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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第 111 章

    裴长临随男人登上塔楼。

    远航船下水试航结束, 塔楼上的人群陆续散去。相比码头上热烈的气氛,塔楼内部寂静无声,唯有年久失修的木梯被踩得吱呀作响。

    裴长临捏着男人递来的折扇, 竟难得有些紧张。

    这折扇方才被青年挂在腰间,贺枕书没能近距离观察,因而也不曾认出那镶嵌在扇骨上的龙纹玉雕。

    本朝对雕刻纹饰格外看重,这类龙纹裴长临在书中读到过,只有皇室能够使用。

    那塔楼上的人……

    裴长临心中其实已有猜测,但这种时刻,他心头第一个念头竟然是, 难怪老师连下水试航都不愿再等,工程一结束便迫不及待逃了。

    如果真是那位亲临,除了提前逃走,的确别无他法。

    思索间, 男人已将他领到塔楼顶层。

    塔楼顶层同样人去楼空, 只剩几张供人坐下观礼的桌椅, 一名青年坐在贺枕书方才所坐位置的边上,正悠闲地磕着瓜子。

    “主子, 裴公子带来了。”男人在青年身旁停住脚步, 毕恭毕敬道。

    青年笑吟吟地往男人手里塞了一把瓜子,道:“去吧,我与裴公子聊聊。”

    男人捧着瓜子, 面不改色:“是。”

    男人无声无息消失在塔楼顶层, 裴长临安静站在原地,并不言语。

    气氛一时僵滞。

    “……我看起来很吓人吗?”漫长的沉默过后, 青年率先开了口。

    裴长临忙低下头:“不敢。”

    青年眉梢一扬:“你知道我是谁?”

    裴长临:“能猜到。”

    裴长临本就话少,紧张时更是寡言少语, 问一句答一句。青年注视他片刻,无奈笑道:“难怪小黎说你是个闷葫芦,你与你家夫郎也这么说话吗?”

    裴长临微微一愣,抬起头来。

    青年脸上仍带着笑意,指了指身旁的座椅:“坐。”

    坊间无人不知,当今圣上年少登基,今年也不过二十多岁。

    关于这位小皇帝的经历,民间有许多传言。

    最广为人知的一种是,小皇帝由于太过年轻,自登基后便被多方势力裹挟,先是受摄政王所控制,后又被太后夺权,做了许多年皇室的傀儡。

    可他并不妥协,而是卧薪尝胆,一步步设计除去摄政王,联合护国大将军扳倒太后一脉,在近些年才终于重掌实权。

    不过也有人说,想要夺权的从头至尾都是太后一脉,摄政王身为帝师,一切所谋皆是为了稳固政权,从未与小皇帝站在对立面。

    证据就是,在小皇帝重新掌权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为自己那位故去多年的老师追封谥号,并为摄政王一案中受到牵连丧命的所有族人亲信设立衣冠冢。

    这些皇族秘辛民间知晓不多,是真是假更无从得知,但仅从青年的外表来看,其实不太能看出他曾经历过这么多事。

    青年的模样还很年轻,五官是清秀纯良的类型,整个人没什么架子,在裴长临坐下后还热情地招呼他一起磕瓜子吃糕点。

    对方这态度倒是让裴长临没再像方才那般局促,但他本不是外向健谈的人,对此也只是微微颔首,并未动作。

    “你这人真是没劲……罢了。”小皇帝摸过桌上的糕点咬了一口,丝毫不在意糕点屑落在他华贵的衣衫上,“我找你来是想问,那位钟钧大师究竟去哪儿了,你当真不知道?”

    裴长临摇摇头,如实道:“老师临走前只告诉我他要去蜀地一趟,并未提及具体去处。”

    这消息裴长临早告诉过船政大人,小皇帝应当也是知晓的。

    果不其然,青年并未表现出任何惊讶,而是悠悠道:“你这老师真是胆大包天,朕多次想请他入朝为官都被他拒绝,这回特意从京城赶来,他又避而不见……”

    他脸上仍然带着笑,自称却已经变了,言语间隐隐透出几分威严。

    青年顿了顿,继续道:“……你说说,朕该如何治他的罪?”

    裴长临愣了下。

    他实在不擅长应对这等场合,可小皇帝似乎打定主意要听他的想法,说完这话便自顾自吃起了糕点,一副正等待他回答的模样。

    裴长临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道:“老师绝非故意避而不见,还……还请圣上恕罪。”

    “……就这样?”

    青年等了一阵没等来下文,眉梢一扬,又笑起来:“裴公子,你应当知道,一国之君可不会因为一句话就平白赦免谁的罪过。请朕恕罪,是要付出代价的。”

    裴长临:“您的意思是……”

    小皇帝朝他勾了勾手指,裴长临俯身过去,听见青年低声道:“朕觉着你也不比姓钟的差到哪儿去,要不,你跟我去京城呗?”

    裴长临:“……”

    “喂,这有什么可犹豫的。”见他没有回答,小皇帝皱了眉,“去了京城,朕直接封你个工部郎中之职,那可是正五品,寻常人求都求不来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不敢……”裴长临低下头,“但我……”

    他犹豫片刻,忽然站起身来,直直跪在青年面前:“圣上恕罪,我……草民暂时还不想离开江陵。”

    小皇帝凝视着他,神情渐渐收敛。

    “草民与老师有天壤之别,这次能完成远航船,也全是靠着老师的引导,并非我一己之力……就这样去京城,恐怕会辜负圣上的期望。”裴长临斟酌片刻,如实道,“而且,我还想继续跟在老师身边精进技艺,至少这几年间,我不想离开江陵。”

    小皇帝似笑非笑:“哪怕要错失这唯一的入朝为官的机会?”

    入朝为官不是儿戏,小皇帝现在愿意向他允诺个官职,不代表以后也愿意给他这个机会。

    这普天之下人才济济,从没有谁是无可替代。

    他不愿意去,总有人愿意。

    裴长临却道:“是。”

    钟钧临走之前曾提醒过他,要他借此机会好好考虑日后的打算,多半就是预见到了这一幕。

    这些天,裴长临也的确经过了深思熟虑。

    这就是他的答案。

    小皇帝与裴长临对视片刻,眸光沉沉,不辩喜怒。

    片刻后,小皇帝悠悠叹了口气:“不想去,那就不去吧。”

    他不以为意似的,又伸手从案上摸了块糕点:“难怪都说天赋异禀之人大多脾气古怪,你们这些天才啊,一个比一个难伺候。罢了,终归是你自己不要赏赐,以后别后悔就是。”

    裴长临眸光一动:“赏赐……”

    “是啊,这本就是你完成远航船后,朕打算给你的赏赐。可惜,你不是不要吗?”青年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怎么,后悔了?”

    “没有,但……”裴长临似是犹豫一下,忽然俯下身来,重重地朝小皇帝磕了个头,“刚才的决定,草民没有后悔,但……既然是远航船的赏赐,草民斗胆,想向圣上另讨一件赏。”

    小皇帝年纪尚轻,性子也稍显温吞,以前没少被自家老师数落威严不足。

    但他毕竟是一国之君。

    这普天之下,还没有几个人敢这样与他讨价还价。

    青年支着下巴,脸上并无恼怒之意,反倒觉得挺有意思:“看来朕方才还说得不对,你压根不是闷葫芦,你分明很有胆量。”

    他啃着糕点,笑着道:“你有什么要求尽管直说吧,别回头传出去,说朕怠慢了人才。”.

    裴长临在塔楼待了足有半个时辰。

    贺枕书带着双福在码头边焦急等待,直到码头上看热闹的人群散得七七八八,才终于看见那熟悉的身影。

    “你好慢啊!”一见到人,他立即抱怨起来。

    裴长临习惯性将朝他奔来的人接住,已经放弃为这种事训他,只是无奈道:“不是让你回马车上等吗,晒得热不热?”

    贺枕书自打怀孕后就很喜欢一些挨挨蹭蹭的亲密接触,他整个人几乎挂在裴长临身上,小猫似的任他摸了摸被晒得微红的脸颊,才道:“热,想喝甜汤。”

    裴长临:“不可以加冰。”

    贺枕书:“……那不喝了。”

    两道视线撞至一处,贺枕书巴巴望向他,无声地诉说着渴望。

    “……”裴长临妥协,“喝喝喝……”

    贺枕书心满意足,搂着裴长临往路边停靠马车的方向走去:“那位祁公子找你干什么呀?”

    裴长临诧异:“你知道他姓祁?”

    “知道,刚才在塔楼上他与我说话来着。”贺枕书还没反应过来,又问,“说起来,我总觉得这个姓氏在哪里听过,我们认识他吗?……你笑什么啊!”

    “我笑你一孕傻三年。”裴长临忍着笑,在小夫郎气呼呼的脸上捏了一把,“我们不认识,但现今皇室姓祁。”

    贺枕书:“……”

    贺枕书:“???”

    贺枕书登时吓得腿都软了,说话声音都在颤抖:“他他他——他是?!”

    “嘘。”裴长临连忙捂住他的嘴,“是,就是你想的那个人……这里不方便,我们回去再说。”

    贺枕书双目皆是震惊,但也不敢多言,乖乖点了头。

    二人相携离去,另一辆华贵马车从远处悠悠驶来,停在了塔楼前。

    一名身形魁梧的男人跳下马车。

    男人五官硬朗,不苟言笑,眼尾处还带着一道陈年旧伤,模样凶煞至极。

    他靠在马车前等了一会儿,几名随从模样的人进了塔楼,将青年接了下来。

    “人不肯来?”男人问他。

    “不来。”青年一改方才在塔楼上游刃有余的模样,顿时泄了气,“果然和秦大人说的一样,没这么容易。”

    “搞不懂你们,真想让人来帮你们做事,直接一道圣旨下来就是了。”男人眉梢带着冷意,“一个小小木匠,他哪来的胆子抗旨不遵?”

    “萧卿,对待人才不能这么凶的,秦大人说过……”小皇帝在男人面前气势全无,温声细语地劝他。

    “秦大人,秦大人,圣上这么听他的话,怎么不让他陪您下江南?”男人冷笑。

    小皇帝垂下眼来,不说话了。

    男人面色稍有放缓,又上前半步,帮对方理了理衣衫:“多大的人了,吃得满身都是……”

    “那糕点还挺好吃的。”小皇帝小声道。

    男人眉梢一抬。

    二人对视片刻,后者眼神无辜。

    男人一笑,回头吩咐:“去打听打听,今天送去塔楼的糕点是哪家厨子做的,给圣上请回京城去。”

    随从:“是。”

    一行人重新上了马车,车帘落下,挡住了车内的光景。

    “说起来,姓秦的是不是还与你打赌,赌你能不能把那小木匠请回京城来着?”

    “是啊,朕又输了……”

    “输了就输了,姓秦的阴险狡诈,谁能赢他……对了,你们的赌注是什么?”

    “就是先前赐给你那座庄子,朕答应,如果赌输了,就把庄子给他。”

    “?????”

