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朝别(三)
喻谨开玩笑道:“你还会夸人?”
喻栖棠闻言不满, 一跺脚,转而?坐上?方才两人休息之处,抬手要?拿桌上?酒壶。
半途拦过?一只长?刀, 刀柄相止,停留在少女纤细腕间一压, 要?逼她松手。
喻栖棠与其较上?劲,腕上?一别, 掌心?抓稳酒壶,暗自?推动真气。
朝别同样提起手腕, 她往上?, 刀柄便往上?, 她往下,刀柄也跟着朝下, 噼啪咚啷声响, 壶内酒液滚动,却如何也不漏出?半点。
二人面?色俨然不动,暗流涌动之间,真气已然较量过?数个来回。
喻栖棠对上?那双鹰狼般狠戾的灰色眼睛, 谑笑一声, 腕如轻云,飘飘然绕上?桌面?,筷笼两只筷子随灵力?而?出?, 细小的头部从另一侧袭上?朝别。
朝别反应不及, 以掌化刀与她过?招。喻栖棠手腕灵活柔软,三?两下将朝别小臂绕起, 指尖落在穴道,积攒灵力?, 轻轻一推——
他双臂忽似失了力?气一般,刀柄跌滑,酒壶轻而?易举落在喻栖棠手里。
“我的了!”
喻栖棠勾唇而?笑,双眼弯弯,仰起头,挑衅地?将余下半壶酒尽数入肚。
酒足饭饱,便一同入街闲逛,实在吵嚷,朝别换了个位置,让自?己右耳方向朝着喻栖棠。
登时耳中清净不少。
薛应挽实在无法将面?前这?个跳脱的女孩与千年后温文尔雅宛若谪仙的百花门门主联系在一起,只借用着朝别的眼睛,去看千年前方家镇的街景闹事。
名山大川,江河湖海,尽入眼中。
若没有山高水遥的旧仇,就此与好友这?样轻衣快马在世间行走,仗剑江湖一生,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那为何最后只剩下朝别孤零零一人,为何与喻栖棠分?道扬镳,千年后,曾与二人这?样亲近的付谨之……又在何处?
喻栖棠正与喻谨在前言谈,朝别跟随二人之后,左右看着摊贩商品,遇见好奇之物,便特?意停下脚步拿取细看。
不多时,前方似有一阵喧闹。喻谨往前凑去,发现是摊贩在摆着简单的射箭游戏,从远处朝前方射,射中靶心?,便能得到?奖励。
喻谨手中取了店家的木弓,与朝别喻栖棠招呼,令他二人无需理会自?己,晚些再行会和。
既这?样说,朝别只得跟着喻栖棠往前街走。他身形高,从后方能看到?那条束着满头乌发的鹅黄发带轻摆,日头落在少女发间,黄灿灿的,像洒了一层金光。
“朝别,朝别?!”
声音很细微,是从另一侧完好的耳处传来,朝别有些迟钝地?“嗯?”了一声,见喻栖棠停下脚步,双手叉腰,十分?不满。
“叫你怎么不应?”
朝别默默换了个位置,站到?她左侧:“……走神了。”
“心?神不定,”喻栖棠挖苦道,“怎么,和我一起委屈着你了?还是记恨着抢你一坛酒喝?”
喻栖棠本就容貌出?众,纵做劲装打扮,也依旧引得过?路人频频相望,朝别有点不自?在,将她拉到?一侧,解释道:“没有。”
喻栖棠本就是小姐脾气,一个不顺心?,将人重重推开他,大步往前迈去。朝别隔着几个身位跟在后头,眼睛盯着那一晃一晃的发尾。
有此前便注意二人的,如今看着闹了别扭,干脆大胆上?前,与喻栖棠并肩而?行,打趣道:“小美人,有什?么喜欢的,在这?方家镇上?,哥哥能带你玩个遍。”
喻栖棠连个眼神都懒得给,冷冷讽声,“你算什?么东西,滚远点,别碍着我。”
“你这?小妮子,怎么这?么凶呢,这?样可不行,往后哪个夫家受得了?不如跟着哥哥,哥哥教你如何……”
他一边说话,一面?动手动脚,喻栖棠眼疾手快,掐着男人小臂一拧,只听得一声脆响,竟是直接将人胳膊脱了臼。
“啊!”男人脸色痛得煞白,又觉丢了面?子,气愤不已,当?街便要?与她争论。
朝别略抬手,刀柄抵在男人肩头,男人回头一望,看到?朝别那张露凶的脸与自?带煞意的双眼,登时打了个哆嗦,再不敢多讲半句,自?认倒霉,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真没用!”喻栖棠朝男人远去方向唾了一声。
许是方才男人与她推攘间扯到?了头发,只走了数步,那条束发的鹅黄发带就这?么松松垮垮地?跌落在地?。
一头青丝瞬间散落,喻栖棠惊叫一声,捂上?脑袋:“啊呀!头发……”
朝别蹲下身子,捡起发带,发现沾上?路面?泥沙,已经有些脏了。
喻栖棠这?般发丝散乱,实在不成个模样。朝别握上她小臂,拉着步入最近一间首饰铺子,向掌柜问道:“可有……能簪发之物?”
掌柜还没开口,喻栖棠已然抢话:“要你们这最贵最好看的!”
朝别转头看她。
喻栖棠柳眉微挑,洋洋得意,衅目回望。
“怎么,本小姐难道不应该配最好最贵的东西么?”
掌柜连连恭维:“这?位姑娘天姿国色,得配最好的,”看向朝别,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缝,“公子,姑娘喜欢,那当?然得买啊!”
身后架柜中一只檀木方盒被取下,打开盒盖,里面?赫然是一支精致繁复,宝石雕刻成紫藤花样式的金簪。
“……多少钱?”朝别问。
掌柜道:“只需二十两!”
朝别:“……”
朝别吃穿皆十分?简朴,且大多时候喻谨负责,他这?些月份累积下来的银钱,不多不少,恰好二十两。
喻栖棠笑吟吟看着他,青丝落在细白的颈子与胸前,手指还勾着一点发尾绕玩。
朝别沉默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了银钱,买下簪子。
只是,到?别发之时,握着那捧细细凉凉的青丝,有些手忙脚乱,试了两三?次皆以失败告终,问喻栖棠:“怎么戴?”
柜台上?摆了只铜镜,喻栖棠勾着唇,将长?发的一部分?卷出?盘绕,握上?朝别的手,教他将簪子插。入发间:“这?里。”
肤上?还残留着一点柔软触感,朝别目光落在铜镜,许是靠得太近,还能闻到?她发间淡淡幽香。
喻栖棠直起身子,回头看他,润然的眼睛与浓睫扑闪,宝石打成的紫藤花反射一点亮光,衬得那张绝色面?庞与额心?朱砂更添明艳。
朝别生出?一股莫名冲动,抬起手,指腹按在那点朱砂痣上?。
喻栖棠眨了眨眼,浓长?睫羽簌簌而?颤。
总归是个镇子,统共就这?样大的一条街,很快便逛到?了头。喻栖棠口中咬着糖葫芦,返回程中远远瞧见蹲在路旁的喻谨,招手示意:“阿谨,阿谨!”
喻谨站起身,拍拍衣裳,方才与他交谈的小乞儿匆忙跑走,怀里还紧紧攥着什?么。
朝别随之上?前,听到?喻栖棠好奇发问:“你玩了这?么久,赢了没?奖励呢?”
“当?然赢了,”喻谨震惊道,“我会输吗?不过?都是些小玉坠戒指什?么的,我看刚刚小孩可怜,送给他了。”
抬头看到?喻栖棠发间簪子,又惊讶:“什?么时候买的?”
“刚刚啊,”喻栖棠晃了晃脑袋,转了一圈,“朝别给我买的,二十两,好不好看?”
“他身上?一共也就二十两!”喻谨抓住重点。
“他自?愿的啊,不信你问他嘛!”
朝别偏过?一点目光,“嗯”了一声,以示作答。
喻谨连连摇头,哀叹:“你可真是个大小姐命。”
“我就是喻家大小姐,大小姐命怎么啦,就算你以后当?了家主,也一样是要?讨好我这?个大小姐的,懂不懂?”
喻谨摆手:“我可不当?那劳什?子累死?累活家主,你别害我,你爱找谁找谁去吧。”
喻栖棠嘁声,不以为意,叼着糖葫芦往前晃悠,背手一蹦一跳,发尾轻轻飘摇。
如今才过?春分?,和风煦日,鸟雀呼晴,连吹过?脸上?的风都是暖融融的。
薛应挽亦在此时感受到?朝别胸中微微涌动的情感。
他的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像是冲破了封存已久的屏障,推着他一点点走出?那些不堪的过?往。
可这?世间最难的,就是事事遂愿遂心?,薛应挽猜到?了猜到?即将要?发生的景象,甚至有些不敢去看,不敢去体?验通感时的朝别心?境。
*
——面?前视野逐渐模糊,再清晰时,整幅场景似乎变得昏暗许多。
喻谨的历练结束,朝别与他一同回了蜀中。
二人驭马而?行,入蜀中,穿过?重重大山密林,停留在一处山脚之下,其上?百层石阶,通向山顶一处云雾缭绕的山庄。
喻谨翻身下马,此时才道:“朝别,有件事,我并非刻意瞒你,只是与家中有约,才不得已而?为之。”
朝别并未觉察异常,只道:“怎么?”
喻谨握着长?弓,指向山庄方向:“我其实并不姓喻,那处,才是我家。”
“只是这?个?”朝别问道。
“毕竟这?也算欺瞒,与你认识这?么久,却一直没告诉过?你我的家世,”喻谨握着长?弓,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也不姓喻,在外一是为了方便,二为隐藏身份,才暂且借用母姓。”
朝别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淡淡“嗯”了一声。
“不会生我气吧?”喻谨与他一道踏上?石阶,又问了一遍。
二人一步步走上?石阶,距离山庄大门更近,至山顶,风声萧疏,两侧林叶被吹得沙沙作响。
“我是与你这?个人相处,不是你的姓,为什?么会生气?”朝别反问,“何况,不过?是一个姓氏……”
话至一半,随着踏上?最后数层石阶,朝别终于看清那雄伟而?恢弘的山庄大门牌匾上?,笔力?遒劲,如银钩铁画的四个大字——流云山庄。
他心?脏停滞一拍,身形骤然发僵,似乎极为不可置信,连手臂也控制不住地?剧烈发抖,眼睛死?死?盯着那几个字。
继而?,又听到?那一贯朗清,带着笑意的喻谨声音在身侧响起:“那就好,既然回了家,我也就没有再瞒你的必要?了——我原姓付,名谨之,是流云山庄的庄主儿子,你还和从前一样,叫我阿谨就好。”
第62章 朝别(四)
一瞬间, 那些被刻意埋藏掩盖的记忆忽而如?翻滚海啸,在?疾风厉雨间被汹涌猛烈地涌上脑海。薛应挽突然感到一股从?头至尾的凉意,冰块般渗透进身体的每一处。
太久了, 太久了,久到他都快记不得那日究竟是个怎样的日子, 天气是好是坏,白天还是黑夜, 下?雨或是艳阳。
唯独忘不掉的,是那个名字, 那个令他全族覆灭的罪魁祸首。
——付谨之。
还有那块被他带在?身上, 在?寂夜无人时一遍遍涌手?指抚摸过, 将?纹路深深刻在?脑海中的玉佩。
山庄牌匾之上,亦有纯金打造, 雕篆精细的一模一样标志。
如?何?能忘, 如?何?敢忘?
薛应挽虽一直能与朝别共感,可多是浅淡情绪,从?未有过现?下?一般强烈到影响他心神,似乎此时此刻, 自己就是朝别本人一般。
脚步似灌千斤铅水沉重, 久久迈不出下?一步。
付谨之毫无觉察,白衣衣袍被风卷起,回头望去, 笑意粲然:“朝别, 你怎么不走了?”
朝别怔然。
与他相处的两年,在?记忆中混着?那日的漫天血海, 付谨之与喻谨的脸庞也渐渐融合交织,终于拼凑成一个具体形象。
两侧护卫对付谨之行礼, 叫出恭敬称呼:“少庄主。”
流云山庄占据了一整个山头,几乎位处云端,似是建造者有意仿造皇宫所制,重楼飞阁,玉砌雕阑,人间罕有。
朝别在?此处住了下?来。
他的先辈是曾与遗留魔族有过混血的荀狼族,也唯独他们种族能够年纪轻轻化?形,且混在?人族中不被探测出妖族血脉。
付谨之没有骗他,就算回到流云山庄,依旧视他如?兄弟。
不仅如?此,还给了他极大的权利,朝别能庄内自由行走,二人也如?从?前一般修行切磋,偶会下?山做些除妖兽,剿山匪的义举。
身为流云山庄少庄主,付谨之双亲疼爱,阖家团圆,似乎世?上没有什么让他能够忧虑的事。只唯独一件,是朝别偶然在?山庄间所听见的争吵。
流云山庄庄主付成海希望他能够继承山庄,付谨之却不愿,只道父亲身体康健,还有许多寿元,又道自己往后要?游历天下?,不愿困在?山庄之内。
这显然不是付成海第一次与他争论,这次也还是没达成一个双方满意的结果,不欢而散。
朝别于付谨之不在?庄内之时,去到了他的屋房。
不出意外,在?仔细保存的精木匣中,找到了一件他阔别多年之物。
他七岁时,独自猎杀了一只野猪,用骨头做成了骨坠子,洋洋自得地带在?身上。
九岁那年,赠予了一个来林中游玩的孩童,当做日后相认的礼物。
在?他带走骨坠的第三天,付谨之便有些苦恼地敲开了他的屋门。
“朝别,你是不是到我房间里了?”
朝别道:“本来想去找你,结果发现?你不在?,就离开了。”
付谨之思虑再三,还是问道:“那你有没有……见过我房中一只盒子?”他用手?比划,“约莫这样大,没有上锁,乌檀色的。”
“也许有,也许没有吧,我记不清了,”朝别问道,“有东西丢了?”
“一个很重要?的坠子丢了……骨头样式的,拇指大小,找了房间,问了下?人也没找到,才?想着?来问问你有没有见过。”
朝别却问:“一个骨头,也值得这样费尽心力找吗?”
付谨之点头,话语恳切:
“是我小时玩伴赠予的,我和他约好凭此物相认。”
“只是一个玩伴而已,何?须记挂多年?”
付谨之看向屋外阶柳庭花,唇角弯勾:“我儿时父亲时常逼着?练习箭法,玩伴不多。数来数去,也就和栖棠走得更近些,算下?来,他应当是我第一个好友。”
“更何?况,他救过我的命——虽再未得见,我却始终记得那日场景,亦将?他当做重要?之人,如?今时过境迁,信物丢了,要?是再见,该如?何?才?能认得呢?”
朝别沉默良久,到二人分?别,也没有讲出下?一句话。
因?着?共享神识,薛应挽同?样感觉到了他的矛盾。
一边是满门覆灭的深仇大恨,一边是看似无辜的多年交心好友与往后平静而稳定的生活,实在?……难以给出一个完美的答案。
恨意与付谨之的诚意相冲撞,令他陷入了一个四面?囚笼的困境之中。
恨吗?是恨的。
他没了双亲,没了族群,流离失所十数年,那些饥寒困苦的日子里,没有一日是不在?想如?何?杀了那些害他至此的仇人,以报灭族之仇。
可此时此刻的朝别,已然做不出一个选择。
若是可能,甚至也许会一辈子纠结于究竟是否还要?去坚持,带着?这样复杂而矛盾的心理每日煎熬着?囫囵过下?去。
流离颠沛让他贪恋平稳,早在?磋磨间失了狼的本性,他更像历经万千风雪的终于得到停靠的旅人,胆小,懦弱,害怕选择。
害怕失去得之不易的生活,害怕时刻提醒自己罪魁祸首是将他带出深渊的好友,害怕一切都被打乱,害怕再一次……身侧空无一人。
他蹲坐在?地面?,捂着?脑袋,大口大口地喘息,。
又过半月,付谨之终于得闲,特意带了一坛父亲珍藏的好久来他居所。
二人就坐在?那处小庭院石桌里,以梨花杯斟酒对饮。
两人许久没能这般安静地坐下来了,回到流云山庄后,付谨之便少了许多一同游历时的恣意,整个人有些束手?束脚,唯独见到朝别,才?像得了一丝喘息。
他喝下?一杯酒,眼神微微困怠地眯起,“我总是想,要?是没有回山庄就好了。”
朝别眼睛盯着?他手?中酒盏,问道:“你不是要?当流云山庄的接班人吗?”
