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过早发生的事、下定的决定, 很多时候并不会有一个好结果。
这是章寻宁很早就懂得的道理,但彼时年少的苗烟虽早熟,却到底还是横冲直撞的青涩心性, 她还不清楚这个道理。
浴室那天意外情动, 成为了藏在闷窒夏季里的一段隐秘的故事, 被浴室小窗里闭合的百叶窗严密遮挡。
她们彼此都很聪明的没有再提起过冲动的那一天。
然而那一天留下的痕迹与连锁反应却是不可掩盖的。
高中同学聚会结束后下起的大雨来势汹汹,章寻宁因小时候生病常常无人重视, 身体底子也被反复的拖出了毛病, 她在成年后总是需要过多注意养护, 才能够做到四季不怎么生病的程度。
所以那天淋了那么久、那样大的雨后,章寻宁生病了。
在狭窄浴室里猛烈的亲吻、茫然却又激昂的感情之下,章寻宁升高的体温并没有一早就被发现。
直到苗烟帮章寻宁擦干头发、面颊,两人一起出来回到卧室后, 她才感觉出章寻宁的病情。
体温计一量, 发了低烧。
苗烟想带章寻宁去医院,可外面雨还是那样的大, 噼啪浇着, 并不适合发烧感冒的人出门。
章寻宁即便生病头脑也依然清醒, 她自己翻出了退烧药, 又自己弄了冷毛巾擦了擦额头,便要打算睡觉。
苗烟几次想搭把手, 都没帮上忙。
因此第二天一早醒来,章寻宁发现常常在假期一睡就到中午的苗烟起的格外早。
苗烟大约是时刻留意着她动向, 听见屋内窸窣声响, 便端着煮好的粥进来。
她坐在章寻宁床边, 舀了一勺子递到章寻宁唇畔。
章寻宁本想拒绝,视线一碰到苗烟那双独属于少年人清澈又期待的眼睛, 只抿了抿唇,随便她怎样喂。
这是苗烟第一次照顾章寻宁。
以往互相依靠生活的那几年,虽说是“互相”,但其实苗烟也心知肚明,大部分时间都是章寻宁单方面在照顾她。
照顾她的成长,照顾她的身体,照顾她的心理健康。
章寻宁从不示弱,也从不会让自己陷入弱势境地。
她在工作上不可能不会遇到难题,但苗烟从没听她提起过,就连普通人常有的抱怨也一字没有。她也懂得怎样养好身体,除去应酬外,饮食清淡,作息规律。
像个永远不会打破规律的完美而淡漠的程序。
所以好不容易见到章寻宁这样脆弱的时刻,苗烟觉得自己该提起一百二十分的警戒去照顾她。
吃过饭后,苗烟又替章寻宁按摩脑袋。她想,发烧的人总是会头痛。
于是她模仿起章寻宁以往为熬夜学习后的自己按摩的手法,她很聪明,这种事做的很得心应手。
她低头看章寻宁躺在她大腿,常带有一股威压的面庞沉睡着,带着生病时才会有的一点倦态,由自己来照顾。
这是种很新奇的体验。
苗烟第一次体验到“成为大人”的感触,或许长大就是这样。
但其实头沉沉枕在苗烟腿上的章寻宁,并没有睡着。
她闭着眼,觉得嗓子发干发涩,好苦,苦得说不出话。但这不是生病的缘故,她清楚这是她自己的原因。
这场病生得有些久,低烧总是陆陆续续,去医院看过,也只是开了些药,医生说多多注意就好。
低烧第三天,章寻宁就开始工作。
这段时期是章寻宁无法错失的上升期,苗烟虽然能够理解,但从内心上还是希望章寻宁最好多休息,不要在生病时消耗精力。
就这样,章寻宁发着低烧的那段时间,家里由苗烟来照顾。支出、家务,家里人要吃什么,这都是苗烟自己来规划。她第一次感觉到对“家”的支配权,好像这里就是自己的一个小家,这种认知让刚满十九岁的她很满足,也很有动力。
或许是沉浸在这种平静无波却又幸福的日子里,苗烟一开始并没有发觉章寻宁的不寻常之处。
章寻宁依旧不爱言语,苗烟常常围在她身边讲很多,有憧憬,也有对未来的规划,但桩桩件件,总是离不开章寻宁。
但是很快,聪慧如苗烟感觉到不一样的地方。
每次听她讲了那么多的话,章寻宁却不看她一眼,好像极力想把这一切都掩饰为“普通的家人关系”。而她讲话的弦外之音,章寻宁努力当作不知道。
好想她每多讲一个字,章寻宁就越沉默。
沉默似山,压垮了章寻宁,也有了要压倒她的迹象。
在这样的沉默与淡漠之中,高压环境似乎重新回到她们身边。大雨里造谣的纸张、复杂而难言的关系,不得不使得苗烟从自己编织出来的甜蜜罐里出来,再度认清现实。
除了那么几个知根知底的人以外,没有人知道她们不是亲的。
没人知道她们其实没有血缘关系。
过去三年里,苗烟磨烂了笔头,写了无数道难解的题,没有她学不会的东西。可是过去三年沉重的学业已经过去,她却发现好像真正无解的题目,从来不在书本里。
是在现实里。
更糟糕的是,随着低烧退去,章寻宁日复一日投入到工作之中,全神贯注,早出晚归。她变得很少回家,苗烟也就难能与她碰面。
每天能碰面的时间,就那么一点儿。
苗烟和章寻宁讲话,章寻宁并不会不理她,只是平静应答着。但除此之外,也就没有再多的东西了。
章寻宁总是在和她讲完话或没讲几句时就到露台上去接电话,电话里讲着的是公司的事,工作上的事,有些术语和行话苗烟听不懂,那些又多又杂的人名,她也难以记住。
她开始尝试学习章寻宁工作上的事情,开始学习一个成年人的行为处事之道。
但不论苗烟又多么聪明,也无法追赶得上。
苗烟头一次遇到章寻宁这样淡漠的对待,一朝回到初次碰面以前。而她对这样的冷遇,竟然没有什么反制方法。毕竟她才是依赖着别人的那个,章寻宁即便沉默寡言,可她处在推杯换盏的酒局里也永远不会局促。而自己呢?目前天大的事就是选一个合适的专业。
这样一对比,她觉得章寻宁的世界好像离自己很远很远。
那些因年纪带来的阅历差距,是不能够在短时间内弥补的。
可是距离她离开青山市,并没有很久了。
尚未完全成长的苗烟,只能就这样看着章寻宁与自己渐行渐远,而自己的未来也同样在一点一点逼近。
好似稍不留神,那片刻的欢愉就只能成为封存在记忆里的印记。
录取通知书出来之前有好多个下午苗烟都待在客厅里,肖冰找她出去玩,她没有去。
客厅内是空的,章寻宁在外面忙。这样的渐行渐远,其实没什么难听的话,也没有太激烈的争吵。
苗烟逐渐意识到,章寻宁想要将这段关系无疾而终。
然后双方都回到正常的生活轨迹,就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如果是这样……那么那天又怎么会情不自禁呢?
出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苗烟早就做好了准备。她考到了想考的学校,但那里离青山市很远。大学四年里只有寒暑假才能够回来,相当于她和章寻宁有将近四年的分别。
女同学在聚会上无心的话又在苗烟耳边重响。
她把录取通知书放在家里,接着走出门,到居民楼附近的花店。这一天是个很好的天气,青山市阴雨连绵的夏季,终于有了晴朗的时刻。
这所小区苗烟和章寻宁很快就要搬离了,事业有了很好的起色,章寻宁置办了新的房子。
花店是个人开的,几平米的门店,走进去狭窄得像个极短的走廊,但花香依旧馥郁,老板在柜台后哄小孩,见她进来,问她要什么。
她低头,精心挑选很久,拿取了一捧百合花。
老板说她眼光真好。
出花店后,苗烟往章寻宁公司方向走。
她手里那捧百合花拿在胸前,清香阵阵,呼吸间可以闻到。
百合花的花语是,纯真、庄严,百年好合。
百年都不会分散。
章寻宁忽如其来的冷漠并没有使苗烟停滞不前,她是个外向的人,从小受到母亲的教育就是,如果有想要去做的事情,那就放手去吧,不然万一有一天后悔了,是没法回到以前去更改的。
她早就计划好要在出录取通知书这一天去送章寻宁这捧花。
会不会被拒绝,她不知道。
但是她觉得总要试一试才好。
前台认得苗烟,章寻宁偶有几次带她来过这里。老板的家人不能不认识,前台第一次见苗烟,就默默记下她的面容。
前台有点儿忙,冲苗烟微笑了一下,问她花是要送给章寻宁的吗?夸她很懂事,然后让她先到办公室外等她小姨,说是有人正在和章寻宁在里面讲话。
苗烟自己按了电梯上楼。
红色数字一秒一变换,楼层愈发高了。
她抿唇,盯着数字的变化,心底忽然有点儿不安。
但她依旧下了电梯,没有后退。
章寻宁的办公室很气派,苗烟一眼就认出。她抱着那捧花,慢慢踱过去,心事纷杂着,酝酿着自己要讲什么才好。
办公室内有女人尖利的笑声。
苗烟抱着捧花,手捏紧了牛皮纸,后知后觉这声音很熟悉。
接着,是章寻宁清冷平淡的声音,好像在讲述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你未免把她想得太重要了。”
“几年前她妈妈将她托付给我,现在她考了外地的大学,她和我会有什么联系?”
向如珊忍不住想笑的喜悦:“所以,她真的只是你的拖油瓶而已?”
没有迟疑,章寻宁说:“嗯。”
苗烟忽然觉得有点僵涩,身体和大脑都僵涩。
这些话的内容她不是听不懂。
她想,是不是因为自己最近睡得不好?不然为什么脑袋转得这样慢呢?
面前严密关着的门内,向如珊像在发蠢又像是偏执似的,一遍一遍诉说着自己对章寻宁的爱意,那长篇大论腻人又膈应的告白,使人听了后槽牙都发麻。
苗烟缓慢转动的思维因这不停歇的告白声而重新活络。
她还抱着那一捧百合花,可却突然掉头就跑,呼吸也急促了,手指用力的把牛皮纸都捏皱。
转身的同时,一片洁白百合瓣子掉落,落在这间办公室门前,遮住了少女散落满地的、不够体面的心事。
*
刚长出一对漂亮翅膀的雏鸟,其实尚不具备飞行的能力,即便那双翅膀的筋骨血肉均已成型。
可她却已有了想要翱翔的野心。
快速成长带来的情窦初开与实际能力的不想匹配,造就了苗烟无能为力而又感到难熬的局面。
她处理不了向如珊所做的一系列肮脏事,章寻宁或许能。但有一件事是毋庸置疑的,章寻宁很清楚她不知道怎么样去处理才好。
比起向来不流露软弱的章寻宁,苗烟有朝一日也开始痛恨自己需要被人照顾。
一开始听见章寻宁讲那样的话语的时候,苗烟确实有一瞬间感到自己如坠冰窟。但回来的路上,她也渐渐清醒过来。
几年间的相处,苗烟并不会仅凭这背后的一两句来龙去脉都不明白的话,就断定章寻宁对自己一点儿感情都没有。
浴室里的炙热、情难自禁,那双总是淡薄着的双眼只面对她才有了那些不常轻易露出的情绪。
可是……为什么会是现在这样的局面呢?
苗烟择菜,她的行动早不如一开始掌管这个家时那样充满干劲儿了,变得很慢很慢,是不符合她性格的慢吞吞。
日头渐渐落下,章寻宁回家。
苗烟就那样坐在门对面的餐桌旁的椅子上,直视着回到家里来的章寻宁。
受到这种不容忽视的逼视,想要冷处理的章寻宁身形一顿,在玄关处和她对视了一会儿,才脱鞋往屋子里走。
苗烟将录取通知书往前一推,她说:“我考上了。”
章寻宁只是路过,平静说:“恭喜。”
随着那身影从身边经过,没有停留,相对着的,苗烟变成了背对向屋子里面走去的章寻宁。
脑袋里没有来想起那天浴室里看见的一滴水,就那样从章寻宁指间垂落,流入下水道。
然后分道扬镳,再也不见。
苗烟尽量声音平静,继续说:“下个月我就坐飞机走了。”
章寻宁“嗯”了一声,她说她会去送她。接着进了卧室里。
小小的一扇门,就此完全隔开两人的心事。
苗烟一个人收拾碗筷,然后躺回自己的那张小床上,双眼放空看着天花板。
这些天里总是这个样子,章寻宁总是这样,不停的接着那些她根本无从参与、也听不懂的电话。而她回家时又总是带着烟气与酒气,清瘦的身体裹着倦怠气息,是感冒初愈后的些微病气。
问起为什么不回家,章寻宁就会说,工作很忙。
暗自的,苗烟做下了自己最后的计划。
八月底,对于章寻宁来说,是夏季即将结束的时期。
而对于苗烟来说,这是崭新大学生活即将启航的时期。
苗烟将面临她新的人生,新的出路,认识更多的形形色色的人。邂逅、成熟、机遇……对于一个才十九岁的人来讲,很多人生中真正至关重要的东西,都会在这章寻宁不再太多参与的四年里接踵而至。
而苗烟届时也许会变成一个新的人,会有一套新的思维方式。
在那边,章寻宁早就在背地里找好了能够照顾的老师、以后有可能一起共事的领导,但这些她没有告诉苗烟,如果苗烟不能够变得圆滑,一辈子可能也终将意识不到章寻宁没有想要忘记她,她始终牵挂着她。
只是有的东西、有的身份,使得人必须有顾虑,有考量。
章寻宁送苗烟去机场。
等待登机的时间里,章寻宁陪苗烟坐在长排的铁网椅子上,心平静气的叮嘱了很多。
稳重的长辈,机场里的冷气,周围冷漠互不交谈的人群,还有跑道上启航的巨大的飞机。
明明是很日常的画面,很平淡的语气,可苗烟却能感觉到一团庞大的属于离别的阴影,正在向自己这边压过来。
章寻宁说,在外一定要注意安全、在学校里要与人为善……等等。
句句不是那有关于离别的经典的“我不在你要怎么怎么样”的句式,可是每一句又都是在讲她不在的时候苗烟要怎么做。
这冗长的、不符合章寻宁少言寡语风格的长篇叮嘱,苗烟起初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直到章寻宁讲起这些日子她已熟悉了如何一个人做饭、做家务,管理家中的桩桩件件时,苗烟控制不住颤抖的手指。
原来就连生病时默许自己管理整个家也是为了她会离开做打算。
而自己那时候毫无察觉,那么高兴。章寻宁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就决定要彻底放手的呢?是什么时候彻底决定要让这一切都无疾而终?
“每一句,你都没提你自己会怎样。”苗烟紧紧盯着章寻宁侧颜,章寻宁没有看她,也许是不敢。原来章寻宁也有不敢的时候,“所以呢,你是想要我一辈子都不回来了,是吗?”
她的声音很清澈,那时候还在青春期的苗烟不够圆滑,不够轻佻,不懂得如何去证明自己,也不懂得如何把人勾的神魂颠倒。
她只懂得直愣愣的、直来直去的,但也就是这种耿直,很多时候并不能解决眼前的麻烦。
这种耿直只会显得她更加不成熟,更加的青涩,更加容易被人诱入麻烦。
章寻宁将唇闭紧,最后却又还是开口说:“最好是这样。”
一瞬间酸意涌上鼻腔。
互相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把这种感情简单定义为爱或是亲情都是太过片面的。如果一定要类比,她们就像要把两块因伤口愈合而长到一起的肉。
提分开,提再也不见,无异于是用刀再将那道伤痕割开,将两块肉活生生的割离。
苗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她在来之前就告诫自己不要提起办公室的所见所闻,可她还是讲了:“那我是你的拖油瓶对吗?你五年里一直都时时刻刻期盼着把我扔去上大学,完成那份嘱托,对不对?”
自己抱着那捧白色百合离开时,前台还曾问自己要不要把花留下,前台来送这捧花。那时她说不用了,她会自己送的。
章寻宁一定会知道她曾经来过公司。
章寻宁也就会知道,她为什么去了公司却又离开。
而那些方才冲动讲出口的话并不是苗烟心里所想的。
她只是期盼着,渴望着,章寻宁能够否定她冲动着讲出来的话语,她希望这个激将法能有用。
章寻宁默然一会儿。
气氛微妙的僵持了起来。
登机时间已经到了,苗烟却因这场对峙而迟迟没有行动。不知不觉间,时间耗尽,机场广播传出寻人的女声:“请苗烟女士……”
催促她快些登机。
还有十到十五分钟,飞机就要起飞。
广播的催促使人精神紧张,莫名诞生出一种时间飞速消逝得危机感,使人心慌意乱。
这十到十五分钟,也更像是她们之间的倒计时。
在这段倒计时里,会讲出怎样的话语,怎样做出决定,就是这段感情最后会如何划上句号的方式。
飞机广播最后一遍催促。
章寻宁说:“嗯。”
即便是那样冲动的话语,章寻宁也没有否认。
她说:“你快走吧,要赶不上这班飞机了。”
讲完这最后的一句,章寻宁别开眼,逃避似的看向机场大片大片的落地窗外。每天都有无数飞机起飞,航行向属于它们的广阔的天空。
如果不去尝试一下航行,怎么能够知道这一趟的轨迹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苗烟在“嗯”的那一声里,就已经了然章寻宁最后的决断。
直到最后,章寻宁还是不肯相信自己。其实向如珊的那些话,苗烟从没有害怕过,章寻宁在办公室言不由衷的话语,苗烟也清楚那不是她的本心。
可造就让她彻底离开再也不要回来的局面的人,却实实在在的是章寻宁。
因为章寻宁不够信任她。
章寻宁在害怕什么,苗烟其实也能够感知到一二。
苗烟鼻子发酸,但她只是拿起了自己的行李箱,只撂下一句:“那就如你所愿。”
章寻宁只别过头看窗外,良久后再转过视线,登机口处只有苗烟一个人。
然后愈行愈远,直至消失。
她掌心却留下了自己掐出的指甲痕。
那场一晌贪欢好像只是夏季炎热的头昏脑涨中的一场梦。
乌托邦与幻想乡,全部都结束了。
第092章
章姿带着朱圆和朱子星过来时, 章宅好不容易染上点来自孩子们的童真的欢声笑语,显得不再那么沉寂如佛堂。
可此时气氛再度冰冷下来,佣人和章姿面面相觑, 朱子星不在状态, 朱圆眨巴眨巴眼睛, 一直盯着章寻宁看。
——苗烟姐姐没和你讲吗?
听到朱圆这样的话语,章寻宁只觉得头脑都微微的眩晕了。
苗烟和她认识的所有人都讲了, 就连朱圆这种年纪的小孩子都知道。而自己呢?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下午的时候, 她想要苗烟搬回家里, 苗烟拒绝了,还甜言蜜语的对她说想自己就到公寓那边来找。
就在这一瞬间,章寻宁倏忽懂得了苗烟这次回到青山市的意图,懂得了苗烟为什么一开始离她那样近, 懂得了苗烟为什么在距离拉近后又搬走, 也同样懂得了苗烟为什么坚持不搬回来。
也懂得了苗烟为什么坚称想她就到公寓楼那边去找她。
原来全部、全部都是糖衣炮弹。
从一开始苗烟回到青山市,就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子。苗烟最初的企图, 就是在等自己意识到她最终一定会离开的这一刻。
章寻宁觉得嗓子有点儿哑。
她站在客厅里, 傍晚光线微微昏暗着, 头顶吊灯早就打开, 像一盏聚光灯,只为此刻头脑发晕的自己聚光。而周围那几道目光, 更是使得她愈发觉得思考滞缓。
章姿见她状况不对,问:“怎么了?身体难受吗?”
