝!你个小没良心的,你这就是见谁跟谁好,心肝宝贝满大街都是,你当老娘看不出来?”凤梧阖眼深吸一口气,简直怒发冲冠,“你……!你他娘的是敢玩命救我,可你也敢玩命救小菏,你平时里看见哪个美貌女子遇险不敢玩命救?又有哪位姐妹不是你的心肝?我呸!呸呸呸!我看你那颗心早碎成渣儿了!早知今日如此,老娘当时就不该跟你回京都!”

    凤梧对面,红着眼睛的苏小菏倒没说什么,她就只是哭,从始至终都跟个软毛兔子似的,但她扇巴掌的力气其实比凤梧还大些,把寿王的右半边脸都给扇肿了,估摸是在怪寿王昨夜说话不算数,非得跑过来骗她说自己和凤梧没约,然后死皮赖脸的睡在她屋里了。

    也是赶上倒霉,因为这种丢脸面的闹剧几乎每隔几天就要在寿王府里演一回,底下的人早已对此见怪不怪,甚至都懒得上来劝。

    主要谁敢劝呐,没人敢劝。

    说句不好听的,放眼全天下,还有谁不知道这寿王府里的姑奶奶们个个都不好惹?以往她们闹起来的时候,甚至还曾大半夜的凑在一块推牌九,却踹寿王到院子里蹲马步,蹲不到天亮不许进屋。

    哭闹间,正当寿王在心里暗暗琢磨今日的脱身之法时,忽然有个小厮如及时雨似的跑过来扒住门框,探头对屋里说:“殿下,殿下——咱王府后门那边来了位戴帷帽的小公子找您,现下就在外头等着呢,您看让进么?”

    寿王听罢稍一思索,即刻就转头,左边那耳朵却还叫凤梧狠狠拧着。

    “……好哇!好得很!”凤梧不等寿王回答,就抢在他前面破口大骂,恶狠狠地说,“李锦!李锦!你这家伙玩女人不算,现在居然还敢给我玩起男人来!你说!这回又是从哪个楼子里送过来的人!你——你这样风流不忌,对得起府里姐妹们吗!?”

    鸡飞狗跳。

    凤梧的手劲不小,苏小菏哭起来又没完,一时间,寿王被她俩吵的头疼,眼泪都快流出来,心说他今天可真糊涂,咋把门外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哎哟,哎哟,放手呀姑奶奶!”因着贵客上门,寿王再顾不得门外那个看热闹的小厮,也顾不得脸疼,只管对凤梧拱手讨饶,嘶声说,“梧儿,好梧儿,快快放开你的手,给本王一点面子,别让本王在客人面前太狼狈,因为、因为本王现在要去办正事——这件事可顶顶要紧,可关系着咱寿王府往后几十年的荣华富贵呐!”

    第086章 纨绔

    李熙跟随寿王府的小厮进门时, 离着老远,看见寿王正用一块软布包住鸡蛋,臊眉耷眼地抓它在脸上滚。

    很多话在信里说不清楚, 无论在信中聊得多热络, 都需要见面谈, 可是见面归见面, 又不能被外人发现他们兄弟两个见了面, 尤其是不能被李恕那边的眼线发现。就为了这个, 李熙特意在年假时忍着没乱跑, 反而赶在上工第一天暗度陈仓,神不知鬼不觉地找上门来。

    横竖寿王总闯祸, 那么偶有几个不愿露脸的苦主出现在这寿王府门口,似乎也是理所应当。

    再往前走几步,等在书房的寿王见李熙来了, 便出言遣退屋里仆从,恹恹地邀李熙坐下说话。

    “六皇弟呀六皇弟, 我就猜到你今日会来。”寿王一边嘟囔着,一边在脸上仔细地滚着热鸡蛋, “可你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在这个时候来,你、你让本王这张风流倜傥的脸往哪搁?你就不能来的再晚点么?”

    因为两个巴掌的力道不同, 此刻寿王左右两边脸颊的红肿程度也不同,他的左半边脸只是浅浅留了红印,右脸却已高高肿起来,这让他的脸变得有些不太对称, 讲话也变滑稽了,每次张口吐出来的音阶都黏糊又含混, 听来不免惹人发笑。

    李熙本来想笑,怕寿王把他赶出去,忍住了。

    李熙一本正经地说:“知道了,四皇兄,下回挑你不被嫂嫂们修理的时候来。”

    寿王不置可否地撇撇嘴,稍微转过点身,拿看起来没那么凄惨的左半边脸对着李熙。

    “说事儿,快点儿说。”寿王唉声叹气地对李熙道,“那些姑奶奶们可都还在外面等着呢,她们不知道来人是你,我又解释不得,今晚估计又得到院子里蹲马步,唉,我这命真是好苦哇。”

    李熙听得眼皮一跳,没忍住说:“四皇兄好艳福,想要清净还不简单,别娶那么多位嫂嫂就行了。”

    寿王斜着眼睨他,看小孩似的。

    “那怎么成?这一见钟情的心做不得假,你懂什么是情,情就是本王如果没有了她们,就会难过的死掉。”寿王把鸡蛋拍在桌上,似乎有点不高兴,“说事儿,说事儿,快点儿说,你不要害我挨揍。”

    李熙见状也不耽搁,他摘下帷帽,简单说明来意后,就把重新抄过的名录递给寿王。

    “四皇兄,我手里的状子不够多,你再帮我找找。”李熙斟酌着说,“最好是能找到和这些人有关系的,或是和他们邻里有关系的,能让我直接看到他们的黄册。”

    寿王闻言没点头也没摇头,而是先把名录从头到尾过了一遍。

    “这事本王能做到,本王相信裴家是被冤枉的,但你可想好了,你真要替那裴怀恩翻案么?”寿王抬头说,“如今大伙儿都想除掉他,只有你还想用他,我真怕你稀里糊涂的就做了那东郭,更怕他言而无信,即便是在翻案之后,也不肯放过任何一个人。”

