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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24章 大雪

    等黄小嘉的通敌案被审结, 时间在各方势力的彼此算计中过得飞快,一晃就是十月下旬,京都落了雪, 天气越发寒冷起来了。许多人顾忌着承乾帝的病, 以为今年不会有冰戏, 岂料承乾帝愈病就愈爱热闹, 早早便吩咐下来, 这场冰戏不仅要办, 而且要大办, 还要把百官都请来同乐。

    唯一与往年不同的是,这次负责宫中防务的, 不是锦衣卫,而是姚元里带的神威营。

    提起这个姚元里,那可大有来头, 算得上是京都城中的新贵。

    遥想数年前,当邵毅轩还在时, 戎西和岭南确确实实是由两家人在守,但整个东北却都是邵家的天下, 全靠邵毅轩和邵晏宁在镇。直到两年前,邵毅轩在漠北出了事,恰逢邵晏宁在辽东被敌军绊住, 没能及时赶到救援,才使邵家军没落了。

    自那之后,承乾帝经过考虑,决意扶姚元里的亲大哥、姚元靳上位, 让姚元靳去守漠北。而那姚元靳也是个心狠的,为了向承乾帝表忠心, 竟然主动把和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留在了京都,压在承乾帝手里做人质。

    结果可想而知,承乾帝很高兴。事情办妥后,承乾帝不仅没有为难姚元里,还恩准姚元里在神威营里当差,每月俸禄就不少给。

    只是姚元里如今虽然“位高”,权却不重,平日基本上也就是挂着个闲职吃饷,鲜少有什么露脸立功的机会。就说这回冰戏,若非有裴怀恩收了银子,帮着他美言,加之承乾帝觉得冰戏不是祭祀,也该轻松些,只怕就算他削尖了脑袋,也抢不到这份差。

    不过话又说回来,宫中冰戏是盛事,承乾帝要热闹,李熙便是沾了这份热闹的光,也在受邀请之列。

    恰是月落日升,天色微亮时,玄鹄陪着李熙行到宫门口,寻着个没人地方,肃然地把伞递到李熙手里,说:“今日宫中冰戏,我进不去,还望殿下自己多保重。”

    李熙便点头,使力攥紧伞柄,转身就走。

    “今次负责巡防的不是锦衣卫,而是京军四大营中的神威营。”李熙被风吹红了脸,头也不回地说:“眼下孟青山正得闲,你若没处呆,可以去找他喝酒,但是别去叨扰吴大统领。”

    玄鹄闻言沉默须臾,站在原地说:“六殿下,你说这次能成么,别再弄得和上回一样,草草便收场了。”

    话音未落,李熙往前迈步的动作一顿。

    “这有什么不成的,一切都已安排妥当,神威营在神机营面前,不过就是一群银样镴枪头的纨绔子弟。只有让神威营去,父皇才能真正的感到害怕。”李熙低声说:“先前没跟你提神威营的事,是怕你漏风声,可是眼下情况不同了,老二要发难,今日便是最好的时机。”

    说着就转回身来,一瞬不瞬地看着玄鹄。

    “父皇喜欢老二,依父皇那性子,若不叫老二狠狠地咬他一口,他怎么舍得处置?再者说……巡防这事又苦又累,我原本还在犯愁怎么说服姚元里,没想竟是他自不量力,为抢功劳上赶着找死。玄鹄啊,你瞧,这一回,就连老天爷都愿意帮我们了。”

    雪还在下,白茫茫地积在脚下,玄鹄没吭声。

    李熙见状,就知道玄鹄这时肯定又在心里百转千回了,没忍住皱起眉。

    李熙说:“玄鹄,你是不是有心事?”

    玄鹄犹豫着摇头,不知如何说。

    和李熙不同,玄鹄是从沙场上厮杀出来的兽,平日看着随意,实则却对那些涉及生死的危机很敏锐,往往在陷入困境前,便会感到莫名其妙的心慌。

    可这心慌通常都是毫无道理的,尤其是这回,玄鹄左思右想,也找不到李熙的一丁点疏漏。

    是以玄鹄不敢说,唯恐因为自己多言,反倒乱了李熙的心,使李熙露破绽。

    良久,玄鹄摒气敛息地看着李熙,出声说:“……没有,只是想到能报仇,心里很快活。”

    顿了顿,又惴惴低下头。

    “六殿下,你我相识多日,我知奸细不是你,也已经给邵帅写了信解释。我从前对六殿下多有冒犯,承蒙六殿下不弃,不仅没有恼我,还愿意费心帮我找真凶,而非为了保命,单纯的被别人牵着鼻子走,我……我其实很感激。”

    玄鹄把话说得断续,李熙睁大了眼,一时间,甚至有些怀疑玄鹄鬼上身。

    愣神的功夫,却见玄鹄倏地踏前两步,一改往日冷面冷心,紧接着很认真地对他说:“六殿下,你此番进宫,若是没成,就往这道门的方向跑,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里等你。”

    再顿了顿,面上越发凛凛,却是没跪。

    “我能看出六殿下是真的想为邵家军报仇。”玄鹄脊背挺得笔直,说:“六殿下.体弱力孤,为护六殿下平安,今日之后,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再回边关。”-

    同一时刻,宫中。

    眼看时辰将近,裴怀恩为承乾帝披了氅,扶着他走到殿门前。

    门开,承乾帝伸出手,让那片片雪花落在他的掌心。

    承乾帝知道,这雪已经安静地落了一宿,天就快晴了,有光从云层中漏下来。

    裴怀恩紧随其后,怀里仔细抱着个精致的锦盒,见承乾帝如此,便知承乾帝大约又在忆往昔。

    人老了,就会变得喜欢忆往昔,尤其是如承乾帝这般,一生跌宕,有许多往昔可以忆的君王。

    果不其然,承乾帝听见裴怀恩跟上来,便转头对裴怀恩说:“怀恩,看见殿外那棵大树了么?”

    裴怀恩循声望去,不露神色地点了点头,余光却往下落,瞥着自己怀里那盒子。

    那盒子里正装着立储的诏书。

    半晌,裴怀恩听见承乾帝叹了声气。

    于风雪中,承乾帝往前缩着肩,曾经端直结实的后背,也在病痛折磨下变得羸惫。

    “朕近来总是做梦,梦见很多人。”承乾帝边咳边说:“大多都是些已经死去了的人。”

    裴怀恩不答,任由承乾帝自顾自往下说,目光越过承乾帝指给他的那棵大树,越过空荡的台阶,望向宫门的方向。

    “记得小时候,父皇鲜少来母妃宫里,母妃又总是病恹恹的,不能起身陪朕玩,朕每日百无聊赖,就爬到那棵树上望高,期盼看见父皇的龙辇。”

    话说到这,承乾帝咳得更厉害了,脚底几乎有些站不住,多亏裴怀恩及时上前,扶了他一把。

    “母妃不受宠,连带着朕也不受宠,朕能走到今日,朕……朕幼时便想,若朕长大后有了儿女,一定要教导他们彼此和睦,莫与朕学,莫在手上沾了亲生兄弟的血。”

    倏地起了风,承乾帝斜斜靠着裴怀恩,因为触景生情想起了幼时,眼里越发晦暗。

    在承乾帝的记忆中,他的母妃似乎总是病着,脸色很白很白,白到连胭脂都盖不住,下巴也瘦得尖削,眼窝深陷,仿佛随时都能离他而去。

    也是因此,承乾帝在长大后,其实很不喜欢那些身上带病气的女子,因为那样的女子会让他想起他的母妃,继而让他感到深深的恐惧。

    凡人是如此的渺小,纵然站在权力顶峰,也无法参透生死和离别。

    但、也正是因为参不透,承乾帝才会对那些活泼健康,从内到外都焕发着勃勃生机的年轻男女,表现得格外钟意。

    譬如齐王的生母宁贵妃,譬如几年前的裴怀恩,再譬如……至死也没和他低头的淑妃邵阮阮。

    作为边关大将邵毅轩的妹妹,邵阮阮生性刚烈,身上总带着一股和她头顶封号截然不同的野劲,脾气大,明媚又肆意,像只永远不会被谁困住的鹰。

    遥想当年,承乾帝真是很喜欢邵阮阮,喜欢到甚至不顾邵阮阮母家的势力,一时昏了头,竟然盼着邵阮阮能与他有个孩子。

    与邵阮阮相反的,是晋王的生母庄嫔——那是一个真正娇滴滴的病美人,总是蹙着眉,让承乾帝很不喜欢她。

    可世事就是如此奇妙,野性难驯的邵阮阮,生出来的是个遇事只会哭哭啼啼的祸星,娇蛮妩媚的宁贵妃,所诞之子虽然聪慧,做事也讨人喜欢,身体却孱弱。

    唯有体弱多病,早早便去了的庄嫔,生出来的孩子孔武有力,能驯服连承乾帝也束手无策的烈马,能满挽重弓,更能在最寒冷的冬夜里,策马为承乾帝送来捷报。

    换句话说,若说齐王是因头脑而被看重,与宁贵妃互相成就,母凭子贵,子凭母尊,那么晋王就是天赋异禀,生来便很合承乾帝的眼缘,令自幼多病的承乾帝每每看到他,心里都会觉得很欣慰。