章寻宁摆手, 她面色发白, 头脑确实有点儿晕眩, 但这不是身体出了问题。这一瞬间,她好像很突然的就回到了五年之前。
目送苗烟身影消失在登机口, 经受她质问时的自己,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感觉。
只是那时候自己将脸庞别过,没有被苗烟发觉异样而已。此刻她的苍白、心慌,就这样袒露在明亮的灯光之下。
她开口时只觉得声音都不像自己的,发紧:“……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看朱圆那样子,章姿应该一开始就不打算过来讲,倘若不是朱圆执意要来,可能自己到最后都不会知道。苗烟确实长大了,不再像五年前那样心事透明,竟有了瞒天过海的能力。
章姿倒是一撇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讲:“关我什么事啦?你和人家苗烟好端端的摆什么架子,她刚回来的时候你也不看看你那个脸有多冷,还闹着要让人家搬出去住,我都帮你们从中调节多少次了。”
章寻宁一向骨子里是好强的,此刻却顾不得这样的数落了。
那个问句只在出口时便被她意识到,现在这样的问话并没有什么作用。苗烟要去哪里,要什么时候坐飞机走,她都不知道。
她不像苗烟这样善于布置天罗地网,如果想要留下苗烟,那么一定要切切实实的见到苗烟的面才行。
一旦意识到这个,方才挂到衣架上的包又被她拿下来,转身出了大门。
佣人有点咋舌,难以想象章寻宁也会有这样急性子的一面。朱圆看着很着急的样子,不停问东问西,章姿还在说风凉话:“她老是这样不紧不慢的,也该叫她急一急了。”
另一边,章寻宁上了车。
顾不得太多,她拿起手机,快速的滑动到通讯录那一栏,然后点击拨通,放到耳边接听。
急促之中,只有嘟嘟的忙音,没有尽头,而后是冰冷的女声响起:“抱歉,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这样的女声,好像也是一种倒计时。章寻宁想起五年前的机场,苗烟就是在一声声的催促中,踩着机场的倒计时,一步一步的离开。
再拨打几遍,依然是无人接听。
时间不等人,即便章寻宁不知道苗烟此刻身在何方,胡乱去找也要比这样等着一通不知何时才会接通的束手就擒来得好。
踩下油门,章寻宁一路直奔苗烟所租住的公寓楼。
路上每遇到一个红灯,章寻宁便要在心里难熬的想,当初如果从不提要苗烟搬走就好了。倘若自己如章姿所说,一开始就不提搬家,那么苗烟就会一直住在章宅之内,这样行动与动向,她都会一清二楚,也不必像今晚这样着急,找人都找的毫无头绪。
那千百般的顾虑好不容易都已消散,苗烟已真正长大成人,思想和言行都不会被其他事牵动。历经最重要成长回来,已经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有了坚定选择的能力。
而她也终于敢和她在一起,不再畏惧任何可能会打倒她们的东西。
然而苗烟却要走了。
在这样焦灼匆忙的想法之中,章寻宁行驶到楼下后,便一股脑开门关门下了车,往公寓楼上面跑。
电梯运行总要比爬楼梯来的快,章寻宁踩进电梯厢,心情莫名因冷气而跌落。
目光盯着那上行的红色数字。
章寻宁听到自己的剧烈心跳的声音。
这不是第一次会有如此强烈到震耳膜的心跳,但每一次这样的心跳,都是因为苗烟。因为苗烟突如其来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成为自己的牵挂,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血肉,才会致使她一次次的方寸大乱。
红色数字终于停下。
章寻宁两手空空从电梯间走出,置身夜晚的走廊里,伴随着她的,是她焦灼的心,与某种什么东西终于彻底无法控制的失控感。
她起初还是慢慢的敲门,但没有人应答。
一下一下,章寻宁敲得更用力,指节出白皙而薄的皮肤因这用力的敲击而发红发疼,可她却好像浑然不觉。
可不管怎样,里面始终没人应答。
走廊里明明是夏季夜晚的寒凉,可章寻宁却觉得呼吸逐渐变得闷窒,好像回到了那个曾经拥抱过一晌乌托邦与幻想乡的炎热的暑季。
然而那炎热暑天的最后,章寻宁后来是怎样捱过来的,她已不想再体验一遍。
那段时间里,是八月末的三伏天,苗烟随飞机飞到清爽些的北方,而章寻宁却好像被困在了那段闷热的季节里。
难捱的思念随气温计上的数字一点点升高,她因冲动已经犯下了罪行,作为年长者,她告诫自己不要再插手苗烟的人生。
她只能找人代她的眼去注视苗烟,就这样没有任何希望与尽头的望梅止渴。
多少次她都那样想飞过去看她一眼,只那样一眼,然而她却只能沉默的忍下,忍到胃病发作,痉挛到额头细汗密布。
这种胃痛折磨之下,她从不告诉佣人,好像只要不讲,自己就会一直健康,而她和苗烟的关系也终将无人清楚。
思念火烧,灼烫起她的内心。她只能将注意力全部投入工作,像个机器,不冷不热的运转着。
稳重自持如章寻宁,没有被家庭绊倒,没有被事业上的为难绊倒,只是她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如此虔诚且愚昧的祈求,只要自己越拼命工作,越能够打点苗烟在那边的人脉关系,苗烟一定能够越过越好。
她甘心做垫脚石,甘心为苗烟愚昧铺路。她为她规划人生,却把自己拘束在框中,这一辈子都甘心隐忍火烧般的思念。
可是这坚固的城墙保护罩,在苗烟回到青山市的那一刻,就出现了难以自持的裂缝。
她意识到自己终将会有一天无法隐忍,这样的隐忍只是因为苗烟远在北方,只是因为知道苗烟暂时还不会和其他人许下心意。
看到老友女儿婚纱照的那一刻,更是章寻宁那保护罩彻底破裂的时刻。
倘若就算苗烟没有回来,真的像当年那样说到做到,彻底如她的愿望,自己真的还能做到那样波澜不惊吗?她想,不会的。
那些隐忍不过如一层纸一般脆弱。
既然这样,章寻宁觉得自己不如不要再忍。挽留总比隐忍来得好,反正这么多年里,不是也没舍得下么。
她从敲门转为拍门,那门被她清瘦的手臂拍得直震,依旧没人应答。
走廊里的灯渐渐黑下来。
黑暗的楼道迫使她想起曾经无数个日夜里漆黑的梦,沉重而压抑,不能够呼吸,每次醒来浑身都是无比劳累酸痛。
不想要再那样了。
再也不想会变成那样子了。
漆黑将她包裹住,她终于认清苗烟不在家里的事实。章寻宁转过身,靠在门扇上,手里拨弄着手机里的社交软件。
她找到苗烟的对话窗口,发送消息,问她去了哪里。
心慌意乱之下,竟只能颤抖着手打出这么无关紧要的问句。可是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还要再讲些什么,她不是善言谈的人,她只懂得当面去说、去做、去表达,即便是这样,也许也不够能使人欢心。
方才一发出消息,章寻宁视线被吸引,顶部弹出助理回复的一个小红圈,说好的。原来不是苗烟的回复,她点进去,心情更是往下沉去。
和助理的对话往上看,消息记录是她向助理讲的要多买些鲜艳花草、漂亮的鸟类,还有些其他年轻人会喜欢的设施,也都拜托助理多帮忙看看。
这一切都是为了过后接苗烟回家所做的准备。
但苗烟要走了。
这想法又紧紧扼住她的心脏,胃开始反酸,又像苗烟不在那时一样轻微的痉挛起来。
电话打不通,消息没人回,章寻宁沉默站在这漆黑的走廊里,只觉得五年前炎热的夏季和此刻漆黑无光的走廊都将她困住了。
竟动不了分毫。
站了好久好久,直到裸露在旗袍外的那两截小腿都发麻发冷,章寻宁耳朵里才听见电梯运转的声音。
她抬眼,注视红色数字的跳动。
一层、二层、三层……数字一点点向自己所在的楼层靠近。
会不会在这里停下呢?
章寻宁不自主屏住呼吸。
电梯门缓缓打开,白光乍露,章寻宁本跌落到谷底的心跳再次加速。
然而对上那张陌生的面庞时,章寻宁免不得垂下视线,感觉心跳节奏都落空了。
站得太久走廊又太冷,小腿忽然一抽一抽的,不知是不是失望情绪太大,腿肚子抽了筋,难忍的疼痛。
但章寻宁没有表露出来。
那陌生女人见到章寻宁靠在这扇门前,站露出一点儿惊奇的神色。她拖着行李箱,有些迟疑,又有些不确定:“那个……您是这里的住户吗?”
章寻宁:“不是,我在这里等人。”
避免被人误会,招来保安,章寻宁又补一句:“家人住在这里,我等她回来。”
陌生女人讶异:“这里吗?可这里是我的住户……啊!难道你是苗烟姐的小姨?”
听到住户二字,大概率就是苗烟已经从这里搬走了,章寻宁本就不高的情绪顿时有决出几分更冷。她觉得今晚接二连三的打击使得自己的面色都有些苍白了。
她僵涩着,开口:“是我。苗烟人呢?”
“我换了工作,原先的公寓地点离公司太远,这边正好离得近,我就想说租住来这边,苗烟姐听说后就把这里她租的房子让给了我,她说她正好住到月底就不住了,要回之前的城市。”那陌生女人讲,“但是苗烟姐现在在那里我不知道,我跟她也不是很熟悉。”
想了想又朝章寻宁感激道:“我们只是普通同事苗烟姐都愿意把房子借给我住,苗烟姐真是特别好的人,太感谢她了。”
即便只是普通的同事,苗烟都愿意对她这样好。
对于自己,却只是不告而别。
章寻宁无力应付,她转身走进电梯,意识到自己毫无联系到苗烟的可能。那陌生女人盯着她背影看了会儿,莫名觉得章寻宁好像很累。
下了电梯,章寻宁回到车子里坐着。
她咬一支烟,社交软件界面还停留在她给苗烟发的消息,苗烟没回。
空空如也。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章寻宁仿佛才找回到一点属于自己的冷静的头脑。
她想起朱圆的话。
方才一听说苗烟要离开,她的思维因情绪波动而被搅乱,竟然漏掉朱圆说苗烟要宴请熟人朋友这一件事。
既然章姿也在被邀请之列,那么她一定知道和苗烟吃饭的地点。
这么想着,章寻宁吐出一口烟雾,面容重回平静,指间夹着烟,似乎重新成为那个运筹帷幄惯了的自己。
电话拨通的一瞬间,章寻宁问:
“苗烟离开前的聚会地点在哪里?”
*
自从那天下午的甜言蜜语以后,苗烟便如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在青山市。
明明人还在这里,可章寻宁就是怎样也无法得到任何一点儿有关她的讯息。因为苗烟不想让她知道,所以她就只能煎熬等待。
就像五年前她成为自己拿也不是放也不是的大麻烦一样,五年之后成年后的苗烟,更让她束手无策。
说回来就回来,说贴近就贴近,说给甜头就给甜头。
但是说离开、说消失不见,也同样可以斩钉截铁的做到。
而那唯一的可以和苗烟见面的机会,大约只剩下苗烟在青山市最后的那一场聚餐了。
向来稳重、操纵全局的长辈,这次彻底着了道,只能当砧板上的鱼肉,任凭下一刀要怎么落。
等待最后的聚会来临前,章寻宁心情一直很乱。心绪满满堆积在胸腔,又沉又重,没有任何一个缺口可以拿来发泄。
她只能投入工作,就像五年前那样一股脑的沉进工作里。
像个不知冷热的机器。
好不容易熬到那一天,青山市又是微微的阴雨天气。
傍晚时分,苗烟所邀名单的二十几人均到了场,都是些和章姿圈子有所交集的长辈们。章寻宁粗略一打眼,有苗烟熟的,也有苗烟不熟的。
这么多人都请来了,名单却唯独没有自己。
很排斥再见到她么?
章寻宁垂眼,藏起那点微微翻涌的情绪,跟人群一起入场。
这家餐厅新开不久,定位高档,内设许多间大型包厢,容纳二十几个人毫无问题。章寻宁走在队列末尾,遥遥就见苗烟热情笑着同那些熟的、不熟的人打招呼。
握手、点头、笑颜相对。
看起来是觉得离开青山市对于她来说很轻松吧。
章寻宁想到。
前面熙攘过后,彼此最终还是要面对面相见。
因章寻宁走在队列末尾,轮到她们二人相见寒暄时,周围已经没什么人了。苗烟收了热情的笑,唇角弧度只是微微的,倒像章寻宁是个不速之客似的。
没有握手,也没有点头致意。
苗烟只是淡淡的讲:“我记得我没有请你来。”
“其实你可以不用过来的。”
正说着,合拢在身前的手便要落下,转身向里面走去。章寻宁却并不默许,她伸手,五指牢牢嵌进苗烟指间,与她完成了握手的礼仪。
握得很用力,似乎想要血肉相融。
章寻宁像没听见苗烟所讲的话,她像前面那些宾客一般平静着吐出几个字:“好久不见。”
气氛莫名僵滞起来,苗烟很轻的回握,然后离开这里,笑着前往那一室的热闹闲谈之中。
坐入席间以后,侍应生慢慢将餐点一个一个端上,酒水也蓄满了。
周围都是些她熟识的朋友,这场聚会与其说是苗烟举办,在外人眼里更像是章寻宁或章姿为苗烟张罗的践行宴。
有人朝她敬酒,笑眯眯的,恭祝她有这样懂事的小侄女,年纪轻轻便已经有所作为。还说这次苗烟飞去北方,一定会像五年前那样争气的。
章寻宁端起酒杯,浅浅的抿着,没有应答。
酒液倒映出她垂下的眼睫,宾客无意的恭贺反而像是一根针刺在她心上,说不出的难受。
往来的宾客都喜气洋洋,这场聚会的主人公也坐在宴席间言笑晏晏,左右逢源,长袖善舞。
她和她隔着这张桌子间最远的距离,却一抬头就能撞进彼此视线。
章寻宁目不转睛的注视苗烟,苗烟却总是轻飘飘转开视线。
那些热络的闲谈,章寻宁插不进去。
现在的她融入不进苗烟的世界,就像五年前苗烟无法融入她的世界一样。
只能这样睁眼望着,却触及不到。
苗烟是很聪明的,不管大事还是小事,都有一套属于她自己的算盘、陷阱以及防御。
这场聚会请的都是些青山市本地的名流,就像是一道枷锁,迫使章寻宁不能越界、不能失态、不能穷追不舍。
章寻宁只能等,两者位置相调,原本潜伏暗处的苗烟转身坐到上位,淡漠也好热络也好,都和章寻宁毫不相关。章寻宁隐藏在角落,注视着苗烟,伺机而动。
就像苗烟发现钱万琪时所说的那句话一样——现在该换她亲自来注视我了。
酒过三巡,苗烟身上沾上了些酒气,起身向卫生间走去,说很抱歉,要失陪一下。
心里数着秒数,约三分钟,章寻宁也起身,说要离开片刻。
今天是个阴雨天气,玻璃窗大敞的落地回廊里气温阴冷,灌进阵阵带凉风,连带着墙壁上的灯火也显得不那么明亮。
章寻宁追出来,朝卫生间方向的长廊空无一人。回首看去,反方向的大门处倒有女人驻足。
酒红色丝绸礼裙,懒散地搭着黑色西装外套,用来防外面风雨。
那女人靠着酒堂大门吸烟,低头摆弄着手机,背影也纤细曼妙。
收起手机时,也一并掐灭了烟,仰着脖子对天吐气。
好像有心灵感应,大堂风口处的苗烟转过头来,和走廊暗处的章寻宁四目相对,然后迈步往外面走去,毫无留恋之情。
看样子是准备离场了。
章寻宁跟上去,快步着走,细高跟鞋敲出的急促声响在走廊里空空的回荡着。
两人距离太远,章寻宁追到大堂门口时苗烟已站在路边停下,抬手在叫出租车。
见她已喊到车,两人之间的距离却不能迅速拉近,章寻宁心里一紧,顾不得太多,立在灯火辉映的台阶前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苗烟站定,很显然是听到了。
濛濛细雨中,那足够恃靓行凶的年轻面庞侧过头来,眉眼鼻唇均抢眼,她新卷的大波浪垂落胸前,衬得她美艳的过分,惊艳如一幕电影。
可惜这一幕电影是别离。
天气好冷,章寻宁这样觉得。
秋天总是在夏末毫无征兆的就来了,冷得使人措手不及,颠沛流离的野生动物,在这时最需要同伴与窠巢。
苗烟的一只手已搭在车把上,另一只手两指并拢在唇边,微微的笑了,与此同时一起送出个轻飘飘的飞吻。
她把人勾的神魂颠倒,自己倒是很洒脱,很轻松的朝章寻宁大声讲:“后会无期,小姨,这次回来能够见到你很高兴。”
继而拉开车门,一手虚扯着黑色西装外套,矮身进去。
出租车扬长而去,路灯下细雨如金线翻飞。
章寻宁想不了太多,她三步并两步同样到路上打车,幸而现在是车水马龙的时段,总有师傅愿意接人的。
她上了车,拉上安全带,便朝司机说:“跟上前面那辆,看见了吗?”
司机略有迟疑。
章寻宁说可以加钱。
飘着细雨的马路上,两辆出租车一前一后行驶着。
前一辆出租车里,苗烟靠着车背,继续发消息给苏冉和朋友们,讲明天出发去机场的事情。
后一辆出租车里,章寻宁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窗,唇都微微的抖了。
看见苗烟上车的那一刻,章寻宁就已略微有些六神无主了。
五年前有那些种种难以解释的事,迫使她必须冷淡,迫使她们必须分离,可现在呢,又算是怎么回事?
青山市的雨季常是大雨,罕见这样的小雨。这样小的水珠飘到玻璃窗上,甚至留不下什么痕迹。
章寻宁闭目,想等雨停,或者雨下得更大些也好,这样起码可以留下更浓重的痕迹。
车辆停下,司机回头,朝她说前面的人已经下车了。
前面距离大约几个车位的距离,穿漂亮红裙的女人已提着手包进了一家酒店,单薄布料的裙摆随她步履摇曳。
容不得多想,章寻宁迅速结账下了车。
她下车下得急,高跟鞋才在青苔路上,免不得一滑,但还是稳住了身形,跟进酒店一楼。
只差这样一会儿的功夫,红色裙摆消失在合拢的电梯门内。
章寻宁站定在电梯门前,等它运行回来。
她记住楼层数字,直奔而去。
无窗的长廊,空气并不流动,像一个等猎物入笼的陷阱。这家酒店入住的人不多,这一层长廊里没有人,踩在绵密地毯上,脚步声也并不明显。
好静谧。
在这样安静的氛围内,章寻宁少见的直愣愣的走向一个人。
她身上还裹着外面的雨水潮气,一张脸愈发素白,气质古典,温婉却疏离,像旧时代画里走出的人。
那双发凉的手不容置疑攥住苗烟还在翻找房卡的手。
苗烟抬眸,艳丽五官却是一副平淡的情绪。
脑袋里闪过几个画面。
苗烟站在餐厅内与人握手、点头,笑颜相对。看起来像是对于离开青山市感到很轻松的样子。
可如果离开这里会使她轻松,那为什么又要回来?