    李熙闻言就说:“想好了。且不说为裴家正名本就应该,留他一条命在,杨阁老就会站在我这头。只要杨阁老站在我这头,那天下文人就也会站在我这头,我已经做了太久的祸星,赶在父皇离开前,文武都不能学得太快,又没功绩傍身,实在很需要他们这些读书人来替我背书。再者自我回京后,与那裴怀恩也算相处了很久,我知道他并非外面传闻中那么疯癫,他其实还是有些在意自己的名声的。那么如此一来,只要我能把他家那案子翻了,从今以后,他的姓氏也就成了他身上的枷锁,就算是为着裴家,他也会有所收敛的。”

    寿王便明了地点头。两个人交谈间,寿王原本还想学着话本里那样,把自己手里的名录阅后即焚,却又因为担心背不下来,不得不赶在纸页一角险些被火苗燎着的前一刻,悻悻收它回来。

    “行,有道理,这事听起来挺靠谱,本王愿意替你补状子,保证把它们全都做的和真的一样。”

    桌上的鸡蛋已经凉了,寿王把话说到一半,余光落在鸡蛋上,就把它剥皮吃了,然后又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含糊不清地继续说:

    “哦,对了,六皇弟的记性怎么样?那库里黄册可多了,本王真怕你记不过来,送个帮手给你吧。”顿了顿,咽下最后一口鸡蛋,“兵部的万安平知道么,他记性很好,你每次从库里出来后,就可以去找他,把你记下来的东西尽量全说给他听,他就是个活的录事本,用起来既不留证据又安全,往后若有什么忘了的,再张口问他就成,可省心呐。”

    万安平这名字很陌生,李熙有点茫然,仿佛从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寿王一看他这反应,脸上就显出些“果然如此”的神色来,摇头说:“怎么?全忘啦?唉不是!人家万大人先前还跟那姓裴的一块去找过你呐!啧啧,就猜到你记性不够好,咱们老李家就没一个记性好的,行了行了,你什么都不要再说了,一会乖乖的给本王去找人帮忙,千万千万别真把东西记纸上,本王、本王可不想被你连累了。”

    经寿王提醒,李熙方才隐约记起,之前他装鬼吓唬黄小嘉,事后裴怀恩好像确实带了个人去寻他,与他商议后续处置。

    “怎么、怎么会!”李熙诧异地说:“那万安平不是老二的人么?”

    寿王就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等他自己琢磨过来。

    幸好李熙也不是个死脑筋,很快就转过弯来了,怔怔说:“……那万安平原来是你的人啊?”

    寿王理所当然地点头,肿着脸说:“废话,他当然是我的人了,你以为这京都是什么地方?这是是非地!当聋子瞎子能保命么?换句话说,如果有人要杀我,我就算不和他杀回去,我提前跑还不成么?”

    李熙一时语塞,半晌才有点无奈地说:“啊,这……等一等,如果老二那里有你的人,其他地方是不是也有?如果……如果……啧!我说四皇兄,上回老五算计你那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寿王被李熙逗笑了,嘴角才咧起来,就又疼的倒抽一口凉气。

    “知道,知道,就因为这事,本王觉得你这人能处。”寿王摸着下巴嘀嘀咕咕,若有所思地说,“母妃常说谁做皇帝不要紧,要紧的是这皇帝以后得对本王好,得给本王钱花,不能拦着本王写字画画斗蛐蛐,于是本王思来想去,之前是三哥,如今再是你,本王觉得你们俩肯定都不是那种卸磨杀驴的人,肯定都对会本王好。”

    “可是呢,自从贵妃死后,三哥显然已不想再争了,那本王也没办法,相比起你来,本王虽然更喜欢三哥,可本王也不讨厌你,本王就是觉得你这个人吧,有时真有点损。”

    李熙:“……”

    李熙:“……四皇兄,我现在可算知道老五为什么这样讨厌你了,你到处插钉子,什么都知道,对外却说不想争,你说谁敢信你?”

    寿王对此并不以为然,只是笑着问:“那六皇弟信不信?”

    李熙不知怎么回答,朝天翻白眼。

    “四皇兄。”李熙心有余悸地说,“你以后不要在我身边插钉子,你想知道什么,大可直接来问我,否则我睡不着。”

    寿王倒也不纠缠,听罢只懒懒哦了一声,闷声说:“放心吧,我倒是真想在你身边插一根,可你实在警惕,平时根本不许人伺候,丫鬟侍妾一概没有,身边唯一一个护卫还是块臭石头,软硬都不吃,家里人全死完,你说就你这样的,让我把钉子插在哪呢。”

    李熙几乎是无言以对,考虑到自己和寿王是一个祖宗,硬憋着没有骂。

    就这么着,两人对坐着把茶水饮了一盏又一盏,趁着机会把先前不方便在信中商议的事都说明白了。临了临了,李熙起身想走,却又在站起来之后犹豫着回头,斟酌问:

    “对了,四皇兄,三皇兄……三皇兄他怎么样了,他最近还是不肯见我。”

    寿王这回连眼也没抬,他沉默很久,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捻着那些碎蛋壳,无端叹了声气。

    “这方面你也放心吧,三哥是个不争气的,他出家了,以后肯定不会再回过头来报复你。”寿王感到有些乏了,歪着脑袋颇唏嘘地说。

    李熙皱起眉来,正想再问,却听寿王紧接着又对他说道:

    “嗳,我说你往哪想呢?三哥他可没去当和尚,他就是花钱给自己做了身道袍,最近开始沉迷炼丹,还有学老庄。他……他说他自己六根不净,贪嗔痴一样没戒成,恐怕佛祖不收,所以就只能窝在家里炼几颗丹玩玩,还有他很不喜欢你去找他,他一见你就烦。”

