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打算出发去安时市的那一天, 章寻宁准时出现在苗烟租住公寓的楼下。
明明那天在医院时双方并没有吐露出任何明确这是个约定的字句,但彼此却对这次赴约心照不宣。
选定的车票是在傍晚时分启程,在章寻宁下班吃过晚饭之后。他们三人乘车到安时市后, 天已是墨黑色。
在上次与苏冉等人一起到这里来的海边之行时, 章寻宁还没有什么心情细品这里的风土人情。
此刻走在居民楼下的林荫路, 竟生出半分难得的宁静感。
与青山市那钢筋水泥筑成的快节奏大城市不同,安时市是不太大的临海小城, 托青山市这棵大树在前, 安时市也不至于落后, 但某种程度上来说,这里确实很适合忙惯了的人偷得半日闲。
而那次海边之行与其说是答应一同出行,还不如说是被赶鸭子上架。
苗烟回来得太突然,像炮弹一样打破了章寻宁本该继续掩饰在风平浪静下的生活和心情。
每一次与她过招, 都是败兵而归。
至于这次……也不能说她已然懂得如何应对苗烟了。
正相反, 可能是更糟糕的境地。
倘若苗烟不再回来,章寻宁压抑在心底的所有感情都能如这五年一样。她为苗烟单独放置了一个小小匣子, 埋在心底, 里面藏满最珍贵的回忆与感情。
可苗烟回来了, 在这五年间曾被暂停的情感, 这段时间里重新被勾起来,如得到超量养料般疯长, 所有刻意避讳的,现在全都加倍奉还。
偏偏就在这种隐秘而无法克制的情感快速滋长时, 苗烟又突然搬离了章宅, 几乎不再与她见面, 即便是见了面,彼此之间也鲜少交换眼神。
方才在车上那半个多小时, 她们甚至没有讲上一句话。
这趟安时市之行,反倒是苗父更热情一些。
或许回到曾经熟悉地地方确实会使人感到归属感,苗父一路活跃地讲着安时市的风土人情,这其中免不得反复提起苗母,讲述他们曾经度过的那些日子。
路上,苗父还提到要带章寻宁去他们曾经最常吃的那家火锅店去。
说是章寻宁到安时市一趟也不容易,所以要请她体验一下舌尖上的享受,章寻宁答应下来。
聊着聊着,他们停在一栋居民楼下,苗烟边找钥匙边上楼。
这是幼时住过的那套房子,其实它在很多年前早就被苗母卖掉了,后来苗烟自己挣了钱,重新将其买下。
三人趁月色推门进来,这幢房子常不住人,扑面而来的是一股老旧的木质气息,并不难闻。
苗父进房子后看了一会儿,一路上话多的嘴巴也停了下来,倏忽变得沉默。
过了会儿,才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之后一直没有再主动说话。
苗烟看一眼父亲,没有多话,她知道这些年来时过境迁,不管父亲怎样尽力表现的活跃或平淡,在面对过去的景物时,多少会受到一些无法言语形容的冲击。
或许是哀伤,也或许是感慨,也或许是其他的种种情绪。
总之,苗烟不想去打扰。
三人各自收拾好东西后,又一起分了房间,苗父住主卧,苗烟则和章寻宁住一间。
而面对这样的分配,章寻宁只是抿起唇,却并没有说什么话。
她也知道这种局面无非是必然要面对的罢了,苗烟小时候家境不好,房子本就小,要是一开始想避开住一间,那她就不该来。
可她还是来了。
说不清道不明其中缘由,章寻宁觉得心里全是一团纠缠纷杂的乱线,想理清,却又理不清。
正是这种情境之下,章寻宁不免有些心烦意乱。
分好房间之后,章寻宁先去卫生间洗漱,洗漱的这功夫,也让她有些喘息之机。
安时市这所房子设施简单,因此章寻宁没多做其他什么准备,简单掬一把水洗洗脸,漱口刷牙,再对镜怔愣片刻,确认自己没什么在表象上的失误,才走回卧室。
然而未料想一开门,映入眼帘的却是毫无拘束、自如坦率的,仅穿着一件单薄吊带的苗烟。
二十五岁的女性身体早已成熟,腰肢带着点柔软,背对着她,趴在床上铺床单。
曲线分明,乍一闯入视线范围,使人大脑莫名宕机,血液加速。
似听到开门声,那专注铺床的女人也回过头来,随意看了眼章寻宁,带着点说不出来的清水般的疏淡,视线就这样掠过。
最陌生又熟悉的关系不过如此。
就像普通同事、普通朋友,每天都要打照面,实际上并没有多想和对方见面,说起来,不过是点到即止的关系。
这样清水般淡漠的触感的视线才一从章寻宁身上转过,便将她此前种种心烦意乱微微冷却下来。
她想到此刻双方不过就是这样普通的关系罢了,没什么好紧张的。
然而只是一想到有“普通”二字作为关系前缀,章寻宁又觉心口被蜂蛰了一下,难言的酸痛翻搅着。
那天苗烟对洛玟所说的“普通家人”四字似乎重响在耳边。
普通家人,又是怎样的关系?
要怎么去相处才好?
思绪万千的这一刻,其实也不过几秒钟过去。
只是感官将其无限放大,仿若被拉长,成了最难捱的考验。
也就是这一刻,苗烟出言:“你用完了?那我去卫生间了。”
说着,没等章寻宁回答,兀自擦过她肩膀,如无痕的风经过,不会有任何额外联系。
吧嗒一声,小小卧房门关上。
这不过八平米的室内倏忽变得闷热窒人。
一抬眼,周遭全是苗烟从小用过的东西,那张靠窗的床、脚下踩的地板、窄窄的一张书桌,全部承载着苗烟的过去,还有她的气息。
连同这个夏天与苗烟突然重逢的现在,裹着夏季潮湿的空气一同将她包围。
章寻宁想躺,却又难得感到脊背僵直。
这张苗烟方才铺好的床,像一张漫不经心编织出的一张网,黏住她,捕食她。
而她本可以避开,本可以不来。
但还是行不由心的来了。
思绪一转到这里,便如捧到烫手山芋,章寻宁双手交叠在腹部躺着,一向冷静镇定的心情忽的生出几分茫然和恐惧。
老房子隔音很差,耳边是透过墙壁传来的汩汩水声,苗烟在洗澡。感知里大约过了不到二十分钟,水声停了,苗烟出来,开门进了卧室,手里毛巾还在擦着发尾。
章寻宁闭目,感官却被放大。
身体能感觉到床垫微陷,是苗烟单膝跪在床垫上爬上床,手指微微撑着。
这张一米二宽的小床顿时使章寻宁觉得自己无处遁形,那带着潮热的手指和她小臂距离不过一公分,热气灼过来,无形攀上她手臂,再往上蔓延,灼到心房。
海边城市总是潮湿,风偶尔带淡淡盐味。
身边的人回到老家,行李拿的随意,没用惯常喜欢的玫瑰香,沐浴露是清爽的柠檬味。
一切都很干净。
根本就没有任何暧昧之处。
是她自己心乱了。
这一想法陡然出现,章寻宁背后冷汗涔涔,心里那团乱线好像有了什么头绪,但在指间一捻,又跑没了踪影。
躁乱不过一瞬,苗烟很快躺好。
不过在章寻宁思绪动荡之时,苗烟并没有一躺下就睡觉。
她拿起手机看了看,屏幕只开着微弱的光,手指随便动动,应该是在打字回消息。
床很小,那光亮也照到章寻宁。
章寻宁睁眼,微偏头看到苗烟对着屏幕专注地写着什么,接着下一秒,苗烟又微微侧过手机,像是在遮挡内容,不想被她看见。
什么情况需要这样遮遮掩掩的?
不知不觉的,章寻宁眉头微蹙。
联想到在会所碰面那一天,苗烟走在灯光糜暗、烟雾缭绕的场所里那样熟稔大方的姿态,章寻宁眉头拧得更紧。
不想还好,这一去想又牵连出更多的联想。
送苗烟回公寓楼时,苗烟趴在她耳畔讲那种亲密撒娇的话,听起来不像是她和苗烟之间会有的相处模式。
那时她也惊异于苗烟那句突然的话。
但如果换个角度去想,好像又可以有新的解释。
假如那句话……不是对她说的呢?
苗烟那天喝醉了,到底认不认得自己是谁?认不认得送她回家的人是谁?
第072章
然而这因偶然生出的疑问, 却找不出问出口的方式。
一切都是因为她们现在只是“普通关系”。
“普通关系”这四个字就像压在心里的一块山石,一道她作茧自缚的界限。那些难捱的、自找的情绪,都因这四个字而必须压在喉咙之下, 找不到表露的发泄口。
只能一直感受着胸腔里的情绪在一点点、又一点点地无限胀大。
无异于是种折磨。
苗父提到过要带章寻宁尝一尝安时市的餐馆这句话很快便提上了日程, 在到安时市的第二天, 他便兴致勃勃地带她们一起去。
那是一家本地很老牌的火锅店。
苗烟站在那张招牌下面,几乎是一秒之内便将其有关的记忆都想起。
在家里出事以前, 父亲在本地通过打工为生, 母亲教书, 他们是简单、清贫、但又极其幸福的普通的三口之家。
每月发工资的那天,母亲会很高兴地带家人一起来下馆子。
这是母亲教给她的人生课程中的其中一课。
不论你有着怎样的社会地位,生活是否艰辛,不要放弃任何会使你开心的机会。及时行乐, 才是人生真谛。
往事回笼, 不免心绪也跟着短暂变化。
走进火锅店内,店内的装潢肉眼可见也翻新过, 和当年很不一样, 不变的是依旧人声鼎沸。
也许因为安时市是苗父熟悉的地方, 他显得自在很多, 主动选了一桌落座,笑着招呼她们也快坐。
背景音是时下的流行曲, 节奏轻快,朗朗上口, 喧闹谈笑声一波又一波起落, 锅内沸水蒸腾出白雾, 使店内热意翻涌,章寻宁捏了下手心。
要怎么坐?
她觉得脊背有些热, 但明明开着空调。
最常见的情况,却成了章寻宁心里最难解的题。
她站在原地没动,苗烟也没动,像在等她先做抉择,章寻宁也后知后觉自己似乎太小题大做。
她意识到自己应该正常对待,可自己心里存了许多许多不可告人的心事,即便在此刻极力疏解那团乱线,反而却将自己越缠越紧,越容易暴露她的欲盖弥彰。
这正常二字,怎么也做不到。
几秒钟过去,还是苗父先发了话:“你们坐一起呀,坐到我的对面。”
此话一出,章寻宁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准备动一动自己的位置,苗烟比她更快些,从她身边擦身而过,没有话语,没有视线,没有任何交流,视她为空气,转身进了里座。
敛起眉眼,章寻宁也收起手包,坐到另一把椅子上。
落座后,视线无意间一抬,正对向对面空着的座椅。透过此处,章寻宁看见前面那桌上滚滚煮着的沸水。
热气升腾,她视线所即,蓦地觉得自己像被那沸水轻轻烫了一下。
烫伤过后的痒止不了,痛也止不住。
苗烟的漠视近在眼前,比五年前的分别似乎还来得更清晰。而之于章寻宁而言,更加醒目地感受到所谓“普通关系”,到底是种什么情况。
分别不见还好,可常常见面,难道都只能是这样不痛不痒、不轻不重的相处方式吗?
一去深想,心口上那道结了痂的伤痕更为不适难忍。
招呼服务员过来点单后,菜不久便陆续上桌了。苗父的目光看着,忽然笑了一下,像想到什么极为柔软的事情:“等我好了以后,把你妈一起叫上出来吃饭。”
“也像现在这样坐,好不好?”
