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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落云台

    苏梦枕没有反驳。他身体当然转好,非但因举国上下皆为远征燕云出力,他已许久不必做生死搏斗,更因如今医师登门,他不会为更优先的事务一再拖延。

    把自己当成病人,把自己当成迫切要活的病人。病人苏梦枕没有理会雷卷话中暗讽他故意装病,而是直盯雷卷暗沉如泥的瞳孔,理直气壮道:“人生病就该吃药。拖着、扛着、视而不见,除了一死,就无别的可能。你在守城上懂得这个道理,对自己的病,也该懂同样的道理。”

    雷卷露出些堪称嘲笑的表情道:“这听起来像季卷的道理。”

    苏梦枕自然道:“这就是她的道理。”

    雷卷瞧着满面春风的青年,忽而失去了和一个正全心全意沉浸在幸福中的人谈人生的兴趣。他转身就走,走之前最后冷淡道:“苏楼主这般自信,最好对晚上奇袭的胜率,也已殊有把握。”

    夤夜城门。辽军被大雪封堵在香山脚,与燕京相隔三十里,天气晴好时,于墙头极目可见旌旗。此时夜深,远山黢黑,更能见军营火把相连,烧亮半壁夜空。武林人吵嚷时虽凶,如今强被压下,临到阵前,却也摩拳擦掌,战意高昂。

    ——哪怕计划有误,难道以自己之威,不可力镇辽人,只身破局?

    江湖人总是自傲、自信、自负得过头,因此对苏梦枕布置最为质疑的一群人,如今战意最盛。而这些人,正是今夜第一批先锋!

    或许这也在苏梦枕算计之中?

    苏梦枕一身暗红劲装立于辕门,目送第一批千人先锋自通天门鱼贯而出,顷刻隐于墨夜。城中谯楼漏刻流转,待半刻后,第二批两千余队伍从南边开阳门绕道而行,他仍沉默,环抱的双手已不可按捺般轻抚起袖中刀锋。等漏箭上浮,第三批侠客踏着先锋的路径再出发,除去留守城中的队伍,仅剩下苏梦枕身边两千余名金风细雨楼精锐未动。

    他在等。他向来厌恶等待,生平最有耐心一刻,也只是等季卷回答。此时他安静地等,等辽军左侧翼火光微乱,顷刻灭去一片。混乱中重新被点起更多火把,先锋的厮杀,侧翼的反击,前后的回援,生死一霎尽容于微乱火光,在苏梦枕远眺视线里上演无声默剧。

    他依然在等。等整片军营大亮,中军帐中,将领点灯急听敌讯,旋即军马拨动,往先锋军退路包抄而去。中军拔营途中,派去的第二支队伍突袭右侧翼辽军,又一处火光乍灭,又一次紧急应对,此时再视中军,已少近万之众。

    夜里雪光仍刺眼,茫茫隐匿偷袭者踪迹,苏梦枕凝神观察、等待,在第三支队伍击穿包抄左翼的援军,与先锋汇合时,忽开口道:“无错。中军正南方向十营,是否未曾调动?”

    花无错毫不犹豫答:“是的!我自始至终盯紧了中军,三回偷袭,中军先乱后整,调派兵卒无数,唯这十营之兵,始终未曾接令移动!”

    苏梦枕淡淡点头。他的刀终于从袖中退出,比衣服要艳,似已提前在滴今夜会沾上的血。

    “粮仓必在其后。”

    他道。

    辽军暂时未攻,并非心怯,必在修车橹,具器械,掘地道,随时发动。若正面相抗,敌众我寡本就势劣,而江湖势力松散,想法不一,易受离间。

    既然绝不可正面相抗,又要令辽军心生退意,苏梦枕脑中目标始终清晰且坚定:烧粮草!

    唯有粮草能动摇十倍于他们的辽人军心。

    那么他必能握住辽人破绽,直袭粮仓!

    苏梦枕回视自己从京城带来的弟兄们,得他们慨然点头。于是他冷然一闭目,再睁眼时坚毅地道:“我们走!”

    他话未说完,人已往辕门外后仰,化一支暗红如旧血的箭,自城墙上一跃而下!

    季卷却正笑着往城墙上飘飞而去。

    她陷于三面陷阱,显然是守城将领严密安排,知道她已给大多金兵留下阴影,要以此击溃她的天命形象,却仍不急不慌,放任自己往下坠向出城金兵。

    因为她知道自己始终有朋友接应。

    她动作太快、太耀眼、太惹人瞩目,几乎让人忽略了在她身后,还有十几位侠客跟随。在她身形将要落入刀尖,金人正在狂喜间分出注意去听她的遗言时,被忽略的暗影处,十几道身影杀出,狂刀急剑直扑金兵,只一合便扫清季卷身下,破除这三面危机。

    胡斐持刀立身,仰头瞧一眼墙垛上密布的狼牙拍与戳满矛尖无从借力的墙壁,纵使身负壁虎游龙功,在此满是尖刺的城墙上也施展不开,忽道:“你若是还想登城,我有一个在商家堡时学来的办法!”

    季卷轻松落在他们身边,与他们一道仰头上望,笑道:“什么办法?”

    胡斐道:“叠罗汉。”

    历来表演叠罗汉的都是些苦练外门功夫的练家子,而在场内家高手自不必真要一个个叠起来攀一道城墙。眼下都是颇具急智的聪明人,因而胡斐一提,已露出了悟神情,甚至不需言语沟通已分好职责。季卷与他们交换一个视线,足尖急往胡斐身边掠去,将要近身时跃身至他肩肘,胡斐抬掌一举,以四象掌法将她抛至半空。她往上飘飞一段,正要新力用尽之时,胡斐扔上来的第二人搭住她肩膀,以肘击将她抛飞更高,自己向下急坠而去。

    此时她已飞至四五丈高,城墙上混乱至极,听短促的女真语呼喝,纷纷挽弓向她瞄准。季卷正要抽剑相待,却见宁中则亦被接力抛至高处,手中剑光裂做一十四点,剑气割断金人手中强弓。这一式用老,人也旋即下落,落下以前对季卷一笑。

    季卷于是安然将剑推回鞘中,借来的上飘之力已到了尽处,却丝毫不急,甚至有闲心对惊恐的金人招招手。

    “季少帮主好兴致!”身下一道如虎啸般的畅快笑声响起,劳穴光振翅鹰飞地冲上前来,伸手搭住季卷手腕,在半空腰间一扭,将季卷横斜着掷往城墙。

    季卷简直如一面风筝,被四人接力抛得远比城墙更高,转瞬凌驾金人头顶。如今墙上金兵要搭弓,先得抬头被日光刺目,方能从日轮中辨清振袖向他们滑飞而来的季卷身影。

    铮铮铮!雕弓如琴弦,慌张间已压不上任何曲谱,向季卷射来全无威胁的乱箭,令季卷一笑之下,旋身入阵,脚底踩上箭身,借力调整好身姿,化一道白虹往城中最高的白塔腰间直落而去!

    整座辽阳,幅员三十里,驻兵近万,高城深池。要如何只用一剑,令全城震怵?

    杀人?

    要杀多少人才能够?

    不如诛心!

    于是季卷抽剑。“天外飞仙”的一剑!居高而击,自碧霄直落,如平地惊雷炸响于二十余丈高的白塔腰际。季卷于第十层檐上落足,而剑势未止,旋腰斜斩,白虹隐于鞘间的瞬息,矗立整座辽阳府金人眼前的接天高塔发出隆隆轰鸣,十丈直径在季卷一剑下脆如竹节,断做两半,季卷未落足的那一半在她身后势不可挡地坍塌、解体、坠地,倏尔激起漫天烟尘,而小小一个人影卷于烟雾,依旧白得亮眼,白得清晰可见。

    如果一柄剑可以劈断高塔,那么城中有什么是她斩不得的?

    金人从未被同一个人接连掠去锋芒,如今目视挺拔立在烟尘间的季卷,心中几乎已不愿把她当做俗世凡人。那些天火,那样的剑,莫不是天上神灵?她是不是长白山母的宿敌托生?是不是宋人之中,亦有山神守灵,预先得知他们野心,才要来这样收割他们?

    远处火炮震响。青田帮的技术专家终于解决了炮膛进雪的问题,正往空地处试验精度。

    在日华天威笼罩之下,季卷悄悄呸了两口灰,把用来作弊炸塔剩下的霹雳弹塞回袖子里,气沉丹田,和蔼可亲,又不容置疑地大声笑道:“优待俘虏,缴枪不杀。”

    第102章 危城

    燕京此时乱中有序。辽军兵临城下,烟尘四起,燕京居民,竟然在战争的紧绷气氛中维持了较为安定的情绪。

    相比于城中奔走着忙于守城的南方江湖人,反倒是围城的契丹军更令他们觉得熟悉,这使他们面对此次围城,微妙地保持了一种左右摇摆的中立姿态:季卷这半年来的管理虽然宽和,不过要是耶律大石回来掌管燕京,似乎也不是坏事。

    因为这种态度,城中战时管理反倒更严,除去投靠季卷手下的官吏私仆,绝大多数重要岗位,全部临时由宋人顶上,防止这些摇摆者随时向外通风报信。

    提防城中变节者的同时,三面城墙,受袭不止,云梯巨石,时而越过城墙,往城内砸落,身怀巨力的江湖人便一跃而起,刀劈锤擂,在半空截住,引墙头众侠弯弓搭箭之时,仍有余力高声叫好。城墙以内,弓弩、檑木、炮石、火鞴,流水运抵墙下,自负轻功的潇洒侠客轻松提起,互相攀比跃上城头的速度。守于城门一线的侠士,更是五花八门,奇招频出,辽人攻势虽紧,城内士气未乱。

    苏梦枕立于战棚,随时拔刀补上缺漏,冷风一过,止不住地蜷身咳嗽。

    一点新伤。

    前夜突袭,他携金风细雨楼帮众烧掉十数座辽人粮仓,为此几乎陷于状似疯魔的辽军阵中。要于万人之中来去自如不难,要保全此身却难,掩护撤退时,苏梦枕到底受了些伤。

    受伤自有价值。这一夜突袭,烧去辽军至少三成粮草,眼下攻城之势虽急,明眼人却知不过强弩之末,时间越往后,则人饥马饿,必得退兵不可。

    等。又是等。

    要等到辽人退兵,需先撑过这一阵强过一阵的攻城。守城第一日,物资充沛,死伤不多,江湖中人尚以玩闹心思对待,等第二日、第三日、第十日之时,城中秩序,尚能维持否?

    辽人久攻不下,战意又能维持否?

    战争是一群人的生死拉扯,与一个人的人生相同,终究是意志力的比拼。

    攻城第一日,辽人以壕桥跨越护城河,以云梯头车攻城,被三面守军击退。夜间有骑兵尝试袭扰运粮道,被及时阻止。

    攻城第三日,辽人以钩、镰、抓枪登墙,蚁附其上,守城群豪刀剑卷刃上千。

    攻城第十日,受辽人细作鼓动,城中流言四起,陆续有小股叛乱,被留守宿卫军镇压。

    而苏梦枕立于城墙最高处,穿着最艳烈红衣,竟是比城中佛塔更醒目的标志。城中何处生变,便掣刀驰援,城中人可见,知道事态不至太过糟糕,于疲累怨怼中又生些许新力,攻城人可见,城墙纵使穿凿欲裂,却恍惚生出城上红衣一日不坠,燕京城墙一日不塌的错觉。

    要破燕京,需先杀苏梦枕。这个念头逐渐根植于攻守双方脑中,而攻城第十五日,苏梦枕仍立于血腥涂满的城墙。如一座碑、一铸铁、一尊像。攻守双方,皆是疲惫不堪,无力再战,像弓弦绷紧至最后,任何时候都会从中崩断。

    刀会慢。动作会迟滞。反应会僵化。所有人都如此,包括苏梦枕。因而攻城一方于他坚毅中又看出希望,猜测某一次出刀后,或就是下一次出刀后,这道该死的墙,与墙上该死的人能轰然倒塌。

    苏梦枕咳嗽,出刀,收刀,凌厉的红光复归墙头。意味着又抵挡一轮攻击。已是三更夜,不死心试探的小股辽军在南城门下留上百具尸体,城外军中火光荧荧,似是不打算再于今夜出击。

    他身后的花无错低声劝:“公子,休息一会吧。”

    苏梦枕闭目片刻,几乎让花无错以为他正用沉默否认,才轻微颔首:“一个时辰。”

    花无错应:“是。”

    于是苏梦枕从棚顶翻下,躺倒的一瞬间就已入眠。

    花无错守住他身侧,一双眼警惕巡逻城内城外,他要确保没有人在苏梦枕睡眠时动作。无论是城外辽军的动作,或是城中心思浮动者的动作,要破燕京,要彻底击垮守城军斗志,最好的办法就是击垮苏梦枕!几乎任何时候,都张扬立在城中三十余万居民眼中的苏梦枕。

    要想杀醒着的苏梦枕难,要想杀睡着了的苏梦枕就容易得多。所以这十几天来,苏梦枕几乎没能睡觉。

    花无错仍在看,看的方向已变了,从向外巡视,转为注视苏梦枕。苏梦枕敏锐,却不怀疑兄弟,因此在他目光下犹然酣睡。

    他的手中攥着触发暗器的机括。只要轻轻触下,周身衣袍中会有至少二十枚淬满剧毒的暗器发出,只要擦着苏梦枕的皮肤就能致他死地。

    花无错在看,在想,在掂量,把城中另一个人与自家楼主做比对,把两种不同走向的优劣做判断。

    ——宋人何必为辽人守城?

    宋人何必替辽人流血?

    更何况全为季卷做嫁衣。她抛下你们去打辽东京啦,到时捷报传开,谁会在乎你们守城功绩?

    谁会在乎你?

    那个人笑得纯善、甜蜜、谆谆善诱。

    他几乎就要按下机关了——

    “楼主。”他扣住机关,轻声唤:“已至寅时二刻了。”

    “太久了。”苏梦枕在漏入的晨曦间道。他的声音沙哑、疲倦,刚一醒就剧烈咳嗽,待好不容易咳完才道:“你不该让我多睡。”

    花无错惭道:“楼主,属下见您太劳累……”

    “我已说过多次,楼中不必虚礼,更何况你我身不在京城。”

    花无错口中应“是”,手间却猝然捏紧机关。可此时是醒着的苏梦枕,持刀的苏梦枕,机关再捏也无意,他只能沉默着,等苏梦枕大口饮干三碗不同药汤,以手抚胸,顺气间问:“我听檐上水声。今日是在化雪么?”

    “是的,从公子睡下后就开始化雪,气温更低了。”

    “雪化后泥路更难行,”苏梦枕慢慢道:“耶律大石要不想饿死更多人,必得马上撤兵。”

    他又开始咳嗽,咳得殊为激烈,待一咳完,脸上更冷,短促道:“或者马上入城!”

    雪化为水下滴。

    城中同时在滴的还有另一种液体!

    滚热的,激射而出的,似乎流之不尽的。

    此时苏梦枕反不再批判花无错不准时叫醒他的过错,语速沉着吩咐:“地道有敌,调风扇车往各城门下御敌,看好城门!”他吩咐完毕,不待花无错应是,人已猛地自内室掠出,衣角浸湿,直奔厮杀起处!

    第103章 雪化

    直奔显西门。

    辽人穿凿地道自然是为破门,这段日子攻城已摸清各门城墙上布防规律,此时最早陷入战火的正是六分半堂驻守方向,上百精兵手执火叉、蒺藜枪冲出,得雷损暗示,始终浑水摸鱼,力图保全自身力量的六分半堂猝然应敌,数百位弟子,顷刻倒下几十。

    雷媚手执细剑冲杀在前,迅速砍下两名意图逃跑的六分半堂弟子脑袋,俏脸染血,冷声喝道:“守住城门!临阵脱逃,以逃兵论处!”

    她这第一剑所指方向,令六分半堂与潜入辽军都是一惊,正瞬息悚然间,听远方有人淡淡接:“说得好。”

    人声虽淡,刀影却重!雪化之时,从路上冲来总要将袖袍沾湿,湿透便沉,使刀光厚重秾艳,盛色未及身,辽人已色变惊呼:“苏梦枕!”

    “知道是我还不逃?”

    当然不逃!算上被大雪围困的时间,辽人花了大半个月方才挖通被堵死的地道,请愿入城的,皆是抱定不成功便成仁决心的死士,只一柄刀,如何阻得?

    他们前冲!

    顶着苏梦枕的刀前冲。未被堵死的地道中扬出毒雾浓烟,掩护辽人冲入瓮城,冲向闸楼。

    苏梦枕刀不离人,刀不离颈,刀影飞扬,一抹红光便是一颗人头,杀得眼白蒙翳,杀得雪泥染红,随刀影人迹旋飞,竟似又下一场阴雨。杀尽一处敌袭尚且需要这般久的时间,而四方烽烟又起,敌情再至!

    雷媚在他身后尖叫:“苏公子!你可说的守到雪化之时就够,难不成意思是雪化之日,就得城破?”

    “我的确说过。”苏梦枕答非所问。他收刀,胸口起伏调息,脸上看不出焦躁,亦看不出心虚,依旧满是成竹在胸,自信能够抵住这番乱局——究竟拿什么挡?

    他已要向下一处厮杀处赶去。雷媚望着他背影,眉毛拧作一团,心中不住掂量起两端利益,最终抬步追上苏梦枕身边,将声音束成一线,隐秘道:“城中今日不止契丹人作乱,你多提防身边人。”

    苏梦枕在充盈的杀意中分出意外一眼,似未想到绝对身负了雷损“伺机给他致命一击”指令的六分半堂三堂主竟会向他示警,只冷笑道:“我早知道!”

    雷媚又尖叫:“你知道还不防备?你死了燕京城绝对再撑不住半刻钟!”听她尖叫,已开始怀疑起自己这回押宝居然压到了个白痴身上,恨不得往苏梦枕背后戳几个窟窿,拿他的人头去换赏——但她依旧抽剑贯穿迎面的辽人咽喉!

    “我只要活着,他们就翻不出浪。而我绝不会死!”他斩钉截铁道,说话间已与雷媚前后脚落到清晋门边,目视门前混战,泛起寒芒。

    厮杀于清晋门前的绝非攻守两方力量,一眼即明。另有些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游走于攻守双方其中,始终打压将占上风的,将血肉消磨的乱局竭力维持得更久!

    ——维持到最后,便是同归于尽的下场。

    苏梦枕冷睨雷媚,果见她面露了然,对这诡秘的第三方势力早有预估,竟是问也不问,提刀上前,透红刀脊乍抹鲜血!

    杀。阴谋诡计之所以不敢摆上台面,是因为论及实力,绝不及能自信屹立众目之下的苏梦枕一方。那便杀尽敌手、杀尽阴谋!生、死、胜、败的事,说到底,看的是剑客的剑,是刀客的刀!

    屋顶白、墙头雪融为血下滴,为兵刃斫断,丝缕飘满长街。深红弯刀缠、捺、割碎纠葛乱局,又在切割混乱后猝然抽身而去。

    难道一人可定一城乱局?难道一刀可破隐秘算计?那是何等样人,又是何等样刀?

    黄昏细雨红袖刀!

    隐在房屋间那位稚气可爱、率真无邪的年轻人默默合上窗。他依然在笑,笑得温柔天真,毫无城府,非常为人着想地道:“叫他们都撤走吧,今夜不能成事了。”

    他又一叹,颇为可惜地转身看向被捆缚在地面的花无错,星目中闪动着怜惜,问:“你为何不动手?”

    花无错面对年轻人温柔神情,牙齿打着颤,半晌道:“他毕竟是我的楼主!”

    青年叹道:“他就有这样魔力,叫你连大好前途都不要?”

    他上前一步,一双玉掌轻飘飘落在花无错丹田处,桃花含情目中冷光闪过,花无错只觉周身内力不受控制,突向他掌中泻去,没过多时,已是经脉空空,如同废人,而双掌中传来的吸力仍未停滞,几乎贪婪将他生命力也要吸得一干二净,转瞬神志都开始涣散模糊。

    浑身冰凉之时,忽听几点水声落地。花无错涣散视线落在窗口,见檐上雪化水渗入屋内,点滴下落,惊恐神情又一变色,张口喊道:“并不只因为苏梦枕!——我本已要发出暗器,可今日居然开始化雪!”

    “——苏公子叫我们守至雪化,今日既然雪化,又怎么可能成事!”

    他的身体已开始僵硬,脸上燃着对死的恐惧,另有一种信心却超越生死。对苏梦枕的信心!

    最讨厌他、最痛恨他的人,反倒最信任他。这岂不是世上最荒唐的悖论?

    俊朗的年轻人从尸身上收回手,瞧一眼窗台水痕,笑得温柔、甜美。即使费心收买的花无错临阵退缩,使今日计划不成,他的笑容也从来没有从脸上退去过。

    ——守至雪化?

    是苏梦枕的一厢情愿,或者当真是掐算过天象变易?

    他轻吟着叹息道:“我明白为何他非叫你们等到今天了……”他透过破漏的窗户,向街外厮杀的苏梦枕投去一眼,依旧洁白如玉,看不出刚刚夺走旁人性命的手掌轻抚腰间血剑,旋即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待时而动。他是最懂得待时而动的人,尤其自忖如今武功,正面对挡一个苏梦枕尚可,再多添一个就难。

    他撤走,同时温情感性地叹:“英雄有情,多令我动容。”

    也令他更觉有机可乘。

    杀人夺权的机!

    苏梦枕在血雨中忽有所觉,下一刀劈出同时,却移开多半注意,侧身细听。

    这种仅以生死定胜负的时候,他在听什么?

    听厮杀,听断刃,听气息呜咽,听重门迟缓,绞开缝隙?

    或者听的是城外的声音。

    听马蹄战车迫近,听震震如天威的炮火,听炮弹掉入将融未融雪堆,激飞雪泥一片?