    李熙被寿王气的咳嗽,低头喝了好几口水。

    桌子那头,寿王冷冷淡淡地看李熙喝水,少顷又抱头说:“……好吧,好吧,我投降,我实在憋不住,我还是与你实话实说吧,其实三哥他知道你要来找我,还让我给你带话了。”

    “三哥让我和你说:从前之事,对不住,谢谢你,但也不原谅——他说你肯定都知道这三句话分别是对应着哪些事,请你今后多保重,有事可以去,无事别登门。”

    第087章 埋怨

    这人与人之间的亲疏远近有时可真难说, 李熙想。按理在扳倒宁贵妃这件事情上,寿王其实也出了力,可事后齐王听寿王胡说八道一通, 居然就真原谅了他, 觉得他是受人利用了, 转头更讨厌起自己这个原本就和他们有仇的外人。

    不过这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 可以留到以后慢慢解决, 眼下李熙职责在身, 黄册要看, 京中闹的刺客也得查,每天已经很忙。

    从寿王府出来的时候, 已是日上三竿。李熙在出门前仔细戴好帷帽,转头对寿王说:“四皇兄,听说你很擅长工笔画, 尤其擅长花鸟鱼虫,改天指点我一下吧。”

    寿王揣着袖子倚在门前, 闻言就说:“指点谈不上,但你以后如果再来找本王, 记住扮成赌坊讨钱的,可千万别再装成楼子里要债的了,本王、本王虽然爱玩, 但真不爱走旱路,你不要害本王被院里那些姑奶奶们误会。”

    李熙噎住一下,悻悻地说:“这还不是因为外面传的太离谱,说你男女不忌, 平时总会被各种……找上门,我才这么干的么?我倒不介意把自己扮成什么, 一心只想扮成那个最不容易被人怀疑的罢了。”

    寿王听得直往地上啐,满脸晦气地抱怨道:“呸呸呸,你别听他们瞎传,他们之所以这样说,全是因为当初梧儿来京中找我,扮的是男装,总之、总之硬邦邦的男人有什么好,本王才不喜欢。”

    顿了顿,猛然转头看向李熙,笑容有些怪。

    “不对呀,六皇弟。”寿王一手托住自己肿起来的脸,似笑非笑道:“你年近弱冠还没侍妾,莫非是喜欢男人么?来,和四皇兄说说最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四皇兄帮你找。”

    这样轻浮的语气,让李熙没来由地脚底一滑,险些在跨门槛时摔了。

    “……四皇兄,我再和你说一遍。”半晌,李熙有点狼狈地扶着帽沿,咬牙说,“有事亲自来问,不要总想着往我身边插钉子!”-

    眨眼间冬去春来,夜里梅花落,白日桃花开,忙碌的日子总过得飞快。也不知是否错觉,和刚回京时的心惊胆战相比,李熙年后一直都走得很顺,身体也比从前养好些,就连个头也长高一点儿了。

    再加上最近裴怀恩为了让他专心做事,来得并不频繁,也几乎不再与他争吵什么,这就令他每日都精神抖擞,连查案的速度都变快了点。

    只是没成想,这案子查着查着,居然就查到一家人的身上去了。

    且不说那些刺客全是李恕派来的,就说裴家当年受冤枉,竟然全是承乾帝纵容淮王的生母,也就是李恕的养母顺妃一力促成。

    事情是这样的,据京中那些接连被李熙卡住脖子的官员们交代,承乾帝自己在年轻时得位不正,就格外不喜欢别人拿这个事去说他,更不想过早立太子,因为害怕此举会令一些原本就不喜欢他的臣子变得有枝可依。

    赶上裴怀恩他爹是个死脑筋,一辈子恪尽职守,没听出承乾帝借口“朝中既无皇后,也无嫡子,皇长子又是半个南蛮,依祖宗规矩不知立谁”的托辞,居然还真开始想办法,且还真的想出办法来了。

    可……

    若是承乾帝自个铁了心不想立太子,他又怎能允许旁人真替他想出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来。

    而那顺妃便是瞄准了这时机,在承乾帝的默许下,忽然开始指使人在私底下大做文章,并以贪污受贿的罪名,将当时所有试图说服承乾帝尽快立后,或是与她为敌的官员清洗过半,让他们再也没机会开这个口。

    毕竟顺妃可是外族啊,外族如何为后?

    况且顺妃那时还没有养李恕,膝下只得淮王一子。换句话言之,以顺妃当年的境况,如果想扶淮王上去,便就只能拖,一直拖到有朝一日承乾帝回心转意,不再介怀她外族公主的身份,亦或是索性拖到承乾帝驾崩了,方能令淮王以皇长子的身份荣登大宝。

    至于顺妃在养育了李恕之后,心中又作何盘算,李熙尚且猜不着,但至少在她收养李恕前,她是真一门心思要将淮王扶上皇位的。

    后宫干政是重罪,刺杀皇子也不逞多让,李熙琢磨着,或许可以想办法做个引子,令承乾帝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现”这些事,然后再让那些人在朝堂上一起谏言,大力夸赞他的英明,逼他就算是为了保住皇家颜面,也一定要舍弃顺妃,答应对此立案。

    其实案子查到这一步,可算是万事俱备,只可惜如今承乾帝的身体亏空,恐怕受不住太大刺激,很容易就会被气死了,所以得再耐着性子养养他,让他至少能精神一点,不要赶在裴家还没昭雪前就死了。

    至于其他的,李熙甚是冷漠地想,横竖在承乾帝迫于无奈答应立案之后,裴怀恩就会把承乾帝安排到别处去养病,在保证承乾帝能活到彻底结案那一天,皇位也能顺利交接,中途不必再起战乱的前提下,再也不用承乾帝上朝了。

