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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第51章

    吃过炒馍, 将小铁锅和碗筷都收拾妥当,阮祺便开始打哈欠了。

    空气炎热而干燥,行驶的马车仿佛摇床, 阮祺用力揉眼睛, 却还是支撑不住,最终还是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经是临近黄昏。

    阮祺是被冻醒的,勉强爬起身来,偏头打了个喷嚏。

    “什, 什么时辰了。”

    马车停靠在路旁, 车厢内的老者已然不见了踪影,帘布掀开,杉十五捧着外袍进来,帮他仔细披上。

    “已经申时末了,下午降温,君后小心着凉。”

    紧紧裹住外袍, 阮祺吸了吸鼻子, 总算好过了些。

    之前《边城游记》里便有提到过,沙漠昼夜温差极大,没想居然真的如此明显, 晌午还能穿单衣, 下午便仿佛已经是入秋了。

    被杉十五扶下马车,风沙平息了些, 阮祺抬眼便望见不远处的一间民宅。

    院墙很矮, 墙面和脚下沙砾一样是灰扑扑的, 门窗极低, 窗框几乎紧贴在地面上,瞧着十分古怪。

    “共三间卧房, ”老者拄着拐杖,干枯的手指了指院门的方向,“小君后去挑一间自己喜欢的吧。”

    “嗯。”阮祺好奇打量四周,他倒是不在意具体住在哪一间,只是刚才杉十五介绍过,这里是距离水源最远的宅院。

    若是徒步到死水湖的话,至少也要三四个时辰的路程,一来一回要花费多半日。

    可见老者宁愿耗费人力,也不愿留给他丝毫逃跑的空隙。

    “那个,你确定将我抓来这里,郎君就一定会妥协吗?”阮祺忍不住问。

    老者侧头转向他,泛白的眼瞳平静无波,语气却是笃定。

    “小君后,只要有您在这里,老臣自然有法子让仙君妥协。”

    “今天太晚,小君后先回房洗漱休息,具体要如何做,老臣明日再与您商议。”

    沙漠水源虽然珍贵,但老者并未对阮祺吝啬,提早便已经叫傀儡仆从准备好清水存放在水缸之中。

    简单洗漱过后,望着盆里剩下的水,阮祺招来杉十五问。

    “这里有没有抹布,或者不用的碎布条?”

    杉十五满头雾水。

    “屋里太脏了,”阮祺指着桌面道,“我想趁天黑前简单收拾一下。”

    估计是时间有限,打扫卧房的仆役只来得及将地面和门窗擦抹干净,台面上还浮着薄薄的黄灰。

    杉十五总算明白这位小君后打算做什么了。

    目光满是惊恐,几次想要阻拦,偏偏不敢上前,只能眼看着他自己找来碎布条,开始擦桌面上的浮灰。

    “君后,杉九和杉十一马上便回来了,这些粗活交给他们来做就行了。”

    傀儡仆从都是有明确分工的,杉十五只负责护卫看守,并不懂如何打理房间。

    “好了,动动手的事,反正我也闲着无聊。”阮祺随意道。将衣袖挽到手肘上。

    家里杂活向来是由他负责的,相比起顶着烈日到大田里种地,完全就是打发时间。

    先擦台面,再扫地面,最后换上崭新的被褥,阮祺擦了擦汗,感觉整个卧房的空气都跟着清爽起来。

    日傍西山,阮祺瞧了眼窗外的天色,像是想起什么道。

    “这附近有杂货铺吗,我想去买些日用的东西。”

    “没有店铺,”杉十五迟疑着回答,“只有货郎偶尔会在附近叫卖,您想买什么物品吗?”

    “买些便宜的布料,这边风沙太大,屋里容易积灰,需得每天打扫才行,”阮祺给对方展示已经弄坏的抹布,“……还有澡豆,我晚上想要沐浴。”

    杉十五下意识望向门外,见老者没有阻拦的意思,只得领着阮祺去寻找附近的货郎。

    等东西都买齐全了,已经是傍晚时候,阮祺心情不错,哼着小曲进到厨房去做晚饭。

    杉十五松了口气,来到老者面前回报刚刚的事情。

    “附近一共三名货郎,君后运气不错,都找到了。”

    “除了布料和澡豆,君后还买了一包料粉,两罐腌菜,两双银筷,五包驱蚊虫的草药,一盒茉莉面脂,还有一串沉香树心的手串。”