    第112章 第 112 章

    在塔楼上与那位贵人相见的事, 对于裴长临和贺枕书来说不过是一个插曲。那位是微服私访而来,来得不为人知,离开时同样悄无声息。

    至于裴长临拒绝入朝为官, 虽让贺枕书有些遗憾,但也能够理解。

    他比谁都明白,裴长临那性子根本不适合官场,比起去享受高官厚禄,他更适合踏踏实实留在民间,做点自己喜欢的事。

    不过,该有的赏赐还是会有的。

    十月末, 裴长临带着贺枕书与双福搬了新家。

    新家与他们原本的住处就隔着两条街,地段清净,生活便捷,离营造司还不远。二人连搬家的帮工都没请, 简单收拾好行李, 来回走了几趟, 便将东西都搬了过去。

    “所以,这就是你找那位……要的赏赐?”贺枕书小心翼翼摸着那块尚未来得及挂上门头的匾额, 几乎不敢去猜上面那行云流水的“裴府”二字, 是出自谁之手。

    “不是。”裴长临将他拉起来,牵着往院子里走,“如果是我要的, 才不会这么……”

    高调。

    御赐的宅院是他们先前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的规模, 三进院的宅子就连进出都要费些功夫,然而这还是裴长临拒绝过的结果。原本, 负责此事的工部官员领他去看的宅子,是另一座规模更大的四进院。

    “你怎么老拒绝人家, 就不怕人家嫌你太烦,什么赏赐都不给了?”贺枕书问。

    裴长临咬牙:“四进院外头有人叫门都听不见,必须请门童和护院。”

    他那点工钱,哪里养得起那么一大家子人。

    谁知那位一国之君是怎么想的,只顾着给好东西,全然不管他们这普通百姓有没有那消受的福分。偏偏这工部的人也不敢忤逆上头的意思,还是裴长临去找人说了好几回,才终于换做了现在这样。

    虽然那御赐的宅邸与圣上亲笔题写的匾额与低调也沾不上边,但……当今圣上的真迹,应当没有多少人能认出来才对。

    而事实证明,裴长临的想法还是太过乐观了。

    远航船试航那天,裴长临坐镇船上,可谓出尽了风头。

    他原本在府城就有些名望,如今这风头一出,整个府城上下更是没人不认识他。就算他自己有心低调行事,营造司和知府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人总是喜欢追逐有噱头的东西,而裴长临这少年天才木匠的名头,就是个不小的噱头。

    原先远航船尚未完成时,营造司便联合官府在城中给他宣扬出了“鲁班在世”的名号,这回得了封赏,当然更要好生造一番势。

    总之,不出半个月,整个江陵府乃至周边府城都知道,江陵府城有一位天才木匠,深受当今圣上赏识,还得了御赐的宅邸与圣上亲笔题写的匾额。

    那御赐宅邸的位置,自然也暴露得彻底。

    “好,我明日去您那儿看看就是……”

    “……不不,不必这么客气。”

    “李员外慢走。”

    送走又一位登门来邀约工程的东家,裴长临长舒一口气,轻轻合上了院门。贺枕书从里屋探出头来,见人已经走了,才走了出来。

    “你说,圣上是不是故意的。”贺枕书去院中的藤椅上坐下,悻悻道,“自从你的住处被官府传扬出去,上门找你的人就没断过。他该不会是怕你跟钟大师一样,哪天忽然跑没影了,所以才故意找事把你牵绊住吧?”

    裴长临穿过门廊回到他身边,语气也有些不太确定:“应该……不至于吧?”

    “难说。”贺枕书冷哼一声,“你上午还答应,明天要陪我逛街的。”

    裴长临只是笑:“我哪天没答应陪你逛街?”

    也不知是近来日子过得好了些,贺枕书没了生活压力,还是因为肚子里揣了个崽子,叫他彻底释放了天性。自打贺枕书怀孕之后,整个人比以前更加闲不住,每日都要叫裴长临陪他出门转转。

    “明天不一样,我特意预约了戏楼的座位呢!”贺枕书辩驳道。

    裴长临偏了偏头。

    那戏楼近来上了新创的戏本子,听闻故事格外精彩,每日都是座无虚席,贺枕书连着好些天都没预约到位置。看不成戏就罢了,江陵小报还特意用了一整个版面收录观众的观后评价。

    害得贺枕书这段时间连江陵小报都不敢看,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剧透。

    裴长临的确不知道,贺枕书明日想出门是因为终于预约到了位置。

    他沉默片刻,只见贺枕书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幽怨地叹了口气:“小树苗啊小树苗,你看看,都说男人发达了就抛妻弃子,原来都是真的。你爹现在可是个大忙人,等你以后出生,多半也陪不了你咯……”

    裴长临:“……”

    “又在瞎说。”裴长临往堂屋看了眼,见双福仍在忙碌着收拾方才用来招待客人的茶具糕点,才弯下腰来,捏了把贺枕书柔软的脸颊肉,“我什么时候要抛妻弃子了,你可别污蔑我。”

    近来天气渐渐转凉,贺枕书被裴长临强制要求裹上了厚厚的毛绒袄子,领口带了一圈毛边,衬得脸颊也圆润不少。

    他眸光躲闪一下,藏起那恶作剧般的光芒,故意道:“这谁知道呢,你现在就那么忙了……”

    “我再忙也不会不管你,你就想听这个,对不对?”

    裴长临已经完全了解自家小夫郎的撒娇招数,从善如流地答了对方想听的话,又低下头去,亲昵地蹭了蹭对方微红的鼻尖:“和李员外约的是明天一早 ,我尽快去现场看完,午时之前应当能赶回来,不会耽搁你看戏和逛街。”

    戏楼最早的一场都要未时初才开始,他们肯定能赶上。

    这就是裴长临接活的一贯原则了。

    他心中时刻记挂着在家养胎的小夫郎,面对找上门来的东家,是什么活暂且不论,第一件事便是提出自己的条件。

    离家远的不接,要长期外出的不接,回家晚的也不接。

    因此,虽然近来登门的东家络绎不绝,但真正被裴长临答应下来的却不多,几乎都是些简单的设计类项目,大部分只需要他绘好图纸,东家自会找工匠去完成。

    比如今日那位李员外,就是在城郊有十余亩良田,希望裴长临替他改装一下灌溉用的水车。

    那东西只消裴长临去现场看一眼尺寸便好,不会花费太多时间。

    “你明天睡久一点,等你睡醒,我就回家了。”裴长临摩挲着对方的鬓发,温声安抚。

    “也不用这么急……”

    贺枕书拉过裴长临的手,有点无奈:“你这个人,都这么久了,怎么还连我是不是在开玩笑都看不出呀?在你心里,我就这么任性,连正事都不让你做了吗?”

    裴长临走到现在这一步,贺枕书自然是高兴的。

    做木匠的,累积经验才最重要,这也是营造司并不反对裴长临对外接活,反倒会时不时向他推荐一些东家的原因。

    贺枕书恨不得找上门来的东家越多越好,哪里会嫌他忙碌。

    方才那么说,不过是开开玩笑,并借故撒个娇罢了。

    只有裴长临才会当真。

    “可你就是我的正事。”裴长临抵着他额头,小声道。

    对方话音又轻又软,贺枕书与他对视片刻,没忍住笑了出来:“你就承认吧,根本不是我离不得你,而是你离不得我。”

    夫郎身怀有孕,眼下离不得人,这理由都不知被裴长临用过多少次。

    可实际压根不是那样。

    裴长临也跟着笑了起来,如实道:“对,是我离不得你,一刻都不想和你分开。”.

    裴长临在这种事上向来说到做到,翌日,贺枕书一觉睡到临近正午,睁眼时,正巧看见外出归来的裴长临蹑手蹑脚推门进来。

    下午的新戏自然也顺利看上了。

    那戏楼的新戏风格与以往格外不同,终于不再执着于那讲述爱恨纠葛、悲欢离合的悲剧,而是换做了欢乐愉快的合家欢故事。

    贺枕书还是头一次见这种风格的戏曲能写得这般精彩,前后快一个时辰的戏,他没有一刻走神,全程笑得前仰后合,走出戏楼时肚子都被笑得隐隐作痛,吓得裴长临险些直接让车夫改道景和堂。

    “我真没事,崽崽也没事……他高兴着呢!”

    贺枕书坐上马车后还没从那兴奋劲里出来,抓着裴长临的手道:“我太喜欢这出戏了,明天还想再来看一遍!”

    裴长临将他搂紧,防止他因为太兴奋从座位上摔下去:“你不是说要提前三天预约,明天可不一定能预约到位置。”

    “……是哦。”贺枕书眨了眨眼,丝毫没有气馁,“那就后天看吧!”

    裴长临忍俊不禁。

    贺枕书:“你笑什么呀?”

    “笑你。”裴长临帮他整理着脑后略微散乱的编发,笑道,“玩起来就不管不顾的,小疯子一样。”

    贺枕书眨了眨眼,没介意裴长临这么说他,还理直气壮:“是又怎么样,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

    裴长临但笑不语。

    他当然不是第一天认识贺枕书,但对方这模样,与先前也是不同的。

    虽说贺枕书极力克制着不让自己表现太任性,但不可否认,他近来的确被裴长临宠得比以前任性了些。

    不对,应当说是回归本性。

    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他家小夫郎本就该是这样无忧无虑的性子。

    裴长临一时失神,贺枕书的注意力又被窗外吸引了去:“你看,街边好像新开了一家饭馆,看起来生意很好的样子。”

    裴长临只朝外头看了一眼,将人拽回来:“但你得回家休息了。”

    薛大夫说过,双儿孕期大喜大悲皆不适宜,贺枕书今天玩得这么疯,裴长临还真有些担心他的身体。

    贺枕书:“可……”

    裴长临补充道:“先送你回家,然后我再出来帮你买。”

    少年顿时又开心起来,乐呵呵地亲他一口。

    有这么个有求必应的夫君在身边,就是不被宠得任性都难。

    马车载着二人朝府邸驶去,拐过最后一个街口之后,却提前停了下来。

    “公、公子……”马车夫的声音带着些许不安。

    裴长临与贺枕书对视一眼,掀开车帘朝外看去。

    这御赐的宅邸也是修在了普通民居之间,整条街约有七八户人家,皆是在当地住过几十年的老人,踏踏实实过日子,就算知道裴长临的身份,也不曾特殊对待他们。

    可今日,却有不少人围在他家门前,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什么。

    府邸门前,两名腰间佩刀的官差左右而立,盛气凌人。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们抓起来!”

    裴长临微微蹙了眉。

    就是上次当今圣上亲临,身边的侍卫也没有这么嚣张的态度。

    这些又是什么人?

    贺枕书不安地拉了拉裴长临的衣袖,后者朝他摇摇头,低声道:“你先去老师家里歇会儿,我下去看看。”

    贺枕书:“可是……”

    “没关系。”裴长临隔着衣物抚上他的小腹,温声劝他,“那些人看着粗鲁得很,别让他们吓到崽崽。我去看看他们要做什么,等解决了就去找你,乖。”

    贺枕书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可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钟钧大师尚未从蜀地回来,但他府上的家仆都是认识裴长临和贺枕书的,不会将他们拒之门外。

    裴长临吩咐车夫改道钟府,独自走了上去。

    刚走到家门前,就被那两名官差拦住:“你什么人?”

    裴长临面沉如水:“二位拦在我家门前,还问我是什么人?”

    “原来是裴先生。”两名官差顿时换了副神情,朝他毕恭毕敬行了礼,道,“我家师爷已经在屋内等着了,还请裴先生进门一叙。”

    裴长临没与他们多言,径直进了院子。

    院子里,同样守着几名官差。

    正前方的堂屋大门敞开着,一名书生模样的中年人坐在屋内,正在品茶。

    双福局促地侍奉在旁,像是畏惧极了,见到裴长临时仿佛看见了救星:“姑爷!”

    裴长临面不改色,缓步迈进堂屋。

    远航船建造完毕后,江陵知府曾不止一次找由头与裴长临吃过饭。他前前后后见过不少江陵府衙的人,可以肯定,院子里这些人并非来自江陵府衙。

    裴长临在那中年人面前站定,淡声问:“阁下是……安远县的贾师爷?”

    第113章 第 113 章

    中年人有些诧异:“你认识我?”