如果能够一走了之,为什么还会通知明明也不是那么熟的章姿?
如果今夜早就决定要晚宴分别,为什么还会站在门前找这样久的门卡,然后被自己追上来?
章寻宁盯住她双眸,忽然生出一种被人戏弄的火气,也可能是五年里与那份舍不下一同滋长的不甘心。
人被攥在掌心里,慌张转而平复。她开口声线还是冷冷的:“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就要走?”
明明是质问,却带着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被动,苗烟敏锐的捕捉到。
依然没脾气的轻佻样子,她哼笑着问:“怎么不能走呢?”
腕间被人抓紧,哼笑转而变成闷哼。
气氛冷凝下来。
她端看章寻宁的失态样子,章寻宁也就真的失态给她看:
“既然要走,那你回来又是为了什么?为了搅乱我的生活,为了睡完就走?”
忽而长久的静默。
苗烟也莫名较起劲儿来,不再端着风轻云淡的模样,她看着轻松,不代表到今天走下的每一步都真的那么轻松。
她冷下脸,没脾气的轻佻性子忽然有了脾气,反手攥住章寻宁搭在她腕上的手,比章寻宁还要用力千倍、百倍,一步一步抵着章寻宁往后走。
章寻宁面前,那张红唇还在启启合合,诉说她的罪状:
“那你呢?既然一开始就要当一个强硬的长辈,五年前又为什么不克制到底?”
“宁愿推开我,宁愿老死不相往来,也要我离开青山市。我离开后你又在做什么?找人跟着我,想念我,却一面也不敢来见。”
“章寻宁,在你眼里我们这段关系到底又是什么呢?”
狭窄走廊里,章寻宁被自己养大的小孩步步紧逼,慌张到踩不稳高跟鞋,退到墙角。
那被人戏弄而生出的火气忽然又熄灭,章寻宁像被人兜头浇了一桶冷水。
原本还扭着想要脱开的手腕也停下。
苗烟几乎是露出一个略带讽意的笑:“小姨,我变成了今天的样子,都要多亏了你呢。”
第093章
多亏了她, 苗烟才会离开青山市五年之久。
也多亏了她,苗烟再次回到青山市,碰壁无数, 再度要重演以前的那一件事, 离开这里。
那掷地有声的清脆嗓音停下片刻, 走廊声控灯熄灭,人眼不能够一瞬适应黑暗来临, 因此便觉得是无尽的漆黑, 什么也看不清。
这样的黑像五年里那无数个梦境一样, 巨大的、沉重的,快要把她清瘦的身躯压倒。
这五年里,章寻宁绝不是表面上那样始终如一的淡漠着。独自一人时,她曾有过很多很多的情绪, 有不舍、悔恨、煎熬, 长久的自责和强制性的冷漠。
但从来萦绕在她心底不提起的是愧疚。
没有照顾好老师托付给她的孩子、面对这份感情拿不起也放不下、没有坚守底线、一晌贪欢——其实这些事在章寻宁心里留下的不是害怕,也不是烦扰, 而是身为长辈没能让一切有一个圆满结局的愧疚。
苗烟略带讽意的问句, 步步紧逼的姿态, 彻底压垮了章寻宁本就所剩无几的长辈威严。
她嘴唇都苍白了, 在黑夜里,浑身都没了抵御的力气, 向来温婉却又疏离、隔着一层雨幕般淡漠的眼睛,第一次流露出象征着脆弱的情绪。
清冷的、破碎的望向苗烟, 浓密的睫再也掩盖不住越轨的心事, 甘愿失态。
那对肩膀微微发抖, 也许是雨天太冷的缘故,水汽凝结在肌肤上, 难免降低了体温。
千言万语汇聚到唇边,最终只吐出一句最祈盼的愿望:“不要走……可以吗?”就这么露出了不为人知的、一击即碎的一面。
然后迟疑的、不敢的与眼前的人对视。
旧时代走过来的美人,明明带着一身经年累月的风霜,像一只古典的瓷瓶,却还是在等待你在她眼中、身上、心底镌刻书写,留下你的落款。
被这么一看,苗烟本来较着的劲儿忽然全都没了地方使,心情又确实生气着,怎么也没法抒发,一拳打在棉花上的不痛快。
烦躁的捋一把新卷的长发,对策全无。
她没辙,万般带着刺儿的话只好藏在唇里,压过去。
两只唇相碰,这个吻虽然来势汹汹,却不如那天晚上双方打架似的火药味儿的撕咬。裹着最尖锐的情绪,接一个最柔软的长吻。
酒店内如此的寂静,走廊无人处,她们拥吻。
吻声很隐蔽,没有惊动声控灯。城市的广场上霓虹屏幕投着影,五彩的光照进来,偏爱她们这寂静的一角。
即便是再柔软的吻,吻到最后,也不免变得呼吸急促,情绪燃烧。
明明是离别前夕,激烈的情绪却好像是久别重逢。苗烟的唇不停歇,还在或急或缓的吻着,手却没闲着,一把将方才那张还要找好久的房卡抽出来,然后精准贴上感应屏,门一划就开。
她压下门把手,抵着章寻宁进房间,章寻宁没什么防备,身体随门扇打开而后倾。然而重心不稳的危急时刻,苗烟顺势将她压在侧面的墙,吻尚未停止,是永不结束的架势。
反手又将门合上,咔哒一声,这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她们彼此二人。
手臂纠缠对方脖颈,怎么都不放下,捧着脸也好缠着颈也好,再也不分离,只管闭着眼深吻,两双高跟鞋一步逼一步,步履乱乱,半跌半撞,吻的天昏地暗,揽着彼此后背压过好几面墙,最终才找到床的位置。
跌入柔软床垫,手松开脖颈,紧贴后背,掌心处是距离心房最近处。
好像可以听见对方的心声。
这个吻在她们跌落床上时宣告中场休息,然而才猛吸一口空气,那唇又紧追不舍的贴上来,像一场最柔软的报复、最柔软的窒息凶杀案。
今夜从此开始,吻成为今夜的标志,再也没有停止。
章寻宁几乎吻到大脑缺氧,在混沌中还惦念着有话要说,几次三番想推开苗烟,苗烟的红唇又像枷锁一般紧贴上来,不允许也不赞同她用讲话来破坏今晚的胶着。
毕竟五年前是章寻宁筑起高墙,使自己无法为这段感情的前路讲上任何一句,五年后,她起码要以牙还牙,绝不允许章寻宁钻空子。
好好体会一下有口不能言的感觉吧。
唇衔着唇,索取不停,呼吸跟不上拍子,变得无比的被动。有指轻柔的向下,唇依旧相贴,好像她们真是一道伤口愈合到一起的血肉筋骨。
那无法呼吸之感使章寻宁产生了某种错觉,年轻的泉水流经她的身体,无休无尽的洗涤着她长久干涸凝固的思想。年轻的泉使她重新活过来,也使她溺亡。
意识变成一个轻盈的点,她觉得自己成为一条溺水的鱼。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与上次的打架似的痛完全不同,女人纤细的腿是纺织的线,她们陷进彼此温柔乡,克制的人也会升起贪恋之心。
今夜好像永远不会结束,潮涨潮落,一直未曾停歇。
到了最后来,章寻宁再也无法清晰的记起自己到底想说什么,即便还在尽力的回想,却依然无济于事。
头脑昏昏沉沉,眼皮似千斤般的重,就这样沉沉睡去。
“……”
潜意识作祟,章寻宁好像做了一个梦。
这并不是一个美好的梦境,正相反,这是一场重演无数次的噩梦。在以前她总是重复的梦到,一年又一年,无限循环,好像这辈子都走不出来了。
梦里面,是五年前空荡的办公室,气氛是诡谲的压抑,向如珊温和的面目在梦里变得狰狞,或不如说梦里的这副面目才是向如珊的真正面目。
一个跟踪狂,一个因长期留守和家族遗传而发病的精神病,又能有多么温和。
场景沉默,是她和向如珊刚谈完的时候。两人起身,缓慢的往外走。
推开门时,门扇极为悠长的嘎吱一声,好似在提醒梦境的主人公注意这个伏笔。再想要回避,也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助理路过这段没有尽头的长廊,面目模糊着,好像是随意的提起,说前台讲,苗烟小姐刚刚到这一层楼拜访,说是要找您,还抱着一捧花呢,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又抱着花走了。
章寻宁沉默,许久后“嗯”了一声。
低下头,脚底是一片百合花的落叶,一抹洁白安静地躺着、凋零着。
向如珊诡异的声音尖利的响起,恶毒地讲:“这就是你的那个小情人,哦,你说她是你的拖油瓶,那么只能是她单恋你了,对吗?”
“真烦人,是不是?”
每次做这个梦的时候,章寻宁都很想、很想将先前所做的努力前功尽弃,只为了一时的口舌之快。可现实不容许她这样做,因此在梦里也只能保持缄默。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沉默的弯下腰,捡起那一片百合花瓣子。
好像沾了灰,但是没关系,她会用指腹擦拭干净。手指脏了没关系,她会洗手,但她不想要苗烟怀中的花束不再洁白。
梦境之中,章寻宁将那一页花叶翻过来,想要去寻找是否会再有其他污点。
然而那花叶揭过面来,却并未露出苗烟零落满地的少女心事。反而浮现出一行简短的文字,那是祖母的遗言,这使她感觉手指被烫,拿也拿不住。
祖母的遗言其实很短,并不像外界揣测的那样多么字字泣血。
虽然简短,但很歹毒。二十个字,困住了章寻宁很久很久。
章家没落之后,其实并不是只剩下章寻宁一个人的。没什么可留恋的父母、长兄在短期内相继死亡,祖母虽年事已高,却依然在世。
那段时间满天的流言蜚语,有些是看不惯章家的,有些是单纯看热闹不嫌事大,传出过很多谣言。例如章父有婚外情、章寻宁哥哥被人下了降头等等,但死人的流言永远不会有活人的那么有看头。
那一辈人大多都迷信,尤其是本地名流圈子,不说信佛信道,至少也会信一点命、信一点风水。外人讲,章家三代单传,都毁在了章寻宁手中,章寻宁的出生导致章家运势变成如今这样。
每听人讲起这些风言风语,祖母没有和章寻宁讲任何不好的话,她只是关起门,和章寻宁坐在一起吃饭。
至少那时表象上还有点儿家的样子。
章寻宁生性喜静,稍显淡漠,因而也就有人说她看着像丧门星。这成为了重男轻女最好的遮羞布,章家人借此将她边缘化。
为数不多的亲情,是从祖母那里感受到的。
小时候生那一场大病,要多亏祖母带她去看。哥哥有全家人陪着看海,祖母知道后,一个人带她去看海。她从没收到过礼物,只有祖母送给她过。
虽然这在普通家庭里唾手可得,但这个世界上总是存在着这样的家庭,甚至有些家庭里,连这样的“祖母”也不存在。
章家出事后,章寻宁有段时间其实是以为自己会这样和祖母继续生活。
只是祖母到最终选择喝农药自杀。那一天章寻宁还在外面忙,匆匆赶回家时,祖母枕边有一张纸条,那是一行很简短的遗言:
【要是我没有送她去看病,章家的命数也许会不同。】
说实话,这种不被信任也不被关心的事情发生了太多次,章寻宁本该早就对此无动于衷了。可是这件事还是使她有所改变,她变得更淡漠,更防备,不再会对任何人轻易的相信。
她不会觉得章家人做的是对的,也不会觉得祖母这无聊的遗言有什么道理可言。家族走向末路,往往是人会歇斯底里的为难人,弱者不去解决问题,总把问题扣在他人身上,借此逃避。
她只能变得更沉默,更坚强,凡事都要依靠自己。
只要能真正做到这样,她才会真正自由,才是真正的见到了更广阔的海。这是她的目标,她不会放弃。
然而这一切都被那个在雨夜到来的孩子所打破。
几年的相依为命,章寻宁没法否认,苗烟身上有着她永远都会缺失的东西。真诚、勇敢,是彩色的自由,本身就代表着更广阔的海的这份定义。
所以当章寻宁意识到苗烟的情窦初开、心意难藏之时,她自乱阵脚,漏洞百出,因此只能装聋作哑,不予答复。
她其实是在害怕。
高三生,马上就要进入大学去见识更广阔的世界,她怎么能那么自私,利用苗烟的依赖,将苗烟留在身边?
她怕倘若答应,苗烟终有一天会反悔,然后毫无道理的怨恨上了她,怨恨她是自己人生的污点,荒唐、离经叛道的证据。
她也是这段关系里的年长者,年长者天然具有使危险关系回到正轨的义务。
年长者做的不好,年轻人总是有权利去怪罪和埋怨。
可另一方面,章寻宁也确实离不开苗烟。
和苗烟一样,那份喜欢和爱,早就在几年里形影不离的陪伴开始变质。这变质来得无声无息,却使人在意识到的那一刻就无可避免的震颤起来、恐惧起来。
纠结和痛苦缠绕着章寻宁,明明已经成为了心性如盘石的成年人,可她却在这件事上摇摆不定。
向如珊的第一次威胁,那份摇摆不定虽向一边微微倾斜,但到底还是没有尘埃落定。直到第二次找上办公室,向如珊所提出的东西,才让章寻宁必须承担起自己作为长辈的责任。
苗烟是艺考生,她虽然学美术,但很难会保证她以后会不会以画家身份暴露在大众化舆论中。向如珊在办公室找到她,给出一份录音。
那青涩倔强的嗓音响起:“我喜欢她又怎样?……”
那天小巷里的录音被向如珊断章取义。
到底还是年轻,苗烟就这样着了道。向如珊发疯是真,逼她讲出自己要用来做文章的话,才是最终目的。
章寻宁那天听完,许久没讲话。
她和向如珊说,这份录音能证明什么?小孩子的胡话而已。
向如珊说苗烟已经十九,不小了,还说她是艺考生,她的新同学新老师,可能也需要了解一下她不正常的恋爱状况吧?
沉默之中,章寻宁懂得向如珊想听什么,想做什么。而章寻宁只能维持镇定,言不由衷,来维持事态的安稳。
之前那些只是向如珊的臆想,虽然烦扰,但不一定会有什么影响。可这份录音是真实的,不论真假,确实会引起舆论。
章家刚垮台时的流言蜚语、漫天谣言,章寻宁再度想起。
一个十九岁的高考毕业生,真的扛得住吗?如果为此打进去学业、前途,现在是一时新鲜,爱还是热烈着的,可时间褪去又会如何?苗烟会不会后悔,然后恨上了她?
祖母写得出那样的遗言,章寻宁尚能接受,不会影响生活。可她假想了一下,如果是苗烟这样讲,她真的无法承受。
如果是苗烟,她会崩溃的。
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章寻宁终于彻底下定决心使这段关系回到正轨。
冷暴力也好,推拒也好,机场说的那些话也好……言不由衷,但她的初心确实是为苗烟的未来而考虑。
放苗烟离开真的是章寻宁所愿意的吗?
平心而论,章寻宁并不愿意。可是责任使她必须要让自己养大的雏鸟出去见识更广阔的天空,认识更多的人,学会更多的事。即便这样做可能会使雏鸟忘记自己,看这是刻在骨子里的传承的本能。
很多时候太爱一个人,比起让她留在自己身边,更愿意看她去走更远的路。
如果要怪,只能怪她和苗烟相遇的太早了。
那时候苗烟还不具备成熟的翅羽,而她也还不具备强大的庇护的能力。
因此只能分开。
可章寻宁舍不下,所以五年里她反复做着那一个梦境——向如珊狰狞的面孔,寂静的无尽的长廊,助理无心的提醒。
还有那一页洁白的花叶,翻过来就是祖母充满诅咒的遗言。
她不知道雏鸟是否会遗忘曾经是家的那一片港湾,但她不想忘记曾经发生的一切。所以即便反复做这样的噩梦,即便反复回到当初痛苦的情绪之中。
即便很煎熬,她也觉得比遗忘要来得好。
所以她一次又一次在噩梦里重回当年。
*
那个许久没有再做的噩梦,在昨夜那样筋疲力尽之后再度重演。
她梦到和向如珊在办公室时里的对话,梦到一推门就意识到苗烟曾来过的事实,然后又反复梦到苗烟和机场与她离别的时候。
苗烟说她会如她所愿,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么青涩却又决绝的背影消失在登机口,成了章寻宁五年里最不敢想起的画面。
却又频频的梦到。
关于回忆的梦总是越做越急促,就好像那时机场广播的寻人女声一样,每一分每一秒还是照常的走着,却因情绪的紧张惊惶而在感官里被无限的加了速。
梦境里的画面一幕又一幕翻飞着,急促得让人心慌,如同有怪物在身后追赶,这样的梦做得又困又累,沉重而压抑。
潜意识鼓动之下,章寻宁尽力挣脱了这好似没有尽头的梦。
乍一醒来,满身均是疲惫。
章寻宁惦念着要和苗烟讲话,顾不得往常那些古板冗杂的习惯,将衣服一披,便要拖着倦怠酸痛的身躯找人。
昨晚走廊里苗烟所说的那些质问的话,像一支又一支尖利的箭,箭箭射穿她内心本来早就被苗烟耗尽的防御城墙。
使她变得苍白、无力。
一夜过去,那受到质问后变得空白的脑袋终于回过神来,也终于有空闲的口舌可以将内心的话说出来,她很想快些见到苗烟。
她想快点见到她,告诉她,回答她,五年前无法强硬的克制是因为她原本就和她是一样的心意,她离开后其实自己每天都在想她,不敢去见面其实是因为自己心里有鬼。
因为想越线的是自己,想把这段关系变得危险的是自己。
她想告诉苗烟,自己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心中装满恐惧和未知。
从始至终,即便自己再如何努力的想装作平静、想用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表象来让自己平复那不该有的心意,却始终无法做到。
思念在这五年里只增不减,如在发酵。
所以就算苗烟不会再主动回来,她到最后也一样心意难藏,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因为她们的关系是——从那个暴雨夜见面后,就已因命运而被注定这一生都无法再分离的,如同血肉生长在一起的关系。
酒店房间宽敞,中间做了一整面屏风作为遮挡。章寻宁从后面绕到前面,目光下意识搜索着记挂着的那个人,然而却意外看到茶几上立着一个极为突兀的玻璃花瓶。
一支被人摘去全部花叶的百合花枝,孤零零的插在里面。
一张祝贺语标签躺在茶几上,上面是花店店员隽秀工整的字迹——那支未送出的花,我在此刻重新送给你。
视线方一触及到,大脑其实是先困惑了一会儿的。
片刻过后那个噩梦与五年前的一切飞速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苗烟在五年前也曾送给她一支百合花,那掉落的花瓣色泽饱满、洁白无瑕。再去看眼前凋零的景象,章寻宁怎么可能会不懂。
章寻宁只觉得血液上涌,心跳也快了。
她三步并两步回了床边,拿了电话,急匆匆拨给苗烟。
忙音阵阵,无人接听。
和之前一样打不通的电话,一晌贪欢后,一切又仿佛回到了起始点。
温存和拥吻仿佛只是短暂的、难以捕捉的幻象。
素来爱干净整洁的人顾不得那么多,昨夜揉搓至褶皱的旗袍就这样穿在身上,随意掸了几下,便步履如风的离开了这家酒店。
边走着,她边打着电话,可每一次的结果都是无人接听。
章寻宁没有放弃,依旧固执地拨出、然后被拒接。
苗烟现在准备在做什么,章寻宁其实心下有了大概的隐约的想法。宣告离别的晚宴结束,也预告着她即将离开青山市。
可是该要去哪里找她?