也许是脑海中想到的场面太过温馨,苗父唇角弧度轻微而和蔼。
苗烟夹菜的手却一抖。
鱼丸不慎滚落到桌上,留下水痕。
找回苗父以后,苗父当然经常询问妻子的情况,苗烟也对此早有预料,因此找了个善意的借口,说母亲现在身体不大好,怕猛然见面使她受惊,暂时先等苗父恢复些记忆再说。
因为说实话,除此之外她想不出任何缓兵之计。
此刻苗烟只能露出个尽量自然的笑容:“好。”
其余的承诺或构想实在是无法说出口,因为除了苗父以外,这桌上的人都知道苗母已经不在了。
章寻宁不必去看也知道苗烟现在状态勉强,她筷子越过苗烟,接替苗烟重新夹了个鱼丸下进锅里,语气没有刻意的痕迹,自然的提起其他事情,帮苗烟解了围。
苗父那边顿了一下,便又继续乐呵呵地接下了有关字画的话题,没有再提及苗母相关的事情。
聊着聊着,话题自然转到章寻宁身上。
“说起来,时间过了这么久,也不知道你近况如何?”苗父问,“你还和家里人联系吗?你祖母现在身体怎么样?”
这个话题倒微微引得苗烟注意。
她竖起耳朵,分神去听。
有关于章寻宁的过去,苗烟向来知之甚少。
听说以前的家里人,还有一个自己很陌生的“祖母”,苗烟想知道章寻宁会怎样回答。也许能够以此更加深入的了解她。
桌上水汽升腾中,模糊了章寻宁的面目。她面容无异,随意着说:“都不在了。”
苗父吃惊:“这……抱歉,我唐突了,请你节哀顺变。但怎么会这样?”
章寻宁似不愿多提,毕竟在场的苗烟也知道那段时间有多么鸡飞狗跳。她一笔带过:“说来话长,但都过去了。”
至此这个话题便撂下了,大家渐渐沉默地吃起来。
只是坐章寻宁身旁的苗烟难免垂眼多想。
当年章家长子、章父和章母都因那件意外带来的连锁反应而辞世,但其实还有一个人,也在这场闹剧的不久后离开了人世。
那个人就是章寻宁的祖母,苗烟并没有见过她,只在人们的口中曾听过相关的风言风语。
一个年事已高的老太在家服用过量农药身亡,本来就是稀奇事。
据说当时祖母还留了一封遗书,但有了解的人都对此守口如瓶,有很多人曾猜测过到底是什么。
说家道中落?恨命不由人?
苗烟常能听到人们八卦此事,但章寻宁从不提祖母,后来去祭拜也都是同一天里随意敷衍一下,因此便不怎么在意,没有特意打听过。
但从刚才苗父的说法里,苗烟发现了特别之处。
父亲是先问章寻宁是否还和章家人有联系,这点能说明章寻宁和亲人关系不好,这点苗烟也有所耳闻。至于祖母,却是单独拎出来问的,语气中带有几分关怀。
那这是不是说明祖母之于章寻宁,其实是一个不一样的人?
可这么多年来,苗烟并没有感觉到祖母对于章寻宁有什么太重的分量。仔细回想起来,完全没有提过任何一次。
就连方才苗父主动提起,章寻宁的反应也显得那么平平。
思绪运转之时,苗烟突然接到洛玟的来电。她低头看一眼,没有立刻接听,先朝两人说一句“去一趟洗手间很快回来”,才带着手机离开。
坐在苗烟身边的章寻宁自然知道她有电话打来,去洗手间很可能就是为了去接这通电话的。
面前锅内热气上涌,熏得章寻宁脑内发热。
是和昨晚同一个人吗?
到底是什么人发消息要避着她,接电话也要避着她?
突然的,章寻宁觉得自己也需要去一趟洗手间。
用冷水洗洗手也好。
然而在她想着这件事还未做出行动时,苗父或许是觉得方才问得太唐突,提起章寻宁伤心事,此刻想找补,便又单独和她讲:“安时市夏天的海特别好,特别美,你有没有看过?这几天我带你和小苗一去看看吧。”
章寻宁垂眼,胡乱应了一声好,苗父又自顾自念叨:“等会儿她回来再告诉她一下……”
然而章寻宁脑袋里却苗父的声音却与火锅的蒸汽一同模糊了。
不知自己又说了什么,等回过神来,章寻宁已走到洗手间内。
此处没有店内的沸水蒸腾,又正是空调风口,空气倏忽一下变得凉爽起来。她定定神,想往里走。
然而迎面的就是苗烟。
她含着最后一丝笑从隔间里走出,手上挂断了电话。然而抬首后两人四目相对,苗烟又慢慢收起笑意,从她身边径直走过。
目不斜视,似不相识。
转过拐角离开了洗手间。
章寻宁被定住,立在原地。
某种情绪开始从她脚下生根,使她无法移动。这就是双方各退一步后再无交集的样子吗?会是以后的常态吗?
片刻后,她才慢慢挪动到洗手台前。
特意调成极冷的水流,乍一流经肌肤,本该使人轻微战栗,章寻宁却像无知无觉。
关掉水龙头后,章寻宁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外表惯是那样波澜不惊。
只有她知道自己心底被翻搅成了怎样的满地狼藉。
那极冷的温度还留在指尖,微微捏起,章寻宁觉得自己一开始就不该到安时市来。但为什么还是无法控制的挂念?为什么每一次、每一次都难以拒绝?
双目直视镜子里的倒影。
那略冷的声音在她的心中响起来,想像以往那样去告诫自己,然而却愈发觉得无力。
章寻宁,活了三十几年,怎么一到了她的事上你就拎不清?
流言蜚语的恶意,你还想让苗烟也再承受一遍吗?
第073章
名义上, 章寻宁是为了加速苗父恢复记忆,也就是陪自己的小辈的父亲、自己老师的丈夫到安时市来的,苗父对这一点深感愧疚, 总觉得要不是因为自己, 也不必麻烦人家跑这一趟。
故而苗父很主动地履行起东道主的义务, 短短几天内,时常带苗烟和章寻宁一同去以前和妻子常去的地方多看多玩, 毕竟他有关于安时市的记忆, 也只剩下了这些。
那日在火锅店提起的去海边的计划, 也随之安排好了。
安时市的夏季是旅游旺季,这里生活节奏相较于其他大城市要慢,临海,景色好, 空气也比那些地方要新鲜多了, 慕名而来的游客络绎不绝。
才走到海边外围,便已是人满为患。
挤到了里面, 大海蔚蓝, 沙滩上有人在打排球, 人群的欢声笑语将她们包围。苗父逆着这些吵闹声, 抬高声音问章寻宁要不要一起去玩排球。
章寻宁此行没打算下水,也没有想玩什么东西, 她穿一身极为轻薄宽松的乳白色纱质旗袍。
目光远望时,未曾想视线撞上苗烟, 匆匆别开眼睛, 那大片裸露在泳衣外的白还是惹得她垂了垂眼。
将苗烟放心托付给她的人还在场, 章寻宁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想法。
尤其是苗父还以为自己是第一次来看安时市的海,这种意外的误会更是让章寻宁有种极为紧张的背德感。
她在之前就和苗烟一同来看过安时市的海了, 怎么也忘不了苗烟在海里如水蛇似的缠住她的腰。
而一切的起源都是五年前,作为年长者的她没有及时守住底线,才是导致她们之间的关系一步一步变得不正常的导火索。
道德感的铡刀悬在她脖颈之上,使她喉头发紧,随之而来的是失职的愧疚感。这种状况下,她只觉得和他们待在一起呼吸都沉重。
章寻宁没有抬眼,只淡淡道:“不了,你们去玩吧,我在旁边看着就好。”
苗父拍了下她肩膀:“果然啊,你性子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喜欢这些东西。”
说着,苗父和苗烟一同往沙滩排球那边的场地走过去,他们三人在这个拐点渐渐分道扬镳。
落在后面站定的章寻宁看了眼苗烟。
她笑如灿阳般与人有说有笑地往前走,才分开不过一分钟,一路上便已呼朋结伴,找到了一同打排球的伙伴。
对谁都热情洋溢,唯独对自己无动于衷。
这些天里一直都是这样。
“普通家人”这四个大字压上她心头。
难道以后就只能……像现在这样不尴不尬的相处着了吗?
章寻宁逆着人群往沙滩边角走,那是与人群中心距离比较远的地方。是一片石块垒成的岸,水深,石头棱角锋利,容易划伤人,而且因为没什么人来而显得分外寂静,伴着发蓝的海水,倒显得有些渗人。
章寻宁习惯了独身一人,不怎么介意此处人烟稀少,反正能看得到苗烟与苗父就足够了。
她选中一块大石,抚平裙摆坐下来。
海风带着轻微的咸湿气,远处浪潮起伏,另一个远处也有人潮攒动,唯有章寻宁安静观望的这一处只有白色鸥鸟成群飞来。
视线落回沙滩排球处,苗烟应该是早就组织好了成员应该怎么做,划分好了阵营,正边笑着边颠球站到自己的位置上。
眉眼是一眼惊艳型,手长脚长地往那一站,什么姿势都显得很舒展。卷发随海风飘扬,美得很自由。
苗烟打排球姿态都很利落,带着点刻在骨子里的自如,肌肤也白如鸥鸟的羽翼,在日光下带着莹泽。
章寻宁就这样远远看着她,总觉得她起跳时像只真正的鸥鸟,即将乘风而起,可以随心所欲,这世界上没有她到大不了的地方。
这就是章寻宁和苗烟最不同的地方。
这也是章寻宁最被苗烟所吸引的地方。
尽管章寻宁不大提起自己的成长经历和过去,也不总是去想那些事情,但毋庸置疑,它们已经在章寻宁的性格上留下了塑造雕刻的痕迹。
小时候章寻宁很少接触到运动类的事物,跟野外挂钩的几乎都与她无缘。父母总说她是个女孩,没必要发展那些不文静的东西。
一旦错过了那对运动充满探索欲的时期,便很难再将这种兴趣生根发芽了。
后来的章寻宁也发觉自己并不热衷运动,她可能生来就没什么运动细胞。经历了那么多的事以后,章寻宁自知最适合她的,也是她最擅长的,就是坐在写字楼里当淡漠的、使员工感到威压的领导者。
但在陪苗烟长大的时期里,章寻宁很喜欢看苗烟像自由的鸟一样发挥她那天生的运动细胞,似乎可以带给她不一样的色彩。
生命力是章寻宁在陪伴苗烟成长时所最深切的感受到过的东西。
顽强,飒爽,比骄阳晃眼。
有着使章寻宁目不转睛的魔力。
然而正在看苗烟跃动身形时,这一幕却被一道人影挡去了大半。
章寻宁抬眼,是个穿沙滩裤的男人走过来,待人走过,她又继续专注盯着沙滩那边的动向。
正看着,耳边却被沙滩裤男打扰:“嗨,美女,你也是来这边旅游的吗?我看你好像不是本地人,感觉你和我一样是外地来的。”
明眼人都能听得出这是搭讪开场白,如果有意,就会顺着好奇的问下去为什么看得出来。
章寻宁:“嗯。”
沙滩裤男:“……”比外表还要冷的回应!好像他是空气!
沙滩裤男坚持不懈:“果然被我猜对了吧,这么巧,要不我请你喝个饮料吧,解暑。”
章寻宁:“不必。”
视野里,那离得很远的苗烟似乎打完了一场,和苗父说了些什么,然后到小车边去买了水。接着,苗烟目光状似不经意地一动,便找到了她所在的位置。
沙滩裤男还想没话找话:“那美女你有恋人吗,这么高冷,是不是家里那位爱吃醋啊,哈哈,要真是这样那我不就没机会了。”
那充满年轻活力的身影继续朝这边走来,肢体修长,两手都拿着饮料杯,长发垂在单薄泳衣,面容逆着光,看不大清。
鬼使神差的,章寻宁看着朝她走来的苗烟,说:“有。”
不知是在搪塞沙滩裤男,还是在短暂的欺骗自己。
沙滩裤男尴尬:“啊,这样吗……”
不多久,苗烟手捧两杯饮料走过来,挺拔鼻尖上是细汗,看得出刚剧烈运动过。她很快锁定章寻宁和她身边的男人,毫不犹豫,利落的直挺挺地坐在他们中间。
然后将其中一杯递给章寻宁:“水。”
沙滩裤男被一连串拒绝,这时又被人隔开,自觉是在自讨没趣,装作不在意的挠了挠头走开。
海边只剩下她们二人。
比起有不认识的人在的时候,气氛倏忽轻松融洽下来。
头顶成群的白色鸥鸟飞过,章寻宁白色裙边微荡,鼻息间是成熟女性运动过后扩散的发香。而侧目,那线条流畅的纤长手臂微微支在礁石上,咬着习惯随意的吸着海边饮品。
风经过,吹起她长发,像鸥鸟随时准备振翅而飞。
苗烟没看章寻宁,在看海:“我父亲说看你在这一个人待着很孤独,让我来关爱你一下。”
章寻宁手捧那杯水在想,原来只是因为这个吗?