    “门外那两位称阁下为师爷, 但江陵府衙的师爷我是见过的。”裴长临道,“若那两位没有撒谎,阁下就只能是其他衙门的师爷了。”

    “原来如此。”贾师爷笑了笑, 依旧泰然坐在原地,没有任何要起身的意思,“那么,在下登门所为何事,先生应当也清楚了?”

    裴长临的确是知道的。

    安远县距离江陵府不远,处河流下游,多年前曾遭到水患。那时候, 处于河流上游的邻县县令想出了改道分流的法子,并协助安远县修建水坝,才最终解决了水患。

    如今几年过去,水坝也到了该翻修维护的时候。

    数天以前, 安远县县令曾派手下官差来过府城一趟, 想请裴长临出面翻修水坝。

    简单的翻修维护, 随便找个经验丰富的工匠就能做,其实并不需要特意来请裴长临。对方请他出面, 多半就是冲着他近来的名气。

    那位安远县县令最在意这些表面功夫, 这么做并不奇怪。

    不过,裴长临一听对方身份,便立即将人赶了出去。

    当初不分青红皂白将贺枕书父亲入狱并查封贺家的, 便是这位安远县县令, 裴长临自然不可能帮他。

    但面对官差的质问,裴长临只是放出话去, 想请他出面,就让安远县县令亲自登门。

    这件事贺枕书至今还不知道, 就连裴长临也觉得,对方吃过一次闭门羹后,应当不会再来。却没想到,他们不仅来了,还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贾师爷放下茶杯,露出和善的微笑:“我家大人事务繁忙,实在脱不开身,在下只能替大人跑这一趟。”

    “裴先生年纪尚轻,多半不知道当年安远县遭受水患之时,百姓们是何等的水深火热。如今那水坝年久失修,若不趁着冬日枯水期尽早修缮,万一来年又遭水患,后果不堪设想啊!”

    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还望裴先生以百姓为重,莫要再继续推脱了。”

    他言辞恳切,姿态却丝毫不曾放低,仍然坐得四平八稳,没有半分求人的态度。

    裴长临没有理会,转头去了主位坐下:“我要是不去呢?”

    “你——”贾师爷面色一变,“裴先生,我家大人是仰慕您的才华,所以才会几番登门来请先生。此事有关天理人和,于裴先生更是没有坏处,还望裴先生能好生考虑。”

    裴长临给自己倒了杯茶,并不答话。

    贾师爷还从没被人这般对待,神情几度变化,但仍然耐住性子,好声好气问他:“裴先生可是还有什么要求?实不相瞒,知府大人已经为翻修水坝拨下了缮款,先生只要愿意接下这工程,个中好处自然少不了您……有什么要求,您尽管提就是。”

    裴长临问:“什么要求都行?”

    贾师爷:“正是。”

    “好。”裴长临点点头,悠悠道,“据我所知,安远县两年前曾出过一场冤案,嫌疑人在不曾认罪的情况下被抓捕入狱,严刑逼供,最终为了自证清白在狱中自尽。县令大人要是愿意将这桩旧案翻出来重新审理,查明真相,我就接下这桩工程。”

    他话音落下,屋内霎时陷入沉寂。

    少顷,贾师爷才重新开口,笑容变得有些不自然:“裴先生这是在说什么?在下跟在县太爷身边多年,可不记得还发生过这种事,裴先生这是从哪里听说的?”

    裴长临并不打算回答他的提问。

    倒是候在一旁的双福,听他说完这话之后,瞬间将头埋得更低。

    屋内又是短暂沉默,就在这时,一道清亮的少年嗓音从门外传来:“夫君!”

    裴长临脸色一变,连忙起身迎出去。贺枕书正快步从院子外走来,没想到他会忽然出来,没止住步子,猝不及防撞进了他的怀里。

    “你回来做什么?”裴长临连忙将人扶稳,低声问他。

    “我去请帮手了呀。”贺枕书仰头看他,又朝身后指了指。

    裴长临抬眼看去,只见五六名人高马大的汉子跟在贺枕书身后进了院子,瞬间将那几名佩刀的官差都衬得瘦弱起来。

    这几人裴长临也认识,都是钟府的护院。

    裴长临:“……”

    他无奈地笑笑,问:“你这是做什么,带人来打架吗?”

    “没有要打架呀,只是找人撑腰嘛。”贺枕书道,“你又没做错事,总不能叫你被人欺负了。”

    那几名护院的后面,还跟了一位年过半百的小老头,是钟府的管家。

    钟钧向来不把官府的人放在眼里,他家家仆也有样学样。见了这一院子官差,管家脸上瞧不见半点敬畏,径直走到裴长临面前:“长临,我听小书说家里出了点事,要请人帮忙,就连忙带人过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有人难为你?”

    看那语气态度,还真是准备硬来的样子。

    “没事,范叔别担心。”裴长临朝屋内看了一眼,道,“没有人为难我。”

    贾师爷已经站起身来,诧异地望向裴长临怀中的人:“是你——!”

    贺枕书这才注意到屋内的人。

    爹爹死后,贺枕书曾不止一次去县衙伸冤,整个县衙上下,多半没有人不认识他。而他,自然也是认识这位贾师爷的。

    他没想到来者竟会是安远县的人,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裴长临将他护在身后,挡去对方的视线:“这是我家夫郎。”

    “原来如此……”贾师爷很快回过神来,了然般点点头,笑道,“早就听说贺家小少爷远嫁异地,没想到,竟然是嫁给了裴先生。如此算来,裴先生与我安远县也算是渊源颇深。”

    裴长临没理会他,贾师爷又往前迈了两步,冲贺枕书道:“贺公子,看在你我相识一场,不如就替在下说说好话,让你家夫君应下这活。县城那水坝你应当是知道的,若不尽早翻修,来年要是被大水冲垮,又有多少人家会家破人亡——”

    “够了。”裴长临冷声打断他,“贾师爷,我的要求方才已经说得很清楚,重审贺家的冤案,我自会亲自前往安远县修缮水坝。”

    “这……”贾师爷犹豫片刻,做出一副为难的模样,“可是裴先生,贺家这案子,并不是冤案啊。”

    贺枕书用力抓紧了裴长临的衣摆。

    “贺公子,我知道你不愿意相信,可官府的调查结果就是如此,我们已经向你解释过很多遍了。”贾师爷耐着性子道,“我们从贺老板的书库中搜出了禁书,顺着那禁书的来历,还摸出了一整条上家货源。早在贺老板在狱中自尽之前,他的上家就已经承认了向贺家书肆运送禁书之事。”

    “如此人赃俱获,怎么能说是冤情呢?”

    他无奈似的,悠悠叹了口气:“你不能因为贺老板畏罪自杀,便死咬这事是冤案啊。”

    “你胡说!”贺枕书眼眶猝然红了,“我爹不可能畏罪自杀,分明是被你们逼的,就是你们——”

    “阿书。”裴长临拉住他,手掌轻轻抚过他的背心,“别急……别急,有我在。”

    贺枕书红着眼眶,小声问:“你相信我的,对不对?”

    “我当然相信你。”裴长临道,“有我在,别怕。”

    贾师爷将二人的反应看在眼里,继续道:“再者说,就算裴先生执意要县衙重审此案,也是做不到的。”

    他又叹了口气:“去年盛夏时县衙起了场大火,那些先前已经定案的卷宗全被一把火烧了干净,贺家的案子也在里头。”

    他对上贺枕书略微怔然的神情,歉疚道:“二位现在就是要找,恐怕也找不到啦。”

    “你——!”贺枕书气急,情绪激荡之下,腹中都隐隐传来坠痛。

    裴长临连忙扶稳他,神情倒还算镇定,沉声道:“双福,扶你家少爷回屋。”

    双福局促不安地低垂着头,被他唤了一声才回过神来,快步走上前来。

    贺枕书被那狗屁师爷气得够呛,哪里肯这时候离开,他正想反驳,裴长临又在他背心轻轻抚了抚。

    “先回屋歇会儿,这里交给我。”

    裴长临安抚般朝他笑了笑,轻声道:“相信我嘛。”

    他声音放得又轻又软,贺枕书心头的火气飞快散去几分,乖乖“哦”了一声。

    贺枕书跟着双福离开了,裴长临拜托钟府管家等在院子里,自己合上了堂屋大门。屋内一时间只剩下他与贾师爷两人,裴长临转过身去,重新看向了那气定神闲站在屋内的人。

    “贾师爷刚才说,过往卷宗全被一场大火焚毁,无法重审了?”裴长临淡声问。

    “是啊。”贾师爷叹声道,“出了这种事,在下也很惭愧。”

    裴长临没有回答,神情不辨喜怒。

    贾师爷观察着他的神色,压低声音道:“裴先生,你别怪贾某多言,你不能只相信你家夫郎的一面之词啊。”

    “他一个小双儿,懂什么查案,不过是固执己见,想替他爹脱罪罢了。先生才华横溢,前途无量,可不能为了这么个拎不清的小双儿,放弃大好前程啊。”

    裴长临别开视线,险些被他气笑了。

    “这么说来,贾师爷是觉得我不该听他的?”裴长临问。

    “裴先生疼爱夫郎,这自然没有不对。”贾师爷道,“在下只是觉得,先生不能被他那一面之词蒙蔽。先前的贺家,不就是被那小双儿搅得不得安宁,还是后来将他远嫁之后,才终于安生下来。”

    “一昧纵容,迟早会闯出祸端呐。”

    男人言语间尽是对双儿傲慢与不屑,见裴长临没有反驳,还越说越过火,表示对方要是真不听话,就将人关在家里,收拾几顿就老实了云云。

    这的确是民间大多数人对待双儿的态度,可偏偏撞上了裴长临这块铁板。

    裴长临懒得再听下去,打断道:“这些家事我心里有数,不劳烦贾师爷操心,还是说回翻修水坝的事吧。”

    贾师爷双眼一亮:“裴先生这是答应了?”

    裴长临不置可否,只是道:“过几日,我会找时间亲自去水坝看一看。”

    不等贾师爷再说什么,他又道:“不过据我所知,安远县的水坝修建至今还不到十年,按理应该不会这么快就损毁到必须翻修的程度。”

    贾师爷眉头蹙起:“裴先生的意思是……”

    “一切建筑自建成那日起,都会不断在风雨的侵蚀中磨损。磨损的痕迹多少,速度快慢,与其建造时的用料脱不开干系。”裴长临平静道,“搭建时所用的木料,浇灌的泥浆,究竟是不是符合当初上报的材料标准,有没有偷工减料,找人去一看便知。”

    他微笑起来:“我相信,知府大人应该也很好奇,那水坝究竟损毁到了什么地步,又是为何损毁。”

    贾师爷的脸色彻底变了:“裴先生,你这话的意思,莫不是怀疑县太爷在当初修建水坝时偷工减料?我家县太爷敬重你的才华,三番四次派人来请你,你怎能如此污蔑于人!”

    “我污蔑谁了吗?”裴长临学着他的模样,做出一副无辜的神情,“我只是猜测罢了,是真是假,这不是还得去现场看一眼才知道吗?”

    他回到主位坐下,语调不紧不慢:“哦,对了,建筑的痕迹几乎无法掩盖,除非完全炸毁重建,否则,随便从营造司请几位经验丰富的老工匠都能看得出来。”

    贾师爷面色阴晴不定,良久没有回答。

    直到这时候,他才明白裴长临关门的意思。

    这些事,的确不能被外人听见。

    贾师爷藏起了先前那副装出来的和善模样,冷声道:“你的条件,就是贺家的案子?”