    不多时,待风停下,大雪也跟着渐渐地停了。承乾帝往外走,隐约听见了些喧闹声。

    时近辰时,许多人都已赶了来,正在高墙外面等候。

    承乾帝踩着雪,坚持不要裴怀恩搀扶,负手站直了些,勉力承受着披在他身上的重氅。

    承乾帝说:“……怀恩,朕还是老了。”

    老了,就会变得心慈手软,耳目昏聩,就会对很多事情都睁只眼闭只眼,期盼能有儿孙绕膝,恬适安稳的快乐。

    老了,许多从前费尽心思的考量,就都变得不值一提。

    承乾帝身后,裴怀恩抱着锦盒,心不在焉地听,昔日谨慎掩饰着的阴鸷和野心,终于在他眼里渐渐显露。

    望着承乾帝明黄清瘦的背影,裴怀恩因为想到过会就要发生的变故,面上颇玩味。

    “皇上不老,皇上依旧身强体健。”裴怀恩笑着说:“晋王殿下忠孝,皇上所想,今日定能办成。”

    第025章 救驾

    承乾帝要立储, 风声漏出去,朝中所有人都百感交集,唯有裴怀恩喜怒不显。

    早些年前, 当承乾帝还年轻, 还镇得住底下这些牛鬼蛇神时, 承乾帝很愿意见到他们野蛮生长, 因为这会让他有种掌控全局的乐趣。

    可是如今不成了。

    不知从何时起, 承乾帝的儿子们已然抽身长大, 逐渐长成噬人的虎、狡诈的狐、凶狠又可怖的豺。

    时过境迁, 承乾帝忽然惊恐地发现,当他想和寻常老人一样, 毫无顾忌地享受天伦之乐时,他的儿子们却已如他当年那般,对自己的血亲举起屠刀。

    鹬蚌相争, 渔翁得利,兄弟相残不是什么美事, 承乾帝自己担着骂名,就更不想祸及子孙。

    是以承乾帝要立储。

    确定太子人选, 大赦天下,该赏的赏,该封的封, 尽快把余下几个孩子都送出京城,安太子的心,也让其他人有活路。

    承乾帝想的很好,冰戏很快开始, 裴怀恩依旧如从前那么温顺地扶着他,引他走到御座前面。

    此时大雪已歇, 舞狮的鼓点响起来,裴怀恩举目四望,但见一片和乐融融。

    百官在冰天雪地里饮着暖酒,谈笑间,拢唇呵出团团白汽。

    齐王正和工部的人谈修路,谈雪患之后的安置。

    寿王与小公主在投壶,李熙跟李恕挤在一块,面上还是那副怯懦乖巧的样,任凭李恕如何说,只会点头称是,着实是让李恕真正过了把为人兄长的瘾。

    再看左手边,淮王和李长乐的坐席是空的,两个人都没有来。

    李长乐自不必说,听闻是染了风寒,早早便告假,又因为身份尊贵,使得京中好些贵人家里的女眷都去探望她。

    至于淮王,则是因为王妃小产,故而才没来。

    淮王是承乾帝登基前出生的孩子,在承乾帝这里不受宠,平日赏赐也少,但胜在为人很温善,很知足常乐,早些年曾顺从圣意,娶了现任礼部尚书家里的庶长女为妻,并与之育有一子二女,至今没有纳妾。

    淮王与淮王妃伉俪情深,志不在权力争斗。眼下恰逢王妃小产,淮王为哄王妃开心,不来赴宴,倒也在情理之中。

    到处都很和睦,装着立储诏书的盒子就摆在承乾帝面前的桌子上,可……这会甚至没人看它。

    以往的明争暗斗都仿佛不存在。此时此刻,裴怀恩眼里冰寒,冷冷地看着这些朝廷大员在这互相恭维,态度和气,一个比一个沉得住气。

    但事实果真如此么?

    裴怀恩眯起眼,目光略略扫过齐王负在身后,紧攥成拳的双手。

    齐王身旁,一向精通投壶的寿王心不在焉,投了几次都没有投中。

    躲在李恕身后的李熙眉眼低垂,但到底还是年纪轻,抵不住即将大仇得报的诱惑,偶尔也会抬起头来,迅速偷看一眼他的脸色,再惶惶看向宫门,仿佛正在等待着什么。

    还有那些看似言笑晏晏、穿禽绣兽的官员,他们彼此推杯换盏,却泾渭分明,在冰场中自觉划出一个个小圈,不肯越雷池一步。

    就像一张绷紧了的弓,箭搭在弦上,只要还没射出去,大伙便都可以心照不宣,共同默契地维持住这种剑拔弩张的平静。

    裴怀恩身后,承乾帝也在看。

    半晌,冰面上的舞狮就快结束了,鼓声渐消,承乾帝怀抱手炉,笑着定下过会冰球比赛的彩头,又侧身朝裴怀恩招了招手,皱眉问:“时辰不早了,怎么不见征儿到场。”

    裴怀恩心下了然,侧眸看了眼装诏书的锦盒,笑眼弯弯地说:“回皇上,晋王殿下现在每天都泡在神机营,不喜欢应酬,是以奴婢估摸着,大约要等您过会下令把酒坛子拍开了,他才会循着味跑过来。”

    承乾帝就笑,也不知是又想起了什么,眼里隐有欣慰。

    “也罢,朕才不要等他。”承乾帝说。

    说这话的同时,承乾帝伸手指了指面前锦盒。

    见状,裴怀恩跟了承乾帝多年,当即便会意,弯下腰不紧不慢地哄着承乾帝说:“皇上放心,一位储君,一位亲王,还有另外四位郡王——所有旨意都已拟好,什么也没漏下。”

    承乾帝点了点头,耷着眼皮沉吟片刻,又说:

    “还有曾经的大理寺少卿支蔺,翰林邱靖心,显武将军尉迟崇——他们都是忠诚可用之人,尤其这个支蔺,这是个有大学问的人,可惜性子太傲。”

    顿了顿,神色愈发和蔼。

    “怀恩啊,你知道朕。”承乾帝轻拍着裴怀恩的手背,摇头说:“朕从前贬他们,其实是想历练他们,想让他们学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裴怀恩笑而不语。

    果然,承乾帝装模作样地唏嘘一会,便又说道:“谁知道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朕老了,偶尔遇着难事,还怪想他们。”

    裴怀恩适时地说:“皇上想喊他们回来?”

    承乾帝闻言再点头。

    “这都多少年了,朕猜他们也已经得了教训,恰逢东宫初立,大赦天下,就喊他们回来吧——回来见朕最后一面。”

    话至此又顿了顿,抬眼看向裴怀恩。

    “只是怀恩啊,朕知晓他们性子直,唯恐他们树敌太多,即便是得了赦免的诏书,也不能平安回京。”

    承乾帝把身子往裴怀恩那边靠,阖眼斟酌着,“怀恩啊,除了你,朕谁也不信,赶明儿你就派几个锦衣卫去接,记住,不惜任何代价,务必要确保他们全须全尾地回来。”

    不惜任何代价这几个字,被承乾帝刻意重重地咬出来,裴怀恩垂首应是,眼底森寒转瞬即逝。

    可恨,这老皇帝为了治他,居然还有后手!

    不提旁的,就说被承乾帝点名的支蔺、邱靖心和尉迟崇,此三人性情执拗,是出了名的不撞南墙不回头,且都十分看不惯他裴怀恩在朝中的嚣张做派。

    换句话言之,若叫这些人回了京,便是在他睡觉的床头悬了一把刀,使他往后无论做什么,都会束手束脚。

    更恼人的是,这老皇帝竟然还想让他亲自派人去接,摆明了就是在警告他,不许他动手脚!

    哼,说的倒好听,只是回来见皇帝最后一面。见了面之后呢?得了诏书,难道他们还愿意离京?