    苏梦枕笑。在积雪欲溶,东方将白的此时,笑得阴霾尽敛,寒傲尽散。

    守到雪化。

    因为雪化之后,有人回来。

    第104章 我回来了

    隐隐有人声呼喊自四方城门外响起。辽军前压,寄希望于数条地道送进城中的精兵能够替他们冲开城门,这些人落入惊醒的武林人包围尚且未能功成,自身却被自东方奔袭而来的队伍堵住退路,天火汹汹,将兵卒砸入雪地一体。

    那群人声呼喊更近了。非一个人,某个人,是回援之兵齐声高喝,惊破行云,他们放炮,冲刺,向辽军昭示,向燕京致意:我们来了!我们回来了!

    ——我回来了。

    季卷策马包抄辽人后军,遥遥见到陆续有武林人跃上城头,手舞足蹈,奋声高呼:“援军!是援军!”

    她笑,笑着拔剑,以契丹语对身遭宿卫军道:“眼前就是你们的城池,是替你们守城的朋友!耶律大石趁你们离开,意图偷取这座城,要叫你们有家不能回。如今你们已回来了,你们该做什么?”

    宿卫军怒声用契丹语答:“杀光他们!”

    季卷笑道:“不必杀气这么重,杀光他们,得把你们也都折损进来。”她脸色一凝,大声道:“把他们赶出南京道!”

    随她奔袭归来守城的宿卫军发出阵阵怒吼,在身后火炮掩映之下,直插西辽后军!

    两处阵。均是辽人。一边虽有损失,勉强仍有□□万之众。一边军备齐整,但长途跋涉,亦只不足万人,以她观之,其中足用的,不过两三千骑。

    短兵相接。谁负谁胜出?

    如尖刀者胜!

    决心更烈者胜。

    西辽大军被坚若磐石的燕京城磋磨得不成样子,今日内外夹击,已是耶律大石下定决心的背水一战,一击不中,无论如何,也要摇旗退兵。

    可前军尚未立功,后军怎会撞来近万敌军?

    耶律大石的军队由多个部族构成,说是大军,不如称做联军。如今直面季卷的达密里部本只带了数千人,领兵的阻卜补疏只本欲使矛阻挡,被季卷一招挑飞长矛,第二招刺断他身后旌旗,立即丧失了战意,连麾下儿郎都不要,仓惶逃窜出去。

    宿卫军跟在季卷身后冲击。他们受霍青桐训时间不算长,于令行禁止几字虽有体悟,发挥的战力却不如同等人数下的青田帮队伍。但结尖锥阵随季卷突袭,却只需一腔孤勇,不强求严谨。

    因为他们跟随着冲阵的人从不会停!一人、一骑、一剑,撞碎辽兵列阵,清凌宝剑挥、刺、荡出一片清明,身形所至之处,如烈烈日光蒸融湿冷暗影,阴谋遁形。撞碎一支部族时,中军犹擂战鼓,喝令围插包抄季卷侧翼,可队伍拖着疲惫的脚步动作时季卷已如风般穿过合围,领着队伍在侧翼重新列阵,往另一支单独成军的小部族冲杀而去!

    要击溃一支精兵,至少得造成三成损失。

    那么,要击溃一支多部族连兵,一支在攻城中身心俱疲、一段时间只能吃得五六成饱的队伍呢?

    季卷在算。她计算着自己要带队在外围冲杀几轮,才能不至于撞上军纪更严的中军,而又鼓动起恐惧的风。正算计间,却忽见一道血淋淋红色身影飞身城上谯楼,运气一掌击于洪钟,内力剧烈回荡,激出响彻整片燕京城的轰鸣。

    卯时至,晨钟鸣,初日升。

    鸣钟成了绞开城门、放下吊桥的信号,那道仍立于城头的红影手中艳红弯刀鲜明,迎着东升的日光往城门外一指,冷冽目光穿过整片战场,与正远眺的季卷遥遥一撞。

    有搏杀半夜的数千江湖人受红刀引领,奔袭而出,与季卷形成两相夹击之势,而城头红影旋即飞身坠下,所过之处,一如季卷行于辽阳,敌军莫不辟易!

    季卷收回目光,剑光荡过半圈,明知他看不见,也不为给任何人看,只是控制不住地扬起灿烂微笑。

    一支新加入战场的队伍,要彻底击溃西辽大军防线,需要做相当多此冲杀。但一支已对垒太久的队伍,一个使劲浑身解数都不曾被从城头击落的人加入战场呢?

    在阅读战场与临阵决策上,还要怎样的默契?

    西辽军阵已乱。中军尚于乱中维持自控,眼见事不可为,急令侧翼收缩,调往香山驻地撤军。

    退!

    唯有退。此时退兵,尚能保存士气,若再让这两支队伍冲杀下去,死伤累积,西辽气势必会转衰,还能不能归京便成难题。

    耶律大石决断迅疾,阵中旌旗一转,引领军队缓退。

    退也有序。

    季卷在后追击,看西辽军虽为退势,左右相为掩映,阵间容阵,出入往来,阵型不乱,知道再追下去反而容易陷入对方攻势,便摇旗停步。这番冲杀,虽说将西辽军逼退,却并未伤及根本,只冲散了些外围兵力,始终也未能与西辽精兵对上,此时见相隔不远的耶律大石周围,契丹汉子们颇屏足一口气,认栽却心不服一样。

    她见了他们神情,心中暗生念头,眼神牢牢锁定耶律大石,一跃而起,从马背上欺入撤退的西辽军中。得令撤退时,改做后军的这部分精兵早已暗自戒备,此时齐齐举盾,要将她抵于军阵以外,却见季卷微微一笑,袖袍漫卷,一道惊电白芒趁精兵被引去注意,自缝隙间急遁射向中军,双眼仍盯紧耶律大石不放。耶律大石大惊,以为她竟要效仿古之聂政,于大军中取他首级,手中立时拔刀,身前亲兵亦是持矛立盾相待,却见那一道白芒自他头顶瞬掠而过,目标直指他身后大纛。耶律大石色变,急道:“护旗!”

    军中大纛前护卫向来是最精锐一批,此时却有一大半被季卷动作所欺,分去护卫耶律大石,等意识到季卷目标并非杀人而是断旗,再要回防已来不及。季卷长剑脱手,飞至此时尚未力尽,依旧风驰电掣,瞬息贯穿旌旗。

    一霎之间,西辽军中发出无数古怪怒喝,皆不成文,只全然不愿相信一般,大喊大叫间,那面旗帜却不为意志所转移地发出撕裂声音,缓慢裂做两半,徒劳地在空中卷了两折,飘落于地。

    大纛断,断旗者甚至身在阵外!

    败了。败了!

    耶律大石高喝:“击鼓!”

    击鼓再盛,何如那一面仓惶而立的断旗?

    季卷从盾阵中脱出,轻轻落回地面,眼瞧着西辽军士气骤降,而周身喧闹更甚,身后宿卫军皆为她断旗伟力高声欢呼起来,声势之盛,甚至力压了数倍之众的西辽军,不由回头一笑。

    她回头,本想环视自己的队伍,视线却直直撞入一双点起细火的眼睛里。苏梦枕的眼睛凝在她身上,红袖刀慢慢推回红袖,冷且深的瞳孔中燃起两点幽幽的火,透出些许活人温度。见她欺身掠往西辽军时,苏梦枕想也不想便从旁策应过来,等她出手掷出长剑,看穿她的想法,便又施施然落到季卷身后。

    季卷脸上笑意更浓,低声喊了一遍他名字。

    苏梦枕轻嗯。

    此时西辽军士气低落,连撤退的排布都不如之前紧密,耶律大石恼恨的视线灼灼,投射过来时却消融在江湖人与宿卫军连绵成片的欢呼声中。周身嘈杂,她一时却忘了自己仍列于万军阵前,在满地阳光、满目生机中,只对着久违的这张脸微笑,向他伸出手去。

    苏梦枕本就要上浮的笑意加深,微凉的手掌递来,原想握住她的手,却被她揽住臂弯。瘦削的、紧绷的,尚未从大战中缓下来,但已经重新拾回温度的臂弯。

    分明还有太多事悬在眼前,季卷深吸一口气,闻着他身上血气药气,以及一点衣上残留熏香,忽压下沸腾热血、浑身疲乏,体会到自出兵以来久未有过的安宁。

    她打起一点精神,望着苏梦枕冒出青色胡茬的下巴和失掉血色的嘴唇。历经生死危机后的久别重逢,第一句话该说些什么?季卷挽着苏梦枕,猜测他看似冷淡神情下,也在飞速思索着与她一样的问题。

    她听苏梦枕缓缓道:“你在剑法上的造诣已算当世顶尖。”

    “——你是不是最近都没睡觉?”

    季卷与他同时开口,旋即齐齐一愣。

    第105章 吻

    “你是在暗示,有人刻意放辽人入城?”季卷问道。

    此时他们已走在燕京街道。

    宿卫军与江湖人合流后,已重归戍守城池之职。守城的宋人侠客对辽人本有偏见,正不知该摆出如何情绪面对这些与围城辽军有着类似样貌的异族人,宿卫军替他们守城至此的群雄却是满怀敬意,更兼心服季卷,早已释尽彼我之辩,待入城后,竟是齐齐放下武器,向街边两侧宋人武士双手交叉,郑重行一抱胸礼。宋人群雄本还有些自矜,见这些回援的好汉态度诚恳,便不由也软化了敌对情绪,颇为别扭,带着为难地谦让起来。

    季卷眼见两方古怪却不至敌对地相处,便笑了笑,抽身出去,与苏梦枕一道去巡视昨夜引出辽人的几处地道口,又亲自下去走了一圈,看到苏梦枕提前放下去用于封堵的障碍被利刃凿穿的痕迹,重归街道时,与沉默的苏梦枕交换了个眼神。

    城中仍处于一片胜利后的松弛,随处可见懒洋洋瘫在久违的好阳光下的江湖人,只有在见到他俩时能支起半个身,以示敬意。苏梦枕面色淡淡,季卷倒是非常亲切地与所有人招呼,转回只他们俩独处时,脸上笑容才被几分慎重冲淡。

    “不是暗示,”苏梦枕道:“事实如此。”

    季卷思索道:“这人要有些身份,也会隐藏,武功至少不差,才能避过你的耳目,暗中动作。”她想起什么,道:“和之前白金龙领来的那些人有没有关系?”

    苏梦枕问:“你怀疑那些江湖人也受此人指使?”

    “只是一个直觉。”

    “直觉是未经求证的思考,既然是你的直觉,未必不可信。”苏梦枕深沉道。

    季卷笑着点点头,旋即笑容一收,问:“你心里有怀疑对象吗?”

    苏梦枕道:“有几个。”他只这么说,闭口不谈这几个人的名字。

    季卷瞧他紧闭起嘴,似乎觉得把或许清白的名字提前说出是一种侮辱,于是笑一笑,并不追问,只顺着继续道:“既然这个人想看我们与西辽同归于尽,不如再送他一个机会,看看这回能否把他钓出来。”

    苏梦枕神光锐利:“你要发兵?”他又恍然道:“西辽往居庸关退兵,行军路线要走张家口回大同,必没有余暇看顾其他各州。”

    “可不是吗?”季卷为两人默契微笑,摸着下巴道:“所以我想趁势偷袭蔚、应二州,可就相当合理。这不就有一个天然的钓鱼计划?等下开会,把那几个你怀疑的人一起叫上,我们公开谈一谈出城追击的事。”

    苏梦枕没有正面答话,而是道:“你带回来的人不算多。”

    “当然。大部队还要驻守辽阳呢。好不容易才打下来,等我一转身就丢了也太儿戏了。”季卷笑:“你担心一边追击,一边防备偷袭容易兵力不足,想钓鱼结果真被鱼拉进水里?”

    苏梦枕似乎也笑了一下。他淡淡道:“我不担心。”他凝视着季卷,又带着些自傲地补充道:“我不会让你落水。”

    季卷停下脚步。她眼中带笑,嘴上却故意调侃道:“你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保护我,是好好睡一觉。”

    “我今日睡足两个时辰。”苏梦枕面不改色道。

    季卷狐疑地瞧他,忽伸手碰了碰他眼底青黑,不说相信,也不说不信,只是笑道:“黑眼圈这么重,不是因为没睡觉,难道是因为太想我?”

    苏梦枕硬邦邦否定道:“我不至于为爱人夜不成寐,”他又话锋一转:“但我的确想你。”

    “苏公子原来也会想人,也会觉得寂寞难耐?”

    “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苏梦枕低声道,“相思并非寂寞。”

    寂寞是空,相思是满。无人可念与行思坐忆是截然不同,虽然身边都一时无人。

    季卷眨眨眼。她猜测自己笑的很厉害,因为苏梦枕眼底也慢慢染上笑意。他在冰天雪地待得太久,几乎冻成一块冰,连笑容都透着寒气,那一点情感在他们驴唇不对马嘴的寒暄之后,又被无穷多正事压抑回去,直到此时才逐渐回温,叫她已迫不及待想跳过接下来的寒冬,快步跃入并不遥远的春日。

    她瞧着苏梦枕收手入袖,凝视着她,面上带着疲惫、病意,但神情相当愉悦地道:“我的当务之急是另一件事。”

    他的手从衣袖抽了出来。从本就鲜红,浸透血液后更有些斑驳层次的衣袖抽出同样艳色的封套,展开在季卷面前。

    “这是什么?”季卷对着纸上铁画银钩的字迹,明知故问:“庚帖?”

    苏梦枕嗯声做答。他这会儿看不出紧张,相当笃定:“草帖问卜大吉。”

    “所以这份是定贴?我以为你会一并交给丁伯代收。”

    “的确可以,”苏梦枕微笑道:“但我已收了你的,这一份理当由你亲手收下。”

    他说得理直气壮,好像就为了这个“理当”,将薄薄一张脆弱红纸护在袖笼,时刻在厮杀间分出一寸注意,令其不被血迹沾染,也是天经地义。

    究竟是他认定季卷理当收下,或是他希望季卷收下?

    季卷从来自有主张,不喜欢被人强求,但面对苏梦枕的这种强硬,却只是咬着嘴唇忍笑,虽然在忍,笑意依旧从每个细枝末节往外流。她从苏梦枕手上接过庚帖,认真读过一遍,才又折拢举起,像举一柄扇面一样遮住自己下半张脸,只余一双笑眼躲在其后。

    “我当然会收下。”她笑道,“下回想你的时候,我就不必对着一大个铁块,而是可以对着你的亲笔签名了。这样一来,我也就可以和你一样,不会觉得太寂寞了。”

    她半是认真,半是调侃地说,又起了些坏心,瞧着庚帖上题着他名字的位置,嘴唇旋即轻轻印上去,眼神移上他的脸,挑逗似地笑眯起来。

    她没第一时间寻到他眼睛。因为风声已瞬息袭到她耳边。微冷的,带满血气的,并不如春风花香般惹人遐思,却更加鲜明,难以忽视。

    更加难以忽视的是薄纸另一侧传来的触压。在风声侧近时她有一瞬犹豫是否要撤开红纸,他已提前扣住她手腕,不算用力,已足够在她挣脱前贴近。

    习武人五感通明,仅一纸相隔,并不妨碍她感受到落在嘴唇上的力道。是纸张的细腻触感,淡淡墨味,袅袅药香,以及藏于其后的坚决又克制的吻。一个寒如雪、寒如刀的人,亲吻爱人时同样是珍惜且温暖的。

    季卷眼睫跳动,花了些时间才发现自己正下意识屏息,而苏梦枕已从纸上退开,唯余一双眼仍牢牢锁在挡面的庚帖上,片刻微笑道:“现在你更有必要好好收藏。”

    第106章 让他们等

    季卷脸上发热,没意料到自己撩汉未半反被撩,拿着苏梦枕的庚帖,一时竟觉得像握着烫手山芋,好半晌才顶着苏梦枕锐利视线收在前襟,下意识按了一按,隔着纸张触到自己乱蹦的心跳。

    她细声抱怨道:“怎么突然……”这句话说得完全下意识,说到一半自己反倒笑了:她一个新世纪大好青年,见多了情之所至当街抱在一块啃的男女,居然还能被他这隔了一层又一触即分的动作弄得少女怀春。难道是在宋代待久了自己先成了老古董?

    苏梦枕不知季卷一恼又一笑是在想些什么,他自有行事准则,温和道:“你毕竟已是我的,”他一顿,又自如续道:“未婚妻。”

    季卷忽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问:“该不会你是专等我接了帖子才亲我?”

    苏梦枕闭起嘴,冷冷抱起手臂,没回答。

    他不想回答的时候,哪怕是季卷也撬不开他的嘴。虽然并不需要言语回答。沉默里也有答案。

    于是季卷越发收不住笑容地凑上前,强硬拉开他抱在胸口的双臂,把自己挤进他怀里。苏梦枕胸口猛一收缩,像下意识要发出闷咳,又被他调用内力强自按压下去,两只手缓慢地,珍重地,又不允许拒绝地落在季卷腰际。他搂着她,像在搂个在他胸前打洞的啄木鸟,淡淡问:“你打算笑到何时?”

    季卷从他胸口钻出来,倚在他瘦薄肩胛上笑得更凶,脑袋左右轱辘着到处磨蹭,直到把略低的体温磨蹭得逐渐升起,方才安安静静停下,意有所指问:“在你准则里,还有什么是当下可以做的?”

    苏梦枕手指摩挲她腰间衣料,答非所问:“给自己设限是一件蠢事。”

    季卷在他怀里笑:“那你现在可就在扮演愚人了。”

    笑着笑着,双手已从他后背游至了颈侧。她从他肩上重新抬起脑袋,打量着逐渐绷紧的下颌,忽在他喉结滚动时张口一咬,同时故作严肃道:“愚人先生,我们现在应当马上去开会,否则就要双双迟到了。”

    苏梦枕断然道:“让他们等。”

    说话吞音。最后一个字的音吞进另一双唇瓣里。他阖上眼,嘴唇缓慢在季卷唇角摩挲,静谧燃烧在体内的火焰透过人体最薄弱的皮肤传至季卷周身。季卷微微发着抖,说不上是想逃开或是吻他更深——但并没有选择。苏梦枕揽她的动作不算用力,却也没给她任何后退余地,于是她只得勾住他后脑维持这个吻,直到连他们的屏息功力也不得不错开脑袋张口呼吸。苏梦枕在她耳畔深重呼吸,胸腔里发出破旧风箱一样的声音,声音却带着笑意,好像这样浅尝辄止的唇瓣研磨已能满足他全部绮丽幻想。

    季卷紧贴在他前胸,听他缓慢地理匀呼吸,恢复冷肃模样地道:“走吧。”

    她瞧他一眼。又瞧他一眼。直到他忍不住斜眼横来,才偷笑道:“你的发髻都松了。”

    虽然为此又耽搁片刻,等他们携手抵达会议厅,至少从明面上已看不出什么端倪。当然只是明面,在座皆是一方统领,人精中的人精,就算季卷拍桌子强调十遍他们只是耽于公事,众人也只会表面应和,一个当真相信的都不会有。

    故而季卷根本不解释。她维持着好心情落座,任凭众人视线从她的脸上游移到苏梦枕清淡含笑的嘴角,坦然让他们打量个够,才清清喉咙道:“请各位来是为一件事:统计伤亡,以及仍有一战之力的人数。”

    最先给她回应的是雷媚。她娇娇地惊呼,替场中男人们把那句碍于颜面不好意思说出的反驳说出了口:“你还要打仗?”

    “你们不想打?”季卷反问。

    场中无人说话,但半数人脸上都露出为难神色。

    他们已守了很久。紧绷的精神一刻不停,手脚酸软、内力耗干,来之前准备的保命后手基本上都暴露得干净。生死搏杀时尚不觉得,等季卷回援,一时放松,才觉再提不起气力。

    当然,在座皆是江湖高手,并不至于当真松懈,但他们所领的部署,反应比他们要更甚十倍、百倍。领导一支涣散的队伍,叫他们继续出击,远比让他们守城难得多。

    雷媚掩唇道:“六分半堂的弟子折损近百,至今未立什么功业。季少帮主你说,跟着你打打杀杀有什么好处?”

    季卷仔细打量遍雷媚,面具样的笑容里多了些意味。她忽然觉得这位六分半堂的三堂主很有意思。雷媚看似反驳,实则句句留勾、字字留引,简直在扮演捧哏角色,引她拿出切实利益,诱惑旁人表态。

    雷媚是以什么立场帮她?

    是在向她卖好,或者出于另一些隐秘原因,竭力鼓动季卷出城?

    是想要投靠她,或者已投靠了她的敌人,又或者仍在骑墙观望,两方下注?

    季卷思索,同时不妨碍她微笑道:“此番西进,燕云诸州,但凡夺取其一,都是不世出的功绩,还要什么好处?”

    雷媚脸上的神情变得错愕。哪有人这样当说客?既不晓之以理,又不动之以情,甚至不诱之以利,姿态之高,简直像群雄求着季卷参战,而季卷还打算挑挑拣拣一般!

    难道青田帮少帮主居然是个不懂看眼色的草包?

    戚少商慨然道:“连云寨上下自然与你共进退。”

    雷卷冷哼一声,为戚少商抢得头筹,而他不得不落于其后感到不快,慢吞吞道:“同往。”

    “下三滥”何家兄弟叹一口气道:“你我盟友,定当鼎力相助。”

    雷媚脸上错愕神情变得更为微妙。尤其令她感到微妙的是,在这几个青田帮铁杆盟友之后,竟又有其余一些势力向季卷表态:“七大寇”之首沈虎禅。“发梦二党”花枯发的四徒弟赵天荣。“天机”首领张三爸之女张一女。“五虎断魂刀”彭门传人彭尖。“金字招牌”方歌吟义子方应看。

    始终坐在季卷身边的金风细雨楼楼主没说话,没说话反倒是另一种高姿态。在座所有人都知道,这个苍白、病态的青年绝无不拥护她的可能。

    如此,在场一半人已坚定提出,要追随季卷而去。

    难道他们真都心怀大义,真愿意为收复故土抛头颅、洒热血?

    难道他们真都是赌徒,坚信能够行险侥幸?