    “对。”裴长临气定神闲,“还请师爷回去找找卷宗,三日内给我个答复。否则,我就只能跑一趟府衙,向知府大人提出关于那水坝的疑问了。”

    第114章 第 114 章

    裴长临打发走了贾师爷和县衙的官差, 又客客气气将钟府管家及几名护院送出了门,才回到屋内。

    贺枕书根本没办法安生歇着,气得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双福心惊胆战跟在他后头, 生怕他不小心磕碰着。

    裴长临推门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几个月下来,他已经几乎放弃劝说自家小夫郎乖乖像个寻常孕夫那般行事,见到这一幕竟也能面不改色,轻轻将人搂进怀里,往内室走去。

    “怎么样啦?”贺枕书忙问。

    裴长临道:“人已经走了。”

    “我当然知道人已经走了,我听见他们出去了!”贺枕书被扶着靠在床头也不肯安生, 抓住裴长临的手腕追问,“你怎么与他们说的,你真答应那狗官,要帮他们修缮水坝?”

    小夫郎平日里连句粗话都不会说, 骂起那县令来倒是一口一个狗官, 可见的确气得不轻。

    裴长临没急着回答, 偏头对双福道:“你先出去吧,我与阿书聊聊。”

    双福点点头, 合上门退了出去。

    只剩他们两人后, 裴长临将方才与那贾师爷说过的话复述出来。

    “哪需要亲自去看,修建水坝这么容易捞油水的事,那狗官肯定贪了不少。还有那个师爷, 就是与他狼狈为奸, 蛇鼠一窝!”贺枕书愤愤道。

    “好了……”裴长临将他按回床头的软枕上靠着,温声道, “你既然知道他们狼狈为奸,都不是好人, 还与他们置什么气?”

    在门外看见那几名官差时,裴长临就大致猜到对方多半是安远县来的人。

    他如今在民间声望不低,住的又是圣上御赐的宅子,并不担心对方会在这里做出什么。会提前让贺枕书先去钟府,其实不过是不想让小夫郎与对方碰上,平白想起那些糟心事。

    谁知道,这家伙压根没把他的叮嘱放在眼里,还特意找了人来要帮他撑腰。

    “可是那个混账师爷就是很气人啊!”贺枕书恼道,“污蔑爹爹,还故意说卷宗被烧掉了,我怎么没听说县衙何时起过大火?”

    坦白而言,贾师爷那番话对贺枕书伤害并没有那么大。

    在努力替爹爹申冤那一年间,这个案子的卷宗他看过不止一遍,卷宗里每一个细节都牢记于心。他知道那里面其实并没有能够证明爹爹清白的证据,也从没指望能靠着一份卷宗翻身。

    他生气的原因,只不过是对方的态度而已。

    贺枕书回想起对方那伪善的嘴脸就觉得生气,情绪波动下腹中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揉了揉肚子,眉头紧紧蹙起。

    “又疼了?”裴长临看出他的不适,扶着人平躺下去,手掌轻柔覆在对方小腹上,“你何必与他置气,他就是故意气你呢,没看出来吗?”

    贺枕书:“……看出来了。”

    裴长临:“那你还中招?”

    “我没忍住嘛……”贺枕书小声应道。

    裴长临笑了笑,又道:“我倒是很好奇,你当初究竟对他做了什么,让他至今对你心怀芥蒂?”

    那位贾师爷道貌岸然,待人接物时却总不忘装出一副温润和善的模样。可唯独面对贺枕书,态度充满了不屑与恶意,甚至还试图离间他与裴长临的关系。

    若非结了仇怨,可不该是这种态度。

    贺枕书眨了眨眼,偏头思索起来:“好像也没有做什么吧……”

    那些事本来也不能怪他。

    在县衙做师爷,其实并不是一件十分稳定的差事。

    当世读书人多,但并非所有人都能科举入仕,走向光明前途。许多读书人屡试不中,便会选择去一些高官富贾身边做门客或幕僚。

    至于那些县城乡镇,去衙门做师爷,便是最好的去处。

    因为是个好去处,竞争也是极其激烈。

    当初为了贺家这个案子,贺枕书屡次前往衙门申冤。县令不想管他这事,又不得不管,只能把火气都发泄在贾师爷身上,命令贾师爷尽快解决此事。

    可贺枕书没违法没犯忌,每回上衙门还都能叫他找到些新线索,贾师爷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最严重的那回,就是贺枕书偷偷溜出县城,要前往府衙申冤。

    虽说那次贺枕书最终被抓了回来,但贾师爷仍被县令治了个看管不利之罪。听说那时候,县令气得连新师爷的人选都物色好了,险些就要将人换掉。

    “……就这点事,他至于气这么久吗?还不是都因为他们不好好查案!”贺枕书理直气壮。

    裴长临揉了把自家小夫郎的脑袋,对这答案并不意外。

    这些地方官仗着天高皇帝远,说是父母官,但鲜少有真正将百姓放在眼里的。他们其中大部分人都只想将表面政绩做得漂亮,真正遇事时,反倒嫌麻烦。

    不过,县衙对待贺枕书的态度,的确是太过敷衍了。

    当真只是因为找不到证据,在嫌他烦吗?

    裴长临垂眸思索起来,直到贺枕书拉了拉他的袖子。

    他抬眼看向对方,只见小夫郎腰身抬了抬,在他掌心轻轻蹭了下。

    他思考得太过专注,忘了帮他揉肚子。

    裴长临一笑,俯身下来,继续在他小腹轻轻抚摸。

    “还疼吗?”裴长临问。

    贺枕书:“不疼啦……”

    “你以后不能这样了。”裴长临轻声叹气,“大夫说过孕期不可大喜大悲,更不能动怒,万一真出了什么事该怎么办?”

    “可我忍不住呀。”贺枕书道,“你以为谁都像你似的,情绪压抑得可以直接去庙里当和尚?”

    裴长临在他侧脸捏了一把:“又胡说八道。”

    他沉默片刻,又道:“都怪我。”

    他上回会直接把县衙派来的人赶走,其实也是不希望贺枕书又受这些破事所扰。他现在身怀有孕,正是该放松心情,好好养胎的时候,哪里能再为了这些事烦心。

    可没想到,对方竟然这么执着,直接带着官差找上门来。

    这一切,都来得太不巧了。

    “关你什么事,怎么又开始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贺枕书竟还哄起他来,“我答应你,下次遇事一定冷静,这总行了吧?”

    他顿了顿,又问,“不过,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呀?”

    裴长临:“等。”

    他的条件已经提了出去,现在就等那边做出应对了。

    贺枕书却没有他那么乐观:“你真的相信,他们会把卷宗还回来,还能重新调查这个案子吗?”

    裴长临:“如果县令不希望水坝偷工减料的事被人发现,他就必须这么做。”

    “可是……”

    “好了。”裴长临轻声打断他的话,道,“你不仅要学会冷静,还要学会别瞎操心。别忘了,我答应过你,会帮你实现心愿的。一切有我,放心。”

    贺枕书抿唇笑了笑,轻轻点了点头:“知道啦……”

    得了对方的应答,裴长临这才稍稍放心下来,低头吻在小夫郎的唇角:“那家新开的馆子还吃不吃,我去买?”

    贺枕书抓着他的袖子,似乎挣扎了一下:“……让双福去买吧。”

    裴长临笑起来:“好。”.

    贺枕书与县衙打过许多次交道,对重审案件之事其实并不抱有多少希望。可令他没想到的是,第三天一早,他们果真收到了从县城送来的书信。

    书信是贾师爷亲笔所写,他在信中先为自己先前的不严谨向二人道了歉,并表示经过官差的多日找寻,已经找回了两年前贺老板贩卖禁书一案的所有卷宗。

    而县太爷在仔细阅读卷宗之后,的确发现了一些新的线索,决定将案件重审。

    不过,案件审理还需要一段时间,希望二人稍安勿躁,耐心等待。

    贺枕书来回将书信读了三遍,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么看来,那狗官在修建水坝的时候,当真贪了不止一点半点啊……”贺枕书沉默许久,最终得出了这个结论。

    “不止。”

    收到书信时,裴长临正在绘他另一桩活的设计图纸。他又戴回了先前钟钧大师送他的那块单片眼镜,他下意识拿手推了推,金丝链条动作间轻轻晃动:“我这回要是真答应帮他们翻修,他还能继续贪。”

    贺枕书实在很难在他这副打扮的时候专注听他在说什么,他艰难将注意力转回手中的书信上,道:“所以,你真不准备去告发他们啦?”

    虽说能重新审理案件的确是件好事,但想到代价是要任由那贪污受贿的狗官继续逍遥下去,他心里便觉得极不是滋味。

    更何况,如果裴长临真去帮他们翻修水坝,那狗官今年的政绩不就更好看了?

    “不急。”裴长临进屋取了信纸笔墨,放在贺枕书面前,“我当时给出的条件,可不只是找到卷宗,而是要让他们查明真相。先回信,催他们尽快把案子的真相查出来。”

    贺枕书眨了眨眼。

    以前都是他四处寻找线索,百般求着县衙那群人再给他一个机会,再多调查一次。谁曾想现在风水轮流转,竟轮到他写信催促对方了。

    他提笔蘸墨,犹豫了好一阵没下得去笔,小声问:“我能写得凶一点吗?”

    裴长临知道他在想什么,笑道:“你在信里大骂他们都行。”

    贺枕书自然是做不到在信中大骂别人的,况且,裴长临的司务之职也没有县令的官位品级高,按理不能做这种以下犯上之事。

    不过,他仍然努力措辞,用极其严厉的语气,斥责了县衙官差的玩忽职守及效率低下,并催促他们尽快了结此案。

    寄去的书信很快又得到了回信。

    贾师爷在信中一改往常高傲的态度,语气谦逊有礼,保证一定会在过年前查明真相,给二人一个交代。

    如今已是十一月末,距离过年,不过一个多月的光景。

    贺枕书现在已有五个月的身孕,到过年期间就是六个多月。裴长临担心他舟车劳顿,特意与他商量,决定今年不回下河村,而是将裴家人接来府城过年。

    岁末的府城,街头巷尾渐渐开始布置起来,年味十足。

    贺枕书惦记着县衙那边的案件进展,外出逛街的时间都比以往少了许多。

    但县衙那边,没有让他等得太久。

    前后不过半个月时间,他们再一次收到了贾师爷的来信。

    ——经过调查,贺老板的确是遭人陷害,真凶如今已经抓获,正关押在县衙牢狱之中。

    第115章 第 115 章

    那被捕入狱的嫌犯, 贺枕书并不陌生。

    那是安远县的另一位书商,姓张,贺父还在世时与他曾是竞争对手。不过那时, 贺家书肆在县城几乎是一家独大,张老板的生意只能算是不温不火。

    是直到贺家书肆被查封,张老板的生意才渐渐有了气色。

    而如今,张老板已经能算得上县城最大的书商之一了。

    当初贺父含冤入狱,贺枕书首要怀疑便是同行诬陷。

    他不止一次偷偷调查过张老板的书肆,甚至去官府请求彻查。可得到的结果却是,事发时张老板并不在县城, 也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他与禁书之事有关。

    事情只能不了了之。

    至于这回,贾师爷并未在信中提及调查过程,只说张老板已经在狱中承认,当初的确是他暗中将一批禁书运送至贺家书肆的仓库中, 并向官府举报。

    为的, 就是打压贺家的生意。

    贾师爷还在信中表示, 案件的具体经过官府仍在努力查证,不过此案毕竟是旧案, 调查难度比寻常案子大很多, 短时间内还无法彻底定论。

    等到案情水落石出,他们一定会将真相公之于众,还贺父一个清白。

    贺枕书一字一句读完了信, 久久没有抬起头来。

    一只手从他后覆上来, 轻轻搂住了他的肩膀。

    “我没事。”贺枕书低声道,“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

    这的确很奇怪, 一切真相大白,爹爹沉冤昭雪, 这些明明应该是他梦寐以求的事。可当这一切摆在面前,他心中却并无他预想中那样喜悦。

    反倒……冷静得可怕。

    事情当真会这么顺利吗?