    是日,外头晴空万里。李熙赶在旬休这天赖了回床,舒舒服服地睡到了天光大亮,直睡到巳时一刻,方才慢吞吞地爬起来沐浴洗头。

    今天是裴怀恩的生辰,李熙记着呢,他知道得带礼物去拜访,但又不用去的太早,所以不必早起。

    因为去的太早也没用,送礼的人多了,恐怕都要把裴怀恩家里的门槛踏平了,哪轮得到他呢。

    再者说——

    李熙一面擦着头发上的水,一面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自己打算送给裴怀恩的礼物,心说这东西可珍贵,是他学了许久才画出来的,才不要便宜外人看到呢,所以一定得等人都走光了之后再送去。

    结果谁成想,计划做的挺好,裴怀恩那厮却还是一如既往的不按常理出牌,就因为在府里等了大半天都等不到他,居然发火把上门祝贺的客人们全赶出去,然后亲自跑过来找他兴师问罪。

    李熙住的地方挺清净,除了玄鹄之外,寻常都没外人伺候。因为没想到裴怀恩会来,等裴怀恩怒气冲冲闯进屋里的时候,李熙正窝在榻上专心致志地看着一本《侠客传》,甚至连头发都没束,赤着脚,一副压根就没打算出门的模样。

    这《侠客传》是由一位诨名“岂曰无衣”的话本先生写的,李熙很喜欢看他写的书。这么多年来,凡是见着此人写的话本,李熙都会买来看。

    可裴怀恩一见李熙这样,火气却登时烧的更旺了,险些抽手就把鞭子甩过去。

    李熙近来和寿王走动亲密,隔三差五就要偷偷地去一趟寿王府,这事旁人不知道,裴怀恩却知道,因为十七盯梢监视的本领放在全京城也排得上号。

    知道了,却故意装作不知道,就为了等李熙主动跟他坦白。

    谁想到这崽子最近越发胆大包天,不仅没坦白,甚至连他的生辰也不记得,整天只会藏在犄角旮旯里躲清净,让他连个解闷的人也找不到。

    赶上玄鹄这两天也找着活儿干了,因为看见李熙身上有功夫,实际上不是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就没再整天一刻不落地守着他,白日里常常不在——这就导致裴怀恩今天特别顺利的就闯进来了,院里根本没人拦他。

    和上回的早有准备不一样,裴怀恩此番来势汹汹,李熙直到自己手里的书被撕了,脸上都还是懵的,看着是真一点也没反应过来。

    裴怀恩脾气不好,李熙早就见惯了他发火,已经不怕了。

    可不怕归不怕,却并非每次都能迅速猜出裴怀恩为什么发火。

    眼下正是三月初的时候,天气还没完全回暖,李熙刚刚洗过的一头烦恼丝还没干透,湿淋淋的散着。裴怀恩神色不虞地上下打量他,伸手抓住他的胳膊,把他从榻上架起来,动作间,使他原本就只是随意系着的衣带更加松垮,隐隐约约从领子里露出几道还没养好的暧昧痕迹。

    “已经过了这么些天了。”裴怀恩阴沉沉地笑了声,垂眼望着李熙说:“我的小殿下,我近来见你为了我家四处奔波,对你颇多纵容,可你现在就没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裴怀恩的手劲太大了,抓的李熙难受。李熙闻言怔住片刻,本能就想从裴怀恩的钳制中挣出来,他瞥见那本被裴怀恩撕的粉碎,随意丢在地上的《侠客传》,脑子里轰隆隆开始打雷。

    到底、到底又是什么地方出错了?

    越想越弄不明白,明明前阵子裴怀恩的情绪还很稳定,总不会、总不会是因为自己今天没有早起去给他过生辰吧?

    但是这怎么可能?这事光想想都太离谱了!以他们两个人目前为止狼狈为奸的关系,想必无论如何也还没有亲近到那种……不给过生辰就勃然大怒的地步吧?

    再说又不是真的不给过,他这不就是稍微起晚了点嘛!

    话又说回来,方才被裴怀恩发怒撕毁的那本《侠客传》,可是他花大价钱买回来,有价无市的完整本,内里什么都没删减的,卖很贵的……

    许是对自己乔装改扮的本事太自信,少顷,李熙低头看了眼地上躺的那本《侠客传》,又抬眼看了看裴怀恩,鬼使神差的,心里压根就没往“裴怀恩已经发现他经常去寿王府,只是忍着没说”那方面去想。再者他最近确实也没少为了裴家的事忙活,已经有很久睡不上一个囫囵觉,自我感觉行的端坐的正,并没对不起谁,就也忍不住有些恼。

    估摸也是因为实在想不起自己错哪了,顶着裴怀恩恶狠狠的眼刀子,李熙这回难得气哼哼的扬起脖子,仿佛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小公鸡,说什么也不肯先低头认错了。

    “厂公。”

    李熙舔了舔唇,眉头紧皱着,面上既恼怒又困惑,若再仔细看,他那双瞪圆了的眼睛里,甚至还带着一点仿佛裴怀恩此刻是在与他无理取闹,而他却已经有点不想去哄的无奈和不耐烦。

    “厂公。”李熙稍稍歪过点头,语带试探地问:“裴怀恩,你现在又来和我发什么疯?我知道你今天过生辰,我都记着呢。”

    话至此顿住,看见裴怀恩因此皱眉,没忍住把一双眼睛更往大了瞪。

    “你——你这是什么反应?你不会真是因为我没早起给你过生辰,才这般生我的气吧?你不会是想听我和你说生辰快乐吧?”

    “但我近日起早贪黑,忙忙碌碌是为了谁呀?你怎这般不贴心,不仅不记得我的功劳,还怪我贪睡,甚至还跑过来撕我的书?我不就是想晚点再去么?”

    话里挺不高兴,还有点心疼自己被撕碎了的书,听着竟好似是对亲近之人的埋怨。

    只是……

    李熙这样说话,反倒让裴怀恩面露茫然地愣在了原地,手里不觉松了松。

    “……”

    唉不是!这小崽子今天是怎么回事?不早起给他祝贺便罢了,怎么还敢在瞒着他去了那么多趟寿王府之后,跟他这么理直气壮的!