如今的苗烟只要不想说,章寻宁漫天也找不到关于她的讯息。
不知多少个电话都显示出红色标识,那始终坚定拒接的电话主人终于大发慈悲回过来几条极短的简讯:
【别打了,我在机场,很忙,没空接。】
继而又风轻云淡再弹出一条:【分手炮,多谢款待。】
【还有,最好再也不见。】
站在人声喧嚣、车水马龙的街道上,章寻宁耳鸣嗡响,她尽力镇定的回过去几条消息,想要问苗烟现在在哪里、航班是什么时间,但无一例外均发送失败。
再打过去电话,还是冰冷的嘟嘟忙音。不难想出来,她像五年前一样被拉黑了。
昨日晚宴分别,苗烟留给她追赶上来的时间。晚宴之前,也留给她找到她的方式。种种迹象都在说,苗烟其实并不是决意离开。
如果章寻宁头脑再冷静一点,一定是可以分辨得出来的。
偏偏她在有关苗烟的事情,总是无法维持头脑的镇定。
苗烟把她吃的死死的,她的想法、会有的反应,苗烟全部都了如指掌。而她现在却总是如无头苍蝇乱撞,每一步都撞进苗烟的陷阱。
作为年长者,这其实是件很丢脸的事。
但章寻宁此刻却无心去想丢脸与否,她只是满心都在想她牵挂的、养育成人的那个孩子,现在到底在哪里。
她迫切想见到她,仅此而已。
青山市只有一个机场,是五年前她送她离开的地方。
苗烟想要离开,必经之路一定在这里。
容不得仔细思考,章寻宁站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叮嘱一定要尽快到达地点。
如果还想再和苗烟见面,那么只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到达。她不知道苗烟会是几点的机票,只能赌运气,赌时间。
也许只慢一秒,就再也见不到了。
七点三十,章寻宁坐上出租车,驶向机场,并不知道是否能够赶上。
同样的七点三十,苗烟在机场与苏冉她们汇合,笑着聊天,讲那边的风土人情、旅游胜地。
八点十分,章寻宁乘坐的出租车遭遇堵车,她眺望茫茫远方,车群堵塞不动,短暂权衡后结账下了车,踩着高跟鞋急促地跑。
而苗烟那时在机场内刚吃完一盒早饭,往登机口方向走去,等待登机时间到来。
八点四十五,章寻宁终于跑进机场内,心跳如擂,她站在机场大厅,挨个到屏幕前去看,看哪一班是要去往青山市的。
机场楼上的苗烟坐在长椅上,听机场的检票广播,忽然回头看望,仿佛在等人。
九点钟,留给章寻宁的时间太少,她喘着气,不再是波澜不惊的态度,频频低头看腕表。
也是九点钟,苗烟站在登机口前迟迟不动,不停回望,苏冉问她有什么事吗,她说没事,你们先走。
机场人流涌动,冷气很足,登机口处排的长队渐渐缩减,零星只剩她和匆忙赶到的一两个乘客。几乎是所有乘客都登了机,只剩她独自站在那里。
与此同时,隔着一层楼,章寻宁焦急奔波,就这样错过。
有服务人员疑惑,遂来问询问苗烟是怎么一回事,是否在等人?
苗烟这才回过神来,笑了笑。
她讲:“不等了。”
第094章
机场里, 苗烟平静的坐在登机口前的那一排长椅上。
经历一夜过去,昨天那精心卷出的头发弧度变得松散起来,恃靓行凶的面庞未曾妆点, 就这么坐在那里望远处天空。
好像是在放空自己。
苏冉和肖冰是今天的飞机, 这次虽不是多么长久的离别, 以后还能再见,但苏冉格外话多, 一直喋喋不休讲自己有关于旅游的想法。
结果讲了半天, 苏冉才发觉自始至终都只有肖冰一个人在应和自己的话, 她这才转头去瞧苗烟在做什么。
苗烟向来都是身处于热闹之中的,她从不缺朋友,此刻却素面朝天、思绪放远,一直频频出神的回头, 似乎是在看什么。
苏冉略觉得疑惑, 问她:“你在找人吗?”又觉得今天应该没什么人需要找才对。
苗烟转过身,摇头说没事。可是目光却还是飘忽不定。
她没告诉任何人, 她其实在等一个人。
她在等章寻宁。
从回到青山市到现在, 苗烟走得每一步都是事先早已规划好的, 今天在机场等到章寻宁, 是她这盘大棋里的最后一步。
所有的一切发生的都要比想象中顺利。她看着章寻宁一步一步踩进自己精心布置的陷阱,可在这一刻, 她竟然还是会有种没把握的感觉。
章寻宁会来吗?她觉得会。
可是爱有时候会让人变得不够自信,所以苗烟在机场等候的面容略有倦怠。
昨夜发生的那些, 早就在苗烟的意料之中。而她故意缠着章寻宁的唇, 不许章寻宁讲话, 也是故意把章寻宁折腾的精疲力尽,就是不想让章寻宁太早醒过来, 有在酒店挽留自己的机会。
因为她始终还有隔阂,她心存芥蒂。
五年前的分别,其实早在看到那封祖母遗书之前,苗烟就已经摸清了章寻宁的想法。说实在的,她不怪章寻宁。因为自己那时候还不够成熟,章寻宁那时候处在那样的位置上,也未必会有更好的解决方式。
理智上,她理解章寻宁,可是情感上,她始终执拗的钻牛角尖,觉得章寻宁五年前不够信任她。
因为不信她会始终坚定的选择她,不信她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出尔反尔。即便事出有因,不信这两个字也依旧是任何感情都无法容忍的瑕疵。
那执拗的、却又难以割舍的感情每天都存在于她的心里,无法消散。所以她回来了,一步一步证明自己长大了、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她不像五年前那样直愣愣的,她不会直说,她只是做好了每一件事然后把事实摆在章寻宁眼前给她看。
然后她搭起舞台,打上灯光,再度重演五年前的一切,包括分别。
时间的齿轮开始转动,仿若再次重回当年,她得承认她从始至终都是故意的,这一次她故意要看章寻宁会怎么抉择。
一分一秒在等待中过去,章寻宁还没有找过来,登机时间却已逼近,人们纷纷起身,登机口排起队伍,就好像五年前那样。
苗烟依然坐在长椅上,不动。
苏冉看看时间,先一步说自己要走了。
苗烟点头,和她一起到登机口,苏冉和肖冰检完票,苗烟还是站着不动,她们两个站在检票口里面,略有些迟疑。
最终苏冉和肖冰还是什么都没问,向飞机里面走去。
初秋了,机场的冷气还是开得那样大,季节的更替总是伴随着某种东西的滞留,让人无法一时之间就能够适应。
苗烟停在原地,眼见时间流过,和人群经过。
到最后周围什么人也没有了,苗烟仍只是站着。有服务人员来问她,她这时才好像如梦初醒一样,回头望了最后一眼。
然后,身影就这样消失在登机口处。
几分钟后,飞机起飞,驶离了青山市。
*
另一边,章寻宁在机场里找了很久很久,她跑遍每一个飞往青山市的登机口,却始终看不到那个自己魂牵梦萦的那道身影。
周围那些窸窣的声响,也渐渐在听觉里变得模糊、微弱。
章寻宁跑得很累,不停急促的呼吸着。最后一班飞往青山市的登机口也找遍了,还是找不到苗烟。
她不知道该去哪里找苗烟才好,她希望这时候能够有个人来告诉她。
可惜没有。
就这样站在人流涌动之中,章寻宁无法扼制一个念头反复升起。
三十几年的人生,她并没有留下任何一个重要的人。就连她唯一还有的苗烟,也要走了。
缜密冷静的头脑失去分析的效力,克制得太久,情绪就会如退潮那般袭来。这些情绪太复杂、太庞大,从出生、成长的每一个本以为早就麻木的瞬间开始滋生,语言几乎是无法形容的。
面目表情也变得那么麻木。
过了会儿,章寻宁才有力气继续行动。她低头在包里翻找着,指尖特别的凉,但她没有发觉,她想着,苗烟把她拉黑了,那要怎么再把这通电话打出去呢?
就这样盯着手机屏幕目光空空时,她听见身后有声音。
如同那年雨夜的相遇一般,几乎是带着命中注定般的牵引之感,章寻宁生出强烈的必须要的回头的想法。
回头看,是略显凌乱的卷发披散在身前。
视线上移,美艳的五官不加修饰,素净着一张脸,神情自然的从身后的卫生间走出来。
苗烟自然到好像只是饭后散步、偶遇熟人那样。
这一刻好像回到她们几个月前在青山市的再次重逢,她敲门说是我,语气自然,神态漫不经心,完全不管她到底给自己的内心带来了多大的震颤。
麻木了五年的情感重新生长、活络,一点点恢复温度。
失控与失态,从那时就注定一定会发生的。
而此刻的苗烟也好像完全不知道再度在机场遇见自己的失而复得对于章寻宁来说有多么意义非凡。
她笑了笑,还是那样的语气自然、漫不经心。
她抬手,挽头发,然后说:“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章寻宁好像充耳不闻,只紧紧把目光贴住她面颊不放。
那些复杂的、庞大的情绪像一只失控的热气球一样越升越高,最终在心尖喷薄着炸开。章寻宁先是在原地站定了几秒钟,然后一步、一步的,走到苗烟面前。
然后,那些早就写好的淡漠克制的程序忽然开始错乱。
机场人流中,章寻宁按着苗烟肩膀,大力的、蛮力的,爆发式的把她推回身后的卫生间,急促而不择路的将两人挤进器重一个隔间,反手落锁。
喧嚣重归平静。
她发冷僵硬的五指捧着苗烟的脸,发泄似的亲吻,分别好像一只穷追不舍的猛兽,让她自乱阵脚。即便这是最后一吻也好,起码留下点什么痕迹。
方一被触碰,苗烟才察觉到到章寻宁的指有多么的冷,海里捞出来似的,可能是路上太着急,没注意到秋季气温的骤降。
苗烟摸着章寻宁手指,闭上眼,随便她怎么吻自己。
好久之后,章寻宁才松开了唇。
苗烟耐心的和她对视。
十九岁的苗烟,身处于一个冷气开得很足、周围行人互不交谈的淡漠的场景。
二十四岁的苗烟,在拥挤的卫生隔间,和当年那个稳重自持的长辈对视,唇上还有残留的柔软触感。
十九岁,章寻宁淡漠的叮嘱她自己不在时要怎么做,她问她是不是一辈子都不要自己回来了,章寻宁说嗯。无法抵抗的种种事情纠缠在一起,根本理不清。
二十四岁,章寻宁与她额头抵着额头,不再说我不在你怎么办,而是说我想你在。低声的说,她不想让她离开。
行动总是比语言更直观,她断断续续的吻着,是挽留,是祈求。章寻宁不是个爱讲话的人,此时却一句接着一句往外倾吐。
不知有多久,那些压抑了五年之久的想法、挽留,才伴随着细密的吻倾吐殆尽。等了会儿,没听再有声音,苗烟开口问她:“讲完了?”
章寻宁说讲完了。然而手捧着她的脸没有松开,好像怕下一秒这个人就会消失不见。
吻结束了,苗烟没有再说话,因此隔间里沉默好久,章寻宁几乎是不安着等待苗烟落下的审判,可是什么都没有,越是这样,越是让她心神都不得安宁。
可是一直默然着是行不通的,纵使唇舌有千斤那般的重,章寻宁最后还是开口问了:“……你还是要走吗?”
她已在心里盘算起倘若苗烟还要走,自己该有什么对策。
哪想审判非但没有落下,苗烟反而故作不解。
她好像什么都不懂,扮猪吃老虎似的问:“我什么时候说要坐飞机走了?”
这问句使得章寻宁怔怔的,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有些没明白。如果不走,那来机场做什么。
先后经历大起大落的情绪,不等章寻宁把那一团乱的思绪捋清,隔间里有电话声响。是苗烟的。
她接听,与那边讲着:“对,苏冉已经坐上飞机了,我把她送到登机口前,亲眼看着上去的。”
隔间空间太小,章寻宁能够听见话筒那一边的人声。听了会儿,她才辨认出是苏冉父母的。大意是苏冉出远门他们不放心,特此拜托苗烟过来送一送。
那苗烟自己呢?订没订航班机票?
寒暄了一阵子,苗烟挂断电话。她轻飘飘开口说:“你挡路了,让一让。”
见章寻宁没动,苗烟抱臂,好整以暇:“你要把我按在厕所里多久?我倒是不急,有时间陪你在这里慢慢耗。”
“……”
卫生间里安静了一会儿。
章寻宁忽然回过味儿来是怎么一回事。
第095章
赶往机场的路途中花费了相当久的时间, 未曾料想从这里返回章宅竟是一路顺风,没有再赶上堵车的时候。
踏入秋季的青山市,不再有那样漫长的阴雨连绵的季节, 原以为会骤冷的天气, 带来的却不是没有窠巢的流离失所之感。
今年的秋天, 是一个干燥清爽的秋天。
返程途中的出租车里,气氛很安静。
在隔间里, 章寻宁听见苗烟那出乎意料的话语时确实有些没转过弯儿。但很快, 章寻宁就彻底意识到苗烟根本没订飞往北方的机票。
从始至终, 都是苗烟精心为她准备的、空空如也的陷阱牢笼。
而她还真的慌不择路的一脚踏进去。
苗烟当然也知道章寻宁现在肯定对一切情况心如明镜,出租车后座里,她们并排坐着,苗烟偶尔睨过去一眼。
没变化, 章寻宁还是没变化。
耐心已经好到了即使被戏弄也很平静的地步了吗?
短暂关注了一会儿章寻宁的状态, 见她没有要秋后算账的意思,苗烟便不再继续放在心上。从出租车上下来, 是熟悉又陌生的章宅。
她想起自己四月初回青山市时, 出租车也是这样从机场扬长而来。上次和这次见到安静矗立的章宅同样都是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心境却截然不同。
和章寻宁一前一后进入大门, 率先出来迎接的是佣人。佣人乍一见苗烟,愣了, 在原地停了一会儿:“苗小姐?”
再一看身后行李箱,顿时脱口而出:“这是……要搬回来了吗?不走了吗?”
算起来, 搬离章宅也有好一阵子了。
苗烟笑了笑, 说:“不走了。”
这次不会再走了, 以后也不会再走了。她想到。
见竟有这样的好消息,佣人边帮忙搬行李边忍不住开始东问西问起来, 苗烟推脱她不需要这样忙前忙后的,自己拖着行李箱同她一起回房间,路上一一回答她的问题,不过当然都是避重就轻的讲。
章寻宁则回到书房接助理电话,处理公务。这一早上的急促和忙碌确实耽搁了一些事情,她这一忙,直到晚饭时间才得了片刻空闲,出来与苗烟共同用晚餐。
吃完了饭,又转身进了书房忙碌。
造成章寻宁不得不加班加点的始作俑者,此刻却惬意窝在章寻宁床上摆弄手机。
如刚回来时那样,苗烟不仅抢走章家女主人的头衔,还要登堂入室、霸占章寻宁的床不走。
不知有多晚,苗烟听见楼下书房有声音,起身将灯关了,屋里倏忽变得漆黑,她钻进被子里藏好自己,一声不响。
片刻,有脚步声从楼梯传来,然后主卧门被打开。
章寻宁半坐到床上,手指正搭在盘扣上要解开,腰部突然被一双手摸上来,水蛇似的缠着她。
“忙完了?”苗烟自她耳后讲话,气息微微喷吐,有意要撩拨她。好不容易到可以摘果子的时刻,当然要好好的享受一下才对。
结果双手反被握住,一时挣脱不开。
章寻宁半侧过脸,夜色中看不大清神态:“戏弄我好玩吗?”
苗烟故作思考状:“嗯……怎么不好玩呢?”
话刚落下,苗烟还打算再呛章寻宁两句玩玩,喉间猛地发紧,讲不出话来。女人微凉的指探向她,能清晰感受到指腹的触感。
苗烟没料到这么一出,大脑未免略有空白。
下一刻,章寻宁的话音压在她耳廓,语调平淡着,但又感觉好像哪里没那么平淡:“你没订机票,一开始就没打算走。”
这是一个陈述句,没想听到苗烟的回答。
“那么其他人知不知道?分别的晚宴,你又是怎么和那些人讲的?”
章寻宁问苗烟。
作为始作俑者,苗烟当然清楚她在问什么。她在问章姿、苏冉还有那些长辈们知不知道这一切其实是这样的,她在想她有没有其他共犯,在想是不是只有自己被愚弄。
那么审判后呢?要怎么把这份愚弄还给自己?
“怎么不说话?”
暗淡夜光中,章寻宁旗袍盘扣严密扣着,神态平常着,根本看不出是在做什么事。这种问句,倒好像是一种来自年长者有关于生活、考试的审问。
指尖划过,今夜潮水漫漫。
她披肩发垂落,低眼看那个狡猾的人。
苗烟忍着一口气,极缓极缓的吐出,睁眼又是一副挑衅的模样:“我不想说,你能拿我怎么样?”
倒是不能怎么样。
章寻宁没有讲话,指尖讲述情绪。
潮起潮落,潮起、潮落,无限放慢。再之后,潮起却并没有潮落。
苗烟咬后槽牙,愣是不回答。她五指插进章寻宁发间,难得愤愤的想,章寻宁竟然也是吊着人的一把好手。
*
翌日一早,章寻宁就去了公司,苗烟懒懒散散窝在床里到日上三竿才起。
她起床后不紧不慢的,自己悠闲做了份简易早餐,难得感觉到这里的一切都是自己的了。这是她的家,她和章寻宁的小家,她对这里拥有绝对支配权。
有人来拜访,佣人也是第一时间将决定权交给苗烟。
见是章姿,苗烟便让人请进来。
章姿进来看了一圈,知道是章寻宁不在家,她坐到沙发上,蛮好奇问了一句:“苏冉说你坐飞机走,你不出差啦?”