    思及此,裴怀恩顿时更不耐烦,但他脸上没露分毫,只体贴地说:“什么见不见面的,说出来多晦气?皇上您是天子,有上天庇佑,往后可不能再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说着就转头,遥遥望去城门的方向。

    “皇上。”

    “但凡是皇上交代的事,奴婢必定尽心竭力去办,只是眼下年关将近,人手不够,奴婢唯恐派出去几个不争气的,误了皇上的事。”

    冰面上,两支冰球队伍一言不合,已经撸起袖子,奋力扭打在一起。

    “是以……皇上要见人,且容奴婢先缓上一阵,待奴婢腾出人手来,一定……”

    “……”

    越说声音越小。

    因为就在下一刻,城外忽有喊杀声震天,迅速盖过了他回答承乾帝的声音!

    其实这也没什么,这是他和李熙早就算好了的兵变。裴怀恩想。

    但……不对劲。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裴怀恩不由得怔住一下,继而目露惊讶。

    时间不对,地点也不对。裴怀恩没忍住在心里问自己,说:晋王怎么来的这样快?

    而且居然真的打过了第二道宫门,让他在这都能听见外面的厮杀声。

    姚元里在哪里,早前经李熙谈好的神武营又在哪里,按照原本的计划,难道这时进来禀报的,不该是吴宸?

    ……所以这些人到底是干什么吃的,怎么就让晋王如此顺利地打了进来,俨然一副真要成事的姿态!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晋王怎么还没有被拿下?晋王本该在第二道门前被拿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真大摇大摆地率兵攻进来!

    电光火石间,裴怀恩倏地转身,直直望向李熙,却见李熙也是满眼茫然,似乎对这会正在发生的变故一无所知。

    裴怀恩身后,承乾帝骤逢巨变,摇晃着起身,怒气冲冲就掀了桌子,再不提什么赦免诏书。

    “是谁!是谁!”承乾帝此刻什么也顾不上,只怒声说:“是谁如此大胆,敢在这闹事!姚元里呢!姚元里在哪里!朕怎么没有看见他!”

    裴怀恩连忙伸手扶住承乾帝,不甘心地把目光从李熙身上移开。

    该死……

    实在不该是这样!

    都言树倒猢狲散,兵变逼宫不怜旧臣,他就算有再多爪牙也无用。今日之事,若真叫晋王做成了,那他几次三番算计旧主,可以作证的人有那么多……他又会是什么下场?

    只怕、只怕会比十年前的遭遇更惨。

    正慌着,最后一道宫门也被破开,顷刻之间,数不清的黑甲士兵鱼贯而入,手持长弓利箭,把愣在冰场上的人群团团包围。

    晋王是最后一个进来的,骑着马,手里攥把比人还高的斩.马.刀,刀刃上沾着血。

    一步、两步,裴怀恩看见晋王驱着马上前,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又在距离承乾帝不足一丈远的地方停下,下马行礼。

    一片寂静中,裴怀恩沉着脸远望,却没能在人群里找着李熙。

    这个泥鳅似的六皇子,成事不足,逃跑却快,眼见事情有变,一眨眼的功夫,就不知钻去了哪里。

    出神的功夫,晋王放刀跪下,已经在向承乾帝叩首。

    “父皇。”晋王目厉如虎狼,一字一顿地对承乾帝说:“父皇,儿臣听闻三弟要对父皇不利,特来救驾。

    第026章 内应

    晋王打进来, 一切都只发生在瞬息之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面对晋王突如其来的进攻,姚元里一声令下, 大开城门, 连点像样的抵抗都没有。

    也是直到这时, 众人才发觉, 原来姚元里这个出了名的“纨绔子弟”, 竟是扮猪吃虎, 实则早早便在暗地里投奔了晋王, 和晋王联手演了兵变这场戏。

    除去姚元里之外,今天的变数还有李长乐。

    昭平公主李长乐, 在成婚后便与晋王走动生疏,关系恶劣,两个人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回, 放眼全京都,任谁都说他俩不和。

    可是现如今, 谁能想到就连李长乐也站在晋王那头,以生病做借口, 趁机扣住了前去探望她的女眷。

    更不幸的是,吴宸的发妻也在这些被扣女眷之列,这是算不到的疏漏。这让吴宸不得不背弃承诺, 不敢再轻举妄动。

    时近晌午,晋王打着平叛的旗号,率兵把皇宫围了个严严实实,誓要逼承乾帝退位。

    大约是因为觉着自己必胜, 也是为施压,晋王并未对承乾帝隐瞒姚元里的背叛, 以及昭平公主府内的真实情况。

    因为事发突然,裴怀恩原本正错愕,晋王的坦白,反倒使他醍醐灌顶,瞬间想通了吴宸为何没能及时出现。

    追根究底,晋王这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沾了凡事未雨绸缪的光,误打误撞吃掉吴宸这步棋,让他被迫落在了下风。

    不过这都不重要,事已至此,该考虑的是脱身之法——就像李熙那条泥鳅一样。

    提起李熙,也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是怎么逃出去的-

    “你问我是怎么从冰场逃出来的?好问题,我钻了狗洞!”

    耳旁风声凛冽,李熙被玄鹄半拖半拽,卯足了劲往前跑,跑得气喘吁吁。

    李熙身后,有群身穿黄甲的神威营士兵在追他。

    “他们都是朝廷命官,平时走惯了门,眼高于顶,看不见犄角旮旯里的生路。”李熙边跑边喊:“但我不管这些,我在大沧这么久,知道什么都没命重要!”

    玄鹄也很急,薄唇紧抿成线,恨声说:“可恶!怎么就算漏了这个!姚元里究竟是什么时候投奔的晋王!连点风声都没有!”

    前方就是岔路,身后追兵愈来愈近。

    “现在怎么办?”玄鹄说:“难道就这样认了!”

    李熙闻言回头看。

    “去找吴宸,吴宸绝不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他肯定是遇着了事!”李熙说:“老二以救驾做借口,就是不想做那遗臭万年的贼,既然如此,我们就还有时间!”

    玄鹄连忙点头,下一刻,却被李熙一掌推离身边。

    “分开走,你走左边。”

    “可……”

    “别再可是了,来不及了!”李熙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决然。

    “老二今日举动,摆明了就是要名正言顺的上位,不欲屠戮父母兄弟——至少不是在今天、不是在这个时候屠。”李熙沉声说:“玄鹄,你轻功好,可以尽快摆脱他们,去搬救兵来。”

    玄鹄喉头滚动,像是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见身后追兵涌来,有些已朝他搭起了弓。

    “……也罢!六殿下保重!”危急关头,玄鹄重重砸一下墙,足底轻点,毅然滑进了左边的巷子,留李熙站在原地,独自面对那些追兵。

    眨眼间,李熙连和玄鹄再多说几句的时间都没有,姚元里已从士兵队列里走出,抬手按住腰间刀柄。

    “这里交给我。”

    姚元里寸寸拔刀,轻蔑地看了李熙一眼,几乎没有多想,便朝身旁左右吩咐道:“你们都去追那个穿黑衣的,无论代价,记住将他就地格杀。”

    说罢才正眼看向李熙,眼里噙笑。

    与此同时,李熙也在看着姚元里。

    李熙仿佛脚底生根,安静地定在原处,没有往右边的巷子里跑。

    金黄的铠甲从身旁掠过,携带冰冷杀意。李熙眉头紧锁,目光扫着姚元里按住刀柄的那只手。

    那是一只苍白干瘦的手,一眼望去,仿佛就和他的主人一样,已经被金钱美色彻底腐蚀,半点力气也没有。

    只可惜……

    这只手似乎还有些力气。

    不肖片刻间,姚元里已利落拔出了刀,以刀尖遥遥指着李熙,笑声说:“刀剑无眼,还请六殿下跟我回去。今日只要有我在,别说六殿下你,就是一只苍蝇,也休想从这飞出去。”

    闻言,李熙没有立刻回答姚元里,而是悄悄把手背在身后,指间夹着薄薄的刃,小步往后退,边退边在心里想:或许……眼下可以不必再装。

    姚元里轻视他,下令让所有的人都去追玄鹄,自己则想挑他这个软柿子捏。少了外人在场,眼下只有他和姚元里两个人对阵,这对于他来说,可谓天赐良机。

    得想个办法一击毙命,最好不要缠斗,因为姚元里握刀的姿势老练,看着并不是太草包。

    与这样的人打,最怕闹出大动静来,让对方等来帮手。

    思及此,李熙面上逐渐显出畏惧的神色来。

    “你……你不是废物。”李熙一手扶墙,似是腿软了,“你和二皇兄是一伙的,你也要叛!”

    姚元里听了又笑,却没放下手里的刀。

    姚元里说:“六殿下说笑了,正所谓成者王侯败者贼,今日之后,我做这些便不是叛,而是实打实的平叛。”

    李熙的声音有些颤,听起来极可怜,说:“你们……你们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是株连九族的死罪!”