“不想,”付谨之摇摇头,困怏怏地继续道:“我不想当这个什么山庄庄主……我一直想,要?是我们还在?外面?,日日跑马观花,野鹤孤云,该是怎样的逍遥自在。”
一群大雁从?湛色天际飞驰而过,付谨之握起那把没有上弦的弓箭,闭着?一只眼,作势瞄准,从?口中顾自发出一道模仿弦发的“嗖”声。
雁鸟飞过,不留痕迹。
“我是在?羡慕他们呢,”付谨之目光放空,叹了一口气,“我也想当一只大雁,至少能往自己喜欢的地方去飞,不必每日被囚困在?此……再不然,当个道士,每日给人算算卦,看看八字,赚点小钱,往大江南北都看过一通。”
他想一出是一出,咧嘴笑说:“我都忘了,我会看手?相,朝别,把手?给我!”
朝别伸出手?掌,付谨之凑上前仔细分?辨,又用手?搓了好一会,才?慢慢道:“你,你这手?,真是奇怪……”
朝别问:“哪里奇怪?”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付谨之迷迷糊糊道,“除了一条生命线啊,别的,都断断续续的……你这感情,要?无疾而终啊。”
他又不是人,自然和人的手?相不一样。
“得了吧,”朝别满不在?意,收回了手?,“别瞎看了,醒了再说吧。”
付谨之还是乐呵呵地傻笑。
“我们跑吧。”他突然道。
“去哪?”
“哪儿都成。”
“不当少庄主了?”
“不当了不当了,”他感慨,“世?间那么大,总能不被我爹找到,我们还和以前一样,顺便带上栖棠,大不了躲起来。”
朝别去抬酒的手?顿在?原地,别过眼,用视线余光看着?酣醉得满面?潮红的付谨之。
付谨之托着?下?颌,笑得很开心,左脸颊梨涡深深。
朝别又一次陷入困顿之中,他到山下?镇子喝酒,一人点了近二十坛还要?多。
蜀中的酒比缙平镇的果酿更浓烈数倍,入口如?刀割喉。他喝了足足三日,店家劝诫也不听,醉了倒地便睡,醒来继续喝,就这般浑浑噩噩,连入店客人都刻意避着?。
恰逢今日,浩浩荡荡来了几位外地人。
他们坐在?朝别邻桌,为首之人是个年约二十的红衣公子,跟着?一众或下?属或打手?统共近十人。
等上了菜,见店内除了朝别这个满身酒气的醉汉外再无他人,便毫无顾忌地谈论起来。
那红衣公子先说:“都说流云山庄声名藉甚,口碑载道,如?今看来,倒是名实难副。”
“是啊,还以为有多厉害,今天这一看,不就是些碌碌无能之辈,竟然还拒绝公子提议,真是有眼无珠!”
几人零碎话语中,朝别分?辨出一点消息,大约便是横断之乱启,这位小公子想问流云山庄借宝以锻造自己武器,流云山庄借口推辞,这才?忿忿下?山,言语间皆是嘲讽。
一只酒壶不小心滚落,碎坛子发出清脆声响,邻桌人转过头,看了一眼趴在?桌上的朝别,回身骂道:“莫管莫管,一个醉汉!”
红衣公子扇了扇鼻前:“臭死了,跟捡垃圾的一样。”
一壮汉闻言,上去踹了一脚朝别,骂道:“狗东西,臭到我们公子了,还不滚远点。”
朝别动了动脑袋,继续睡觉。
有人劝他:“算了算了。”
壮汉呸了一口,便又回了桌,几人开始继续谈论起来,先讲流云山庄是如?何?名不副实,又说付成海如?何?虚伪奸诈。最后,红衣男子冷冷呵声,忽而开口:“照我看来,那流云山庄的山庄主付谨之,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往后流云山庄在?他手?里,怕是活不过几年。”
下?属赶忙附和:“公子说的是!听说那付谨之生得样貌丑陋,修为境界一般,连继承流云山庄都难……怪不得,一直没传出流云山庄有正统继承人之说。”
红衣男子此刻也喝了酒,飘飘然地继续道:“何?止,我去了流云山庄,这付谨之哪有传说的一表人才?,就是个窝囊烂货。修为低劣,和我一招都过不了就跪地求饶,他哪是不能继承流云山庄,分?明就是不敢!哈哈哈……”
笑声不绝,几人正欲碰酒庆好,下?一瞬,那名红衣公子便被爆起的朝别抓住衣领,重重往桌上一砸。
“啊啊——”惨叫声响彻酒馆。
变故发生太快,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那几人乱作一团,喊道:“保护公子!”
朝别两指掐在?红衣公子脖颈命门处,声色冰冷:“谁敢动?”
红衣公子几次出招都被朝别化?解,只得被扼着?咽喉,呼吸不畅。
“道歉。”朝别说。
“道……什么歉……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和付谨之道歉!”他指腹掐得更紧。
“原来是付谨之的一条狗,你现?在?放开我,还能考虑留你个全尸,”红衣公子面?上桀骜,齿关?扣紧,一张脸涨得通红,却偏不服,吐了一口唾液,慢慢道,“我不仅不和他道歉,我还要?骂他,是个孬种,活该被人唾骂贱货的呃啊啊啊——”
话未说完,朝别就这般按着?他的脑袋,将?人重重摔在?地上,目中是酣醉后的血红,一下?一下?将?他往地面?砸。
欲上前的下?属都被朝别以单手?拦下?,同?样不留情面?,另一手?中动作不减。数不清多少下?,等抬起时,红衣公子早已面?目模糊,口吐鲜血,上半身如?抹布一般软烂。
朝别看他模样,嗤笑一声。
“什么废物。”他道。
*
朝别带着?一身酒气血迹,浑浑噩噩回了流云山庄,直至五日后,才?知晓自己犯了大事。
那日自己惩戒的,竟是当时九大门派之一天翔谷的二公子,他那一打,将?人打得经脉塞堵,怕是要?卧床休息数月才?能勉强恢复。
二公子回到门中便大闹一场让父亲找人来要?个说法,很快,便找到了当初对他下?手?的朝别。
当时的流云山庄不过小有名气,又如?何?能为朝别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得罪天翔谷,何?况此事本就是朝别不占理,无论如?何?……流云山庄都无法包庇。
朝别本就认为是天翔谷错在?先,当夜便要?起身去寻那位天翔谷之人。路过付谨之居所,远远看见灯烛通明,心生好奇,便隐了身形前去,恰在?屋外庑廊能听清屋中两人对话——
显然已经交谈了一段时日,只听付成海话语气愤:“你不该让一个如?此莽撞之人入山庄!”
付谨之回道:“事情已经如?此,说什么都无用,天翔谷之人认定朝别受了指使?,也不会轻易放过我们。”
朝别面?色鄙夷,正要?推门而入,又听付成海道:“——这件事,你绝不能去承担。”
付谨之恭敬的回答随之传来:
“爹,我明白的,”他说,“我有分?寸。”
朝别的手?僵在?半空,随后一点点垂落,在?寒凉的夜风中孤身离去。
第二日,他这个罪魁祸首被流云山庄交了出去,被折磨足足三日三夜,受百道戒鞭,雷刑加身,身上没有一块好皮肉。
最后回到流云山庄,又加施三百戒鞭。
朝别昏倒在?地,背部血肉模糊。
独自在?行刑台上待到暮色苍茫之际,才?提起力气,一点点爬回自己屋所。
休息恢复的半月间,唯一愿意来看他的人,是从?百花门千里迢迢赶回来的喻栖棠。
她带了上好的伤药前来,替奄奄一息的朝别医治,二人难得无言,朝别咬紧牙关?,承受着?后背不间断传来的痛楚。
“朝别,”她突然说,“你和我走吧。”
朝别额间渗出冷汗,发丝沾黏在?颊边,唯一完好的耳朵被压在?褥下?,他没听清喻栖棠说的话,问道:“什么?”
喻栖棠顿了一下?,摸他耳朵:“你是不是耳朵不好啊?”
朝别偏开脑袋:“没有,你要?说什么。”
喻栖棠又把问题重复一遍,朝别声音虚弱,回答:“……去哪?”
“这件事肯定没完,天翔谷不会放过你的,你和我回喻家,我们……”她顿了顿,有些别扭,思酌良久,还是讲出了那句话语,“要?不,你和我成亲,喻家能保你。”
朝别闭上双眼,答道:“不必了。”
“为什么?你不愿意?”喻栖棠本就因?为主动讲出这句近乎邀请的话语而脖颈通红,而今被拒,更是惊讶。
朝别闻到很淡的幽香从?喻栖棠身上传来,轻柔地窜入他鼻腔。两人见面?时她尚且骄纵,如?今所有人都弃他不顾,唯独喻栖棠愿意来看他。
“我从?来最烦厌的,就是你这样的大小姐,如?果不是付谨之,我甚至不想和你有任何?联系,”朝别声音冷淡,“你不用再来了,我不想继续看到你。”
喻栖棠手?一抖,大半瓶的药粉都洒在?了朝别后背。
她性子本就骄纵,自然受不得一点委屈,当下?带着?淡淡哭腔,愤骂一声:“谁稀罕你!一个臭乞丐,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喻栖棠夺门而出,那些金贵的上好药瓶还摆在?榻上,被朝别全部推倒在?地,噼里啪啦,砸得粉碎。
几日后,传来消息,听闻付谨之要?继承流云山庄,成为新的庄主。
朝别再见付谨之时,二人换了位置,不再是他小院的石桌,而是在?漫天繁星之下?,偌大殿宇之前。手?握长弓,身着?崭新银甲的付谨之转过头,看到满身血痕,狼狈不堪的朝别。
他一步步拖着?身体前来。
月亮的银辉落在?铠甲之上,像是溢了一层冷清的华彩流光,与付谨之冠玉面?庞极为相配,当真如?同?天上仙人,持一把银弓落凡入界,以战神之躯诛邪镇恶。
唯独脸色有些苍白。
“……你怎么来了,”见到朝别时,很快调整表情,语中担忧,“你的伤还没好。”
朝别拖着?身体,抬头与此刻的付谨之对视,他的虹膜是褐橘的,在?月色下?几近透亮,瞳仁微微成了一道竖线。
“听说你要?接替庄主,我与你的关?系,当然想来道贺。”
“是,父亲年岁已高,就算如?今身体尚可,往后也不该继续操劳,我本就是山庄少庄主,接替也无可厚非。”
朝别耳朵动了动,冷然发笑:“的确,此前我就觉得,流云山庄中,唯独你最适合接任庄主,还想劝你,别再说那些什么离开山庄,世?间游历的话。”
“……那都是,不懂事时候的话语了,”付谨之移开眼神,掌心握着?弓柄摩挲,“何?况,横断之乱已进入水深火热之时,流云山庄一向以除妖为己任,现?如?今,又怎么能置身事外。”
寒风寂寂,吹草簌簌,叶上也结了薄薄的霜。
付谨之取了一支银羽,上弦拉弓,朝远处天际射去。羽箭射不到那轮绒月,从?浓雾弥漫的山头落下?,不闻回响。
“多谢你,朝别,我还以为你会怪我不守承诺,不能再与你共行江湖之间。”
“往后你跟着?我,流云山庄……不会亏待你的。”他似纾解一番胸中阻塞,同?样轻笑。
“你我二人,还似从?前。”
第63章 朝别(五)
三月后, 逢猎捕节。
流云山庄以弓箭出名,常会?带着数百弟子到黄山猎场捕杀妖兽,付谨之作为未来接任庄主, 此次便是最?好的?服众之机。
他带着那?把巨大流萤弓,率先射伤一只野猪, 又连连收获,对夺魁可谓势在必得。
只捕猎场本就地形乱, 为着一只百年修为的?妖兽祟鹰。付谨之策马入深林,祟鹰再度扑上, 二人一度纠缠, 足足小半时辰, 才将崇鹰彻底斩杀。
正要上前收取内丹,身后一只虎首蛇身的?巨兽忽而袭来, 其形如?屋楼, 又生双翼,舒展开来,铺天盖地挡住那?天际一轮悬日。付谨之反应不及,被滑腻蛇尾拍击在地, 那?粗壮如?数人的?蛇尾即将缠上他身体之时, 朝别再一次出现了。
他与妖物鏖战,最?后凭借精湛技力与灵巧身形领了上风,可那?蛇尾实在难缠, 体力将将耗尽之时, 朝别喊道:“喻谨!”
付谨之弃了长弓,取剑抽身而上, 虎首张着獠牙要咬朝别的?前一刻,他凌于?半空, 用长剑砍去妖物头颅,将身体彻底一分为二。
妖兽乌蓝色的?血喷溅他满身。
付谨之从脏污中抬起头,唯独左脸颊剩下一点白净,能隐约看清原本样貌。
薛应挽忽地想起,自己曾在一本古籍中见过?这种妖物,可时间太久,如?何也回忆不起来了。
朝别从蛇身中剜出内丹,丢到他面前,
付谨之松一口气,轻笑出声。
“幸好有你在,否则今日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
朝别扶起付谨之肩膀,带他一瘸一拐走出密林。
捕猎节上的?高?阶妖物内丹是付谨之能够继任庄主的?最?好证明,连付成海也引以为傲自己儿子如?今修为功力。听及付谨之言说那?日朝别在妖物口中危急救下之事,也不再阻挡二人交往,反私下邀了朝别,赞叹道:“往后你若能尽心辅佐,也不枉谨之待你之心了。”
很快,便到了付谨之要继任庄主的?日子。
流云山庄后山有一汪灵泉,山庄水源均取于?此。据说汇集了天地灵气,有积运纳福之效,还能极大助长修为,当初立派择地,便是因为此处灵泉。
历代以来,继任庄主都有一个传统,需要下任庄主亲自灵泉处舀水净化,付谨之亦无例外,他在灵泉前以血落石,三礼三叩,得灵石承认,完成净化仪式。
一切都很顺利,正式继任庄主典礼的?前夜,付谨之再一次去见了朝别。
他又带了一壶酒,却没有为自己斟倒。
“上次偷了我爹珍藏的?酒,他就换了个位置摆放,结果你看,还是被我发现了。”
付谨之笑了笑,目光相?比初见的?纯然,已变得更为坚毅。“庄主”这个身份施加在他身上,令他必须得承受许多施压与困苦,连日繁忙,却不能,也不被允许显露出一丝一毫的?疲惫。
朝别将酒杯递到他面前,付谨之摇摇头,往前推拒:“我明日要继任,不能喝。”
“紧张?”
“自然是有的?,不过?,想到往后有你和栖棠陪着,也不是那?样艰难了。”
“想好往后的?路怎么?走了吗?”
付谨之以茶代酒,与他同饮杯。
“从前,是我太过?幼稚愚笨,以为自己当真?能脱然于?世,任性半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这些?时日,向?父亲与庄中长老学习请教,方知尘网重缚,人世多艰。”
付谨之面色皓然,眸如?华星:“我想担起责任,不负师长,父母所托,成为一个好的?庄主,倾力挽世之艰辛,救苦难之人。”
朝别偏眼看去,此刻的?付谨之,当真?如?一位即将上任的?,具有威望的?山庄庄主。
他问:“朝别,你可愿与我一同行此路?”
阒夜中繁星扑闪,一轮皎白莹月高?挂,尽态极妍的?星子上罩着层白蒙蒙的?雾,像一场烟火散尽的?余晖。
少倾,朝别饮下壶中残酒,好似真?的?醉意醺浓,口中话语也不明晰。
数声朗笑融于?夜风,他砸碎酒壶,以示诚心,道:
“我不就是你曾救下的?苦难之人吗,自然是要追随你的?,谈何愿不愿意呢?”