    但是这不妨碍雷媚娇声应道:“既然如此,六分半堂自不会退。”

    季卷只是微笑。她对向自己表态的诸位微笑,同样也对面露难色的多人微笑。她微笑着与已表态的群侠讨论了些细节,再微笑着与他们道别,直到将他们送离,室内只余她与苏梦枕时,笑容才淡下去。

    “你好像在找什么人?”

    苏梦枕抬眼,说出了他踏入屋内后的第一句话:“花无错。”

    “你的重要战将。他没收到传信?”

    “他死了。”苏梦枕笃定道。

    季卷本想调笑的话收了回去,凝眉问:“死了?你怎么确定?被谁所杀?”

    苏梦枕道:“教唆他背叛我的人杀了他。”他深吸一口气,眼底微红,抬头迎着季卷大惑不解的视线,解释道:“他曾对我生出杀意。我一直在等,但他没有动手。所以我始终没有拆穿——他如果只想杀我,而不害死我的兄弟,我就绝不会对他动手。”

    “现在他没来,你怀疑他已经死了。有没有可能是他知道暴露,潜逃了?”

    苏梦枕咳嗽,抚胸道:“他要么杀我,要么敬我,绝无可能自行离去!”

    他语气笃定,季卷便相信他看人的眼光,不再质疑,而是深思道:“因为没能杀掉你就迁怒花无错,这么沉不住气?或者杀掉花无错,对他有什么好处?权财?花无错本也没有这些。——武功?有什么武功是杀人越多越强的?”

    她越想越复杂,脑中过了一遍所知的邪派武功,心中隐有猜测,忽问:“你怀疑的对象,都踊跃报名这次追击了?”

    苏梦枕咳嗽中颔首。

    季卷讥讽一笑:“我连一点好处都不许,这样都愿意跟我走,看来已是下定决心要在路上动手了。”

    她又带了点好奇,侧过脑袋,问道:“你觉得这个人第一目标究竟是想杀你,还是想杀我?”

    第107章 应看应砍

    统筹修养数日,待斥候来报,西辽大军已沿桑干河与羊河交汇处往北行过宣化,季卷携将近五千江湖客扬鞭出发,计划于桑干河与羊河交汇处,转道往南直击应州。

    此次动身未备后军,宿卫军与两千余江湖人留守燕京,亦不会驰援,在旁人眼里,季卷简直要打一场破釜沉舟的仗,万幸有她一年间数战数胜的光鲜履历,才使群雄对她的决意暂未质疑。待出城之日,群雄翘首期盼季卷做一番战前动员,她登高立足,笑眯眯巡视下方面孔,却是未谈及任何战策,只昂扬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在群雄侧目之时,方应看首先反应过来,点头鼓掌,替季卷这毫无铺垫的动员叫好,得季卷一个感激的眼神。

    方应看回以甜蜜微笑,优雅收手,耳聪目明,听见身后阵列中有人低声絮语:“不愧是方巨侠的义子。年纪轻轻,已经有其父儒侠风姿。”

    方应看拢手,微笑。

    方应看拥有在外人眼中近乎完美的履历。

    他少时体弱,被方歌吟夫妇收做义子后,待调理好身体中亏空,便立即于武功一道上,在同门中出类拔萃,冠绝群伦。时时有传言说方歌吟方巨侠感叹待其百年,“金字招牌”这一江湖组织必要交由方应看手里。

    因而方应看的起点之高、名望之盛,在江湖同侪中已隐然占了龙头之位。

    但方应看并不满足于此。

    这种不满足并不因为他的身世。他曾是江湖巨恶老龙婆之子,原名方应砍,似乎骨血里就已遗传了亲生母亲的恶毒与贪婪。因而在他看来,金字招牌继承人这一身份绝配不上他未来会有的成就。

    可这不意味着他会做什么。因为他实在是一个很懂得潜伏和伪装的人,而尚才度过自己少年期的方应看离天下无敌的方歌吟的距离相当之远。

    使他动了心思,假借出门游历之名告别义父母的是另一桩奇遇。

    一桩即使说出去,别人也只会以为他离魂游梦的天赐良缘。

    一个女人。这世上少年们的奇遇往往都与美艳女人有关。这女人名叫上官飞燕。她温柔,多情,又充满野心,深深攫取了方应看的心。上官飞燕也教会他许多。教他武功,教他王朝兴衰,教他做一个男人,最重要的是教他如何谋杀方歌吟,好让两人平分金字招牌。

    方应看纯真地,晕头转向地应允了她,然后将血河神剑插进她柔软的胸膛。

    当他失魂落魄地告诉自己义母,他的初恋是抱着谋杀义父的心才接近他时,义母怜惜地将他抱进怀里,几乎要为他的少年心事落下泪来,紧接着她告诉方应看一个消息,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赵佶打算给方歌吟封侯,而方歌吟瞧不上当今天子,决定一口回绝。

    义母向失恋的方应看提议:既然爱情于你是一场梦幻,那么何不把注意力转移到事业上,代表义父入京去做这个神通侯呢?

    方应看摇头拒绝,露出纯真的悲伤。他说只觉心性未到,向义父义母辞行道,他打算游历江湖,磨练自己的心智。

    于是他离开金字招牌。第一站就是北上入金。

    上官飞燕实在是个好老师。他从上官飞燕嘴里掏出的最有价值的信息,是她最不以为意的“史事”。他很快弄明白这个看似繁花着锦的大宋已没几年气数,过不多久女真人铁蹄就将踏破汴京,甚至掳走两位天子,此生不复归。因此义母的提议显得如此乏善可陈:在失败者的地盘里就算做一个翻云覆雨的弄权者,最终也不过是覆巢之下无完卵的结局。至于力挽狂澜,他可没有这种闲心。

    方应看是个聪明人。所以他毫不留情地将上官飞燕灭了口。这些弥足珍贵的消息,天下绝不可再有第二人知。他是如此地懂得审时度势,丝毫没有迟疑地投奔向完颜阿骨打,必要做阿骨打最信任的先锋、前将,最好来日踏足汴京的人换做是他方应看。他投奔女真,同时身边已多出遇见的第二人,这使他意识到上官飞燕并不是一个巫山幻梦,也并非什么天赐良缘。这是他忽焉拥有的天赋,这天赋必定意味着他将在这个时代出人头地。

    他的运气实在很好,因为他遇见的这些异世来客都相当赞同他的理念,与其维护一个摇摇欲坠的大宋,不如尽早站在历史的胜者这边。得这些人相助,他在完颜阿骨打身边的地位扶摇直上,而他接下去竟陷入了极度的恐惧。

    他恐惧自己遇见的这些人。他们都神秘莫测,身怀绝世武功,他甚至疑心就连方歌吟对上他们时也未必能轻松取胜。这些人难道真的能被他掌控吗?

    他恐惧完颜阿骨打。这个北方蛮子不愧一代雄主,似乎只一眼就洞穿了他温顺纯良的伪装,并时刻提防不让他挤入金国真正的决策圈,甚至在动兵时有意将他调来攻打燕京。

    他还恐惧另一个人。一个似乎在改变他所知的历史的人。本该于今年发生的种种大事,宋金求盟,江南大水大疫以致民间反叛,竟通通没有发生。负责花石纲的换了个人,不再有强征强抢,靠金钱赎买、商船流通,居然也能敷衍赵佶,不至天怒人怨。

    季卷。

    方应看意识到她也有与他相同的奇遇,得知不该流于此世的消息,而所作所为,桩桩件件,竟是与他逆势而行。

    遇到同类人是件很矛盾的事。

    一个本地人,猝然得闻天机,得有多惶恐,多难自处,仿佛瞎子被强迫睁眼面对强光?方应看在意识到季卷是他同类时,首先生出的竟是一丝吾道不孤的感慨,似乎正因有季卷的存在,才使他不至于独自品味身怀密宝的寂寞。

    但转瞬他就生出杀机。一个知晓未来的人可以从中谋取多少利益?正因他知道,所以他恐惧。他必得杀死季卷不可。

    季卷是个非常心急的人。他相当理解,如果靖康之变近在咫尺,有意报国的人必会心急,因此这就成为她的第一个弱点——她必会选择趁势出兵。

    季卷还是个相当重情的人。也只有重情重义的人才会明知事不可为非要强求,因此这就成为她的第二个弱点——她会保护所有能够保护的朋友。

    季卷原本还有第三个弱点。可惜花无错这个废物没能把苏梦枕做成他的人质,让苏梦枕依然能在他面前蹦跶,竟与季卷扮演一对佳偶。

    不过两个弱点已经足够。

    因此出发第二日,“天机”此行领袖张一女忽而内伤发作,危贻生命,幸有季卷以无上内功护住心脉,吊她一口气不绝,“天机”数百人急归燕京,要往中原寻求神医相救。

    待行至南口,突发山洪,斥候百人小队陷于落瀑,季卷一马当先,未等洪讯止已入险境相援,竟救回八十余人。损失这支轻功卓绝的斥候队伍,山洪后地势改换,竟似摸黑前行。

    队伍之中,已有略通谶纬之士建言,此皆不祥之兆,当立时退兵,待来年春日再行动兵,季卷一笑置之,仍往桑干河行军。

    方应看在看,在等。

    等伏击的机会。

    他已与耶律大石达成交易,令西辽人佯往张家口退,实则埋伏于宣化一带,等季卷抵达石峡关,便立即回马伏击。

    季卷已失斥候,以为西辽人早往西京退走,如今陷于窄窄峡谷,猝然应敌,焉有不乱之理?

    她已为些无足轻重之人耗费诸多内力,等他那些高手乱中入阵,便是必死无疑。

    待他们死绝,方应看再以受伏的理由回奔。他是方巨侠义子,身份立场无可指摘,面对同袍战死,名正言顺入主燕京,立誓复仇,待联合金主共灭西辽,死无对证后,这番说辞难道会有半点纰漏?

    第108章 牺牲

    冷夜。

    苏梦枕正熬药。

    他身上颇有些公子习气,熬药这种事向来有人代劳,若身处危机,也就自作主张地断药,等回去面对树大夫的唠叨,向来只当耳旁风。

    但现在他正卷起袖袍,相当严肃地,熬药。

    不在乎病的人不会在乎药。

    唯有想活的人才会克服一切困难吃药。

    药汤沸腾。他将碗端离火堆,正静待药凉,眼前忽钻出张疲惫面孔。

    他淡淡道:“你该休息了。”

    内力半枯,因而更显倦色的季卷打了个呵欠,道:“我知道,就是静不下心。”

    苏梦枕道:“大战在即。你紧张?”

    季卷点一点头,脑袋忽一歪,沉沉砸到苏梦枕右臂上。

    “马上要过石峡关。”她枕着苏梦枕冷笑道,“如果这里没有设伏,我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苏梦枕垂下头看她。火堆的焰色跃在他深瞳间,流淌为少有的温柔。他仰头饮尽滚烫药液,一伸手将她从臂上揽至胸前,道:“不必担忧。”

    季卷狡辩:“我没有担忧。”

    从她靠着的胸腔里发出几声支离的笑音。季卷微恼,知道自己已被全部看透:她把五千名江湖人都蒙在鼓里赴此险境,也就意味着这其中若有损失,便是她无可抵赖的过错。

    但她又不能提前向他们透露分毫,因为她不能赌其中究竟哪些是叛徒。

    她只向寥寥几人透露过计划。他们都绝无迟疑,这份信任反倒令她更加忧虑。

    “生死不是件轻易的事,我也不喜欢看轻生死。”苏梦枕在她头顶淡淡道,“但要建功立业,求得所愿,必得有失去,必得有牺牲。要想胜,必有败,要想生,必有死。他们是因你而死,作为老大,你更该要对得起他们的牺牲。”

    季卷下意识反问:“这是你忆及故人时自我开解的说辞?”

    “是。”

    季卷并未被他的话安抚,但不妨碍她在忧虑以外生出别的好奇。她抬起头,颇为狡黠地问:“那如果为你牺牲的人是我呢?”

    腰间的手一紧。苏梦枕握住她腰,似在握天上月、崖底花,把握不准力道,唯恐远逝,又担忧揉碎。一个善于决断的人,只在此时显出迟疑。

    “我曾说过:要杀你,先杀我。”他最终道:“我说出的话从不更改。”

    季卷为他明晃晃的双重标准发笑,压抑的情绪却为了这句不算情话的情话舒缓许多。

    有些话她从来不会当做现实。就像她从来不会希望任何人死在她之前,这其中当然包括苏梦枕,但这并不妨碍季卷为他言语中的深沉情意甜蜜微笑。

    “你瞧。说来说去,你不愿意我死在你眼前,我也还是不愿意别人死在我眼前。”她叹息:“过去闭门造车,还是没能做足困难准备。幸好今年我意识到了一件事:如果我足够强,我就能够保全更多人。”

    就在苏梦枕为她奄奄一息的那瞬间,她顿悟此节。在南境时改进武器、改进防具,都出自于让她的支持者可以毫发无伤地终结战争的愿望,但她始终忘了还可以改进自己。人也是武器,万幸这是一个可以将人的作用发挥最大的世道。她又往苏梦枕怀里钻了一点,在因心神放松而倏忽卷上的困倦里,含混道:“我好像有点喜欢上这个时代了。”

    苏梦枕问:“什么?”

    季卷没有解释。她只是道:“我准备了一些礼物。等这战结束,等我们拿下应州……等我把礼物送你,有的事情,我再说给你听。”

    苏梦枕沉沉微笑。他没有应答,因他听出季卷呼吸舒缓,在说完这句允诺后已毫无戒备地睡了。

    他低头轻吻季卷发顶,竭力忍耐,仍从齿间呛出几声咳,忽有无穷多书生伤情萦怀,低声道:“恨人生寿促,命似蜉蝣。”

    这夜已是大战前最后的宁息。

    除去一路因受伤往燕京回走的人,如今队伍不足五千,于两山深涧行至今日,便要越过长城雄关,顺桑干河一路直下。

    季卷依旧打头。只要她还活着,尚能动弹,她永远要做打头的那个。她打头靠近石峡关,正待一跃而上,自长城垛间有一道惊目白光瞬闪!

    那并非刀光。

    而是目光!

    一道雪亮目光!

    快活王的目光!

    紧随其后的是自他手中劈出的快刀,直指季卷天灵!

    季卷必须抽剑应对,并下落。

    她下落,落入忽焉而起的狂澜。彭尖、赵天荣携手下千人,以及部分潜于其余几家的门客猛然攻向身遭队友,幸而雷卷、戚少商、苏梦枕三人早做提防,身边亲信滑入刀下,堪堪抵住这突发一击!

    他们三人目中都有惊怒、惊痛,因为他们千挑万选出来的兄弟中,竟也有对同袍倒戈相向者存在!

    正是痛,因而下手更厉,更不留情!

    季卷只抬手应敌,往下坠去的这一刹那,石峡关下竟已转为生死屠场。快活王的长髯刀光如影随形,她神色却极为冷峻,失去重心坠落的身影忽往旁一飘,居然敢不勉力挺剑对敌。一柄短刀沿着她发顶上挑,刀与刀架出嘲哳鸣音,而季卷得此一空,狠狠掠入场中,剑锋直指赵天荣周遭几位高手,剑声嗤嗤,霎时贯穿两人咽喉。

    两人?不够!

    剑刃再挑!

    季卷面色赤红,提前饮下的催动潜力的猛药正在腹中熊熊燃烧,她吐一口血,第三剑同时钉穿两人胸口,剑舞如魔,自狭长山道一路杀穿而过,身形过处,显形的叛徒竟一个活口不留。

    季卷又吐了一口冒着烟气的血,剑意衰落,周身无可抵挡的气势也落了下去。世上毕竟没有能令她长久维持不可撼动实力的神药,为这片刻神勇她将付出极大代价,但交易的本质就是——她认为值得!

    既然做不到提前捉出所有叛徒,那就尽自己所能,杀!

    多杀一人就是多救一人。多杀十人就是多救十人。杀生就是救生!

    待剑势落尽,她留存最后一分外力,足踏山壁,翻飞回石峡关前,押在苏梦枕的刀后,正要与他共同应对快活王,头顶声息微响,跟在快活王之后,另外几位当日从燕京仓皇逃窜的身影此时借势往下撞入战局。这几人皆是一方高手,若任其落入阵中,必是狼入羊群,令季卷服药爆发后强势压住的局势再度打乱。

    苏梦枕忽道:“他交给你。”

    他向季卷投一眼视线,眼神关切、怜惜,又尖锐。一言既出,刀影乍变,自季卷身侧滑出,黑衣红刀,竟同时拦住三人!

    季卷一笑,独对上快活王的狂刀,身后沈虎禅、方应看、雷媚三人已从乱局中脱身,解决掉围攻他们的敌手,上前各自拦住自关隘跃下的无名高手。

    雷媚迎击岳不群,冷笑:“季少帮主此番欠我们六分半堂一个天大人情。”

    季卷未答。应对快活王时,她本就很难抽出精神对答!她内力一时半会正枯竭,好在剑意涛涛,剑意如浪,勉强撑住快活王抢攻,几招之后,“金字招牌”方应看手中剑血意翻涌,上前为她分担了一半压力。

    季卷此时才舒一口气,笑道:“多谢方公子援手!”

    方应看也笑。他笑得好看,令季卷一瞬间恍惚,似乎像在照镜子,看到自己的笑容一般。

    虚假、伪装、面具一样的笑容!

    方应看关切道:“季姑娘可知彭尖、赵天荣,以及眼前这些无名人为何向我们突施辣手?”

    季卷摇头。她摇头,同时声音冰冷,眼睛死盯着快活王的一招一式,道:“我不知道彭尖等人为何反叛,但我知道这些人——他们杀我的理由!”

    她说这话时,手上剑仍不含糊,人虽在地,敌飞在天,一式“天外飞仙”仍旧平地乍放,向快活王足底抹去!

    方应看白玉般的面孔上,一半映出季卷剑上青光,一半映出血河剑上红芒。他半晴半阴着脸,好奇问道:“哦?这些人为何要杀你?”

    “因为他们怕我!”季卷高声道,“他们唯恐我掌握了与他们相同的秘密,就会威胁到他们的王图霸业、千秋大梦,所以他们要千方百计地杀我!他们越杀,便越显自己的卑懦无能——哈!唯有蝼蚁才会有这么浅薄的眼皮!”

    方应看长声大笑!

    他一笑,手中血河便暴涨剑芒,越过季卷,直刺快活王脖颈!他出剑,同时心服口服地笑道:“季姑娘气动霄汉,方某敬服,饶我替季姑娘先出一剑!”

    他是个非常气宇轩昂的青年人。青年人的傲气,风骨,应有尽有。因此他被季卷一言触动,想在她面前证明自己是高大远胜蝼蚁的巨人,虽有些轻狂,却也合情合理。

    他的剑也给了他轻狂的底气!

    那的确是气势磅礴的一剑!季卷前剑剑意未消,方应看的剑便卡在快活王不及变式的一霎直刺他的双眼,看似一剑便要功成!

    就在这一瞬。本站在方应看身后的,他的同门师兄,与他刚刚共同解决了背叛者的高小上,手中突现一朵小黄花,凌厉钉往方应看后心大穴!

    这一招,绝对出乎方应看意料之外。

    偷袭的人,也绝对出乎方应看意料之外。

    方应看只顾着伤敌,将背后全盘放心地交给了季卷和他的同门师兄,从未想过取他性命的杀招会出现在他背后!

    季卷尚未喘口气,便霍然色变,手中剑换一个方向,挡在方应看背后,惊声道:“小心!”

    第109章 杀!

    她截住小花。一朵野生的,半凋零的,好不容易撑过这场大雪的柔嫩黄花,击在剑上,却震得剑脊发出脆弱悲鸣。

    一朵小花,令季卷脸色微变,浑身气力不得不击中于剑,化解其间澎湃内力,而高小上人在花后,内力磅礴,继续要攻向方应看!

    她必得拦住。

    她无暇他顾。又何须看顾?她的身后身侧皆是朋友,只待她解决了高小上便能抽身继续对敌。

    就在她无暇旁顾的此时,一柄刀、三柄剑倒转向她后心。

    快活王的刀。刀霸道,若力劈华山之境。

    岳不群的剑。剑冷僻,快似惊电急闪。

    意料之中的一刀一剑。

    还有意料之外的两柄武器。

    方应看、雷媚的剑!

    四柄武器,四面八方当头罩下,哪怕是当世无敌的方巨侠,恐怕也无法从这四人的偷袭中保住性命。而高小上那劈往方应看的一击转向,同样印往季卷前胸!

    能出动五名高手围杀,已是非常了不得的重视。任何人死在这五个高手合击之下,甚至都能算得上荣耀。

    但季卷并不需要这种荣耀。

    她后颈寒毛倒竖,已在霎那间被身后杀意所慑。而她选择——

    她将内力运足于剑尖,不往后投去一眼,竟依旧是全盘攻势!

    莫非疯了?

    她尽可以杀了高小上,同时就会被身后四兵撕裂!

    但她依旧只攻,不守。

    她信心有人来守!

    刀轻轻。刀如美人,刀锋染香。一柄刀不足以对敌四柄刀兵。但刀芒够烈,持刀人挡了一挡,抵住锋芒最烈的声势,为此剧咳倒飞。三剑一刀微顿,缓过一息后再次启动,雷媚落于最后,另三人瞬抵季卷身后。

    延缓一息足够,因为自高天之上,群山之中,草木繁茂间,呼啸钻出上千气势沸腾的江湖人,而反击旋即而至!

    剑。箭。掌。

    剑中正。箭势急。掌游龙。

    宁中则的剑,霍青桐的箭,胡斐的掌。

    霍青桐遥遥发箭后立即收弓指挥众人应敌,劳穴光等人长啸下坠,宁中则与胡斐已飘落大战中心,并退前仍斩一刀的红袖刀,截住四人抢攻。

    赤血飞溅!

