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锋随手把手机放在桌上。
开始给自己受伤的右手换药。
是烫伤。
不算严重。以消防员的职业来说,这种程度的烫伤、水泡,已经算是很轻很轻、不值一提的小伤了。
毕竟,下午那场火灾,好死不死地,居民楼里有个煤气罐。
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有人在家里藏煤气罐。
这种事情现在已经很少见,但也不是绝对不会发生。
……事后了解下来,这户人家是做夜宵摊的。
把煤气罐放在家里,也是生计所迫。他们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安置这个赖以为生的煤气罐。
幸好煤气罐没爆炸。
在煤气罐被火场烈焰加热到爆炸之前,荣锋抓起煤气罐,用最快速度扛到了外面,进行降温。
不得不说是一次极为冒险的尝试。
——那是一栋老旧居民楼,地形复杂。更糟糕的是楼道里还摆满了杂物。
给他们消防救援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外面的高压水枪没办法直击火源,负责扛水龙的战友正在对着另一处承重墙喷水降温。
荣锋不得不先把煤气罐从火场里抢出来,再送到水龙那里降温。
也就因此,隔着消防手套,还给他烫出了一手的泡。
好在只是右手,左手没怎么烫伤。手机触摸屏还能用。
但想要打字就不太方便了。
今天他给秦霜星发布了【毛绒玩偶】的任务。听说很可爱。
谈兴航说小朋友们都超级喜欢他,好多小朋友吵着闹着要跟他合影。
连他们护士都忍不住跟他一起自拍了一张。
荣锋:……
憋了好久,终究是忍住了。
没说出那句“给我看看”。
反正晚上秦霜星本人就会来告诉他扮演玩偶的心得。
荣锋心想:没看到照片算什么,我可是能听到他本人分享感受呢。
……结果却是,意料之外的答案。
秦霜星的心情很低落。
荣锋的右手包着纱布,左手打字不利索。
于是果断选择了语音。
他想告诉秦霜星:不是的。
社交恐惧症不是因为你矫情,你不是无病呻.吟。
他看着秦霜星那些自我贬低的话语,他太能理解了。
——因为他也曾有过这样的心境。
我为什么这么懦弱。
我为什么这么烂。
都是我不好。我这种人就不该活在世上。
……不是这样的。
万事万物,都有因果。
荣锋当年深陷绝望泥潭,无法自拔。他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全都被湿黏冰冷的泥浆堵塞。
他无法看到阳光,无法听到蝉鸣。无法感受世界的美好。
无法站在一个客观的角度上,审视自己,理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一切。
他深陷痛苦无法自拔,不是因为他懦弱。
是因为他真的身处泥潭。
真的有一股力量,拼命拉着他往下拖。
秦霜星一定也是一样。
当年那个……那么热情开朗的人,如今却变成这样。
他一定是经历了什么。
然而,当荣锋试着询问他当年的事时,秦霜星却沉默了。
荣锋立刻转移了话题。
——既然他不愿意说,那就由我来说吧。
想要对方敞开心扉,也应该同等地,先敞开自己的心扉。
于是荣锋告诉了他,自己埋藏心底,最深的那个心理阴影。
……其实不是飞蛾。
荣锋有时候甚至觉得,是飞蛾就好了。
是飞蛾,他或许也就不会觉得那么脏,那么恶心了。
——是蟑螂。
是他同寝室的舍友,从厕所里面抓出来的,活的,黑漆漆的蟑螂。
起因也很简单。他们觉得他太脏了,所以厕所里才会有蟑螂。
为了惩罚他,也为了在熄灯后的黑夜里找点乐子,他们把他摁在地上,强行把蟑螂塞进他的耳朵里。
还给他耳朵上贴上了透明胶带。
他们念书的时候,学校统一要求用钢笔。写错了字不允许涂改,都要用胶带纸,把错误轻轻粘掉。
所以大家人手一卷胶带。
他听到透明塑料胶带,封在他的耳朵上。随着他拼命挣扎的动作,塑料胶带彼此摩擦。咔嚓咔嚓。
还有翅膀。
蟑螂的翅膀,触须,身体,脚。在他的耳道里不断冲撞,到处乱窜。
他越是挣扎惨叫,那些人就笑得越是大声。
蟑螂也越是受刺激,在他的耳道里疯狂爬行。
他快要疯了。
他真的……差点疯掉。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哪怕他每一个夜晚都用耳塞封住耳朵,用眼罩遮住眼睛,用被子裹住全身……用他能想到的一切办法,堵住他身上所有可能被虫子钻进去的洞。
他还是听到那种声音。
啪嚓啪嚓啪嚓啪嚓。
虫子在耳朵里,扇动翅膀的声音。
……很恶心。
因为是从厕所里抓出来的蟑螂,所以身上还湿漉漉的。
湿漉漉的,拍打翅膀的声音。
他有时候甚至怀疑,医生到底有没有把蟑螂给他夹出来。
那只蟑螂是不是已经钻进了他的脑子。在他耳朵里产卵。
从那以后,他自己都开始觉得自己恶心。
脏。
他不敢抬头看人,走路时畏畏缩缩,靠着墙角。
他一米九的身高,蜷缩在书桌后面,像个鼻青脸肿的窝囊狗熊。
他空有那么高大的身体,却连一句反抗都说不出口。
他觉得自己烂透了。
让人恶心。
他自己都觉得恶心。
——他是不是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厌恶的情绪一旦滋生,自暴自弃也变成理所当然。
他清晰地看到自己的下沉。
在冰冷黏.腻的,糊满口鼻的泥潭里,一点点地下沉。
……直到那一天,秦霜星来到他面前。
用清瘦的身体护住他,拍拍他的肩膀,说:
“别怕。”
……
那时的他,从没想过,像他这样恶心丑陋、让人讨厌的人。
居然也有人愿意站出来。
救他。
他这样的人居然也有人愿意救他。
……
荣锋换完药,看了眼时间门。晚上九点半。
秦霜星说今晚没来得及准备,所以昆虫课下次再讲。随后他们就互道了晚安。
……像做梦一样。
荣锋看着聊天框里,那个[呼呼大睡]的表情包。
仍然觉得这一切,美好得像在做梦。
……
半个小时后。
路边,某烧烤摊。
“嚯。”谈兴航看着荣锋右手上的纱布,瞠目结舌,感动不已,“英雄,你负着伤还出来请我吃夜宵啊。我真是太敢动了!”