    裴长临一言不发,用力将人搂得更紧。

    他们身旁,双福小声问道:“少爷……怎么样了?县衙那边查出真相了吗?”

    书信是双福去门外拿回来的,但他身为家仆,不能在主人家读信前就擅自拆开,只能静静候在边上,等待二人读信。

    少年像是比贺枕书还要担忧些,从他们打开书信起,就一直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们。

    此时见二人这反应,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贺枕书没有回答,只是将书信递了过去。

    双福接过信,飞快读了一遍,诧异地开口:“他们说是张老板?”

    贺枕书:“怎么了?”

    “没、没事……”双福低下了头,小心翼翼将信纸递还回去,“可是我们之前查过,张老板没有时间的呀,怎么会是他……”

    “去黑市买下禁书,想办法运到书库,最后向官府匿名举报……”贺枕书垂眸,慢慢合上信纸,“这些事,不需要本人在场也能做到。”

    这件案子棘手的地方就在这里。

    买卖禁书本就是件上不得台面的事,一切交易过程皆是秘密进行,有时一桩交易完成,甚至连双方身份都无从知晓。

    正因如此,若那幕后真凶委托他人出面买书,只要被委托的人口风够严,或隐藏得足够隐蔽,其实很难找到线索。

    所以,哪怕他们先前再是怀疑,依旧拿对方没有任何办法。

    但是,在两年后的今天,县衙却只用了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便查到了真凶……

    “写封回信,问问调查经过吧。”裴长临道。

    贺枕书点点头:“好。”

    写这样一封回信对贺枕书来说没什么难度,他取过桌上的纸笔,很快写好了信,亲手将信纸封装,递给双福。

    后者站在桌边,似乎另有心事。

    “双福?”贺枕书的手悬停在半空,偏了偏头。

    双福恍然回神,连忙接过信封:“我、我这就去驿站。”

    “还是我去吧,正好我一会儿要出趟门。”裴长临接过贺枕书手里的书信,道,“快到中午了,你先去做饭。”

    “……是。”

    双福低声应道,转身朝门外走去。

    裴长临注视着他的背影,终于微不可查地皱起了眉:“双福他……”

    贺枕书正将从县衙寄来的书信仔仔细细叠好,重新放回信封当中,听言抬起头:“嗯?”

    裴长临回过头来。

    贺枕书今日披了件裴长临的毛绒裘衣,领口的黑色毛边衬得肤色越发雪白,前襟微微敞着,露出比先前圆润许多的腹部。

    裴长临的视线扫过他的腹部,又抬起眼来,看向自家小夫郎那张清瘦漂亮的容颜。

    “没事。”他将书信揣进怀中,弯下腰来,将人轻轻搂住,“不管怎么说,等县衙那边调查结束,岳父大人就能洗清冤屈了,是件好事。”

    “等事情了结,我们找地方好好庆祝一下。”

    贺枕书却是沉默下来。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抬眼对上裴长临担忧的目光,才露出了点笑意:“好。”

    他放松了身体,脑袋埋在裴长临怀里蹭了蹭:“说起来,爹和阿姐他们是不是要来了,回头把这个好消息也告诉爹。”

    “嗯。”裴长临应道,“先前爹他们来信说会来府城过小年,应该过几天就会到了。”

    这回他们写信让裴家人一起来府城过年,裴木匠本是不愿意来的。

    裴长临母亲的祭日就在正月初五,裴木匠这些年从未在这个日子前后外出。府城过年期间没有往来渡船,若是来了府城,恐怕赶不上初五回村。

    最后,还是裴长临通过造船厂,雇到了一艘愿意在过年期间跑一趟下河村的渡船,才打消了裴木匠的顾虑。

    不过,为了在初五前赶回家,他们初一大清早就要出发。

    为避免一家人团聚的日子太过仓促,只能选择早些来府城。

    如今已是腊月中旬,距离小年也就七八日光景。

    不知是不是因为临近过年,寄去县衙的书信许久没有消息。但这回,贺枕书似乎并不在意对方的回信,没再像先前那般时时惦记,而是专心准备起过年。

    先前接下的工程进入了尾声,裴长临这些天难得忙碌,几乎每日都要出门一段时间。

    贺枕书不想他忙碌之余还要操心家里的事,总趁他出门时带着双福去采买年货,布置家里。

    “这块料子怎么样?”贺枕书拿起一块水红色的提花绵布,在双福身上比划。

    自打得了那御赐宅邸,他们的生活条件有了明显改善,终于不用再像以前那样,买件衣服都扣扣搜搜。

    只不过,贺枕书在这方面并非挥霍的性子,吃穿用度仍然保持着节俭的习惯,买衣服也还是喜欢去那间小裁缝铺。

    “贺公子眼光真好,这块料子是前两天新来的,府城里最新的款式。”伙计在一旁插着话。

    因为常来这间裁缝铺买料子,整个店铺上下已经没人不认识贺枕书。

    可贺枕书没搭话,继续问双福:“你觉得如何,好看吗?”

    “好看的,花纹很特别。”双福乖乖站着让贺枕书比划,神情却有些犹豫,“不过,少爷是想买给姑爷吗?颜色会不会太艳了?”

    “嗯?当然不是啦,他才穿不了这么亮的颜色呢。”贺枕书笑着道,“是给你买的新衣服,要过年了嘛。”

    双福一愣。

    小双儿肤色暖白,又是清秀稚嫩的长相,正适合穿这样灵动鲜艳的颜色。贺枕书在对方身上仔细比划了几下,越看越觉得满意,转头对伙计道:“就要这块了,照图纸做就好,尽量快一些。”

    伙计眉开眼笑:“好勒,回头做好就给您送到府上去!”

    贺枕书爽快付了钱,带着双福离开了裁缝铺。

    他们今日已经买了不少东西,双福双手都拎着包裹,贺枕书伸手过来想帮他搭把手,却被对方躲开:“少爷……”

    “你也把我当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废物了?”贺枕书隆起的腹部藏在厚重的裘衣下,外表看上去与怀孕之前没有半点变化,“我一点都不累,还能再逛一个时辰呢。”

    “您可不能再逛了,先回家歇歇吧。”双福有些无奈,“要是被姑爷知道……”

    “停。”贺枕书喝止道,“成天姑爷姑爷的,我怎么不知道你现在这么听他的话?”

    他与对方说笑:“你到底是站在谁那边的?”

    “我当然是少爷这边的!”双福想也不想地开口回答。

    可说完这话,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眼神微微躲闪。

    贺枕书像是并未注意他的反应,若无其事般转过身,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去。

    双福拎着东西跟在他身后,二人静静走了一段路,贺枕书忽然又问道:“双福,我们认识多久了?”

    双福顿了下:“……快十年了吧。”

    贺枕书:“都已经十年了啊……”

    双福比贺枕书还要小一岁,被他父母卖来贺家时,他才刚满八岁。

    “我还记得,刚开始你还不愿意留在我家呢。”贺枕书说起这些时语调轻松,仿佛只是与旧友的随口闲聊,“还试着逃过,对不对?”

    “……是。”双福小声回应,“少爷居然知道……”

    他的经历,与贺枕书是有些相似的。

    他们同样有着被家人抛弃的经历,贺枕书是遭到背叛,而他,则是因为家境贫寒。

    父母无力抚养两个孩子,比起年幼的弟弟,自然是他这个身为双儿的哥哥更适合被放弃。

    那时的他,心中也有不甘。

    与其说是不愿留在贺家,倒不如说是不愿意就此失去自由,成为奴仆。

    “我当然知道啦。”贺枕书并不隐瞒,“不然你以为,爹为什么会忽然让你来做我的书童?”

    贺家买下双福的卖身契,原本是要让他做家仆的。

    但双福来到贺家后一直不够听话,还好几次因私自出逃而被抓回严惩。像他这样不听话的家仆,主人家其实是有权利将他重新转卖,或直接活活打死的。

    那时候,是年幼的贺枕书偶然撞见他受罚,于心不忍,特意去找爹爹求请才将人保住。

    某种程度上,是贺枕书救了他。

    “我都不知道……”双福眸光颤动。

    “那时候,我也只是想给自己找个玩伴。”贺枕书望向天际,冬日晌午的天色依旧阴沉,仿佛随时会落下雪来,“我娘去世得早,爹又一直忙着书肆的生意,我没有太多朋友,也不能去私塾……难得来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双儿,当然不能让你就这么走了。”

    他回过头来,朝双福笑了笑:“要不是你来了,我连个陪我逛街的人都没有。”

    “少爷……”

    “听我说完,双福。”

    贺枕书停下脚步,牵过双福的手,声音温和沉静:“我知道你卖身到我家是身不由己,但就像我说的,我从未将你当做家仆。”

    “双福,你是我的朋友,从以前到现在,一直如此。”

    “我……我也一直将少爷当做朋友。”双福垂下眼来,看向二人交握的手,“如果没有少爷,双福现在可能已经没命了。少爷教我读书识字,还待我这么好,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回报少爷……”

    “我不要你的回报。”贺枕书注视着他,轻轻道,“双福,我想要什么,你真的不知道吗?”

    “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是不该有事互相隐瞒的,对不对?”

    少年怔然抬起头来,与贺枕书对视。他似乎后知后觉明白了对方在说什么,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我……我……”

    这世上恐怕没有比双福还容易看透的人。

    少年性格内向,不擅长说谎,也不擅长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自从贺家出事开始,双福就变得极其古怪,总是心事重重。

    最初的那段日子,还可以解释为家中遭逢变故,他又时常跟着贺枕书出入官府,因此畏惧恐慌。

    可是,这时隔一年多的重逢,他仍然是那样。

    就连与他认识没有多久的裴长临都看出了他的古怪,何况是贺枕书。

    只不过,他一直在等。

    等待对方主动与他解释,等待这个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与他坦诚相待的那一天。

    “双福,我爹的事……”贺枕书无声地叹了口气,缓缓开口,“这个案子,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我不知道。”

    双福低下头去,神情带着局促,好半晌才小声回应:“县衙不是已经抓到真凶了吗,老爷也……也已经清白了呀……”

    “你说那位张老板?”贺枕书讥讽般笑了笑。

    县衙迟迟没有回信,证明贺枕书先前的怀疑多半没有错。

    这个案子,没有那么简单。

    他调查了这么久都没有查到任何线索,县衙怎么可能在时隔两年后,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找到真凶。

    事情会变成如今这样,只不过是裴长临说想要个答案,所以对方就给了他们一个答案。

    只手遮天,这就是他安远县的父母官。

    至于那位张老板,也许他真的与此事有关,又或许,他不过是另一个替罪羊。

    “双福,我想要的不只是清白。”

    街市上人来人往,贺枕书牵着双福拐进一条无人的巷道,继续往前走去:“清白当然很重要,我爹什么也没做过,不应当承受这污名。”

    “……但是除了我,真的有人在乎这所谓的清白吗?”

