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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章

    恩奇都很早就听说过缇克曼努——这个名字在芬巴巴口中出现过很多次。

    “芬巴巴很喜欢讲故事。”他将脑袋枕在她的肩窝里,让香膏的气味短暂地压过了麦子,“如果他也能化作人形的话,也许会去当一个诗人吧。”

    起初,这个名字与同样出自芬巴巴口中的其他名字没有什么区别,相比恩美巴拉格西,卢伽尔班达、恩赫加尔等出身高贵而有功绩的人类国王,她的名字的分量并没有显得更重。

    当旧王们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枯萎了之后,王谱上又添上了新的名字:阿伽,吉尔伽美什,安那吐姆……唯有“缇克曼努”这个名字鲜活依旧,不断出现在一场场光辉的战争和一次次的阴谋诡计之后。

    再然后,这个名字出现的次数也变少了,关于她在这个时代中的位置, 最后终于形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定论,在芬巴巴口中, 她的称呼变成了“人类的贤者”。

    有一日,恩奇都看见一只小鸟衔回了一支小麦的穗子, 麦穗枯萎而干瘪, 像是一缕枯草。

    “她果然意识到了。”芬巴巴低声感慨。

    “意识到了什么?”他好奇地问道。

    “土壤中的盐分正在加重,所以她决定放弃种植小麦了。”芬巴巴解释道, “只要人类还在挖掘河渠灌溉田地,这种趋势就是不可逆转的, 而相比燕麦和小麦,大麦更能适应盐地。”

    “那她很聪明。”

    “也有决断力。”芬巴巴叹息一声, “不是所有人都能那么果断地放弃自己已有的东西……很久以前,在所有人都毫无知觉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放弃了燕麦。”

    恩奇都和它一同看向那支枯萎的麦穗:“芬巴巴很在意她吗?”

    “她身上有一种奇妙的特质。”芬巴巴说, “这使她能冷静地决断一个物种是否有延续下去的必要,什么将被命运淘汰,又是什么将取代这个空缺的位置,在做出这些选择时,她心中是没有一丝波澜的。”

    “所以缇克曼努也是神明吗?”

    “她不是,尽管很像。”说到这里,芬巴巴苦笑了一声,“不,也许她就是……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她在作为'缇克曼努'之前究竟是谁,或许当人类的文明即将孕育成型之时,因为时运所需,意志的集合体高呼着要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她也就应运而生了。”

    恩奇都思考了片刻:“听起来跟我有些相似。”因为他也是循着诸神的需要而诞生的,只是他知道是阿鲁鲁女神创造了自己。

    “是啊。”芬巴巴将目光落到他身上,“如果因为这点因缘,你们会彼此善待就好了。”

    恩奇都不清楚为什么芬巴巴笃定了他以后会见到对方——就像他当时不清楚对方其实只是想说“希望她会因为这点因缘际会而善待你”一样,直到那个时刻,他还没有感觉到这个名字可能会成为生命中某个特殊的符号……

    不,或许还是有一点的,但那份轻而又轻的因缘,还尚不足以抵消他对于在山野中和动物朋友们一起奔跑时的快乐。

    然而古怪的是,自从那天过后,他便开始频繁地做梦了。

    这对恩奇都而言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东西,芬巴巴和他的动物朋友们是他梦中的常客,但那还是他第一次梦到人类。

    因为他从未见过真正的人,那个人类的影像在他的梦中显得有些畸形,虽然双脚直立,但拖着两条长长的手臂(他认为这样更方便耕种),腹部有着六个扁扁的乳/头,大概是一个女人。

    据说人类会用羊毛和亚麻制成一种叫作“衣服”的东西裹在身上,恩奇都因此认为他们的皮毛不足以度过寒冷的冬天,所以那个女人的体表还覆盖着一层短短的褐色毛发。

    除此之外,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恩奇都只记得那个他想象中的女人缓步向他走来,轻轻抚摸他的背脊——在梦中,他也变成了人类的样子,那是活人的手,他却感觉像是触到了冷水,身体簌簌战栗着,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醒来后,那种感觉就消散了。恩奇都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但很长的时间内他都在做这个梦。

    直到有一天,芬巴巴无意间说到缇克曼努有着漆黑的头发和琥珀般的眼睛,他的梦才发生了一些改变,那个女人的皮毛变成了渡鸦般的颜色,而她那张模糊得仿佛掩藏在雾雨之后的脸上,也忽然有了瑰丽的神采,看起来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你和我梦里的人影长得其实一点也不像,但我莫名觉得那就是你。”恩奇都继续道,“在真正看到你之后,我就再也回想不起以前你在我脑海中是什么模样了——不过,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都通过梦境试图见到我想象中的你。”