“——付庄主,这条路,也只有我能陪你走下去。”
*
翌日,付谨之赴继任大典,其时云清天湛,霞蔚云蒸,数百弟子集列于?主殿,见付谨之受前任山庄庄主付成海授礼。
钟鼓声起,叩首交接,灵石逸散出七彩之芒,象征着流云山庄庄主的徽纹在掌背亮起,金光熠熠。
恭贺之声连绵不绝,也正是此时,一只巨鹰从天穹上方而至,巨大的?双翼遮住日光。
乌云翻卷,天色骤变。
有人惊呼:“是妖兽!妖兽怎么会来……!”
付谨之握起银弓,掌背徽纹亮起,拉弦射出三支羽箭,剑痕如?白日流星,正中巨鹰头、颈、腹三处。
巨鹰翅背翻滚,尖声嚎叫,响彻山头。
顷刻,异变陡生。
地动山摇,无数不知何时冲破山下屏障的?妖兽直撞入山庄,最?先发现的?守门弟子早已落入妖物口中,被撕咬成碎肉白骨。
可若仔细看去,没有一只妖兽冲付谨之而来,甚至有意避开,目标从始至终都只有庄内弟子。
山庄最?高?处闷沉的?鼓声被守山人敲响,声音通过?灵力波动放大到整个山头:
“——妖物入侵,守卫山庄!”
透过?朝别的?目光,薛应挽从高?山上看着这一切,朝别没有选择进入战场,只是冷冷地看着付谨之一人之力应对妖物。
流云山庄主习弓箭,除却部分曾与妖物有过?作战经?验弟子,大部分人陡心中生惧,拿起弓箭也畏缩慌恐。
从未有过?如?此大的?妖物袭击的?先例,本就不擅近身,妖物却如?潮水般涌入乱作一团的?庄内,只两个时辰,庄中弟子便已殁了大半。
付成海与几位长老仍在苦苦支撑,付谨之鏖战许久,弓箭不成,便换作长剑,以一己之力挡在弟子身前,喊道:“再坚持一下,已经?向?各门派发了求援,很快便会?有其他门派弟子赶来相?救!”
付谨之指尖掐诀,收弓,单手持剑,侧身斩下一只妖兽头颅。
他身形灵动矫捷,白袍翻卷,金色箭芒与剑光交汇,身上溅满污血,唯独神色坚毅,双目如?星,宛若一道不可突破的?高?墙。
可惜,最?终还是没有及时等到救援。
离开的?路被堵死,整个流云山庄被源源不断涌入的?妖物占据,踩着满地血肉,啃咬着弟子的?尸体。
场上还站着的?,便只剩下他一人。
最?后一个弟子倒下,付谨之已然满身血污,可妖兽的?攻击早已停止。密密麻麻的?妖兽聚集在流云山庄的?大殿广场前,尽数仰起头,望着依旧用拿剑不断斩杀的?付谨之。
随后,是大批收到讯息涌来的?附近门派修士,他们在山下集合,带了法器符咒,做足了剿灭妖族准备,一并?杀至山门。
可论是谁也没想到,冲入山庄时,见到的?,却是这样一幅景象。
浸满鲜红的?付谨之立在尸骸血海中,手中提着一把沾黏着骨肉的?剑,无数妖物将他环绕其中,甘愿俯首称臣,本能朝拜。
有人大喊:“付谨之,你竟勾结妖物?”
“不,不……那?些?妖物,在对他跪拜……”
“果然没错,是他联合妖物,覆灭了流云山庄……”
付谨之怔怔抬起头,对上匆忙而来的?各大修士。他恍然清醒,意识到什么?,手中剑柄一松,哐当砸落在地。
“不、不是……”
那?些?妖物依旧乖顺地匍匐在他脚下,付谨之惨白着脸色后退,妖物便同样往前移动,他厉声喊道:“滚开,滚开!”
朝别也在此时跃步而下,穿过?人群,来到最?前方。
付谨之双手发抖,像是看到了唯一的?希望,嗓音颤抖,不住喊道:“朝别,朝别……”他急切地要迈步前来,妖物也适时地让出一点位置,可最?终,还是被弟子尸体绊倒在地。
“我没有,没有勾结妖物,”他双手撑地,仰起头,看向?朝别,淌了满面的?泪,“你相?信我的?对不对,你帮我证明,你帮我,你帮帮我……”
朝别说:“好。”
他轻而易举用灵流轰开了满庄妖物,腰间长刀出鞘,瞬间捅入了付谨之胸膛。
朝别声音很低,宛若气音,轻飘飘传入付谨之耳内。
“——你知不知道,是你,亲手害了他们?”
付谨之脸上还保持着惊异与一点看到希望的?期冀,却在刀尖深深没入胸膛后,眼中那?点光芒逐渐黯淡。
他再问不出一句话,唇角溢出血沫,随着朝别抽刀,鲜血汩汩涌出,身体倾倒,与满地的?艳红混杂在一处。
无数妖物见此场景,骤起暴动,朝别周身气场泛涌,重新抽刀而上。
其余诸位修士,同样随他去与妖物对战,许是付谨之已然倒地,这些?妖物竟再没什么?一战之力,轻易便被杀灭得干净。
朝别回过?身,握着刀柄,神色苍白,目中哀痛。
“多谢各位及时赶来,虽未能阻止付谨之与妖物勾结,但幸好没让他成功脱逃,使其伏诛……我虽不是庄内之人,却深受庄主照顾,如?今此事已结,还望各位,能让我……最?后送庄主一程。”
不乏有人赞叹他的?大义:“你是付谨之带来庄内,却愿意为了世间正义而选择亲手杀害自己好友,朝兄实在值得钦佩。”
“是啊,若不是你,我们也不会?想到……这付谨之竟会?为了一己之私与妖族勾结,连自己的?父亲,宗门都要陷害……”
“毕竟妖丹的?诱惑实在大太了,顶不住也无可厚非,幸而有朝兄告知,才没能让这魔头计划顺利。”
朝别一一谢过?,面色沉痛,只道太过?哀伤,望众人能让他自己处理,这才又送了这些?门派之人离去。
他在满地狼藉中站了许久,最?后弯下身子,扛起唯一伤害留着“全?尸”的?付谨之,哼着家乡小调,缓缓往庄内走去。
*
付谨之伤得很重,醒来时,眼、耳、口、鼻处皆往外淌血,似乎不能视物,也不敢相?信自己仍旧活在世上,缓慢地抬手向?外摸索。
一块冰冷的?硬物被塞到他掌心。
付谨之一点点抬起头,朝别冰冷的?,没有一丝感情的?声音响起:“睡得如?何?”
付谨之嗓音极哑,像是暴晒过?又撕裂的?河床:“朝……别?”
他嗓音太轻,朝别侧过?耳朵,辨认好一会?,才应道。
“是我。”
付谨之要挣扎起身,却又无力,只得向?着声音方向?膝行几步,慌乱求助,“父亲,母亲,大典,朝别,快去救……”
最?后一刻的?记忆倏然回笼,便又怔怔后退,颤声错愕:“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掌心覆上他手背,让付谨之清晰感受到手中物件存在。
付谨之匆乱地去摩挲那?件硬物,只一下,便清晰辨认出那?是朝别小时曾赠予他的?骨坠,重重呛咳数声,吐出一大口血沫。
“是你,是你……”付谨之睁着茫茫然地双眼,去寻找朝别方向?,“你,你来找我了……”
“后悔吗?”朝别掌心移上脸颊,逼着已然无法视物的?付谨之仰起脸面对自己,“我的?家人,也是这样死的?。”
朝别话语听不出感情,指腹摩挲着付谨之脸上渗血的?伤口,“如?果不让你也亲身体会?一下这种感觉,那?就实在太可惜了。”
“死……了?”
“死了,”朝别道,“没有一个活口,你们流云山庄杀的?。”
付谨之脸色惨白,嘴唇发抖,很快,意识到什么?,艰难地撑着身体,凭借声音来处,一点点摸索着爬到朝别脚边,额头重重嗑在靴面上。
“是我,是我对你不住……”付谨之鬓发散乱,因着血液沾黏干涸,整张脸极为狼狈可怖,早已没了从前清秀雅俊模样,“可为什么?,你不早一点说,我可以,我可以补偿你的?……”
“补偿?”朝别笑了一声,“要给我什么?,金银钱财,还是名声地位?我这十几年,你轻轻补偿二字,就能抹平一切吗?”
“我知道,我知道这些?无可挽回,可这些?年,我将你当做至亲对待,”他声音变得细小,近乎无措地喃喃,“我父亲,也将你不薄……”
“闭嘴!”朝别忽而暴怒,抓起付谨之头发,将他连同脑袋一起拽扯起,声色俱厉地质问,“你怎么?还敢再提到付成海?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你那?猪狗不如?的?爹商议什么?吗?”
他咬牙切齿,心口一阵热血兀地上涌:“你不仅背叛我,你爹也嫌弃我,只因为一个宗门施压就将我随意交出去。那?三日我是怎么?过?的??你知道吗?他们用鞭子抽打我,种种手段折磨我,更是骂我如?犬豕彘猪,那?个时候你又在哪里??你甚至还想要我性命……我将你当好友,你将我当什么?,一个仆人,随手丢弃之物?还是一条狗?!”
越说便更为愤然,将他发丝重重一甩,推倒在地,付谨之咳嗽数声,鲜血从五窍而出,蜷起身子在地上发颤。
“朝别……”付谨之撑着身体,低低唤了他一声。
“闭嘴,闭嘴!不要再叫我!”
朝别猛地踢了一脚桌子,不愿再看他一眼,他背过?身,闭上双眼,心中愤意难平,双拳掐入掌中,痛楚同样蔓延至心口。
他冷冷开口:“我不会?杀你,你就这样活在世上,感受和我一样的?痛苦吧。”
良久,屋中陷入沉默。
随后,一道极其微弱的?声音响起。
“对不起。”
“对不起,是我的?错,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付谨之重复着这几句话,不知是对家人,还是对朝别。
一遍又一遍。
他说:“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害你。”
朝别依旧没有回头,他手掌握得发痛,青筋迸在小臂上,仿佛屏着那?口终于?大仇得报的?气,终于?畅快,终于?称心如?意。
直到声音渐小,消失不见。
屋中陷入一片寂静之中,静得能听见屋外风吹叶动之声,窸窸窣窣,混杂几声断续鸟鸣。
朝别讽刺笑了一声,转过?头,脸色骤变。
柔软的?衣物铺落在地面,蜷成一团雪似的?白,尚带着斑斑点点的?红。
付谨之就这般平静倒在地上,眼,鼻中的?血已经?不再流淌,整个人如?同死物没有一丝半点生机。
不知为何,朝别去探他脉搏的?手臂有些?颤抖。
指下平静的?柔软的?皮肉昭示着再真?切无误的?信息——这具身体连同元神,早就被付谨之自曝毁去,一切空空如?也,如?今剩下的?,也不过?一具空荡荡的?肉身。
“起来!说话!”朝别再一次气愤,抓起他头发,面色狰狞地瞪着付谨之,“别在我面前装!”
对方没有反应,掌下触感的?脑袋与身体就像一个柔软的?沙袋,轻易能在掌中晃动。
隔了很久,朝别眨了眨眼睛,才确认付谨之真?的?死了。
骨坠上的?红绳缠在付谨之几个手指上,随着尸体晃动也一并?在空中摇摇晃晃,朝别猛地扯了过?来,绳线也就啪地一声断裂了。
“你活该,”他唾了一口津液,狠狠骂道,“你根本,不配拿我的?东西。”
“你倒是聪明,知道活着,会?被我折磨,干脆选择了个最?快的?解脱。”
“是我大意了,就该留着你爹,留下几个人质,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看着付谨之七窍流血,肮脏污秽的?脸,又一声,一声地放声大笑起来。
十五年,足足十五年。
终于?报仇了,那?一日全?族覆灭,亲人死在眼前的?痛苦,也让付谨之尝了一遭。
朝别面上是难以言喻的?开心和畅快,恨不得拍手称赞:“也好,也好,死了也好……你活该啊,付谨之,你早该死,在十五年前,你就该死了……”
他用力将朝别尸体丢到一边,恶狠狠踢了一脚,随后跌撞着,靠桌案一脚缓缓坐在地面,眼眸眯起,轻蔑地看着窗外夕阳余光下,被自己亲手毁灭成断壁残垣的?流云山庄。
薛应挽胸中传来一阵难以言喻的?闷燥与痛苦,像是朝别的?心中冒出一个黑色旋涡,内里?是无穷无尽,如?何也填补不上的?莫大空虚,要将摇摇欲坠的?朝别吸入旋涡的?中心,将他与这座塌塌的?流云山庄一起彻底吞没。
第64章 朝别(六)
薛应挽眼前视野遍布着密密麻麻的细纹, 像虬结的蛛网,或是琉璃碎裂的纹路一般错乱。
他与朝别在那间?屋子里?足足待了七日。
倚靠桌脚而坐,付谨之尸体就在一旁, 因着灵力相护,竟一直未曾发腐泛臭。
胸口的玉佩被取下, 连着骨坠一起放在手中被捂得发热。朝别木然地看着窗外日升月落,不知何时露出的两只狼朵耷拉。
第八日, 听闻消息的喻栖棠从百花谷内赶回,闯入早已一片废墟的流云山庄, 在空旷的殿前大喊:“朝别, 朝别, 你给我滚出来!”
她提着软剑,一间?房一间?房的找, 很快, 随着屋门被踹开,大片毒辣日光鱼贯而入。
朝别耳朵晃动两下收回,抬头看去,正撞见喻栖棠一张清丽的脸蛋满是愤然与不可置信, 眼圈鼻尖发红, 显然才?哭过不久。
喻栖棠第一眼便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付谨之,瞳孔骤然缩紧,唇色惨白, 朝别与她对上目光的同时, 软剑剑尖也已指向了他额心。
“为什?么,”她声音几乎变调, “朝别,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朝别丝毫不惧眼前利剑, 深灰色瞳孔微竖,少倾,缓慢答道:“……付谨之与妖物勾结,便也是妖。我除妖,何错之有?”
喻栖棠双眼布满血丝,咬牙骂道:“你放狗屁!阿谨根本不会做出这些?事?情来!”
朝别冷冷看着她,道:“可他的的确确是做了,所有人都看到了,你找我来泄愤——难道就能?改变事?实吗?我不过是为了天?下宗门安定?,才?不得已亲手将好友制裁而已。”
喻栖棠眼中掉下泪水:“朝别,我当真是错看了你,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寒光一闪,软剑如?缎细滑,竟是直直向着朝别眉心而来。
朝别目光黑沉,在软剑即将刺上之时以手相抵,他修为本就超乎常人,又天?生神力,身形不动,只依靠二指便与那一柄轻钢软剑有来有回。
喻栖棠本就心神不稳,现下更是悲愤气急,一手戳刺攻点,一手取了腰囊处暗器,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通通朝着朝别方向砸去。
铁蒺藜,金钱镖,如?意珠,甚至硝石梅花针,都是平日里?当做收藏玩乐之物,并不擅长使?用,施招时焦乱如?焚,自己掌心倒被那尖利之处磨出了血。
朝别此时才?转而撑身,弓腰躲过两三?旋飞小刀,又侧而避下近距离抛砸而来的如?意珠,珠子落地,噼里?啪啦地响,凭空生出一阵飞灰尘沙。
朝别亦被迷了眼,咳呛两声,在浓烟中寻不到痕迹,转过身,令完好一耳去细听动静,跃步而上,抓住才?踏出屋门的喻栖棠肩膀。
喻栖棠惨叫一声,手臂一松,趁乱想扛着离去的付谨之尸体跌落在地。
朝别如?蛇信般的声音冷冷钻入耳中:“——要去哪?”