    第088章 重明

    这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 裴怀恩已在李熙这里感受过好多次。他恼怒极了,用力攥着李熙的衣裳前襟,正欲再开口, 却被李熙出言打断。

    “裴……厂公。”李熙见裴怀恩脸色不好, 像是真生气了, 态度倏地又软和下来, 顺势跪坐在榻上, 两手捧住裴怀恩的手, 循循善诱松开裴怀恩抓着他衣襟的手指。

    “厂公, 真没起来,近日太累了。”李熙捉裴怀恩的手抚上自己的脸, 偏头示弱般蹭两下掌心,然后没忍住打了个冷战。

    裴怀恩的指间带初春寒意,冰凉。

    “按说眼下证据确凿, 只欠东风,你家冤案很快就能翻了。可我昨晚一直琢磨到大半夜, 我想那顺妃身为南月国公主,当年是为了南月与长澹的和平才嫁来, 年纪比父皇还长些,地位在长澹不算高,可也绝对不低, 如果没有特别严重的过错,父皇不会舍弃她。”

    男子长到十九岁,往往正是介在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时候,面颊上还有些肉, 却也逐渐显出棱角。裴怀恩听李熙这样说,眼里沉了沉, 五根手指又习惯性的往下划。

    裴怀恩一把扣住李熙的咽喉,将他的脸往上抬,终于不在李熙没有早起给他祝贺这件事情上纠缠,转而没什么表情地说:“你既然这样同我说,肯定就已经想好怎么做了,是不是?”

    李熙大口喘气,轻微的窒息感让他头脑变得更清醒。

    “是……是,不能直接和父皇提翻案的事。”李熙仰着脸,越发费力地说,“找个愿意配合我们的,对外就说他家留有当年与顺妃手下势力往来的书信,并且因为受不住良心煎熬,打算上呈给父皇。只要、只要把这消息放出去,顺妃必定要来灭口。”

    颈间力道稍稍松懈,李熙吐出齿间浊气,说话声更大些。

    “刺杀朝廷命官的罪过,可不是一个深宫妇人能担得起的。我们只要开了这个头,哄父皇顺这条线往上摸,届时人证物证具在,又有百官弹劾,父皇定然会还你家一个公道。”

    裴怀恩听得发笑,松手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伪造证据。”

    李熙抚着胸口咳嗽,摇头说:“非也,非也,这哪能算伪造?难道我还能拿刀逼着顺妃派人来灭口不成?说到了底,她若对当年事心里没鬼,必不会上我们的当。可若她……那可就不好说了,毕竟……谁愿意留只随时都能把自个咬死的毒虫在世上呢?”

    裴怀恩说不出话来了。他背着手来回踱了两圈,竟让李熙拐的有点想不起自己是来问什么罪,沉默很久才又说:“此事暂且按下不提,我问你,我先前有没有告诫过你,让你没事别去找寿王?可你最近总往他那跑什么?你们两兄弟何时变得这般亲近了?”

    李熙啊了一声,卡着嗓没咳出来,终于想明白裴怀恩今天是为什么来,忽然有点心虚。

    可这点心虚转瞬就消失不见了。李熙重新扬起脖子,赤着脚下地来,几步走到桌边,理直气壮地啪啪拍桌子。

    “裴怀恩,裴怀恩!”李熙高声说,“你要是不提这事,我倒还忘了!你、你怎么敢和我发火的?我去寿王府,自然是为了给你准备生辰礼物啊!”

    说着就打开锦盒,反客为主,只挑三分真话讲,一口咬死自己去寿王府是为了学画儿,旁的什么都不许裴怀恩问,反倒好似自己受了天大委屈似的。

    须臾画卷展开,裴怀恩循声看过去,听见李熙说:

    “你瞧,这是老四教我的笔法,浴火重明,栩栩如生。”

    裴怀恩微微怔住,但见那副画卷上,竟赫然是只展翅欲飞的赤羽重明鸟,身上每根羽毛都描绘的清楚。

    除去画卷之外,裴怀恩目光上移,看见这盒子里还装着几样用于刺青的小工具。

    转瞬又被李熙拉来桌前。

    “如何?画了两个多月呢。”李熙捉着裴怀恩的指尖,寸寸抚过这重明鸟的漂亮尾羽,然后是它大张的双翅。

    “原本是想等客人走干净了再去,不想你竟自己找上门。”李熙随即往后靠,后背紧紧贴着裴怀恩的胸膛,眯眼听着身后人强劲有力的心跳声,愉悦地说,“红梅呢,凭它能有几分傲骨,冬天一过就落了,充其量也就是个文人们托物言志的小玩意,能有什么稀奇?哪里比得过这重明……”

    裴怀恩静静听着,一手将李熙环在怀里,半晌才说:“……这才发现,小殿下原来都长这么高了,都快与我一样高了,只差一丁点。”

    李熙只是随意笑笑,摇头说:“我长到这么高就顶天了,我小时候吃了太多药,能把身体养成今天这样,已经很不易。”

    顿了顿,又再转身面对着裴怀恩,明朗的扬起眉来。

    “厂公,我听舅舅说,古时有种形似凤凰,却生重睛的神鸟。这种鸟有鸡的头部、鸳鸯的翅膀和鹭鸶的脚,羽毛鲜亮,还有四颗眼珠,是可以驱邪渡厄的祥瑞。”

    “厂公,老师说你自小便很敬重他,也很敬重你父亲,是么?”李熙往前踏近一步,贴在裴怀恩的耳边,轻声说,“厂公,让我为你改图吧,我会做这个。眼下冬天过了,梅花儿就也该落了,惟愿你今后余生,如浴火重明,自此涅槃,搏逐恶兽,而非违背幼时心愿,反令自己成了那恶兽,你——其实并不甘心吧。”

    裴怀恩瞳孔微缩,竟没忍住往后退了一步。

    鸦雀无声。

    良久,裴怀恩攥紧了拳,后又松开,是真忘了自己来时想问什么了,只管皱眉说:“这是谁教你的?阁老么?”