    没过多久,他的异样就被芬巴巴发现了,尽管他回答得那么含糊(因为他自己也不是很理解这其中的原因),反倒是芬巴巴明白得很快。恩奇都仍记得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看向自己时的刺痛感,仍记得那声叹息,沙哑而绵长,很久才在空气中消弭。

    “看来时间到了。”芬巴巴喃喃道,“是时候让伊什塔尔的使者过来了。”

    现在回想起来,也许当时它就做好了与他离别的准备。

    “所以是芬巴巴主动通知红庙送人过来的?”缇克曼努似乎终于找回了一点理智,不再发出那种像被踩到尾巴的小猫似的声音了,“听起来可真是……看来它待你确实像养育孩子一样。”

    “原来都是这样吗?还以为只有父王特别不着调呢。”

    “不着调?”

    “客观来说,这对所有国家的王室成员而言都是必须的。”缇克曼努不置可否地评价道,“当王储发现自己开始在奇怪的地方长毛时,君王会挑选一些年轻美丽,同时在某些方面富有经验的女性为自己的孩子服务……”

    “开什么玩笑。”吉尔伽美什啧了一声,“本王长成什么样,她们长成什么样?到底是她们来取悦本王,还是本王让她们占了便宜,这种问题难道还有什么其他的答案可言吗?”

    缇克曼努点了点头,只是神情中的认同看起来很勉强:“至少在外貌上,夏哈特还是无可挑剔的。”

    又是这样……恩奇都想道,一提到夏哈t特,许多复杂的事情就变得简单了,又有许多简单的事情变复杂了。

    他们仿佛都很理解夏哈特为什么能引导他化作人类的姿态,却对他在库拉巴和红庙之间选择了前者怀着强烈的质疑。

    “我不明白……”他低声道,“为什么一说起夏哈特,大家就好像什么都明白了呢?”

    在他们口中,与夏哈特度过的那一夜就像是世界上最美妙的时光,可恩奇都没有这种感觉——事实上,当他意识到人类身上并没有皮毛,肚子上也没有六个乳/头时,只感觉失落至极,过去那些奇妙的幻想霎时变成了荒唐的玩笑,一股前所未有的失落和羞耻感从他的头顶浇了下来。

    当对方如他梦中的女人那般抚摸他时,他的皮肤也像触到了冷水似的战栗起来。

    但这一切发生在梦中时,他一边颤抖着,一边却渴望那只手做些更加放肆的事(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期待的是什么),而在现实中,他只感觉身体里那股日夜折磨着他的躁火倏地熄灭了,一种郁郁寡欢的怅然击中了他,让他对眼前的一切都充满了厌倦。

    “没有反应,果然是野兽吗……”他听见夏哈特的低语,“幸好还有伊什塔尔大人的赐福。”

    随后,他看着夏哈特脱下衣服,一/丝/不/挂地站在他面前——很久以后,他才知道这具胴体在人类的眼中是极其曼妙的——她雪白的皮肤上布满了红色的魔纹,在她的轻声祈祷中,那些魔纹散发出柔和的光芒,最后缓慢地融进她的身体里。

    夏哈特还是夏哈特,她没有变成什么别的人,但恩奇都意识到她的气味变了。

    最早的时候,她闻起来像是入夜后刚刚绽放的鲜花,清新而馥郁;而当她开始抚摸他时,他从那鲜花的气味中嗅到了海水的咸涩和腥气,这两种气味混合在一起,让她闻起来像是萎谢了一样……

    尽管如此,恩奇都也称不上讨厌这种气味,只是他当时心中充满了沮丧,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兴趣。

    但当那些红发的纹路融进她的皮肤之后,那些花的气息骤然消失了,空气中浮动着一种崭新的、深沉的气味——麦子的气味,与馥郁的鲜花相比,它只能称得上寡淡,但恩奇都知道自己被这股气味攫住了,他的感知能力被一一剥夺了,只剩下了寻觅气味的本能。

    当对方抱住他时,他只顾得上嗅寻她身上那若有若无的香气,她的触碰也不再令他失落,他的身躯也再度燥热起来,并且在她温暖气息的环绕下渗出冷汗,虽然什么都没有做,他却感到精疲力尽,那种不堪一击的感觉令他后知后觉地增生出了恐慌之感。