口中应了一声,心情随海水撞击礁石的声音一会儿沉下、一会儿浮起,似海浪顶撞心扉,而她是那只海面上徘徊不定的舟。
苗烟可能不喜欢这种干巴巴的氛围,她随口找了个话题,也许她对待普通朋友也是这样的:
“他以为你是第一次到安时市看海?你怎么不说你上次来过?”
顿了下,说:“上次才应该是你第一次到安时市看海吧?”
语气带着点漠不关心、但迫于“来关心她一下”的任务才不得不开口的感觉。
那次海边之行的暧昧,似乎就这样随着浪潮褪去的泡沫而消散干净,苗烟抽离得这样快,快到她有些不适应。
章寻宁否定:“不是。”
苗烟讶异,声调微微上扬:“不是?”
章寻宁道:“第一次来看海,是我祖母带我来的。”
苗烟表面漫不经心,心底却打起了主意。在她的印象里,这是章寻宁第一次主动提起从前的事。
“祖母吗,那她对你一定特别重要吧。”
不知想到什么,章寻宁声音有点生硬:“嗯,是。”
彼此间又安静下来,只剩下海风穿过。
又两个年纪较小,看着不过是中学生的女孩子结伴找过来,叽叽喳喳打破了沉默的现状:“……姐姐你怎么在这里呀?找了你好久……”
“打排球缺人,姐姐你来不来玩嘛……”
瞥一眼身边的章寻宁,苗烟微低头,手臂撑着石头站起来,觉得和章寻宁相处的时间差不多了,不打算多给甜头,遂朝她道:“那我先走了?”
章寻宁目光虚落在远方。
有那么一瞬间,挽留的话语就要说出口了。
*
沙滩排球一直打到黄昏时刻才停手,苗烟和苗父与临时搭组的伙伴们挥手告别后,踩着沙滩一前一后往她所在的礁石处走来。
海滩上人渐稀少,苗父主动担当起导游的角色,带她们往岸边集市上走。
上次到安时市她们其实已经领略过集市的样貌,架不住苗父盛情难却,两人便又如未曾一起结伴而行那样装不知道,捧苗父的场。
苗父介绍这些海边特产、贝壳制作的摆件等时,着重试图引起章寻宁注意。说起来,他其实略有歉疚,总觉得人家好不容易来一趟安时市,却没能安排出什么使人家真正玩的开心的东西。
今天一整个下午章寻宁都独自坐在海边大石上安静看海,苗父知道她心里大概不怎么介意,毕竟是习惯了独身一人的性子,但多少感到自己做这个东道主做的实在不够格。
围着这一圈熙熙攘攘的集市转着,章寻宁还在倾耳听苗父的话,身边的苗烟不知什么时候却落后了半步。
她无意识的也将脚步放缓,去迁就苗烟。
“寻宁啊,你喜欢这个吗?我买一个给你,你拿回家里摆着怎么样,多少也留个纪念品吧……”
苗父的声线之外,章寻宁敏锐听见两道清甜的青涩女声。
她回过头,苗父也与她一起站立在原地。
身后不到半步远,是苗烟笑眼弯弯在同那两个初中妹妹讲话。只一眼,章寻宁便认出这是下午到海边去寻苗烟一起打排球的那两个小妹妹。
大约是方才逛街时互相认出,这会儿正在随意闲聊着些什么。
“……姐姐你打排球真的超级厉害哦!真的特别崇拜你!”
另一个说:“姐姐你明天还来海边玩吗?今天好晚了,明天要是也来的话,可不可以教我们呀?”
苗烟笑:“估计不行啦,姐姐不住在这里,过段时间就回去。”
又说了些夸赞小朋友的话。
章寻宁在原地耐心地等,初中妹妹简直是与苗烟依依惜别,不舍地讲了好多,最后还要送苗烟临别礼物。
圆脸的那个女生从背包里拿出一只小号海螺棉花玩偶:“这个送给姐姐,这是我们自己扔飞镖赢来的。”
苗烟没有拒绝小朋友的好意,她笑着收下来,表达感谢,顺便问:“你们在哪里玩的飞镖?我也去赢一个玩偶送你们。”
没料到还有意外之喜,两个初中女生眼前一亮,回身指路:“就在这里,如果手气好可以中靶心的话,能拿那个最大的玩偶呢。”
抬眼看去,不过两三步远的距离。
苗烟拍拍她们的肩膀:“看我给你们拿个大玩偶,中个靶心好不好?”
女生们嚷着一定可以的。
在原地等待的章寻宁本以为不过两三句寒暄便结束了,没想到事态方向一转,苗烟竟要去玩扔掷飞镖的游戏。
可能是常年浸在成人规则的圈子里,章寻宁完全不懂孩子们童真的行动力这么强。
跟了两步过去,章寻宁听到工作人员正和苗烟热络介绍着什么:“小姐,我们这个扔飞镖活动是免费的,是本地推出给旅客的福利活动。”
“只要您在便利贴上写下您与大海之间的故事,贴到墙上,就可以免费获取一次扔飞镖的机会啦。”
章寻宁侧目,摊子边确实立着好几面可移动的写字墙,密密麻麻贴满纸条。大约是本地为推动旅游业发展推出的活动,用这种写满故事的墙作为招牌。
毕竟只要其中有一个动人故事,那么关于安时市海边旅游的宣传便会变得毫不费力。
默默无声的苗父突然窜出个头:“这么好?我先来!”
工作人员体贴的递来纸笔,苗父唇角擒笑,边写边说:“我和安时市的海的故事说来可就话长了,我和我妻子呀,就是在海边定情的……”
絮絮叨叨念了一阵,他露出便利贴,贴到写字板上。
【在海边与妻子定情。】
便利贴上的字如是写着。
两个初中妹妹和工作人员忍不住感慨了几句,目光便移到章寻宁和苗烟身上,等她们谁要第二个来。
苗父目光一转,锁定章寻宁。他知道章寻宁多数时间是安静的,但这不代表她本性一定讨厌热闹,恰恰相反,章寻宁或许就是在长久的独自静默中慢慢缄口,变得不善言谈。
思及至此,他鼓动章寻宁:“寻宁,你要不要也参与下这种活动?”
说着,却已盛情难却地将纸笔递到她手中。
章寻宁垂眼,看了片刻,最终没有推辞。
但她话不多,只是迅速地落笔,写下一行字。展露出其中文字时,圆脸的那个初中女生忍不住念出来:“……广阔的海是我的第一个目标?这是什么意思?”
乍一看,确实有些没头没脑的。
苗烟也侧了目去看章寻宁,等她解答。
感受到来自苗烟的视线,章寻宁微微敛了眼睫,难得倾吐:“祖母带我来看海的那一天,我决定要到更广阔的地方去。”
这样看来,祖母确实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竟然连人生的第一目标都是因为祖母而诞生?
苗烟如是思索着。
章寻宁倒略微有些不自在地避开那张便利贴的所在之处。
最后顺理成章地轮到苗烟。
初中女生们特别想听有关她的故事,眼巴巴看着她拿起笔,追着求着她讲,可能是因为打排球带来的偶像滤镜,使人的探知欲迅速上涨。
苗烟笑了一下,弯腰拿笔写字,边写边慢慢说:“我第一次看海,是我妈妈带我来的。”
“她告诉我大海是广阔的,无垠的,是最磅礴但是也最浪漫的,是最适合许下誓约的地方。她说如果我以后找到了决定相守一生的人,一定要带她来看一次海。”
“所以——”她停笔,寻找一个合适的空位贴上便利贴,“我与海的故事,也会是我与我的恋人之间的故事。”
苗烟语气轻描淡写:“可惜,我的恋人还没找到。”
是未找寻到爱人,还是与爱人擦肩错过?
在场只有一人能感应到她的心事。
话落,她捡起一支飞镖,闭起一只眼睛瞄准,然后抬手扔掷。
正中靶心。
“好厉害!”
“果然是一等奖!”初中妹妹们忍不住欢呼雀跃。
而在那两道稚嫩青涩的欢呼声中,章寻宁却怔忡片刻。
苗烟轻飘飘的声音带着海浪的潮意,每个字都敲进她的心房,敲得往下沉,仓皇中只觉得好像错过了些什么,心情逐渐落空,充斥着茫然。
黄昏霞光朦胧的时刻,成群的白色鸥鸟从苗烟逆光的身影后冲出,朝着更广阔的天空飞去。
她的长卷发被带动,飘扬不止。
恰在这时,苗烟不经意的瞥眼过来。
视线在瞬息之间定格。
章寻宁只觉口腔都变得干涩,心情却忽如气球般被放飞、升高。
这是她用心养育成人的孩子。
其实她本可以一伸手就将其握在掌心,令其无法离开,然后毫无道德的将其禁锢、拥有。
第074章
那平地惊雷的念头一出, 章寻宁顿时感到脊背冷汗涔涔。
有那么一瞬间,章寻宁疑心自己被鬼上身,不然怎么会生出这样荒诞不经的念头。
故而之后一同在外面用餐、包括一起回家的路上, 章寻宁都显得异常沉默。
巨大的失职感将她淹没。
属于长辈该有的责任与义务不断谴责着她。
这份沉默苗父当然感觉得到, 但章寻宁平时就已足够不喜言谈, 苗父并没有把事情往章寻宁不高兴那一方面去想,反而是忧心忡忡地想着他自己有关两个年轻人的顾虑。
因此一到小区门口, 苗父便找了个理由将苗烟支开, 让她先上楼, 说是他要带章寻宁去买些她该用的日常品。
关于这一点,苗烟没什么反应,随他们去,没有固执的要参与其中。
章寻宁觉得心间失控下坠的感觉愈发强烈, 有什么东西马上要从指间溜走的失去感不断涨大着。
苗烟上楼后, 只剩她与苗父走在林荫小路上,这是去往便利店的方向。
晚风吹过, 带起些微凉意, 章寻宁这才觉得自己清醒了一点儿。她默不作声的走着, 指甲却快要掐进肉里。
身边是苗烟的父亲, 章寻宁不可避免地回想起那个大雨夜,老师是多么狼狈、凄惨而绝望地求助到自己门前。
老师以为章家一切如故, 希望她能代替自己陪苗烟走过人生的旅程,以她的眼睛代替自己去看苗烟平安成长。
而自己又欠着老师那样的恩情, 也该到了去还的时候。
可自己又做了些什么呢?
照顾苗烟长大是老师的遗愿, 她应下了那个承诺, 却对自己眼看着长大的孩子动了那样使人不齿的卑劣心思,甚至在五年前情难自禁, 一晌贪欢。
事到如今,她居然还止不住自己的本能。
倘若有一天她和苗烟的事情东窗事发,流言蜚语是足够逼死一个人的。
且不说世人对同性相爱的包容度,仅仅是表面关系上的“小姨”和“侄女”,就足够恶毒的人编纂出无数个使人中伤的谣言。
章家垮台那一会儿,到处都是一些不堪入耳的流言,有的是真,有的是假。
章寻宁比任何人都清楚流言的威力,祖母就是忍受不住被戳着脊梁骨的指指点点,最终含恨而终。
要是……有一天流言也把苗烟逼到那个份上该怎么办?
她对不对得起将苗烟托付给自己的老师?
到了那时,她能对得起谁?