    姚元里顿时笑的更开心了,甚至有些癫狂。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姚元里按下刀,语气古怪地说:“那你该去问我的好大哥啊。”

    “京都的酒真甜啊,同是姚家嫡子,怎么他就能做那威风凛凛的戍边大将,受皇恩浩荡,我却只能憋在这里做‘纨绔’,甚至、甚至每天还要被四大营、被锦衣卫、被裴怀恩那个不男不女的阉人瞧不起?我……我也是个有本事的七尺男儿,我究竟比我大哥差在哪?怎么全天下都在夸他,却都来埋怨我的不是,怪我丢了他的脸!”

    李熙怔住一下,完全没料到姚元里竟会这么想。

    姚元里却不管他,只顾自己往下说。

    已经好些日子了,姚元里忍了太久,终于在今天得了发泄机会,难免无法自控。

    “就为着我大哥在边境的荣光,我必须要在京中做这个窝囊废。”姚元里冷冷地眯眼,厉声说:“我早便和我娘说,若是没有我的牺牲,那老皇帝又怎么可能放权给我大哥?可是我娘不听,我娘就是偏心眼儿,什么都向着我大哥,认为我是得了大哥的庇护,才能在京中过得这样好。”

    “……可这就叫过得好吗!这他妈就叫过得好!?被所有人瞧不起,叫过得好!?被个阉人骑在脖子上拉屎要孝敬,叫过得好!?”

    说到此处,姚元里情绪激动,吓得李熙连忙打断他,不敢再听他喊。

    “……所以你就投靠了二皇兄,指望二皇兄在事成后,能够重用你,是吗?”

    李熙脑内飞速运转,语带怜悯地说:“可是姚元里,你怎么就不想想,如今你手里掌着的,可是能保京都平安的京军四大营之一!换言之——于二皇兄而言,你今日能为了权势背叛父皇,明日就也能为了更高的权势背叛他!轻易背叛旧主之人,新主又怎么敢重用!”

    李熙把话说得重,姚元里听了,面上果然有了一瞬间的犹豫。

    可这点犹豫很快就被更多的贪欲掩盖,在姚元里脸上消失的无影无踪。

    “事已至此,六殿下不必再挖空心思劝我,因为这是我自己选的路,是福是祸,都由我自己担着。”姚元里步步紧逼,阴沉地说:“与其担心我的前途,六殿下还是多担心一下自己吧。”

    李熙仰面问:“你要怎样?”

    近了,越来越近了,只要再近一点……

    李熙在极度的紧张中舔了舔唇,指间薄刃悄无声息地探出半寸。

    李熙听见姚元里说:

    “六殿下,劝你最好束手就擒,是,晋王殿下今天的确不想滥杀无辜,可是没说不许伤。”

    三。

    “六殿下不比齐王殿下,只要配合些,往后还是有活路的。”

    二。

    “六殿下……”

    一……!

    李熙霎时屏息向前,探指贴在姚元里颈侧,却又在刀刃真的将要割破姚元里喉咙前,倏地手腕一软,装着被姚元里轻而易举就缴了械。

    该死……!有人过来了!只不知是敌是友,又为什么只是来了,却不肯立刻现身!

    多半是在试探他。李熙垂着眼想:来人是想看他在性命垂危时,是否真的如传闻中那般,手无缚鸡之力。

    埋在京中的眼线太多了,若是想活,此刻无论遇着哪方势力,都不能轻视,更不能露破绽。

    李熙对面,姚元里正在猫捉耗子的兴头上,一时疏忽大意,没能察觉这会正有人藏在暗处,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们。

    姚元里被李熙的忽然出手激怒了,皱眉摸了摸颈侧,满脸都是后怕。

    “喊你一声六殿下,是给你脸。”说着话,姚元里一脚把李熙踹到雪里,又凶狠地弯下腰,话里带着明晃晃的威胁。

    “李熙,你算个什么东西,居然也敢来凑今天这些热闹,你……莫非是想做那些叛贼的同党么?”

    四目相对,李熙瞳孔骤缩。

    却见姚元里已经朝他举起了刀,满含恶意地笑道:“李熙,既然你不想要这个脸,手里也不安分,倒不如让我替你的父兄管教你,先一刀斩断你的手,再带你回去复命。”

    第027章 觊觎

    长刀带起风声, 就要落下。

    李熙在雪堆上痛苦地蜷缩着,喘息急促,奋力往右边滚, 叫那刀刃堪堪割断衣袍。

    从气息上判断, 来人大约是个女子, 她见李熙这会真的遇了险, 本想出手相救。

    可是还没等她出来, 在场便又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后来的这位李熙倒认识, 竟然是裴怀恩。

    匆忙躲避间, 冰凉雪水化进颈里。顾不得思考那女子是谁,以及裴怀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李熙眼疾手快,余光瞥见姚元里身后一闪而过的那抹绯红,倏地撑地跳起, 口中大声朝裴怀恩喊道:

    “……厂公救我!!!”

    “……”

    话音未落,先前蹲守那女子已然消失, 裴怀恩骤然暴露,不好再看热闹, 只得被迫伸出援手,抽鞭狠劈向姚元里。

    姚元里隐有所感,连忙回身格挡, 李熙则趁机逃跑,连滚带爬地躲到了裴怀恩身后。

    “嗞啦——”

    一阵兵器相碰的刺耳声音响起,李熙双手捂脸,从手指缝里看见裴怀恩对姚元里一击不成, 就好整以暇地收了兵器。

    姚元里抬眼见到裴怀恩,也是一愣, 下意识就问:“……你要杀我,你是怎么从宫里出来的!?”

    裴怀恩温和地笑了笑,态度友好,仿佛刚才搞偷袭的人不是他一样。

    “姚统领说这话,可是冤枉奴婢了,奴婢是迫不得已才出的手。”裴怀恩一把将李熙扯到身前,缓声说:“奴婢要出宫,自然是坦坦荡荡地从大门走出来。奴婢是奉了晋王殿下的命令,赶来提醒姚统领,希望姚统领不要在今天伤人,以免陷殿下于不忠不义之地。”

    姚元里迟疑地握紧刀柄,并不肯放松。

    却听裴怀恩又说:“姚统领别忘了,当初是谁替你在皇上面前美言,捧你当上这份差,让你有这个机会助殿下成事。”

    姚元里顿时气急,面热如炭。

    “裴怀恩,你在这跟我放什么屁!打从一开始,你就不站我们这头!”姚元里恼怒地瞪眼,说:“你肯让我守城门,是因为早早便收了我的钱,绝非有意帮着殿下!”

    顿了顿,黑着脸再看李熙一眼。

    “你当殿下没有提防你?殿下早前便与我说,为免走漏风声,压根就没和你透露过今天这事,你……你连今天会发生什么都不知道,就敢拿有心帮忙做借口,明目张胆地欺瞒殿下。你以为殿下会信你?以为我会信你?”

    裴怀恩闻言就扬眉,眼底一点邪气稍纵即逝。

    “殿下当然不会信,但……姚统领也知道,奴婢是个软骨头,识时务者为俊杰么。”

    裴怀恩笑吟吟地说:“眼下局势已明,奴婢从前为殿下办了那么多件事,就是看在从前的情分上,奴婢把台阶递出去,殿下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即使再多疑,疑的也是无法掌控之人,一但觉着能把奴婢彻底拿在手里了,就算知道奴婢在撒谎,也会原谅奴婢的。”

    裴怀恩身前,李熙听得心里一沉,转头就想跑,却被裴怀恩提着衣领硬拎回来。

    裴怀恩说:“姚统领,休要伤及无辜,还是快随奴婢回去吧。”

    姚元里面色几变,许久未作声,像是正在思索裴怀恩话里的真假。

    又过了好久,姚元里再三斟酌,终究还是收刀入鞘,点头答应了裴怀恩。

    姚元里踏前几步,随手抓雪抹了把脸,转头对李熙说:“你今天真是走运了,六殿下。”

    李熙抿紧嘴唇,已经在思考同时干掉姚元里和裴怀恩的可能性有多大。

    可恨……这裴怀恩为了活命,已经反水晋王,眼下就和姚元里一样,是来抓他的。

    还是舅舅说得对,除了他自己之外,这世上谁也靠不住。

    偏偏姚元里还在他旁边废话连篇,一听裴怀恩这样说,语气登时暧昧起来。

    姚元里说:“我倒忘了,裴掌印与殿下关系匪浅,岂是我等寻常之人可比。”