    他试图离开,试图从这种气味裹挟的陷阱中逃离——到这里时,恩奇都忽然从过去的记忆中醒了过来。

    他抓住缇克曼努的手,舔舐她的掌心、手指,并如想象中的那样尝到了泥土、麦子和汗水的味道,他听到对方再次像猫一样发出了不粗及防的叫声,然后在自尊心顽固地坚持下强迫自己安静下来,于是他强迫她将沾满了他唾液的手放在他的胸口,让她感受到他飞快的心跳。

    “伊什塔尔的魔法改变了她……”他几乎喘不上气,只能断断续续地说道,“不是说她的样子变了,但……我不知道,她一点也不像你,可我之前也没见过你的样子,所以……当她触摸我的时候,我总感觉是你在触摸着我……”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那时他依稀有了人的形态,那只尚不稳定、笨拙无比的手在一片漆黑中摸索着,月光和星光不知何时隐没于乌云之后,夜晚的露水从叶片上滑落,滴在他的肩胛,但很快被身体里的热蒸发了。

    他想起有一双柔软的、又像是覆盖着一层茧子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引导着他抚摸那个女人的脸庞,那不像是夏哈特的脸,恩奇都也不知道那是谁的脸,而这些暧昧不清的疑问直到那个点燃柴火的夜晚才有了答案。

    “能……”恩奇都第一次感觉人类的语言说起来是那么艰难,“能说一遍那句话吗?”

    回答他的是漫长的沉默。

    好一会儿过去,缇克曼努才叹了口气,她的声音在黑暗中依然显得很克制:“说什么?”

    听到她的反问,恩奇都懵了一下,才终于意识到了梦与现实的藩篱。

    一瞬间,他想起在杉树林的日子,想起芬巴巴,想起曾经与他日夜为伴的动物朋友们……

    然而那些时光都结束了——六天七夜过后,他脱离了兽的姿态,失去了皮毛,穿上了衣服,他再也听不懂往日朋友们的语言了。

    在阿鲁鲁女神创造了他那么多年之后,恩奇都才迟迟感觉到了第一次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仓惶与无措,而那时唯一予以他慰藉的,就是记忆中那个曾经萦绕在他心头温暖的气味。

    “说……”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很想吻她,但最后只是亲了亲她的眼角,“'来吧,恩奇都,到我的身体里来'。”

    第29章

    尽管吉尔伽美什将恩奇都称为挚友,并单方面地认为对方是这世界上与自己最相近的人——但他很少在缇克曼努身上闻到那股麦子混合着泥土的气味(除非对方刚从农田回来),最多的是那种用于驱逐蚊虫和提神醒脑的香膏的味道。

    这是吉尔伽美什小到大一直闻惯了的……奇怪的是,人一般对自己习惯的味道并不那么敏感,但每一次接近缇克曼努时,他便觉得那股气味像是许久没闻过了,唤醒了内心某种怀恋的情绪。

    直到缇克曼努的身体因为过分紧张而痉挛起来时,他才从这种情绪中挣脱——某种意义上是被迫的,因为对方的手肘击中了他的肚子。

    早知道这样, 就不睡在靠里面的位置了……又不是他用唾液沾湿了她的手指, 然后(像小狗一样)舔舐她的肚脐和膝盖。

    “慌张什么,这种程度距离正戏还有八百十米远呢。”他在她耳畔低语,“看来父王没对你这么干过。”

    她的气息还没有从刚才的急促中恢复,因而说话也断断续续的:“都到……这种境地了……您居然还在纠结这种事情?”

    “他的软弱放纵你长歪成了这么一个冷心冷肺的家伙。”缇克曼努那有点恼羞成怒的表情成功取悦了他,不过他没有急着加入好友的行列中,反倒难得有耐心地拍了拍她的背脊,作为安抚,“别太紧张了,这种姿态对你而言简直是丢脸至极,既然身为年长者,多少拿出一点作为大人的优容吧?”