苗烟微笑答:“临时有事取消了。”语意含糊,章姿也没有再多问,只是颇为欣慰告诉苗烟,章寻宁知道她要走时有多着急。
还说,她们这次最好就一直团团圆圆的吧,再也别闹矛盾啦。
整件事情其实不像章寻宁想的那样有什么帮凶,但某种程度上周围人确实隐瞒了一部分事实。苗烟和周围人所讲的是她将出差两个月左右的时间,到北方的城市,有可能之后工作顺利的话不会再回来,但是都不一定,也算给自己留了后手。
关于这一点,章姿自然不会告诉章寻宁,周围人和她们没那么熟,自然也不会多嘴。这样一来,其实没有人骗章寻宁,但章寻宁心急如焚,自己毫不设防就着了苗烟的道。
章姿和苗烟讲,这是活该有这么一次。
这次章姿来拜访,其实就是听苏冉讲苗烟没有走,因此意识到苗烟很可能已搬回章宅,所以前来探望。见终于尘埃落定,遂很替她们高兴。两人寒暄了一会儿,章姿便也离开了。
苗烟看了看时间,离中午章寻宁回家还早,想着回楼上泡个澡缓解一下疲乏。
她放好热水,正大光明用章寻宁的洗发膏、沐浴露,心情放松的哼着歌,浴缸里盛满泡泡,她捞起一个吹着玩儿。
现在唯一的不满,可能就是昨晚被章寻宁反将一军。
正想着昨晚受到的待遇,浴室门外渐有声响。这是章寻宁的卧室,只会有章寻宁进来。苗烟转过头,盯着浴帘看,心里想章寻宁今天回来的倒早。
身影站定在浴帘外前的那一刻,苗烟伸出一截泛水光的白色手臂,准确勾住章寻宁项链,将她带了进来,另一手拽住她手腕,拉她跌坐进浴缸,算是对昨晚的报复。
“哗”一声,水四处溢出。
一支白色百合竖在她们中间,苗烟下意识垂眼去看。
章寻宁意外被带入浴缸,一时间没借到力,原本要庄重送人的鲜花就这么倾倒在苗烟的唇与下巴上,沾了些微水珠。
也许苗烟见这束花有些意外,短暂的池水溢出声后,浴室变得静谧,只有潮气和女人的香气。
水没过章寻宁旗袍,浸湿,却并不显得狼狈。她额头抵着苗烟额头,两人鬓发均被迸溅水珠濡湿。苗烟这时回过神来,抬起眼,两人一错不错盯着对方,眼里是彼此染上潮气的倒影。
与预想的庄重截然不同,但好像也并不糟糕。
章寻宁朝她说:“送你的花。”
送给你的来自五年前的、也许有些迟到的、曾未送出的那一束花。
苗烟笑起来,笑眼弯弯。
她当然懂章寻宁是什么意思。
她看似苦恼,手指点着章寻宁肩头:“那你要重新追我。”
而章寻宁也说:“好。”
第096章
红色玫瑰、白雏菊、各色绣球花和满天星等移进章宅那总是单调古朴的前院, 素来只有青草绿的院子蓦地焕发出无限生机,大片因无心打理的前院草地成了一片崭新的花海。
章寻宁本意要助理在苗烟搬回来后由她们协商要养些什么,苗烟拒绝了, 照料动物总是很难的事。而且章宅周边环境很好, 常有鸟类飞过, 其实并不算很孤寂。
只是因为往年章寻宁常在公司工作,不常回家, 整幢宅子才显得那么沉静。
苗烟回来后将其重新打理了一番, 佣人都讲章宅好像终于活起来了一样。
考虑到苗烟的兴趣原因, 章寻宁顺便将一间屋子腾出来,专门留出给苗烟作为画室用。其实这个想法早在五年前就有,只是那时苗烟离开的很仓促,房子也没来得及入住, 那尚未行动的想法, 就那样扼杀在萌芽。
这次搬回来后,章寻宁默许苗烟这样大刀阔斧的重装房子, 一切随她喜好。就这样, 苗烟刚搬来的那几天几乎都在和设计师兴致勃勃的互相探讨。
一切都落定之后, 苗烟看着这个充满生机和色彩的、属于自己的家, 非常满意的抱臂点头。
这是她的家。
这是她和章寻宁的家。
从初中那些波折过后,苗烟其实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自己没有任何“归属地”, 对亲缘和血脉的渴望天生就根植在每个人的心底。
幸而现在她、她们现在重新获得了这份东西。
距离章寻宁离开公司还有一段时间,暂时不能分享精心打理房子的喜悦感, 苗烟独自刷着社交动态, 打发一下时间。
刷着刷着, 苗烟看见苏冉的动态,贴出了她和肖冰在外面旅游的照片。
夕阳、日出、海洋与高山, 亲近自然或现代化的场景,一张又一张转变着,苗烟眼睛看着这些照片,思绪却微微飘远。
这种旅游不管是长期的还是短期的……好像都很不错?
她和章寻宁到时也可以试试,不,是一定要试试。
大致浏览了一圈关系较亲密的朋友们的动态,苗烟滑回消息列表,才想起自己搁置了苏冉的消息忘记回复。
她点进聊天框,还是苏冉一贯的感叹号和夸张语气词。
几条消息看下来,大概就是苏冉想要给肖冰一个秘密惊喜,请求苗烟帮忙支个招。
苏冉想了好多条,比如说鲜花庆祝、烛光晚餐、香槟派对——还有她跃跃欲试但又疑心是不是有点太快了的事情——送一对戒指交换给彼此,是不是进展太猛了些?
苗烟对着手机屏幕想了一会儿,打了几个字,还没等凑成一句完整的话,忽然有开门声想起。
不必回头苗烟都知道是章寻宁,她没有特意去看。
不知何时章寻宁从玄关处走来,到她身后,弯下腰。
微凉的女人发丝垂下,滑过苗烟耳廓。
又麻又痒。
章寻宁声音轻轻擦过她耳廓:“在做什么?”
听起来好像并不在意。
但苗烟知道她要在意死了。
这句“在做什么”的意思是,在做什么连我回家都不看一眼?
苗烟忍着不笑,故意还不抬头看她,状似随意地讲述苏冉的事情。讲完顺便问:“……所以你觉得呢?苏冉想送肖冰戒指,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背后的章寻宁微微停顿,可能是在思考什么。或许是在替苗烟思考怎样答复苏冉,也或许是在思考点别的什么。
但这些她没有说出来,苗烟也不问。
最后,章寻宁只是问了句:“很流行做这些事情吗?”
苗烟乍一听没理解:“什么?”
章寻宁:“你前面说的那些事情。”
原来是在问鲜花庆祝、烛光晚餐、香槟派对这些事情在年轻人的追求之间是不是很流行。
苗烟就当自己完全不懂章寻宁这么好猜的心事,装傻充愣:“可能吧,毕竟我也没经历过。”
章寻宁回答她最开始的问题:“对她们来说送戒指也许有些快,开个派对更合适。”
苗烟点头,删除了自己之前打的字,给苏冉回复了章寻宁的意见。
有关于苏冉和肖冰之间的插曲过后,章寻宁解开外套,放下手包。秋天开始渐渐降温,是该添衣服了。
只是——抬头环视一圈,家里并没有往年秋天的冷感。
到处都是色彩温暖的插画、挂饰,沙发上也一早就放好了薄的羊毛毯,这个家里自从多了苗烟以后,生活气息确实更明显了,到处都有她随手放下的在用的东西,多而不显凌乱。
现在的章宅有一种永远都处在节日前夕的美好氛围。
嘴唇动了动,章寻宁只能感觉到心中有什么很暖和的东西轻柔蹭过,但她并不懂得怎样组织更好的语言讲述清楚。
所以她只是说:“家里很漂亮,我也很喜欢。”
简洁,明了,但出自内心。
苗烟知道她的意思,笑了笑:“这样吗?那就好。你的卧室我也改动了些东西,晚点吃完饭你可以回去看看,现在我先回卧室了。”
刚起身,章寻宁起身挂衣服,身体不着痕迹挡住她去路,好像本来并没有拦路的意图。
章寻宁轻轻淡淡的问:“去哪个卧室?”
苗烟这回好像突然变得没那么聪明,不懂章寻宁弦外之音:“我的啊。”
顿了顿,补刀:“难不成去你的?”
气氛忽然沉默。
章寻宁张口:“去我的卧室有什么不好吗?”
说实话,从苗烟搬回章宅之后其实哪哪都好,家里更有烟火气了、因为是自己的家苗烟也改了点懒散的劲儿、一下班就能看见朝思暮想的人。
但是从那天浴室送出那束百合花之后,她们开始分居。
共同住在同一幢宅子,但确实是分居。
这世界上最远又最近的距离——明明你就住在我隔壁,甚至这里还是我的房子,但我不能过去亲亲你,一口也不行。
苗烟苦恼:“你不会忘记我那天在浴室里讲的话了吧?”
脑海里突然冒出那天的样子。
苗烟被水濡湿,鬓发贴在脸颊边,肩与颈都如她手中的那束百合花一般的白,笑吟吟的吐出一句话:那你要重新追我。
“……”
喜悦难得也把章寻宁这么冷静的头脑冲昏了,这些天里苗烟没有再提,她也就这么忘了。
眼前,苗烟又如那天一样笑吟吟的看向她:“所以现在我提醒了你,你可千万不要忘了喔?”
这要怎么做?
对于章寻宁来说,某种程度上是世纪难题。
但始作俑者的苗烟就这么一走了之,哼着歌踩着楼梯上了楼,看样子是不做不罢休。
想要结束分居生活的话,就要先解决这个难题。
知章寻宁者莫若苗烟。
但章寻宁却觉得,苗烟的心思好难猜。
*
关于章宅的重新装潢告了一段落,离开青山市也被剔除了计划表,苗烟慢慢恢复起了自己的工作计划。
朋友们再度在工作场合见到她,免不得要上来嘘寒问暖一番。好多人还在打趣她原来说着要离开只是虚晃一枪,然后趁闲暇之余八卦起来,最后追根溯源到她被一通不知来电者是谁的电话。
这么一串联,有人露出神秘笑容,问她是不是真的有情况。
苗烟信誓旦旦竖起一根指头,说根本就没有。某种程度上她也没说谎,因为确实是暂时还没有,毕竟她已经单方面宣布要让章寻宁重新追自己,现在还在追求阶段,当然就不算是“有情况”。
没想到此话一出立马被打脸。
有一起工作但不太熟悉的同事从前台那里回来,一头雾水抱着一捧红色玫瑰花束上来。赤红鲜艳的玫瑰被漂亮的纸张包裹,扎成极为完美的、精致的花篮。
第一眼就让人联想到恋人。
如果不是恋人或者追求者,谁会送暗示性这么强的东西?
那同事把花递过来,朝苗烟说:“你的,刚有个送花小哥送到楼下让我帮你带上来。”
几双目光唰唰盯住苗烟。
待不熟的同事离开,她们七嘴八舌盘问起来。
好吧,即便光速被打脸那也是被甜蜜的打脸。
苗烟无所谓的耸耸肩:“今天才有的新状况,这不是刚开始追我吗?”怪就怪这个追求者太慢热了。
一群人发出一片嘘声,装模作样讲了几句后重新投入工作。
结束今日工作后,苗烟和众人分别,往街口走去,黑色车辆停在最易一眼望见的地方,几个朋友纷纷目移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到,转移话题:“天气好像挺好的,晚上吃什么?”
“我想想……”
虽然嘴上一下午没停打趣,但此时她们却都非常识趣的不当电灯泡,抱团离开,留给苗烟一片清净地方。
苗烟笑着摇摇头,怀里揣着那捧很明显一看就知道是谁送来的花束,慢慢朝章寻宁车辆走去。
而章寻宁早就在那里等候,专程只为来接一趟苗烟。
她坐主驾驶,侧过头来看苗烟一步一步走向自己。黄昏时刻的下班路,就这么偶然一撇,却撞见最值得用目光记录的一刻。
年轻的女人怀抱一捧与面孔相得益彰的漂亮花束,于逆光方向专注看马路上的行驶车辆,身形镀一圈金边,别在耳后的发透了光。
安静却又张扬。
章寻宁看得入了神。
这段路很短,下一刻苗烟便绕过后方拉开车门坐上来,有这样令人无法忽视的时刻的当事人似乎浑然不觉,而这也恰好就是这种事的最美好之处。
她不知道自己那一刻有多好看,只是稀松平常的,微微笑吟吟的坐上你的车,问:“来接我的吗?我没有会错意吧?”
忽然间,章寻宁好像懂得了年轻情侣之间为什么总是乐此不疲这样的小事情。
而这一切只是因为她坐上了她的车,共创了一个属于她们二人的世界。对章寻宁来说,这是很奇妙的体验。
章寻宁移开视线,加速的心跳稍缓下来,然后才能够分神回答:“专程来接你。”
苗烟在口中重念一遍,好像在细品:“专程啊?原来我有那么重要。”
章寻宁答:“以后也会这样。”不是只有今天。
怕词不达意,章寻宁又补充:“你说自己开车很累,我当司机。”
苗烟忍不住唇角的笑,想她怎么能够一脸平静的讲这么开窍的话。
系好安全带后,苗烟问:“那司机,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呢?”
章寻宁把主动权拱手让出,随苗烟支配:“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苗烟垂眼看捧花,心情蓦然轻盈起来。
*
章寻宁很显然没有任何追人经验,这样接人上下班、送花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出格举动,就好像真的是从暧昧到追求、再到更进一步,完全符合那句“重新追我”。
一段时间的预热过去,章寻宁终于在晚上提前预约苗烟共吃晚饭。
循序渐进,开始约会。
接收到约会邀请的苗烟当然欣然接受,准备起晚上的着装。
说起来这对于她而言是一次全新的体验。
为心仪之人着装打扮,参加晚会,是件很美妙的事情。
苗烟正坐在家里想着,忽然接到一通电话。低头一看,电话号码似乎还有些眼熟,想了会儿没想起来,苗烟挂断了。
未曾想这电话的主人倒很坚持不懈,第二次打过来,苗烟不耐烦,遂接通,不管是谁,她都打算三言两语就结束。毕竟她还在想晚上和章寻宁的约会的事情。
没想到一接听,对面是熟悉的声音:“嘿,老板,还记不记得你让我查一下那副画是谁买下的?之前那个人藏得太深了,导致我一直没有找到蛛丝马迹。”
“但我一直没有放弃,找了这么这么这么久,终于彻底揪出了那个人是谁!怎么样!惊不惊喜!想不想听!”
苗烟愣了一下,才转而意识到这是钱万琪的声音。
之前相关合作都结束后,她便把钱万琪的联系方式删除的很干净。
这时候她才想起自己好久之前确实拜托过钱万琪帮自己查一下第一幅画作最后是被谁转手买下的这件事,但后来她早已释然,所以主动告诉钱万琪不用查了,毕竟答案明摆着就是章寻宁,虽然她还没找到章寻宁把画藏在了哪里。
被钱万琪这么一问,苗烟忽然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和章寻宁已经走出这么远了。
“麻烦你了,但不用你说了,我直知道是谁。”苗烟礼貌拒绝,她还在思考约会的相关事情,“就这样吧,我先挂了。”
钱万琪着急大喊:“等等等等,你真的知道是谁?”
她一个职业侦探查了这么久的事,居然被雇主先知道了?奇耻大辱!
苗烟轻描淡写:“和我住在一个房子里的那个女人,对不对?”
钱万琪:“……”
什么鬼,她们这是拿的相爱相杀的剧本吗?
等到来自钱万琪的电话被挂断后,苗烟继续开始准备起来自己的着装打扮。不过钱万琪这通电话倒也提醒了她一些什么。
章寻宁这个时间还没有下班回来,苗烟看看时间,悄悄趁无人注意摸进了她的房间。
苗烟蹲下身,缓慢趴在地毯上,手伸向床的底部,摸到一个圆环。
使了狠劲儿一拉——拉不动。
再试试,还是不行。
自从她开始重新装潢整个房子之后,就在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章寻宁的床下有自带的抽屉,这是她偶然看见的,那抽屉平时都被盖在长长的床单之下,好像被刻意遮掩。但掀开床单,就会发现这个抽屉根本拉不动。
一开始苗烟还以为是抽屉时间太久,滑道生锈之类导致拉不动。今天她才忽然想到一件事。
会不会这个抽屉其实是个假抽屉?
章寻宁是不是在床下藏了些什么小秘密?比如说那些画?
第097章
不论是从她私藏自己照片、还是苏冉的偶然回忆中, 都能推测出画是被她买走的事实。只是那段时间一切都很紧迫,苗烟断定出结果便一股脑去赌自己所想所求,还没来得及对这件事做下最后的确定。
后来发生的事情一件接一件, 紧张大于疑虑, 喜悦大于紧张, 画作这件事竟然就这样搁置了下来,一直没有想起。
经钱万琪这样一通电话过后, 苗烟才倏忽生出要将这份“旧账”也一起算一算的心理。
章寻宁不是很逞强吗, 最初回来时不是说不想她吗, 现在时过境迁,她要把那些证据重新翻找出来,让章寻宁切实体验一下装冷漠的后果。
这段时间整理和装潢章宅,苗烟把这里大大小小的房间都走了一遍, 前后院的花园也重新翻修过了。
如果不是章寻宁把东西埋进地下十尺深, 那么目前来看,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个床下的抽屉。或者说, 是假抽屉。
苗烟一向是个行动派, 她说干就干, 用劲儿扯了几次后没什么反应, 未避免是自己的误会,她又把床单掀起来仔细摸和看过此处的构造。
比起滑道生锈, 确实更像是欲盖弥彰床下之物。
正准备更进一步挖掘时,走廊忽传来佣人脚步声。
想一想这个时间点, 苗烟猛地意识到等下还有约会, 章寻宁为了赴约可能会提早从公司回家。思及至此, 苗烟尽快将床单重新铺好,假装若无其事。
果不其然, 下一刻佣人声音响起在隔壁门外:“苗小姐,章女士在楼下等您呢,现在要走吗?”
片刻,苗烟风轻云淡从章寻宁房间出来,和站在隔壁自己房间的佣人打了个照面。她点头说知道了,这就准备下楼。
佣人:“……”等一下自己没看错吧,苗小姐怎么是从章女士房间出来的?
对上佣人狐疑目光,苗烟仍端的是一派行得正坐得直的模样,径自走下楼梯。而佣人探个头往房间里看,确认无误,半天摸不着头脑。
章女士和苗小姐的感情恢复速度……已经进展到随意进对方房间的地步了吗?
楼下车内,章寻宁对章宅内发生的一切并不知情。
苗烟给定了她“重新追求”的考题,但章寻宁对完成这个考题的信心并不那么踏实。送花、晚餐约会,下一步是牵手吗?这样做合格吗?
惯常心性平直的章寻宁的想法开始波澜起伏,作息也不同于往常,随那个牵挂着的人而改变。
如误进一幕电影,扮起了不熟悉的角色。
还容不得想太多,自己苦等的另一位女主角已踏入画面。
章寻宁手重又握回方向盘,向今晚目的地驶去。
为约会准备,章寻宁回家时间要早很多,车窗外秋季天空明亮着,干爽的净蓝色。
苗烟扣好安全带,目光向天望着,车辆行驶出好一段距离,车厢内仍是安静着的。或许快到餐厅门前,苗烟才状似随意提起:“最近整理家里,我发现你床下的抽屉好像坏了。”
前方红灯,车渐渐停下。
车流的静止掩盖住章寻宁不大自然的一顿。
好像只是极为日常的对话。
实际上二人心事各异。
红灯快结束,章寻宁才淡淡的答:“是吗?”不太在意的样子,就如她从不关心床下是否有过抽屉。
苗烟答:“是啊,好像锈住了,根本拉不动。我想着要不要找个师傅来看一下?”