“上次说好欠你的。”荣锋把菜单推到他面前,“喝什么?啤酒?”
“你能喝酒?”谈兴航一开口,忽然觉得自己这个问法有歧义,立刻改口道,“你们消防员下班以后可以喝酒么?不是说随时会被召唤回去紧急任务……”
“少喝一点可以。”荣锋笑笑,“啤酒,不超过一瓶吧。”
“嚯,那你的人生岂不是少了很多乐趣。”谈兴航撇撇嘴,“下班休息的时候都不能敞开了喝。”
荣锋还是笑笑,没说话。
结果是,两个大男人,加起来一共点了两瓶啤酒。
夜宵摊老板拎着啤酒过来的时候,脸上倒没什么奇怪的表情,只是说不够再拿。
“他今天在你那儿怎么样?”荣锋“咔”地开了啤酒,直接对嘴喝了一口。
对面的谈兴航比他文雅得多,往自己塑料杯子里倒了小半杯,端起来跟他碰杯。
谈兴航:“挺好的。这个锻炼方法挺适合他。”
荣锋:“那就好。”
谈兴航笑道:“还得是你啊。哪儿看到的这么有趣的任务。下回我给我患者也整一套任务清单。”
荣锋眼中颇有得色,却还是矜持道:“我自己想的。”
“可以啊,你很有天赋。”谈兴航哈哈大笑,“要不你转行来我们精卫上班吧。”
精卫——精神卫生中心的简称。
“不了不了。”荣锋谦虚,“我还是比较适合干点粗活。”
“说起来,你是从哪儿认识的这个小朋友?”谈兴航想起什么似的,好奇道,“网友么?”
网友……
荣锋皱了下眉头。
随即意识到,他们现在好像确实挺像网友的。
自从上次医院一别,至今没有再见过面。
就连语音……也是今晚刚开始打第一通。
就很有那种,网友一点点从陌生到熟的感觉。
“……”荣锋敏锐地察觉到自己不听话上翘的嘴角。
于是矜持地,把嘴角压下来。
幸好此时烧烤店主正好来上菜,谈兴航的视线被菜盘遮挡,没看到他的表情。
“以前跟我们一个高中的。你不认识。比我们小两届。”荣锋说。
“啊?那你是怎么认识他的?”谈兴航疑惑,“校庆那天碰上的?”
“嗯嗯。”荣锋随口敷衍了句。
“哦,我说呢。”谈兴航笑嘻嘻,“那他是不是也该叫我一声学长。”
“……”荣锋皱了下眉头,“你别跟人随便套近乎啊。”
谈兴航:“啊?”
“……人家社恐。”荣锋理直气壮,“你这上来就自来熟,别把人家给吓跑了。”
“也对。”谈兴航耸耸肩,尴尬笑笑,“嗨呀,我嘛,你也知道的,刚毕业,我学院派啊。临床经验不足的呀……”
意思是,他其实还没那么擅长处理病人。
要不怎么是个门可罗雀的普通门诊小医生呢。
“嗯。”荣锋成功转移了话题,低头拿起一根烤串。
还没来得及放进嘴里,就听谈兴航感慨似的道:
“不过你这个提议真不错。我今天跟我们主任也讲了,主任也觉得可以在玩具区搞个吉祥物玩偶,陪小朋友玩玩什么的。减轻减轻护士的压力。”
“——你那位朋友,什么时候还有空?要不让他来干个兼职吧。我看他干得挺好的。”
“正好也让他锻炼锻炼。当然,我们这边会正常给薪水。”
“一举两得嘛。你看,是不是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