    “……真是非常轻易就说出了这种话呢, 卢伽尔。”

    “哼,那就尽情用这丢脸的模样取悦你的卢伽尔吧。”吉尔伽美什戳了戳她的脸颊, “当初你竟敢在这里对本王不以为然地说什么'不过是普通的生理需求罢了,您自己单独解决即可'之类的话,真是一个狂妄的家伙,如今沦落到这种窘境中,也不过是迟来的现世报罢了。”

    那是他十四岁时的事了,也是吉尔伽美什第一次试图对自己一直以来尊敬的对象坦承自己的欲求,不同于曾经在浴场里的惊惶,那时他真心渴望着能从对方那里得到一丝垂青。

    不同于现在,那时的卢伽尔之手表现得非常冷静,甚至带着一点悲天悯人的宽容——然而那时的吉尔伽美什并没有被宽慰的感觉,反而因为对方违反常理的表现感受到了尊严上的溃败。

    自那之后,他就很难对缇克曼努身上的气味感到平心静气,而且由于各种阴差阳错的原因,逐渐产生了一种类似于怨气的情绪。

    起初,他对于她时刻戴着父王留给她的手镯而不满;再然后,等西杜丽也迟迟地迎来了副性征的变化,他又因她给予了西杜丽额外的呵护而不满(尤其当他回想起当初对方是怎么对待他的时候),尽管很久之后,他开始意识到对方的这份温柔源于她对女孩们因生理特质而时常要蒙受痛苦的怜爱,这种怨气还是没能平复。

    最后,为了拒绝他过分强烈的渴求,她面无表情,冷静地在他面前阖上了门,并且落下了门闩,这种日复一日堆积起来的怨气终于达到了顶峰。

    从此之后,他和缇克曼努之间的关系变成了一种单方面的争斗,任何与这个名字有关的东西,都能轻易勾出他脾性中最锱铢必较的一面,吉尔伽t美什就这样度过了他的十五岁、十六岁、十七岁……直到他坐上了那个位置,真正成为了这个国家的主人。

    父王病逝前,曾将他叫到床边,那时他已经衰弱到无法起身了,吉尔伽美什是第六个被叫进去的人,也是倒数第二个。虽然神血能使人的容貌长葆青春,但卢伽尔班达顺从了岁月的磋磨,在世人面前平和地露出了老态。

    吉尔伽美什站在床边,心里其实没有太多波澜——和他名义上的母亲宁荪一样,卢伽尔班达和“好父亲”一词没有任何关联,甚至说不上是一个真正的“父亲”,因为将他抚养长大的是缇克曼努。

    他对父王的态度,与其说是孩子对父亲即将逝去的悲伤,不如说是新生的强者对过去的强者所产生的一点共鸣……也许还有同情。

    其实在刚进门的时候,年轻时的他已经料想到了父王会对自己说什么,认为他会呵斥、咒骂自己对缇克曼努的念想,并因此而萌生出了某些不可言说的雀跃……

    可卢伽尔班达只是安静地看着他,最后慢慢地、慢慢地叹了口气。

    “待她好一点。”他只对他说了这么一句话。

    哪怕是现在——当他躺在缇克曼努的床上,用手臂环住她的腰身,被那温暖的女性气息所包围时,再咀嚼起这句话,喉咙里也能品尝到苦涩的味道。

    越是如此,他就莫名生出一股不忿,连带着唤醒了那些沉睡许久的怨气,当她低头拨开恩奇都缠绕在膝盖上的发丝时,他张嘴咬住了她的肩膀,没有到流血的地步,但一定要教她体会到疼痛的滋味。

    他听见缇克曼努无奈的声音:“您又怎么了?”

    “不许抱怨。”他回答,“本王可是到现在都自我克制着没有做出越界的事,你只需要好好感谢王的温柔就够了。”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吉尔伽美什心里清楚,虽然缇克曼努表现出了罕见的温驯,但不代表她真的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欲望吓住了。

    诚然,缇克曼努心中必然生出了恐惧,但仅仅如此,还不足以让她接受这种无礼的举动,真正让她维持沉默的,除了第一次接受欲望浪潮的茫然无措,也因为她那古怪的自尊心,不允许她在未知的事物面前心生退却,尤其当那未知的事物正是她身上所缺失的那部分时。

    她在有意让自己感受这种氛围,但在那短暂的狂热冷却了之后,她又恢复了昔日的冷静,陷入了沉思的状态。

    一时间,吉尔伽美什不知道是该埋怨她的冷酷,还是该产生一些怜爱——因她此刻苦苦思索的,不过是人类生来具有的本能,而在她的生命中,从未有过这种狂乱而失序的体验,一个人最雀跃、最不安分的年少时光,对她只是一片苍茫的贫瘠之地。

    也许是缇克曼努沉思中的缄默,也许是回想起了父亲临终前的呓语,吉尔伽美什终于有了些许不安——在他已经做了那么多疯狂的举动之后。

    “父王……”他说,“父王做过这样的事吗?”