    高小上的血。

    “农夫与蛇的故事,演一次可就会预先提防了。”季卷大笑道。她的剑从高小上咽喉拔出,身如灵猿倒转,往几人身边掠时,不忘一伸手扶住急退卸力的苏梦枕。后者冷笑,手上刀杀意更浓,飘往快活王身边,短刀乍放抹断快活王长髯。

    宁中则已先一步攻向岳不群!她脸上无悲无喜,只绷出决绝的冷峻,任岳不群色变低呼“师妹”,未有任何应答,剑花点点,下意识使出华山派“苍松迎客”,直挑往岳不群眉心。

    季卷紧随其后,无名无姓一柄制式长剑,架住方应看的血河神剑。

    胡斐左右瞧瞧,拔刀迎上雷媚,诚恳道:“如今只能你我一战了。”雷媚咯咯轻笑,眼儿如丝,且战且退。

    季卷接剑同时,不忘四顾周身战局,眼见提前埋伏于此的青田帮众与连云寨几位寨主加入后已牢牢控制住场面,倒戈者中不少神色惊慌,往方应看投来试探视线,心中已对始作俑者有了数,此时剑势相交,思量一时半会分不出胜负,便笑道:“方小侠还要力战,莫不是还在等西辽军队?”

    方应看在苏梦枕及时掠来的一霎已意识到季卷对今日暗算早有提防,玉面染霾,尚能按捺心绪,沉稳应对,等季卷这句笑侃后,才心神巨震,忍不住往关隘以上投去一眼!

    西辽人何在?耶律大石何在?他难道不知道欲取燕京,最大两个阻碍正在眼前,怎么敢轻易毁诺,放过这大好的关门打狗的机会?

    除非——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比出击更重要的、火烧眉毛的军情!令他一刻也不敢耽搁,沿原路立即回西京!

    而季卷仔细观察他面色,从他剑中察觉出迟疑,便立即觑空抢攻,同时继续笑道:“有东方不败带人逼近大同城下,你觉得耶律大石还有空为了你留在这吗?”

    她说话间,剑尖已掠过方应看喉间,剑意外放,抹出一道血痕。方应看此时心神俱乱,连连倒退数步,眼见季卷这接下来一剑当胸而至,马上便要挑飞血河神剑,贯穿心肺,忽运气大喝一声,翻腕亮出支毛笔大小的银枪,随风暴涨,枪口坠缨,后发先至地对刺往季卷心口!

    女真皇族绝学“乌日神枪”!

    枪前刺,人扑进,正是避无可避之势,季卷袖中忽骨碌碌滚出一粒火弹,却不爆燃,只呲声冒出巨量烟气,干扰方应看视线。有此一顿时间,她立即撤身让开枪尖,两人再度回归平势。

    他们这边平分秋色,别处战场却已各有胜败。戚少商本在独对金轮法王,过招上千,正不分胜负间,斜杀出一道苍白手指,点往金轮法王腰俞穴,戚少商想也不想,青龙剑递出,一击制服金轮法王,脸上风云变幻,吃吃道:“……卷哥,你愿意帮我,是不怪我离开‘小雷门’了?”

    雷卷无言收手,面色青白地瞪他一眼,冷笑道:“男儿身负大才,欲创立功业,有何可怪?”戚少商脸色大晴。可雷卷咳嗽几声,又急转直下道:“但我现在相当讨厌你!——怎么季卷不让你做我这么多政务?”

    正退身避过方应看乌日枪的季卷往他两人处瞟一眼。

    这二人腾出手来,立即回归阵中,一一整饬场中乱局。原先立足的空地处,又被另一对持剑敌手填补,正是岳不群与宁中则这对旧时夫妻。

    宁中则自小居于华山,与师兄练剑数十年,此时应敌,每出一式,眼中流云转过无数山间对舞的记忆,越忆便心中越痛。岳不群显然也忆及他与宁中则数十年恩爱,辟邪剑法隐而不发,所使的尽是华山剑术,一时间分不出胜负,细声细气唤道:“师妹,你对我有何怨愤,此时可都宣泄了罢!”

    宁中则坚毅眼神本已颤动,听他大变的语调声音,却又忽而醒觉,冷笑道:“岳掌门寡廉鲜耻,连自己女儿都肯牺牲,何必独对我一人扮演深情?”说话间,唰唰两剑刺往双眼,正是当日在岳不群眼前创出的宁氏一剑。

    岳不群痛惜道:“师妹,我若早知林平之气量偏狭至此,绝不会允许灵珊嫁予他。”言语之中,自己竟是半点觊觎“辟邪剑法”之意也无,全盘过失,不过是察人不明。他口上这样说,眉心却沉了下去,手上中正潇洒的剑意一变,转为奇诡迅疾,堪堪架住宁中则上挑一剑。

    宁中则冷笑,剑势更密,与彻底施展起辟邪剑法的岳不群正相对,忽觉眼角一抹亮光闪过,一张做连云寨子弟打扮的平庸面孔且战且近,离季卷相去不远时,突从袖中抹出一柄精钢扇,扇面大展,右扇左袖,袭向季卷后心!

    方应看拜师学了任我行的吸星大法,内力之磅礴,比之同龄人本就远胜,而季卷内力几经损耗,如今更得凝神计算每一剑出路,宁中则一眼即知她如今精神力极度集中,未必能躲过偷袭,这应敌一剑立即偏转,坚声大叫:“小心!”人已如离弦之箭,挡向铁扇之前!

    她这一撤剑,竟瞬间遗忘了正与她对敌的岳不群,只顾替全神应战的季卷拦住暗算。岳不群的辟邪剑法本就讲求一个快中取胜,此时施展开来身影如雾,失了宁中则一剑相挡,顿时惨叫一声,手中剑来不及收,直直刺穿宁中则胸口!

    第110章 习武之心

    “师妹!”岳不群尖声惊叫!

    宁中则胸口痛苦皱缩一瞬,回头对岳不群一望。

    这一眼何其疼痛、何其决绝、何其冷淡。竟令岳不群浑身内息倒灌关元,手脚冰凉,呆立当场,任宁中则坚毅自他剑下抽身,留胸前空洞,“无双无对,宁氏一剑”后发先至,点穿霍都手腕,随即当啷两声,手中剑与霍都铁扇先后坠地。

    季卷为身后响动所惊,分神望后一瞥,控制不住从胸腔挤出非人尖啸,怒极之下,手中剑登时暴裂,剑腔毒粉倾洒,令方应看远跳数步,自己旋身接住宁中则下坠身躯,手指去按她胸前血口,嘶声喊:“……前辈!”

    她这一扑,眼中已无外物,身上所备内外伤药不要钱地往宁中则身上洒,勉强止住血口,可心脏伤势如何救得?岳不群注视季卷怀中的宁中则在她救治中越发气息奄奄,猛一顿足,刺声怒骂道:“是你这妖女以邪法控制我师妹,害死了她!小贼还命来!”剑势快急,便往季卷咽喉刺来!

    刺往薄雾。

    轻轻红雾。

    艳艳刀锋!

    苏梦枕在对抗快活王之时,竟晃出一刀拦住岳不群的奇拔突刺,这一刀斩出,快活王的刀已深深没入他肩骨,苏梦枕咳喘一声,身姿不摇不晃,坚毅拦于季卷身前,冷笑叱道:“懦夫才只懂迁怒!”

    他说罢,刀势迎风爆涨,竟是一人将快活王与岳不群两人拢入刀锋!

    季卷将场间局势变幻纳在眼内,却已无暇分神,手掌抵在宁中则督俞、神堂二穴,丹田内力不要钱地倾泻入她体内。宁中则昏沉间犹有知觉,气息微微道:“大战未停,节省些体力吧。……我是不成啦。”她忽又自嘲笑一笑,道:“死过一次的人,未必就看得比别人更开一些。”

    季卷倔强道:“我不。”

    宁中则口唇泛白,故作轻描淡写道:“我死在岳不群剑下,也算了了与他夫妻情分,或就是天命予我二次生机的缘由,已然无憾了。”

    季卷道:“我不准你死。”

    宁中则胸口发颤,从唇间吐出几缕发冷的气息。她只觉手足发凉,竭力运出最后的气,慢慢道:“你不必……太过伤心。我对你实则……有所求。我总念着……”说到此处,已气若游丝,仍努力续完:“……念着我待你好些,倘若来日我已不在,而珊儿又至。她太天真啦,唯有在你庇护下……或能……活得自在些。若她来日至此,你不要同她提我……也不必说知道她过去,令她快快活活……只做岳灵珊吧。”

    季卷根本不听她话,硬声道:“等她来了你亲自同她说。”

    宁中则温柔展眉,眼神慈爱,竟似在注视自己儿女般,抬手抚上季卷面颊,勾去泪痕,旋即轻轻摇了摇头,手坠于地。

    季卷抱着宁中则渐冷身体,只觉一口气于四肢八脉奔突,随时有行岔气穴、走火入魔之虞,她却不管不顾,强自逼之聚集于手,灌入宁中则体内。

    她双目失神,口中攫最后一支救命稻草地喃喃自语:“若这神照经当真能够起死回生,该应在此处给我看!”

    ——她是为此选择修习的这门功夫。起死回生,扭转乾坤,既然丁伯可以此救活一人,凭什么她苦修至今,不能依样复现神迹?

    当初季卷要到习武年龄,好不容易说动她练一练武,季冷曾抱着从师父亲友那搜罗来的无数内功秘籍,任季卷挑选。他眼力敏锐,更觉这些当世、异世武学,各有所长,百家争鸣,殊难抉择,推开女儿房门,却见她已五心向天,随自己丁大哥运转起内息。

    “说到破坏力,爹爹的武功已经很强啦,我干嘛要再走你的老路,争当第二个人形兵器?我又不喜欢赛博斗蛐蛐!”季卷彼时还满嘴怪话,不到膝盖高的小不点绕着季冷腿打转,死拽着丁典手掌不放:“我就要学这个,爹你不懂战复技能的含金量!”

    ——若当真能从幽冥夺人。

    季卷体内已是空空荡荡,被她径自从血肉之中,又榨出新力,汹涌灌入宁中则心脉,替她维系血液未凝。

    ——应了她救人而非杀人的习武之心。

    她披落的发丝已飘飞半空,面色血红,整个人浑如魔神女魃,但气质却柔和慈惠,嘴角噙笑,似有所悟。

    她是福建土大王的武二代,父母一者战力无双,一者运筹帷幄,只要她不至过分纨绔,不说扩张,在福建路内称王称霸,过皇帝都不一定能有的生活,又有何难?她幼时对自己名字相当不满,曾算着日子叫嚷“疯狂星期四微我五十我要吃老北京鸡肉卷”,而当真就能有一大锅精炼菜油、一堆海上贸易而来的珍稀香料、一只谷饲喂得肥肥的鸡、一屋磨到最细的面粉,组合成有六成相似的替代品。只要她想,随时有域内名厨替她操刀改良菜谱。可门外仍是为抢夺地盘总在更换面孔的青田帮弟子,是一亩稀稀落落简直像荒田的麦地。

    她可以做一辈子锦衣玉食无情人,战火终究烧不到福建山坳,她甚至不必深入山坳。中原十室九空,生民涂炭,与她何干?

    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季卷没吃过一次鸡肉卷。青田帮十数年靠商贾大肆敛财,被她反手砸进各项用度,浚通后的水道里奇珍异宝往来无休,她的居所依旧只一床一褥,耗费最甚,不过一柄又一柄制式长剑,如此而已。

    想救人,想让更多人活,而非见他们死,哪怕这些人并不一定值得活下去。

    ——习武之心,不过如是。

    见其生,不忍见其死而已。

    心中信念如碧水洗过,与十数年前决意习武时一样明晰。左奔右突那一口真气终于被她驯良拢于经络,注入宁中则体内,她眼花目眩,余光却见宁中则僵硬手指微微跳弹,冰冷胸口逐渐染上几丝柔软。

    ……宁中则的口中呼出幽幽一缕气息。

    生的气息。

    季卷惊喜中大叫:“宁前辈!”

    得宁中则迷惘睁眼,似仍未弄清身处何地。若已至九幽黄泉,何以眼前仍是季卷这张如花笑脸?

    她正迷茫,却另有出气不见近气的血人栽在她身边。苏梦枕百忙之中屈尊一脚将被他削得仅余人形的岳不群踹到季卷二人身边,同时不忘深凝面如金纸的季卷一眼。

    季卷见他眼神,忍不住安抚一笑,拾起宁中则的剑,胸中一口真气凝而不散,手中剑式威力更盛三分,直扑往被戚少商与雷卷二人合力截住的方应看身前。

    而在她之后,岳不群慢慢爬往宁中则身边,试图握她手掌,无力道:“师妹无事,我纵死也能安心了。”

    宁中则周身无力,仍狠狠从他掌中抽出手指,冷笑:“亏你为岳大爷后裔,居然投奔金国,做此无家无国之事,有何脸面忝居华山掌门,有何脸面喊我师妹?今日我便代华山列位祖师,将你这恶徒逐出门墙,从今往后,华山一脉,革除岳不群之名!”

    岳不群呆了一呆,濒死以前,未料到岳夫人竟会对他说如此绝情之语,喃喃自辩道:“我岂是背祖之人?只是女真势大,若我能劝动金主,推行两国睦邻,致使永久亲睦、永久和平……”他目中突现无尽柔情,又喘息道:“你是不知。我服过任盈盈那妖女的‘三尸脑神丹’,本就活不过一年。师妹,你还觉得我是那趋炎附势之人吗?我一颗真心,当真是为消弭两国争端,还天下太平而来的。”

    季卷扑往方应看的脚步一绊,自问:“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像汪什么卫说的?”

    她只走了瞬神,心中笃信另一套理念,自然对岳不群说辞嗤之以鼻,宁中则却呆了一呆,消化了番岳不群话语,忽冷笑一声,将季卷抛下的断刃丢在岳不群面前,道:“你那睦邻友好的主张如今被我们一搅,既无必要,也无可能了!既然已没什么活头,你这就自裁,下去对先祖先师,对你的女儿自辩去吧!”

    岳不群立时噤声,面露惊惧地望着地上断刃,片刻哀求道:“师妹,我还不欲……”

    宁中则已彻底看透他,鼻哼一声,抬足跨过奄奄一息的血人,自袖中拿出柄短匕,往阵中走去,再不向他分去半个目光。

    第111章 “咳”

    方应看却往季卷身上投来千倍、百倍的目光!

    目光灼灼。

    几近痴迷。

    他看着她,仿若色中饿鬼见到绝色美人,垂涎欲滴地问:“这难道就是传闻中‘神照经’起死回生的效用?”

    季卷冷笑道:“方公子知道的倒挺多。”挺剑再刺。

    方应看不以为意,神枪血剑齐出,一人应对三人夹击,动作狼狈,神态却仍温润含笑道:“可惜我没机会遇见修习神照功的江湖前辈,否则还有机会与季姑娘切磋一番。”

    他笑得温文、可爱,若是细瞧起来,竟还有几分无辜。那笑容一祭出来,竟令左右贴身的戚少商与雷卷二人下意识回头瞧了眼季卷。

    季卷大怒:“看我做什么!”

    她面上大怒,心中仍冷静,长剑做刀,劈往方应看左臂,后者脸上带着与她竟有五成相似的假笑,手腕翻转,以枪尾尖刃回枪再取季卷胸口。

    戚少商与雷卷这会反倒确认两者笑容的不同,见方应看这出其不意的回马枪,剑刃指骨齐点于艳神枪脊,截住攻势,收手时忽面色一变。

    枪上淬毒!枪尖扬起之时,无形无色的毒已融于周围空气,令围攻三人多多少少,都吸入毒雾,足下立时发软。

    而方应看继续微笑!诡谲、阴毒、得逞的一笑。

    即使友方援手未至、季卷援兵却提早埋伏,与他一般,存了在此处峡谷瓮中捉鳖的心思,方应看在诸多劣势之下,居然仍按捺住逃跑之心,专注于最初决断。

    杀季卷!

    今日必要损兵折将,若他此时不能成事,对内不能向金主交差,对外再难抵挡季卷秋后算账。

    杀了她!

    ——至少废了她。

    然后逃跑!

    留得青山在。

    因此当枪上“闻香下马”迷药发作,他面对两剑一指,第一反应是往后急退,要第一时间跳上长城墙垛,同时扬手一挥,一大一小两道银光自袖中激射,衔尾直指季卷咽喉!

    雷媚在腾挪躲避胡斐期间变色惊呼:“金漆神箭!”

    “金字招牌”的镇山之宝。他能带出这件宝物,足可见方歌吟对他有多看重、有多信任。方歌吟将这件重宝赠给方应看护身,是为他若陷于恩怨纠斗、民族争端,能够以此自保。

    而他此时用来杀宋人!

    替金人杀宋人。

    两道银光首尾相连,迅雷不及没往季卷死穴。“闻香下马”使人应变迟缓,而银箭极快,倏忽已要钉穿季卷。

    甚至已钉穿季卷。

    银光没入,季卷倒飞!

    无声无息,无血无泪地倒飞。

    令已经远遁的方应看甜美、怅惘地一笑。

    多少一时风云的豪杰,怀抱改天换日的志向,最终都死得无声无息?

    他一笑,旋即一叹,在确定双箭立功后,居然又生出些许寂寞的惘然。世上有敌令他惴惴,世上无敌反而叫他寂寞。

    方应看想到此,眼波盈盈,几乎要为季卷掉下一滴泪来。

    但他尚未来得及掉泪,身下雷媚已借此惊变,摆脱了胡斐纠缠,急奔而来,向他伸出手道:“方公子,救我!”

    方应看的泪花隐去,笑容浮现。温文、可爱、无害的微笑。

    他伸手来拉雷媚,含情脉脉地唤:“阿蚊,来。”

    雷媚便也在危机中露出小女儿情态,心甘情愿、毫无防备地攥紧他的手掌,被他拉入怀里。然而立即便发觉浑身内力如布袋破口,往方应看体内倾泻!

    方应看抱住雷媚,就像抱住替自己补充内力的储备粮,前掠之时仍温柔地抚摸她鬓角,笑道:“阿蚊,我只差这一丝就足够破境了。”他幽幽叹息:“我本想拿季卷补完吸星大法的最后一丝,这贱人始终提防,我都摸不到她衣角,唯有你还信赖我。”

    他低下头,又亲昵地想亲一亲雷媚鼻尖,道:“幸好你还……”

    话说一半,忽而卡在喉头!

    因为另一样东西也卡入他体内。

    一柄细、秀、凉、美的剑。

    卡入他膈肌与心脏之间。

    霎时挑断他所有生机!

    雷媚咯咯笑着亲一亲他瞬间苍白的嘴唇,又凑到他耳边,以咬耳朵的亲密姿势,对他道:“雷老总向我嘱托过,必要时尽量把苏梦枕弄死,但家国大义不可轻忽。你要是只想杀人,不要引辽人反攻该多好?”

    说完这句,她居然也面现出几分难过,从方应看身体里拔出细剑,将他蹬在一边,自己轻轻巧巧,落回地面,大声抱怨道:“为了刺他一剑,我至少损失了三年内力,这武功退步,谁能赔我?”她转向刀芒微抖的苏梦枕,全然不读空气地问:“苏楼主、苏公子,金风细雨楼和青田帮哪个能给我补偿?”

    苏梦枕没有看她。他甚至没有看向季卷,在她倒飞出去的瞬间,刀影颤如垂红,杀意直冲快活王,肩上伤口仍溅血,与快活王身上刀口同溅,最后一刀抹断快活王咽喉,刀犹未收,刀背发抖,一时竟不肯回身看向季卷伏身处。

    然后有咳嗽。

    “咳、咳。”

    苏梦枕沉默不语,有人咳嗽。

    “咳、咳。雷媚堂主,你要是愿意加入青田帮,想要我怎么补偿你都行。”

    季卷仰躺在地,痛苦咳嗽着说。

    她不住揉着脖子。脖前一支玉箫寸寸碎裂,碎裂以前,将将抵住一长一短,两根力取她性命的银箭。张一女的玉箫。她的父亲,天机首领张三爸担忧她安危,将这柄武器改造得能与世间任意神兵相当,而张一女在昏迷以前交给季卷护身。幸而得到雷媚示警,知道飞近的暗器是什么,令她不假思索,立即抽出玉箫抵挡。

    那两枚小箭没入玉管,尾羽将将卡在其外,震碎玉箫气孔。她得考虑该怎么补偿张一女,但在考虑这件事以前,并不妨碍她揉着脖子坐起来,同时微笑。

    温和、可爱,完全无害的微笑。

    与方应看脸上一样虚假,用来隐藏真实情绪的微笑。

    对于习惯伪装的人来说,笑容总是大同小异的。

    但笑容底下的真实却绝不相同。

    她用微笑掩饰整段脖子快要断折的疼痛,站起身的同时急急从袖中翻出“活字号”的解毒药,忙着分发给受方应看“闻香下马”影响的众人。

    一边发药,她一边不忘对雷媚笑道:“希望我们下回还能有机会,像这次一样默契合作。”

    她还想再说两句,不得不提前收声,怕再说就要从嘶哑嗓音里暴露她受“金漆神箭”钝击后的内伤。

    好在她已不用说话。因为一只手覆上她咽喉处。冷的手。手心微濡。

    苏梦枕的手。握刀的手。

    当众所周知的恋人靠近之后,她就有了理由不再强撑着对别人说话了。季卷垂下眼,连笑容都柔和几分,等他捏一捏自己颈骨,又很满意地咳嗽道:“没有碎。”

    季卷无奈地瞧着他笑。

    得见方应看于高处坠落,那些被他引诱鼓动的江湖人也大多丧失了斗志,聪明如金轮法王已早早高呼投降,死硬派人数更少,在围攻下迅速不成气候。这种时候实在应当清一清嗓子,登高发表些战后总结,也的确有相当多视线往她处投,等见到她正被苏梦枕低头专注揉着脖子,视线立即变得躲闪,且充满探知欲。

    苏梦枕的冷冽内力蕴在季卷喉咙间。此处是人体最脆弱的死穴之一,寻常人绝不敢将其暴露到别人掌控下,但苏梦枕送出内力时自在,季卷任他动作,也相当坦然。冰凉的气息在她咽喉淤青间回转,化去一整块淤血后才收回,苏梦枕的手掌沿她脖子往上,下意识就要抚摸往侧颊。

    “咳。”霍青桐非常没有存在感地在旁边咳了一下,可能是提前分兵埋伏在附近山上太久,受了风寒。

    第112章 夜聊

    季卷一激灵,火烧似的跳开,给苏梦枕递个眼色。

    苏梦枕收手转身,脸上忽然堆满笑容,笑容可掬地、亲亲热热地一拱手道:“见过丈母。”

    霍青桐本来就微妙的表情变得更诡异。

    身前苏梦枕仍带着他那热切的笑容道:“霍将军早年奇谋飞渡十八重溪,平定福建路冠豸大寇,已是江湖引为范本的以少胜多之役。”

    霍青桐冷冷道:“那都是卷儿未出生时,我与她爹的旧事了。你那时候才多大?拿这么久远的事攀关系,未免虚伪。”

    苏梦枕继续微笑道:“我楼中供奉沃夫子,龙韬豹略,江湖人常称他司马穰苴再世,唯独对霍将军用兵之策百般赞颂,常与我推演琢磨。非霍将军提前布伏,今日之战,未必善了。”

    霍青桐一时未答,视线往他背后的季卷飘去,见她佯装事不关己,突然蹲下去专心捡玉箫与银箭。她开始怀疑自己女儿是不是被骗,怎么一个在她口中又冷又傲只一捧寒火的人也能眼都不眨地对她拍一连串马屁。

    她后续都不记得自己对着青年相当刻意的笑容说了些什么,要她选择,她宁可再带着那些没什么战斗力的辽军再去和女真人打一场。

    在她努力招架苏梦枕非常有技巧的讨好时,季卷已揉着勉强能正常说话的嗓子,提来被俘的彭尖公审。彭尖很有眼色,都不需她怎么暗示,就立即把方应看如何投金通辽,如何以武学钱财招揽下属的事抖落了个干净,对着方应看的尸体骂了个脸色通红,瞧他模样,简直比天底下最正义的大侠还要懂得礼义廉耻。

    他这模样能不能搏人同情还不好说,但他所说的方应看那些威逼利诱的手段已惹了众怒,尤其在场侠士,刚被身边人痛击过一轮,正满心后怕,思量的确如苏梦枕所说,若非霍将军带队来援,恐难像现在这般损伤轻微。

    季卷见气氛烘托已到位,便一跃登上长城墙垛,声音清楚洪亮,对着三千余名江湖人,先是承诺待辨明是否收到胁迫,会分别处置眼下俘虏,又紧接着振臂一挥,道:“西辽正面攻燕京半月不下,暗地里居然还依仗方应看收复这么多叛徒,分明是亡我之心不死!难道正面战场拿不到的,靠阴谋诡计就能拿到吗?”