    挟在手臂上的力道陡然变大,李熙暗暗皱眉,方才在雪里滚散的发垂落,发梢结了冰。

    好疼……

    裴怀恩的力气好大,若是一对二,他打不过。

    况且,裴怀恩这会还被姚元里说恼了。

    脚下的路又湿又滑,裴怀恩说回去,李熙作为一个阶下囚,没有拒绝回去的资格,不得已,只得生生受着手臂上那疼,暗暗期待玄鹄能动作快些。

    一路上,姚元里挨得离裴怀恩极近。

    裴怀恩喜熏香,身上没有其他太监那股难闻的骚味,风吹过来,姚元里和李熙都能闻到裴怀恩身上的香味。

    甜而不腻,像钩子。

    从前没出事时,裴怀恩因为深得圣宠,手里有批红掌印之权,又攥着东西二厂和锦衣卫,眼高于顶,从没正眼瞧过姚元里。

    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裴怀恩在黄小嘉一案中的所作所为,已经和晋王离了心,往后,就算晋王念旧情饶了他,也不会放太大的权给他,估摸至多就跟十年前一样,拿他当个有趣的玩意养着。

    一个玩意而已,又有什么碰不得。

    这样想着,姚元里面上笑得耐人寻味。

    “裴怀恩。”

    像是终于忍不住好奇,姚元里抬手按在腰间,脚下迈步没停,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摩着刀柄,甚至不顾有李熙在场,没压低声音。

    “裴怀恩。”姚元里问:“晋王殿下脾气差,你到底是怎么求得他原谅的?你与我说说。”

    裴怀恩不耐烦地拧眉,五指如钳,几乎要把李熙的手臂扭断。

    “可惜我进京晚,赶上你发迹起来,规矩也多了,从来不许旁人近身。”

    姚元里说着,就伸手去揽裴怀恩的肩。

    “我说裴怀恩,你今年也有二十七岁了,又不是什么鲜嫩少年,往后,能从殿下那里分得多少宠爱?这么多年过去,殿下的儿女都已有十一二岁,心思早就不在你身上,又怎么可能满足得了你。”

    冰凉手指勾起,从肩膀滑到雪白的颈子里。

    按说破了身的奴才不值钱,早该被当污物丢了。

    但裴怀恩长得实在太漂亮了,像个妖精,就算被玩过再多次,也让人舍不得丢。

    被阉割过的人,好像是比普通男人生的更年轻啊……

    姚元里的目光露骨,裴怀恩忍无可忍,倏地转头看向姚元里。

    裴怀恩说:“姚元里,你若嫌命长,就把话继续说下去。”

    姚元里得意忘形,玩的有些脱,裴怀恩骤然被人踩着痛处,心里恨极了,一时间目利如刀,仿佛传闻中美貌无双,却又满身煞气的阿修罗女,只一眼,便将姚元里吓退。

    然而……

    恐惧之后便是恼怒,紧接着又是前所未有的刺激。

    裴怀恩从前看他,面上总是淡淡的,就像在看一团烂肉,从没这么愤怒过。

    裴怀恩的这种反应,让姚元里觉得快活极了。

    “冰天雪地的,火气怎么这样大。”姚元里有恃无恐,觉得裴怀恩不敢再动他,言行越发无状。

    “京军四营的都督没人做,前几日,殿下已将它许给了我。”

    姚元里稍稍侧首,色胆包天,贴着裴怀恩的耳朵说:“怀恩,你跟我一回,我比殿下念旧情,往后不会太亏着你。”

    话说到这,已经伸手去摸裴怀恩的背,隔着又软又滑的几层绸缎,使力往下压。

    “怀恩,我听说你身上穿了金链,背后有刺青,那处还能含住十几颗圆滚滚冰凉凉的白玉珠,却行动如常……”

    “眼下时候尚早,你快脱了衣裳给我看看,是真的……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姚元里让裴怀恩扭着腕,脸上白里透青。

    姚元里疼的面目狰狞,“裴怀恩!你竟敢这么对我!我饶不了你!”

    李熙依然在沉默,假装自己是个聋子,眼皮却撩起来。

    不对劲,这好像不是回宫的路。

    不知不觉间,裴怀恩已经把他和姚元里带进了一个死胡同,没有人能找到的那种。

    怔愣间,李熙听见裴怀恩说:“多谢姚统领提醒,奴婢反悔了。”

    “只要一想到晋王事成后,就连姚统领这样的脏东西,都会爬到奴婢头上,奴婢可真是寝食难安了。”

    手腕快被捏碎了,姚元里满头冷汗,色厉内荏地朝裴怀恩大喊:“殿下让你请我回去,你、你敢动我!”

    裴怀恩看着他,眼里又是以前那种冰冷的平静。

    裴怀恩说:“是么?殿下要的是名正言顺,尤其不想在今天屠戮李氏子孙,可你却一意孤行,妄图杀害天家贵胄,你……究竟意欲何为啊?”

    闻言,姚元里哆嗦着看了李熙一眼,恼怒地说:“我没想杀他!我只想砍他的手!”

    裴怀恩就笑,一把将李熙推搡到姚元里面前。

    “谁能证明啊?”裴怀恩笑声说:“六殿下,这人刚才是不是想杀你?”

    裴怀恩的语气阴森,李熙眼皮一跳。

    好机会,如果能让裴怀恩和姚元里狗咬狗,最好再弄死一个,他就有胜算!

    身前是鬣狗,身后是毒蛇,李熙咕咚咽下口唾沫,只觉手脚冰凉。

    “是……是……”

    顶着姚元里恨不得真当场杀了他的目光,李熙攥紧了拳,奋力往裴怀恩身后躲,小脸儿煞白。

    “厂公救我,求厂公救我!”李熙扯住裴怀恩的袖,软软地哀求,“厂公,姚元里适才要杀我,往后谁问起来,我都愿意帮你作证……”

    第028章 鱼肉

    或许裴怀恩打一开始就没想投降。李熙想。

    否则, 便不会带他走这条路,更不会对姚元里自称奴婢。

    除去在承乾帝面前,裴怀恩只有在动了杀念时, 才会自称奴婢。

    话又说回来, 这里又僻静又狭窄, 甚至比方才那处更不起眼, 可真是一处杀人灭口的好地方啊……

    周旋间, 裴怀恩稍稍侧首, 李熙连忙将头垂得更低, 道不尽的无助和可怜。

    李熙装作很感激地说:“厂公,幸好你来得及时, 不然我就被他杀了。”

    裴怀恩闻言就笑,抬手揉上李熙乱蓬蓬的发顶,哄小狗一样。

    裴怀恩不说话, 李熙不知他信了没有,浑身发冷的打了个寒颤。

    适才在雪地里打过滚, 这一路走来,粘在颈后的雪块早就化开, 变成浸在领子里的水,湿哒哒的贴在他身上,让他错觉颈后正缠了条吐着信子的蛇。

    总之是难受得很。

    但——

    好在裴怀恩只短暂地打量了他片刻, 便将目光移向别处。

    对面,姚元里死到临头尤不自知,依旧言行无状。

    姚元里被裴怀恩擒着腕,眼带愤恨地说:“裴怀恩, 劝你识相一些,不要再做这些无用功……”

    话音未落, 威胁变成闷哼。

    骨头被捏断时的咯吱声响,听来令人直打牙战。半晌,裴怀恩终于意犹未尽地松开钳制,看姚元里手腕软垂,痛苦地弯下腰。

    李熙更往裴怀恩身后缩了缩,悄然打消一些渔翁得利的念头。

    裴怀恩的武功,似乎远比他想象中要高。

    方才偷袭不成,该是故意的。

    裴怀恩在拖延时间,免得姚元里狗急跳墙,死也死得不干净,一摊肉烂在那,过后还要招更多更讨厌的人来。

    寒风刺骨,吹得身前绯色大袖猎猎。李熙在极度的不甘心中皱眉,明白自己毫无胜算。

    常年服药抑制着生长,只能偷偷练就几招杀人技的身躯,自然是比不得裴怀恩这身,曾被晋王手把手调.教出来的好功夫。

    机会当前却不中用,李熙委屈地皱紧了小脸儿,只恨自己太不争气。

    李熙对面,受了伤的姚元里同样恨急,盯着裴怀恩的眼神,阴沉的不像话。

    “……裴怀恩,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姚元里疼得磨牙,手一直在抖,开口更是句句恶毒。

    “那皇帝老儿半截身子都埋在土里,气数早就尽了,你再怎么忠心跟着他,也是枉费工夫。”

    “我也不瞒你,晋王殿下为了此次的起事,已经做好万全准备。眼下锦衣卫已经被我们的人药倒,京中大半贵人家的女眷,也都扣在昭平公主府,你要搬救兵,能到哪里去搬?往后还不是要落在我手里?恐怕真到了那时,你还得像条贱狗似的跪下来,哭着乞求我垂怜你!”