喻栖棠抬腿就踹,可惜踢了个空,连软剑也被人夺走,丢弃脚下。
烟雾散尽,她脸上早已满是泪痕。
“阿谨已经被你折磨成了这样,连名?声也尽毁,你满足了,你开心了吗?你就连他的尸体也不愿意让我带走吗!”
朝别沉默一会,答道:“不够。”
喻栖棠鬓发散乱,抽噎着,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不明白,你究竟还要怎么样,你究竟还要做什?么……阿谨给你赎身,给你吃穿用度,将你当做真心好友对待,可换来的,却是你这个狼心狗肺之人这样待他……”
朝别闻言,摸了摸自己胸膛。
倒也确实,是一颗狼心。
他并不在意,徐徐讲来:“我说过了,是付谨之自己去勾结利用妖物,与我何干?他这样心狠手辣,我若是放任,他岂不是要带着妖去将山庄屠杀殆尽?”
“闭嘴,闭嘴——”
喻栖棠没了剑,便拔出一支短刀,扬起手臂,从高处往下捅刺。
她修为,境界皆不如?朝别,更遑论?早已在方才?决斗中力竭,如?今只不过凭借着本能?的恨意,用最粗陋原始的方式妄想去杀朝别。
朝别将她小刀生生折断甩落,握上那截细韧手腕,冷声道:“我不杀你,趁我还没改变主意,赶紧滚。”
“他从来,不是这样的人,”喻栖棠紧紧咬着牙,纵然涕泪满面?,依旧撑着一口气辩驳,“阿谨从不认为人与妖生来对立,更不会利用妖物去做这些?下作之事?……”
朝别似乎极为反感喻栖棠依旧付谨之他说话,眉目紧敛,低声嘶吼:“你怎么懂,你懂什?么,你觉得你和他亲近,所以你什?么都明白是不是,还是你和他就是一丘之貉?”
“是你不懂!”喻栖棠没了武器,便用牙齿去咬,一双眼睛泪汪汪的,“我和阿谨认识这么久,他是怎样的人怎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过!就连小时候曾遇到狼妖,他都会欺瞒家人,让那些?妖物得以逃过一劫……”
朝别厉声打断:“你说什?么?”
“啊——”喻栖棠痛叫一声,指间?不住发抖。
“你说什?么,说清楚!”他将喻栖棠手掌抬高,两人对视之间?,那股凶戾阴鸷之色瞬间?爆发,“说啊!”
喻栖棠似乎有些?被吓到,很快,又不甘落于下风,回以狠厉姿态,咬牙唾道:“说与你听又如何!十五年前横断之乱初启,流云山庄与夺心楼奉天盟之命到陵川河捕杀逃窜妖物。那时我与阿谨跟着付叔叔一道前去,午时修整之后,阿谨便跑回来,说在林中遇见了玩伴……”
薛应挽心下猛然一震,想道:“糟糕,付谨之当时年纪尚轻,不知陵川河一带野兽频频出没,除却妖族,根本无人能?在那处生存。大人想必一听便能?知晓,那所谓‘玩伴’,便是化?形的妖族,那时妖族人族关系势同水火,又怎会放弃这苦寻得来的机会。”
朝别不住闭目:“是了,所以接下来,他该带着人,去寻他那所谓玩伴了。”
喻栖棠继续道:“呵……行进至深处,遇上两道反向分岔之口,那夺心楼楼主便问阿谨‘你知不知道你的那位小哥哥住在哪里?呀?’”
朝别问:“他说了?”
“当然,阿谨欣喜非常,说还要找那个厉害哥哥玩,随后伸出手,给众人指了位置。”
观及此处,薛应挽不由心中哀叹,孩童天?真烂漫,却被大人加以利用,灭了一族百余性命,
朝别已然不忍听下去:“够了!这就是你说的让那些?妖物逃过一劫?分明就是……将他们置于死地!”
喻栖棠挣脱不开手上桎梏,死死盯着朝别:“而后,阿谨忽而闹着肚子发痛,还从马上摔了下来,付伯伯便借了人手给夺心楼,将功劳让了出去,只派出几人往另一小道去例行查探,余下人一起回了庄。”
“那次他的确摔得不轻,在庄内养了许久,我再去见他已是一月后,那时才?知,他是故意让自己摔下去的。我问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回答,是为了救下那个小哥哥。”
“阿谨说,怕自己讲了吓到那哥哥,而且一时动静太大反引得林子里?的人察觉,便故意指了错误的道路拖延大部队时间?。又知道父亲习惯,那几个查探的弟子就足够让哥哥的家人觉察逃跑了。”
朝别声音已然有些?颤抖:“那他又怎么知道,那位哥哥……不是人?”
“他说,那个哥哥太傻了,他去的时候就看到了他的两只耳朵,后来把耳朵藏了起来,身后还吊着一只灰色的大尾巴,给他抓鱼的时候,尾巴一晃一晃的……”
朝别骤然松开手,脸色煞白。
薛应挽心中一块石头猛地落了地,击起千万尘沙飞扬,如?何也平静不下了。
是了,当初的朝别记得父母叮嘱,特意指了与家中相反方向,薛应挽此前一直不明白的就是,分明是错误的路,为何朝别依旧被灭了族。
如?此这般……便说得通了。
当初的两人分别出于为自己,为对方的考虑做出了恰好相反的决定?,都正确的选择,在阴差阳错下酿成了最错误的悲剧。
他甚至能?想象出,付谨之小时那副得意洋洋,自以为救下了一只错漏百出的狼的骄傲模样。
喻栖棠跌坐在地,一张脸气得涨红,高声反驳:“所以阿谨,根本就不会是你口中说的……利用妖物,杀害亲族之人!”
朝别脚步踉跄,后退一步,双目发红。
“你别以为和我说这些?编造话语就能?替他辩解!这些?都是数十年之前的事?,根本没人能?够证实!”
又像找到什?么漏洞,掌心重重抓握着桌沿,顾自抬了声音,恶狠狠道:“何况哪怕真如?你所说,他也绝不是什?么你以为的良善之人。他与付成海商议将我交出去,那三?天?我遭遇什?么,你分明看到了的,他就是想要我死,要牺牲我的命——”
喻栖棠本就尚处于悲愤之中,犹自记恨着朝别,愤声截口:“你才?是忘恩负义!那天?翔谷谷主出了名?的凶残,你以为你得罪了他儿子,是怎么只挨了三?天?教训就活下来的?
为了你一个乞丐,流云山庄亲自出面?求情,阿谨为了让他父亲同意保下你,足足跪了三?日,受了和你一样的戒鞭,宁愿放弃他坚持了那么多年的自由去接替庄主……他一直不愿让我告诉你,说你自尊心高,若是知道,定?要去天?翔谷大闹一番,可你呢,你又是怎么待他的!”
说至激愤处,喻栖棠已然泣不成声。她将地上一只在方才?打斗中碎裂半边的瓷瓶捡起,再一次砸上朝别脸庞。
朝别依旧没躲,任由碎瓷尖锐处划在他脸庞,刮出两道血痕。
“我最后悔的事?……就是为你,去百花门求取能?够治疗聋聩的丹药,你根本,根本不配……”
朝别被砸得偏过一点脸,肩头随着粗急的喘息起伏。
其实薛应挽并非不能?理?解此刻的朝别——这般境况下,朝别自然不愿意承认族人死去有自己的缘由,继而下意识暴怒,急切寻找其他罪状妄求得到一点心里?安慰,试图去证明喻谨本就是个死有余辜的罪人。
本来可以逃过的,本来可以活下来的。
就差一点,就差了那么……一点点。
朝别是聪明人,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只是一直不敢去确认付谨之并非自己心中的恶人,他怕自己心软,怕自己因为一时感动,而放弃为亲族的复仇。
可他坚持了这么久,几近完美的计划,终于得偿所愿报仇雪恨,却有人突然前来告诉他——你恨错了人,怨错了人,当年之事?,究极根本,自己才?是那个真正的罪人……
那朝别这错很的十几年,痛苦的十几年,又有谁来弥补呢?
朝别紧紧盯着喻栖棠,片刻,愤而大笑。
“你骗我,”他声音几近癫狂,重新?握住剑,步步逼近喻栖棠,一双眼睛布满猩红血丝,目眦欲裂地瞪着喻栖棠,“你骗我,你骗我——”
“付谨之就是个利欲熏心,唯利是图的小人,他满胸心机,骄傲自满,舍亲弃友,人人厌恶,更私通妖族,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你休想,休想再为他辩解一丝一毫——”
朝别一句句骂着付谨之,极近恶俗污秽之言,喻栖棠打不过朝别,只空流着泪水,怒道:“混账!混账!”
她没了武器,便用所有能?摸到的东西往朝别身上砸:只余下半壶凉透茶水的茶壶,琉璃金枝镂空花瓶,再或是身上饰物。朝别一下没有躲,任那些?物什?砸落在自己身上,湿漉漉的茶水与几片泡烂的茶叶挂在他衣物,显得十分狼狈。
喻栖棠最后摸到的,是脑袋上那只紫藤花玉簪,手腕一滞,同样撞见了朝别眼里?一霎的停顿。
她毫不犹豫,拔下玉簪,上前一步,往朝别脖颈中猛地捅去。
朝别依旧没躲,如?注鲜血从脖颈处喷流而出,喻栖棠拔出没入三?寸的簪子,要再一次往前刺去时,被紧攥住了手腕。
“你够了没有!”朝别盯着她,鲜血顺着肌肤淌过锁骨胸膛。
“不够,不够!”喻栖棠咬紧牙关,一字一顿,“你做的事?,死一千次,一万次都不够!”
两人就这样僵持,朝别盯着喻栖棠一对发倔的眼睛,他松开手,喻栖棠便如?同只发狂的野兽再次撕咬而上,几番来回,玉簪在争抢之中被摔砸在地。
清脆触地声响起,那串雕刻完美的紫藤花也随着重击四分五裂,像是散落一地的水晶葡萄。
两人实力差距悬殊实在太大太大,到最后,喻栖棠没了力气,两只眼睛哭得红肿,抛下自尊,哽声恳求:“朝别,他如?今已经去了,无论?你多恨他,看在我们哪怕相识一场。我求求你,你把付谨之尸体给我,我带他回去安葬——”
朝别喉结滚动,阴沉沉地讲:“不可能?,”他重复道,“没有人,能?够带他走。”
他的手掐在喻栖棠脖颈上,良久,还是松了手,大声骂道:“滚,给我滚!”
喻栖棠被一股极重力气推至屋外,只见朝别已然扛起付谨之要往外走,她想爬起身,却发现根本无法动弹一丝一毫。
“混账,混账混账混账!”她趴在地面?,声嘶力竭,泪水潸然而落,“朝别,你这个狼心狗肺,不是人的东西,你杀了付谨之,你害了流云山庄,我一辈子都不会放过你,终有一日,我一定?会杀了你,把你碎尸万段,给他们报仇……”
咒骂声逐渐变得渺远,朝别变回了一只巨大的狼,利牙叼着付谨之的衣服,将他甩在后背,慢慢走入深山之中。
薛应挽的视线被水意浸染得一片模糊,他随着朝别,走了很久很久,直到天?色昏暗,朝别才?将他带到一处山洞中,放在一块半人高的岩石前。
他猛然用牙齿扯开付谨之衣物,看到了曾经好友瘦削后背上无数道长鞭抽过的斑驳痕迹,这些?伤痕显然已经愈合了,只有一道道长出的粉色新?肉,似能?窥见……当日下手之人的凶狠与满背鲜血淋漓。
一向受百般惯养长大,害怕疼痛的付谨之,又是如?何……能?捱过与他同样苦楚的足足三?日。
“你活该,”朝别齿关发抖,低声道,“你和妖物混在一起,真是活该,这都是,你应得的……”
付谨之的脸很难看,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里?全都是干涸的血,几乎看不出本来白净面?貌。朝别静静看了很久,须臾,垂下脑袋,舌头一下一下地舔干净他的脸颊。
随后,一条长长的,毛绒绒的大尾巴卷住了付谨之的身体,阻挡夜风裹挟而来的草沙。好让他不会被轻易吹倒在地,不会沾染太多尘灰。
“骗子……”
通体深灰,常人两倍大小的妖狼盘踞在付谨之脚边,同样巨大的脑袋拱着在他颈边,嗓音嘶哑而哽咽,断断续续地骂他,“……付谨之,你这个骗子。”
第65章 朝别(七)
得益于狼族良好的夜视力, 在朝别眼中?泪意消却大半后,薛应挽看到了山洞内景象。
像是常年有人来此处休息,虽说不?上干净, 却也没什么多余的杂草碎石,岩石后方放着朝别常用的一把刀, 再往里,便是一叠胡乱堆放的付谨之衣物, 一条长长的锁链延伸。
若是薛应挽没有猜错,朝别本来打算, 应是提早准备好了要在此处折磨付谨之。
只是这?些东西, 现下不?再有用武之地?了。
在山洞最深处, 薛应挽还看到了一件令他陡然毛骨悚然之物。
——那是捕猎节当日,那只被付谨之亲手斩断的异兽头?颅, 棕黑色虎头?上的双眼始终大睁着, 露出涣散的眼瞳与大片眼白。
薛应挽也终于记起来,这?是一只怎样?的异兽。
《寻异经》有言,古有凶兽,名?蝮乱, 虎首蛇身?, 长百尺,双翼巨大,喜食人, 昼伏夜出, 身?负上古神祗血脉遗留,斩其首, 有统御百妖之能。
他也终于明白朝别做了什么。
那日看到的蝮乱非常狂躁,显然是在极虚弱之时被人用药物加以引诱利用, 逼出其凶性,令其在白日出现,再借付谨之之手将其斩杀。
蝮乱之血于普通妖物天生便存在着高吸引力,既是统御,也是瘾药。庄内所有人都饮下被混入蝮乱血液的灵泉水,附近妖物便不?由自主被吸引前来,其中?不?乏修为高深的妖物,依靠着对味道的索求,疯狂地?去屠杀流云山庄弟子。
而唯独对于曾亲手斩杀蝮乱的付谨之,却只剩下了本能的畏惧与敬仰,他们匍匐朝拜,只期盼身?为“领主”的付谨之能再赏赐一点血液……
朝别这?一招,当真?狠毒。
只可惜他做了万千准备,却独独没有想到付谨之竟会就这?般选择自爆元神而亡。本该胸有成竹喜不?自胜,却成了痴愣的惘然,怔怔看着洞内那些再也不?上的衣物,视线又移回了付谨之的脸上。
“骗子,”朝别用狼行的身?躯靠在付谨之身?上,一遍遍骂他,“骗子,骗子。”
“你和喻栖棠商量好了的,你们故意骗我,想让我内疚,想让我后悔,想让我为你伤心。”
“你想得美,”他说,“我的亲族因你而死,我流浪多年拜你所赐,这?十五年,都是你欠我的。”
说着,又埋下头?,尖利的狼耳往下耷拉,那双眼睛不?断掉下泪来。甚至薛应挽都不?住去想,都说狼妖是极少哭的,这?朝别打人时厉害,哭起来也是没完没了。
洞穴空旷,又在流云山庄地?界,周遭百里无人敢来打扰,朝别忽而放声痛哭起来,就像当初那个从河流边回到村族的八岁孩童,声嘶力竭,流了满脸的泪。
回忆到此处,便彻底结束了。
许是通元神共感的缘故,朝别最后那股哀切而绝望的痛苦同样?真?切传入他脑中?,像是被溺毙在深不?见底的黑暗海水中?,水流压迫着神经,眼中?耳中?都是死寂般的低鸣。
他艰难回过神来,越辞仍旧在不?远侧,方才与朝别因大阵启动而神识相?连,看似历经梦中?十五年,而重回现实,却是不?过短短一霎。
自己力竭倒地?,朝别也好不?到哪去,他为强行启动阵法灵力损耗巨大,如今不?过剩下一副空空如也的身?躯,只艰难地?撑起身?子,还要继续向着只差数步的大阵而行。
薛应挽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往前迈去,即将再一次触碰阵法之时,一道淡金色细剑忽从半空而现,宛若阳花烈焰,伴着千束万束极炽烈的白光,箭雨一般落下,形成了一道织网般的泛光牢笼。
而细剑正落在他跟前,阻挡了朝别前进的步伐。
喻栖棠周身?似也笼着一层莹莹白光,肩披羽织,衣袂飞扬,自半空翩翩而降,掌心微抬,那柄细剑自然升起,下一瞬,便是径直朝朝别胸前而去。
朝别闪避不?及,侧过身?子,依旧被细剑经他肩胛骨穿过,剑身?轻描淡写回到主人手中?,不?带一丝脏污血迹。
他口?中?喷吐鲜血,声音沙哑,再一次叫出已然时隔近千年的名?字:“喻……栖棠……”
喻栖棠冷清的眉眼皱起。
朝别回过身?,与自半空浮悬,停留在越辞与他中?间的喻栖棠对望。
“朝别,等你很久了。”喻栖棠掌中?握剑,微微仰起下颌,居高临下看着地?面?身?形佝偻的朝别。
朝别虚咳两声,满不在意:“我也值得喻大小姐这?样?等候,实在荣幸。”
“你知道,我是为了等你?”