虽说这种最坏的后果不一定发生,但章寻宁赌不起这个“万一”。
就像那时她也看不出祖母其实早就后悔了。
这一段沉默的路程里,章寻宁不可避免地想着这些事情。
巨大的负罪感倾袭而来,快把她淹没。
直到苗父开口,才稍稍转移了她的注意力:“这些年我不在,是我的失职,真的要多亏你照顾着小苗,这份感情,我都不知道要怎么说感谢才好……”
章寻宁:“不必这样,这是在报答您和老师当年资助我上学。”
气氛静默了片刻。
最后,苗父做了几番心理斗争,还是斟酌着开口:“你养育苗烟那么多年,实在是很不容易,我简直无以为报,说你才是她的亲人也不为过。但是有些事情,我还是怕你在心里不舒坦。”
“这些天里你和苗烟看起来不对,不大和对方交谈,这些其实我都看在眼里,但是一直不知道怎么去说。我不知道你们闹了什么矛盾,是不是因为我回来,使你们之间感觉到生分了?”
这些天,苗父一直忧心忡忡的事就是这个。
他看得出两人之间的隔阂之处,害怕是不是自己回来的缘故。苗父认为这种感觉有些像养父母的孩子认回了亲父母,免不得会生出摩擦。
“我已经问过苗烟了,也对她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忘恩。只是她这孩子倔,坚持不说发生了什么,就光顾着跟我说没事。”
苗父继续说:“苗烟是个挺好的孩子,不管我这样说信不信,但请放心,她一定永远把你当成自己最亲的家人。她年纪轻,脾气有些轴,像她妈年轻的时候,她有什么不是,我替她给你赔罪。”
章寻宁垂眼。
该怎么说呢,其实根本不是苗父想的那样。
她们之间出现今天的情况,是因为更复杂、更难以启齿的原因。
章寻宁快要在闭口不答中将自己压垮,那道德感的铡刀愈发落下,紧紧贴着她的肌肤,到了火烧眉毛的境地。
越是被苗父感谢,章寻宁的负罪感就越重。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其实不称职,自己到底对他的女儿存有怎样卑劣的心思。
越是沉默,越是闭口不答,章寻宁就越发觉得自己的面部肌肉有千斤重,怎么也牵扯不了唇角做出口型,再发出音节。
最终,章寻宁说:“没事,只是小摩擦而已。”
章寻宁也否认她们之间有不愉快,苗父没了辙,不知还要怎样开导年轻人之间的是是非非。
本来对话到这就该打住,章寻宁却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但是如果我这个监护人根本就当得不合格呢?”
她最近似乎犯了太多低级错误,先是跟到安时市来,现在又问出这么危险的话。
可是无可控制的,章寻宁觉得问出来反而松了一口气。
苗父愣住片刻,随即和蔼笑起来:“怎么会,你也没有教过她杀人放火,为什么会说这种话呢?”
“再说了,她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被你照顾的很好,也没缺斤少两。”
没有教过她杀人防火……那么话外之意,就是只要除开这些事以外,怎么样都是可以的吗?
这句明明是包含感激与宽慰的话,章寻宁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大脑进行曲意的解读。她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竟然会觉得这是对她的宽恕与默许。
宽恕她作为长辈却对苗烟存有那些令人不齿的心思。
默许她的这种心思……肆意生长。
反正也不是杀人放火这种滔天罪行,不是吗?
*
与苗父回家后,章寻宁意外发现苗烟竟早早便熄灯睡觉了。
仔细一想也是,白天用了那么多体力嬉笑玩闹,睡得早倒也正常。因此她也放轻手脚,简单洗漱便也躺下了。
只是这一躺,就是干巴巴睁眼望天花板好久。
困意像同海滩边的白色鸥鸟一齐飞走了。
剩下的只有那藏匿在胸腔里的心事,越堆积越多,几乎就快到了涨破的边缘。
只因为身边躺着的、安然熟睡、浑然不觉她心事的苗烟,是那个只要看一眼,就使她的隐秘的情感与惭愧的负罪感一同迅速滋长的人。
因此一夜章寻宁睡得不怎么好。
翌日醒来,是个清闲悠然的海滨城市的早晨。
今天没有出门游玩的计划,章寻宁在早上手洗了自己的衣物,拧干后准备拿到露台的架子上去晾。
推开露台门才挂了没几件衣服,章寻宁发觉屏幕上显示来电通知。
她放下湿漉漉的衣物,看是助理打来的,便想去接。然而余光不知怎么一扫,看见苗烟也往露台来的影子,她反而将这通电话先摁断了。
苗烟才睡醒不久,大约是昨天玩累了。
她拿着夏季凉被进来,打算给被子晒晒太阳。一边踮脚去挂东西,她一边随口问:“昨晚你和我爸出去是有说什么吗?”
想了想,换了个问法:“是不是他又记起了以前的什么事?”
太久没有过两人单独相处的闲谈,章寻宁没由来的心里一紧。
遂也继续挂衣物,想以此驱散那种异样的紧张感:“没有。”
想起昨晚那些离经叛道的想法,也许是心虚,她也难得主动撒了个谎:“只是买日用品而已。”
苗烟:“哦。”
随后专心晾被子,没讲话。
露台又窄又小,两人无言地并肩晾东西时,免不得有肢体触碰。章寻宁手背偶然被苗烟的手背擦到,几乎是一瞬间便想缩手。
女人肌肤温热,触感是久违的细腻。
露台的玻璃门紧紧关闭着,周围是身处高楼的寂静。
这种封闭又像心房里潮湿阴暗的角落,易滋生细菌,易滋生危险想法,易滋生不该有的念头。
然而苗烟那疏离客气的状态,却蓦然显得章寻宁未曾向人吐露的隐秘心事那么不合时宜。
那属于道德感的铡刀寒光闪烁,紧贴她大动脉之上的薄薄皮肤。只差一毫米,只要微微一按压,就将要开始审判她的罪行,使她无地自容。
幸而电话铃声暂时让她有了喘息之际。
还是助理打来的。
连续打了两通电话,那说明助理一定是有要紧事找她,这次必须要接。
果然,助理那边出了点小状况,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问她可不可以赶回来处理。章寻宁先在电话里告诉她处理办法,接着先结束了通话。
关于回去这件事,她暂时还不想提起。
然而熄灭屏幕后抬头,章寻宁才觉出气氛静谧得诡异。
苗烟没有继续打理衣架上的被子,她站在章寻宁面前,目光平静,语气却有点似笑非笑:“你要回去?”
没等给出回答,苗烟像是已经猜到了结果,微微扯了扯唇角:“你想回就回去吧,我知道你也不想留在这里。”
说是讽刺吗?却又好像有种自嘲的委屈。
章寻宁觉得自己的心被揪起。
悄然的,那背德的种子破壳发芽。
那芽很小、很稚嫩,倘若粗心大意,便无法发现它的存在。
她想说不回去了,想答应陪苗烟继续待在安时市,但不知为何嗓子变得哑然,就连挤出这几个字,似乎都有些难。
好不容易开了口,字句还没吐出,却猛地听客厅内传来“咚”一声巨响。
两人双双回头,苗烟的瞳孔急剧收缩。
客厅地板上,是昏倒的苗父。
第075章
就在目睹苗父昏迷的那一瞬间里, 苗烟只觉头脑充血,耳鸣嗡响。
当年听到母亲亡故消息时因茫然和绝望而推迟的恐惧之感,都在这一瞬间涌上心头, 第一反应就是要赶紧送到医院, 第二反应甚至根本来不及有。
她几乎是有些慌不择路地做事, 幸而这一路上有章寻宁陪在她身边,才使这趟送医之途变得稳健顺利。
所幸苗父昏迷晕倒并没有很久, 在到医院后便慢慢转醒过来, 在医生的建议下去做了几个检查项目, 确认没什么问题,具体为什么晕倒,苗父自己说可能是最近玩得太累了吧。
只是苗烟总觉得苗父看起来似乎很憔悴。
于是苗烟又打算择日带苗父在安时市的医院再重新多做一遍体检。
毕竟才在青山市做完那些体检项目没多久,苗父就突然昏倒, 苗烟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必须要再好好看看医生。
这种事不宜拖延,苗烟很快提上了行程。
今日一清早便带苗父到医院来做各种项目的检查, 忙里忙外不得清闲片刻。到了中午, 因下午没有需要空腹检查的项目, 他们可以先去吃顿午饭休息一下。
在医院走廊里从小门出来, 是医院后院的草坪,有护工陪病人们散步。
苗父提出说时间还早, 他也没什么胃口,不如先散散步好了。苗烟心下有些不安, 但没有说出口, 只是应答下来。
草坪周围是回廊, 安时市夏天的日头也不容小觑,父女两个并肩在廊下走着, 在阴影中乘凉。
瞄到护工们陪伴病人活动,苗烟心下忍不住泛起酸涩。
她本就讨厌消毒水的气味,尤其是更是害怕到医院里来。一个是因为母亲冰冷的容颜似噩梦萦绕脑海,另一个是因为,她怕看到这些病人会忍不住多加想象。
要是母亲还在……那该多好。
因无人开口说话,两人并肩行走的气氛愈发沉重。
偶然一声护工笑呵呵的鼓励,似乎才把他们从恍神中惊醒。苗烟看一眼苗父,他的面容浸在阴影之中,看起来仿佛苍老了好多年岁。
心脏忍不住一紧,苗烟那不安的感觉越发的强烈。
果不其然,下一刻苗父嗓音苍白无力:“你和我说句实话,你妈妈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苗烟只觉耳鸣急剧变响,脊背发冷。
她喉头紧涩,一字说不出来,下意识的反应竟然完全是“要是章寻宁这时候在就好了”。
依赖和信任早已深入骨髓。
见没有明确的回答,苗父继续说着,仔细听的话,似乎在发颤:“其实这种事我也猜到了,我是脑子出了些问题,但还没有痴呆到那种地步。”
“我一直问你妈妈在哪里,你却总是不说,总是讲一些似是而非的话。那天吃火锅,我一提到你妈妈,寻宁这孩子也帮你转移话题。”
“这些天我一直睡不好觉,几乎每天躺在那张我和你妈曾经一起睡的床上都睡不着,我怎么能睡得着呢?我一直在想,这么多年过去了,人可能会变,也有可能会因遭遇不测而离开人世。”
他住口,转而看向苗烟:“都到现在了,你愿意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该怎么回答才好呢?
苗烟觉得眼前一阵阵发晕。
她本该是伶牙俐齿的,可这一刻却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掌握语言的能力。
原来父亲看起来憔悴是因为早就预料到真相而无法安眠。
自己似乎又变成了一块浮木,要是这时候章寻宁在身边就好了。那年得知母亲死讯赶往青山市,章寻宁在人群中为她开路的笔直身影似乎还历历在目。
只要跟着她走,就永远不会是错误的方向。
可惜现在章寻宁不在身边。
苗烟沉默良久,最终还是深吸一口气,不得不面对现在的情况。
她觉得自己被抽空了力气,先叫苗父在回廊长椅上坐下来,然后才慢慢地讲起多年前的事情。
“……”
费了些力气讲完过去的那些事情,苗烟觉得好像整个人都被抽空了。
时至今日,她依然无法完整的面对过去。
她总是觉得,要是自己再早些发现就好了,要是再早些发现母亲藏着心事,要是自己再敏锐些的话……
“没事,这都不怪你。”苗父也觉心口如被堵住,一个字难以吐出。他察觉得到女儿的消沉,先想办法宽慰她。
苗烟垂首,盯鞋尖。
“那些年你也很苦,日子很难过,都怪我,要是我不去拦那一车人的话,要是我早上不出去的话……”
倏忽沉默。
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假设。
苗烟慢吞吞的,找不回声音似的说:“都过去了……”
其实那段时间,她也觉得快要无法度过了。
那是一个很寒冷的冬天,即便是南方城市,她也觉得那么那么冷,像一只失去窠巢的鸟类,冻死在漫漫长夜也是理所应当的。
章寻宁看出她的强烈的痛苦,曾择机和她进行过一次彻夜长谈。
漫漫长夜,因此成了生机勃发的起始。
苗烟是个很乐观的性格,也是个很坚强的性格,她哭过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但碰到这种在三观上、生活上都足以造成毁灭式打击的事情上,苗烟也曾短暂的钻过牛角尖。
她第一次生出自己是个拖油瓶的想法,觉得如果自己不出生,父母不会过得那么惨,父亲不会失踪,母亲不会病亡。
而母亲临终前卖房留下的那笔遗产,更是使她感觉羞愧。
章寻宁不善言谈,但她和苗烟讲了很久。
那段话,苗烟至今还清楚的记得。她说,每个人都会有无能为力的、不完整的阶段,在这个阶段你会经历很多不好的事,收到很多糟糕的结果,但这一切都是为了使你变成一个更完整更坚强的大人。
经历过这些磨砺以后,你会成为一个自己也很钦佩的人。
而到了那时,你就有了改变结局的能力,也能够去做好一切,可以去保护那时想保护的人,不必再面临遗憾。
最后,章寻宁还略显生硬地说了一句:“你要学会为了生者而活。”
苗烟也记得当时自己的想法。
她下定决心要为生者而活,也是在那时尚且年少的她萌生出了一个想法——以后她要成为一个可以保护章寻宁的人。
往事在心头盘旋而过,苗烟与苗父在长廊上坐了很久,各自消化情绪。
约二十分钟过去,才十一点多一些,苗烟意料之外的接到章寻宁打来的电话。
她接起,章寻宁声音有些气喘,像在赶路:“你们吃饭了吗?”