    峡谷里绵延极长的队伍首尾都传出回应:“绝不可能!”

    她长笑震林,激昂道:“一次攻城,一次反叛,两次被动应敌,都是我们大胜!该到我们主动出击,叫他们看一看我们不仅守得住,更能攻得下、拿得回!”

    “诸位,打扫战场,我们立即奔袭三州!”

    蔚州、应州、朔州!

    想尽办法引诱方应看现身只是她随手为之的目的之一。

    她引群雄出关,自然不立战功,誓不罢休!

    朔州暂且不提。蔚、应二州与燕京远隔重山,离西京又近,若有敌人出居庸关,往往直击西京,因而此二地守备向来不算强盛。而耶律大石远征,又调走一半守军,令二州之民,面对中原武林群攻,几无反抗之力。

    这支武林队伍依旧“杂”。

    但这支武林队伍却足够团结,足够默契!

    团结、默契,这是大宋武林在帝王之术分化之下,殊难拥有的本领。所有势力各自为营,互相提防,斤斤计较,不肯吃一点亏,谋算着从别人身上占任何便宜。

    宋廷大才,靠手腕轻松挑动域内武林人争端不休,自己便可高坐明堂,不必担忧仍有力量改朝换代。至于内斗之下对外显出的羸弱,并不在皇帝的考虑范畴。

    而如今这支三千余人的队伍虽仍来自不同帮派,历经数次战争,用血洗出信任,因信任生出情意,前冲时不需担忧背后,一支杂牌联军,也能发动摧枯拉朽的力量。

    摧枯拉朽,首先直落蔚州!

    蔚州与季卷掌控的南京路相隔一道太行山,崇山叠嶂,与外界以小道连通甚广,早被她们视作囊中物。向将军始终在飞狐峪一侧布有岗哨,如今配合岗哨斥候,一鼓作气,几乎没受多少抵抗就已占据蔚县、广灵,两县分别由连云寨、六分半堂拔得,季卷便各留五百人协助驻守,其余人数,自己随霍青桐引青田帮帮众,其余帮派随苏梦枕分兵,两路并进,钳型包抄往应县。

    两路人马,一路自龙首山俯冲而下,另一路沿恒山山脚行路,瞬息扑至应县城外时,城中辽人几乎全无准备。

    本地官员前几日刚筹措了军需,顺朔州往云中补充耶律大石军队用度。他们已听说云中与大同府一带正遭受攻打,一群人数虽少,却有诡异狠毒武功的队伍在耶律大石的数万大军中任意来去,正惴惴不安,担忧这群天外飞人何时就飞到应州一带,夜里刚点上灯,便被城外刀剑铮鸣吓得跌坐在地,口中念念:“来了!——他们来了!”

    来的并非东方不败手下那支队伍,但论及任意来去,却不逊于他们!

    两队人马尚未就位,一道黑影已杀上城墙,袖中短刀在烟火熏烤中依旧剔透,在应县官兵视线中,只一晃身便跃在应州节度使面前,刀架咽喉,冷冷道:“投降,或者死!”

    节度使非常顺滑地做出了选择。城内据说有一万六千之数,实则不足三四千的守军丢兵器的速度比节度使还要快,竟成了这一路奔袭,唯一连打都没有打起来的地方。

    苏梦枕手上刀仍在节度使颈间留了片刻,差点令后者哭出声,用牙缝挤出声音道:“大人莫杀我!我向来是支持上京为大辽正统的!耶律大石倒行逆施,幸而天兵驾凌,及时拨乱反正!”

    原来他们投得这么快,是以为他们是上京东方不败的下属,绕过云中奇袭此处。苏梦枕冷冷盯他一眼后收刀,季卷恰在此时跃上城墙,笑道:“我可不是上京的人。你连我们的身份都弄不清楚,看来蔚州易主的消息是半点没有传到你这里?”

    那节度使一怔,忽然意识到他们来自何处,今夜也并非辽人内斗,面色立即变得精彩:“哈哈,两位好汉……这天太黑,我没认出两位原来是宋人勇士,恕罪恕罪,也是,两位这么面生,又这么年轻,我早该想到两位不是上京那些疯子。”

    昏昏夜色里,苏梦枕抬手抓来支火把,抬高照亮自己的宋人面孔,淡淡问:“二十年前,苏府抄家,血涂长街,你当时想必是不在此地任职,才不觉得我面熟。”

    他一张脸病气森森,双颊略凹,火光照来,似把一双鬼眼点燃两大团火,吓得那节度使连连倒退,忽惊叫一声,跌下城墙去了。

    城门已被自内拉开,城外群侠正依次入城,季卷探身看看那节度使摔的位置,笑道:“哈!差点摔到雷卷身上了,被沈边儿提着又扔出去许远!”

    苏梦枕轻应一声,内力掐灭手上火把。他是今夜兵不血刃拿下应县的第一大功,此时静立墙头,却见不出一点喜色,立在家族故地,反而有无穷多陌生和怅惘。

    季卷重新直起身,瞧一瞧他脸上神色,同样安静片刻,才故作轻松道:“我听说过你是应州出身。”

    苏梦枕道:“一岁以前。”

    季卷玩笑道:“主人翁精神!那我更要抓着你一起加班了。”

    苏梦枕抬眼,放松且温和地道:“好。”

    这难得平和的态度令她又轻捏一捏苏梦枕掌心,这才松手跃下城头,连夜开始主持移交管理权的工作。

    战至此时,虽在蔚县短暂休整,众人也已相当劳累。尤其季卷这边的青田帮帮众,自秋末启程,北上攻下辽阳后又马不停蹄随季卷回援燕京,中途脱离宿卫军,提前在石峡关埋伏,这么长时间来,餐风露宿,基本没有休息的空隙。季卷心知他们疲惫,知道再北上困难,朔州虽近在眼前,她却打算将应州兵当主力,因此就更要把应州牢牢握在手中。

    首先得别把本地辽人吓得包袱款款跑路。

    一边安抚城中辽人情绪,一边摸底军备、盘点经济,两人实打实忙了几天,虽每天有一多半的时间能见到面,都是和一群人乱七八糟地谈事。闲话私事几乎找不到机会说。

    等这日夜间,她和霍青桐仔细聊了来日战略,正塞了满脑思绪,下意识去推苏梦枕房门。见他不在房中,季卷愣了一愣,望一望如水夜色,决定出门去找。

    第113章 送戒指

    季卷是在城外荒丘找到的苏梦枕。苏梦枕足边有纸钱,手上拎酒,酒已喝了一半。

    肺病人喝酒?

    季卷在他背后看了一会,正要上前说话,苏梦枕咳嗽两声,已开口道:“你刚和霍将军谈完?”

    季卷走到他旁边,忍不住笑道:“怎么不喊她丈母了?”

    苏梦枕侧身看她,不被她的打趣扰乱,继续自己的问题:“人困马乏已极。应州之后,朔州在望,你要继续往云中打?”

    季卷也习惯了和他关在一起谈公务的状态,只随意打趣一句,立即收回笑容,思索道:“应州与大同府间,也不算天险雄关,若按我的想法,能一口气推出去是最好。但……我刚才也和她说到这点,人困马乏成这样,后续补给不足,至多打下朔州,要再往北上,战线再拉长点,一旦后方生变,可就是陷在人堆里的孤军了。况且我听那位耶律节度使说,耶律大石如今在云中一带连连战败,东方不败气势正盛,我们要是北上,说不准是去出其不意,还是去给他送人头。”

    她沉默静思,片刻又笑起来:“要取西京,不一定只能靠武力,只是要等得久一点而已。”

    苏梦枕道:“既然一时无力北上,不如南下联通武、代二州,掌握雁门,来日入关,亦可协同并进。”

    季卷笑道:“这是已经在替我考虑大逆不道的事了?”

    苏梦枕斜眼,可能打算瞪她一眼,神光温柔,近似传情。他道:“根本不值得考虑,有如今军功加身,你现在起兵,天下二十四路,至少十路愿意归附。我知道你只是暂时不准备南下。”

    “哪里能有十路?”季卷大叫,伸手对他认认真真地数:“毁诺城在河北东路,我爹那边掌握江南、福建三路,何家在两浙,温家的广南两路应当会支持我,数来数去……虽然没有十路,好像已经挺多了?”她煞有介事地卖惨到一半,故意又夸张道。

    苏梦枕好像不太想搭理她搞怪,淡淡道:“的确很多。唐朝高祖称帝时,手上也不过关中、河东两地。”

    他的例子举得非常玄妙。往前数有那么多位开国皇帝,更有从南方起家的经典范例,他偏举了个被身披战功的儿子供成太上皇的人物,叫季卷目中流彩,含笑道:“我要想打,随时可以揭竿而起,料想天下愿意支持我的,绝不算少。但是北方未定,我转头跑去和赵佶手下人打个你死我活,谁来拦他们南下?”

    苏梦枕也笑。他低头点一点足边纸钱,像在看她付以行动的豪言,忽漾出满目柔情,道:“我知道。”

    他不再提及战事,又拍开一坛酒,往地上浇了一半,余下的自己仰头一口喝干,轻咳着转道:“家父忌辰当日我正在北上途中,当时虽仍在途,我已经料到你会拿回应州,想着等踏足燕云,再寻机祭拜。今夜托信于风,他若泉下有知,也当瞑目了。”

    季卷便笑,笑着拎起酒坛道:“这么算来,苏老楼主能瞑目,我还占了一半作用,那也该分我一半的酒,可别想独占。”

    她仰头喝干坛中酒,生怕被人来抢一样。喝惯了现代的高度酒,这点寻常米酒的度数根本谈不上难度,一口气喝完再放下酒坛时,她脸上依然白生生,眼神清醒,带了点得逞的狡猾笑意。

    苏梦枕凝视着她,显然不打算夺回酒壶,片刻一叹,伸手揽住她双肩,轻声道:“此生我已无憾。”

    季卷没急着反抱住一身酒气的苏梦枕,摇晃着空坛,似真似假地抱怨:“怎么一种就算明天死了也高兴的语气?”

    抱住她的青年低笑。未答。

    她却认真问:“你不会真要说什么只争朝夕吧?说起来,我上次问你的问题,还一直没等到你回复呢。你打算活到多少岁,二十五?三十?等燕云十六州回归,立马就能瞑目去见老楼主?”

    苏梦枕的笑声从轻微转烈,在她快要恼火,正计划着踩他一脚让他严肃对待时,才收了笑声,不认真作答,而是反问:“你打算活多久?”

    “别逃避回答!”季卷稍微提高了声音,佯恼道:“我打算活到一千年以后在首都看升旗,怎么样?你要是计划变成男鬼一直跟着我,我也不是不能考虑。”

    苏梦枕好像又被她逗笑。他松开正在他怀里剧烈挣扎表达不满的季卷,边咳边笑道:“我长你几岁。你若是寿满百年,我要比你多活四岁才够。”

    他收了咳嗽,也收了笑。直白、坦诚地凝视她,又问一遍:“你想活多久?”

    是提问,也是回答。

    季卷头一次发现自己是个这么好哄的人,为苏梦枕这几句话,不仅是心,连整个人都要融化了。她哼哼唧唧着,终于在他燃着暖火的专注视线里想起今夜找他最初的目的,从袖中拿出两枚戒指,递到他眼前。

    两枚合金材质,内圈刻了姓氏,留了些手工痕迹的素圈戒指。

    她相当得意道:“订婚要送戒指,这可是我家习俗。现在买是买不到啦,幸好我以前会做些手工,唯独没想到忙成这样,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才做完。”

    苏梦枕抬眼瞧她,似乎已猜到她接下去要说什么,眼中漾出更多笑意,问:“福建路并无这种习俗。你的家在何处?与那些无名高手同一个来处?”

    季卷透过两枚戒指的中空看着苏梦枕,片刻抱怨道:“你就不能装作什么都没猜到?和你坦白都没有那种掀底牌的快感了。”

    “只是私下猜测,我在等你愿意说。”苏梦枕淡淡道:“不愿说也没事,我并不在乎你想保留多少秘密。”

    季卷微笑。笑着摇头道:“你猜对了一半。我与宁前辈等人一样,并非此地土生土长的人,但又与他们不同。”她拉长了左臂,比划道:“如果以肩膀为起点,按时间从三皇五帝往现在拉一条线,不同朝代依照远近顺流而下,宋代大概在手肘位置,宁前辈她们在你之后,最迟的到了手腕,而我生活的时代比所有人走得更远,距今将近千年,已到了我所认知的指尖。”

    她说完,正为自己的形象解释沉醉,苏梦枕已伸手握住她指尖,像在握她形容中生活的世界。

    “所以你心急,是因为在你认知里,朝廷已维系不了多久。”他动作柔和,言语依旧锐利,第一句就直指他最关心的事情:“离亡国还有几年?”

    季卷为他的敏锐摇头笑起来:“我的历史学得不算好。”她这样说,依然向他讲述了她所知的未来,讲金人南下,赵佶禅位,道士守城,而后靖康之变。她讲这成为后世将宋代历史一分做二的节点,再之后康王即位,绥靖纳贡,讲直把杭州作汴州,讲家祭无忘告乃翁。

    她看着苏梦枕眼中寒火愈演愈烈,周身杀意愈听愈重,虽安坐着,犹似磨刀,等她全部讲完,刀也磨完归鞘。

    磨好的刀入鞘,苏梦枕望向她的眼神复又柔和,浑身却绷紧,像已暗下定不可更改的决心。

    “我已知宋廷,”他问:“还不知你。”

    季卷抿一抿唇。讲自己总比讲旁人对宋代的历史评点要难得多,甚至不知从何开口,先干巴巴如同面试般历数自己人生,见他虽然费解,依旧沉默在听,方才宽松些许,信口讲述自己生活琐碎,讲自己思潮演变,把自己当成口袋,把袋子里藏着的部分少有地掏出来给人看。她讲了很久,把苏梦枕带来的酒全部喝干,依旧觉得口渴。

    “时代越远,便越能继承前人累积,令普通一人,也有远超当世的见识,就像你现在肯定不会再质疑我为何坚定要造赵佶的反了。这是青田帮技术和制度的根本来源。”季卷坦然道。她勾着苏梦枕手指,忽笑道:“也是我送你戒指的来源。”

    她不想再谈太严肃的话题,举起手中戒指道:“我们那边,男女订婚、成婚,总要有一枚婚戒,为了承诺白首不移或是之类。我其实不太喜欢形式主义,但那天在京城,我想,如果我要借送你什么东西的机会,和你坦白我的来历,第一个想到的还是戒指。”

    她苦笑一下,脸上那些伪装出来的不可撼动的信心卸去,自嘲道:“毕竟我也只是个俗人。”

    苏梦枕垂目接过戒指,抚摸片刻后问:“该戴在何处?”

    季卷一愣,旋即笑道:“不必戴。我送你只是为了满足自己一点私心,你好好收下就是。况且我也试过,戴了戒指简直拖累出剑,我们江湖人还是适合简单朴素……”

    “那就是右手。”苏梦枕下结论。他指腹在内圈绕过一圈,比量起内径宽窄。季卷屏住呼吸,注视他仔细比对过直径,慢慢套进无名指指根。

    ……她伸手握住苏梦枕,摩挲他手上指轮,片刻嘴唇微颤喊:“苏梦枕。”

    不等他应声,她已倾身来吻他。

    她用力吻,不止于唇瓣研磨,奋力在他嘴唇上一咬,趁他失神已勾入深处,将酒气药味混作一谈。苏梦枕学得相当快,瞬息与她于方寸之地共逐,她吻得情动,翻身压在他腿上,不等调匀呼吸又想继续,被他枕着后脑压退半寸。

    咫尺之间,苏梦枕眼中火焰汹涌,在她濡湿的唇角仔细嗅闻,片刻笃定道:“你没喝醉。”

    季卷笑得狡猾:“你担心我酒后失德第二天翻脸不认人?”

    苏梦枕也笑,笑得鬼气森森:“我要保证你不会后悔。”

    话音与季卷的后背一同落地。有苏梦枕双臂做枕,落地轻柔。但吻炽热。

    箍着指轮的手也炽热。

    苏梦枕并不是个激烈的人。他内里相当温和,有时竟显得有些迂腐。他的火静静燃在内里,极少外化成毁天灭地的力量。

    但面对这种时候、这种事。

    再冷的火也偶尔失控。

    第114章 刀滚烫

    季卷是首先觉得要失控的人。苏梦枕压下她,下意识抢夺来主导权,手掌却只在她腰际游曳,不像迟疑,反像生疏,惹她在深吻间笑喘起来,勾着他的手探下腰线。

    她的知识储备只让她得意了这么一秒。

    因为那只被她扣着手腕引导的手。

    握刀的手。久病的手。微冷,粗粝,瞬时染湿,依旧被卡紧的手,以及手上存在感鲜明的戒指。

    ——戒指!季卷不受控地跳弹,扯着腰后退,但身后是草垫山石。苏梦枕扣住她腰,不准她再逃,而戒指和手依旧滞留,与她进退厮磨间逐渐染上滚烫温度。

    近在咫尺的失控。

    苏梦枕揉开忽皱成一团的季卷,意乱神迷间竟有心思拨开她发丝,笑叹道:“长入梦,如今见也分明是。”

    季卷横波瞪他,狠狠翻身将他按倒在地,寻到苏梦枕藏在袍衫之内的艳刀,握住。

    刀滚烫。

    刀客惊窒。

    他终于暂时放弃追吻她嘴唇,在她轻抚刀背时握住她手腕,片刻只喘道:“……季卷。”

    她衔着两人乱织的发丝低头笑,相当挑衅的神情,旋即咬下来。

    他拂开持刀手。湿漉漉五根手指压开季卷,又确认似地抬头捉她眼神。季卷躲开视线,脑袋放在他耳边磨蹭,苏梦枕便抵着她枕骨轻笑,任她俯身将距离彻底拉进。两人只相距毫厘,正是缠绵悱恻,切要关头,季卷在他掌心忽一惊颤,他也同时察觉,下一个动作立即转为护住她后脑,抱住她往下接连翻滚几圈,极迅速躲到一块孤立的山岩之后。

    季卷下意识捂住苏梦枕口鼻,自己也大气不敢喘一口,几乎下一秒便听山丘上由远及近,传来两道前后交谈的声音。

    一个道:“谈到正事就耽搁到这种时候,为难你熬夜等我。”

    另一个笑道:“是我邀你喝酒,当然再晚都等得起。”

    季卷只觉苏梦枕在她手底僵成一块石像。好消息是她自己也成了一块石头。当世两位屈指可数的高手,一上一下、两块石头,躲在山石背后,把心跳、血流、呼吸都压到最低,恨不得能融进地下,做两块半埋黄土的石头,也好过以这副模样被来人看见。

    霍青桐、宁中则!

    正是星月隐于云中的昏蒙天色,她们两人提着酒坛,一路走一路闲谈,路过此处山丘,见地上乱洒的纸钱和酒坛,宁中则先笑道:“看来今夜想喝酒的人也不止我们。”

    霍青桐环视四周,片刻叹:“看来烦心人不止我一个。”

    宁中则问:“不如就在这喝?”

    霍青桐还没答话,季卷感觉自己已经死了。

    社死不如真死了。

    霍青桐忽道:“这纸钱的数量……之前在这喝酒的怕不是苏梦枕。卷儿和我念叨好多次,说他出身应州,全家基本都死在这附近。也不知他人现在还在附近吗?”