“自然,”朝别十分坦然,“等了将近千年,才等来这?个最合适的秘境,又大肆放出消息,说不?是故意为了引我前来……又有谁信呢?”
喻栖棠神色冷冷:“这?些年,你一直在寻找能令死人复生之法,传言江洄门有补全元神的秘传法器,更?是不?惜入江洄门残害上一代门主……朝别,你做这?些,究竟想要干什么?”
“干什么?你怎么会问这个问题,”朝别不?住发笑,“你难道不?明白吗?我本来就看付谨之不顺眼,还想好好折磨,谁能想到他死的那么快,也太便宜他了……”
霎时一支白羽至空落下,擦过朝别脸颊,带出丝丝血意。
“这?么多年过去,一直在外听说,百花门多了个雍容温雅的新门主,还以为你变了性呢……现在一看,还是那么暴躁,哎,别打……”
朝别侧身避过几道箭雨,吊儿郎当:“别啊,你把我打伤了,谁还能去救付谨之……”
“朝别,付谨之尸体究竟在哪里!”
“哪还有什么尸体呢,”朝别低声道,“看到了吗,石台上躺着的那个小孩。”
薛应挽同样?顺着目光望去,石台中?央的雁谨面?色青白,依旧毫无知觉地?沉睡着,若不?是胸膛有轻微起伏,任谁都会觉得已然是一具没有气息的尸体。
“你不?是说,我到江洄门,是为了那道补全元神的法器吗?初时我也寄希望于此,可费劲辛苦拿到,才发现这?东西不?过是个上古神器的残片,说什么补全元神,都是骗人的。”
朝别抬手擦去脸上血迹,浅浅地?弯着嘴角:“不?过,还是有那么一点用——我以为,付谨之真?的元神破碎,可那道小小的灯盏,还能从他身?体里面?寻到一丝残留的魂魄。”
“只是,原本那具身?体已经不?能再用了……我只能临时找到一个孩童,将付谨之最后的魂魄融入他体内,保证他能够留下最后一丝复生之机……”
他一步步往前迈去,即将踏入大阵之前,被喻栖棠落下的网织阻拦,不?解抬头?:“……怎么,你不?想,再看一眼付谨之么?”
薛应挽在看完朝别记忆后,其实便已经猜到雁谨与当初的付谨之一定存在着某些关联——他二人在最终反目前,朝别尚还残存着与付谨之兄弟情谊之时,那场对酌酒醉中?,付谨之曾说过,他想当一只自由的大雁。
只独独没想到,这?竟是付谨之留在世上的最后一缕元神。
“别阻止我,栖棠。”朝别喃喃道。
喻栖棠沉声质问:“朝别,你还没醒吗?难道你以为……这?样?就能复活阿谨?”
“当然可以,”朝别道,“你百花门初时探测,只知秘境内有因果?之物,却根本不?明白……这?究竟是个什么阵法吧。”
“此阵据传是上古神力遗留,名?‘物换星移’,有扭转乾坤,倒逆时光之功效。若能成功开启,不?光能回到过去挽回遗憾之事,更?能令现世因曾经不?同的选择而变动……”
他喃喃道:“到那时,你就能再次见到付谨之了,不?好吗?”
“朝别,你个彻头?彻尾的窝囊废!”喻栖棠再也忍耐不?住,双眼通红,愤骂道,“你这?一千年找各种?方法要救回阿谨,可他当初就是被你亲手所杀,你究竟……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朝别的妖族身?份隐藏得极好,就连喻栖棠也隐瞒至今,若非入了元神记忆,薛应挽同样?不?会知晓朝别竟是狼妖,更?不?会知道他曾与付谨之有那样?一段过往。
朝别双目深沉:“等我将他带回来,你就知道了。”
数道白赤赤的灵流在空中?化为冰凌,同时向着朝别迸射。朝别已然没什么力气,勉强阻挡一部分碎裂在半空的冰凌,很快,便被穿过身?体,血液喷溅。
“放弃吧,”喻栖棠道,“我在你们入秘境时便去查过古籍,物换星移也许的确能回到过去,但?已然发生之事无法更?改,就算你再尝试一遍,也只不?过是同样?的结局。”
“我比任何人都希望阿谨回来,可是这?已经不?可能了。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元神破碎之人,早就不?在轮回之中?,消弭于世间万物了。”
这?话似乎再一次激怒了朝别,他目眦欲裂地?瞪着喻栖棠:“你懂什么,你懂什么!闭嘴,你看到那边的雁谨了吗,他身?上有付谨之的元神,他就是付谨之,等我成功以后,一切就能回到原来……”
他不?愿再拖延时间,将浑身?灵力抽出,即将再一次尝试去启动大阵之时,一柄泛着金色幽光的细剑已然穿透他的胸膛。
掌中?凝聚光亮消湮,朝别唇边淌血,仍不?放弃,极为偏执地?盯着那道阵法,一步步地?往前爬,任细剑带出更?多的血,几?乎顶到喻栖棠握着剑柄的手腕。
朝别慢慢仰起头?,对上了喻栖棠平静的一双眼,他张开嘴,讲不?出话,喉咙只大股大股往外拥着鲜血。
“我找了你很久,足足有一千年。”她说。
“当初我境界不?如你,便在这?些年中?勤加修行,而今特意等你来,就是为了能够亲手杀了你,为阿谨报仇。”
“我很后悔,当初认识了你,也曾将你……真?的当做过朋友。”
在一双颤巍巍的手即将触碰上长剑时,喻栖棠后退一步,骤然抽出剑身?,任鲜血飞溅在一身?浅黄衣衫与白净脸颊。
随着朝别头?颅重重垂倒,冰室陷入寂静之中?。
喻栖棠的剑上依旧干净如新,唯独雪白面?颊与脖颈处染上刺目血迹。她收起剑,很快平复心境,又恢复了那副端雅模样?,丝毫看不?出方才曾那样?愤怒,不?顾身?份地?亲手诛杀一个罪人。
喻门主目光如轻雪,眉心一点朱砂灼灼,转向与朝别一同被大阵反噬而弹击到另一侧的薛应挽:“我记得你,”她温声道,“在百花门见到你时,你身?上就有朝别的味道。”
“你怪我吗?利用了你,找到朝别。”
薛应挽想起那日二人简单的相?见,喻栖棠赠予他的一束沾露梨花与清润灵力,摇头?:“不?。”
喻栖棠与他行礼,纵然疲惫,依然保持着习惯与人交往时的微笑:“多谢你与……”话语停顿,目光移向依旧在打坐调息的越辞,“那边那位小兄弟,今日之事,实在让你们见笑了。”
她从怀中?取出一只雪白药瓶,放于薛应挽掌间:“你二人是朝华宗弟子,想必还要继续在秘境中?停留。我会带那个名?叫雁谨的孩子离开,这?药给你与你的同门使?用,能恢复损伤的内息……等出了秘境,还有什么需要的,尽可来百花门寻我。”
她的指尖冰凉,带着一股清润的梨花香气,叮嘱道:“还请二位,莫要将此处发生之事告知他人。”
“我明白,”薛应挽隐瞒了自己曾进入过朝别元神,共享记忆之事,像只是寻常好奇,问道,“这?所谓‘物换星移’阵法,当真?绝无可能改变未来之事吗?”
喻栖棠沉默许久。
“我不?知道,”她说,“我骗了朝别,上古遗留阵法,又怎能在寻常古籍中?寻到?就连我也是秘境开启,才勉强知晓阵法名?字。”
“那为何不?去一试?说不?定真?的能够带回……你们从前的好友呢?”
“涉及因果?之事,皆是鼎云大陆最高级别的禁术,每每使?用,必然会遭遇无法挽回的后果?,更?何谈一个巨大阵法。”
“若是千年前,我也许会与朝别一样?不?甘心,会选择去尝试一把。可如今的我已是百花门掌门,若强行开启大阵,也许会导致数不?尽的生灵被因果?之力吞噬,连带现实世界也会受到影响……我无法看着他们平白遭难,我想,若是阿谨还在,依他性子,也同样?不?会允许此事发生。”
喻栖棠别过眼神,走上大阵中?央的台子,将昏迷中?的雁谨放入怀抱,“我该走了,希望你们能在秘境中?得到想要之物……也希望,我们还有再见的机会。”
待她离去,四周又陷入了一片沉寂,唯独越辞些许喘息从不?远处传来。朝别的尸体安静地?躺着,薛应挽上前查看时,发现他身?体在此处冰室作用下已经有些发僵了。
许是此前曾进入元神共享记忆之故,触碰他朝别的瞬间,薛应挽神思有些恍惚。
他看到朝别胸口?处松垮的衣衫,鲜血顺着剑伤往外淌流,其中?似有一件……极为眼熟之物。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与喻栖棠在方家镇街头?游荡时,少女发顶那条曾在推攘间落于地?面?,沾染了泥灰的黄色发带。
纵然用灵力保护,时间太久,也泛旧而破损,取出时早就沾满了朝别胸口?的血,几?乎看不?清原来模样?了。
属于朝别的灵力逸散在半空,与薛应挽交汇时,在那些零碎的记忆里再一次见到了许多事。
比如背着付谨之一直走,直到灵力无法维持,只得生挖出存他的内丹,将半腐烂的身?体埋入地?里;比如趁乱杀害江洄门门主,拿到江洄门法器之时,发现无可作用的愤怒;又或者……将付谨之最后一丝元神与雁谨融合后,生出希望的欣喜若狂。
还有朝别从来不?曾忘却,用尽千年,也想返回再看一眼,再经历一次的场景。
那时的喻谨还不?是付谨之,他们才喝过酒,走在方家镇繁华的街道上,喻谨背着巨大的长弓,停留在一个卖木头?制品的小摊前兴致勃勃。喻栖棠买了糖葫芦,一蹦一跳地?往前走,走两步,又回来拉住朝别的手,眼睛又大又亮。
“我看到前面?在演戏曲,远远就听到了声音,”她咬碎金黄的糖皮,鼓着腮帮子,说话也不?清晰,朝别费了好大的劲,才用那只完好的耳朵听清,“你走快点,快陪我去看看呀。”
他们穿过熙攘人群,朝别视线停留在她头?顶,乌黑如墨的青丝中?簪了一只精巧的玉簪子,深紫色的宝石像一簇紫藤花,在日头?下熠熠发光。
属于朝别的最后一幕记忆,则是在流云山庄后,两人暂时栖身?的黑暗山洞中?。
冬日吹雪,寒风灌入洞内,朝别毛绒绒的大尾巴和散落的衣物将靠坐在石壁上的付谨之围了起来。骨坠被重新戴在他颈上,朝别收拢利爪,半伏于地?面?,脑袋枕在付谨之膝头?,长长久久地?睡去了。
第66章 现实(一)
薛应挽重新?站起?身, 走到越辞身侧。
越辞受的伤显然不轻,他靠着冰壁打坐,望见薛应挽前来, 目光有些怔然。
“阿挽……”
薛应挽站在离他不足两步之地,略微偏下一点?眼?睛, 看着面前调息内力,脸色苍白的越辞。
这个人, 他曾经真的动心过,也是因?为对方, 曾经间接逼迫了自己的死亡, 如今又再一次地缠上他, 口口声声述说着歉意?与喜欢。
而今他为救下自己,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薛应挽可以轻易提起?剑, 要他还来自己曾经一条命。
这是最好的机会。
或许是感受到了薛应挽与以往都?要不同寻常的态度, 越辞捂着胸口的手臂一顿,张了张口,随后?,慢慢垂下眼?眸。
一向梳理齐整的发丝从冠外散落, 往日矜贵与傲然不见踪影, 在真正成为朝华宗大师兄以后?,他几乎再没有像今日这样狼狈过,
越辞声色温柔, 很慢地, 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
“阿挽。”
他没有问出口的是,阿挽, 你是不是,想要我的命呢。
应挽, 你是不是,还在怪我呢?
薛应挽看着他,良久,放下了手中的剑。
他将药瓶丢给越辞,道:“喻门主?给的,自己吃吧。”
“我抬不起?手啊,帮帮我吧。”越辞苦笑。
薛应挽看着他,足足好一会,确认越辞真的伤得不轻,才半俯下身,从他腿上捡起?自己方才丢下的药瓶,取出一枚丹药,捏起?越辞下巴,将丹药塞进他口中。
越辞试着撑了撑手,压眉嘶声:“还没完全恢复,要等?一会。”
薛应挽没有理会,起?身去查看那处大阵。
朝别?为大阵做了许多,甚至不惜牺牲无辜弟子性命也要启动,而今……便?只差最后?一点?灵力。
又想,喻栖棠就这般放着他二人离去了?她就不怕自己与越辞若有与朝别?一般的执念,哪怕尝试去开启大阵的最后?一步呢?
很快,在看到阵法中央微微漾起?的白色波纹时,他就明白为什么了。
喻栖棠离开之际,同样在此处落了禁制,若他二人懂事离去,则万事平安,若有人想要尝试动用灵力,留下的禁制便?会反噬,将此处残活生?灵尽数毁灭。
薛应挽转过身,再次回到越辞身边,问道:“能起?来了吗?”
越辞点?头,才支起?手臂,忽而眼?神一凛,猛然起?身,一把?拽握过反应不及的薛应挽,将他护在身下。
而后?,数道冰棱箭雨般袭射而来,箭头尖锐,尽数穿过衣物,深深没入骨肉之中。
越辞紧紧咬着牙关,身体尽力笼罩着薛应挽,肉身抵挡过如潮冰棱,连手掌亦扣住他十指,不让他暴露分毫在攻势之下。
——大阵失去朝别?阻碍外人的屏障,发现有人闯入,便?模拟喻栖棠曾施展过的招式,驱赶外来之人。
薛应挽骤然瞳孔紧缩,箭雨破风只剩不断传来。
此刻的二人靠得极近,额心相贴,越辞发间渗出湿濡汗水,脸色惨白,眉心紧皱,灼热而粗急的喘息扑打在薛应挽脸颊。
更多箭雨落在他身后?,鲜血顺着精健绷紧的脊背往下滴落,越辞嗓音嘶哑,口中再次吐出鲜血:“先走……”
他灵力早就耗尽,薛应挽抬起?手,一道清澄的屏障将余下的箭雨暂时阻挡。等?带着越辞艰难避到大阵外,也彻底丧失力气,跌坐在地。
待他去看时,越辞早就昏晕在地,被汗水鲜血湿透的衣衫紧紧贴着身体轮廓,破损的衣物下伤口皮肉外翻,隐约可见森森白骨,肩背似因?痛苦而小幅度痉挛。
这具身体,方才为他挡下了所有箭雨,没让薛应挽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薛应挽叹了口气。
一路上的珍贵草药,妖兽内丹都?在纳戒中被好好储存,薛应挽取了疗伤丹药,再一次摸到了二人此前在山洞中得到的名?为“耳机”之物。
他将丹药喂入昏迷的越辞口中,手上沾了对方的血,等?再触碰上耳机时,似乎赶紧到掌下物品发出了些许细微反应。
回想越辞曾经教过的佩戴之法,他先将护耳分开,戴在越辞头顶,等?待许久不见反应,便?又摘下,试探着放在自己两侧耳外。
很快,他觉察到了不对劲。
接触之地很快散发出一股暖热,又似有一股吸力,令他无法抬手取下,随后?思维也像被带出,融入进这只样貌奇特的物品中。
薛应挽在身体失力的前一瞬,尽力让自己靠在岩壁上,避免忽而失去意?识倒在地面。
烟雾让他眼?前变得昏暗,等?视野再次恢复时,则是一幅他从未见过的场景。
这与进入朝别?元神不同,并非是通过固定的眼?睛去观看曾经发生过之事,反而更像是……他化作了一个幽灵,可以自由地环顾眼前出现的一切。
这是一间……极为宽阔,却又四四方方的屋子,薛应挽也不确定这样形容对或者错,可这确实超出了他所有的认知。
整间屋子充斥着近乎于黄白之间的光亮,入目是一张极大的床榻,被褥燥乱,左右放着两架约莫半身高的木柜子,而距离他最近的,则是一张书案。
案上摆着一架十分庞大的方块,像木板一样薄,其上却不断变化着炫彩的图案,还伴着砰砰轰轰的声音,吓了薛应挽一大跳。
书案前……则是,两张有些奇怪的凳子。
一张像是巨大的躺椅,看起?来充斥着棉花般柔软,上面,似乎还有一个人?