苗烟怔愣:“还没。”
章寻宁说:“那你们去医院外面找家超市吧,我做了饭,现在给你们带过去。”
“好了,就这样,我先挂了。”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一通电话使苗烟一时无法回神。
但确实冲散不少那压抑的情绪。
苗父问起怎么回事,苗烟简单说了一下,两人便到医院外去寻找一家合适的超市。
才坐下不久,章寻宁的电话又接踵而至。
发了定位过去,章寻宁便赶到。
苗父看着风尘仆仆的章寻宁,由衷感激:“麻烦你这样远赶过来……”
章寻宁面不改色,淡然坐下,将保温餐盒分开放:“医院人多,找地方吃不如自己做来得方便。”
苗烟目光忍不住跟着章寻宁的动作走,如磁铁相吸。
去医院体检本就是件劳心劳力的事情,她没有同意章寻宁跟过来。只是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章寻宁竟还是把一切都安排得这么井井有条。
分完餐盒后,苗烟注意到章寻宁没有给自己准备:“你怎么不吃,吃我的这盒吧?”
章寻宁回:“提早吃过了。”
这样啊。
苗烟微顿,端起自己的那一碗汤,向章寻宁喂去一勺。
略迟疑,章寻宁还是张口喝了。
苗烟也贴上来,两人共用一个勺子分食同一碗热汤。
喝汤时,唇与唇的距离很近。
这本该是个极暧昧的距离,但此刻却并没有掺杂其他任何。没有情欲,没有杂念,没有那么多复杂的想法。
有的只是无需开口、却永远存在的纯粹感情。
这是从那个两人因机缘巧合而不得不同舟共济的夏季雨夜,就已经开始产生羁绊的感情。
第076章
发生这么一出闹剧之后, 三人没有再继续待在这个海滨小城,而是选择返回青山市。
章寻宁有公司的事情要忙,苗烟则先留在公寓里陪伴父亲。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这次极具惊吓性且突然的昏厥过后, 苗父竟开始渐渐想起从前的事。
修养了一段时间的身体, 苗烟慢慢试探着,发现随着时间过去苗父的记忆几乎全部找了回来。
这对她而言无疑是定心剂。
证明苗父可以开始脱离自己无时无刻的看护了。
陪苗父适应了一段时间的现代快节奏生活后, 苗烟也需要回到工作当中去了。她选择了一些不那么繁忙的单子接下, 白天有时也需要到外面去忙碌, 和人交谈沟通等等。
与章寻宁的联系,就断在回青山市的那天,苗烟并不着急找她。
眼下的日子似乎就这样顺利的回到正轨。
直到这天苗烟正与工作相关的伙伴在外面喝咖啡,意外接到这通来自章寻宁的电话。乍一看来电显示的备注名, 苗烟疑心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顿了几秒, 她才按下接听。
电话那边是熟悉的章寻宁平静的声音:“你父亲忘记拿钥匙和手机了,你现在能赶回家帮他开门吗?”
苗烟:?
啊?
苗父出门忘带钥匙这件事尚在她的理解范围内, 也能理解苗父向路人借电话求助, 但是没想到这个“路人”怎么会是章寻宁?
到底是什么缘分才能使两个住那么远的人碰到一起?
这种事在电话里肯定无法三言两语说清, 不过好在今天没什么重要的事, 苗烟挂断电话后向同伴致歉,然后离开了咖啡店, 打车回家。
才出电梯,就见一立隽秀的旗袍身影。
在旁边是她的父亲, 有点不好意思的看着她笑着, 可能是觉得忘带钥匙不大光彩。
苗烟将钥匙捅进门, 请两人进去:“你是怎么和他碰面的?”
照理说不应该的啊?
章寻宁不像路过偶遇帮了忙的雷锋形象,她沉默着接受邀请, 进屋换了拖鞋,一时不知该怎样去说。
好像怎么说都有漏洞。
还是苗父在旁边帮忙如实解释:“我本来想出门散步,出门的时候比较随意,就忘带手机钥匙什么的了。楼下恰巧碰见来看望我的寻宁,就只好托她给你打电话。”
苗烟睨一眼章寻宁,章寻宁面容淡淡的。
是作为学生身份来探望她的父亲,还是想以此为借口来看她?
是不是太久不见,有人按捺不住了?
不过好像也没有很久吧,分别才几天而已。
心知肚明章寻宁怕被戳破,那么苗烟顺势就当不知道这份心思,没有再继续深问。
进入公寓房门后,苗烟只与章寻宁有方才的短暂接触,双方依然生疏,距离不过分,但比起安时市那一阵子,有什么东西似乎缓慢融化了。
章寻宁在沉默中突兀地说了一句:“你们吃晚饭了吗?”
苗烟说没有。
章寻宁垂眼,习惯性走进厨房。苗烟看见她的动作,叫住她问:“你要做什么?”
不得已,章寻宁才开口:“没吃晚饭的话,我正好可以帮你们做一顿。”
苗父大惊失色:“这怎么能行,也太麻烦你了,我来做吧,你歇着就行,正好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厨房门前一顿推拉,不善言辞的章寻宁到底还是败下阵来,退居客厅,同苗烟一起坐在沙发上。
苗烟打开了电视,调出节目。
章寻宁目光也落在上面,但注意力却并不在那上面。
主动的找过来是以学生身份看望苗父为借口,但到底是为了谁,章寻宁心里是清楚的。这样再次拉近距离是危险的,可是——
可是她想来。
方才在厨房门口时她尚且还有回去的余地,但本能却不断在告诉她,留下来吧。
留下来吃一顿饭又能怎样?
反正是以看望苗父为由。
只要自己不说,没有人会知道她此行到底是为了谁。
那颗背德的种子已经隐秘的发了芽,这株小芽掩盖在纷乱的杂草之下,只要粗心大意一点,绝无发现的可能。
她不是个粗心大意的人。
但她却哄骗自己不知道这株小芽的存在,她假装自己毫无知觉,她选择逃避。
而这种短暂的逃避最终带来的连锁反应却是不可预料的,也许、甚至是大概率会带来无穷的祸患,不将小芽扼杀在摇篮里,那么它终有一天会长成参天大树,届时必然无法收手。
可是章寻宁却继续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那在事业上、人生上所有敏锐如指南针的预判都失了灵,只想目光浅显地与苗烟共吃一顿饭用以缓解思念,不会多做其他的,仅此而已。
她只想要今朝。
*
章寻宁答应吃一顿饭,就也真的只是吃一顿饭而已,不怎么说话,吃完没什么寒暄,便要走了。那利落的速度就好像要是再多留恋一会儿,就要有水蛇缠上她的身,使之殒命。
看她走那么急,苗父都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不是说来看望自己的吗?好像也没怎么看望啊。
不过习惯了章寻宁这样寡淡的性子,苗父一时也未曾多想。送走章寻宁以后,苗父收拾桌子碗筷,进厨房清洗餐具。
苗烟本来在假模假样的看电视,这时起了身,跟着苗父一同到厨房里去刷碗。
父亲记忆全部恢复,借此机会,苗烟倒是很想探听一些有关于她的过去。祖母是一件,还有大学时期那个资助也是一件。
总觉得相处了这么多年,还是对小姨的曾经知之甚少。
苗父听她问这个,有点愣。然而盯片刻女儿神情,竟觉出几分微妙。
他继续洗碗,也没有隐瞒,开始讲述:“我知道的其实也没有很多,基本都是从你妈那里了解到的,你妈之前到青山市去过一段时间,她在你妈妈那里补过课……”
有关章寻宁的曾经,至此在苗烟脑海里拉开序幕。
苗父所讲述的章寻宁的身世,有一部分是她早年曾在街坊邻居嘴里听到过的,有一部分是她完全不知道的。
她知道的无非也就那些:章家重男轻女,章寻宁从小在章家便是查无此人的状态,只是平安的养育她成人,给予了吃饱穿暖的条件。
虽然生在优渥的家庭,但这却并没有成为她坚实的后盾,也没有得到过来自家人的关爱,反而在数年后发生不测时成了吸食她的无底洞。
苗烟一向是觉得这家人死有余辜的,只是从苗父口中,又难以抑制怒火的觉得他们死的也太过轻松了一些。
第一件讲起的,是章寻宁大学时需要苗母资助的事情。
比起那个不成器的大哥,章寻宁成绩优异,说是从小到大永远都是第一名也不为过,这种成长经历使其话少、懒于和人交谈,似乎好像也是理所应当的。
不过成绩带来的光环,也差点被章家人所夺走。
章家父母片面且刻薄的认为,章寻宁作为一个女孩不该出青山市读大学,更该在本地读一个差不多的学校,毕业后嫁人联姻,为这个家贡献最后的价值。
但是章寻宁从很早就懂得这个家是靠不住的,从她出生的那一刻,父母因她性别而给予她的不是欢迎的那一刻,她就必须只能靠自己。
而读一所顶尖大学,不随波逐流、任人宰割地留在青山市,就是途径之一。
父母为了控制她选择断掉她的所有生活费,章寻宁却并未因此止步,她选择在假期外出打工攒钱,苗母是了解她的家庭的,作为她的语文老师,苗母一向非常惋惜且赞赏她的志向,主动提出帮她在那边找好房子等等,顺便资助一部分饭费。
这是章寻宁变为心性稳如磐石的大人之前,最至关重要的一次历程。
苗父讲的第二件事,是章寻宁的祖母。
因苗母扼腕叹息章寻宁的境遇,所以了解得更多些,偶尔会向苗父骂一骂章寻宁的家人。
章寻宁去外地读大学最大的一件担忧,就是她祖母的事情。看起来章寻宁为人性格淡漠,但实际上她是最记得住恩情与感情的人。
出生在这种抱有偏见的家庭,祖母是唯一曾关照过她的人。
尽管这种关照在苗母看来也微不足道。
章寻宁家人极度偏心哥哥,只要是有什么东西,一定都会全部给哥哥,留给章寻宁的,是什么也没有。
祖母偶尔会在他们之间进行一些调剂,例如看望他们时也为章寻宁带一两个礼物。
不过在章寻宁眼里来自祖母最大的恩情,是某种程度上的救命之恩。
家人不重视章寻宁,她很小的时候曾在冬天得过一次感冒,一开始不算很严重,但迟迟没有人送她去医院,药也是没有的,大人们只说“普通感冒而已,挺挺就过去啦”,没人为她上心。
这感冒一拖就是好久,迟迟不好,到最后拖到极为严重的地步,还是祖母过来探望哥哥时,额外的发现了章寻宁的病情。
那时章寻宁烧的都糊涂了,情况很危急,倘若不是祖母送她去医院,章寻宁在成为大人以前能不能挺过那个属于童年的寒冬,或许都是一个未知数。
她后来体弱,也许跟这个有关。
而祖母也是唯一一个表达了支持她去外地上学的言语的人,尽管祖母并未施以援手。
章寻宁以前和现在取得的一切,都是靠她自己沉默而不屈的行动力。
苗父讲完这些,碗也刷完了:“好了,你洗洗手去客厅看电视吧,这里交给我就好了。”
擦干了手掌,苗烟慢慢坐到沙发上。
她坐的位置是章寻宁方才坐过的。
怎么说呢,听到这些事情,苗烟其实并不意外,因为她也从风言风语里得知章家人有多令人憎恶,但她没想过居然比她想的还要恶心。
一对向自己的亲生孩子抱有恶意的父母、一个吸食妹妹的血长大的哥哥……
这对在即便是在低谷也互相鼓励支撑亲人的家庭长大来说的苗烟,几乎是无法理解的事情。她不懂这世上为什么有人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而也就是在今天晚上,苗烟突发地想到——
章寻宁以自己清瘦的脊背撑起了属于自己的全部生活,是从没有人理解与陪伴的,一路只有自己沉默的走过来。
性格很大程度是被童年所决定着的。
是不是因为从出生就未感受过被人坚定的拥护和支持着,即便倾诉也无人帮忙、甚至就连倾诉都无处可讲,才使她只能缄口不言?