    缇克曼努回头瞥了他一眼:“他不会带着朋友到同一个女人的床上。”片刻的沉默,“不过,先王也没有朋友。”一点点叹息,“如果算上我的话,也许还是有一个的。”

    “所以父王做过这样的事吗?”

    “您总是喜欢在一些奇怪的时刻萌生出一些攀比心。”她叹了口气,“如果您指的是不说一声就偷偷溜到别人床上的话……有过。”

    他把嘴唇贴到她的耳垂上:“那父王有做什么吗?”

    “做了您现在做的事,然后因为被我踢下床而患了腰伤。”缇克曼努回答,“当然,没做您朋友现在做的事……有时候,没朋友也会带来一些好处。”

    “好过分啊,缇克曼努。”恩奇都舔了舔嘴唇,犬性挥发完了之后,他似乎又生出了一点猫的性格,开始用舌苔慢慢清理自己的手指,“明明刚才还很高兴呢。”

    “我并没有很高兴。”她很不解风情地指出,“客观来说,这只是一种生理机制被触发后的本能反应。”

    恩奇都对她的“客观”充耳不闻,开开心心地躺了回来,在她的怀抱中寻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然后用他湿漉漉、黏糊糊的鬓发去蹭她的锁骨。

    缇克曼努隐忍了几秒,终是诚恳地说道:“恩奇都,你能去洗个脸吗?”

    “真是无情……”恩奇都小声嘟囔,“缇克曼努真是的,居然连自己的东西都嫌弃。”

    过了一会儿,恩奇都的呼吸变得轻柔而绵长,仿佛已经陷入了梦乡,但吉尔伽美什知道他没有,对方这么做只是一种无言的声明,暗示他可以依循之前的步调,试着能否和缇克曼努做一些令他也高兴的事了。

    到了这种关头,吉尔伽美什反倒平静了下来——只是精神上,毕竟他的“年轻气盛”可不仅指脾气——但此时此刻,一种更加深沉的感情压制了欲望在血液中翻腾的躁意。

    他想起了登上王座的那一天,想起了当时内心无限膨胀的野望,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看见缇克曼努向曾经对待父王一样对他行礼,那种几乎从他每个毛孔中蓬勃而出的喜悦。

    他跟了她一整天,看似是要熟悉作为君主的各种职责,实则是在体会可以随意介入和影响她生活的快意。

    然而,她拒绝了与他共享午餐的命令,而是选择了聆听西杜丽的报告,吉尔伽美什则再度陷入了对方在自己和西杜丽之间选择了后者的恼怒中。

    他刻意将午饭推迟了,等西杜丽汇报完毕从她的居所离开,就让羊女们去叫她过来,以示卢伽尔不容置疑的权威性,但当缇克曼努回到谒见室时,吉尔伽美什看到了她被包裹起来,散发出苦涩药膏气味的双手。

    卢伽尔之手并没有意识到他叫她过来的原因,却发现了他异样的目光,“这没什么,只是把烂掉的冻疮割掉了。”不知道她后来又想到了什么,补充了一句,“不会影响工作的,西杜丽会在泥板上记录我口述的内容。”

    回忆至此,他下意识地握住了她的右手。在黑暗中,他感觉到了她粗糙的掌纹,被剪得很短的指甲和指腹上的硬茧。

    因为上一次死亡,她的身体又回到了初始的状态,皮肤上的一些旧疤消失殆尽,但这双手又很快磨出了水泡、蜕皮、愈合,最后变得像鞣过的皮革一样坚韧。

    “卢伽尔?”她轻声道。

    “做点什么吧。”如同父王所言,他会待她好一点,所以……也待他好一点吧,“用这只手……做些让你的卢伽尔高兴的事。”

    真是荒谬,在他不长的人生中,大半的时间都在一厢情愿地向缇克曼努宣战,为了那些秘而不宣的心思,为了他那不愿退让的骄傲,将她和他自己都折磨得疲惫不堪。结果那么多年过去,他才忽然意识到,能像这样安定地躺在她身边,被她的气息所环绕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

    第30章

    “西杜丽大人。”一位女官偷偷叫住了她。

    西杜丽一回过头,就被对方脸上那种异常的狂热吓到了,但对方对她的震惊恍然不觉,依然沉浸在那种让外人无法理解的快乐氛围里:“您听说昨晚的事了吗?”