    季卷察觉苏梦枕身上也萦绕起淡淡死意。

    宁中则笑了一声:“看来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吧。”

    霍青桐叹气:“你别怪我事多。我着实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一想到卷儿要和他组成家庭,我就总觉得……”她又叹气道:“以前我觉得两位师父心急,不知陈家洛的好,年纪越大,反而越理解二老,知道为小辈担心的情绪,实在很难用理智压抑。”

    宁中则道:“这是自然。我送珊儿出嫁当日,觉得林平之一表人才,对珊儿也情深义重,半点不知其中内情,纵使如此,夜半醒转,也还是偷偷掉了几滴泪。”

    她们两人忽谈性大发,说要另择别处,居然就立在山丘顶上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来。季卷听得心暖,同时又心慌,一眼接着一眼地往天上瞄,狂热祈祷云层永远不要散开。月亮一旦显形,月华之下,单面前的巨石绝难掩藏他们两人身形。

    霍青桐忽掩目道:“我不知道苏梦枕算不算她良配。你不知道,我刚北上那会,卷儿和我彻夜长聊过。那时候苏梦枕还没退婚,我劝她及早放弃,她竟说感情一事要是能受她控制,最早就根本不会允许对苏梦枕动心。唉,她向来早慧,也没对别的什么人动过心,一旦恋爱却认定了就不更改……我唯独怕她来日为情受伤。”

    季卷缓缓、缓缓地咽下一声呜咽。季卷对着自己家人相当不隐瞒,平时却会觉得太恋爱脑,这些话即使是对苏梦枕本人都没说过,现在却让霍青桐当着他面转述。她现在又有点希望霍青桐能把衣冠不整的他俩逮捕归案,也好过她在那里揭她的短。两个人一起社死总比她一个人丢脸比较好。她面露死志,同时察觉苏梦枕搭在她腰上的手一施力,从淡淡的想死中漾出些笑意。

    宁中则面显同情,拍一拍霍青桐肩膀,道:“若苏梦枕来日有负于她,我定会第一个去找他讨公道。”

    霍青桐道:“罢了,不提他们。走罢!喝酒去。我还想向你请教两招剑法,这些年生活安逸,在习武上怠惰不少。我那天见你一式快剑……”

    她们谈起别的话题,足下生风,不一会便从山丘顶下去,远到更偏僻的地方。季卷依旧不敢松懈,等了许久,生怕两人耍诈,突然来一个回马枪,直到确信她们已经远去,这才小心翼翼地松开手,自己先猛呼吸几口,平复了缺氧的心跳,这才看向苏梦枕。

    他们彼此凝视一会,突齐齐大笑起来,季卷笑得跌在苏梦枕胸口来回翻滚,枯黄草屑从身上扑扑下落。这时候死里逃生,旖旎气氛半点也无,等滑稽情绪汹涌发泄之后,因霍青桐言语而生的些许浓情蜜意又慢慢攀上心头。

    她抵在苏梦枕下巴上,笑说:“我娘天生嘴硬,你别信她。她说不知道你是不是良配,意思就是觉得你很不错。她要真看不上的人,一般就很难继续在她面前出现了。”

    苏梦枕也在低笑。他的手仍放在她腰间,此时缓慢揉捏,不像情思乱飞,倒像在摸他那枚玉枕,纯然是思考时的下意识动作。他不知想了些什么,才回道:“她怎么想都可以。我是不是良人,你不知道?”

    季卷脸一红,反问:“良人就是跟我凑在这里躲丈母娘?”

    苏梦枕坦然、坦荡、坦诚,甚至显得有点强词夺理道:“一回生,二回熟,有些事本就不必急于一时,累积经验也是必经之路。至少我又学到一个教训……下回该在屋内做。”

    季卷张口结舌,半晌作势咬他。

    第115章 能不能留在燕京

    之后一连几日,遇上霍青桐或是宁中则的时候,季卷都眼神飘忽,竭力掩饰自己心虚。

    心虚也不妨碍她做正事。原想趁着云中一带打的你死我活,趁势拿下朔州,没曾想只过了一天,冬日第二场大雪就已覆盖下来,将燕京运送物资的后军截在半道,她不得不放下继续扩张的打算,调头协助运输队伍。

    燕云一带,离大宋边境较近,地势水土又好,并不似更北更东那样贫苦到过不下去,指望只靠季卷一点粮食、一身衣服就民心归附属实天方夜谭,但季卷冒着雪往城外各乡各县下发御寒物资也绝非无用,至少她在雪后安排收编来的应州军士继续取朔州时,行经路上的平民惊惧以外,也愿意为她们指点乡间好走的近道,得以使她神出鬼没地突破山阴,直抵朔州。

    这些地界上,汉人面孔并不鲜见,主事官员中也有汉人,因而城头王旗易主虽不可避免导致人心惶惶,至少没有激起一片反意。自然有人对季卷大咧咧圈地不满,但冬季不便筹军,要找江湖人搞刺杀,她身边又是高手云集,派去刺杀的高手纷纷折戟不说,背后谋划之人也被迅速找出来敲山震虎,域内有心反叛的人一时只得沉寂。季卷压根不在乎这些人的存在,只要没有付诸行动,无论辽人武官或者通过科举晋升的汉人文官,全部一视同仁地发俸催工,塞进来一起讨论军事法制财政民生等等,用干不完的活砸晕他们层出不穷的小心思。

    要季卷说,这种时候还存有小心思的,通通都是些没远见的人。自从耶律延禧暴亡,辽国衰落已是不可回转之势,唯一的希望耶律大石此刻也正被东方不败麾下高手打得找不到北——她得到空隙,特意与苏梦枕一道北上刺探军情,杨莲亭那建在上京的“日月神教”不知从哪找来那么多舍生忘死、姿态与他一般阴柔的陌生好手,在耶律大石阵中穿插,专拣军队要员杀,一旦建功,面上也不见喜色,只立即翻回杨莲亭与东方不败身前,不住叩首,得东方不败咯咯笑着抛来一粒药丸。

    纵使远隔着山头,目睹此状,季卷依旧神情沉重。东方不败在人群中亦有察觉,遥遥往他们两人处投来视线,她微笑示意,与苏梦枕一道回返途中才道:“西京易主就在旦夕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自云中一带回归不到五天,就传来耶律大石给日月神教打得溃散,弃城往乌兰察布奔的消息。

    她笑一笑,安排这条消息迅速传遍新取之地,令纵使没有远见卓识的官员,也知道大势已去,而在不可能接受辽人的大宋、以药物御人的上京之间,她已是他们除了殉国以外最好的选择。

    有这些人死心,苏梦枕又重新收拢被打散各处的义胜军,作为幽云汉人加以制衡,等这年冬季将尽,至关重要的朔州内部局势已稳定,至少季卷敢于放权离开,不至担忧他们竟夕反叛。

    她选择回归燕京,那些随她而来的江湖人却走得并不算多。季卷对本地官员有相当多约束,对于助自己夺城的江湖帮派却不可能如此,对他们踊跃要在三州建立分宗的要求,自然应承。如今大宋内部已被大小帮派占满,但凡要做扩张,都必然面临一番血战,在辽国内却没这么密布,由辽国皇室直接掌管的江湖势力被季卷一再打击后,早就不成气候,种种前提,使这三州在江湖人眼中简直是亟待占领的无主之地,光是想一想在此开发分宗、收纳帮众的好处,就使他们恨不得回宋把大半个帮派搬迁过来。

    季卷思考过其间隐患,也与苏梦枕、雷卷、戚少商几人会谈过,总体而言,只要能制约帮派权利,在如今阶段这种凭战功换得开帮立派资格的买卖还是赚的,不仅能号召更多江湖人北上,这些来之于基层的帮派亦能缓解极速扩张导致的一线人手不足的情况。

    如今实力渐大,与她一同起家的青田帮元老分布各处,完成从江湖人到管理者的转变,而江湖仍在,这些身怀武功的人无法遏制,只能尽量收归己用,成为管理的助力。

    要有个正派江湖领袖来约束他们做派。武林人自有生存逻辑,过去季卷作为青田帮少帮主,与他们谈话时还能只讲道上规矩,如今已是数州之地的无冕之王,权贵军队服膺,手握不对等的权利,就不适合再和江湖人只谈江湖规矩。

    她想到此处便停了剑,眼前透红刀脊微一滞,旋即止在她颈侧红痕下。刀红更显肤艳。清晨练剑走神,本该令苏梦枕不快,他却假咳两声,问:“哪里不适?”

    “我在想一件事,”季卷拨开红袖刀,笑道:“你就不能留在燕京吗?”

    她这个问题当然是接着自己思绪提出的。苏梦枕无心官场,自守燕京后又有名望,将那“梦枕红袖第一刀”的名头坐得更实,实在是她与江湖之间再适合不过的中间人。但没有这些前置思考,直接传到苏梦枕耳里,便有了另一重意思,令他柔缓视线,收刀回袖,心情相当不错地问:“要我留到何时?”

    季卷故意这样措辞,未尝没有不舍的意思。听他问话,立即得寸进尺道:“把金风细雨楼搬迁过来怎么样?”

    苏梦枕笑。他一边笑,一边耐心地回答她的胡搅蛮缠:“金风细雨楼近四万弟兄,家业大多留在京中,动则甚重。况且我留在京,在纠合中原武林一事上,天然拥有优势,引更多强援,也能上对朝廷,令朝中官爷,不至于日子安逸,遗漏你的功绩。再者朝中风向多变,更随时变生肘腋,风雨楼在京随时应变的优势,也不可放弃。”

    季卷撇嘴道:“就算你再多斡旋,大多依附在朝廷身边的人,也不可能背叛利益,选择我的。你替我拖的这些时间,如果算上我们两地分离的成本,可不一定划算。”

    苏梦枕一瞬不瞬地盯她,片刻擂一擂胸口,忍咳道:“我已经在你这耽了太久。日子如果过得太舒服,是容易失掉血性的。”

    季卷的嘴撅得更高。

    她想要说服人的时候,并不会流露太多笑容以外的表情,像现在这样表情丰富,便知她并不是不认同苏梦枕留在汴京对她的作用,只是非要表达一下情绪。

    比如索吻。

    苏梦枕心领神会,上前揽她。

    等半晌温情,季卷犹未满足,手掌顺他肩膀下滑,坏笑道:“血性失了,刀还利么,让我试试?”

    苏梦枕往院外看一看渐亮的天色,道:“试试看就知道。”

    于是红袖刀当真被他拿出了袖,握在右手,架着剑格将季卷腰间剑挑出剑鞘,道:“我也试一试你的剑。”

    季卷:“……”

    她瞪他半晌,恼羞成怒,扬手握住飞至半空下坠的剑,向他急刺而来。

    第116章 番外·有风卷袖(二)

    神侯府小楼中奇珍异宝无数,因而声名远播于江湖。

    比起奇珍异宝更为出名的,是无情布在神侯府小楼内的奇门遁甲、机关暗器,会令任何不请自入者埋骨其间。

    但无情推着轮椅,面对趁夜色自八门金锁阵中走出的兜帽身影,刚要发出手中暗扣的飞刃,便听兜帽之下传出凄厉咳嗽。他因而收回暗器道:“不投拜帖,夤夜来访,苏公子想必有秘事与世叔商议。请。”

    苏梦枕咳嗽,抬头,在与东方不败一战中落的外伤仍汩汩流血,不妨碍他掀袍落座,鼓动唇舌向诸葛神侯要一个明确表态。

    君子和而不同。他与诸葛神侯同处京城,对彼此行事常有微词,于此动乱之机,仍有默契。苏梦枕说每句话时都必须咳嗽,因咳嗽更引内外伤交织,由季卷打理过的经脉泛起针刺的细密痛觉,却不妨碍他在咳嗽微一止歇,立即补完被打断的话。

    诸葛神侯抚须喟叹。他带了些怜悯地道:“苏公子如此伤势,明日与迷天盟决战,无异赌命。”

    苏梦枕笑道:“我自是认定可以一赌。”

    诸葛神侯问:“何必如此仓促?等燕京大捷传往全国,你我暗中推动,待舆情发酵,各路豪杰声援尽起,以元元之民请愿,未必需要发动争端,也能博得投降派旧党让步。”

    苏梦枕咳嗽,又咳嗽,一张帕子不够擦拭肺中血,依然能冷峻答:“我等不及。”他又放松眉目,在苦痛中笑:“季卷也等不及。”

    两个等不及,便足以令他赌命。

    自神侯府匿迹潜出,他并未回楼,转往城中纳兰初见住处。他离京的消息在几大势力首领面前并非秘密,为明日突袭,最好能继续隐于暗处。但这身伤口总要寻到信任的人处理,不必在明日战中拖累他的刀速。

    幸而还有居于市井巷中的纳兰初见。

    他如夜间鬼火闪入纳兰初见屋中,先将正与唐晚晴浓情蜜意的纳兰初见吓了一跳,等他摸上苏梦枕的脉,又用脉象把他吓了更大一跳。

    他举起灯凑近了苏梦枕的脸仔细看,带着点劝诫与更多了然,道:“情孽纠缠,最是磨人,纵是身强体壮之人遇见,也有困闷截心,对养病之人殊为不利。苏公子体内病状正处于彼此制衡的微妙一点,何以不惜身,反倒日思夜想,心潮摇荡,非要加重病况?”

    苏梦枕瞧着他,片刻从他指下抽回手腕,摸了摸脸。

    桌上有铜镜,他摸完脸以后,便又侧过视线看,一看便被镜中枯骨刺眼。

    他回过头来,平静问:“听你劝诫,我是活不久了。”

    纳兰初见叹:“如今脉象,若能活到三十,已是得天之幸。但若能封刀归隐……”

    苏梦枕道:“我做不到。”

    纳兰初见又是一叹,沉吟着道:“我知道苏公子会这样答。至少该放下风流冤孽,因情而生喜怒哀乐,对养伤百害而无一利。”

    苏梦枕道:“我不愿放。”

    他说到这里,竟笑了一下,反问:“三十岁难道不够?我这一生,论波澜壮阔,已是绝大多数人未及了。”

    他在纳兰初见的瞠目结舌中低头咳嗽,慢慢道:“我来寻你,不是为寿数,是找你要一副偏方,让我明天可以不至于这般咳嗽。”

    纳兰初见婉劝:“虎狼药伤身。”

    苏梦枕只道:“给我。”

    本便是他多年汲汲的志向,如今又叠上季卷前途,因而当他拔刀迎往关七,对此战后生死已看得极淡。也因此,当丁典忽现于身前,替他破去杀局,他收刀之际,当着关七雷损两位大敌,竟未能遏制,流出些微淡笑。

    下山以前,得师父关切,他曾起卦,算得上乾下震,入京五年内先凶后吉,物与无妄。如今时日将近,先凶后吉的机已尽数应了,剩余半句戒令自身不得妄念,若该应在慧剑断情丝之上,他却又不那么愿意听从了。

    如果连梦都不能做,那人生活着,就连一点趣味也无。

    ……虽则抱定了与梦共赴黄泉的决心,但当丁典理所应当,向他聊起提亲之事,苏梦枕依旧恍惚以为他已如古之庄周,方其梦也,不知其梦。

    但浑身伤痛接踵而至,令他知道自己并非庄周蝴蝶,自不可以浪漫笔法,将现实一笔带过。

    丁典必有误解。他想必久不与季卷通讯,并不知这场沸扬流言真正内情,只当季卷落花有意,而苏梦枕未必无情,要撮合一对眷侣,只需身为长辈出面定言。

    苏梦枕当然可以解释。从头至尾搅乱池水又抽身即走的本就只是季卷一人。

    但苏梦枕不屑置辩。

    他道:“我不会提亲。”

    他说罢此句,已隐隐含一口真气,提防丁典随时发怒动手。丁典周身真气也的确正待动手,两人眼中寒芒正盛,随时待一决生死,却齐齐被旁边不通内力的凌霜华轻巧一语截住。

    凌霜华只是微笑说话,苏梦枕经脉中内力竟几乎倒转,刺穿胸膛。

    他当然知道言语也可做武器,可从出生至今,从未见过这样一柄武器,以希望,以怔忪,以或可有若明若昧的渴求伤人,“可能”二字,从未如此甜蜜,亦未曾如此磨人。

    季卷的长辈,瞧着她长大的人说:她或许对他并非无意。只是碍于俗世牵绊,心中良知。

    他不该想。他自忖自己的长辈从未看懂过他——或看懂一部分,他乐意表现的那部分,但沉默之内囊括的所有,恐怕苏遮幕弃世以前也未看透过。既如此,他怎可弃季卷本人言辞不论,把凌霜华的妄测奉若圭臬?

    可他竟无法遏制在想。将她一言一行拆碎揉开了分析,谋求其中一分可能。

    有可能。

    他想。想到此处,晚春葱绿草地上都能燃起烈火,烤得他口干舌燥,一瞬竟恨不能乘风而起,直往边关,落她身边问一句是否。

    耐心。此时更该有他少有的耐性,耐住性子,等。尚有未竞之事。譬如退婚。

    在一心直扑楼中事业时,苏梦枕对这桩婚约虽觉束缚,却并不急于主动退婚。如今金风细雨楼声势扶摇,隐隐与六分半堂并肩,这桩婚事究竟对谁有利、对谁有害,尚可争论,留一纸婚约,也算与雷损相互牵制。等心荡神摇,他又觉得半刻忍受不得,哪怕季卷无意,他也要立即甩脱桎梏。退婚一事原只为他自己念头通达,如今却又掺上另一份期盼,一些可能。

    胜算究竟有多少?

    夜已过半。更漏再响,他就要与诸葛神侯一道入宫拜会官家,巧言劝他下旨发兵。

    赵佶喜好风流才子,他该以翩翩公子姿态入宫搏官家欢心,而他竟一夕未眠,令病气透骨,眉间青灰,全一副痨病鬼样,甚至继续费尽心力,对天爻卦。

    他起卦,求占姻缘。

    自己虽精通命理相学等十六种术数,行事却少有以此为凭,顶多年关之际,算一算数年间运势,只得概略,至于细处,从不追究。人情、际遇,总得是自己活出来。他更从未关心过姻缘。

    他居然要向天求咨此惑!

    深夜有鹧鸪对啼。

    延颈鼓翼,悲鸣相求。

    嗟尔昔人,何以忘忧?

    他凝视被自己掌背盖住的卦象,细思。

    若此卦不吉,他是否愿意遵从天数旨意?

    若天意劝他,今夜所思皆是一场高热,他是否愿意开了窗,通了风,把如今满心乱绪抛诸凉夜?

    苏梦枕冷冷、冷冷地笑。

    身虽冷,心愈火热。

    他掀掌。

    细瞧。

    天火同人卦。

    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利君子贞。

    二人同心,婚姻有成。

    苏梦枕对着卦象仔细辨认,直到确信自己绝无眼花、绝不是看错,才从胸中呛出一连串带血的咳嗽。

    是带血,亦带笑。

    窗外鹧鸪被窗里鬼啸般的咳嗽声惊起,他笑推窗,沐浴一席月华,连鹧鸪比翼双栖的扑扇声都不再愁人。

    依旧对月无眠,但胸中情怀,已迥然相异。

    攥住这样一副卦象,连等待都变成隐秘的渴盼。苏梦枕甚至已思考起别的事情——丁典提起的那些事。他自是江湖儿女,于婚恋一事,不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唯图一个喜欢,但倘若已是情投意合,他的思维又立即回归苏氏老套,迫切希求走过六礼,光明正大公布心上人已是枕边人。

    见他走路都生风,楼子内与他相近之人,无需言明,已知苏公子怕是好事近。虽然杨无邪伏于白楼,试图从情报中探出苏梦枕胜券在握的缘由不可得,在对他的盲从之下,依旧决定抛弃证据地相信他。因而楼内小范围会议,在讲完收拢“迷天七圣”势力后续、在江湖中鼓吹季卷胜迹成果、楼中营收扣除援边结余等等一干大事后,本已到照常散会时间,众人仍滞留原地,推出憨头憨脑的师无愧代他们发问:“公子与季姑娘是不是已经成了?”

    苏梦枕咳嗽一声,令在座各位立即提心吊胆,以为又要以此赶他们走,而他咳完以后,居然语气轻松地回答道:“暂未。”

    他一顿,又非常轻松地道:“等我死后,由她来领楼子,你们可有异议?”

    他说完话后又继续咳嗽。等这轮咳完抬头,见到一众轻重各异,总结起来都是下巴落地的表情。

    他并不觉得不妥。季卷虽未归京,在他心中,已是笃定的一家人。对她尚只有欣赏之情时,苏梦枕就已考量过将楼中兄弟与未竟之梦托付给她,当时顾及她于帮内声望不足,她也无意在京中发展,况且那时身体算好,便暂且按下不表。

    眼下旧事重提,他想得更加仔细。在他死前,不知季卷之梦能完成几分。他在时,尚能同她并辔,若能在那以前圆梦,还来太平盛世,金风细雨楼存与不存,殊无区别,去处交由她亲手定夺。若他无幸,徒留季卷一人前行,无论成败,金风细雨楼在京中根植的力量,总能做她退路。

    至于季卷是否会亏待楼中老人,他连一瞬都未犹豫过。他唯独担忧季卷心存旧情,待他们太宽容、太留情面。

    这番考量,他却懒得同楼中解释,面对一众张口结舌,他只淡淡道:“父死子继。我没有子嗣,由老婆来继承,也不算谬误。”

    他发出的话绝无更改道理,因此当日众人虽神情不同,已默默将他的话当做遗嘱记下。眼下楼中要务仍是组织援边,等忙碌数日,从公务中一抬头,季卷已从边关行至京畿,当天便要入京。

    于是苏梦枕结束与发梦二党会面,归楼,更衣。

    接手一部分内务的苏氏旁亲为他挑一套庄重袍衫,他换上后卷来桌头铜镜细观,片刻道:“太肃。”

    他的弟弟们又替他拾出另一套金丝流云暗纹的阔袖褙子,他披上身,又道:“太花。”

    一连换了三四套,等头发都一丝不苟掩入幞头,他方才置刀入袖。正要推门,苏铁标端着今日份的药汤拦他,瞧那意思,是希望他能喝了药再走。

    苏梦枕摇头。

    他衣上熏香,若泼了药气,嗅之岂不惹人生厌?待他与季卷会面,谈话走至窘境,他无病无灾,又怎样引季卷开口?