    李熙听罢就摇头,连声叹息道:“没人教我。还有谁能教我?难道你背后那梅花儿,还给老师看过吗?厂公,我是真心盼你好,你该看清楚。”

    裴怀恩屏息立在原地,脸色顷刻之间变了又变,将两腮咬的梆硬,眉间极阴鸷。

    然后倏地就笑了,就这么没来由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裴怀恩这笑可好看,一双眼弯弯的,浪荡又明媚。李熙进京这么久,看裴怀恩笑了这么多回,都没这回笑的好看,一时竟看得有些愣。

    下一刻,李熙惊觉自个双脚离地,已被裴怀恩抱到了榻上。

    几样小玩意在眼前一字排开,裴怀恩把刺针塞进李熙手里,柔声哄他说:“来——改吧,现在就改,即是小殿下费心为我准备的,又何必等到晚上?咱们现在就开始改吧。”

    顿了顿,面上笑意更甚。

    “但要是改丑了,可别怪我跟你不客气。”

    第089章 浴火

    满背的重明, 这样大的改图面积,寻常人恐怕会受不住疼,要分几次来做。可裴怀恩和旁人不一样, 非让李熙对他一气呵成, 改不完就不许走出这个屋, 为此甚至还替李熙在锦衣卫告了假。

    好在玄鹄最近总和孟青山还有吴宸混一块, 想是又忍不住要当兵, 早就不做暗卫了, 还说让李熙出了事就去外头传信, 他一定很快赶到。至于无事时就在院里那颗老柳树上系条蓝缎子,他每天不定什么时候回来看一眼, 只要是见着蓝缎子,就不进来了。

    什么都准备好了,李熙就这么和裴怀恩厮混在床上, 一连改了三天,期间两个人除去用饭喝水, 都没再下地。

    直到第三天入夜时,外头淅淅沥沥的落了场春雨。轻罗软帐间, 李熙衣襟大敞,低着头跨坐在裴怀恩腰间,用沾了墨的刺针, 仔仔细细描绘这只重明鸟尾巴上的最后一根羽毛。

    这是一场极其漫长的折磨。月黑风高夜,针尖一下下的斜着刺进皮肤,李熙俯身下来,把裴怀恩背上渗出来的殷红血珠慢慢舔干净, 然后如此反复。

    裴怀恩闷不吭声地趴伏着,上身完全赤裸, 面上看不出有多疼,额角却已挂满了汗。一片寂静中,他随意地把手往后伸,徐徐摩挲着李熙裸在外面的左腿。

    “不必……不必这么小心翼翼。”裴怀恩烦躁地拧眉,回头说,“我死不了。”

    李熙就放下刺针,凑过来和他碰了碰鼻尖,哄他说:“知道你不怕疼,但总得把它改漂亮了。”

    裴怀恩听罢暗骂了声,稍稍偏过点头,伸手扣住李熙的后脑勺,压着他来吻。

    先是使劲咬了一口,再是细细碎碎的轻啄。待这两个人纠缠到忘情时,李熙就也顺势从裴怀恩身上撤下来,任由裴怀恩把他压到身下。

    “裴怀恩。”李熙扭开脸躲他,很无奈地说,“你怎么总打断我?你这样,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完?”

    裴怀恩不理他,只管把手撑在他耳边,又低下头来吻他。

    痒痒的。

    李熙被裴怀恩弄得忍不住笑,出声说:“你再往下一点儿,别在脖子上,否则穿了衣裳也能看见,再叫别人把闲话传出去了。”

    话音未落,裴怀恩就真的往下,可却更加使劲掐住李熙的腰,只把那块白嫩皮肉掐出一片青红的印子来。

    “李熙,我有时可真想不通。”裴怀恩咬牙隐忍,不无嫉妒地自言自语着,“我在想,凭什么所有人都喜欢你,就连我也开始有点喜欢你。”

    像陷进欲望漩涡里的野兽,却无论如何也寻不到一个发泄的出口。说话间,裴怀恩弓着背,两片漂亮的蝴蝶骨随着他喘息上下起伏,仿如重明振翅。

    从始至终,李熙就只是老老实实地躺在那,并没急着回答。是在过了好半天之后,他才伸手勾住裴怀恩的颈,摸到裴怀恩背后尚且还红肿着的浴火重明图,轻轻摇了摇头。

    “从前哪有人喜欢我。”李熙随口说,“当年住在大沧的时候,舅舅和舅母都死了,留我囫囵个活在这世上。我那时就想,大约所有人都不想要我了,阿兄不要我了,母妃不要我了,父皇不要我了,整个长澹都不要我了,我活着,却好像是死了。可我、可我又不敢真的去死……因为我舍不下,我怕我死了之后,这天底下所有的好事,不管是已经遇着的,还是没来得及遇着的,就都和我没关系了。”

    李熙说到这,突兀地闷哼了声,颈间显出咬牙忍耐的线条。

    裴怀恩下手太重,整根玉雕莲藕都送进去了,李熙却偏偏爱极了这种疼。

    “大沧春天太短,天总阴着,有时大雪连下半月,天昏地暗的,甚至让我有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李熙喘息着说,“只有疼啊,只有真真切切落在身上的疼,能让我无比清楚的知道,原来我还活着呢,原来、原来我还知道疼啊。”

    裴怀恩把脸埋在李熙颈间,低低地笑了声,说:“要不说你是贱骨头,堂堂一国皇嗣,居然爱这个。”

    又叹了声气,接着说:

    “再说从前没人喜欢你,现在喜欢你的人可多着。”

    李熙嗯了声,长手长脚的绞住裴怀恩,说:“我知道,可我谁也不喜欢。”

    裴怀恩觉得不满意,抬手拍了拍他的脸。

    “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小崽子,舒服了就弄我一身。”裴怀恩捉着他的下巴,逗他说,“谁都不喜欢吗?”