薛应挽控制着自己的身体,慢慢走上前,随后?,他看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脸庞。
是越辞。
只是与他记忆中的,有些许不一样。
样貌要更年轻不少?,约莫只十六七岁,黑发只到颈间长短,倒还是毛绒绒的有些发蓬,碎发遮挡一点?眼?睛。他头顶戴着那个名?为耳机的东西,腿上盖着一层毛毯,身着简洁的白色衣物,袖口只到肘部,露出两只偏白手臂,手中还握着一只半圆形物体移动。另一手则是搭在一块长方形板上,随着指尖按动,传来近乎清脆的碎冰音。
薛应挽试着叫了一声:“越辞?”
自然是没有回应的,对方好像根本不知道屋中多了一个人,依旧在做着原本的事。
越辞目光紧紧盯着屏幕,虽面容青涩,眉峰已然有些凛然刚硬之意?,鼻梁高挺,薄唇抿起?,左右手不断动作,敲击的啪嗒声接连响起?。
屏幕中一个小人与其他几个缠斗在一起?,厮杀声细碎传出,绚丽的亮光闪过,继而很快,陷入了一片灰。
越辞低骂一声,砸了一下手中物体,从桌面抓上个蓝色圆罐子,扯开一块小铁片,罐内就冒出滋啦滋啦的气泡破裂之声。
他将那瓶黑不隆咚的水往嘴里灌,喉结滚动,很快,屏幕再次恢复亮色,便?操纵着小人往道路似的图案走去。
这回,薛应挽看懂了一点?。
绿色头顶的小人所向披靡,抓到其他头顶红色的落单小人,几下交战,对方头顶的红色便?越来越少?,直到见底倒在地面。
越辞操纵着小人继续往前走,来一个打一个,直到没有人再来阻拦,一路走到对方类似祭台的终点?,头顶冒出一个倒竖拇指的表情,啪嗒啪嗒地敲着那块长板,随后?,一行字便?出现在了左下方。
“这水平带妹,怪不得我一场游戏吃了三碗饭。”
这些字眼?他本该陌生?,可薛应挽脑中却能毫无阻碍地念出来,他看了看越辞桌上……心道,这也没有在吃饭啊。
忽而响起?道中气十足的声音:“我*,这人在韩服是前二十,QFG的替补ad,你对线把?他打爆了。”
“他太菜了,”越辞清沉声音传来,“继续。”
一阵窸窸窣窣从耳机内传来:“不行啊,兄弟,明天还上班,我老?婆说我再打这么晚就不让我上床,下次吧,下次我们继续。”
越辞没说话,摘掉耳机,随手丢在桌上。
他静静看着静止的方形,右手划动点?击,眼?前屏幕便?再一次变化了场景。
这回又是一个小人,只是场景扩大许多,似在山川湖泊之间自由走动,时而与其他同样的小人对话。而很快,薛应挽发现他们头上竟有着与自己当初看到越辞头顶般一模一样的卷轴,只是有的是合上的灰色,有的则是展开的灿黄。
越辞奔赴在各式场景中,他将罐子里不再冒出气泡的黑水喝得干净,又从柜子下方抽屉取出了第二瓶,还取出了一个奇怪袋子,撕开后?,将土黄色的圆形翘片往嘴里塞,嚼得嘎吱作响。
薛应挽试着叫他,可越辞无论如何也没有反应,一双眼?睛盯着反光的屏幕,手指不断操控屏幕上的小人施展出各式各样招式。
又过了约莫半刻钟时间,一道曲子忽而从面前一个类似薄方砖的东西中响起?,似有人在唱歌,调子却时缓时快的奇异。
越辞拿起?那块薄砖,同样,屏幕也出现了奇特色彩。
薛应挽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一切,不由想道:“这是……越辞从前待的地方么?”
每一样都?是他从未见过的瑰奇,他无法想象,这些说不出名?字的东西,能够比朝华宗的术法还要神奇,竟能这般轻易地坐在椅上操控着一个人。
那东西内传来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小辞,听说你又把?新?来的阿姨赶走了……”
越辞不耐烦地敲着键盘:“我说了,不需要,也别?再让人过来照顾我。”
男人道:“可你不能总吃那些东西,对身体不好……”
越辞猛地打断:“说够了没有,要你管我吗?”
电话对面有些沉默,好一会,才道:“等?爸爸忙完这段时间,就去看你。”
越辞冷笑一声,按掉屏幕,将手机甩在桌面,抓了一把?头发,咕噜噜地往嘴里灌冒泡水。
许是心境有变,连再敲打那块会上下弹动的板子都?显得十分暴躁,很快便?关掉屏幕,向后?靠在绵软的椅背。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闭着眼?睛,短暂休息后?,像是要起?身。
薛应挽看着他将所在椅子转了个面前,一直放在旁边的另一个椅子拉近——这个椅子更是奇特非常,构造十分精密,通体银白,有扶手与两个巨大的轮子,倒有些像是……
随着膝盖上方的那块白绒毯子掀开,薛应挽看到了越辞完整的身体,他穿着短裤,自半截大腿以下……空空荡荡,再无一物。
他咬着牙关,熟练而有些艰难地用掌心撑着身体,一点?点?让自己移动到旁侧的轮椅处。
第67章 现实(二)
不得不说, 这副模样实在有点……狼狈。
与游戏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剑客天差地别,此时的越辞阴郁,沉戾, 眼中无一丝生气,将自己半具身体移上轮椅, 推到连着房子的另一个小房间。
薛应挽跟过?去,发现他正?坐在一处白色的装置下?……解手, 又?极快偏过?头闭了眼睛。
一阵类风卷时的水声?轰隆响起,正?想着要不要出去等, 紧接而来的, 便是一道闷沉的碰撞之声?。
转身去看, 竟是越辞想再次移上轮椅时不慎手滑,跌落在地, 脸上摔了一块青紫, 眼睛发红,唇上被咬出血迹。
薛应挽下?意识要去扶一把,可动作却如同一道幻影从他身体穿过?。像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旁观者角度,只能看着越辞一点点撑起身子, 额间满是汗水, 用一个有些滑稽的姿势将自己重新带回轮椅。
他的衣摆沾了洗手时洒落地面的水,头发散落在额前,遮挡住一双眼睛。
越辞脱下?那件过?肘白衫, 移着轮椅, 令自己能够挪到床榻上。
薛应挽曾很多次见过?褪下?衣物的越辞身体,精健, 有力,肌肉块垒分明, 尤其那一双手臂,能轻而易举搬动与他身体一般重量之物。
可如今这具身体瘦削而疲惫,肩头单薄,腰腹上更是有几道似被利物划过?又?缝合的伤痕。
他躺在床上,手臂遮挡双眼,片刻,又?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只方形木框,薛应挽凑上前,看到了框中栩栩如生,出神入化的两个人?像。
不禁感叹:“世上竟有如此画技,简直像是将人?当?时的模样刻印下?来留存一般真实。”
纸张上是一位女人?抱着孩童,女人?约莫三、四十岁,穿着富贵,眉眼清丽脱俗,二人?站在一片干净草地之上,她握着孩童肥嘟嘟的手,向画面外打招呼。
孩童纵然稚嫩,薛应挽也能依稀分辨出,这是小时的越辞,这时的越辞尚且有着完整的身体,两条腿踩在草地上,笑容灿烂单纯。
越辞抱着那只巴掌大小的木框,肩头细细颤抖,喉中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抽噎,眼泪从手臂与眼尾交接之处淌出,落在白褥上,泅出一片深色。
薛应挽听到他断续而发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轻唤。
“妈妈……”
薛应挽无处可去,坐在床边,看着越辞就这样睡去了。
他和越辞的相处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统共细细算下?来,其实也不过?数年?时间,其中大半更是在已然模糊朦胧,不知真假的前尘。
也从未真正?了解过?越辞。
在最初的记忆中,越辞其实是个莽撞冲动又?不顾后果的人?,甚至说得上幼稚。可那时的薛应挽贪恋一点被关爱的错觉,于?是轻易被一点小恩小惠迷住了心。
而后死亡,分别,再见。
越辞变得通幽洞微,心思稳沉,不再凭借一腔热意便毫不顾忌,甚至学会了尊重与关心他人?。
可无论哪一个他认识的越辞,都与面前身体残缺,抱着一张回忆而显露脆弱的少年?有着天壤之差。
他的泪意沾湿,眉心紧皱,似在梦中也未得圆满。
被赶走的阿姨,残缺的腿穿上一条长度过?膝的短裤遮挡,分明可以?用更方便简单的尿壶,却一定要艰难移到另一处小解……好?像越辞总是在不甘心地在坚持着什?么,要强撑着证明自己还是一个完整的“人?”。
恍惚间,又?想起那个在朝华宗与长溪间不断奔走,总是给他带来新奇玩意的少年?,那时他的眼中满是朝气,沉浸在完成一件件任务的满足感中,奔赴属于?他的自由和兴奋。
越辞的生活很平淡,总是对着那个屏幕,打开不同的世界,饿了总有东西送上门,困了就睡觉,日复一日,浑浑噩噩。
屋中的窗帘也总是拉着,分不清白天黑日。
说不清过?了多久,直到一位年?过?半百,鬓间生白的男人?来到他屋中,声?音低切,反倒有些许愧疚:“小辞,爸爸很久没来看你,你还好?吗?”
越辞没有理会,男人?身后跟着属下?,两人?就这样站着,直到屏幕变换,获得了胜利,一把拆下?耳机,冷冷骂道:“滚出我?的房子。”
男人?犹豫:“小辞……”
越辞随手把喝完黑色冒泡水的罐子往后面砸去,眉目狰狞,不耐烦道:“还要我?说第二遍吗?”
男人?没有动作,眼神示意身后属下。
属下?恭敬上前,手中抱着一个十分大的纸箱,小心翼翼来到越辞身侧:“少爷,这是公司最新的研究产品,还在测试阶段,可以?连接意识端口,达成身临其境之感……包括,身体感官。”
见越辞没说话,又?补充:“先生这些日子,一直在为这件事忙碌,已经许多天没有合眼,甚至亲自测试了产品的安全?性?。”
越辞还是沉默,他没有回头,眼睛死死盯着已然不动的屏幕,耳机里传来男人微弱的声?音:“喂,喂,兄弟,还排不排了,麦坏了吗,怎么没声了?”
男人?眉目威严,却自己儿子面前却变得卑微,小心翼翼道:“小辞,我?知道你恨爸爸,也知道你喜欢打游戏,所以?想尽办法,花了无数资金时间才做出这个设备,我?只想你能……能开心一点。”
越辞终于?有了反应,却是冷笑出声?:“开心,你觉得我?会因为这个开心,还是觉得这样能讨好?我?,让我?原谅你?”他握着鼠标的右手小臂迸出青筋,肩头起伏,压抑着怒意,骂道,“滚开,别这么叫我?,也别再来找我?!”
属下?望着男人?,等待他的下?一步指示。
听见男人?上前的脚步声?,越辞便反应更大,嘶哑的嗓音朝他吼去:“让你滚,听不懂吗?”
薛应挽坐在床沿,看到男人?面上遮不住的疲惫,眼尾皱纹在讲话时扯出褶子,似失落似难堪。
“……我?下?次再来看你,如果设备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去问?袁助理。”
属下?为他带上门,越辞静坐很久,忽而仰起头,肩膀起伏,无声?抽噎。耳机里的声?音已经消失,想来是对面太久得不到回应,也已经离开了。
男人?带来的物品被放在他身后,特意没有放在触手可及之处。越辞需要将自己移上轮椅,再缓慢挪动到屋门附近,生生用手指撕开了被透明带子贴合的纸箱。
层层拆开,越辞取出了一件类似眼镜之物。
还有一本厚厚的书,应当?是教授他应当?如何使用。
这些天以?来,薛应挽多少也明白了一些这个世界里的东西——比如越辞面前的屏幕全?称叫做电脑,他打开的一个又?一个不同界面称之为“游戏”,和好?友一起叫做“开黑”,自己一个人?玩的称之为“单机”。
越辞一天下?来,基本就是换着不同的游戏玩。
他在翻看说明,薛应挽便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托着手,心生好?奇地陪着一起。
【头戴式……虚拟现实交互……神经感应……】
【注:已经过?测试,有极小概率影响意识,副作用为头脑昏晕反胃,及时摘取休息即可恢复。】
薛应挽一件也看不懂。
越辞倒是领悟得很快,他按照说明自己将眼镜组装成一个看起来有些笨重的装置,激活联通电脑后,打开暂时只支持的内置游戏。
薛应挽也通过?电脑屏幕,看到了越辞身临其境的景象。
游戏制作有些粗糙,右上方写了【测试专用】四个小字,控制的游戏人?物只能在屋内小范围走动,随着越辞抬手,人?物也同样取下?了桌上水瓶。
很快,越辞似乎适应了用意识去控制,他不再依靠身体,也能熟练地让人?物做出抬手跑步动作。
可惜能活动的范围太少,屋内还特意设置了跑步机与弹床。薛应挽转回头,见到了自他来到此处以?后,越辞露出的第一个放松表情。
眼镜遮挡下?,他微微张着嘴,唇角似带着不可思议又?与雀跃地弯起,掌心紧紧握着座椅扶手,呼吸紧张而急促。
画面中的小人?跳来跳去,来来回回地在屋中走,他跳上跑步机,随着动作,竟连带原本身体也气喘吁吁。
薛应挽不住惊奇。
他在这间屋子里足足玩了大半日,依依不舍摘下?眼镜之,睑下?尚留泪痕,双眼如星芒般熠熠发光。
“真的可以?,”越辞喃喃自语,“真的可以?……”
又?过?去一段时日,薛应挽跟着越辞,偶尔会在电脑上看到有关手上设备的相关信息,他们为这项技术起名?为“穹苍”。
苍穹浩茫茫,万劫太极长。
有人?介绍:穹苍的出现是所有技术与科技的革新,标志着网络将会步入新世代,从此人?的意识能真正?进入游戏当?中,达成真正?意义上的“全?息。”
而这一切,都是飞越公司多年?潜心研究的成果。
不久,下?属为他带来了一个头盔,据说是眼镜的升级版,能够全?线接入神经,更细腻,完全?的体会到游戏人?物状态,宛如自己原本身体。
越辞迫不及待接入,这回,却是步入了一个宽广的大世界。
山水灵逸,峰峦堆积,每一处景象都极为真实,如同身临其境,甚至可以?听见云雾间穿过?的雁鸟呼鸣,飞瀑下?的萧曲伴竹梢风动。
天空一只飞鸟缓慢掠过?,巨大双翼遮挡了日光,它身上有粼粼斑点,羽毛反射奇彩光芒,拖着长长的,绚青色的尾羽。越辞双脚踏在湿泥的地面之上,鼻间传来雨后清新的浅淡幽香,画面内的越辞转过?身,与屏幕外的薛应挽短暂视线相接。
手机放在桌案上,还亮着屏幕,薛应挽低头去看,望见备注为“袁助理”之人?给他发来的长段消息。
“这是公司最新研发的游戏项目,一款名?为《寻涯》的高自由度修仙大世界,目前尚在测试中,您手上暂时只是先导剧情,游玩期间有任何意见和不足,都可以?向公司提出,我?们会听取您的意见改进。”
“董事长说,希望您能玩得开心。”
第68章 返回(一)
至此处, 薛应挽却听见熟悉呼唤声响:“戚师弟,戚师弟?”