    “昨晚?”西杜丽思索片刻, “牧场又有新的马骡出生了?”

    “怎么会是马骡呢!”对方先是急着反驳,下一秒却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露出了古怪的笑容,西杜丽看着她,忽然明白了过去自己在猊下眼中的模样, “不过,您的话也不算毫无关系……也许数月过后,真的会有一个被众人所希冀的孩子在王宫中降生呢?”

    “王又偷偷溜进猊下的房间里了?”西杜丽对这种发展早已见怪不怪,“都多少次了,如果真有结果, 猊下此时都该有第二个孩子了。”

    “这次不一样。”女官捂住嘴,似乎犹豫着是否要透露这个秘密(尽管她的表情看起来像是恨不得把秘密写在脸上) ,在装模作样地为难了一会儿之后,她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不光是王……今天早晨,有人看到恩奇都大人也从猊下的房间出来了,比王还要早一些呢。”

    听到这里, 西杜丽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是被木杵重重地击打了一下。

    “你刚刚说什么?”她感到头晕目眩,几乎控制不住自t己的舌头。

    “恩奇都大人早上也是从猊下的房间里出来的, 与王是前后脚,最后出来的才是猊下。”女官悄声道, “听别人说, 猊下今天晨醒的时候如鲜花般娇艳动人,所以大家都猜昨晚多半是……成了。”

    西杜丽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呆滞道:“谁成了?”

    这个问题似乎成功的问住了对方,合上了嘴,与她面面相觑。

    长久的沉默后,西杜丽先开了口:“首先,既然是没有根据的谣言,就不应该放任它在王宫中传播;其次,成与不成,与猊下的房间里出来了几个人没有任何关系;最后……”

    说到这里,她不自觉地喉咙发痒,咳嗽了几声。

    “如果……咳咳,如果真成了,猊下的床单上应该会有痕迹。”

    “有的。”女官像小鸡一样点头,“不过据那女奴说,被褥上只有男人的痕迹,没有落血。”

    这点到没有让西杜丽感到惊讶——即使不去遐想先王与猊下之间的关系,类似骑马之类的运动也会让那里被磨破,许多需要骑马的女官都将贞洁之血献给了自己的马鞍。

    直到和女官告别后很久,那种晕眩的感觉还在纠缠着西杜丽,她恍恍惚惚地来到了谒见室,甫一推门就见到了今天这个轰动故事的主人公之一,也是他们尊贵的王。

    “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吉尔伽美什怪异地看着她,“若要患痴呆症,以你的年龄也太早了一点。”

    西杜丽无心理会王的嘲讽,一边汇报工作,一边偷偷观察王的表情,一边还觉得自己这么做滑稽得要命。

    不知是否是她先入为主的关系,今天的吉尔伽美什看起来异常平和——不是说他脾气就真的变好了,而是他似乎对政务中那些不太愉快的部分格外宽容,若是放在以前,这时的吉尔伽美什早就变得比他以往最不可理喻的时候都要再不可理喻一百倍了。

    因为分心的关系,西杜丽说话时不免有些语无伦次,当她第七次因为吞字而把一句话说得像是在梦呓时,吉尔伽美什的耐心终于告罄了。

    “如果没睡醒的话,那就现在滚回去睡觉。”

    被王满脸嫌弃地从谒见室赶出来之后,西杜丽反而松了口气。

    虽然乌鲁克人民都期待着有朝一日能从猊下的腹中诞下这个国家未来的继承人,不过等这一天真的来临了,西杜丽心底反而生出了某种别扭的心思。

    尽管她深信,以猊下的性格,绝对不会允许对方凭借着性别就妄图凌驾于自己之上,但……如果是王的话,不会做了什么过分的事吧?

    恩奇都暂且不提——介于吉尔伽美什过去的“丰功伟绩”,这样的怀疑是无不道理的,毕竟他们的王可是达成了“把猊下气得卸任”这种连先王都没能做到的事情……

    这么想着,西杜丽忽然觉得自己的想法有道理极了,即使此刻再回到谒见室,她都有底气在王面前昂首挺胸,直白地投以责怪的目光了。

    大可不必现在就这么做……她在心里埋怨,如果猊下真的怀孕了,哀悼之塔该怎么办?那可是猊下毕生的心愿啊。

    于是,西杜丽就这样带着满肚子的不快,在外庭院毫无预料地遇到了故事的第二位主人公。

    “西杜丽?”恩奇都倒是和她印象中没什么不同,一如既往地温柔地笑着,步伐如小鹿般轻快,“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呢……是昨晚没睡好吗? ”