    她向来是怜弱的,他掐准了季卷脉搏。算计人性并不可耻,用于追老婆时,就更无需批判。

    ……直到他已当面探得她心意,想要扶冠整衣抱一抱她,却被连番咳嗽打断时,纵使心志坚如苏梦枕,也会为拒绝一碗汤药感到追悔。

    他自忖既知季卷对他有情,享有拥她入怀的片刻温情,该是顺理成章。见季卷眉宇柔情,也绝无拒绝之意。

    有情已足。他无心计较她对另一些人的想法,或为并列,或分先后?但她优先已答应了他,至少未来十数年间,要与他的姓名捆做一块。她一生还长,他一生够短,绑也绑不住太久,对季卷而言,并不算坏事。

    只是仍想拥一拥她。寿命有限,每回错过都是损失。

    待次日夜里,听见季卷登楼足音,苏梦枕就更确定,觉得昨日有憾的并不单只他一人。

    这样迫不及待、连一日等不得?

    他已想微笑,决定等她露面再笑,数着脉搏听她登楼,门往里压开,他竟刹那忘记瞬目。

    五色炫以相曜兮,烂耀耀而成光。

    苏梦枕好读诗书,偏不喜花间宫怨,不信痴男怨女,每扫过一眼便冷笑掷走。此时见季卷纷华靡丽,艳丽夺目,下意识浮在脑中的竟仍是句拘于情爱的骈赋。

    季卷平时太素。除却京中重逢那日穿故意不显合身的土气搭配,平时相见,衣服就是最便于出行的短打,头发时挽时束,随意扎紧,身无累赘,更不似京中贵女装扮。一位秀丽美人,少有强调自己姿容的时候,更从未像今夜这般披罗戴翠,著粉、描眉、施朱、点唇,小小一枚梅花钿落在眉心,捕捉到他视线,便灵动地飞扬起来。

    弦义起梦有神女来从之,亦不过绫罗绮绣之衣,姿颜容体若仙,要他相较,却不如眼前人顾盼神飞,动人心魄。

    季卷说了些什么,面容微皱,又漾出一弯春水,为他的目视略羞赧,更多是心满意足地微笑。

    这样表情不由他不遐思。

    若此时也能遏抑遐思,他当能顿悟出家,做个和尚了。

    本认为时机未至的想法又被他提回来:他又开始思考订婚、结婚的事。季卷有情,绝不是信口敷衍,她在头一回做这般打扮后第一时间想来给他看,甚至在衮衮诸公前言明他们关系,若再不相信她情意,就太过自贬。

    苏梦枕从不自贬,他只自负。

    他展眉欲笑,虽还未提,料定她定会应允,笑以前又陈凝表情,忽意识到件事,相当要紧,他没来得及提前准备。

    他未卜算订婚吉日。

    苏梦枕不太在乎规矩,但在面对心上人时,也愿意为她守一守规矩。比如盘算起待卜出良辰吉日,再登门递交订婚的草帖,比如在她一再强调今夜留宿的此时,只身缩在床沿,练缩骨功。

    对这样一张薄施朱色,面透微红的脸,要想忍耐不做什么,也需要相当定力,尤其她似乎并非懵懂,依旧一意相邀。

    但他止住了过度的遐思,倒并不为世俗桎梏,只是想起她曾在他面前呕吐。苏梦枕并不详知她的经历,至少是反感,他再急急做些什么,就连狎邪小人都不如。

    等。等来日。等她能淡然处之。他体虚病重,本也不该想得太多。

    苏梦枕没想到这个“来日”,当真就是第二日。

    他虽只占方寸之地,听着季卷平稳呼吸,竟意外睡了夜未醒的好觉,醒觉时觉得闭眼只在一瞬以前,而神清气爽,肺腑通透,身躯沉重。

    ……身躯沉重。

    他闭着眼,也能勾勒出季卷压在他身上的样子,立即疑惑自己如何能在她快要把胸中最后一口气挤出去的纠缠下觉得肺腑通透。

    昨夜季卷睡前的确说过她睡姿不雅,他只当她玩笑调情,却不知这句竟难得是她实话。而他竭力回忆,想不起夜间任何被她缠住的细节,平时窗外鸟啼都能把他惊醒,这一夜竟睡到如此安定。

    苏梦枕吐息。

    季卷紧贴着他,呼吸缭绕,连呼吸都比他要暖。苏梦枕幼时受寒气一掌,又习练极阴至柔的内力刀法,体温较常人低去许多,此时被人形暖炉焙烧,却难得体味到一丝酷暑的难耐。

    热。

    ……哪里都热。

    她仍沉沉在睡,睡姿的确不够老实,只他神游这片刻,又似贴墙练壁虎游龙功一样在他身上挪动,越动他便越热。

    内功受激已循环数个周天,凉如冰镇静心神,仍按不下浑身燥意,略有所成时便又被她打断,于是热浪更叠,心跳更急,全身肌肉几乎已绷紧发烫。

    苏梦枕才想起呼吸,伸手替自己解围,也替她解围。触手温香软玉,令人心惊。

    过去志不在儿女情,喝药也无禁忌,倒不止一位名医面带暗示地提点或伤根本。他没求证过,食少事烦,本就无暇想风月事。却没想到证明自己并无遗患,居然是在这样窘境。

    苏梦枕一点点解开缠成孔明锁的人,不敢睁眼,唯恐心境再乱。

    少时学艺,红袖神尼所识的觉者曾见他练刀后大赞,说他心境澄明,一旦放下所执,便是天性佛子。这位觉者若此时再至,恐怕会发现苏梦枕是离佛缘最远的俗人。

    待他终于让季卷安稳归位,背后已出一层薄汗,正要收手,她却又突兀动弹,搭上他掌背。

    对比片刻以前,这点触碰,简直称得上温存了。

    苏梦枕没有甩开,慢慢翻掌,与她掌心合拢。

    满足吗?

    并不满足。

    苏梦枕从不求生命长度——年少之时,红袖神尼就曾替他测算,寿数至多三十过八。等他提刀下山,这些年风雨杀机趟过,听纳兰初见说还能活过三十,已经是对生命非常珍惜的使用了。

    他并未愤懑,早坦然接受,对情爱欲求,也只看重旦夕,点一根烛火,只在火亮时取暖,有发光发热一瞬,烛灭后种种皆可尽忘。

    但人要往安逸里沉沦,只是一瞬间的事。

    有过一夕安眠,便贪婪日日安宁。有过片刻暖意,便贪婪长久握持。苏梦枕不曾避讳自己欲望,因而此时一眼便见内心里生长起的违背事实的渴求。

    季卷的问题不曾问完,他就已有了答案。

    “你想再活多少年?”

    他本只留她到终年。人死以后万事成空,她落去哪里,他都无所谓。他自认相当洒脱,从来放任身边人自流。

    当真能甘心放任?

    当真愿意她去到别人身边,以同等温度,同样笑容,沉眠之际,也会全心信赖地紧贴过去?

    两个白日,一个夜晚。他居然开始贪婪独有。

    人心就是如此不可满足的空洞。

    他病、伤、沉疴难愈,天不假年。

    也想白发苍颜。

    第117章 番外·有风卷袖(三)

    要想活得久,就不可再回避伤病。

    树大夫为此狐疑,似乎觉得他前所未有的顺服里暗藏危机,眼下的听话只为将来某一日突然把自己丢进死地里冒险,汤药和禁忌却不含糊地开给他一箩筐,苏梦枕照单全收,偶尔帮派摩擦,他带着楼中弟兄气势汹汹上门,对着对方凶狠又畏惧的眼神,依然能按捺住快刀斩乱麻的习惯,将系着红绸的刀往袖内推去一点,与人“讲道理”。

    那几乎是一种隐士的姿态。于是江湖上,“红袖第一刀”苏梦枕苏公子病入膏肓已持不住刀、或是正打算长斋礼佛的两道流言,同时盛起。

    但他脸上血肉日渐增添,瘦骨嶙峋的手上也恢复了层薄肌,这一点事实回击了对他寿数的揣测,而他在江湖上大张声势,令所有从京城经过的人都知道他要与青田帮少帮主定亲的消息,又使他离青灯古佛看起来更远。再猜测他不动刀兵的原因就开始围着绯闻转,说季冷帮主家规森严,季卷不喜欢新郎抛头露面杀气太重,言之凿凿,都说季家收复燕京,将来已是板上钉钉的“异姓王”,那么苏公子为当个郡马,改换性情也没什么不值得。

    苏梦枕冷笑。也像微笑。他的刀依旧少见,收在袖中似美人含羞,轻易不示于人,但凡出鞘依旧寒锐凄迷,心情好的时候,也愿意纠正流言说:季家对他没有要求,是他自愿藏刀。

    难说这种纠正是澄清或是烈火烹油。

    因而当他带着近万江湖人,自京畿北上燕京时,持续一年之久的江湖流言已在好事者口中落下帷幕,只有一个最令他们失望也最无趣的结局。并没有多少江湖人爱听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老套故事。

    苏梦枕冷暖自知。

    他北上,大义上是收复故地,为此拔刀频频,这种时候自不会计较封刀休养,也很难惦记风情月思,与季卷各担职责,她突破,他就守好阵地。及至于血战中瞥见季卷身影,心神再松,依旧冷面对敌,直至战事暂缓,也还要继续讨论公事。

    有太多事情要做,时间紧迫。他北上不止为守一座城,还要打出去,收回来,季卷与他向来同心,亦都愿意为百年梦抛掷己身。

    死并不可怕。

    ……但苏梦枕向来只想自己的死。午夜深咳难眠,抚枕空对月,哪怕再自信、再有决心,也不可能疑虑她会走到自己前面。

    何以方应看一箭射出,却不闻她扬剑声?

    何以她无声无息,倒飞而去,他却远隔战场另端,赶不及搭救?

    为一个梦,无论是他或是身边同道,都已付出相当多代价,若能功成愿遂,自不惜身。

    可季卷倒飞而出时他猝不及防,无能为力,穷途末路,千仇万恨,唯有出刀。

    他出刀,刀斩落红千片,一地残景。

    残的是一场琴瑟相偕黄粱梦。

    他以为自己已做好付出所有代价的准备……他唯独没准备好失去季卷。

    不是没准备,是未敢想。

    甚至不敢回头看她横陈在地。

    苏梦枕抬袖擦拭眼角,飞溅上来的血晕在黑袖,一大片一大片透湿。

    等季卷沙哑声音在身后再响,纵他熟读经籍,一时甚至无法找出任何言语概括自己的死里逃生。

    幸蒙天佑,高天厚地岂能酬。

    他在这一日后才开始怀疑忍耐的意义。驹隙百年谁保无恙?若不把握当下一瞬欲念,要等下一个不知何年的时机,未免对百载人生太过自信。所以季卷带着满身酒气贴上来时,哪怕深疑自己正趁人之危,苏梦枕依旧没有放手。

    他已不愿忍耐。

    若他年生死两隔,有一夕依偎,足可宽慰。

    想来对他或她同是。

    他是下定这样决心,本已决定今日就算山崩地裂,也绝不放她逃开,但撞上霍青桐两人实在在他意料之外,哪怕他再多心黑皮厚,第一反应仍是遮住季卷面容躲到山岩之后,浑身炽热浇透。

    浇透之后,就是想咳。胸口习惯性痉挛蜷缩,引季卷惊恐地瞪圆了眼,认识以来,似乎从未见她有一刻这么慌乱、这么可爱,引他在忧虑间又忍不住要笑,笑意与咳意一块被她掌心用力堵回喉咙。

    这种时候,殊难再去体味纠缠动作间的暧昧细节,他调用内力压住咳嗽后分去大部分精力在头顶交谈两人,倒不在乎她们聊了什么,只思考起若星月显形,他们二人躲藏不及,他该怎样先发制人,将她两人注意只吸引到自己身上。

    因而听霍青桐替季卷表白陈情,却又是意外之喜。

    季卷与他不同,他一旦认定,不吝于公开表露心迹,她却含蓄,时而让他怀疑是害羞,宁愿付诸行动,却没有嘴上说过什么情话。令他误会不止留情一人,他只是捷足先登……苏梦枕并不认为自己多疑。

    难道当真是多疑?

    苏梦枕向来知道自己不太在乎身边人三心二意,不管朋友、亲人、爱人,站在他身边同时心里惦念着别的,他都无所谓,都能接受,只要此时此刻人在身边就够。他头一次发现自己并没有这么大度,知道她仅仅为自己生情,心脏竟软烂泡酥,哪怕搅事的两人已离开许久,也再生不出一丝邪念,只是继续揽着她,听她颇为不满,在他耳边嘀嘀咕咕说话,却只微笑。

    这么可爱,这么生动。唯他独有。

    有这一分觉悟,苏梦枕反而想要更多。在连轴转的工作之外,深夜独对,她仍皱眉考虑该如何对待领地上的江湖人,他看她揉着额角,正待大吐苦水时,忽然开口问:“我们何日完婚?”

    季卷一愣,慢慢放下手指笑,瞬息就已忘记公务上的折磨,抿唇笑问:“你很急?”

    “我不该心急?”

    季卷对他的直白向来没有办法。她甚至凑上来,沾了墨痕的手指来捏他,诚恳道:“对我来说,只要喜欢,有没有领证都没有区别,寻常夫妻该做的,我也不觉得现在就不可以。我只是在思考……”

    话说一半,她又拧着眉思考起措辞,苏梦枕却笑,咳嗽几声,早有预料地替她把话接完:“你在考虑当下的婚书并不给你独立行事的机会,一旦为妇,要受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的限制,原先做女儿时,尚能抛头露面,嫁给我做妇以后,反倒要受指点、恶言,一力把你赶回我的内院。你知道我不信这些,也不觉得成了婚就要与现在有什么不同,更不需要一个贤惠的女主人打理家事。我家里本就没有什么内务要做。我不干涉你的决定,更不会拿女戒、女书要求你,你有能力,就能做任何想做的事,别人要揣度,最好先揣度我的刀。”

    他缓一缓,又道:“我只想和你完婚。”他把重音压在“你”字上。

    季卷脸色绯红。她脸红起来的时候,就没有那么自信,那么掌控一切,眸光流转,忽偷笑几声,口中不知含糊在应什么。苏梦枕继续盯她,直到她觉得已敷衍不过去,声音细细道:“我知道。要不然,我也不会……”

    她狡黠地对他眨眼,把后面的话咽回肚里,任他填空。她继续说:“我可不会担忧别人言论,他们往后要指着脊梁骂的还不止女人抛头露面这么一点。我真的在思考另一件事:就如你说,女子出嫁从夫,已经是根深蒂固、约定俗成的规矩,那么多江湖女侠,一时搅弄风云,等结了婚,就得被冠以某某夫人的名号,自己手上基业,也统统交给丈夫管理。要是自己有点野心,就必须独善其身,远离婚姻,永远做姑娘,才能保住一点权力。我不喜欢这风俗,总想试试移风易俗,要我偷乐于你的放手放权,仅仅因为‘你不一样’,就太过小家子气了。所以我想拟一份新式婚书,至少以我打样,在领地内起一个模范带头作用。”

    季卷捏着他手指微笑:“你瞧,我真的没有信不过你,也是真的在思考。等我想好新式婚书该约定哪些条例,向外征集完意见,肯定第一时间找你签。”

    苏梦枕低头看她的手。修长,生有剑茧,指尖透红的手,与她故作镇定的神情迥然相异。他偏过脑袋咳嗽,从怀中倒出药丸服下,咳嗽中不忘反握住她滚热的指尖,顺掌纹扣住她腕骨。

    她发红的笑容又抖了抖,但没拒绝。

    苏梦枕大口饮尽桌边茶水,漱一漱舌底药味,将她拉到唇下。

    她依旧没有拒绝。滚热掌心攀上他后颈时,嘴唇碰一碰他耳垂,热气倒卷:“在我心里,你已经……”

    话未尽。话说一半,变成似哭非哭一声轻吟。

    正像示弱,转瞬又翻身在上,勾爪居牙地要占回上风,的确不像此世女子,叫他怀疑刚才长篇大论里,有多少是出于她不愿屈居人下的私心。

    苏梦枕其实相当有掌控欲。

    他也相当有做领导者的信心。

    ……他一般不会允许主动权旁落。

    但倚香偎玉,柔情绰态,此间做乐,又与蓄意争胜不同。

    待她眯着眼,微露餍足,舒气趴伏在他胸口,苏梦枕长出浊气,一时已不知人生到此,还有什么缺憾。

    她并不觉圆满,依然继续挑衅:“你还是要努力加餐饭,否则我都害怕哪一次把你弄晕。”她隔着半解的中衣沿他肌肉抚动,发出屠夫对瘦肉的挑剔声响,忽抬头笑道:“这不会也是你的苦肉计吧?叫我小心翼翼,专心伺候你?”

    她以为自己说得相当调侃,但眉眼含羞带怯,落在他眼里,便有别种含义。他深深呼吸,道:“你事后才觉得紧张?”

    季卷大怒。

    她一怒,撑着他胸口猛起身,做出恼羞成怒,立马要抽身离开的姿态,脑袋向后,又吃痛往前一低。苏梦枕也觉得发根微痛,视线追去,才见方才纠缠中各有青丝混杂,不知如何打成了死结。季卷连刀剑加身都不曾动容,此时却眼泪汪汪,受了多大委屈一般坐在他身上解结,越解越乱,终于失去耐性,又像是想到新一轮挑逗他的办法,将发尾缠连的一整根青丝绕在指尖,笑道:“苏梦枕。你说这算不算‘结发为夫妻’……”她侧着头回忆,不甚确定地续:“‘白首不相离’?”

    她惊呼半声。另半声融进他吻里。倒转间头发的一点刺痛到此根本无人在乎,他扣着她手压在枕上,她略有不满,眼神相触时又软做一畦沃土,手掌挣脱,却只是虚揽着他后颈,顺他轻重发出烂熟声音,笑眼中蕴着的,已全然是亲和的邀请。

    自下打量,与在上审视,情味并不相同,但落到同一人身上,或靡丽妖冶,或梨花带雨,宜笑宜颦,尽态极妍。

    身为武林顶尖高手,无论体力耐力都远胜常理,又是情投意合,厮磨已过寅时。季卷嚷着要补觉,滚进角落里沉沉睡去,他不语,等她呼吸渐稳,动作果然又不老实,开始在半片床上左右翻身,渐渐贴上他。如今不必刻意再推,他在她缠绕间平息心绪,好不容易理出零星睡意,季卷却忽惊醒,被自己姿势吓得险些从榻上摔下去。

    他虚接一下,胸口震咳几声,听她极为心虚忏悔:“我以前抱抱枕习惯了……没有压到你呼吸吧?我这就松开。”

    柔韧腿肌蹭过。

    他的咳嗽转调。

    季卷失语片刻,忽重新摆回原位,一边还要嘴硬:“退一万步说,我们就不能想想睡觉吗?”

    苏梦枕仍咳,咳嗽着握住她膝盖,在她红着脸不知又嘀咕什么的时候,就着缠绕的姿势覆上去。

    这一回在她颈下留出红痕,卯时梳洗,她对着镜子看了半天,仔细敛衣挡住,他颇觉冲动,想说些什么时她却转头,高高兴兴地道:“陪我练会剑?”

    苏梦枕自无不应的道理。但他还是额外问了一句:“没有不适?”

    季卷抽剑撇嘴,已先行跳到院中。他紧随其后,出刀时仍下意识留力三分,待她走神收剑,自知心猿意马,却还忍不住问:“哪里不适?”

    季卷拉高领口,只笑问他能不能留在燕京。

    无需掩饰,他对这提议怦然心动。若今夜以前,他或许还不会如此意志薄弱,但等满手柔腻在握,恐怕任何人都再难舍得劳燕分飞。

    但道理从来不该这么讲。他当然可以独断专行,将金风细雨楼大多数力量迁至燕京,此处生活暂不如汴京,将来未必会差,也不算对不起楼中弟兄。只是他一旦抽身,无人居中周旋,朝中文臣一朝眼热,季家便真要迅速转为与宋廷相对的割据势力。

    打,没什么可怕。任何帮派势力都是从战斗里争取来立身之本,不必要的战争却只有拖累。他明明可以留镇宋境,做官家心中足够拿捏季卷的“人质”,拖来发展的珍贵时机,在这种时候,只拘于一夜情爱,就太狭隘。

    还是练剑。练刀。

    只要力量备足——无论是个人勇武,或是帮派实力,就可斩断一切阻力。宋廷就是阻力。苏梦枕从来觉得行事大胆,如今向内审视,却仍被自身不期然间转变吓了一跳。天泉山下那句“塔露原身天下反”原只是他待时而动的慰安,如今却成拦在他眼前亟待实现的目标。

    而他甚至坚信天下反日越近,对四海困穷之境越有力。季卷的所有构想是否切实,是否推行中不致偏颇,在他看来仍有商榷余地,她从未来带来的礼物是否适合此世也尚需验证,他可以参与其中,为实事奔走,不必为弥合武林裂缝就已耗尽心力。

    苏梦枕吻一吻季卷嘴唇,赶在她身躯软化,赶在自己心旌摇摇前拔刀。

    他不是具有耐心的人,单为这一件事,却没什么不值。

    第118章 间章·饮马会宁

    宣和五年。或以萧峰更习惯的纪年方式,辽延庆四年。

    距耶律延禧暴亡,耶律大石出奔蒙古,于路途登基称帝已过四年。虽仍习惯以契丹人自居,要萧峰对如今盘踞阴山以西一带的西辽国继承多少情感,却也千难万难。他至于此世已有数月,自是辨清曾与他称兄道弟的耶律洪基,早化一抔黄土,就连他的孙子都已死在东方不败手下,纵使他仍记旧情,愿寻故人之后而不可得。

    如今季卷大军压于混同江侧,将旧辽行宫收归军用,萧峰听闻耶律洪基正驾崩于此地,忆及当初与其称兄道弟、受封燕王诸般旧事,而如今燕雁代飞,知己故交尽归作土,只觉一时心恸。

    他一人心恸、追忆,自不可阻碍季卷前攻进程分毫。这四年间北地战火频频,辽人俯首之后,边境接于蒙古、西夏,她有意练兵,令几地互有胜负,战火线上各镇数易其主,手下也总算于血战中磨砺出一支万余辽人精兵,配以收拢东北一带“神枪会”后更新迭代的热武器,如今向金国发起总攻,虽有完颜阿骨打亲自督战,战线仍不住往金国龙兴之地推进。

    手下精兵分作几部,沿不同方向包抄而去,唯独被季卷留在身边的,则是一支由江湖人组成的前锋军。

    因她一力扎根北地,打出还我河山旗号,更是逐年收拢燕云十六州故地,中原武林,热血未凉者,均受她感召,北上共抗夷族。这其中鱼龙混杂,自有不少投机者与叛徒,也有些帮派并非认同季卷口号,却眼热燕云偌大地盘,带大量帮派人员迁来,但到底也有相当多同道之人,被她一概收用,边辨明意图,边分别拉拢作联盟。如今收做前锋军的,虽明知有些心思不纯,但在战场之上,都是舍生忘死的悍勇之辈。

    萧峰做丐帮教主的时候,也曾领丐帮弟子演练那打狗大阵,对军中事并非一窍不通,如今跟随季卷行军,在阵前观两方气势,金人得见季卷打阵,竟天生势弱三分,似乎极度畏惧一般,因而前战未打响,已对结局有所料定,见季卷果真势如破竹,兵贵神速,仅一两个月间,就行至会宁府附近,压于完颜阿骨打皇城之外。他颇感萧索,夜间提一壶酒,在季卷行帐外轻咳一声,道:“季姑娘,我打算夜探南皇宫,先来与你拜别,若惹出什么事来,不必寻我,萧某一力承担。”

    他素来性情豪放,一旦作出决定,并不会为人劝解左右,此番说完道别,已要转身离去,却听身后帐中动静,季卷深夜竟仍未歇,此时匆匆将手里字条拢进袖中,提剑追出,笑道:“萧大哥这么说话就生分了。你要夜探金国皇宫,是仍希望眼下这位完颜阿骨打就是你的旧识故人,想与他当面谈一次话?”