所以章寻宁才会直到现在都是……遇到事情只会自己去想,从不和她去说?
这个习惯不应该是她的小姨会有的。
如果能改掉,那就是再好不过了。
第077章
章宅内, 章寻宁坐餐桌边安静用茶,读一份最新的报纸。
餐桌对面是正在吃早餐的洛玟。
自那日以学生身份去看望苗父为借口之后,她和苗烟又回到了分别的状态。她们之间本该存在的联系忽然断掉了, 如断线落了满地, 怎么连, 也连不起来。
那次见面的短暂疏解过后,卷土重来的却是更强烈的思念。
章寻宁想见苗烟。
即便是没有更合适的借口, 她也想要去见。
但另一方面, 还有一道声音不停回响着, 使她不敢跨过那如鸿沟的界限。
已经够了,浅尝辄止已经足够。
章寻宁,你到底还有什么好贪心的?
她垂眼,放下读完的报纸, 用瓷盖轻轻拨着茶盏里的绿叶。
此刻对面的洛玟也正好吃完早餐, 正要起身。不知是怎么,章寻宁听到她不慎撞翻筷子地声音, 抬头看去。
洛玟慌忙把筷子捡起, 小声说了句抱歉, 只是视线还忍不住黏在手机屏幕上, 似乎对什么感到很震惊。
章寻宁蹙眉,问她:“怎么了?”
洛玟:“没、没事……”
说着整理好表情, 想把餐盘端下去。
哪想章寻宁就这样静静盯着她,她到底扛不住压力, 还是将餐盘放下了, 拿着手机往章寻宁那边走:“其实就是您之前那个, 呃……”
洛玟才称呼上犯了难,最后还是说:“就是那个罗松止出了点事。”
她将手机屏幕递给章寻宁, 一条热度爆满的新闻映入章寻宁眼帘。
先是一段视频。
章寻宁点开看,视频背景是在一间办公室内,罗松止跪在地上,手里举着一个大写“对不起”的牌子,底下陈列自己的罪状,低声下气的道歉。
这对于罗松止来说应当是天大的侮辱,不知他怎么会这样做。
往下翻翻新闻内容,章寻宁弄清了个大概。
罗松止以职权和身份诱骗无数年轻少女被侵犯这件事爆了出来,证据确凿,每一条都是极其准确的指控。
这件事发酵了几天,网民们都在愤怒声讨罗松止,但其他热帖也不断在往下压,导致一直没有大爆。
直到今天罗松止口述承认事实,跪下道歉的视频流出,才终于顶上热一。
洛玟说:“实在是没想到这种人渣居然会突然转性承认了这些事,我有点惊讶过度了,才不小心撞掉了筷子。”
评论里也是一水儿的愤怒加上不解。
大家都不清楚罗松止为什么要在前几天当缩头乌龟,今天却又突然这样屈辱的道歉。
为了获得原谅吗?实在是不像。
网民们纷纷猜测是不是有正义人士在背后做推手。
章寻宁放下手机,还给洛玟,对她道:“下次注意一些。”
洛玟忙说好。
拿回手机后,洛玟走到玄关处穿鞋,准备出门。
没想到却又被章寻宁叫住。
关于罗松止这件事,章寻宁越是弄清事情缘由,心下的猜想就越来越强烈。
章寻宁问:“你要去哪里?”
洛玟在玄关处站定,脑子有点发蒙。住在章家这段时间,章寻宁算是很难接触的那一类型。倒不是说多吓人,就是对谁都很冷淡,又自带一股上位者的威压,不怎么和人说话。
今天突然主动问起她,她有点没反应过来,不过还是如实说了。
先讲完了白天要去做的工作,然后再讲到晚上不回家。一想到晚上要去做的事情,洛玟顿时恍然大悟,终于会意章寻宁为什么要问她这个。
洛玟继续说:“……晚上的话,要和学姐一起去吃饭。”
章寻宁点头:“几点回来?”
洛玟:“大概不会很晚吧?七八点钟那样子。”
洛玟问:“您有什么事情吗?”
章寻宁说没有,让她出去忙吧。看起来反应平平。
明明想着不该再贪心了,可是本能却无法制止。
她能感受到自己心底升起了久违的期盼,期盼着苗烟晚上会送洛玟回章宅,然后与自己碰面。
如果能够碰面——
章寻宁还想问苗烟,罗松止的事情,是不是她做的手脚?
*
晚上的酒局,洛玟肉眼可见的开心。
最近去安时市这段时间苗烟也没忙着,一直和洛玟通过发短信和打电话沟通,关于洛玟想回之前那个城市的事情,已经小有成效了。
估计不久之后就能办妥,也不怪洛玟喜形于色。
虽说开心是好事,但洛玟有点开心得过了头。
苗烟看她一杯一杯喝酒,拦也拦不住,果然后果如她所预料,洛玟喝得烂醉。
酒局一结束,苗烟连拖带拽的让洛玟离开醉酒现场,然后再把她整个人塞进出租车里,准备送她回章宅。
这一套流程下来还有点小麻烦。
苗烟坐在出租车里,洛玟也不安分,可能乖乖女当久了,喝酒后就放飞自我,先是唱了会儿歌,又贴过来苗烟这边儿,不顾司机还在场,朝她讲早上发生的事情:
“学姐,你、你就回去吧……”
洛玟醉到讲话甚至大舌头。
“其实章董事真的也很关心你呀,我看她最近吃的不怎么好,话比以前少了好多好多,虽然她以前也不爱说话,但现在感觉都快成哑巴了!”
苗烟被她的比喻逗笑。
不过,好像确实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洛玟自顾自的为章寻宁美言:“她真的很想你,连我都看出来了,我早上出门前她还问我要去哪呢,听到是要和你出门,就、就、就满意了。”
这样啊?
果然还真是一贯的嘴硬心软。
苗烟唇角忍不住笑意。
司机一个转弯,洛玟感觉大脑继续眩晕,明明没怎么,她却头往车门上磕,这架势有点吓人,苗烟捞她一把,让她先别说了,闭眼睛缓一缓酒劲儿。
进了章宅,又是熟悉的佣人。
佣人有点讶异苗烟来了,赶快上来招呼她坐下,很想把她留下在这里,又是端茶又是倒水的。
苗烟摆摆手说不用了,把洛玟交给佣人,让佣人先带洛玟去醒酒。
佣人这才注意到东倒西歪的洛玟,忍不住咂舌:“哎哟喂,怎么醉成了这个样子!”
将洛玟接过去,佣人又回头,顿住脚步,犹豫了一下朝苗烟说:“那个,章女士在二楼书房,我现在腾不出手,麻烦苗小姐上去告诉一下章女士洛玟小姐现在的情况吧?”
等到苗烟答应,佣人才搀着洛玟往客房走。
苗烟目送她们离开,接着独自去往二楼的书房。
敲了敲门,里面的人说请进。
声音听起来很远、很淡,有种不真实感。
推开门,苗烟没有在书房的桌椅处见到章寻宁。往里面再看看,才见一道清丽的背影在书房露台的栏杆处抽烟。
她走过去,也朝章寻宁要了一支烟,然后在唇畔点烟。
一抹红烧开在她的指间。
吐出第一口烟后,苗烟对章寻宁说:“洛玟喝醉了,醉得有点厉害,我让佣人先去照顾她了。”
身边的人只闷头抽烟,夜色不甚明朗。
“我觉得洛玟不适合现在的工作,这里虽然离家近,但她对于这份工作没有热情。如果有机会的话,你和章姿说一说吧。”
这种话她自然可以自己和章姿说,但不如章寻宁说出来更有说服力。
身边的人终于有了动作。
章寻宁闷声“嗯”了一个音节,显得有些敷衍。苗烟察觉到她的不上心,但没有多话。
毕竟这件事和章寻宁没什么关系,她不愿意帮忙也是情理之中。实在不行的话,自己去和章姿说也可以。
静默半晌,两人并肩看天上星子稀疏,心事各异。
那本不该破壳生长的小芽不仅生长了,还带来了附加作用——占有欲。
在听苗烟进来第一件事是提洛玟,第二件事还是在提洛玟,章寻宁几乎是立刻生出了不满之心。
露台处风大,那指间蜷曲的烟丝忽明忽灭,烟雾被吹得四零八散。
在苗烟做出要走意图之时,章寻宁才缓缓开口:“罗松止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这个问句略显突兀,苗烟故作不懂,扮猪吃老虎:“啊?哦,倒是有听说,今晚洛玟她们和我讲的。”
“怎么说呢,真是恶有恶报啊。”
是今晚才听说吗?
未必见得。
章寻宁想,苗烟可能比罗松止本人都要更早知道今天会发生的一切。
见她是这种顾左右而言他的回应,章寻宁选择单刀直入,挑明话题。
章寻宁转过头,直视她,那素来淡漠的眼神多了几分锐利的审视:“我是说,这件事是不是你做的?”
极淡的月辉下,苗烟那美得浓烈的眉眼被朦胧化,多了几分漫不经心的自在。
她含一口烟,微微笑了。
一点淡漠、一点轻佻、一点什么也无所谓的模样,勾成了她面目上使人无法移开视线的奇异神色。
心跳漏了一拍。
明明是章寻宁先发制人,可这时却不自然的微微别开视线,不再直视。
和苗烟对阵,她总是败落下风。
苗烟视线却依然紧盯章寻宁:“章总这么关心我的私事啊?”
莫名的,章寻宁觉得一阵唇舌干涩,竟讲不出话。
苗烟也没逼她一定要答,蓦地将气氛轻松下来:“不是我做的,我哪有那么大的能耐。”
章寻宁回过神来,将信将疑看她。
苗烟笑:“看我干嘛?我还能对你说谎不成。”
话题这才暂时中止。
不过苗烟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也没说谎,事情是她筹划的,但做出这些事的人却是罗书妤,也勉强能算是她没做吧。
书房外忽然急促地敲门,佣人在外面高喊:“章女士,洛玟小姐突然吐了一地,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章寻宁将香烟碾灭,吐尽口中的烟,看了一眼苗烟,打算向外走去,苗烟也随她而动。
未曾想苗烟脚步还没挪几步,就被章寻宁阻止:“你不用去了,我怕你过去帮倒忙。”
苗烟失笑:“真的吗?那好吧。”
这其实只是一个借口。
那小芽破土而出,成长速度愈发地快,占有欲与其一同生长。章寻宁早受够了她一进门就满口是洛玟,这时更不想让她再去接触、关心对方。
章寻宁走到门边,朝她道:“你自己找个舒适的地方休息一会儿吧。”
苗烟应下,章寻宁关门离开。
待书房内没了人,苗烟视线百聊无赖的游走着。
她目光在书架上飘着,想拿本书解解闷,从左到右边走边看,章寻宁这里书籍浩瀚如海,说她把书房当藏书馆用也不过分。
只是多数都是些学术相关的,她不怎么感兴趣。
书架最易被人遗忘的角落里,一本因磨损而失去名字的书吸引了她的视线。
她被引起兴趣,将其取出,随意翻开来看,想看看到底是讲什么的。然而还不等消化入目的文字,一只泛黄的信封从里页中“哗”一声掉落。
弯腰捡起,看清信封上名字那一刻,苗烟觉得时间有如凝滞。
是章寻宁祖母留下来的?