    西杜丽昨晚其实睡得很好,唯一让她困扰的是昨晚猊下睡得好不好。

    “西杜丽……西杜丽?”恩奇都在她面前挥了挥手,“身体不舒服的话,还是去休息比较好哦。”

    “感谢您的关心。”她勉强收敛了情绪,但还是悄悄吸了吸鼻子,“但我还得去向猊下汇报今天的工作。”

    告别恩奇都之后,她开始往卢伽尔之手的居所走去,可那个问题依然在心头萦绕。

    就在此时,她仿佛又听到了那位女官神神秘秘的声音:“多半是……成了。”

    ……所以,究竟是谁成了?

    不对,无论是哪个人成了,另一方的存在已经让整个故事变得异常诡异了。

    这种失魂落魄的感觉维持了很久,直到真正见到猊下的脸,西杜丽才感觉自己的魂魄回到了这具身体里。

    “西杜丽?”猊下微微挑眉,“你比预定中的时间早到了一个半小时,是有什么急事吗?”

    她本能地回答:“抱歉……”

    猊下细细端详了一下她的脸色,斟酌着说道:“你的脸色很苍白。如果身体不适的话,可以先回房间休息一会儿,我会先把观测所那边送回来的泥板看完。”

    当猊下审视她的时候,西杜丽其实也在暗中观察猊下的状态。

    虽然眉目中略显疲惫,眼前的猊下跟什么“如鲜花般娇艳”之类的形容可扯不上任何关系——这种认知让西杜丽的心稍稍镇定了一些。

    “猊下。”她试探性地问道,“今早我无意间得知了一些消息,据说今天的王和恩奇都大人都是从您的房间里出来的……”

    闻言,猊下抿了抿嘴唇,神情算不上愉快,但也没有否认:“是真的。”

    没等她继续问些什么,猊下先一步说道:“没有发生什么会妨碍工作的事情。”

    “所以说没有着床吗?”

    “咳咳咳——”猊下似乎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了,“西杜丽?!”

    “非常抱歉!”

    好一会儿过去,猊下的气息才勉强恢复稳定:“没有。”

    “这样啊。”西杜丽也终于松了口气,“虽然您与王的结合是乌鲁克上下共同期待的事情,但考虑到最近您格外繁忙,如果在此时怀孕……恐怕就有些麻烦了。”

    “不过,也不算全无收获。”猊下说,“客观地说,昨天的感觉不算坏,但目前看来,所有男人能为女人带来的快乐,似乎都不如女人为自己带来的快乐更精准——毕竟,没有人能比你自己更清楚那些令人愉快的点在哪里。”

    西杜丽听得云里雾里,但这不妨碍她赞同猊下的观点:“您说得很有道理。”

    “你看起来好一些了。……这是那么令你高兴的事吗?”话音刚落,猊下又低低地笑了起来,摇了摇投,“罢了。既然精神好一些了,那就开始汇报工作吧。”

    因为乌鲁克最近在大肆采购哀悼之塔的建筑材料——当然,对外宣称的是“用于重建的白庙的必要原料”,近期有不少商队汇聚在库拉巴,猊下命塔木卡以他个人的交情为标准,将商队们分别安置在内城和外城。

    “不是说住在内城的商队就比外城的商队更值得信任。”猊下为此特意作出了解释,“而是为了让不同的商队之间出现信息差,一旦出现差距,信息就会开始流动,而这种流动其实是由我们控制的——既然如此,我们也可以让这种流动往我们所希望的方向发展。”

    除了商队之外,王室最近还招揽了不少工匠,相比起商队,他们的重要性更高一些,所以由西杜丽单独负责。

    不过,今天的她除了日常汇报这些人的动向外,还要额外上呈一份东西。

    “请您看看这些。”

    猊下接过了那些轻薄的纸卷:“草纸?这个纤维的质感……是芦苇做的,真是罕见的工艺。是来了什么掌握着造纸之艺的手工匠人吗?”