绿灯亮,车流极慢的涌动起来。
拐过前方另一个弯,章寻宁将车稳稳当当靠边停下,才分出神和她探讨:“找人来看倒麻烦,床下的抽屉这么多年我没用过,就那样放着也好。”
嗅出一丝章寻宁惯用的欲盖弥彰的手段。
苗烟哪会放过让她吃瘪的机会。
“收拾一下更好吧?不是说好了重新装修,我全权负责的吗?难道你要反悔?”苗烟挽着章寻宁的手过马路,上半身微微靠向章寻宁,满着香气的卷发蹭过章寻宁的发。
章寻宁不如她不管是撒泼还是逗趣都灵活的那股劲儿,颇有些干涩的开口:“……我只是觉得那样太麻烦你。”
“都麻烦了那么多事了,也不差这一件吧。”苗烟笑笑,美艳眉眼盯住章寻宁,浸了蜜的语调忽然直转急下,“还是说你有什么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
死亡逼问。
沉默直到踏进餐厅之后。
有服务生来领她们到预定好的包厢,苗烟点好菜后示意对方先离开。
不大不小的一方包厢之内,重新只剩下她们二人。
天还没黑,烛火却已微微亮在餐桌上,香槟、鲜花、蜡烛——完美的烛光晚餐。苗烟五指百无聊赖托弄着花瓶里一只白月季,看向章寻宁:“不是说要重新追我么?对暧昧对象有所隐瞒可不是什么好事。”
黄昏已至,落地窗外澄蓝色的天晕出浅淡粉色,再转为橙红。
很漂亮的傍晚景色。
二楼包厢垂头便可见行色匆匆的路人。
苗烟是使章寻宁有口不能言的始作俑者,她见章寻宁有吃瘪迹象,便见好就收,转而换另一种攻势,反正不论怎样,都将章寻宁琢磨得很透彻。
傍晚是恋人之间争吵涌动的高峰期,也是爱意涌动的高峰期。
苗烟拢起手指,将菜单竖起在脸颊边,稍稍前倾了身子,餐厅柔和暧昧的氛围光笼在她面目,情愫也忽的成倍的涨起。不论是嗔还是甜蜜,在这样独处的面对面的情境,都那么引人瞩目。
她好像略有委屈,半有不甘:“说着重新追我,你是不是在说假话。”
“我刚回来时你那么不待见我,现在抽屉里又好像有什么不能对我说的秘密。章寻宁……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啊?”
面上是嗔,桌下章寻宁却又能感到女人的高跟鞋轻轻蹭自己的小腿。
思绪越发乱了。
当然喜欢,当然舍不下。
不然自己为什么不敢说床下的事?
从小到大一向是这样,她一耍赖撒泼,自己就没了主意。这辈子的克星可能就是她吧。
但要把这么直白的话说出口,对章寻宁这种寡淡了三十几年的人还是有些难度。她尝试着开口,又紧闭,然后又开口:“……喜欢,喜欢你。”
“不是假话。”
对面的女人又笑意盈盈起来,眼如弯月,似不再生气。
本以为这就是结束,未曾想到她竖起那一份菜单,再多倾过身来一些,遮住彼此之间已缩小得不能再缩的空间。
女人的唇形很饱满,总是柔软的。
视线里就那样一开一合,口型是更过分的话语。
——如果真是这样,那要不要亲一下?
要不要亲一下?
章寻宁突如其来的口干舌燥。
不是没有亲过,但这是第一次在用心布置的餐厅、独属于彼此的约会,然后水到渠成的,第一支名正言顺的亲吻。
窗外楼下是熙攘的过路人群,天空是蓝粉色,也许很快就渐渐暗下去。面前却是极为私密的、人为营造的,只有距离很短的两张唇的空间。
苗烟还在笑眼看她,轻声的说:“暧昧期的话,也可以适当做一些暧昧一点的举动。”
她比着手势:“也只有那么一点点。”
一点点,只有一点点的暧昧。
鬼使神差的倾上前去,待章寻宁回过神来,那蜻蜓点水般的面颊吻就已结束。
心脏还在用力跳动。
苗烟笑眯眯伸过手来,指腹擦过她面颊,微微用力碾过,帮她揩去留在面颊上的不经意的口红印记,却暧昧得不像话。
力度、方式、氛围,与其说是触碰她的脸,却更应该是擦过她的唇珠、唇峰。
服务生敲门,猛然惊醒章寻宁。
餐点逐一送上来。
氛围很好,但很可惜这是在餐厅。
本来用作追求升温的烛光晚餐碍于外人在场倒成了作茧自缚,饶是再怎样含蓄的引诱,章寻宁也通通是只能看。
望梅止渴不是什么好方法。
晚餐结束时,天正彻底黑沉下去。
惦念着要开车,章寻宁没有沾酒。苗烟没什么要注意的,随意喝了点儿,出了餐厅酒劲儿晕晕泛起,神态放松懒散,坐副驾驶吹风。
她没看章寻宁神色,自然也不知道章寻宁有怎样的思绪。
就这样一路无话,静谧却美好。
章宅门口下了车,苗烟正打算如往常般拎着包进前院,手腕却忽的被人牵住。
趁夜色回过头,黑夜远方是星星点点的高楼光亮,而她们身处在暗淡的、朦胧的月辉之中,光线不够清晰,仿佛盖在一块可以为所欲为的遮羞布之下。
那蜻蜓点水般的面颊吻所擦起的火,在这个秋季夜晚继续蔓延。
一个吻印下来,稳稳贴在唇上。
她们是彼此的天作之合,刨除开困难与阻力,每一次唇舌交融都显得那么合拍。
章寻宁勾着她的齿,借舌尖眺望她心扉间到底存在着怎样的戏弄她的想法。
苗烟在想什么,她变得猜不透。
或者说一开始节奏就已乱了拍,一步错步步错,如今每一步都被苗烟攥在手中,竟然翻不了身。
这样擦肩走火的时刻,苗烟推开她肩膀。
那吻得口红变花的唇轻抿,笑了。
夜风有些凉,她们站在大门前,没有迈步进去。苗烟哼笑着的声音很轻,她讲话用气音,贴章寻宁耳畔。
那样的声音须得仔细聆听,随意一阵风就能吹走似的。
“你疯了?这个时间佣人还没睡,不怕被发现么?”
明明是警告的话语,却压不住那股得意劲儿。
尾巴要翘起来了。
章寻宁当然也知道。
所以她说:“不怕。”
“因为我想。”
因为我想在这个时刻吻你,所以不管会被什么人看到,会牵引出什么样的事,我都不惧怕。
苗烟忍不住微微低下头,风将她卷发斜吹,遮住面颊。
可她控制不住弯起的唇角。
那冷淡的唇吻起来是冰凉的,竟然也讲得出不要命的话来。
她拨开吹乱的发,眼带笑意看章寻宁,指腹用力压过章寻宁的唇,擦去自己唇彩印在她唇峰上乱而模糊的印记:
“嗯……可是我怕被发现。”
缱绻擦去她印在她唇边的艳丽痕迹,苗烟迎着风,一路向章宅门前走。
然后她回头,勾手指:“你也早点休息。”
留章寻宁一个人在夜里盯她背影,然后很慢很慢的想——
不管怎么说,餐厅里所想的指该落在唇上而不是面颊上的想法,还是成真了。
温暖的、柔软的指尖。
*
章寻宁在昨天面对有关抽屉问题时那样沉默,就是有关于画作这件事最有力的证据。
第二天苗烟一早就和章寻宁说今天就要找师傅来换一个,章寻宁也没有说什么。苗烟之所以行动这么迅速,就是避免章寻宁比自己先一步把东西挪走了,到时死无对证。
下午的时候,来帮忙拆抽屉的师傅就到了章宅。
这个时间章寻宁正好在公司上班,听说今天要拆抽屉,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竟在晚间撞上了酒局,抽不开身回家。
如苗烟所想,装修师傅一阵敲敲打打后,确定了床下其实根本没有抽屉,外表看着好像有拉环,但那只是障眼法而已。
床下是空的,可能会放置些什么东西。
拆抽屉其实并不费多大的脑筋,但装修师傅还是一直嘀嘀咕咕:“拐这样的弯到底是要做什么呢?可真让人费解,省点力气不好吗。”
苗烟笑笑,表面上说着让师傅先拆,其实心里也像装修师傅一样的想法。
章寻宁肚子里多的是弯弯绕绕,也幸好她是个机关算尽的类型。
还真是旗鼓相当的对手。
忙活了一阵子,外面的挡板完整的拆掉了,装修师傅看着自己拿来等待组装的抽屉,又看看苗烟:“装吗?”
苗烟弯身去看床底,本来好整以暇的她忽然愣了。半晌,她才把床下的东西拖出来,为装修师傅让路。
另一边对于章寻宁来说,几乎是一转眼到了晚上。
说实在话,她并不喜欢应酬和酒局。因此应付着喝了些酒,见时间差不多够晚,便先行离开了那边。
等她回到家中时,已是万籁俱寂。
回卧室前,她抬眸看了一眼隔壁,苗烟房间的门扇下没有透出任何光亮,倒是比往常睡得早。
这样想着,章寻宁开卧室门的动作不禁变得更轻,恐惊扰苗烟难得的早睡。
未曾料到一开灯,本该睡在隔壁的苗烟此刻正侧躺在她床上。
她支着头,一派等得无聊困倦的模样。
“喝得开心吗?回来得真晚,我都要睡着了。”她笑笑,目光盯向章寻宁,端的是欲说还休。
气氛难得这样暧昧。
先前总是点到为止,今晚的竟是苗烟主动找过来。
章寻宁一时摸不准苗烟的想法,边走路边摘耳环,绕着床走到另一边的梳妆台:“还行……”
话语未尽,身后有水蛇缠上来一般的触感。
女人胳膊修长柔软,准确摸到领口第一颗盘扣。
然后手指一搭,解开。
再往下。
章寻宁解首饰的动作顿住。
也就是这么一顿的间隙,这样细小的松懈,苗烟将她揽到床上,双双跌陷进床铺的柔软。只是软被之下,多了几分比平时更奇怪的触感。
苗烟主动去寻她的唇,咬磨蹭含。
鬓发渐渐乱了,呼吸也急促起开,彼此略有些胡乱的拥住对方。
意到浓时,动作难免大起来,床铺下掩藏的东西再也盖不住。
章寻宁身体微僵。
她意识到自己躺在一幅画上面。
一幅……自己从许久许久以前就极力避而不谈的画作。
苗烟凑到她耳边,厮磨着问:“还记得它吗?在你床下放了好多年吧?”
“怕落灰所以那么仔细的包裹着,也不敢拿出来看一看吗?”
她微直起身,低头看章寻宁。
然后继续问:“知道我下午要拆抽屉,你是不是很紧张?”
章寻宁没动,只是略有些出神的看天花板。
很缓慢的,她开口:“不……没有很紧张。我只是有一些,有一些不知道要怎么做出反应。”
很多话压抑了那么多年,章寻宁在这一刻才开始有些陌生而生涩的找回来、说出口。
“你昨天问我的时候,我就想要毫无保留的答复给你的,但我不知道怎么开口。五年来,我一直过得很欲盖弥彰。就像我劝说自己不要去看你拍卖的画作,可我还是没忍住要去看,看完又无法控制的想把它买回来。我……有些害怕,所以只好把它们放在床下。”
“但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你对我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毕竟五年前你离开就没有再回来,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彻底忘了、走出去了。”
“可是我没有,我还是舍不下。”
苗烟静静听她说。
其实早在自己亲眼看见床下的东西时,她就已经诞生出一种和预期不一样的情感。不止是最初的那一幅,还有其他的画作,都由章寻宁之手包裹严密,放在床底之下。
每天她都会枕着这些画入眠,也许还会失眠。
那些揶揄的心情,忽然都消失不见了。
黑暗、狭小的床底,困住的会不会不仅仅是那些画,会不会章寻宁也一同被困在下面呢?
章寻宁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我劝说我放下,劝说我这一切可以用时间盖过去,但这始终没有成功。”
“很抱歉……”她垂着眼,这样讲。
“要是我再早一点意识到……我们就不会分开了。”
回应她的是苗烟细细密密的吻。
而她也同样难以自禁的回应苗烟,愧疚或许更多。她愧疚自己作为长辈却总是无法做出及时正确的抉择。
这是章寻宁第一次剖白心迹,苗烟认真的听完,再与她十指相扣。
她告诉她都过去了,尽情享受眼前的一切就好了。
吻从唇一路延伸到脖颈,那十指不论怎样都紧紧扣着。以前的一切确实都过去了,她的梦中情人、第一幅拍卖画作的灵感源泉,此刻散乱着头发躺在那幅画上。
画上的女人安静站在树下,千万朵白色玉兰如头纱盛开在她的头上。那只有背影的画面,总是有说不出的含蓄的哀婉之意。
然而今天,然而这个夜晚,画里的主人公仿佛从画中活过来一样,黑色发丝落在画上,无端与画连成一体,如真有洁白的头纱戴在她头上。人从画中走出来,而画又与人融合。
作画的人与看画的人,心愿都得以完成。
苗烟吻她的额头。
她在一浪又一浪起伏中,断断续续诉说着爱,诉说着无法舍下的情感。
第098章
一段时间之前, 还在常是下着暴雨的八月份里,苗烟曾和因祭拜一事而进过章寻宁办公室一次。那时她们之间关系还是紧绷着的,进一步或退一步, 好像都显得很艰难。
明明是不上不下的关系, 但她记得她那时却在章寻宁背后低声耳语。只不过后来因助理进来, 还是被推开了。
她离开办公室时很体面也很悠闲,友好的朝助理说“再见”, 全无被赶出去的局促。
也是那句“再见”一语成谶, 现在的助理几乎每天都能见到苗烟。再见不止一次, 已成为苗烟彻底登堂入室的证据。
只是助理尚不清楚她们在办公室里会做些什么。
在翻到床下面那些画作重见天光之后,苗烟便已决定珍惜眼下,好好度过之后的每一天。
两人的作息不大一样,章寻宁工作总是一丝不苟, 每天都要到公司去忙。苗烟如今更多像是自由职业, 时间宽松,办公地点也随心所欲。
因为时间容易安排, 苗烟便会在中午和傍晚去接章寻宁下班。有时章寻宁中午不回家, 苗烟就留在公司办公室陪伴章寻宁。
有时是静静读一本书, 有时是看章寻宁在休息室里合眼休憩。
这种时刻章寻宁也很喜欢。
宁静, 安谧。
先前从未如此明晰的感受到有关于家庭、有关于陪伴的字眼,竟然是这样使人无法不去依赖的。
不过也有的时候并不那么平静。
苗烟天生就不是安分的性子, 偶尔见章寻宁没那样忙,不论是午休还是傍晚接人下班, 她都会随心所欲的做些小动作。
她发誓她不是故意的, 真的不是故意去为难章寻宁的。
但也就是这些随心所欲的小动作, 无意间让苗烟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办公室其中一整面墙都是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里面的人却能看见外面的构造。苗烟对此心知肚明,做事也不会拘谨。
章寻宁却不那么自然。
偶尔她低头凑近章寻宁耳边讲悄悄话, 或是甜蜜笑着接近她,章寻宁便免不得脊背绷直,心跳微微快了。墙外人来人往,必然是看不见里面的人在做什么的。但章寻宁还是下意识会向外瞥一眼。
好像在偷情,好像做贼心虚。
明明她们还什么都没在办公室发生过!
好吧,可能这样的尺度对于她这种年轻人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章寻宁这种稳重惯了的人,或许会有点儿不适应。
然而章寻宁越是紧张,苗烟就越是心思恶劣的踩着她的道德底线行事,一次比一次亲密。她讲悄悄话时,唇几乎已经过分的压在了章寻宁微凉的耳廓。
很正常的话语,也暧昧的吹着气讲。
之后她就能看见脊背绷直、稍有紧张的,微微蹙眉的章寻宁。
这好玩的游戏一直持续到九月底。
月底公司又开始断断续续忙碌起来,章寻宁已有好多天午休和傍晚都来不及回家。就连她中午去看望,也是专注伏案工作,容不得打扰。
偏偏苗烟清闲得很。
她每天独自待在章宅,闲来拈花逗鸟,这种清淡的日子过几天还行,一久了她就闲不住。
既然闲不住,她就决定要去自己找点乐子。
苗烟算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很早就学会了煮饭炒菜,自己照顾自己。手艺说不上好,但也说不上坏。
只是后来离开青山市在外打拼,常点外卖,经过几年的懈怠,手艺已经非常生疏。
重新寻找到家的感觉,苗烟是很乐意用心养护的。
章寻宁这段时间在公司不大回家,苗烟做完自己的事情就开始研究烘焙。她最近上网老看别人去看自家爱人都不是两手空空,心想着也要让章寻宁体验一下爱心加餐。
在厨房泡了好几个下午,脑袋聪明、手艺玲珑的苗烟,没多久就能做的出比较顺眼的糕点了。
思及章寻宁在公司一定很累,某天下午苗烟亲手制作一只漂亮的樱桃蛋糕,打算带到公司去。从蛋糕胚、馅料到精致的裱花都是苗烟一手包办的。
到了公司,助理告诉苗烟说章寻宁还在忙。但不管多忙,章寻宁向来都会让苗烟进去。
听完助理叮嘱,苗烟拎包装好的礼品盒子进去。
章寻宁还在专心看手头资料,偶一抬眼见苗烟,口中说着让她先坐下。然而下一秒,她又再度抬起眼,显然注意到苗烟手中的蛋糕盒。
暂时放下手头工作,章寻宁看苗烟:“你做的吗?”
啊,被默契的识破了。
本来还想装成是蛋糕店买来的呢。
苗烟笑眯眯拆了捆好的丝带,露出内里用心制作的樱桃蛋糕。
红色樱桃摆成不够常规的爱心形状,拖出尖尖尾巴,如一支爱神之箭。
她切出一块不大不小的三角形,送到章寻宁眼前,拿小叉子喂章寻宁吃,然后问好不好吃。章寻宁说好吃。
再稍微讲了几句腻歪话,章寻宁注意力又慢慢向手头工作倾斜过去。
对比同个圈子里的其他人,章寻宁总是要比他们花更多时间在公司的运营上。其他人得了空闲就去打打高尔夫、品品茶,章寻宁得了空闲要么和苗烟待在一起,要么就是自己亲力亲为将所有事情都重过目一遍。
苗烟叉一只樱桃入章寻宁口,托腮盯她认真专注的侧颜。
小姨做事总是这么一丝不苟、专注得忘我,养育自己那几年也是这样子,凡事涉及到她学习还有生活的事情,一直打起十二分注意力。
但是看着看着……
苗烟忽然微微用力叉了一叉子蛋糕,隐约有不满之意。
自己就坐在这里,章寻宁竟然看工作看得那么认真。
都几天啦?都几天没亲热过啦?
本来还不觉得有什么,但倏忽想到了这里,就免不得越发的不满。
章寻宁还在看着资料,脑袋里也许仍在严肃分析,苗烟的举动却渐渐不够庄重起来。
一小块切好的三角蛋糕搁置在一旁,苗烟没有再亲手喂她。手里那钢制叉子的三个尖尖,倒是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戳起章寻宁的唇。
不管看了多少遍,这张完美的唇形也看不腻。
唇峰清晰,微薄却还饱满而又弹性。
戳起来,能看见三个点凹陷进去。叉子抬起来,复而又慢慢回弹。
让人想起接吻,想起——
苗烟心里飘忽起来。
她手还托着下巴,却略微前倾身体,以气息吹过章寻宁耳廓,故意想让她感觉到痒意。
然后轻轻开口:“我说,我费了这么多时间做的蛋糕,你不打算怎么感谢我一下吗?”
章寻宁目光还在文字上,微微分神回答她:“要怎样做?”
目光掠过墙外时不时经过的几道人影,苗烟坏心思升起:“吃一口蛋糕,就亲我一口。”
“现在开始偿还,怎么样?”