脑海里突然想起那些流言,人们说章寻宁的祖母自杀身亡时其实留了封遗书。
纸的颜色发黄,陈旧程度倒也符合时间年份。夹在这本没有名字的书籍里,停置在这个最没有存在感的角落,好像早已被书房的主人遗忘。
鬼使神差的,苗烟很想将它拆开。
她真的很想知道祖母到底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
为什么听起来在回忆里是一个那样重要的人,可章寻宁却从不提起,从旁人口中听说神色也显得冷淡生硬?
书房中静谧异常,针落可闻。
片刻过去,她将信纸抽出。
第078章
自洛玟醉酒呕吐后, 下一次再见,则是在章姿家里。
尽管彼此之间的联系已经断开,但却又总是每一次都能够以水到渠成的理由见面。
可能这就是剪不断理还乱吧。
这一次她们到章姿家里来, 是为了给洛玟送行的。
章寻宁最初听说这个原因, 倒是很有些讶异。
上次听苗烟与她谈起帮忙和章姿讲几句话, 没想到自己还没开始行动,苗烟就已经在这短短两三天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就连送行宴都准备得这么利落。
只不过是章姿请客。
落座后, 章寻宁倒忍不住频频往苗烟那边看去。
看她风生水起地闲谈天南海北, 看她眉目之间顾盼生姿, 看她……偶然捉到自己视线,略微挪揄地一挑眉。
章寻宁垂落视线。
关于帮助洛玟完成心愿并且排除万难这件事,章寻宁是觉得有些不真实的,因为苗烟将这件事做得很好, 她甚至不知道苗烟是怎么做到的。
但是总之, 苗烟的确做到了,而且无需她的帮忙。
那种不真实的感觉, 是因为这是章寻宁第一次直面苗烟竟然也是个大人了的这件事情。
那个第一次到她身边来只是个念着初中、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无能为力的孩子竟然真的长大了。
而且是蜕变式的长大。
曾经事事都要依靠她的苗烟, 竟然已经完全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 有了去改变周围人、帮助周围人的能力, 而且不止局限在自己擅长的地方。
这让章寻宁几乎有了一种冲击感,心底里某个缝隙越裂越大, 动摇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常态。
这顿饭吃到后面时,众人纷纷举杯向洛玟表示祝福的话语, 例如什么一帆风顺啦、事业有成啦之类的。
洛玟有礼貌的一一收下祝贺, 最后又起杯敬苗烟:“要不是学姐帮忙的话, 我也不一定能够这么顺利的做成自己想要的事情。”
“这一杯我敬您,希望学姐以后步步高升。”
苗烟微笑着回她一杯, 说着其实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见洛玟这样懂事,作为刚被苗烟劝醒的章姿也投来赞许的目光,朝苗烟举杯:“苗烟年纪轻轻就把我说得心服口服,我这一杯呀,祝你以后一直这样才辩无双……”
苗烟抿酒,视线从杯盏上方空隙透过,看向章寻宁:“小姨不祝福一下我么?”
反正都是自家人聚会,她讲话随便点也没人在意。
被点到的章寻宁顿了顿。
她垂下眼帘,面孔素淡,似是思绪转了一下,平静道:“……愿你心想事成,我以茶代酒。”
苗烟眉梢微动。
心想事成吗?章寻宁倒真敢说。
两人杯盏微碰,液体微晃,复而又归于平静无波。
吃到大约下午一点多时,这顿饭便散了,洛玟还要去赶飞机,行李早都收拾好了。
苗烟要回自己的公寓楼,没想到要出门时被章寻宁身形微微一挡。
不是多强势的姿态,却是不容置疑的。章寻宁道:“我送你回家。”
苗烟似有为难,迟迟没有答应,只是一同出了门:“你不送洛玟去机场吗?”
章寻宁看前方:“也可以送你。”
说着走到车前,朝她勾手:“上车。”
什么啊,根本没给人拒绝的余地。
苗烟想着,倒还是坐上了车,没有真的拒绝。
车子先去机场送洛玟登机,然后才打算转回去公寓楼的路线,倒费不了什么太大功夫,苗烟下午没事,也不着急。
洛玟下车时,苗烟同章寻宁一起帮她搬行李箱,洛玟忙说不用,临别时,又表达了一番感谢:“学姐,我是真的特别感谢你,要不是你帮忙劝说的话,可能我爸妈,还有章姿阿姨到现在也不能赞同我……”
“谢谢你,”洛玟露齿笑,眼里是去追梦的闪闪光亮,“希望你可以一切都好。”
苗烟没进机场,只在门口目送洛玟,她笑了笑,说:“哪里的话,其实这也是你自己努力的成果,要不是你努力的话,你也不会突破这些阻碍的。”
在她不知道的时刻,章寻宁微微偏了视线,去看她对洛玟告别的侧颜。
光传过建筑间的缝隙,照在苗烟面庞上,显得她的笑意很美,那是一种很别样的悸动。
洛玟已经突破了层层阻碍去为梦想二奋斗,那苗烟呢?
苗烟早已走出重重困境,她面对的早就不是阻碍,而是已经成为了可以帮别人解决困难的大人。
送完洛玟后,章寻宁开车送苗烟回公寓楼下。
路上章寻宁只是沉稳的开车,没有讲什么话,但思考却一直没有停止。从那天得知罗松止出事后,有一种情绪始终特别强烈。
到底是不是苗烟做的这件事?
如果是的话,苗烟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把罗松止搞垮成这样子?是因为她知道罗松止的威胁了吗?她是怎么知道的?
种种疑问盘旋着,将要问出口。
车停在公寓楼下面,苗烟解开安全带,打算下车,章寻宁却叫住她,再度问了一遍:“罗松止的事情就是你干的吧?”
目光紧紧搜寻着苗烟的表情。
苗烟去摸车门的手停下,重新靠回座椅。
她笑着,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都说了不是我啊,小姨你未免太多心了吧?”
明明是否定,可就在这一瞬间里,章寻宁却觉得那个答案已经落定。
章寻宁已经能够确定就是苗烟做的了。
得到这一答案时,章寻宁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其实罗松止的威胁根本没有用,如果不是牵扯到苗烟,怕罗松止将那些从不知哪里得到的亲密照片公之于众,向苗烟泼脏水的话,章寻宁根本对罗松止这种小喽啰是轻蔑的。
但是罗松止看出来她的软肋是苗烟,所以她的行动才会受到桎梏。
不过随着时间,章寻宁终会将罗松止连人带照片处理掉,就像当年处理掉那个女记者一样。
只是她唯一害怕的就是——曾经有女记者,现在有罗松止,谁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其他人?
她能把事情滴水不漏的处理好一次、两次、三次,甚至更多次,但她赌不起万一哪次出了纰漏该怎么办。
她不知道苗烟能不能承担得起后果,多年后又会不会后悔。
答案尘埃落定,章寻宁压在心底的最后一口气终于可以长舒出来。
遇到困难苗烟可以自己解决。
她有她自己的性格,也有她自己的思想。
苗烟已经不是青涩的孩子了,或许……她现在不再需要那些过度的保护了。
一旦意识到这一点,那株背德的小芽如得到成千上百倍的灌溉滋养,势不可挡地极速成长。
顷刻之间,已成为无法收手的巨树。
果然,如果不将其扼杀在摇篮,那就会是后患无穷。
但不到最后谁会知道这到底是福是祸?
章寻宁的目光无法从苗烟的面目上移开。
那些过去曾压抑着内心而拼命压制的情绪,开始变本加厉的奉还。简直就像一场不要命的高利贷,毫无道理可言。
喉头微微滚动,几不可查。
章寻宁没有拆穿苗烟想要扮猪吃老虎的恶趣味,只是微微垂下眼睫,朝她低声道:“搬回来吧。”
苗烟问:“什么?我没听清,你声音太小了。”
章寻宁重复一遍:“我说,你搬回来吧。”
“你父亲年纪大了,上次忘记带钥匙差点进不了家门,这不就是一个例子么?住到我那里有佣人照顾,你也就不必再为这种事情来回奔走了。”
借口,又是借口,又是这样漏洞百出的借口。
可即便是漏洞百出又怎样?以那拙劣的借口倾吐她隐秘的情感,是她现在唯一能想到、也是唯一想做的事。
苗烟笑起来,似听到什么有趣的东西。她微侧头,松散枕在座椅靠背,长发浓密,很衬她那双黑色瞳仁,显得晶亮。
她语调上扬:“哦——?”
“之前不是一直急着把我赶出去吗,怎么我现在搬走了,你又想要我回去?”
“为什么呀?”
最后那个为什么问得倒是天真无邪,把扮猪吃老虎发挥到了极致。
章寻宁喉间一涩,注视她现在语笑嫣然的面颊,蓦地回想起那时候在章宅,苗烟微微蹲下身来握住她双手,一字一句和她说“那你可千万别后悔”的模样。
苗烟见她不语,只盯着自己,继续火上浇油:“怎么不说话?”
……还能怎么说呢?
章寻宁想,果然是一语成谶,人不能把话说得太死。
第079章
章寻宁被她问得卡壳, 静默不语。
俗话说没有回应就是最好的回应,既然想不出来,那还不如专注于得到问题的答案, 因此继续执着地问了一遍:“所以要不要搬回去?”
盛夏蝉鸣, 晌午昏热, 明明是最该涌起困意的时刻,她们双方却并无懈怠, 打起十二分精神看着对方眼睛, 均毫无退避之意。
“嗯——”苗烟拖长尾音, 看似状若苦恼的在思考,“关于你说的这个事情么,还是要考虑一下。”
都说被偏爱的有恃无恐,她这时开始假模假样地挑起毛病:“章宅那边的话, 离我经常去的工作地点太远, 坐地铁不方便,到地铁站之前要走好远好远的路……”
章寻宁说:“家里有车, 你可以开。”
“抱歉, 这样太麻烦了, 我手会酸的, ”说着抱歉这种话语,却全然不见苗烟脸上有惋惜之情。又不是章寻宁给她做司机天天送她, 那她就继续钓着章寻宁。
“章宅那边的话,房子确实挺大的, 我对卧室的布置还算满意, 但是就是因为太大显得空旷, 我晚上一个人睡有点害怕。”苗烟扯谎也脸不红心不跳的,“再说, 章宅好是好,但是我休假时一个人在家太寂静了,我不喜欢。”
苗烟挑了半天刺儿,从内到外都显得特别娇气,连同她说的这些话听起来就像鸡蛋里挑骨头,故意找茬似的。
面对这样一通长篇大论,章寻宁很有耐心地听完了,然后抓重点问:“开车累我可以给你配司机,太安静多招些佣人,一个人睡怕黑可以给你买个夜灯。”
“那么你到底要不要搬回来?”
苗烟:“……”
得,没有一个解决方案是她爱听的。
反正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没得到一个完美且符合心意的解决方案之前,她是不会给章寻宁好脸色看的。
哼,你以为留给你的路是那么好走的啊?
她慢条斯理背起包,转身要下车:“总之我现在觉得章宅可能不是那么适合我吧,外面的好房子一大把,干嘛死赖在那儿不走?”
说着,开车门下车。
没成想章寻宁和她一起下了车。
苗烟回头,有些不解:“你做什么?不回家吗?”
章寻宁也是好脾气,被一通挑完没恼火,只是跟在她后面平平淡淡道:“去拜访你父亲,以学生的身份。”
又补:“顺路而已。”
“……”
苗烟一时语塞,忽然发觉这烂得出奇的借口竟能这么好用。
和章寻宁一同上了楼,苗父似乎早就在楼上看见她们的车子,提早便为她们开了门,正围着围裙,应该是在做菜。
一见章寻宁跟着上来,苗父一顿,又更热络地招呼:“寻宁来了啊,快进来。”
苗父先去厨房把锅里的炒菜倒出来,关了火,然后给她们二人倒了水,挺和蔼地寒暄了几句。只是寒暄着寒暄着,苗父突然有些拘谨,双手合拢在膝盖前,似是有话要说,但又很犹豫。
两人感知到气氛不对,双双朝他看去。
苗父这才下定决心一般,开了口:“本来我是想过几天再和你们说的,但既然你们都在这里,那我觉得择日不如撞日了,还是早说比较好。”
“我不想继续留在青山市了,我想回到安时市。”
苗烟和章寻宁都有些没准备,一时无言。
还是苗烟没忍住,先开口:“为什么,是哪里住得不舒服吗?”