    萧峰默然许久,道:“我自知如今世道,与我熟知那方不同,既无丐帮,大理、西夏也无我义弟身影。只是不去确认,心里到底不愉。”

    季卷点一点头,道:“金国眼下时刻提防我们总攻呢,皇都守卫森严得紧,你一人恐怕混不进去,不如借我们攻城机会,得空混入。”

    萧峰哈哈一笑,道:“何须如此麻烦?萧某一人来去,若明知事不可为,送命便罢,怎可令其他弟兄为我私事送命?”

    季卷也笑了一下。她挥手将温趣喊来,把字条塞进她手里,叫她务必快速通知各队,才转对萧峰道:“不是私事,而是公事——我们早已定下夜袭会宁府之策,你去与不去,我都是要动身的。”

    萧峰惊道:“你今夜就要总攻?我……这……我与阿骨打兄弟曾是生死之交,怎忍心协助攻伐?”

    他此时又显出些进退两难,正如几月前被季卷捡到,惊闻她已将辽国土地占了,甚至将辽人皇室西逐蒙古,一时只觉身世与救命之恩两难全,差点又要自劈天灵盖谢罪。季卷好不容易阻止他自裁,又让他见到治下辽人并未落入困境,在她有意引导出的共治局面下,非但仍有为数不少的辽人武官,普通辽人也并未因一时形势转换受多少苛待。萧峰虽自认契丹人,行事却更近似江湖游侠,对皇权更迭并不看重,见契丹同胞在季卷处亦能有好生活,甚至因她推行农耕棉织,大起商贸,生活质量更甚,这才放下心结。

    季卷与他相交数月,已摸准他性格,笑道:“何须萧大哥协助?今日一战,我已有十成十的把握,绝不会让会宁府从我手底溜掉。萧大哥趁城中乱起,自去寻金主叙旧就是,顺便还能帮我带一句话:我并不信奉赶尽杀绝,也无意强逼他们南下,对完颜部族只需一个服输称臣的宣称,随时收兵。”

    这一番话绝非虚伪,萧峰思索她能倚重辽人至此,自然也能同等对待金人,听她这样开解,萧峰心中竟也放松许多,不再推拒,随季卷队伍开拔至会宁府附近。

    季卷队伍中皆是江湖高手,能够夜视,熄了火把,悄无声息地潜至瓮城外,各使手段往城上攀去,攀到中段,城墙上值夜的守军终于察觉,呼喝着点亮火把,慌忙往下投掷石块御敌。见攻城声起,会宁府内,完颜宗干、完颜宗望各自领人持枪急扑往下,“乌日神枪”一经施展,须臾便要挑去数名先登人头,萧峰虽不愿插手战事,见此情景,依然大叹一声,掠上前去,出掌屈肘,解了几名宋人的生死之危。

    季卷正一人一剑拦住完颜阿骨打两名子嗣,见状大笑道:“现在正是时机,萧大哥,何必逗留?”

    她四年间虽忙得打转,从未放下过武学锤炼,内力之强,已是当世罕有,此时笑声带着内力,于此兵荒马乱深夜中传出许远,得萧峰断然点头,甩开身边金人,双足于城墙上接连登踏,瞬息没入内城。

    完颜宗望疾呼:“保护父王!”身形暴涨,试图追去拦截萧峰,甫一起身便被剑尖挡住,季卷人在剑后,笑道:“二太子还是先看顾我吧。你的乌日神枪就这点造诣?甚至不如当年的方应看。”

    完颜宗望自小受父亲倚重,过去攻辽,亦是连立战功,哪受得了季卷这样凌辱?闻言面色立即涨红,大吼一声,手中乌黑枪尖聚出一点光华,直刺向季卷。他的大哥虽与他长期不和,此时也携手并进,金灿灿长枪自身后扎向季卷,一时要方向相对,将她扎穿。

    第119章 间章·金乌西坠

    会宁府。南皇宫。

    纵使城外血流成河,攻守双方,都已抱定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城内完颜阿骨打寝宫,依旧只点微烛,安宁如夜。

    这一点微烛,自是从季卷处采买,仔细算来,属于资敌。但这几年间季卷手上南方珍奇层出不穷,哪怕完颜部族子弟,蠢蠢欲动去南方互市者亦甚,这点烛火灯油,就没什么必要追究了。

    萧峰人高马大,落入寝宫间声息却轻,接连晃过宫中侍卫,实在避不过的便以手刀轻松打昏,瞬息已至完颜阿骨打屋中,只需一抬手便可挑起纱帐,见到床上垂垂老矣的旧人,手一伸出,却迟滞半空,一时竟不知该不该挑开帐子。

    他正迟疑间,床上却生响动,那年老垂死的金国皇帝痛吟一声,自梦中醒转,察觉屋中进人,正无声无息地隔帐凝视他。

    完颜阿骨打道:“你是何方勇士,要取我性命,自当报上名来。”

    这一句话他先以契丹语说,又很快以宋人官话重复一遍,语气里并无紧张,居然是见猎心喜,想与这位勇武双全的侠士相交的欣然。

    听了这气度俨然,却难掩苍老的声音,萧峰眼眶一热,再顾及不了许多,挑开帐子,大声道:“阿骨打,你可还记得我?我是你萧大哥!”

    明知物是人非,眼前人绝非曾在长白山脚一同游猎喝酒的旧人,萧峰这声“阿骨打”仍情真意切,喊完暗自神伤,原未期望得到床上老者回应,却听完颜阿骨打艰难喘息几声,忽探出骨瘦如柴的枯肢,问:“萧大哥?萧峰么?”

    这一霎间萧峰心中激荡,已非言语可表,前踏一步,握住阿骨打的手,恳切道:“是我。”

    阿骨打呼哧呼哧笑了笑,缓慢道:“你也来了……那些日子随你一道,在长白山下杀虎猎熊,还道都是一段梦,今日见你,方知是真非假。”

    萧峰此时得见故人,正要开怀大笑,见当年叉虎汉子已垂老至此,又是说不出的伤怀,攥着他手,琢磨着说些宽慰的话,阿骨打却自虎皮毯上勉强坐起,笑问:“是不是带酒来了?已有三十多年未见,你还一样年轻,我却老啦。”

    萧峰听了这话,略一犹豫,问:“我听说如我们这般人,总得濒死之时,方能来此。阿骨打,你……”

    老者冷冷道:“那一日你我南京城下,大战辽狗,惹恼耶律洪基。你逼他退兵后自戕,他深觉丢脸,只知跑来找我麻烦。”

    萧峰早有预料,听完此言,已能想到当日弱小女真部族如何抵挡辽国精兵?当下默然无语,给阿骨打倒满酒,道:“这般看来,是我连累你。”

    阿骨打哈哈大笑:“能再活一世,有何连累可言?”笑着笑着,身躯蜷缩,喉骨摩擦,发出散架般老旧嗬气声,他仰头饮酒,阻住这具老旧身躯的痛苦。

    酒不如旧日女真部族所饮的浓烈,也已足够激阿骨打呛得泼了满床。他执着空杯,浑浊老眼目视城外厮杀火光,雄心壮志,尽拘于一身老骸,纵无穷愤恨,只能倚着虎皮怀想:“想我初来此地,发觉女真部族武学传承远胜于前,原以为必能有所建树,未想得临死却又要被逼回长白山下。”

    萧峰一时惆怅,却也不想说季卷什么不是,仰头猛灌一口酒,闷闷道:“龙困浅滩,亦不会日久,你此番就算输阵,回去长白山内,重新休养生息,也未必没有重振旗鼓的可能。”

    阿骨打截断他的安慰道:“那已是我小辈的事了。萧大哥,你肯帮我一件事吗?”

    萧峰浑身一震,道:“你……还有什么事是我能为你做的么?除了杀季卷以外,哪怕你要我阻止他们今夜攻城,我也万死不辞。”

    阿骨打从喉中挤出“嗬嗬”之音,竟像是阴冷一笑,一具濒死身躯内竟又刹那燃起马上雄主的气度,道:“我不是耶律洪基,不会置你于不忠不义境地。我与季卷,更无私仇,只是各执一端,不得不为死敌,若无家国之争,我未尝不愿邀她一道,回长白山下喝酒猎熊。我要求你的事另一件事。”

    “我要你拿着我的枪,护我到角楼。”

    萧峰视线往门边长枪一扫,再看向虎皮毛毯上老皇帝时已是虎目含泪,心中知道阿骨打已决意死于今日,此时已不必劝解,手臂微曲,将骨瘦如柴的老者扶起,只见阿骨打一步步走出宫门,浑身生命力敛于体内一点,干枯身躯逐步充盈绝顶高手的睥睨气息,直至走上角楼,仍依稀是数年前仅用三月便将领土扩大两倍之多的女真雄主。

    季卷仍与完颜两位皇子及手下悍将缠斗,一柄清光宝剑裹挟十数名高手,游刃有余,此时却觉汗毛倒竖,下意识抬头,与角楼之上老者的冷厉眼光直直撞上。

    完颜阿骨打以枪尾一震地面,高喝道:“兵对兵,将对将,今日会宁存亡,在你我手间尔!”

    季卷下意识要笑。她为今日一战准备已久,哪怕自己死在阵前,也绝不可能阻住滚滚之势,怎么可能将胜负压在两方主将较技的输赢上?但笑意还未渗透肌理便已被她收回,因她已看出墙上老皇帝体内的灯尽油枯,知他此举,不过不愿终老病榻,决意枭骑战斗而死。

    她浑身寒毛悚立,却不抽身远离。

    本不必如此。临时调来一百人枪击,难道不能射落墙上劲敌?

    也的确有亲卫队往此处靠近。但面对这样一位雄主,一位对手,她向后做手势示意,令他们稍待。

    习武之人,纵使畏死,又怎可不敬对手?

    她一撤剑,将十数高手自剑光中释出,回退半步,蓄力飘上角楼,纵声大笑道:“便教你输得心服口服!”

    身形飘飞半空,擎天一道长枪,直击她天灵!

    “乌日神枪”!

    与方应看手中诡谲多变、完颜宗干手中帝势未成截然不同的一枪。

    天惨惨,神森森,而有金乌陨落,令长天夜色,霎时煜煜如夕!

    是志吞宇宙一枪,是付诸生机一枪,是皇图霸业,将洒黄土,犹未甘心的反抗一枪!

    完颜宗干、完颜宗望两人在其下目视父皇出枪,皆惨然变色,知道这枪无论成败,都已吞尽阿骨打全部生机,此时更不愿父皇枉死,手中枪抖,要在季卷凝神应对之时,从旁偷袭。

    在他们出枪瞬间,同立于城墙,正屏息等这一枪结果的萧峰身如猿猱,欺进两人身侧,左右开弓,眨眼击出两掌,拍断他们手上神兵,冷然道:“你们父皇以英雄姿态迎战,莫要堕了他气概!”

    季卷不知地面变数,此时心神集聚一枪,在风云变色的重压下,仍旧微笑。

    无论胜败生死,人总该多笑笑。

    她笑着出剑。

    以她如今地位,江湖神兵需借她扬名,已不必再用青田帮量产兵器。因而季卷此时手执的,已是黑面蔡家倾力替她打造的青光神剑,只是她一贯务实,只在乎拿着顺手,至今未替它冠名。

    何须冠名?

    一柄可斩巨龙,可劈金乌的剑,无论有无名姓,自当列于江湖兵器谱之中!

    剑光电逝!

    季卷手抚长剑,扬眉低吟,便有天地清浊乍分,剑尖枪尖点于一处,裂金乌、洒碧血,是季卷浑身血管暴裂,亦是枪身寸断,鸷鸟悲啼。

    她下落。枪下落。老皇帝亦下落。

    一者生,二者死。

    触上枪尖瞬间,季卷已透过致密威压看到持枪人的眼睛,带着杀意、希冀,仍期待能够阵斩季卷,替自家后代破局,因而纵使尽付生机,死前仍带无穷希望的眼睛。

    季卷拄剑在地,仍不免脱力跪坐,身如血人,断枪节节掉在周身。她在原地坐了良久,等毛孔不再渗血,才缓缓拄着剑起身,走到金主尸身面前,蹲下替他抚上怒睁的双目。

    无论这一战来日将在江湖中传出多少版本,多少人将批判她欺人垂死,或是力证她胜之不武,未胜人,仅胜于命长,绝担不起剑败金主的声名。

    但胜就是胜。她不仅胜了这一剑,更胜了这一仗。

    西辽远行,西夏臣服,东方不败的日月神教教众受不住高压统治,教中未服三尸脑神丹者,连年叛逃燕京,哪怕是香主、护法,亦和他们眉来眼去,前年云中哗变,带一整个大同府归附后,地盘连年收缩,几乎只在唯一。

    如今金国也已大势已去。

    季卷仰头向东,眼前分明无边夜色,似乎也能看清萧峰口中富饶藏宝的长白山脉,一张密布血点的可怖面孔下,再次扬起神采飞扬的笑容。

    她一张手,在空中抓握一把,虽只握到空气,却似攥住天地一般,志得意满道:“北地江山,尽在我彀中矣!”

    第120章 间章·光影并行

    蔡京在做寿。

    人到他这个年龄,寿宴就已成为生命中最关要不过的事,就连官家都为之问切,差宫中内官亲来赠礼。山楼上教坊乐人之声如鸾凤翔集,座中百官云集,论阵势,除赵佶以外,已无人可比。

    在这种几乎整个京城都在看热闹的日子里,拿烦人琐事惊扰寿星公,显然是相当没有眼色的事。但蔡攸拭着汗,在蔡京歇息后殿门前打了三圈转,仍是咬牙推门进去。

    蔡京斜倚太师椅上,不声不响饮茶,听自己长子进门,眼皮不掀一下,拖长腔调问:“你在外迟疑太久。纵使难拿主意,也不该显露于形,否则官家面前,到底沉不住气,难得信赖。”

    蔡攸唯唯应承。蔡京又问:“究竟何事?”

    蔡攸上前递来前线条子,道:“季卷阵杀金主,已迫使金国全线投降。”

    蔡京手里茶盏发出“咔”的一声。

    他嗯声,放下茶杯,闭目养神,忽微笑问:“她派来递信的人何日抵京?”

    蔡攸揣度他脸色,道:“我可以让信使永远到不了京城。”

    “蠢笨。”蔡京轻叱,脸上忽现诡谲笑意,教训道:“不得拦路。非但不得拦路,还要大开方便之门,保证他能全须全尾,尽早出现在官家眼前。”

    蔡攸思索,恍悟:“父亲,官家始终拖着不给季家封异姓王,难道就是因为忌惮——那为何不提早把她骗回来杀了?”

    蔡京冷冷道:“你当我未奏请过?圣上毕竟圣明,欲先取外族,再整饬于内。”他一顿,又敲着额角,问:“我听说虽未官封,北地早就私下喊季卷为燕王?”

    蔡攸道:“是。就连朝中派去那边的官员,也受形式所胁,不得不这样称呼。”

    “是民间自发称呼,还是她首先自居?”

    蔡攸此时已能完全听懂父亲的指点,不住点头道:“我明白了,到时会着重向官家点明。”

    蔡京冷冷一笑。他一笑,脸上皮褶层层堆叠,从阴森之间,又透出无尽老意。

    他已经很老了。

    一个很老的人,从年轻壮志时就选定好攀附的势力,把一条路走得太深,已断然没有回头的道理。

    既然回不了头,就只能动手,把别的通天路斫断,把其他意欲攀登的人一个个踹下去。

    权利本就是无从分享的孤峰,有他,就不能有别人。

    他是这么想的。……那么官家呢?那个真正立在权利巅峰的人又会怎么想?

    他必须在圣上以前将所有事情安排妥当。唯如此,才能继续安安心心,做圣上最看重、最信赖、最得力的帮手。

    蔡京忽问:“金风细雨楼献送的帖子在哪?”

    这种时候提金风细雨楼又有什么意义?

    难道他也听信江湖流言,要对付季卷,非得先铲除金风细雨楼不可?

    从蔡京身后阴影里,忽抽出两道身影,一道苍老,一道却是个比女子还美的青年。年轻的那个恭恭敬敬,将金风细雨楼相当厚实的礼册递交给他。蔡京只翻开扫了一眼,即道:“把这份礼转赠‘元十三限’,他看到以后,自知要怎么做。”

    青年应声而去,过不多时,又沉默地归来,道:“礼已送到。元十三限要我传话,牝鸡司晨,颠倒纲伦,他虽看不起圣上,这件事却必要出手相帮。”

    蔡攸抹了抹汗。蔡京却笑了。哈哈大笑。他哈哈大笑道:“你看这个人,分明是要为官家铲除奸佞,非要说些惹人生厌的话,半辈子京城沉沦,就为这张管不住的嘴。”

    青年轻声细语地应答,接着又提出疑问。他已经很擅长当奴才,知道偶尔为之的提问,搔到痒处,才更哄得主子开心:“元十三限的师兄是诸葛神侯,他一旦出手,诸葛神侯未必不会下场相抗。”

    蔡京道:“京城将乱,我会亲自保奏圣上去太庙祭祀上香,一来祈祷事成,二来保全万金之躯。圣上知道近日风险,一旦起驾,当然会召京内第一高手诸葛侍奉在侧。到时远离京师,他纵有三头六臂,怎么回护?”

    他又冷冷笑道:“何况诸葛小花未必不愿意抽身事外。他不愿见我得势,也不愿看季家造反,倒是立场站在哪方,真不好说,我这算帮他。”

    任怨这才恍然、释然、了然,击掌道:“原来如此,这样说来,诸葛先生还要领相爷的情哩。”

    蔡京笑容一敛,道:“拍马屁的话留到以后再说。多指头陀还在蜀地未归?”

    任怨答:“他去联系唐奶奶,想是被唐门人耽搁了。”

    蔡京点点头,道:“既如此,联系其余好手的事,就由你,任劳,还有我这不成器的儿子一并负责。”他身体鼓胀起来,天庭饱满,从无可转圜的老意中,又迸出无尽精光,一一点道:“‘天盟’盟主张初放,‘落英山庄’庄主叶博识,‘神枪会’‘一言堂’堂主孙疆。”

    这是江湖势力。

    “叶云灭、黑光上人、七绝神剑、雷怖。”

    这是江湖高手。

    “童贯、王黼、梁师成、米苍穹。”

    这是朝中曾与他相对,但此时必会拧做一股绳的恶徒。

    除此之外,都是已在他掌控之中,只需他下令,必会为攀附于他,竭尽所能的江湖喽啰。

    近几年来,季卷发展越盛,这些江湖败类对他的攀附就越紧密、越谄媚。

    他们怕极了。怕自己行事风格在季、苏二人手下活不过一时。

    自然有这样的事——一些在原先地盘犯了大案、要案、重案的人,自以为此处不留爷,自可以去燕京重新闯荡——也有些颇立了战功,在燕地得了人望,甚至被季卷委以重任,马上就要进入参议核心圈子内——然后身上血案暴露,季卷翻脸不认人,接连加急,直接把人推到菜市口斩首。

    如此一来,还有几个江湖好汉敢去燕地赴死?

    要知道江湖中人,随性而为,杀人、灭门、奸淫掳掠,根本不足以污蔑一拳一脚打出来的赫赫威名。

    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事:光明越盛,阴影就越龌龊。有人越要推行纪律、公义,那些喜欢混乱、邪恶的人就抱团更紧。

    他们是在为自己的欲望而活?或者已被蔡京栓上铁链,为一时痛快,把命都卖给了他?

    蔡京随意将他们的命推到牌桌上,像随手决定要捣灭一个蚁穴。他漫不经心地:“叫那些人都动起来,给金风细雨楼找找麻烦。”然后便不再提及,而是向蔡攸郑重地、严肃地、不可轻忽地交代道:“还有一个人。我让你和他打了四年交道,现在该是请他动身的时候了。等明日一早,我去求一份官家手谕,你亲自去‘金字招牌’,务必要将他请回京。”

    蔡攸同样站直了身,肃容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