    贩卖禁书是有违律令,但比起杀人放火,草菅人命,那其实是个再小不过的罪责。

    以往官府在黑市抓到贩卖禁书的书商,处罚也不过轻者罚款鞭刑,重者抄家流放。那从来不是什么要赔上性命的罪责,就算当初闹得满城风雨,一两年过去,也早已无人关心。

    更不会有人在意真相。

    双福嗫嚅一下:“少爷……”

    “只有清白,是不够的。”贺枕书轻轻道,“名誉、清白,名节……我曾经也觉得这些很重要,所以想尽办法想帮爹爹洗清冤屈。可是,收到县衙的消息,知道他们愿意替我爹澄清真相之后,我发现我其实没有那么高兴。”

    怎么高兴得起来呢。

    对于安远县的百姓来说,这件事早已过去,就算知道当初是个误会,也不会有太多人在意。

    至多只是又一次让他家的家事成为酒后谈资,再被议论几句罢了。

    更何况,那究竟是不是所谓的真相,仍尚未定论。

    “我要报仇。”贺枕书道。

    同样的话,贺枕书在两年前曾与双福说过。但那时候,他沉浸在悲伤与愤怒之中,几乎丧失理智。

    如今两年过去,少年眼中已见不到任何冲动失态的神色,唯有笃定:“我要知道一切真相,找到真正的凶手。参与进这件事里的所有人,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让他们……杀人偿命。”

    从贺父在牢狱中死去的那一刻开始,这个案子,就已经不再是只需要洗清冤屈那么简单了。

    这是杀人。

    杀人偿命,从来天经地义。

    “双福,你帮帮我,好不好?”贺枕书神情又缓和下来,低声道。

    双福是这个案子的证人。

    在那批禁书出现在贺家书库的前一天,是他陪着贺父去清点了书库中的书籍数量,当天夜里,也是他最后离开书库。

    如果这世上还有人知道真相,双福一定就是其中之一。

    双福还是没有回答。

    他嘴唇紧抿,脸色变得越发苍白,眼眶却泛起了红。

    “我……我不能说……”他摇着头,嗓音抖得不成样子,“我答应过的,我不能说……”

    贺枕书一怔:“你答应了谁?”

    双福无声地落下泪来,贺枕书注视着他,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在这一刻凝固,一股寒意从脊背浮上来:“你答应的人……是我爹吗?”

    第116章 第 116 章

    这件事不适合在外谈起, 贺枕书勉强按捺下心绪,带着双福回了家。

    裴长临外出未归,家中眼下就只有他们两人。贺枕书领着双福进了主屋, 放下东西,又仔细合上门窗。

    做完这些,才牵着双福来到小榻边,与他并肩坐下。

    少年早已泣不成声,浑身都在剧烈发着抖。

    贺枕书给他倒了杯热水,轻轻牵起对方的手,耐心等待他平复情绪。

    他自己都不曾想到, 在这种时候,他竟然还能如此冷静。

    裴长临有些怀疑双福,贺枕书是能看出来的。

    没有与他直说,多半是顾及到他的身孕, 不想在事态明晰之前说出来, 让他为此烦心。

    而对方怀疑的缘由, 贺枕书也能理解。

    这个案子的开端,是官府从贺家书库中搜出了一批禁书。

    无论幕后真凶是谁, 这批禁书, 总是要有人经手放进去的。

    而这个人,多半就是贺家内部的人。

    负责采书进货的管事,负责看管书库的护院, 负责清理洒扫的家仆, 或者……负责清点数量,搬运书籍的伙计。

    相关人员在事发时已尽数受到过调查, 但由于县衙的不作为,那调查最终没有任何结果。

    可那不代表他们当真与这件事没有关系。

    而其中关联最大的, 当属前一天还跟着贺父去书库清点过书籍数量、在离开后似乎还曾经去而复返的双福。

    与案件关系紧密,态度又这么奇怪,裴长临怀疑他无可厚非。

    但贺枕书从不认为这件事与他有关。

    他说一直将双福当做朋友,这并不是假话。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读书识字,他们有共同的爱好,会互相掩护,会一起乔装打扮混进不让双儿参与的文人集会。相识至今,双福陪伴他的时间,甚至比他爹还要多一些。

    他了解双福,整个贺家,谁都可能背叛,唯独他不可能。

    可是,双福又的确正在隐瞒着什么。

    贺枕书静静等了一会儿,少年情绪渐渐平复,哽咽着开了口:“那天夜里,我看见了。”

    贺家出事的前一天,是书肆例行清点库存的日子。

    那天下午,双福跟着贺父去了书库,将书籍清点完毕时天色已经暗下来。贺父那日正好有事外出,便吩咐双福自己回府。可双福在回府的路上,察觉天色阴沉,担心夜里会下雨,便自行返回了书库。

    贺家那书库就是几间板房,曾有过一回漏雨的先例,毁了许多书籍。

    自那之后,凡是雨季,都要在书籍上再盖一层防水布料。

    那天轮值的护院是出了名的粗心大意,双福放心不下,所以才有了去而复返。

    这些事,在当初被官府传讯问话时,他是交代过的。而那晚轮值的护院的证词也证明了,双福与他一起给书籍盖上了防水布料,检查无误后便离开了。

    并没有做过其他事。

    贺枕书意识到了什么,哑声问:“你回书库的时候,还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刘管事在与人说话。”双福道。

    那时天色阴沉,他其实是在书库外的巷口见到了那两人,因为隔得远,且那两人很快分别,他并没有听清对方在说什么。刘管事负责采买书籍,也时常会来书库巡查,他那时只当对方是惯常巡查,没有放在心上。

    贺枕书蹙起眉头:“官府传讯时,你为什么不说?”

    “因为……”双福瑟缩一下,“那个与刘管事说话的人……那个人……”

    他不曾见过那个人,那天夜里,自然也没有认出对方是谁。

    是直到官府来贺家搜查,官差将老爷与他们相关人员一齐带往县衙,他才再一次见到了对方。

    对方站在堂前,居高临下地望着狼狈跪地的他们,让他们好好交代实情。

    他们叫他……贾师爷。

    双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手上的水杯也跟着滚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对不起少爷,对不起——我那时候太害怕了,我不敢说……我不敢……”

    贺枕书神情怔然,慢慢闭上了眼:“贾师爷……”

    这个案子缺乏证据,贺枕书没有探案经验,在最初调查时,他时常陷入僵局。

    那时候,他几乎怀疑过所有人。

    却唯独不曾想过那个人。

    直到现在他都以为,对方对他那般态度,只是因为嫌他麻烦,在敷衍了事。

    “不怪你。”许久,贺枕书才重新开口。

    他脸色苍白,像是强忍着什么,话音都有些颤抖:“那时候,刘管事肯定一口咬定他没有去过……那么多官差在场,你没有经历过那种事,自然是会害怕的。”

    双福哑声道:“……是。”

    护院没有提及刘管事去过书库的事,刘管事自然也矢口否认,就连那位贾师爷,也装出一副与他们并不相识的模样。

    双福就是再单纯,也能明白这其中肯定有问题。

    可是当下,他什么都不敢说。

    那是县衙的师爷,在安远县的权利仅次于县令大人,在那般被对方质问的情境下,他怎么敢出言指责对方。

    何况,就算真的把一切都说出来,也不过是他的一面之词。

    贺枕书弯腰将双福扶起来,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

    “后来呢?”贺枕书轻声问,“你没有把事情告诉别人?”

    “说了。”双福哽咽道,“我……我告诉了老爷。”

    县衙对于这个案子的审讯并不严谨,在问话结束后,就将相关人员全放了出来,单单扣押了贺父一人。而在贺父被关押在县衙牢狱期间,贺家人也还能去牢中探望和送饭。

    那时候,贺枕书忙着四处调查,送饭的事,大部分时候是交给了双福。

    探望与送饭都有官差守着,双福不敢直接将事情说出来,便偷偷写了信藏在碗碟深处。

    贺枕书性子太过冲动,双福的本意是想先与老爷商量,再决定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可第二天,他拿到了贺父的回信。

    在同一张信纸的背后,对方咬破指尖,只写了三个字。

    ——不要说。

    原本儒雅和善的中年人,在这番牢狱之灾后完全变了副样子。他满身伤痕,狼狈不堪,注视着双福的视线却是一贯的温和。

    双福不知道他得知真相后是何反应,会不会愤怒,有没有不甘,但最终面对双福时,他眼底只有平静。

    平静地,留下了最后两句话。

    “照顾好小书。”

    “让他过好自己的日子,别再……”

    别再继续下去了。

    他们一介平民,找不到切实的证据,是斗不过官府的。

    在那之后不久,狱中便传出了贺父的死讯。

    随后,贺枕书带着双福四处伸冤,却始终无法摆脱县衙的控制。

    他被迫远嫁,双福也不得不离开县城。

    直到现在.

    裴长临回家时已是午后。

    主屋的大门紧闭着,院子里静得听不见一丝声响。裴长临轻手轻脚推开房门,瞧见自家小夫郎坐在书桌前,正提笔写着什么。

    书桌旁,小书童听见动静,抬起头来。

    双眼红肿,神情落寞,显然是刚哭过的。

    裴长临眉头蹙起,大步走到桌边:“发生什么事了?”

    双福嗓音低哑:“我们……少爷是在……”

    “在写状书。”贺枕书平静地接过话头。

    他恰好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搁下笔,对双福道:“你先回去休息吧,剩下的交给我就好。”

    双福低低应了声,转头出了屋子。

    房门被重新合上,裴长临俯下身来,没去看桌上的状书,而是先将人搂进了怀里:“还好吗?”

    贺枕书默不作声。

    原先的平静表象仿佛因对方这个动作而产生了些许裂痕,他把脑袋埋进裴长临怀里,用力抓着裴长临的衣襟,呼吸急促,微微发颤。

    裴长临无声地叹了口气,没有再问。

    他在贺枕书身边坐下,重新将人抱了满怀,手掌轻轻抚过对方消瘦的脊背,一言不发。

    半晌,对方终于抬起头来。

    小夫郎眼眶发红,但终究没有落下泪来,声音维持着冷静:“你累不累呀?”

    裴长临:“怎么?”

    贺枕书:“想让你陪我去个地方。”

    贺枕书想去的,是徐家。

    裴长临陪着贺枕书去过好几回徐家的书肆,但真正拜访徐府,还是头一回。

    徐家在城中算是富贾之家,府邸修建得气派,不比钟府差多少。二人向门房表明了身份,还没等多久,那位徐家小少爷便急匆匆迎了出来。

    “阿书,你怎么来了!”徐承志面对贺枕书时永远神采飞扬,虽然那神采在看见他身旁的裴长临后,就明显淡了几分。

    他迎着二人往府里走,继续道:“我还打算过几日去找你呢,没想到你先来了。”

    贺枕书低低应了声,没有搭话。

    他神情还算平静,眉宇间却明显没什么精神,脸色也有些憔悴。自打在府城重逢之后,徐承志还没见过贺枕书这副模样,担忧地看了他好几眼,没再多言。

    徐承志领着二人进了会客的堂屋,将上来奉茶的家仆赶了出去,亲自给贺枕书倒茶。

    “听我爹说,安远县的张老板被抓了,还是因为你家的事。”他给二人都斟了茶,才去主位坐下,愤愤道,“我就知道那个姓张的不是什么好东西,果然是他陷害!”

    贺枕书抬眼看向他。

    徐承志与他对视,眨了眨眼:“怎、怎么了?”

    “你真的相信,事情是张老板干的?”贺枕书道。

    徐承志露出疑惑的神情:“不是吗?可是县衙那边……”

    这个案子县衙尚未公开审理,就算在安远县,也没有太多人知道实情。但徐家毕竟是书商,同行间小道消息传得快,所以知晓得更早一些。

    贺枕书叹了口气:“那你知道,县衙为什么忽然开始调查这桩案子吗?”

    徐承志摇摇头。

    事到如今,这件事已经没有任何保密的必要。贺枕书将县令来请裴长临去兴修水坝,裴长临顺势威胁,要求对方重申旧案的事如实告诉了徐承志。

    “我当初调查了那么久,都没能抓到张老板任何把柄,他们不到半个月就查出来了。”贺枕书冷笑一声,“如今这样,是该说县衙的办事效率高呢,还是他们两年前的确玩忽职守?”