四周忽而?陷入一片黑暗,似有一团黑暗如茧子般将他包裹, 意识也渐沉沦。只能循声而?去?,等声音更为?清晰, 宛若耳侧呼唤时,薛应挽猛然睁开?眼, 被?一片天光似的雪白晃花了视线。
薛应挽尚未回过神,又被?急切抱入怀中, 男人担忧声音再次响起:“没事?就好, 你没事?就好……”
眨眨眼, 神思回笼。
萧远潮不知何时到了此处,此刻正拥搂着薛应挽, 衣衫, 鬓发?同样散乱,呼吸频急,被?取下的耳机置于一侧,与尚未清醒的越辞丢在?一处。
薛应挽与他略微分开?些许, 目光瞥见他面上着急神色, 试着推了推胸膛,萧远潮却毫无反应,依旧不肯松手。
无法, 只得出声:“你, 你先放开?我……”
萧远潮这才一个激灵,将桎梏松却。
“抱歉, 我,你, 我……”他难得有些语无伦次,“我太着急了,幸好你没事?……”
薛应挽摇摇头,活动了一下手臂。
他闭上眼,不断回想着方才见到的那些景象。
那些千奇百怪,匪夷所思之物是他从未见过,也无法想象的。是梦吗?却又为?何这样真实,亦或是他不知道的,属于越辞曾经的记忆。
越辞究竟……是什么人呢?
萧远潮抬手,替他将额前发?丝捋开?,指腹擦去?一点鬓边湿汗,低声问?道:“怎么样了?身体有什么不适的地方吗?”
薛应挽脸色苍白,湿润发?丝黏在?颊边,薄薄的眼皮下泛着酡红,身体像是软成一团棉花:“没事?,我没事?,你怎么来了?”
萧远潮喉咙滚动:“我……我与你分别之后,苦寻许久,后来,不知怎的,依靠直觉一直顺着河道走,找到了这处。”
薛应挽嗯了两声,表示知晓,回望去?,留下大?阵的冰室依旧如初,问?萧远潮道:“……你方才进去?了?”
“嗯。”
“你没事??”
“你在?关心我吗……”
都什么和什么,薛应挽没有继续接话,视线掠过他肩头,朝别的尸体依旧倒在?大?阵中央,姿势却有些许不同。
他问?道:“你动了……里面那个,的尸体?”
萧远潮道:“……上去?翻了一下,没发?现什么,就离开?了。”
大?阵等待万年,一定生有部分灵智想要被?开?启,朝别不停为?他贡献灵力,大?阵一定不会排斥他。
那为?什么萧远潮也没事??
薛应挽心中陡然生出一个极为?不妙的想法——
从前他一直不明白萧远潮为?什么会失去?心性?杀害文昌真人,直到上一世两人在?长溪相?见,萧远潮告诉他,曾遇见过一个巴虺血脉的魔族。其修行天赋超常,却天性?带戮,很?可能某一日,会被?血脉操控,在?毫无知觉情形下去?杀害其至亲至爱之人,以求得更高进益。
他几乎断定……萧远潮,应当就是存着巴虺血统的魔,甚至极大?可能,就是预言中朝华宗会出世的魔种。
只是自重活一世以来,薛应挽本就对这个世界运转产生了怀疑,尤其在?见到越辞与常人不同之处后。
既然上一世灭宗并没有发?生,比起揭露萧远潮,他更想知道,这个世界会如何进行下一步发?展。
巴虺是上古遗留的魔族血脉,朝别则是千年前曾与魔族有过混血的荀狼一族。魔族死亡时身上魔气会消散,萧远潮这样贸然与他接触……
不知怎的,薛应挽似乎看见萧远潮瞳底有些发?红,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他亲手将文昌真人杀害之时的模样。
萧远潮见薛应挽盯着自己,问?道:“怎么了?”
薛应挽道:“没事?,先走吧。”
越辞尚且躺在?地面,萧远潮已?然起身,他扶着薛应挽肩头与袖中露出的一截细白手腕,低声道:“能走吗?要不要背你?”
薛应挽谢过,又道:“我没事?,但是越辞好像受了伤,我一个人不方便,你能将他背出去?么?”
萧远潮垂眼:“他修为?不低,恢复了便会醒来,此处应当也不会再有人来……但你受了伤,我想带你早些离去?。”
他撇向那被?取下的耳机,萧远潮在?此处实在?不便,便想着令他先行离去?,才故意提出让他背着越辞:“秘境中还有不少机缘,若不抓紧,便要被?他人抢去?了。大?师兄总归救了我,你先离开?吧,我在?这再等一等他醒来。”
握着薛应挽手腕的掌下触感极为?腻润,像是在?抚一块温软的玉。好一会,萧远潮才缓缓松手,道:“那便一起出去吧。”
他要背越辞,将一手搭在?肩头,因着动作不端,越辞头颅重重垂下,继而?猛烈咳嗽,依旧掀不开?眼皮,只指尖微微动弹。
薛应挽又往他嘴里塞上一颗丹药,将人重新?扶靠在?壁上,掌中推去?真气,至一刻钟,这才勉强转醒。
第一件事?,便是不顾自己伤势,反急切地去?握薛应挽的手。
“阿挽,”他呛咳两声,眼中担忧,“你,你怎么样……”
“我没事?,”薛应挽本就半蹲着的身躯前倾,掌心覆在?越辞额间,又转而?去?搭脉,确认灵流在?体内运转正常,长出一口气,“灵力透支,再恢复一段就好了。”
越辞点头,看到一直在旁侧的萧远潮,先是一愣,随后笑?道:“师兄,你也在?……倒是辛苦你了,能找到此处不容易吧。”
“还好,”萧远潮偏过一点眼,道,“既然没事?,就走吧。”
越辞借着薛应挽肩膀起身,显然有些力不从心,又转而?握上他手心,关切道:“你没事?就好。”
萧远潮面色并不算好,他僵立在?旁侧,看两人似情意绵绵之状,道:“戚师弟同样受了伤,你已?至分神期,何须靠着他?”
越辞抿唇,低声道:“师兄,我与戚师弟如何都是我二人之事?,我向来与你并无矛盾,何必咄咄逼人?”
“我何时……”
“何况,自朝华宗弟子比试以来,你与戚师弟走得过近,已?有不少弟子向我说过此事?……一来我将你当做师兄,从未将你想过半分不是,二来,我也相?信师兄绝非他人口中这等……丧伦败行之人。”
“可众口悠悠,能挡住面上一时,挡不住私下言语,师兄,哪怕你不顾自己面子,也要让戚师弟名声受损么?你说——我这话,说得可有一分错?”
萧远潮早在?听见第一句时,便脸色唰地煞白,像是被?揭露了什么不为?人知的龌龊心思一般,他不善言辞,却想向薛应挽解释:“戚师弟,我并非……”
“你并非这样的人,我知道,”越辞温和一笑?,再次打断,“我与师兄同门相?处近百年,又怎会不知你对宁公子情深一往?”
萧远潮半句话却也讲不出来了。
他只怔怔看着薛应挽,看着他被?越辞握在?掌中的手,尤记得方才触感。拳心不知何时攥紧,指尖深陷入掌肉中,传来隐隐痛楚。
与宁倾衡的婚事?像一道桎梏着他的牢笼,让他被?囚锁在?原地百余年,倘若行差踏错半步,便会有无数人用最光明正大?的缘由?指责你不忠不义。
可也从没有人问?过他,你过得究竟如何。
此时此刻,却是期盼薛应挽多看他一眼,哪怕一句疑问?,问?问?他,你是不是真的喜爱宁倾衡,是否真的与他两心同,是否真的……这两百年间有一丝快意呢?
可薛应挽却是心思飘忽,连这二人争吵也没注意,沾了泥灰依旧出尘的雪白面颊微微偏着,脱开?越辞与他相?握的手掌,转而?去?捡起拿耳机,重新?收入纳戒之中。
越辞问?道:“怎么把东西拿出来了?”
“找药的时候没有注意,”薛应挽问?道,“你……方才,有做什么梦吗?”
“嗯?”越辞回忆一番,“好像是有的,不过梦这种东西,刚睡醒时候记得最深,等过一会再去?想,就只剩个模模糊糊的印象,记不得发?生过什么了。”
“什么都,记不清了?”
“是梦到了一些事?吧,”越辞道,“很?久以前,还在?家里,还没遇到你的时候……实在?,不是一段好记忆。”
此处进入时困难,想离开?却极为?简单,像是只有一条通向出口的路,顺着风向而?行,不多时,便从一处洞穴中钻出。
回头望去?,只余深不见底的大?片黑暗,那座初时吸引前去?的高山,已?像是隔了千万两般遥远空朦。
薛应挽本就心不在?焉,往前走时踩上几块碎石,只是小步踉跄,一直注意的萧远潮便上前一步,先行接住他的身体。
“小心。”
“啊,嗯……多谢……”
越辞不着痕迹将薛应挽揽过自己身侧:“辛苦师兄,不过既已?离开?了,也不必继续劳烦你了。”
萧远潮哑声道:“不麻烦。”
越辞淡淡一笑?:“师兄难道来一趟秘境,再不抓紧些时间去?寻得机缘秘宝,待回宗门之后,怕是又要被?宁公子责怪了。”
萧远潮鼻间仍留着属于薛应挽的一丝气息,可当他望去?,薛应挽还是没有看他。
越辞说的句句在?理,无法反驳,萧远潮紧了紧掌心,却是意在?问?薛应挽,想要哪怕半句挽留:“你们二人,可以吗?”
越辞答道:“谢过师兄关心,我淬体已?久,如今恢复大?半,由?我来照料戚师弟便足以。”
萧远潮看着他二人背影逐渐远去?,心口处传来一阵难以言喻的燥意,像是被?藤蔓攀附,棘刺密密麻麻钻入血肉中伴着痒意痛楚,喘不过气来。
他晃了晃脑袋,企图让自己浑噩的神思清醒些许。
第69章 返回(二)
等?二人离萧远潮足够远, 越辞问道:“会介意?吗?”
薛应挽眨了眨眼:“嗯?”
越辞道:“没?有生我气吗?”
“……为什么?要?生气。”
“我将萧远潮赶走一事,”越辞温声,“如果你不开心, 我下次不会这样了。”
薛应挽更不明白了:“我为什么?会不开心。”
“我以为你会介意?,我干涉你的交友, 没?经过你的同意?,将他赶走离开。”
“……不, ”薛应挽道,“我的确将萧师兄当做好友, 可你方才话语并没?有错, 他不该继续和我一起, 而是该去?寻找自己的机缘。”
没?等?越辞开头,便又继续道:“你不用这样替我着想?, 我们也不该继续同路, 师兄,我想?一个人在秘境中继续探寻。”
越辞苦笑:“师弟是在赶我走吗?”
薛应挽道:“我不是师兄要?找的人,又何苦与我纠缠不休呢?”
“那抱一抱你,可以吗?”不等?薛应挽开口, 越辞道, “抱一抱,我就离开。”
薛应挽有些?许犹豫,片刻, 默认了越辞的靠近。
温热掌心搭在他后背, 顺着脊骨一路向下,直到停在腰间, 似乎有些?发颤。
越辞微抵着一点头颅,俊美而凌厉的眉眼此?刻有些?疲惫, 没?有逼着薛应挽去?回应,只是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给我一个机会吧,”他说,“一个重新认识你,追求你的机会。”
薛应挽说:“不。”
越辞恳求他:“我不会打?扰你很多,哪怕只是一点陪伴的可能性,你也要?彻底剥夺吗?”
“师兄的示好会带给我麻烦,我只想?清净一些?,能够安心修行,”薛应挽顿了顿,道,“何况,我对师兄本就无意?。”
越辞身体登时有些?发僵。
在薛应挽催促下,松开微颤的掌心,退开半步,眼中满是红血丝,嗓音哑涩。
“可我不想?……就这样放弃……”
薛应挽转过身,独自离去?。
哪有什么?不想?,只不过是不甘心。
无论?过了多久,越辞还是从前模样,面上温柔伪装得再好,也磨灭不掉一颗从始至终都带着欲。望与目的的心。
就连现在,连他明明白白说了要?独行,也知道越辞还是一定隐藏了身形,像个见不得光的老鼠一般跟在自己后方。
那这段秘境历练,其实也没?什么?意?义了。
薛应挽寻到一个树荫连绵,能短暂隐蔽身形之处,捏碎了手中的琉璃玉。
他并非第一个选择离开的,可出来时身上受了不少伤。带队长老一直在外等?候,见薛应挽从阵眼中主动选择走出,忙上前询问:“出什么?事了?”
薛应挽并未将朝别一事告知,只道自己遇见了妖兽,觉得难以敌过,这才选择捏碎琉璃玉提前走出秘境。
“原来如此?,”长老抚须,虽觉可惜,还是安慰他,“人没?事就好,先去?休息身体吧,往后还有机会。”
薛应挽行礼谢过。
他简单梳洗过身上,却是径直去?了百花门内门。几个女弟子在殿外相拦,喻栖棠传音而至:“令他进来吧。”
短暂相别,喻栖棠也没?想?到二人竟这么?快又见了第二面。
她手捧一束梨花,从殿上盈盈走来,纱制的衣袂飘扬,如同一抹纯白烟尘飘然而至,带着沁鼻香气。
“秘境还没?结束,这样快就出来了吗?”
“倘若我没?猜错,秘境中只有那座大阵是遗迹中留下最?有价值之物,”薛应挽与他视线相接,不卑不亢,“喻门主是希望我留在秘境中吗?”
“你是聪明人,”喻栖棠道,“那也应该知道,很少有人能抵挡得住返回过去?,扭转错误选择的机会……我身为一门之主,没?有办法?只凭借印象与几句话去?相信人。”
薛应挽道:“我知道。”
“好在,你回来了,”那束梨花被递到他怀中,幽香扑鼻,喻栖棠笑意?浅淡:“喏,送给你,特意?过来,只是为了和我见一面么??”
面前温雅大方的喻门主与他曾在朝别记忆中看到那个总是一身黄衣的跳脱女子渐渐重合,额心一点朱砂更为鲜亮。
薛应挽从怀中,取出从朝别身上带出的发带。
发带从始至终都叠得整齐,只是布料太过老旧,如今又浸满鲜血,几乎看不清原本模样了。
喻栖棠看到发带的瞬间,浅笑便凝结在脸上。
“从他身上发现的,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又怕与他阴谋有关,就带来给喻门主了,”薛应挽顾自摩挲,叹道,“若是没?什么?用,我便拿去?扔了。”
“给我罢,”喻栖棠眼中却不见半分笑意?,却依旧是笑着的,她接过发带,很快将其收入袖中,“我与朝别昔日恩怨已过,他的旧物,我来毁去?便是——”
“那便是再好不过了。”薛应挽道。
*
一旬后,其余弟子陆陆续续离开了秘境。
据说在秘境后期还发生了为争夺法?宝仙草而大打?出手之事,连朝华宗弟子也涉及在内,争衡受了轻伤,倒是万嘉得了两件遗留的上品法?器,修为更是进阶到了元婴后期。
越辞在他离开后的第三天便也选择主动从秘境离开,薛应挽不见他,便也只日日在百花门暂居之地的屋门前等?候。
萧远潮也似受了不小的伤,选择避开众人,独自修养,竟连回到宗门,也从未主动去?找薛应挽。
薛应挽回宗后第一件事,便是见戚长昀。
霁尘殿一如往常,殿内弥漫着经久不散的檀木沉香,令人不由平心静气,摒去?尘世忧恼与烦热燥意?。
入殿时,戚长昀正?写?完一副字,满头银白如雪的发丝被发冠束起,垂落肩头,他放下墨笔,抬眼与拜会的薛应挽对上视线。
“……师尊。”
戚长昀问:“此?次前去?,可有什么?收获?”