    李熙便睁开眼,汗津津地望着裴怀恩,眼里情.欲渐渐褪去,显出点古怪的清明来。

    “那你呢。”李熙忽然翻身起来,扑在裴怀恩身上,居高临下地低头,像尊垂眼瞧众生的小佛爷,饶有兴味地问,“裴怀恩,你方才说,你开始有点喜欢我了,怎么,你从前不喜欢我这身贱骨头吗?”

    裴怀恩仰着脸瞧李熙,自下而上,面上有一瞬间的茫然。

    但这点茫然很快便被灼人的炙热替代了。望着李熙那张并不女气的脸,裴怀恩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摇头失笑说:“……怎么会,只是现在更觉得喜欢了,简直有点爱不释手。”

    似乎陷进去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李熙在裴怀恩身上笑的咳嗽。

    “好了。”李熙伸手拍裴怀恩的肩膀,哄他重新趴伏回去,脸上那点笑随着裴怀恩转身逐渐消失,说不清到底还能剩下多少真情,亦或掺着几句戏言。

    “这就好了。”李熙神色平淡,却温温柔柔地对裴怀恩说:“你觉着喜欢我,我也不讨厌你,从今以后,咱俩各取所需,就真是被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离不开谁了。”

    裴怀恩转头看李熙,李熙就又笑出来,笑的很快,笑完又俯身吻裴怀恩,像攀在大树上,又能随时把树绞死的藤,任那冰凉玩意在后面埋着。

    “裴怀恩,我警告你,你不要再想着闹我,眼下就剩最后几针了,我没力气了。”李熙指指门外,眼底晕着两团极欢愉的红,喝醉了似的,扭头意有所指地说:“天快亮了,雨也要停了,咱们还是抓紧时间把图改完吧。你想啊,这重明若要浴火重生,总得挑个好时辰才行,若能……若能赶在旭日初升,万物复苏之时,岂不正好?就当——就当咱们都重来这人间一回。”

    第090章 眼睛

    长澹的冬天不长, 一场暖和春雨浇下来,待到天再亮时,京中各处都褪了旧色, 显出一派花红柳绿, 欣欣向荣的可爱模样。

    自从刺青过后, 裴怀恩便对外称病, 自个跑回宫外宅子里住, 刻意跑得离李熙远远的, 一连数日都未再进宫, 闹得承乾帝心里直犯嘀咕,没忍住特意派人去寻他, 火急火燎地想要把他重新揪回自己眼皮子底下来,生怕他在外面掀风浪。

    派出去寻裴怀恩的人是福顺。时值晨间鸡鸣,藏蓝色的小轿就停在宫门口, 福顺弯着腰上了轿,却没真让两个轿夫把他抬到裴府去。

    福顺在半路喊肚疼, 让随行的小太监先替他去裴府,然后借着出恭的由头, 悄悄在茅房里换了衣裳,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了姚家去。

    姚家在京都的宅子不算大,布置也简单, 一眼望去几乎没什么值钱玩意。福顺从后门钻进去,轻车熟路找着书房,伸手推门。

    姚元靳正在书房里等他,见他来了, 便就势放下手中的书。

    姚元靳说:“何必亲自来,叫人发现可怎么好。”

    福顺就朝他遥遥一拜, 低声说:“事关重大,不敢再过其他人的口。”

    姚元靳闻言登时站起身,皱眉问:“怎么,难道那姓裴的看出了我账册有问题?”

    福顺摇了摇头,默不作声环顾四周,余光落在墙角放着那几口铁皮箱子上。

    那里面装的都是些古玩赝品,只有最上面一层是真货,全是姚元靳最近倒贴银子悄悄买下,用来假装自己贪墨了军饷的重要“证据”,专门堆在这的,就等裴怀恩派人来查。

    换句话言之,先前惠妃送给裴怀恩那账,实则是姚元靳故意中计,借惠妃的手,亲自把自己身上的“把柄”送给裴怀恩。

    遥想当初,他们姚家是借承乾帝的势爬上来,与裴怀恩积怨颇多,可承乾帝如今不成了,裴怀恩却仍如日中天,这让姚元靳如何不忌惮,如何不想与裴怀恩一笑泯恩仇。

    可是尽管如此,姚元靳却也知道裴怀恩猜忌心重,更知道想让裴怀恩接受他的示好不容易,所以与其莽撞投靠,反不如主动漏点把柄出去,引裴怀恩来找他,免得往后被裴怀恩记恨上,扣军需辎重。

    至于那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姚元里,说句老实话,姚元靳与他的感情并不很深。此番进京来,姚元靳虽说是听了姚老夫人的话,想要找到姚元里的下落,实际却没怎么上心,也不看好他们姚家与傅家的婚事,想着不如就趁此机会,顺势将那婚约解开算了,横竖现在宁贵妃去了,而那裴怀恩也已不再与齐王交好。

    那么如此一来,趁一切还有转弯余地,识趣儿认下裴怀恩的鬼话,对外只当姚元里真在那场平叛中牺牲了,便是最好。

    就算退一万步讲,来日那裴怀恩若不慎落败了,无论新主是谁,他姚元靳又没真的贪污,岂不随时可以全身而退,重建救驾之功?

    也是赶上福顺做了许久姚元靳的眼睛,心里明白姚元靳的盘算,听罢就摇头说:“不曾。大帅把账目做得好,每一笔都能对上,连资历很深的账房先生都看不出问题,更何况是督主?再说督主他……他一向不怎么拿钱当钱的。”

    姚元靳对此嗤之以鼻,只是冷笑。

    “他是京中贵人,惯把金山银山当粪土,随手便可一掷千金,哪里知道这些碎银子的可贵。”姚元靳冷笑后又叹气,听见福顺说账目没问题,就又坐下来,“也罢,既不是账目出了差子,你来做什么?”