    徐承志沉默下来。

    他不是傻子,听贺枕书说完前因后果,自然能看出这其中的问题。

    事实上,只要知晓了内情的人,都能察觉到这件事是不对劲的。

    可就像当初贺家的案子那样,明眼人都能看出贺老板是被人陷害,县衙依旧视若无睹。

    在这种事情上,官府向来掌握着所有话语权。

    徐承志默然片刻,低声问:“你们打算怎么办?”

    “我知道了一些新的线索,当初我爹被诬陷,与县衙的人脱不开干系。”贺枕书道,“但是,我需要更多证据。”

    贺枕书已经根据双福的证词写好了状书,打算状告贾师爷。

    可就如他爹当初会放弃伸冤一样,仅凭双福一人的证词,其实很难给对方定罪。

    而且,他至今也想不明白,为何对方要费尽心思诬陷他爹。

    他爹从不与人结仇,他一介普通书商,与县衙的师爷又能有什么仇怨?

    徐伯伯与他爹是多年至交,据他所知,他们之间常年有书信往来。如果他爹当真遇到过什么难处,或是知晓什么他不知道的内情,说不定会与徐伯伯提起。

    “和官府有关?”徐承志蹙了眉,“你确定吗?”

    “嗯。”贺枕书点点头,问他,“你知道什么吗?”

    “我……”徐承志有些犹豫。

    贺枕书与裴长临对视一眼,正色道:“承志,我一直相信你与徐伯伯,当初会将双福托付给你,也是因为信得过你们。如果你真的知道什么,请你如实告诉我。”

    “我爹确实和我说过一些事,但……”

    徐承志支支吾吾,仍然犹豫不决。就在此时,一个声音从屋外传来:“还是我来说吧。”

    徐父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前。

    二人连忙起身,徐承志迎上前去。

    “这件事,其实早就该告诉你们的。”徐父似乎并不诧异贺枕书今日登门,直接进入了正题,“我不确定那些事是不是真的和案子有关系,就算当真有关,我们一介平民,人微言轻,也很难改变什么。”

    “不过现在……”

    他话音顿了顿,视线落到裴长临身上。

    裴长临握紧贺枕书的手,声音坚定而平和:“徐老爷尽管说就是,无论有多困难,我都会帮阿书讨回公道。”

    徐父点点头:“好。”

    徐父住在府城,关于这件案子的经过,他知晓得不多。

    但贺父与他始终保持联络,二人之间几乎无话不谈。他知道,在贺家书肆出事之前,贺父曾遇到过另一桩事。

    那几年正是科举最为兴盛的时候。

    新晋状元郎风头正盛,朝廷颁布了一个又一个科举改革的举措。短短两三年间,官学改革、考场翻修、制度优化,无数文人学子深受鼓舞,纷纷走上仕途。

    而他们这些书商,生意也是前所未有的火热。

    那时候,贺老板是安远县最大的书商,也是官办县学唯一的用书供应商。

    这种官办用书都是由朝廷出资,支付一部分购书费用,从而使得学子能够低价购书。只要书商愿意配合,将上报的价格往上稍微提个几成,个中好处自是不消多说。

    徐父做过府学及营造司的书籍供应商,知晓这其中的利润有多大。

    能从中赚钱的不只有书商,还有负责采买书籍的官员,县学的学政与山长,甚至……还有官府。

    “贺兄在信中告诉我,他拒绝了官府合作的提议。”

    徐父将众人带去后院的书房,将一封信交给了贺枕书。

    “他说为国,朝廷刚从十余年前的动乱中安定下来,正是国库空虚之时,不可做此贪污受贿之事。为民,书籍价格有官府监管,不可随意更改,他若提价,对县学的学子或许并无影响,但民间会有更多人买不起书,看不起书。”

    “……他不能对不起那些信任他的学子。”

    由贺老板亲笔写下的信纸仍然保存得十分完好,贺枕书怔怔看着那封信,仿佛能透过纸面,看见那个倔强又固执的书商,在灯下一笔一划写下这些话的样子。

    都说商人重利,可贺老板多半是个例外。

    他永远都是这样,善良、清高、固执己见,他心中有天下,有学子,却从来没有自己。

    “我明白了……”贺枕书嗓音带了哑,他垂下眼,拿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

    难怪,无论当初他如何求证,县令都不肯听他一言。

    难怪,就算是如今受到威胁,对方仍在任由师爷敷衍他们。

    县衙自然不可能查出真相,因为,这件事并非师爷一人所为。那个掌握决断大权的人,才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这本就是对方的报复.

    取得书信后,二人向徐家父子道别,离开了徐府。

    马车内,贺枕书窝在裴长临怀里,低声道:“回去我就把状书改一改,明天,我们去衙门吧。”

    裴长临却摇摇头:“不急。”

    换做任何寻常案件,县令有了嫌疑,他们的确可以告去知府大人处,请知府大人出面为他们做主。

    可这个案子没有那么简单。

    此事的起因若真是官学与衙门的勾结徇私,那就不应当仅仅存在于安远县内。方才徐父提及此事时,几度欲言又止的神情,便是最好的证明。

    江陵府内,也有着相同的潜规则。

    没有人敢肯定,当初在安远县发生的那一切,府衙上下当真全然不知。

    而就算知府当真对这件事并不知情,谁又敢保证,他会为了调查这一桩冤案,就将这几乎已经算得上潜规则的勾结徇私摆上台面调查?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官官相护,从来不是一句假话。

    贺枕书明白了他的意思,垂下眼来。

    他何尝不知道这件事有多困难。

    这世道便是如此,他们只是一介平民,就算平日里活得再小心翼翼,从不与人为恶,一旦触碰了官家的利益,也只能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也正因如此,他爹哪怕知道了真相,仍然只能选择放弃。

    在权势面前,谁也不能忤逆。

    这就是对方想告诉他的事。

    贺枕书许久没有说话,裴长临低头在他额前亲了亲,安抚道:“别担心,就算不去府衙,我们也还有别的办法。”

    贺枕书嗓音低哑:“什么?”

    裴长临却不肯明说:“到时你就知道了。”

    贺枕书都要被他气笑了:“这种时候,你还在给我卖关子?”

    “不是卖关子。”裴长临道,“是想让事情有了定论之后再告诉你。”

    贺枕书:“可是……”

    “阿书,我向你保证。”裴长临轻声打断他,“我一定会让坏人付出代价,你受过的委屈,都会一一得到偿还。”

    他将少年搂在怀里,手掌在对方脑后温柔抚摸:“相信你夫君,接下来的事都交给我,好不好?”

    贺枕书嘴唇紧抿,眼中忽然蒙上了红。

    是啊,他现在已经不是孤身一人了。

    他不再需要独自面对这一切,也不再需要独自担忧和惧怕。

    如今的他,有人可以相信,有人可以依靠。

    贺枕书紧紧攥着裴长临的衣襟,被那熟悉的气息包裹着,却只觉心头酸涩不已:“那我……可不可以哭一下呀?”

    “当然可以。”裴长临亲吻着他的发丝,“在我面前,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贺枕书声音发着抖:“不会影响到崽崽吗?”

    “没关系,崽崽已经睡着了。”裴长临将他脑袋按进肩窝,温声道,“哭吧。”

    “呜……”

    竭力压抑着的情绪终于在这句话之后被彻底释放,少年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裴长临的衣襟很快濡湿了大片。

    大雪无声飘落,车轮碾过泥泞的石板路,掩盖住了那声声泣音.

    二人回到家时天色已近黄昏。

    贺枕书这一路仿佛是要把这些年的委屈全哭出来,哭到最后甚至有些脱力,只能让裴长临抱着他下马车。裴长临脱下外袍将人整个裹住,下马车时,还收获了好几道由马车夫投来的,责备一般的眼神。

    裴长临顶着对方那仿佛能化作实质的视线,抱着自家小夫郎走进巷道,听见身后马车驶离的声音,才悠悠叹了口气:“希望明日城中不会有我打骂夫郎的奇怪传闻传出来。”

    “应该不会吧……”贺枕书哭得双眼通红,说话时还在止不住地小声抽气,“这巷子里又不止住了我们一家,他不会认识你的。”

    他话音刚落,迎面走来一位背着背篓的少年,诧异地看向他们。

    这是住在附近卖货郎,专卖些针线蜡烛一类的日用品。

    二人在他那儿买过几回东西,平日在路上遇到,总会和他们打招呼。

    可少年这回甚至没敢向二人搭话,偷着瞄了他们两眼,便低下头忙不迭跑了。

    裴长临:“……”

    贺枕书:“……”

    “没关系。”贺枕书破涕为笑,“如果真的被传出去,我一定去江陵小报登文帮你澄清。”

    裴长临失笑:“那他们会不会觉得是我威胁你去的?”

    贺枕书沉思起来:“……很有可能。”

    “算了,误会就误会吧。”裴长临低头吻在他发间,“只要你好,别人怎么想,我不在乎。”

    “好。”发泄过后,贺枕书的心情比方才放松了许多。

    他勾住裴长临的脖子,在对方颈侧亲昵地蹭了蹭。可惜他刚哭过,眸光水润,眼尾绯红,看上去只叫人觉得可怜。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嗓音在前方响起:“长临,小书,你们回来啦!”

    裴长临脚步一顿,贺枕书循着对方的视线看去,只见他家大门敞开着,门边还放着好几袋年货似的行李。穿着粗布棉袄的男人从他家院门大步迈出来,正乐呵呵与二人打招呼,看清两人这姿势,却是愣了下。

    “哎哟我天,小书这是怎么了?!”

    周远快步走到裴长临面前,裴长临一句“你听我解释”还没说出口,便被周远那极具穿透力的大嗓门盖过:“你们又吵架了?”

    周远这一嗓子,喊得院子内外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什么吵架,谁吵架了?!”裴木匠和裴兰芝急匆匆从院子里走出来,看清面前的景象后,皆沉下了脸。

    周远还在大声数落他:“长临你真是,就算是吵架也不能把媳妇儿骂成这样啊,小书还怀着身孕呢!”

    裴木匠和裴兰芝的脸色越发阴沉,一家人不约而同瞪向裴长临。

    裴长临:“……”

    第117章 第 117 章

    裴长临努力解释了许多遍才让裴家人相信, 他当真没有欺负自家夫郎,更没有打骂他。

    可就算如此,他还是被裴木匠与裴兰芝轮流拉去谈话。

    贺枕书只能先回屋歇着。

    双儿孕期的确不适宜情绪大起大落, 贺枕书睡了一觉,第二天上午醒来精神还是没恢复,浑身又酸又软,头也疼得厉害。

    他怀孕到现在还从来没有这么难受的时候,蹙着眉,还没睁得开眼,先下意识往身侧的床榻摸过去。

    却摸到了一片冰凉。

    裴长临这段时间很忙, 每天都要外出几个时辰。他其实已经尽力抽出时间陪在贺枕书身边,每天只分别几个时辰,对贺枕书来说并不是多大的问题。

    可身体不适时人总是会脆弱些,贺枕书莫名有点失落, 手悻悻往回缩。

    还没缩回被子里, 就被一只手握住了。

    贺枕书愣了下, 迷迷糊糊睁开眼。

    “守了你一早上都没醒,刚出去和阿姐说几句话就醒了。”裴长临把脱下的外衣扔到一边, 俯身下来将自家小夫郎拥进怀里, 像是有些无奈,“你是故意的吧。”

    “你……”贺枕书还有些发懵,“你今天不忙吗?”