    越说声音越小。

    因为发现裴怀恩压根就没听,而是正在仔细端详着他的断腕。

    刚刚就是这只手,如愿搂到了裴怀恩的细腰。

    虽然只有一瞬间,还是隔着衣料,但那种销魂的触感却很真实,让姚元里一瞬便想到了许多。

    如这般线条漂亮,柔软却有力的腰身,就像一块价值连城的好玉,必是已经在很多人手中把玩过,磋磨过。

    说来也是好笑,从前姚元里自认是个爱“干净”的人,就是喝酒逛窑子,也要专门挑些还没破身的年轻男女来睡,可惜唯独在裴怀恩这,姚元里是什么都忌讳不起来的。

    传闻大沧的皇太后貌美,年轻时曾三嫁,即便是在年逾不惑的如今,依旧还有无数男人愿意为她拼命。

    姚元里想,裴怀恩这人,大约也是如此吧。

    在绝对的美貌面前,任谁都会起贪念,所谓历经人事,也只是在为这身生来就姿容卓绝的媚骨,更添几分令人欲罢不能的风情。

    ……也不知这腰在因疼痛绷紧,或是被迫软在情.潮中时,会是个什么光景。

    正出神时,裴怀恩已携着李熙走上前来,出言打断了他的遐思。

    裴怀恩哑声说:“姚统领好大的兴致,手腕都断了,居然还拦不住你那点龌龊心思,什么都写脸上了……当心色字头上一把刀啊。”

    姚元里循声抬头,却见裴怀恩面上戏谑,全不把他刚才那些警告当回事。

    再往远些看,李熙从裴怀恩身后探出小半张脸,正对他笑得恶意。

    可李熙脸上那点令他头皮发麻的笑,一晃眼就没了,快得就像错觉。等裴怀恩伸手到后面去捞人,这厮转瞬就又是一副红着眼圈的哭脸了。

    姚元里见状,不由得怔住片刻,有些想不通对面这两个人的底气究竟在哪里。

    是,他是打不过裴怀恩,可那又怎样?裴怀恩今天就算杀了他,也是无力回天,事后依然还会落得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悲惨下场,倒还不如忍耐一时,多在这里求求他了。

    思及此,姚元里终究还是没忍住好奇,面色古怪地问:“裴怀恩,你不会以为,光凭李熙身边那个穿黑衣的小护卫,就能救出被扣在公主府里的所有女眷吧?你这样想,未免也太天真。”

    裴怀恩听了这话又笑,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

    “喊你一声姚统领,你还真当自己是主子了?我告诉你姚元里,没了你大哥,你就什么也不是。”裴怀恩蜷着手指揩泪,像是极高兴,姿态随意地指着李熙说:“姚元里,你简直是蠢笨如猪,若真靠他身边那个直脑筋的蠢货,我早不知死几回了。你……可知我身边还有一名养在宫外多年的暗卫,名唤十七啊?”

    顿了顿,语气一瞬变得危险。

    裴怀恩说:“姚元里,究竟是谁对你说的——我手里没兵啊?”

    裴怀恩这话一说完,不只是姚元里,就连李熙也不禁睁大了眼。

    震惊过后就是无奈。

    良久,李熙叹了声气,知道今天这局大约是稳了,便沉默着走远一些,伸手捂住耳朵。

    其实捂了也能听见,但李熙故意作出这样一副不听不看的模样,也算是表明了态度,告诉裴怀恩自己不想再掺和进去。

    李熙脚下跑得快,裴怀恩满脸好笑地看着他跑,也没伸手拦。

    果然下一刻,李熙就听见裴怀恩毫无顾忌地对姚元里说:“也好,既然姚统领愿意对奴婢坦诚,奴婢便也对姚统领坦白一二。”

    “晋王殿下手里有兵,我打不过,但我好歹也豢了一些还算中用的死士。”

    “换句话说……只要让我从宫里出来,把消息传出去,命他们不惜代价拿下区区一座公主府,他们还是做得到的。”

    闻言,姚元里顿时面色大变。

    姚元里惊讶道:“裴怀恩!你竟敢在京中豢养私兵!你不要命了!”

    裴怀恩冷笑看着姚元里,倾身向前来,一字一顿地在他耳旁说:“姚统领,依奴婢看,你才是最天真的那一个。”

    姚元里不解地皱眉。

    却听裴怀恩接着说:“豢养死士是多大的罪过,若无皇上默许,奴婢又怎么敢做这些事?姚统领你猜,从前死在我手中的那些人里,究竟有几个是我在徇私,又有多少是皇上原本就想杀了的?”

    “再者——”

    “如我这般喂不熟的狗,手里若不犯上几条死罪,往后等皇上仙去了,他的那些儿子们,又该以什么名目来拿我啊……?”

    姚元里听得喉间发涩,两条腿忽然有些软。

    裴怀恩的这些话,让他想起京中某处布置奢华的宅子里,永远都冲洗不净的血迹。

    城外恰在此时有了些动静,姚元里伸长脖子去听,却听得一片兵戈之声。

    顷刻间情势倒转,有人带兵杀过来了,比裴怀恩话里说的还快,竟是半刻也没耽误。

    ……可恶,这些个光吃饭不干活的草包,到底是怎么奉命镇守公主府的!

    可是现在说这些,已经来不及了。

    惊慌失措间,姚元里看见裴怀恩朝蹲在不远处的李熙招了招手,笑着吩咐说:“六殿下乖,快过来。”

    李熙便不情不愿地小步挪过来。

    裴怀恩低头看着李熙,伸手揉了揉他被冻红的耳朵尖,又不着痕迹地侧身,挡住姚元里所有的生路。

    “六殿下想不想做一回真正的主子,真正的贵胄?”裴怀恩把李熙往姚元里面前推,循循善诱道:“此处僻静,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有人来打扰六殿下。”

    声音很轻很柔,像话本子里那些擅长蛊惑人心的妖。

    “是主子,就不该任人欺辱。”裴怀恩在李熙身后缓声说:“六殿下,这人方才要砍你的一只手,你得了机会,还不赶快拔出他的刀,把他的两只手都砍下来泄愤?”

    李熙浑身寒毛倒竖,余光瞥见姚元里想跑,却被裴怀恩一脚踹进了脏污的雪里。

    就像……

    就像刚才被姚元里一脚踹进雪里的他一样。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

    “拔出他的刀,砍断他那双脏手。”

    裴怀恩使力按住李熙的肩,迫使李熙弯腰,温柔的劝说陡然变厉,冷硬得不容拒绝。

    “六殿下!你是天潢贵胄,生杀予夺皆在你手,而他不过就是条黏在砧板上的鱼!听话,快快拔出他的刀——”

    “再把他的手指,替奴婢一根、一根、一根的砍下来。”

    第029章 黄雀

    裴怀恩的话就像催命符, 李熙哪还敢动?

    连点报复心都不敢有的人没价值,因为不好利用,可报复心太重的人也不能留, 因为太危险。

    进退皆是错, 李熙在危急关头灵光乍现, 哆嗦着拔了刀, 却又装着迟迟不敢砍下。

    李熙双手握刀, 缩着肩膀回头看, 小声说:“厂、厂公, 他大哥是姚元靳,手里掌着兵, 他自己又……”

    裴怀恩不紧不慢地打断他,说:“那又怎么,他方才那样欺辱你, 害你险些成了残废,你难道就不想报仇?”

    李熙抿紧嘴唇。

    烦, 裴怀恩这人可真烦,一天到晚总要试探他。

    多半是前阵子设计坑了一把神威营, 令裴怀恩对他起了疑心。

    李熙脚下,姚元里后知后觉地琢磨过味来,吓得冷汗如雨, 连忙扑过来抱裴怀恩的靴。

    “厂公、厂公!”姚元里满身泥污,扯着裴怀恩的袍角哀声喊:“厂公宰相肚里好撑船,千万不要与我一般见识!我、我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纨绔子弟,我再也不敢冒犯您了……!”

    裴怀恩勾着唇笑, 使力将袍角一寸一寸的从姚元里手中抽出。

    “姚统领这话说的。”裴怀恩弯下腰,玉白手指点在姚元里的额间, 声音轻飘飘的,说:“您要活,合该去求六殿下呀,求奴婢有什么用呢。”

    姚元里一愣,又连滚带爬地转回去,白着脸给李熙磕头。

    “六殿下,求您大人不记小人小人过,饶了我这回。”姚元里边磕头边说:“我、我刚就是吓唬您,没真想伤您。您是天家贵人,您就是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伤您分毫啊……!”