    福顺抬头看了姚元靳一眼,沉默很久。

    作为镇守北方的一员大将,姚元靳十五岁从军,至今也才三十出头的年纪,眉间沟壑却深,是拿心中百十算计也填不平的严肃模样。

    “大帅,奴婢这次来,是想告诉您一件好事。”福顺再拜了拜,垂首把裴怀恩最近正在找人的事全说给姚元靳听,末了没忘提醒他,说,“……事到如今,奴婢以为合适的人不好找,因为他既要足够忠诚,嘴巴严实,又要真和顺妃娘娘那边儿有牵连,使顺妃娘娘信服。所以奴婢思来想去,大约也只有钱庸钱大人能胜任了。”

    想要取得裴怀恩的信任,光有假账可不够,还得有个精诚合作的契机,而福顺口中的这位吏部员外郎钱庸,似乎就是这个契机。

    姚元靳一点就透,了然地说:“原来如此,本帅明白了,既然那姓裴的想尽孝,本帅又岂有不帮之理?这么着,那钱庸原是本帅一位庶妹的母家弟兄,靠着姚家的门路才能进京任职,对姚家很谄媚,恰好他爹当初也参与过顺妃娘娘构陷裴家那案子,想来若由本帅亲自出面与他谈,他会答应的。”

    福顺眼睛亮起来。

    “如此甚好,就等大帅点头。”福顺高兴地说,“有大帅首肯,赶明儿奴婢就状似不经意的去和督主提,也好让我家督主想起您来,彻底对您放下戒心。”

    姚元靳便点头,紧接着若有所思地看了福顺好一会,方才又说道:“你家督主?哈哈,喊的倒亲切。福顺啊,本帅适才忽然想起来,你今日过来,表面看着是在帮本帅送消息,实际倒像是在替那裴怀恩挑证人了。”

    福顺愣住一下,似乎没想到姚元靳会这样说他,连忙恭顺地弯下腰讨好。

    “哪的话,奴婢感念大帅恩德,知道大帅才是奴婢的主子。”福顺咬一咬牙,斟酌着说,“更何况奴婢的弟弟病重,全靠大帅用药维持,也只有大帅才能买到那种药。”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场面话,姚元靳听的想笑,随意摆摆手,示意福顺不要再往下说了。

    “好端端的怎么提这个,本帅一向心善,帮你弟弟治病是情分,又没问你要什么回报。”

    顿了顿,缓缓敛起笑来,神态凝重。

    “只是你弟弟那病越来越重,平时吃的又都是些被上面明令禁止贩卖的药,而且已经成瘾了,从起初的每日一包吃到如今的每日五包,本帅……本帅纵然是在药材和药方子上有些门路,可也经不住被他这样吃,所以眼下就只好暂且每天给他四包,令他勉强镇痛,你看好么。”

    福顺哪里敢说不好,急得立刻跪下来。

    “大帅。”福顺仰起脸,面带祈求地说,“四包、四包也好,但不能再少了。”

    姚元靳居高临下地望他。

    “唉,瞧你这样心疼你弟弟,不免也令本帅想起自己的弟弟来。”姚元靳没有喊福顺起身,只是态度和气地顺势问他,说,“福顺,想来你也知道,本帅此次回京来,原是听了家中母亲的话,打算仔细探听一下元里的下落,毕竟依着母亲的意思,元里就算是死了,也得有尸首给我们姚家入土为安不是?”

    福顺不敢再看姚元靳,诚惶诚恐地低头,却听姚元靳继续对他说:

    “福顺,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元里这孩子虽说是个不争气的,可谁叫他当年刚生下来没多久,就被府里一个婆子不慎弄丢了,直到七岁那年才凭后背胎记被认回,因此很得母亲溺爱,平日里就连本帅也不敢对他说什么重话,所以本帅这次如果找不到他的尸首,恐怕很难善了。”

    再顿了顿,倾身向前些,手肘闲闲搭在膝上。

    “所以福顺,不是本帅故意想要为难你,实在是本帅自己被家中催得急,才会来催你。诚然,本帅知道你最近已在尽心找了,而且冰戏那天兵荒马乱的,一时找不着也正常。可你就当体谅本帅对母亲的一片孝心,一定用心替本帅把他找着,千万别懈怠了,好么?你放心,本帅早已掌兵多年,心中是很明白刀剑无眼的,所以就算你找回来的尸首不全,本帅依旧感激你。”

    福顺跪在地上支支吾吾,直到听见最后一句,方才犹豫着点头。

    “是……是,大帅说的是。”福顺小声应承着,说,“实不相瞒,大约是功夫不负苦心人,其实就算大帅今儿不问,奴婢也正想与大帅说呢,奴婢这几日已隐隐打听到了二公子的下落,只等大帅去验明正身了。”

    姚元靳得了肯定答复,满意地点头,挥手喊福顺站起来,安慰他说:“唉呀,你瞧你,又跪我干什么,你这些年替我办事很辛苦,原该是我谢你才对。”

    福顺便站起来,只是依旧把头垂得低低的,没敢真应声。

    姚元靳见他这样,就知他是害怕了,便趁势继续敲打他,沉声吓唬道:“只是福顺,我虽不知那裴怀恩现下对你如何,竟能令你真生出了些想要护着他,替他做事的心思,可你也该清楚他的性子,知道他最讨厌什么。”

    福顺单薄的肩膀开始颤抖。

    但姚元靳却仍然不肯放过他,继续语重心长地对他说:

    “……所以你往后在他身边时,当要格外谨慎,千万别被他发现了你的身份。因为依着他那性子,若是一旦得知你是在私底下跟了我的,恐怕就不会再善待你了,你明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