    “怎么不忙, 这不是忙着照顾你。”裴长临一手搂着他, 另一只手伸到床头的小案上,给他倒水。

    许是打小就被人照顾着, 裴长临照顾人时也很细心。他知道何时该给人添衣盖被,知道如何能让人躺得更舒服, 就连喂到贺枕书嘴边的水都是温温热热,正适合入口。

    贺枕书乖乖喝了水,在对方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时摇了摇头,等裴长临将杯子放好,才默默拱进他怀里:“我以为你出门了……”

    低哑的嗓音带了点鼻音,听着委屈得很。

    裴长临知道他就是在撒娇,顺势揉了揉脑袋,说笑道:“我哪敢啊,爹和阿姐昨天就差上手揍我了。”

    他长这么大,全家从来都把他当易碎品似的宝贝着,生怕哪里磕着碰着。

    现在倒好,病治好了,家里的宝贝也换了人。

    “昨天……不关你的事呀。”贺枕书问,“你还没解释清楚?”

    昨晚裴长临被轮流叫去谈话,贺枕书实在太累,没等到他回来就睡着了。

    “解释了。”裴长临拉过被子把人仔仔细细裹起来,道,“他们怨我没用,到现在都没把事情解决,还让你为了这些事烦心。”

    贺枕书笑了出来:“那也不是想解决就能解决的嘛……”

    听了这话,裴长临脸上的笑意却是淡去几分,轻轻叹了口气:“不过说真的,我都有些后悔了。”

    贺枕书:“什么?”

    “早知道,之前就不该拒绝去京城做官。”裴长临道,“要是去了京城,我们何必再怕一个小小的地方县令。”

    贺枕书抬头看他。

    裴长临这段时间真的变了许多。

    自从他们来到府城,不对,应当是从望海庄开始,裴长临遇到了很多人。他从最开始那个不善言辞的少年,逐渐学着为人处世,学着与人打交道。飞速的成长让他越发自信,遇事越来越冷静,周身气质也更加沉着……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这人眉宇间也变得越发英俊了。

    贺枕书有点走神,对上对方低垂的视线,才恍然回过神来。

    他掩饰般把脑袋重新埋回裴长临怀里,低声道:“想什么呢,你才不适合去做官,你又不喜欢那些。”

    裴长临:“但我……”

    “长临,你也很重要。”贺枕书还是没什么精神,懒在裴长临怀里不想动弹,藏在被子里的手勾着对方微凉的指尖,“你不用为了我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

    “家里刚出事的那会儿,我真的感觉好像天塌了一样。”贺枕书小声道,“那时候我很害怕,也觉得很恍惚,总幻想着这一切是不是都只是一场梦,等我醒过来,其实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刚嫁去下河村时,我仍然在那么想。”

    尤其那时候,他被困在那仿佛无穷无尽的轮回当中,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我都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走出来的。”贺枕书笑了笑,声音放得又软又轻。

    他们之间其实没有经历过什么惊心动魄,或是跌宕起伏的故事,他们都是普通人,与这世上数以万计的寻常百姓一样,经历着一个又一个普通而平凡的日子。

    可就是这些简简单单的日子,渐渐让他走出过往,不再去回想那些悲伤之事。

    “是因为有你在,我现在才能坚持下去。爹爹的事很重要,但你……”贺枕书仰头在裴长临唇边吻了一下,眼底盛着笑意,“你对我也很重要。”

    裴长临眸光低垂,似乎也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嗯”了声,低头回吻了他。

    成长得再快,也没办法把这小木匠变成擅长甜言蜜语的模样,每到这种时候,他都不知该如何表达心绪。贺枕书没与他计较,舒舒服服躺在对方怀里,重新闭上了眼。

    贺枕书一觉睡到了中午,是被一阵饭菜香气弄醒的。

    那香味格外熟悉,他闭着眼仔细嗅了嗅,忽然噌地坐起来:“阿姐做饭了!”

    裴长临刚把阿姐送来的饭菜摆上桌,被这动静吓得险些摔了盘子。他回过头,还没来得及抱怨,自家小夫郎已经掀开被子,健步如飞般走到了近前。

    半点没有怀有身孕、身体不适、刚刚睡醒的模样。

    裴长临将人拦腰一抱,轻轻放上了小榻:“又不穿鞋。”

    “地上有毯子嘛。”贺枕书争辩道。

    自打知道贺枕书怀孕,裴长临就去集市上买了最贵的绒毛毯,把卧室从里到外全都铺满。

    别说光脚踩几下,就是在上头摔一跤恐怕都不会疼。

    当然,裴长临是绝不会让他有机会尝试的。

    他扭头去给贺枕书拿鞋,贺枕书光着脚在榻边晃了晃,却先注意到放在小案另一侧的东西。

    因为要摆放饭菜碗碟,原先放在案上的东西全被挪到一边,是他的笔墨纸砚,还有扔了满地的纸团。

    “你在画图纸?”贺枕书问他。

    “不是。”裴长临半跪在地毯上给贺枕书穿鞋,神情有点迟疑,“今日无事,我是想着……把状书改改。”

    贺枕书:“?”

    这份状书是贺枕书在听完了双福的证词后写的,状告的也只是县衙那位贾师爷。但昨日听了徐父的证言后,这案件的性质与先前已经不太一样,状书也需要重新修改。

    但……

    裴长临?

    改状书???

    贺枕书又扫了一眼那满地纸团,有点憋不住笑:“写得怎么样啦,要帮忙吗?”

    “不用,你歇着就行。”裴长临把纸团往边上踢了踢,强作镇定,“已、已经写了一半多了,就快写好了。”

    贺枕书满脸怀疑:“真的吗?”

    “真的!”裴长临往他手里塞了双筷子,正色道,“你先吃,我马上就能写好。”

    为了证明自己似的,裴长临还当真在贺枕书面前坐下,把纸笔重新摆好,正襟危坐起来。

    贺枕书一边吃饭一边瞄他,眼见对方笔尖悬在半空,好一阵也没落得下去,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就你这样,还想去京城做官?”贺枕书毫不留情地嘲笑他,“你难道不知道,朝堂上无论大小官职,文武官员,都要给圣上写文书奏折的?”

    裴长临:“……”

    他放下笔,认命般叹了口气:“……还是你来吧。”.

    状书是写完了,可这状书该往哪儿递,贺枕书依旧不知道。不过他答应了裴长临接下来的事都交给他,便没再过多操心。

    过年是大事,就连官府都要放假几天,急也没用。

    余下几日,贺枕书留在家里安心准备过年。

    但说是准备,实际上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无所事事。

    原先他还觉得裴长临对于他怀孕这事有点担忧过头,可直到裴家人来了府城他才明白,那根本一脉相承。

    许是受裴长临他娘难产的影响,整个裴家包括周远在内,都将怀孕视作洪水猛兽,担忧得要命。贺枕书莫说是想出门采买或布置家里,就连口渴了去厨房倒个热水,那一家人都不肯让他亲自动手。

    更可怕的是,先前家里只有一个裴长临管他,他还能趁对方有事外出时找点事来做。

    现在是彻底没这机会了。

    裴长临刚走进院子就看见自家小夫郎百无聊赖地窝在躺椅上,望着围墙外的眼神充满了渴望。他暗自偷笑,把刚从集市买来的新鲜食材递给双福,又偷偷从怀里摸出一包饴糖。

    贺枕书怀孕后忽然对甜食起了兴趣,但他前段时间不小心吃得太多,险些把牙给吃坏,被薛大夫骂了好长时间。

    裴长临因此与他约法三章,以后每天只能吃一颗饴糖,其他糕点糖水也要减量。

    不过,这约定在裴家人来了府城之后宣告破灭,具体表现为,裴兰芝听说这件事的第二天就收走了家里所有零嘴,就连贺枕书想念了很久的糖醋肉也不肯给他做了。

    裴长临把饴糖往贺枕书手里一塞,心虚地朝厢房张望。

    厢房大门紧闭,窗户虚掩着,阿姐与姐夫坐在窗边忙着剪窗花。

    他稍稍放心,回过头,却见自家小夫郎抓了一把就往嘴里塞。

    “贺枕书,我们说好了一天一颗的!”

    急得都喊全名了。

    贺枕书含着糖,两侧脸颊都鼓起来,可怜兮兮地看他:“我都好几天没吃了,不应该补回来吗?”

    裴长临坚定的神情有了些许动摇,咬牙道:“你回头牙疼我不会再帮你说话了。”

    贺枕书把头扭到一边:“……哼。”

    小夫郎这可爱模样看得裴长临忍俊不禁,他在小夫郎身边站定,做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不理我了?那我这里还有个消息,你也不想听了?”

    贺枕书眨眨眼:“诶?”

    裴长临从怀中取出一张请帖,递给贺枕书。

    “巡抚设宴?”贺枕书飞快扫了眼上面的文字,有些疑惑,“哪个巡抚?”

    裴长临:“刚上任的江陵巡抚。”

    江陵巡抚是从京城派来地方的军政大臣,属于京官,职责是监督和考察地方官员的言行及执政情况。

    江陵府的上一任巡抚大人在半年前被调任回京,如今已晋升入了内阁。这段时间,江陵府的巡抚之位一直空悬,是直到前几天,新的江陵巡抚才走马上任。

    新官上任,又正好赶上过年,江陵巡抚便与知府商议,决定宴请江陵府中有名有姓的富商政要、文人学士。

    裴长临近来声望颇高,竟也在邀请行列之内。

    “巡抚既然邀请了你,你去就是了啊。”贺枕书没想太多,把请帖递还给他,“家里有爹和阿姐姐夫在呢,不用担心我。”

    裴长临眉梢微挑,没搭腔。

    贺枕书与他对视片刻,后知后觉明白了他的意思:“你、你是说……”

    “不能找地方官员伸冤,找他们的上一级出面,总没问题。”裴长临悠悠道。

    巡抚大人赶在过年期间上任,本就是要借此机会考察地方官员这一年的公务,由他出面调查这个案子,是最合适不过的。

    贺枕书低下头来,又将那封请帖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可是我听说,巡抚只负责督察地方官员,一般是不会直接受理寻常百姓的案件的。”他有些担忧,“我们去找巡抚大人报案,他会不会不理我们啊……”

    裴长临笃定道:“不会。”

    贺枕书:“嗯?”

    裴长临笑了笑:“你不是好奇,我当初向圣上求了什么赏赐么?”

    贺枕书一愣:“你……”

    裴长临在贺枕书身边蹲下,正色道:“我向他请求,还贺家清白。”

    贺家的事,他始终是放在心上的。

    不过,那位一国之君不可能因为他的一面之词,就直接当场断了案。

    因此,圣上也向他提出了条件。

    只要他们能找到相关线索,证明贺家这个案子另有隐情,年底上任的江陵巡抚,会帮他们如愿以偿。

    贺枕书怔然许久,缓缓垂下视线:“难怪你这么有信心,原来是有圣上撑腰。”

    裴长临温柔抚过他的鬓发:“为夫答应你的事,当然是要兑现的。”

    贺枕书眼底涌上热意,他掩饰般揉了下眼睛,闷声道:“才不是,你上次说带我去赏梅就没去。”

    “那还不是因为郊外天天下雪,我怕你摔……好好好,过完年就去。”裴长临在自家小夫郎控诉的眼神下毫无原则,只能妥协。

    贺枕书抿唇一笑,从躺椅上直起身来。

    主动吻住了裴长临的唇。

    “谢谢就不说了,显得怪生分的。”

    带着甜味的亲吻一触即分,贺枕书莫名红了耳根,直白而真挚道:“我心悦你。”

    这世上,不会再有一个人对他这样好。

    也不会再有一个人,令他如此动心。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腊月二十八,江陵巡抚在城中设宴,江陵府大半富商政要、文人学士尽数赴宴。

    一场宴席宾主尽欢,散席后,江陵巡抚单独与裴贺二人见了面,并收下了那封贺枕书亲笔所写的状书。

    时隔近三年,这桩冤案终于正式被呈到了官家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