苗烟虽是还在说着话,鬓发和唇畔却已分外接近章寻宁的脸颊。
九月底,办公室内不复炎热。
但女人温热的体温近在咫尺,似乎稍有烫到她。
章寻宁如梦初醒,一双眼睛盯住苗烟,看她已笑盈盈的倾压过来,再转头看办公室外的员工们。
无法用言语表述的危险心情开始滋长。
她也开始有些说不清自己是怎么想的。
然而到底是理智占据高地,章寻宁抿起唇:“在这里不好。”
苗烟还待据理力争,外面却突然传进来敲门声响。打眼一看,助理正抱着资料夹站在外面。
章寻宁看苗烟一眼:“你看,就像这样。”随时有被发现的可能性。
没有多防备,章寻宁以为这样就可以打消苗烟念头,于是她开口,准许助理进来。
未曾料想就在助理开门的那一刻,苗烟矮身进了桌下,抬眉挑衅的看向她。
似乎就在说:就像这样又怎么样?
一瞬之间,章寻宁又着恼又急,她想呵斥苗烟快出来,转头助理就已踏进办公室,章寻宁只好把目光从桌下移开,然而血液上涌,心跳如擂。
大风大浪章寻宁见过不少,总能够冷静应对。但这种出其不意的小情小调,却让她彻底束手无策。
表面上伪装的一副风平浪静,她无法真正的镇定下来。
她在想,助理看见苗烟藏进桌子下面没有?要是看见了,要怎么说?
幸好,助理开口第一句是:“诶?苗小姐呢?”顺便好奇的左看看右看看。
毕竟在助理印象里,苗小姐是个很好的人,离开前总是会很和善友好的与员工们告别。
眼下办公室不见苗小姐踪影,难不成是大变活人不成?
章寻宁手翻着资料,却是一个字都没看进脑子里,指尖也微微发颤,声音倒是听不出不对,端的是庄严样子:“不清楚,也许……呃。”
忽的顿了一下,才继续如无事发生一样讲:“也许提早走了。”
她蹙眉飞快朝桌下看一眼,高跟鞋踩在苗烟另一只手上,以作警告。
没想到苗烟还以她神采奕奕的一眼,我行我素,依旧目中无人。那多日未曾感受过的女人的手掌,带着温热的体温,渐渐朝上攀着。
感受也随她的手掌一起攀升,无法抑制的攀升。
如攀越一座山,不到顶峰不罢休。
桌前几米远的助理听到章寻宁语言微顿,没有多想,只是低低“嗯”了一声,语调稍有疑惑。
或许苗小姐是有什么要紧事吧。
目光一转,助理看见桌上切割好的三角形蛋糕,忍不住夸赞和拍马屁:“苗小姐的手艺真是好,而且章总您真是很幸福,家里有这么好的亲人常来看望,还这么贴心的……”
话说一半,章寻宁打断她,让她先尽快讲工作上的事情。
助理愣了一下,旋即进入严肃状态。
整场谈话中,章寻宁偶尔淡淡“嗯”一声,或是讲几句指导性话语,很专业,也很敬业。就这么冷淡的垂着眼,一副只可远观不可接近的模样。
跪在桌下的苗烟抬眼看她,这样想着。
然而她的动作却毫无尊敬之感。
有好几次,章寻宁都在助理不注意时低下头来蹙眉看她,示意她最好安分点。苗烟回应她的却是更过分的东西。
山峰无法攀越,途中劳累,旅者肌肉绷紧,看不见至高点在何处。
实在无法忍受这般目中无人、不听警告的做派,章寻宁不想再纵容,高跟鞋稍稍用力踩她。
只有助理报告声音的办公室很突兀响起女人闷哼声。
气氛静谧。
明明也没有用多大的力气,不该有这么明显的反应的。
助理狐疑的抬头看看:“怎……怎么了吗?”
女人闷哼声调很低,乍一听起来倒和章寻宁的有几分相像。章寻宁哑巴吃黄连,捏捏鼻梁,极力镇静的掩饰:“换季着凉,有些不舒服。”
原来是这样啊,助理想着。
这也就顺便解释为什么章总一开始讲话会不自觉的顿一下了。
素来都是过于威严的模样,章寻宁讲什么其他人都会深信不疑。助理继续讲着自己的本分工作,直至一切都完成,像往常一样离开办公室。
章寻宁终于轻吸一口气,仰起脖颈。
苗烟还不罢休,挑眉问她:“章总不是一直都很敬业么,现在这么失态的话,不怕被人看到吗?”
说着,微微抬眼看单向玻璃墙,气声低语,藏不住揶揄:“你看哦,有人经过了呢。”
心率不断加速,或许是触底反弹,章寻宁在此刻竟免疫了这种言语挑衅。她拧眉,失控的掐住苗烟下巴,问她:“你是不是疯了?”
如果不是疯了,怎么可能在大庭广众下做这种事。
桌子的人慢条斯理站起身来,毫无局促感。她笑,狐狸般的精明:“我要不是疯了,当初会回来找你吗?”
语调无赖。
一搬出来这件事,章寻宁又只好败下阵来。
她眉头紧紧蹙起,始终无法放松。苗烟还要戏弄她,拿蛋糕凑到她唇边,然而未料想再冷淡的人逼急了也是会生气的。
章寻宁五指插进苗烟发间,用力一拽,苗烟迫不得已要低头,与章寻宁唇碰着唇,吻得像泄愤。
那切好的蛋糕撞翻在两人怀间,滚了两人满身蛋糕屑。
被报复了的苗烟竟不气恼,反而忍不住笑:“所以等会儿下班要怎么和其他人解释我们的衣服?”
章寻宁冷眼看向她:“你自己解释。”
在章寻宁的底线边缘上蹦迪真刺激。
苗烟耸肩:“好吧。”
反正靠她花言巧语的本领,圆谎起来也不是很难。
*
那天到最后离开办公室之前,即便尽力的清理了两人意外倒在身上的蛋糕残渣,也还是留下了一些痕迹。
章寻宁出来时脸色冷得可以,生人勿近,助理虽然对大变活人这一事颇为震惊,但还是没有敢问。
毕竟老板脸色都冷成那样子了,谁敢出头鸟!
倒是苗烟笑眯眯的向助理简单的说了几句话,面不改色的胡诌一通,逻辑竟然还很缜密,助理不疑有他,即刻信了她的鬼话。
本来这一事件平静解决是件好事,但坏也就坏在解决起来实在是很轻易——之后一段时间里,苗烟来章寻宁公司来得更勤了。
她简直是对在章寻宁道德底线边缘反复横跳这件事有点上瘾。
章寻宁越生气,越冷脸,她反而越觉得有趣。
只为了看她五指插进自己发缝,仰头吸气、却又克制看向单向玻璃窗时的那一刻。
冷漠的、循规蹈矩的人,竟然也会被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这是很新奇的体验感。
这种日子就这样持续了一阵子,苗烟始终没有感觉腻味。
直到苏冉和肖冰回到青山市。
苏冉和肖冰的出国旅途已经结束,几个月的相处下来,她们的感情一直在升温,比起大多数情侣一点一点消减的热情,她们却越来越感到彼此是最适合自己的灵魂伴侣。
见过苏家父母后,苏家父母也对肖冰很喜欢很放心。
某种程度上,几乎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一回来,苏冉就迫不及待要约见苗烟一起出去玩。说是要出门去玩,直到到了目的地才发现,原来是苏冉要给肖冰挑选钻戒。
才一见面,苏冉话痨的属性又开始冒头。她嘴巴不停,走一路讲一路,恨不得把全部事情都讲给苗烟听。
先是关于她们以后的规划。
在规划以后生活的这一点上,苏家父母是专业的。肖冰早就已经辞职,专心回家继承奶奶的烧烤店,苏家父母向烧烤店投资,提议她们以后可以经营连锁餐馆。
当然了,说是“经营”,实际上就是苏家父母拿钱助力两个年轻人去玩。
另外还有一点就是,苏冉想要给肖冰一个真正的秘密惊喜。
思来想去,苏冉还是敲定要送给肖冰一枚钻戒。
一个下午的时间,苏冉带着苗烟绕着整个青山市转了一圈,挑挑拣拣,还是找不到适合满意的戒指。她瘪嘴,有点不大高兴。
苗烟抬腕表看了一眼,是章寻宁下班的时间:“没法继续陪你了,我要去接小姨下班。”
苏冉吃惊看她:“你们……你们现在这么形影不离了么?”
苗烟哼笑,不置可否。
既然苗烟想要回去,苏冉也不好强行留她,只好陪她一同坐车。不过刚出了商场,苏冉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啊……你还记不记得你和我提起过的路宇?”
乍一听到这名字,苗烟有点没想起来。
仔细一思考,才记起原来是那个在章寻宁祭拜时偶遇的男子。想要骚扰章寻宁,结果被自己赶回去的那个人。
苏冉提起,她这次旅途遇到了以前熟悉的朋友,正好与路宇这帮人认识。不提不知道,这世界小的吓人。
苗烟曾问过她的那个路宇,竟然和苗烟也问过她的向如珊曾有联系。
说是路宇前段时间喝多了酒,到处瞎嚷嚷,讲什么向如珊啦、章寻宁啦的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胡言乱语。
不过乱嚼舌根也是有报应的,路宇喝多了酒,边嚷嚷边踩空了台阶,小腿骨折,被迫住院。
提起以前的那些人,苗烟略有恍惚之感。
既然路宇和向如珊曾有联系,那么一切确实要好解释得多。以向如珊那个疯癫性格,跑到其他城市骚扰有可能认识章寻宁或章寻宁已故哥哥的朋友,也不是没有可能。罗松止与路宇都是一路货色,会认识也不奇怪。
也许罗松止就是从向如珊疯癫的闲言碎语里得到的启发。
许久前使人感到棘手的麻烦,在今日得到了来龙去脉,苗烟也并没有感到浑身轻松。她只是觉得过往都如云烟,只专注现在就好了。
与此同时,司机将车停在章寻宁公司前,苏冉和苗烟挥手告别。
坐电梯到章寻宁办公室门前的时间里,苗烟没有了再要去捉弄章寻宁的心思。仔细想来,在彻底把向如珊搞垮之前,章寻宁也没少受到苦不堪言的骚扰和短信轰炸吧。
自己那时候……其实应该陪在章寻宁身边的。
停在章寻宁办公室门前,苗烟若有似无的叹了一口气,接着又重新扬起笑脸,推门而入。
生活已经变好了,她不会再带着那些愁云惨雾面对章寻宁。
办公室内,章寻宁刚收拾好手包。
她静静站在那里,看向苗烟,眉头微微蹙起,或许是在防备苗烟又要做什么恼人的事情。
但是没有。
苗烟只是微微笑着走过来,挽着她的手,撒娇耍赖说好累:“……今天和苏冉逛街逛了一下午,脚都痛了,我们快点回家吧,我要做饭给你吃。”
见她今天这样安分守己,章寻宁狐疑,迟迟没动。
有电话声响起,是苏冉打回来的。
苗烟看了一眼,想着随意寒暄几句就挂断。然而未料想才一接通,刚问过好,身后的人忽然把前几日所受的捉弄一桩一件、慢慢还给她。
唇擦过耳畔,素手环过她的腰。
好痒。
声音即刻无法维持稳定,苗烟试图推开章寻宁:“等、等一下……”
她回头,看章寻宁面色镇静,用口型若无其事问:怎么了?
另一边电话里苏冉声音也疑惑传来:“怎么了?什么等一下?”
章寻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苗烟险些踩不稳高跟鞋,有点发晕的想——这就是报应不爽吗?
“没事,”唇齿间有声音不得不压制,“刚刚差点没站稳而已,我这边有事要忙,先……”先挂了还没说出口,章寻宁按住她的手,口型告诉她不许挂断。
身后的人如冰凉的水蛇,缠绕她、亲吻她,将她搁置在办公桌上,无声无息的进行着一切。
员工都走了,公司里很安静。
暧昧却在升温。
耳边是朋友的电话,却无法挂断。
到最后苗烟只记得自己去抚章寻宁的脖颈,如同章寻宁前几天一样装作表面平静,声音无异样的继续和朋友寒暄。
大脑却已变得轻盈,一片空白。
挂断电话后,苗烟记得自己大抵是没忍住轻声喟叹一句章寻宁真是疯了。
学习如何报复的能力真的很强。
她才是真的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第099章
在报复那天过后, 章寻宁才知道原来那天苗烟出门逛街是要去陪苏冉挑选要送给肖冰的钻戒。
在听到苗烟偶然间提起时,章寻宁确实出神了一下。
那一刻她脑袋里不由自主的、不受控制的想到苗烟戴上钻戒的那一刻会是怎么样的。那个场面一定会很圣洁。
在章寻宁的观念里,戒指和婚礼都是至高纯洁的东西。
它象征着归属、幸福和拥有可以抵挡一切困难、握着彼此的手走下去的勇气。这是她过去生命中很少会体验到的东西。
从得知这件事之后, 章寻宁总是感觉到自己时常心不在焉。
会议时、看资料时, 她总是无可避免的会去想有关于戒指的事情。
以至于某天下班苗烟因工作没有来接她, 她独自一个人兜兜转转,竟无知无觉走到一家钻戒门店前面, 驻足不动。
看橱窗里那些熠熠生辉的、小而精巧的工艺品, 她逐渐浮想联翩。
随着秋季愈发深了, 她和苗烟的感情也越来越稳定。
她们没有张扬的公布自己的恋情,但也不会刻意的去避讳什么。周末上街时,她们会自然地握住彼此的手,十指相扣。
不久之前, 为纪念她们的感情终于历尽磨难走向正轨, 苗烟还着手计划了要邀请章寻宁同她一起去安时市再看一次海的计划。
一切都很稳定,一切都很好。
只是……好像手上还缺点什么东西。
就这样魂牵梦萦的想了几天, 章寻宁决定要亲自挑选一枚钻戒, 亲自戴到苗烟的手上。
但在挑选怎样款式的戒指这方面, 章寻宁略有难处。这是一件很郑重的事情, 她做决断也不免瞻前顾后了一些。
她总觉得先前发生的一切都不尽人意,五年前的分别更是充满遗憾, 于是就分外想把有关于钻戒的这件事处理的更好。
一定要完美。
一定要让苗烟感觉到满意。
苗烟会喜欢什么样的钻戒呢?
这个问题萦绕在章寻宁脑海里许多天。
章寻宁足够了解苗烟,也足够了解苗烟的一切喜好。但也就是爱得太深切, 往往会使人更加多虑, 便也逐渐丢失了方向, 总是在想——万一呢,万一她不喜欢呢。
思前想后, 章寻宁最终想到了一个可以帮她参谋一下的人选——苏冉。
苏冉和苗烟前后逛了那么多家钻戒店面,听说最后选定的款式肖冰也很满意。章寻宁推测,正常的要好朋友间,在挑选戒指时,一定少不了透露出自己的喜好。
找苏冉问一问,或许可以侧推出苗烟真正喜欢的戒指设计。
就这样想着,章寻宁将苏冉请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而苏冉直到坐到章寻宁面前的那一刻,还觉得有一点不够真实。
苏冉如梦初醒,怎么也想不到这位严肃庄重的长辈会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她不可置信,反复用手指指了指自己:“我吗?您要问我苗烟喜欢什么类型的钻戒吗?”
章寻宁淡淡点头。
她没有意识到在苏冉眼里这是一件多么诡异的事情。
苏冉挠头:“呃,您是要送什么寓意的戒指呢?成人礼那种吗?还是说那种单纯装饰的戒指?”
章寻宁:“对戒。”
苏冉恍然大悟:“啊,对戒!”
气氛沉默一秒。
苏冉大惊:“啊?对戒!”
什么意思,章寻宁要送对戒给苗烟吗。这好像不对吧,可能是自己理解错了。
或许是苗烟谈恋爱了吗?小姨打算送给她们这对新人一份礼物?
勉强可以解释得通。
就这样,苏冉和章寻宁跨频交流了一阵子。苗烟在帮她选购钻戒的时候,她们彼此也对自己的偏好进行了交流沟通。
苏冉大致凭借记忆和章寻宁讲了一下。
设计简洁、线条流畅是苗烟的首选,不喜欢太大颗的,更喜欢小巧精细一些的……等等。
复述完这些,苏冉见章寻宁若有所思,便说自己等下还有约会打算离开这里。章寻宁醒过神来,送她离开办公室,口中说着下次会请她吃饭作为感谢。
正送到门口时,苗烟与她们同时打开门,撞了个满怀。
苗烟看见苏冉出现在这里满头雾水,苏冉看见苗烟出现在这里满脸八卦。苏冉用眼神示意你这人是不是真有新状况,想让她从实招来,但碍于长辈在场,到底没敢太肆意。
苏冉想等出去后单独给苗烟发消息逼问。
走出去一段距离后,苏冉专心致志打开手机敲字,试图盘问出到底在和谁谈恋爱,居然连这么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小姨都惊动了。
然而敲字到一半,苏冉忽然觉得手里有点空空的。
她一摸,原来是手包落在了章寻宁办公室,于是只好又赶回去,好在还没完全到下班时间,这个点回去拿包应该还来得及。
苏冉气喘吁吁赶回门口,推门——
严肃沉静的办公室里,苗烟正半个身子都倚靠在章寻宁身上,笑眯眯抚弄章寻宁脖颈,然后吻了一下章寻宁的唇角,卷着发尾在说些什么悄悄话。
姿态暧昧,震碎世俗三观。
苏冉石化在原地。
章寻宁和苗烟才意识到有人进来。
办公室里陷入前所未有的安静。
苏冉面色都麻木了,她心中惊涛骇浪,感觉自己可能是在梦游,毕竟那可是章寻宁,看起来八百年都不会谈一次恋爱的章寻宁。
她语调也麻木:“那个,没事了,打扰了……”说着关上门,自觉的离开。
步伐沉重的走出几步,身后的门忽然又开了,苗烟把苏冉手包丢过来:“你回来拿这个的吗?给你。”
苏冉手忙脚乱的接。
苗烟根本没有当面出柜的窘迫,她反而觉得苏冉这副吓得灵魂出窍的样子很好玩。她忍不住笑:“放心吧,你没在做梦。”
苏冉:“……”还不如不解释,更惊恐了。
临关门前,苗烟再补了一句:“我和她没有血缘关系。”
然后关上门,留苏冉一个人去消化今天的所见所闻。
*
被苏冉意外看见她和章寻宁恋情这件事情,其实对她们的生活并没有很大的影响。她们依旧照常准备着之后准备到安时市旅游的一切,不急不缓过着自己的生活。
不知道章寻宁是怎么想的,但对于苗烟来说,这件事其实一定会发生的,只是早晚问题。所以坦然接受这件事就好了。
只是可怜了被吓到的苏冉一连好几天都没敢再和苗烟发消息。
到安时市休闲度假这件事,苗烟提早就和苗父说过了,她们先到家中去看望了一番苗父。苗父如今开了一家自己的小店铺,经营得很好,有空闲的时间就掏出珍藏着的苗母照片,独自自言自语几句,多是在说些生活中发生的好事。
对于苗烟和章寻宁走到今天这一步,苗父并没有什么意外之情。
他只是叮嘱她们要好好过完这一生。
避免打扰苗父平静生活,苗烟和章寻宁此行在外住酒店,订了一套海景房,视野很好,隔音也很好。
仔细数数,她和章寻宁一同到安时市来,其实已经有好多次了。
回来后第一次到安时市,是和苏冉她们的那次海边之行。她还记得那天她们一起到游乐园,去坐了勇者之跃、摩天轮,但那时候的章寻宁更为淡薄,许多项目都没有和她一起体验。
某种程度上,也是为了圆梦当时坐勇者之跃的遗憾,苗烟定下的第一站景点就在这个游乐园。
这次旅行时间很充足,不是临时起意,许多事情早就在来这里之前忙完了,这也就是为什么之前章寻宁忙得脚不沾地的原因。
周末的原因,她们到游乐园时,大多都是些洋溢快乐笑容的小朋友。
有小孩子吹泡泡、牵气球,苗烟便也要给自己和章寻宁买一个。章寻宁长到这么大其实还没有吹过泡泡,她拿着泡泡水蹙眉,一时不想开口。
苗烟使坏,见她不开口吹气,自己凑上前去对着章寻宁手中的泡泡水一顿乱吹。
纷杂的泡泡扑到章寻宁脸上,章寻宁一时不防,略有惊惶,双眼倏忽紧闭。
然而下一刻,不如苗烟所料想的那样章寻宁会着恼生气,章寻宁反而露出一个很浅、很浅的笑容。
日光柔和,映照在她白皙疏离的面孔。
这一笑冲淡了那份冷,蓦地温婉了许多。
苗烟很少看到章寻宁笑,她有些看入了迷。章寻宁浑然不觉自己唇角下意识的牵起,自顾自讲述:“我不太会玩这些。”
顿了顿,有些别扭的讲:“但是很好玩。”
章寻宁没有童年,没有泡泡,没有气球,没有过山车,有的只是目送哥哥在家人陪伴下走向不属于她的充满童声笑语的地方。
但在这一刻,苗烟弥补了她的所有空缺。
也许是目光黏着的时间有点儿久,章寻宁摸了摸自己的面颊,转过头问:“泡泡水把我的妆弄花了吗?”