    西杜丽先是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请您打开这些纸卷看看。”

    因为纸张太脆,即使是猊下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展开——当看到草纸上也用炭条勾勒出的图样时,猊下脸上最后的一丝不以为然也消失了,陷入了长久的静默之中。

    许久,她才开口道:“真是可怕……这个匠人居然掌握了透视的技法。”

    西杜丽点点头:“确实,他所画的建筑就像是现实中看起来那样,是一个立体的图案。”

    “不光是如此。”猊下拿起了一支羽毛笔,在西杜丽的印象中,过去猊下只会用它来书写羊皮纸,“看到这个方形的墙壁了吗?把它想象成一个立方体,西杜丽,你觉得这个立方体左右的两根竖线,是无限平行的,还是会在远处的某一点相交?”

    西杜丽对立体图案有一点了解,因此回答得很快:“平行的。”

    “错,是相交的。”猊下说,“所谓的平行,是这个立方体的客观事实——但在我们眼中,这个立方体和它真正的模样是有所区别的t ,距离我们近的事物看起来更大,离我们远的事物看起来更小,这个立方体的面也是如此,如果将组成它的线条向外无限延伸,最终都会在某个遥远的地方汇聚在一点上,而那个点就是我们的视点。”

    她放下草纸,神情难得显露出焦躁。

    “让他马上来见我。”猊下说,“越快越好。”

    面对猊下难得的急迫,西杜丽不自觉地跑出了王宫——巧的是,当她气喘吁吁地赶到用于收容工匠们的临时住所时,那位匠人仿佛预料到了她回来找他,早早地等在了房门前。

    “你来得比余……比我想象中早一点。”

    当对方抬起头时,西杜丽才发现对方已经把自己打理干净,不复上一次见面时落魄的样子。

    在所有工匠中,他是唯一的青年人。他的皮肤是比小麦还要深一些的褐色,漆黑的发梢略微超过了肩膀,眸色却很淡,是一种如同被雨水洗练过后天空的颜色。

    与褴褛的衣着不同,青年的右耳上打了三四个耳钉,每一个都闪闪发亮,最下面的耳垂上穿着一根银色的细链,嵌着一颗小小的青金石。

    即使肤色深了些,他的相貌也是无可挑剔的……真是神奇,在过去的十多年里,西杜丽印象中最美丽的存在无非是王,但最近又认识了汇聚着神性与纯善之美的恩奇都,现在又遇到了这个皮肤黝黑,眼神中流露出一股孤狼气息的男人。

    不过,也因为她最近受到了太多美色的冲击,如今已经对这位黑皮肤的青年有了一点抵抗力。

    “请随我来。”她说,“猊下对你呈上的作品很感兴趣,希望即刻召您入宫面见。”

    听完她的话,青年发出了畅快的大笑,西杜丽发现他的两颗犬牙也比一般人更锐利:“哈哈哈哈,所以找我的果然是缇克曼努吗?不愧是人类的贤者,很有眼光嘛。”

    青年聒噪的笑声让她下意识地想起了——不不,西杜丽告诫自己,不应该轻易萌生出这种不敬的想法,至少王的笑声是很提士气的……

    大概吧。

    “虽然您的才能很受猊下的赏识,不过请允许我提醒您,见到猊下后请务必不要忘记应有的礼仪。”

    “知道了啦。”青年将催促着她,“快带我去见她吧,西恩。”

    “……我的名字是西杜丽,阁下。”

    他真的把她的话听进去了吗……?

    尽管心里充满了怀疑,但有猊下的命令在前,无论这位匠人性格有多么奇怪,西杜丽都只能带着他入宫觐见了。

    “猊下。”她推开了半掩着的门,用眼神示意青年安静地进屋,“之前您所说的那位工匠已经到了。”

    然而青年完全无视了她的暗示,脸上的神情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家一样,一边大大咧咧地走了进去,一边发出充满慰藉的喟叹声。

    西杜丽为他的失礼提心吊胆,尤其当她看到对方脚底的泥渍在深红色的羊毛地毯上留下了痕迹时——她几乎快不能呼吸了。

    “不得无礼!”她焦急地说道,“万分抱歉,猊下,我现在就将他……”

    还不等她说完,猊下猛地站了起来,椅子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音——但对西杜丽而言,没有什么比猊下此刻脸上的表情更值得惊讶了。

    “居然是你……”

    相比猊下的戒备,门外的青年反倒没什么紧张感,还笑嘻嘻地和她打了个招呼。

    “你好啊,人类的贤者,不焚之女,卢伽尔之手,卢伽尔班达的军师,违逆诸神棋局之人……”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串称号,一边说着,一边还在用手指掰算,“我没有漏掉什么吧,缇克曼努猊下?”

    “怪不得北方的局势变成了一团乱麻。”猊下看着他,“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贵干——基什之王阿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