薛应挽从来最?为信任戚长昀,便将秘境内见闻一一报来,连大阵与入朝别元神也未隐瞒。戚长昀听罢,神色依旧冷淡,似乎对其余之事并不感兴趣。
他走下主座,至薛应挽身侧,指腹轻抚过额心,云纹印记显露,一股微凉的灵气经由四?肢百骸,过经脉丹田,替他去?了体内浊气,令其灵台清明,身心疲惫彻底洗濯。
“受了伤?”
“小伤,不碍事的。”
“对自己多在意?一些?,”戚长昀道,“越辞,萧远潮,甚至朝别等?人都有他们自己该经历的劫数,不必强入他人命运轨迹,更不要?……妄图去?改变。”
薛应挽:“多谢师尊。”
戚长昀又道:“你可是还未有本命剑?”
薛应挽道:“依照门规,新入门弟子在一年后才能去?剑峰取剑,弟子时间未满,如今只用宗门统一发放的木剑。”
戚长昀转身入内殿,为他取来了一把藤纹盘绕,剑体修长的乌青色剑鞘。
“当初机缘巧合,我得了天地玄铁与千年寒冰,便将玄铁一分为二,用它打?造了既明……这把剑,是当初与既明相同的材料所制。”
薛应挽一惊,拒绝道:“师尊,此?物太过贵重,我不能……”
“这就是为你打?造的,”戚长昀道,“你若不用,那便弃了吧。”
薛应挽忙道:“我要?!”
此?剑总长三尺有多,重约十二、三斤,握在掌中有微微压沉之感,剑身为藏青金所制,柄处有暗青色藤纹,剑鞘双鹤盘旋,观之怯邪平心,令人生出虚静之意?。
“给他起个名字吧。”戚长昀道。
薛应挽道:“既是与既明同源,那便叫重昭,如何?”
戚长昀看着他,握起既明剑:“出来,试试你些?时日剑法?进展如何。”
薛应挽得了剑,本就心头痒痒,正?愁无处施展,戚长昀愿意?指导,那便是再好不过的事。
他第一次握这柄属于自己的剑,此?剑与既明同源,本就是最?高品质的材料,说是下品神器也不为过。
剑刃出鞘,青光奕奕,隐见玄鹤盘旋意?象,挥剑之时尤带一抹白练似的腾烟,凌厉中不失轻巧,极为适合薛应挽一向修习的《平乾心诀》。
二人在殿外广场对战,戚长昀同样取了既明,两柄剑本就同源,薛应挽,戚长昀灵根亦是相合,交战间竟隐隐产生共鸣。
心随剑动,虽是对招,却无一丝凶悍,反在被削落的漫天竹叶间生出灵流盘绕,纠缠之意?。
两道剑气交汇,剑鸣铮铮,戚长昀内力深厚,招数主攻势,剑中磅礴之一如江流万倾,卷浪般层层翻涌,出剑必带杀意?,是以寻常并不轻易与人对招,便是如魏以舟,顾扬等?,皆以指导为主。
戚长昀刻意?压制住自身汹涌滂湃的剑意?,一步步教薛应挽凝气运功,教他身形进退,出招落招,教他何时该挑剑,何时又该偏锋而进,虽是对战,实为引导。
花叶纷飞,剑光碰撞交汇如寒星洒落,停栖在竹上的鸟雀啁啾逃离,连天上卷云也被剑气搅得离散,至日头西落,方才算结束。
戚长昀身形岿然不动,不见半点疲累,银白长发倾泻肩头,他收剑入鞘,问道:“如何?”
薛应挽浸出一身湿汗,额发粘连,却是目光熠熠,经脉有如热流经行,说不出的畅快。
只不过习练半日,进益更胜从前许多,甚至连一直未明之处也豁然开朗,当下激动不已,望向戚长昀:“得师尊教导,弟子受益匪浅,更是领悟许多从前未解之处。”
戚长昀眼眸深邃地看着面前跃然的小徒弟,声音也温柔许多:“那就好,往后若有不懂之处,尽可来寻我。”
薛应挽点头,他感觉到丹田内有隐隐突破之迹,正?要?告别返回住所修炼,又想?起什么?,问道:“我记得,去?秘境之前,师尊说有事要?与我说……”
戚长昀一愣,随后缓缓道:“是。”
薛应挽于是停下了脚步,再次望向自己师尊。
戚长昀先是道:“这些?时日,你与越辞,萧继都走得很近,越辞从前有过喜爱之人,朝华宗人人皆知,萧继更是已与宁倾衡结尾道侣。你对他们,可是有……”
薛应挽意?识师尊想?说什么?,一瞬颈子通红,手足发热,忙辩解道:“我与大师兄并不熟稔,萧远潮只是寻常好友,并无其他!”
更令他没?想?到的是,戚长昀这样一个看似不食人间烟火,从来只待在霁尘殿修行之人,竟会知晓他在宗内之事,甚至……甚至当面言说。
有一瞬间,薛应挽希望能用剑捂上脸,这样便不必被师尊看到自己难堪模样。
“师尊若不喜欢,我不再和萧远潮来往了就是!只是大师兄却有些?难办,与他扯上关系实非我本意?……”
不知是不是错觉,竟觉得戚长昀一贯冷清的面色都变得温和了些?。
“你对他们皆无意?么??”
薛应挽点头。
戚长昀话语稍作停顿,随后,声音也带了些?许沙哑之意?。
“你在宗内,可有打?算,要?去?寻一道侣同修?”
第70章 返回(三)
“……师尊?”
这个问题能从戚长昀的口中问出, 薛应挽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想了想,还是答道:“我……并不打算寻道侣,能与师尊, 师兄一起在凌霄峰修行,就是我最大的愿望了, ”片刻,又补充, “我想陪着师尊。”
戚长昀侧过身?子,狭长剑眉微松, 玄色锦袍被风吹起一点袂角。
“去?吧。”他道。
薛应挽带着重昭返回?屋舍路上, 正撞上提着酒哼着小曲回?来的魏以舟。两人皆是一愣, 薛应挽想偏开脸以防被看到自己未消的耻意,魏以舟则是瞬间将酒壶收在背后, 脸上表情不可谓不难看。
“你、你回?来了啊……”
“啊, 啊,嗯……”
薛应挽也神思浑噩,正想着方才之?事,这下两人相见皆是尴尬之?相, 还是薛应挽看到魏以舟背后半掩的手, 一时恍然,发?笑出声。
“师兄拿出来吧,凌霄峰不是从来不管弟子吗?只要不是生了事惹到师尊面前, 喝些?酒有什么可藏的?”
结了丹便已算辟谷, 不再需要吃食寻常谷物,修者大多?都会抑口舌之?欲。朝华宗内虽也有弟子贪食, 可往往都是私下而?为?,若撞见了……便会是薛应挽与魏以舟这般不上不下的尴尬模样。
魏以舟听?罢, 挠头?解释:“我这不是怕对你影响不好,让你觉着我们凌霄峰都是……这种好酒嗜醉之?辈,我真不常喝,就是偶尔,偶尔……”
薛应挽从前便知道自己这位师兄好酒,当下应道:“知道知道,今日我就当没看见。”
魏以舟也嘿嘿一笑,拍他肩头?,又见了手中多?了一柄非凡尘之?剑,惊讶问道:“对了,这是……”
薛应挽也不掩藏:“师尊为?我寻来的佩剑。”
魏以舟惊道:“师尊竟会……为?你寻剑?就连当初我与两位师兄,都是,都是自己辛苦去?剑锋求得,师尊竟待你这样好……”
他话中惊叹,艳羡不假,听?闻薛应挽能被戚长昀亲自指点一下午更是气急,恼自己竟下了山买酒,没能看一看师尊教授弟子。
薛应挽听?他怨恼,思及方才戚长昀话语,隐约也觉是否戚长昀对自己实在有些?过于优待。更诧异的是,他竟丝毫未觉得突兀,前世师尊虽没有亲手教导,却也是因为?他本身?便不爱修行之?故,甚至还愿意单独拨出一峰供他修养……
两世以来,戚长昀竟待他是同样用?心。
*
萧远潮与其他弟子一道离开秘境,自百花门返回?朝华宗后,时常便觉得身?体隐约发?生了些?许变化。
他十七岁,当做父亲敬爱的文昌真人被害,自己也断了灵根,此后被吕志收为?大徒弟,与宁倾衡结为?道侣。看似也算得了厚待,实则多?年间,一直因修为?再无进?境而?被人耻笑,将他当做闲话谈聊折辱。
他就在这样的境况中,足足忍受了两百年。
若说从前的萧远潮还有哪怕一丝傲气,也在这日夜不间断的磋磨中消却得干净,能支撑下去?的,也不过是想要找到当年文昌真人被人杀害的真相,摒着一口要报仇雪恨的气。
直到宗门内,来了一个名叫戚挽的新弟子。
水灵根,被霁尘真人收为?徒弟,短短数月便能进?阶的天赋,堪称惊世之?才,甚至与当初的越辞比也毫不逊色。
朝华宗有过不少修行奇才,可他们与萧远潮从来都不会产生交集,因为?天才注定步步高升,而?萧远潮永远无法进?益,永远只能停留在原地。
他们从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也没有人会愿意去?踏入他的地界,耗费珍贵的修行时间,做最无用?的事。
戚挽是唯一一个例外。
萧远潮从没想过,他这样的人,会主动来找自己,会关心他修炼得如何,甚至愿意出手……拦在曾经欺辱他的师弟面前。
安慰他,给他上药,去?看他比赛,甚至所有人都嘲笑他时,也选择了相信。
和宁倾衡相处的两百年,萧远潮与他空有道侣之?名,二?人却自大婚当夜就从未有过一时半刻与对方的情爱。甚至萧远潮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沧玄阁金枝玉叶,在堆金叠玉中长大的小公子,会纡尊降贵,坚持要与他结为?道侣。
所有人,都看不起他。
曾经短暂地,也曾如鹤鸟高飞的天才陨落成了一只折断双翼的灰雀,被轻易踩在泥潭里,身?上满是脏污,连路过的人,也要朝他砸上几颗石头?。
纵然入了修炼道门,依旧去不净属于“人”的劣根性,喜爱趋炎附势,拜高踩低,更爱欣赏骄傲的人弯折脊梁,成为?笑柄谈资。
他们说:“看啊,这个就是朝华宗宗主的大弟子,沧玄阁小公子的道侣,待在朝华宗足足两百年,竟一点境界也没有进益——”
“一个十足的,废物。”
萧远潮猛然睁开眼,恍惚中才意识到,自己已然离开秘境,回?到了朝华宗。
屋中昏暗而?静谧,似能听?见茅屋外窸窸窣窣的蝉鸣与风吹叶动之?声。
他晃了晃脑袋,跌跌撞撞离开床榻,走到不远处桌案,从带回?的包裹中翻找,摸出一根手指。
一根属于朝别的手指。
他骗了薛应挽。
那日能与薛应挽在秘境相见,并不是因为?凑巧,而?是自远处,他便似感应到一股极强的吸引力?,顺着前行,才寻到了那处山洞。
很快,他发?现?吸引力?的由来,是一具尸体散发?出的灵流。这股灵流让他觉察十分亲近,甚至有鲜血翻涌之?感,冲动之?下,他割断了尸体的一截手指。
至那时起,他便发?觉自己的状态越来越奇怪了。
他克制不住自己的冲动,急迫,在回?到朝华宗后,便第一次去?找了戚挽。
“阿……挽。”他是第一次这样称呼戚师弟,却觉得无比熟悉,像曾经叫过百遍千遍。薛应挽放下手中木剑,转头?看他,眼中似有疑惑。
“我想与宁倾衡和离。”萧远潮听?到自己这么说。
戚挽眨了眨眼,有些?意外,却像是真心为?他庆祝:“……是吗,”他道,“你和他在一起本来就不开心,也受了这么多?伤,和离不是个错误的选择。”
萧远潮其实提过很多?次和离,每一次都被宁倾衡拒绝,可他没有一次像今日一般迫切。
他胆子越发?大了起来,上前一步,握起戚挽没有拿剑的另一只手,声音沙哑:“到那时,你……你能与我……”
面对疑惑的戚挽,他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只说道:“阿挽,你可有喜爱之?人?”
薛应挽没有正面回?答:“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想知道……”
“可我不想和你继续这个问题,”戚挽道,“你我只是好友,我没有回?答你的义务,我也不想你我二?人之?间……掺杂多?余之?物。”
萧远潮喉结滚动,眉心紧紧皱着。
他不是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正因为?知道,才愈是焦乱难受,他握住戚挽欲要挣脱的手,甚至有些?凶戾地逼问:“那越辞呢?你喜欢的是他,所以不回?答吗?”
“我不喜欢他,你为?什么要这么想——”
“我看见了,”萧远潮咬牙,“我看见,你和他抱在一起了……”
戚挽面上有些?惊讶,很快消失无踪,他推开萧远潮,后退数步,再看他时,眼中已然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尴尬:“你是不是状态不好……你该去?休息了。”
萧远潮的确状态很差,他变得更加烦躁,脑中一片浑噩,甚至觉得戚挽在疏离厌恶自己,光是想到这个可能,体内血液便像沸腾一样翻滚灼烧。
这几日来,他不断的做着一个梦。
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具体的景象已经记不清了,唯独记得戚挽与他认识的面容有着细微差别,但他还是能轻易辨别出就是一个人,他们似乎靠得很近,他会亲昵地,一声声叫着……
“阿挽。”
阿挽,阿挽。
好像他们本就该是如此亲密,本就该由他念出这个名字。
萧远潮神思已经模糊不清了,他依靠着本能,来到了薛应挽的住所。
一声声急促的敲叩声响起,屋内的人似乎早早睡下,好一会,才发?出一声从梦中清醒的懒怠回?复:“……谁?”
萧远潮道:“是我。”
薛应挽迷迷糊糊的,他听?得出萧远潮话中急切,以为?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顾不得其他,起身?下榻,将屋门拉开。
月光瞬间倾泻入内。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巨大的身?影。
他起身?得急,甚至没有披其他衣物,只着一件薄薄亵衣,赤裸的脚才在地面,身?形削瘦而?单薄,萧远潮拥抱上来时,依旧处于半发?懵之?间,忘了去?阻止。
衣物被轻松拉下,露出雪白圆润的肩头?,萧远潮闯进?屋内,反手扣上门,将他压在旁边的墙壁,牢牢的桎梏在自己身?体覆盖之?下。
“等等,唔——”
发?间皂角清香溢满了他的鼻腔,薛应挽身?,躯好软,好白,颈窝肩头?散发?着润腻的暖意,他的肤肉像是最柔嫩的荔枝,令人恨不得啃咬嚼碎入腹。
萧远潮也真的这么做了,他低下头?,粗鲁地去?亲吻舔舐薛应挽脖颈,目中流露着痴迷,一下又一下地嗅闻着这股令人上瘾的香。
“萧远潮,萧远潮,萧继!”薛应挽慌乱道,“你在干什么!不要,不要,呜嗯,你放开我——”
薛应挽胡乱摇着头?,发?丝散乱,他嗓中溢出哭吟,挣扎与反抗被尽数按下。萧远潮将他双手用?发?带捆缚在身?后,抱着这具柔软温香的身?子,逼他引颈就戮一般仰着皙白的脖颈,将最脆弱的部位袒露在男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