苗烟这才低着眼,收回目光:“不……没有。”
章寻宁的妆没有花,依然很美。
怎么说呢,她只是觉得就这样和章寻宁一起走在街上、游乐园里,特别特别特别的幸福。
幸福到希望可以用眼睛去定格和珍藏。
第100章
走在周末下午的游乐园里, 目光触及随处可见的玩偶装工作人员、彩色气球和太阳,心情总是会不自觉的变好。
起初是苗烟手探向章寻宁的,两人彼此没有说任何一句话, 仅仅是小指微微的、好似不经心的一碰, 便如磁铁相吸, 自然而然扣到一起。
十指就这样亲密相扣,再没有放开。
走在三三两两的人群之中, 她们五指紧扣对方的指缝, 严丝缝合, 形影不离。姿态说是如好友,但乍一眼看去,又比起好友间亲密挽手更多了几分微妙气息。
也偶有过路人向她们投来视线,却都礼貌的避开了。不知有无多想些什么。
被苏冉撞破她们在办公室里的亲昵这件事, 虽没有为她们带来任何影响, 也没有再提起过,但偶尔苗烟还是会想——在章寻宁眼中, 这是否会太出格了一点?
如果以后再被其他人撞见呢?章寻宁会不会避嫌?
同性恋人总是要比常人有更多顾虑。
即便自己不怕被人知道、自己觉得这一切迟早有一天会发生, 做好坦然接受的准备就好, 却也不得不去考虑一下另一半的想法。社会的容忍度总是忽高忽低, 谁也不能确保自己是否幸运。
更何况章寻宁的工作需要一份世人眼中的“体面”。
然而现在,即便没有一言半语, 苗烟却已完全领悟到章寻宁对此的所思所想。
章寻宁可是握得比她还要用力哦,她只是稍微试探一下, 章寻宁就扣住了她的手。看样子根本没想过避嫌吧?
幸好自己的另一半和自己是一样的想法, 幸好自己的另一半也早就做好坦然接受的准备。
唇角不禁微微上翘。
藏翘起唇角时, 苗烟偏过脸稍抬头,不想被章寻宁发现。
心情真好。
下午时刻, 勇者之跃外已排起长队。这是个极其热门的项目,既然选了周末来玩,必然错不开人群,那便耐心地等,反正她们现在的时间总是很多。
回到这熟悉的地方,她们之间重逢后发生第一个转折的地方,章寻宁不常见的也开始思绪万千起来。
她记得那时苗烟的模样。
坐上那班她们的勇者之跃时,苗烟回来后总显得锋芒难敛的美艳面庞微微淡着,语气也化为平静,不复轻佻。
当时的章寻宁说自己没有触动是不可能的,那个瞬间的苗烟很像、很像、很像五年前还没有离家时的苗烟。
那个瞬间她毫无波澜的表象下,是忽然随着急速俯冲而一起疯狂的怀旧起五年前那个苗烟——青涩,倔强,横冲直撞。
使她也有一秒丢失理智。
思绪缓慢走着,前面的长队已慢慢消减。
不知不觉,已到了她们这里。
苗烟见章寻宁出神,拍她一下,手指比了比:“想什么呢?轮到我们了。”
章寻宁才回过神来。
工作人员一个一个检查过安全带,列车即刻准备发动。
周围是紧张刺激的气氛前夕,大家都在用不大不小的声音低低私语,难掩兴奋。如同几个月前那样,来坐这个项目的大多都是情侣。
过山车的履带开始转动。
记忆也开始转动,一幕一幕播放。
苗烟却浑然不觉,并不像章寻宁一样安静回忆。她只专注眼下。
她握住章寻宁的手,问:“紧张吗?”
章寻宁摇了摇头。
她并不紧张,她只是……她只是无法控制的想起自己曾说过的那些话。那些话口是心非,并不是她真正所想。她想要更正那些言不由衷的话语。
该从何说起才好?
前面快到那个近九十度的俯冲之处了。
过山车上是激烈刺激前夕的短暂安静。
下一秒,过山车毫不犹豫从万丈深渊一跃而下。
满车尖叫在后面追,破音的告白,胡乱到听不清的语句,章寻宁空白的大脑却忽然懂得该如何改写那些错误的话语。
尖锐的风迎面而来,相握的手给予恋爱双方无限勇气,这就是勇者之跃的魅力。
她喊,我爱你。
风把她唇间的话语冲散到支离破碎,可苗烟却听清了。
俯冲时带起来的风很大,苗烟转过头来,卷发飞舞不停,一双眼睛晶亮得吓人,唇角带着笑意,同章寻宁对视。
她轻轻的说,我也是。
五指相扣得更紧。
她听到了她想要的答案,胜利最终果然属于勇者。
*
园区很大,坐完勇者之跃后随便走走、玩玩就耗费了不少的时间。等她们到摩天轮周边时,天早已黑了。
找园内餐馆吃过饭后,大约已是晚间七点多,这个时候去坐摩天轮正好。
秋夜晚风,游乐园灯火通明。
苗烟牵章寻宁的手,往摩天轮的方向走。
八点钟园区会放三个烟花,要在八点钟坐上这班摩天轮,才是最浪漫的事情。摩天轮在那时升至最高点,烟花在空中炸开,恋人相吻许愿。
摩天轮车厢内,她们相对而坐。
晚间游乐园内抒情的音乐被朦胧隔在外面,往下望,脚下透明可见园区内灯火绵延。这就是游乐园的美好所在,即便是夜晚,也依旧色彩纷呈。
缓慢上升的途中,苗烟眼睛望向外面,大概是在看外面景色,而章寻宁眼睛却注视苗烟。
那恍惚感再度袭来。
数月前,她们与其他几人同坐一班车厢。章寻宁还清晰的记得许第三个愿望时,其他人都闭上了眼睛,而自己则因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只是看向窗外。
转过头时,发现苗烟也没有闭眼许愿。
即便身边还有人,可在那一刻彼此都不同寻常的没有遵守规则的时刻,却生出一种两人共同待在只属于彼此的双人空间里的感觉。
现在的话,对面的苗烟看过来,唇边带微微笑意。
是甜蜜的独处时刻。
“咻”一声,车厢外划过烟花光束,直指天空。
璀璨光芒照亮她们面颊,如火柴划过,燃起惊人的光亮。她们两个如同当时那样,没有虔诚祈祷,只是看着对方的眼睛,看着对方那双落满星点光亮的眼睛。
忽然的,苗烟问她:“那时候你真的没许任何愿望吗?”这问题乍一听似乎有些突兀,但苗烟其实想问很久很久了。
或许觉得问题不够明确,顿了下,苗烟继续问:“是不敢许,还是不想许?”
包厢对面的章寻宁略有出神。
片刻,她才轻轻摇了摇头:“都不是。”
都不是?
苗烟讶异,微微挑起眉。
章寻宁说:“每时每刻,我都在希望你能够平安喜乐、一生顺遂。我想许的愿其实早就许过很多遍了。”
因为她早已在苗烟离家的五年里将那些期盼在心里念的滚瓜烂熟,所以那时才只是淡淡注视窗外景象。
因为她早已许过愿望。
第二声烟花也炸响。
摩天轮即将攀登至最高点。
说不清怎么的,苗烟敛起一点眉眼情绪。然后她才带着点笑意抬起脸,伸出双手,轻轻握住章寻宁的。
她低声,在这一方小小天地内,朝自己的另一半说:“那现在……我们该许一个新的愿望了。”
上一次,她愿章寻宁平安喜乐,岁岁年年。
章寻宁盼望她一生顺遂。
两个人都只是礼貌而又衷心的,为对方着想,却并没有真的将自己的轨迹真正融入对方生活。
现在确实该要许一个全新的、交织起彼此人生的愿望了。
八点整,窗外烟花掠过,朝夜空奔去。园区内没在坐摩天轮、一路说说笑笑的游客,也慢慢停住了脚步,一齐朝天空看去,或多或少也在心中想着关于未来的憧憬。
暖黄色的吊灯光晕笼罩所有摩天轮车厢。
苗烟低着头,视线盯在她包住章寻宁的手掌上,轻轻诉说:“一愿平安喜乐,二愿顺遂静好,三愿……”
她停顿,章寻宁接上:“三愿岁岁常相见。”能够长久陪伴在彼此身旁,不要再分离。
她们抬眸看对方,忍不住都笑了。
游乐园今晚最后的烟花绚烂落下,爱心丘比特的图案映照在天空。
园方衷心祝愿天下有情人能够终成眷属。
摩天轮是苗烟和章寻宁今天的游乐园最后一站,八点多不算很早了,从这边坐车回到酒店也要半个多小时。她们打算先回家,明天还可以继续来玩这边的其他项目。
出租车上,苗烟能感觉到章寻宁的手总是频频碰手包。
就好像在保护什么东西一样。
这种保护意味在下车时引起了苗烟的注意。
下出租车扫码付款时,苗烟的手机电量耗尽关机,只好先让章寻宁来。她本是很自然的要去碰章寻宁的手包,章寻宁却极为快速的先她一步将手包不动声色的移走,然后毫不拖泥带水的付完了款。
手包搭扣被解开也就一瞬间的事,关于手包里的东西什么也看不见。
怕被发现么?
苗烟有些意外。
热恋才多久啊,怎么现在就开始怕被查了?
真正把一切打理完进到酒店房间那一刻,已经九点多了,苗烟先充上电,给苗父打电话报了个平安,章寻宁则去浴室洗澡。
待苗烟撂下电话后,视线扫了一圈,竟找不到手包放在何处。
既然这样,大概率是被章寻宁藏起来了。
心生一计,苗烟悄无声息摸进浴室里。
她们预定的是海景房,对面就是海。从几十层高的房间看海,是件很有趣的事情。也是因为另一面是大海,楼层又有几十层,酒店设计的浴室有一个极大的浴池,临着落地窗,可以边泡澡边眺望夜晚海景。
很会享受。
苗烟摸进来时无声无息的,因此当她将手轻柔搭在章寻宁肩颈上时,章寻宁身体微微一抖。
意识到除了苗烟别无他人以后,又再次放下来。
苗烟低下头,手在帮章寻宁有轻有重的按摩肩膀。她唇凑在章寻宁耳边,感受到有湿漉漉的气息:“累了一天了吧?我帮你放松一下。”
“力度还可以吗?”
“还好。”章寻宁说。
苗烟继续就这个力度按下去,口中状若随便说着些什么:“这个角度看夜晚的海景很好,一览无余呢……我亲手选定的房间,做了好多功课。”
她用手舀了舀浴池里的水,水温正好,水面高度正好没过章寻宁胸口。光是按摩还不够,苗烟拿浴球混杂着沐浴露揉了点泡泡,以浴球轻轻触碰章寻宁的颈、肩头,还有后背。
粗糙的浴球方以擦过脊背,立刻引起阵阵颤栗,肌肉绷紧。
苗烟坐在浴池边的大理石台上,有一搭没一搭在她身体上摆弄着浴球:“你的包呢?会不会落在出租车上面了?从进酒店后我就没有看见你的包,丢了不要紧吧?”
章寻宁累了一天,泡在温水里难免有些昏昏欲睡,闭眼回答:“没有,被我放起来了。”
苗烟追问:“放在哪里了?”
章寻宁才觉出点不对,微微睁眼:“怎么?”
苗烟的手指在章寻宁光洁的后背上画圈,章寻宁觉得很痒,她想去捉苗烟作怪的手,却因手上泡沫太滑而被她溜走。
苗烟双手按在她肩膀,语气故作幽怨:“什么怎么?问一下都不行啦?”
她叹气:“还是说,你的包我不能看?”
章寻宁拧眉,还没太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但是本能的她不想说关于包里面藏着的东西,那是她这段时间来精心准备的,她想在合适的时机给苗烟一个惊喜。
苗烟在她耳边呵气:“说不说?”
浴室内静了半晌。
章寻宁不确定苗烟是不是真的心生疑虑,可关于包里的秘密……她也是真的还不想这么早就说出来。
身后按摩的收停下,浴球也被松开,漂浮在泛着泡沫的浴池里。一双不安分的手滑过她的后背,接着没入水底。
有警告声响起:“不说的话你可要想清楚了哦,虽然晚上海边不一定有人,但是就在落地窗前,也不一定会保证没人看到。”
语气一听就知道没有生气。
章寻宁视线往下望。
夜晚潮水起伏,海是黑蓝色,唯有轻微拍打在沙滩的海浪泛着点浅色光亮。
从这个高度看海,危险又浪漫。
苗烟本想吓吓章寻宁,还在等章寻宁答复,没成想一双湿漉漉的手倏忽抓住她手臂,一个猛劲儿,大理石台上本好整以暇的苗烟彻底落水,浑身湿透。
她从浴池翻过身来,对上章寻宁淡淡双眼,然后听到一句:“那你不也一样跑不了吗?”
周身是柔软的水,可身体却忽然有如在燃烧。
苗烟抹一把脸上的水,鬓发贴在脸颊边,显得眼睛更黑更亮。她双手压在章寻宁肩膀上,恃靓行凶的劲儿又回来了:“这可是你说的。”
海的夜景很美。
但此刻她们无心看海。
……
折腾完其实已经好晚了,她们从浴池里出来冲了个澡,惬意慵然窝进同一个被窝,咬着耳朵闲聊说话。
白色软被,静谧夜晚,最亲密的爱人在身边低声私语。
最美好的温存不过如此。
不过虽然很美好,但是也有一个弊端——苗烟说着说着,时间就过了头。
打开手机一看,居然都三点多了。
她们本来还计划着今天再去游乐园玩玩其他项目,看来这样是做不成了。不过既然都已经通宵,那还不如不要浪费。
苗烟看着还黑着的天,忽然间提议这时间就往海边过去,反正四点多天就亮了,正好去看海边的日出。
章寻宁微有诧异,惊奇于她的天马行空,并没有拒绝。不过这也就是年轻的魅力,总是说干就干,好的和坏的都愿意一股脑去干,从不过问后果。
从酒店到海边,需要步行一段时间。
在海边街道上慢慢走着,天空就已变得明亮。接近沙滩后,鼻息里是干净的海盐味道,有鸟类振翅飞过。
本以为早晨的海边应当人迹罕至,未曾想走到海滩上以后,竟看见两三个背着乐器的年轻人正在调试琴弦,大约是搞音乐的。
那几个年轻人见同样有人过来,热情打了招呼,苗烟过去同她们攀谈了一阵子。
原来她们是个自己组建的小型乐队,想着要在日出时录一支弹奏的视频,以此作为有关于青春的纪念。
聊了几句后,苗烟回到章寻宁身边。
秋季昼夜温差大,早晨还是有些冷,她们两个带了一条大毛毯下来,苗烟去一旁聊天时,章寻宁独自披着。
苗烟回来,就顺理成章挤进章寻宁的毛毯之下。
乍一看,像两只小动物依偎在一起。
迎着轻轻海风,苗烟打了个懒散的哈欠,靠在章寻宁肩头:“我妈妈说,海是最磅礴也是最浪漫的。”
“她是个很浪漫的人,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带我来看海,和我讲她和我爸爸的恋爱故事。那时候我很憧憬这种纯粹的感情。”
“所以我决定听妈妈的话,以后一定要带我的恋人一起看海,然后在这里许下誓约,要一辈子在一起。”
旭日从海平面崭露头角。
苗烟裹着毛毯,微微眯起眼睛,很享受这样的清晨。
另一边的乐队响出几个音节,随性散漫,似乎还不确定要弹哪一首。
苗烟转过头,看向章寻宁:“你说我们会一辈子在一起吗?”
章寻宁凝视着她,认真答:“会的。”
苗烟刚要扬起一点笑容,下一刻却忽然眼睛睁大,惊讶、惊喜和意外等等情绪糅杂在她脸上,然后种种情绪又再聚成一个更大的笑容。
旭日升起,海风微凉,章寻宁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枚精巧漂亮的钻戒。
她递到苗烟眼前,许下誓约:“我们会一辈子在一起的。”
没有比这更好的惊喜了。
苗烟任由她帮自己戴上,然后又将对戒中的另一枚替章寻宁戴上:“所以说,这就是你在包里藏的秘密?”
章寻宁点头。
钻戒的光辉在海滩边乍一闪现。
那几个乐队的年轻人借此得到灵感,朝她们的方向致以祝福笑容,演奏起最经典的那一首《婚礼进行曲》。
乐声飘荡在日出的海平面之上。
苗烟去吻章寻宁的唇,在偶然遇到的乐队的演奏声中、在海风中、在爱意中。
海对于她们来说都是重要的东西,苗烟从小憧憬于一段有关于海的爱情故事,章寻宁面对着海许下一个要去更广阔的地方的目标。
她们都已走出了好远好远。
与此同时,搁置在海滩上的手机屏幕亮起来,是苏冉的消息,一条接一条往出蹦:
【那个……很抱歉那天我看见你们那样之后就直接走了,然后好多天也没和你发消息,主要是这个事情信息量太大了,我消化了好几天。】
【特别感谢你能够听到我的性取向后鼓励我而不是疏远我,我也想告诉你,不管你和谁在一起,不管她和你年龄相差多大,曾经和你是什么关系,作为你的好朋友我都会永远支持你!】
【我觉得爱的是谁都没有关系,也永远没有对错,只要能够感到幸福就好了,不要被世俗的约束绊住迈向幸福的脚步哦!】
【对了,我听说你们去了海边。】
【一起去看海的人一定会永远在一起的!我担保!】
海滩上,苗烟和章寻宁闭眼拥吻,还没来得及看到来自苏冉的消息。
她们手上的戒指熠熠生辉。
她们会带着能看见的、不能看见的赞美与祝福,一路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