    “……”

    姚元里能屈能伸,把姿态放得低,闹得李熙一时无言,只好又求救似的看向裴怀恩。

    “厂公,要么还是算了吧。”李熙说:“我……我没做过这种事,我实在害怕,再说他今天帮了二皇兄,就是死罪难逃。事已至此,我们只需押他回去,父皇自会处置他……”

    裴怀恩挑起眉看李熙,说:“哦?是么?六殿下当初向我提起要借吴大统领的手,杀光整个神威营时,可是心意坚决得很。”

    李熙攥紧刀柄,说:“至少不必亲手沾着血,我怕血,当年舅舅战败饮恨,到处都是血。”

    裴怀恩闻言便迈步上前,一把攥着了李熙的手。

    掌心的触感冰凉。裴怀恩偏过脸,贴在李熙的耳朵旁边说:“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六殿下闭眼,奴婢带你亲手开这个荤。”

    说着就要举刀。

    电光火石间,姚元里吓得眼珠翻白,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没喘匀,当场晕死过去。李熙则惊叫一声,挣扎着丢下刀,说什么也不肯再听裴怀恩的话了。

    “不不、我不要砍他的手……!”

    长刀咣当落地,李熙很委屈地抱头蹲了,在雪地里蜷成小小的一团,摇头说:“他是死是活,事后自有父皇去断,与我没半分干系,我不要做这种画蛇添足的事,我会睡不好。”

    裴怀恩低头看他,一言不发地看了很久。

    对峙。

    这期间李熙不敢抬眼,长而密的睫毛一颤一颤,感觉自己身上已经被裴怀恩看出来两个洞。

    李熙想:裴怀恩要怀疑,像他现在这样有贼心没贼胆,大约能合格吧。

    结果果然,裴怀恩这厮是个喜怒无常的主,明明前一刻还眉头紧锁,下一刻就笑了。

    姚元里像滩烂泥似的晕在脚边,裴怀恩没管。

    裴怀恩只管走过去揉李熙的脑袋。

    “……嗤,废物。”裴怀恩笑着说,笑容宠溺,而后手里使力,亲自把李熙扶了起来。

    裴怀恩伸手帮李熙掸净衣袍上的雪,说:“六殿下怎么是个银样镴枪头,当时与我筹谋除掉神威营时,是何等的好算计,怎么今天连挥刀都不敢。”

    李熙只好装傻苦笑,心说还不是因为身在京都,凡事不敢太轻举妄动。

    不然,姚元里的脖子早开口了。

    想归这么想,但李熙嘴上说的却是,“厂公说笑了,我原本就胆小,最怕这些打打杀杀,先前之所以会有那样的心思,全是因为被仇恨蒙了眼,一时想漏了姚元靳。”

    裴怀恩听罢就摇头,出言安慰他说:“姚元靳若真看重姚元里这个亲弟弟,就不会把他留在京都。”

    然而还不等裴怀恩把话说完,李熙就也跟着摇头,直把头摇成拨浪鼓。

    “小心驶得万年船,姚元里不能在我手里出事。”李熙说:“能亲手出气固然好,活命也很重要,厂公,我一点也不想冒这个险,更不想因为贪一时痛快,就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顿了顿。

    “再说就算我不杀他,父皇也会杀他。我在大沧这么久,只是被人轻贱两句罢了,又不是什么忍不下的事。只要……只要不让我死,什么都能忍。”

    裴怀恩心情颇好地歪了歪头,说:“六殿下真是可爱得紧,很讨人喜欢。”

    李熙嘴角一抽,知道这是又蒙混过关了,借着抬手擦汗的空挡,长长的嘘了声,如释重负。

    妈的。李熙在心里说:这狗屁日子真一天都过不下去,前后左右没一个省油的灯,一不小心就要完蛋,还不如在大沧。

    京都真不是什么好地方,等把舅舅的仇报了,就想个法子离开这,到东边去找邵晏宁玩,再也不回来。

    正暗自牢骚着,忽听身后传来一些熟悉的脚步声。

    李熙哑然回头,见十七正带着一群死士往他和裴怀恩这边跑。

    隔着大约三丈远,十七抬起右手,示意身后所有死士止步,然后独个跑到裴怀恩面前,抱剑单膝跪下。

    “督主。”十七说:“您无碍吧。”

    话是问句,语气却很平淡,仿佛料定了以裴怀恩的功夫不会出事。

    裴怀恩摆手喊他起来,淡淡嗯了一声。

    十七来得太及时了,裴怀恩从袖里摸出帕子,递给李熙擦脸上的泥,转头又对十七说:“事情办得很快,我该赏你。”

    听见裴怀恩这话,十七面色古怪,抬头迅速看了李熙一眼,但没起身。

    十七说:“督主,小的不敢贪功,人……不是小的救下的,半个时辰前,当小的带人赶到昭平公主府时,那些女眷便已平安,并且已经向吴大统领传了信,所以、所以神武营的动作才会这样快,一眨眼就打进来了。”

    话说到这,单膝跪着改成双膝跪着。十七紧张地搓着手,向前叩首道:“小的无能,事后也没能查到她们是被谁救的。”

    话落,李熙接帕子的动作一顿,裴怀恩亦十分惊讶。

    裴怀恩也学十七转头看李熙,皱眉说:“……你身边那个死脑筋的蠢货,脚程这么快。”

    李熙连忙摇头。

    “怎么可能。”李熙睁大眼睛,同样很震惊地说:“玄鹄身边又没帮手,就算比十七先赶到,双拳难敌四手,也不可能打得过公主府内那些侍卫!”

    裴怀恩依旧没把目光移开。

    李熙被裴怀恩和十七看得浑身难受,就只好又硬着头皮解释说:“真的,我手里没人,更没有说假话,玄鹄身边真没帮手——我是戴罪之身,哪敢带那么多人进京?”

    “再说——再说我跑得快,很早就从宫里逃出来,连昭平公主府内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提前安排?厂公您仔细想,我适才真的只是让玄鹄去问吴统领,天地良心,吴府离公主府那么远,玄鹄就算问清楚了事情原委,无论怎么算,都该比直接带人赶去公主府的十七更慢。”

    裴怀恩:“……”

    倒也是这个理。

    李熙所言不错,一个随时都有可能被废掉的皇子,手里的确不可能有那么多人,况且时间也对不上。

    只是那就怪了。

    不是十七,不是玄鹄,也不是锦衣卫,还会有谁愿意帮他们。

    莫非是齐王早早便埋好伏兵?

    可是这么猜也不对。

    齐王孝顺,打定主意要光明正大的争,一向不愿承乾帝涉险,宁贵妃为了成事,压根就没把今天的计划告诉齐王,唯恐齐王从中作梗,让晋王早早便心生警惕,不敢再动手。

    可是看眼下这阵势,对方竟是早早便料到了一切,就算李熙没从宫里跑出来,就算他裴怀恩也没从宫里跑出来,被困在公主府内的那些女眷,也会被安全救出。

    说白了,晋王今日似是必败,却不是败给他和李熙,而是败给一个不知姓甚名谁的幕后之人。

    ……但这就太可怕了。

    筹谋多日的算计被一朝点破,任谁忽然得知自己身边还有这么一股看不见摸不着,却能左右全局,而且不知是敌是友的强大势力,都会感到毛骨悚然。

    半晌,裴怀恩陷在胡乱猜测的迷雾中,还是李熙把他喊回了神。

    裴怀恩应声转身,见李熙这会也是面上戚戚,大约因为和他想到了一处,心里正后怕。

    李熙说:“……厂公,现在怎么办?”

    裴怀恩沉默不语。

    平叛要紧,现在不是想事情的好时候,理应先回宫。

    也罢,不想了,一切都等尘埃落定后再说。

    只是……

    临走前,裴怀恩像是忽然记起了什么,低头异常嫌恶地看了晕在雪地里的姚元里一眼。

    “十七,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裴怀恩随手接过李熙还回来的帕子,指着姚元里对十七说:“想办法把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弄进我那宅子里,对外就说他被吴宸手底下的人杀了,他可是个顶有趣的人,值得我陪他好好玩一玩。”

    语气风轻云淡的,甚至带点笑腔,却让在场之人个个都噤若寒蝉,连口大气也不敢喘了。

    第030章 渔翁

    吴宸的动作很快。

    晋王不愿背上弑父杀兄的骂名, 只带人将皇宫团团围住,然后断水断粮,打算慢慢耗。

    在场的都是贵人, 平日锦衣玉食地过, 哪里受得住这些。

    更何况脖子上还架着刀, 稍有不慎便会受伤。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谁能想到吴夫人这么快便被救了出来。

    半个时辰后, 当裴怀恩带李熙回到宫里时, 晋王被吴宸率兵打了个措手不及, 自知拼死抵抗无用,唯有投降才是生路, 已束手就擒了。

    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裴怀恩要功劳,没和承乾帝提起外面有帮手, 只说是自己带人把大伙的家眷救出来。

    如同一场笑话。

    承乾帝为此气得发疯,连话也说不出, 索性当在晋王面前,亲手烧掉了立储的诏书。

    熊熊大火中, 晋王看得清楚,原来那诏书上写的,原本就是他的名字。

    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东西, 应承可以,但不能抢。

    至此,晋王算是一败涂地,败给他曾经最看轻、也最亲近的一个奴婢。

    怎么败的, 晋王想不通。

    晋王其实很不能理解,裴怀恩为什么总要千方百计地爬到他头上, 为什么不肯站在他这边。

    区区一个宦官而已,死后连尸首都不全,难道也想争皇位么?