苗父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只是我单纯想念安时市那边的风土人情而已。你也知道我和你妈就是在那里结婚的,我们在那边有着很多很珍贵的回忆,说实在的,我知道你妈走了之后,确实觉得这日子真的过的没意思,我这辈子啊,最牵挂的人就是她了。”
“但是想了想,你妈应该也不希望我和你消沉的生活,与其不断缅怀过去,还不如回到安时市,去完成我和你妈妈当年的心愿。”
苗父笑了一下,似有憧憬:“我和你妈年轻时就构想过,老了之后要在安时市那边开一家杂货店,然后慢慢养□□度此生。现在是我应该带着你妈那份一起完成这个愿望的时候了。”
这个话题多少有些沉重,客厅内气氛略微凝滞。
但说实在话,苗父的想法她们也都能理解。毕竟对于苗父来说,安时市才更像他的故土。
半晌,苗烟才说:“……既然这样,我尊重您的意愿。”
苗父微笑:“既然这样的话,那你们也不必多么隆重的与我告别了,今天晚上这顿家常饭就当是分别前的聚餐吧,毕竟又不是不见面了,你们想见我的时候去那边找我就行,发短信聊天也行。”
接着苗父起身回厨房,想把剩下的菜做完,结果一转身又“啊”了一声,解开围裙,朝章寻宁道:“寻宁,我不知道你爱吃什么菜,事先没有准备,你和我一起下楼去买菜吧,做些你爱吃的。”
不疑有他,章寻宁点头。
下了楼,章寻宁才发觉这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买菜,和在安时市那天一样,也是单独支开苗烟,其实是想和章寻宁谈心。
“我年纪大了,更该多留给你们年轻人之间一些空间,”苗父边散步边说,“你和小苗之间有什么事我不知道,也不问了,但是我能感觉到你们间的情感不一般。”
章寻宁心脏猛地一紧,脸色不自觉发白。
不知是不是会错了意,她总是感觉苗父似乎话里有话。
……自己这些天是否有些太过放松,那些本该牢记在心的告诫,怎么就全部都失了效?
然而下一刻,苗父的话却出乎她的意料:“我想和你说的是,你们间有什么想去做就做吧,我知道你性格谨慎,总觉得责任大于天,但我想告诉你,这些都不重要。”
“老了之后你才会发现,很多事情是来不及后悔的。”
这一句话,似有叹息。
“小苗她是个很有主见的孩子,你也是,我希望你们能够好好的,不论发生什么,我永远都在你们背后默默支持着你们。”
章寻宁发怔,苗父看向她,眼里是实打实的真诚与理解。
她觉得自己是不是哪里理解错了?
通篇没有触及那些隐秘的话题,然而气氛渲染之下,苗父那若有似无的暗示,总让她觉得好像自己又没想错。
似乎在参悟到其中含义的边缘,却又无法真正确定。
章寻宁沉默片刻。
想通的下一刻,那棵在她心底长成的参天巨树生出枝繁叶茂,终于可供旅人闲下心来,悠然乘凉。
那些曾桎梏着她内心的东西,开始一桩一件的消失。
第080章
晚上, 苗烟与苗父一起收拾好了行李,然后商定了一下回安时市的时间。
苗父越说越觉得此事不宜拖延,应该快点开始着手准备才是, 毕竟人生世事无常, 谁也不知道拖不拖得起。
当即敲定明天就出发。
苗烟又联系了几个在安时市本地的朋友帮忙照应一下苗父, 觉得事情都安排得差不多了,遂决定去泡个澡轻松一下。
最近一直在忙, 从寻找父亲、再到安时市、然后突发意外进医院, 最后又回青山市开始工作, 事连着事,一口喘息都没有。
如今父亲恢复了记忆,生活也完全可以自理,似乎一切都走向了更好。
苗烟泡了个相当舒适惬意地热水澡, 回了卧室开始涂身体乳、做面膜, 最后窝进按摩椅里面开始享受生活。
心情说不上多愉悦,但是很安宁。
她闭着眼感受肌肉被按摩的放松感, 脑海里不断回想着章寻宁近来的表现。
只是……一想起自己曾碰的那些壁, 苗烟就觉得牙痒。
她决定。
要、好、好、玩、弄、一、下、章、寻、宁。
想让她搬回去住可没有那么简单, 章寻宁当她人很好哄, 想让走就走,想让搬就搬?她偏不, 主打的就是一个叛逆。
什么时候玩弄够了,再什么时候回去。
正放空的想着这些盘算时, 苗烟手边的手机忽然响了。
她低头看, 是苏冉打来的, 便关停了按摩椅的开关,按下接听:“什么事, 这么晚打给我?”
苏冉第一句话就开始吱哇乱叫:“啊啊啊啊啊啊怎么办啊!”
苗烟将手机从耳边挪远。
果然不论什么时候接苏冉的电话都要先做好音量预警。
一通乱叫发泄情绪过后,苗烟才听苏冉讲起事情内容:“我爸妈最近好像发现我谈恋爱了!天啊,好慌张!”
苗烟:“此话怎讲?”
片刻,她又问:“等下,你和肖冰在一起了,什么时候的事,谁先表白的?”
她感慨于这两个恋爱菜鸡终于开始互啄了。
电话那边的苏冉脸一下红到爆,支支吾吾讲不出来:“反正……不就那样……然后就在一起了嘛……”
然后清了清嗓,正色:“先不说这个,先说要紧事,我可能确实有点得意忘形,每天回家都显得太开心了,所以我爸妈才有所怀疑的。”
苗烟脑补了一下。
苏冉确实挺像每天会冒粉红色泡泡的恋爱脑。
苏冉大声哀嚎:“所以我要怎么办啊,我都不敢和我爸妈讲我喜欢的是女人!天啊,他们会不会骂我,然后觉得我丢脸把我赶出家门!”
原来是来求助怎么应对的。
苗烟问她:“那你想怎么处理?你一开始是怎么规划和肖冰的未来的,难道打算一辈子都不告诉父母了吗?还是说,你也希望他们能够知道你的性取向?”
这问题一下子就把苏冉唬住了。
苏冉并不是一个遇事会冷静思考、想得很长远的人,苗烟说的事情,她只在之前在脑海里有一个模糊的想法,从未仔细去考虑。
过了会儿,苏冉声音才闷闷地传出来:“当然是想让爸妈也知道她的存在啊,谁甘心一辈子藏着掖着的?但是……我还没做好准备……”
既然苏冉的心愿确定了,那么苗烟就觉得这件事不算难办。
苏冉父母是出了名的宠爱女儿,她是家里的独生女,依照苏家父母那溺爱的方式,苗烟觉得接受是迟早的问题。
苗烟:“那我觉得水到渠成就好,你不用主动说,如果他们发现了,你就坐下平心静气地和他们聊一聊。”
苏冉思索许久,似乎也认可了这个提议。
片刻后,苏冉从被打蔫的向日葵重新变为小太阳,开始兴致勃勃八卦罗松止的事情,讲罗松止真是活该。
只是聊着聊着,苗烟发现不对之处。
苗烟蹙眉:“你在哪里?感觉你那边很安静。”
苏冉:“我在家里当然很安静啊,大家都准备睡觉了。”
苗烟沉默。
苏冉现在是和父母住在一起。
苗烟反问:“所以你就在你爸妈也在的地方和我大声密谋?你确定他们刚刚没听见你讲话?”
苏冉那边一下噤了声。
半晌,苏冉才小小声说:“不至于吧,我家那么大,隔音也不差,我爸妈应该听不见……吧?”
只是说着说着,苏冉也越发没了底气。
她越想越觉得浑身不得劲儿,如坐针毡,匆匆讲了几句,和苗烟挂断了电话,一个人去琢磨心事了。
苗烟正好也做完按摩,收拾了东西,便打算去睡觉。
毕竟明天还要起早送父亲去车站,早些睡总是没错的。
*
翌日,苗烟送苗父出门。
她准备打个车去车站,但没想到刚一下楼,就见章寻宁立在她家楼下。
身后是那辆熟悉的黑色车辆。
苗烟起得早,还不是很精神。
她回头看看这是自己租住的公寓楼没错,再抬头看看章寻宁。
章寻宁惯是波澜不惊,轻轻倚靠着车门,眼皮淡然垂着,气质是拒人千里之外,却在看到苗烟的时候微微动了下,抬手打开车门。
苗烟:是不是起猛了,她怎么在这里,明明没有告诉她今天就出发啊?
心里如是想着,苗烟眉眼也透出几分狐疑。
章寻宁似懂读心术,跟她说:“你父亲昨晚发短信告诉我的。”
苗烟:“?”
章寻宁和父亲是怎么加上联系方式的,什么时候加上的,她怎么不知道?
她转头看看苗父。
感知到审讯目光,苗父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苗烟。
插曲过后,苗烟上了车,章寻宁亲自为她拉车门,纤细手掌挡在她头顶,该有的风度礼节一样不落。
不过该说不说,有人专车接送确实方便。
章寻宁驱车到车站,苗父下车,两人一直送他到最里面。
临别之际,苗父颇有感慨,拉着苗烟和章寻宁的手语重心长的嘱咐:“你们两个千万要好好的才行,我去了安时市不能天天见到你们,但希望你们不要吵架,发生事情时多为对方考虑着想,日子不是一个人就能过下去的,家庭要靠双方共同的努力才能撑得起来……”
一番话讲下来,苗烟莫名有种诡异感。
怎么这些话好像叮嘱伴侣的呢?还是说是错觉?
不过苗父这样说话倒也没错。
毕竟她和章寻宁表面上还是一家人,可能只是自己想多了。
苗父上车后,苗烟同章寻宁离开车站。
路上,是有些异样的寂静。
章寻宁有万千话语想说,可到了嘴边却又讲不出来。她知道现在想请苗烟回去是不现实的,苗烟必然不会同意。
一想到那句“外面大把的房子干嘛赖在你那不走”,有种好像在暗示“天涯何处无芳草”的感觉。一想到后者,章寻宁是有些恼火,但却没法发作,毕竟提出让她走的确实是自己。
她认栽,一拳打在棉花上。
既然目前让苗烟搬回这条路不现实,那么章寻宁暂时不打算强求。
安静中,她缓缓开口:“你吃早饭了吗,没吃的话,我请你。”
等了半晌,都没人应答。
章寻宁转头看去,苗烟低头专心看手机,耳朵里大概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无妨,她不生气。
遂又耐着性子问了一遍。
苗烟方才在看消息,苏冉一大清早发给她一条“完蛋了”,然后隔了一个小时,也就是现在,才继续发了第二条:
【你现在能过来一下吗!我有超级无敌重要的事情想和你讲!】
她专心想苏冉这件事,没注意听章寻宁讲话,因此在章寻宁讲第二遍时才回过神,还是没听仔细:“抱歉,刚刚在和朋友讲话。”
“你说了什么?”
章寻宁抿唇,眼底似浮出些不快,很快又压了下去:“没事。有人找你吗,你打算过去?”
苗烟:“是,朋友那边可能有点事吧,你刚才是不是说要请我吃饭?”
章寻宁收回视线,直视前方:“嗯,那么你要不要先吃了饭再过去?”
苗烟似有些苦恼的想着:“不必了吧,我朋友会给我准备早餐的,我感觉她那边应该有点着急,我还是先过去比较好。”
章寻宁睨她一眼:“哦,那也行,随你。”
她想让自己看起来真的没在意。
片刻,走到车前,章寻宁又问:“我送你?”
苗烟:“正好省了打车钱,谢谢。”
章寻宁:“……不必客气。”
上车后,章寻宁不再讲话,似是专注开车看路,苗烟偶尔瞥到她侧颜,目光淡淡,带着点不常见的低气压。
明明说着“那也行”、“别客气”,但怎么感觉有的人表面上虽然不说——
但其实早就在意死了吧?
章寻宁今天不会一整天都要反复在想她要去见的人是谁吧?不会一整天都会持续在意为什么舍得丢下她去见别人吧?
她的小姨那么懂什么是不要越线、不要过火,应该不会自己打破规则吧?
不会吧?
应该不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