    再者说,凭着那样一张脸,让谁做皇帝不都一样?

    可这话已再没机会问。

    生死攸关之际,晋王总算还有些脑子,知道这时万不能辩解推卸。

    承乾帝愈年迈,便愈看重血脉和睦。眼下李长乐只稍微沾过手,并不是主谋,该借承乾帝的恻隐之心保她。

    保李长乐,就是保他自己。

    一则可以让承乾帝看到他的担当与悔愧,二则,就算往后在承乾帝这里走不通,只要李长乐尊贵如初,他便还有机会东山再起。

    否则。

    否则才是真的完了。

    思及此,晋王当机立断,毅然决然地将所有过错揽在自身,只说李长乐是因为不想公然对抗神机营,方才被迫答应。

    结果这招以退为进确实很好用,毕竟是先前最心爱的孩子,承乾帝听他这样说,心先软了大半。

    加之李长乐的生母惠妃出身尊贵,驸马又是郜国公嫡子,承乾帝自知年老体衰,即便心里再想处置李长乐,也不得不考虑到前朝,唯恐把一些人逼得狗急跳墙。

    还有就是尽管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此次兵变,晋王与昭平公主乃是沆瀣一气、同流合污,但晋王在被擒后,仍然愿意独自承担一切的行为,让承乾帝觉得他还算有些良心,是个敢作敢当的男儿。

    于是闹剧就这样落幕了,晋王被押下去候审,昭平公主被禁足,一切相关人等皆要查办,冰戏不得已提前结束。

    须臾又落了雪,百官在冰场上哗啦啦跪了满地。承乾帝在裴怀恩的搀扶下往前走,身形摇晃,险些蹬不上马车,看着似是比晨时更加苍老了-

    与此同时,城郊一处木屋内。

    竹影重叠,有道窈窕身影莲步轻移,素手拨开珠帘,娇娇弱弱地在门口跪下。

    这身影垂首说:“主人。”

    声音妩媚,竟是黄小嘉的外甥女——锦玉。

    正在屋里等她的男人头戴斗笠,脸被白纱遮住大半,叫人看不真切。

    男人见她回来,就搁了盏,转身问她说:“怎么样,事情办得如何了?”

    锦玉不敢起身,只驯服地点了点头,柔声说:“办妥了,一刻也没耽误。”

    救那些女眷得趁早,越晚越生变故。换句话说,要是真等裴怀恩带人杀过去,恐怕就得打到明天早上了。

    到时冰天雪地的,一天一夜无水无粮,又是在那样惊惧交加的情况下,也不知贵人们是否还坚持得住。

    尤其是承乾帝,风吹得太久,到时只怕又卧床不起。

    锦玉办事漂亮,男人站起身,任锦玉看到他微微勾起的唇。

    男人说:“好姑娘,当初小皇爷想用你,我还不愿意,如今再看,确是小皇爷高瞻远睹。”

    锦玉连忙叩首,说:“主人明鉴,我这条命全是主人和小皇爷给的,生是主人和小皇爷的人,死是主人和小皇爷的鬼。”

    男人满意地点头,几步踱到锦玉面前,垂着眼看她。

    男人说:“是了,听你这样一说,我倒想起来,三年前,黄小嘉因为想要霸占你家的田地,设计毒死你父,可真半点活路也没给你留。”

    锦玉闻言恨得咬牙,冷声说:“弃时不闻不问,用时百般讨好,我没有他那样的舅舅。再说当初落难时,原本也是小皇爷救的我,命人将我从河里捞出来,否则……我哪里还有机会入得晋王府,恐怕早已成了一缕冤魂。”

    男人像是颇唏嘘,说:“晋王对枕边人查的严,我和小皇爷试过几次,始终都无法在他府中插进眼线。是以……当初让你假意与黄小嘉求和,借他做梯入府,也是小皇爷的无奈之举,你切莫记恨。”

    锦玉忙摇了摇头,低声说:“主人多虑了,只可惜小皇爷此时不便露面,白白让那姓裴的抢功劳。”

    男人就笑,随手从袖里摸出钱袋来,丢在锦玉身前。

    男人说:“嗤,妇人之见,这算什么功劳,这是横在脖子上的一把刀,锦玉你记着,此刻还不到我们得意的时候,姑且就先让他们互相攀咬吧。”

    四处与人结仇可不是什么好主意,活人不可靠,在承乾帝还没真的被埋进土里之前,晋王只要一天不死,便要小心提防,尤其不能被他记恨上。

    都言锦上添花易,雪里送炭难,永远不在别人遇难时落井下石,方为长久之道。

    至少别明着落。

    身前,锦玉还在那小心翼翼地跪着,男人见她不伸手捡钱袋,就说:“拿着吧,这是你应得的,昭平公主几次去到晋王府,似乎正与晋王合谋逼宫的消息,不正是你带给我的么?”

    锦玉这才收了赏赐。

    但光收钱还不够,锦玉犹豫半晌,终是没忍住,抬头轻声细语地问:“主人,此次冰戏之后,晋王殿下就算不死,晋王府也要被抄了,我……我怎么办?我不想被充为官妓。”

    锦玉把话说得认真,眉间全是愁思,男人却听得哈哈笑,安抚似的拍了拍锦玉的肩。

    “好姑娘,你不必怕,我与小皇爷都不是过河拆桥的人。”男人这样说着,就蹲下来,“你放心,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为防被人看出你背后有靠山,教坊司一定要去。”

    顿了顿,眼看锦玉有些急,方才慢悠悠地说出下半句来:

    “但我已派人替你打点好,你进去后,不出三个月,便会有位程姓客商与你一见如故,助你脱籍,这事不会经我和小皇爷的手,也好从此断掉你与京都这边的关系。”

    再顿了顿。

    “这之后,你若想自己过,那人会给你很多的钱,你若还想嫁人,就认那人做义兄,让他帮你改名换姓,然后光明正大地去给你自己寻个好人家。”

    锦玉没想到男人会为她考虑得这么周全,感动地落泪。

    “谢主人垂怜,谢小皇爷垂怜。”锦玉泣声再拜,说:“从今往后,就算锦玉不在京都,只要主人还用得上,只要一道令牌,锦玉愿为主人赴汤蹈火。”

    锦玉身形单薄,又生得楚楚可怜,男人看着她哭了一会,不仅目露怜惜,亲自把她从地上扶起来。

    男人说:“这是什么话,你已经为我们吃了很多苦,从今往后,你就是自由身了,我与小皇爷都知道你的忠心,绝不会动你。”

    锦玉轻轻点头,阖眼嗯了声,眼圈已然红透了,也是亏得男人还愿意好声好气地安慰她。

    就这么着,锦玉泪涟涟地哭了很久,被男人扶到桌前坐下。

    男人似乎很耐心,一直等她情绪好些了,才又问她:“锦玉,你与我实话说,除了昭平公主之外,六殿下那边跟的如何?”

    锦玉嗓子有些哑,说:“主人放心,今日姚元里发难,我站在远处悄悄地看,发现六殿下确实是个不懂武艺,性情懦弱的人,应当很好拿捏。”

    男人闻言沉默一瞬,又说:“会不会是他的功夫比你还高,已经发现了你,所以故意做戏给你看?”

    锦玉斟酌着摇头。

    “应该不会,练武之人走路与常人不同,我是因为半路出家,又为了方便伪装,没修内劲,才能勉强瞒过晋王殿下的眼睛,可六殿下脚步虚浮,看着委实不像是高手,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六殿下正用药压着内劲,可用药伤身,若是用的多了,还有可能伤及根本,十分痛苦,我想六殿下不会用,也没理由用。”

    这倒是实话。

    锦玉话音未落,男人一下一下地扣着桌,许久才道:“嗯,我知道了,回头一定如实禀报给小皇爷。”

    说罢再给锦玉倒了茶,语气越发温和。

    “小皇爷不喜欢与人为敌,此番回京,既然六殿下不是来势汹汹,更没有挡小皇爷的路,便随他去吧。今后,我们大家都该认清真正的对手是谁,多盯着些齐王府那边的动静,不必再另外费心打探六殿下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