    老者面容沉静,等仆从都答完了才缓缓叹了口气。

    “……果然是凡人。”

    杉十五不敢答话,始终恭敬垂首。

    “罢了,”老者抚了抚拐杖,嗓音低哑温和,“还是个孩子呢,往后只要不是出格的事物,便都随他去吧。”

    他虽然很想尽快将阮琪教导成合格的仙君伴侣,但总归时间还充裕,倒也不必心焦。

    “是。”杉十五应声。

    晚上阮祺自己吃的饭,因为不怎么饿,只用白米加红豆煮了豆粥,配上先前买来的腌菜。

    虽然这边调料与芜河村区别极大,腌菜味道却是差不多,都是咸酸辛辣,配粥吃刚好合适。

    用过晚饭,简单沐浴洗漱,阮祺再没有什么事情可做,索性点上驱蚊虫的草药,熄了油灯准备入睡。

    杉十五把门窗关紧,确认他已经睡熟后,也跟着转身出了卧房。

    一直到夜半三更,躺在床铺里的阮祺突然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哪里还有半分熟睡的模样。

    屋内寂静无声。

    阮祺并没有急着动作,而是先耐心躺了半刻钟,直等确定房屋内外都再没有任何响动后,才轻声爬起身来。

    阮祺不禁在心底感叹。

    老者对他的看管其实算不上严苛,允许他出门,允许他自由行动,甚至允许他与附近的居民说话交流。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处,他身上似乎是被下了某种禁制。

    但凡说出关键的话语,比方询问“要如何回到大昭”之类,便会瞬间失声,一个字也无法吐出。

    想要向外界送信,就只能寻找其他办法。

    夜色阴沉,阮祺没敢穿鞋,光着脚踩在地面,将睡前准备的事物从床底翻找出来。

    一只海碗,一个火折,一枚香炭,以及花大价钱买回的沉香树心手串。

    对于火折和香炭,杉十五原本是有些疑惑的,阮祺解释说这边有一种吸血虫,夜里闹得厉害,要用草药驱赶才行。

    这话半真半假,好在傀儡仆从灵智有限,杉十五没再深究,任由他买来火折香炭以及五大包驱赶蚊虫的草药。

    草药味道浓烈,即便熄灭了也依旧弥漫在四周。

    刚好……可以帮他遮掩住等下熏香的味道。

    在海碗里装满清水,用火折点燃香炭,最后将沉香树心的碎屑平铺在香炭表面。

    独属于沉香的甜凉味道很快弥漫开来。

    阮祺屏住呼吸,用银筷夹起香炭,小心翼翼放在水面之上。

    这一步该用线香才是。

    按照水神庙的习俗,会由庙祝亲手将供神香放入水中,若点燃的线香能凭空立于水面,便意味着水神显灵,肯倾听众生的祈求。

    “清珞。”

    阮祺小声道,松开银筷,任由香炭沉入水底。

    就在他的心也快要跟着一起下沉时,烧红的香炭忽然浮起,青烟笔直而上,水雾升腾,干燥的空气瞬间变得潮湿。

    “谁!”屋外传来怒喝。

    阮祺吓得一个哆嗦,以最快的速度藏好海碗,并将香炭塞到驱虫的草药下面,跳回到床铺安静躺好。

    杉十五冲进屋内,迅速打量四周,只嗅到阵阵浓烈的草药气息。

    空气依旧干燥,似乎并没有任何异常。

    “怎,怎么了?”阮祺像是忽然被他吵醒,起身揉了揉眼睛。

    杉十五面露狐疑:“君后恕罪,您刚刚可有察觉出什么不对。”

    阮祺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满脸疲惫道。

    “没有吧,我刚刚一直在睡觉,到你进来时才被吵醒。”

    “今天赶路好累,你还有什么事吗,没有的话我继续睡觉了。”

    这话似乎带了点责备的意味,杉十五顿时不敢再探究,又在屋内巡视了几圈,等确认一切如常后,只得又重新回到原本的位置。

    房门关紧,阮祺缓缓平复心跳,一直紧绷的情绪终于松懈。

    真的管用!

    阮祺忍不住振奋,不是他的错觉,最后那一刻里,他的确感觉到了清珞的气息。

    只是可惜,时间太过短暂,他还没来得及收到对面的回应,就被突然闯进的杉十五强行打断。

    如今对方警惕,今晚想要再尝试显然是不能了,最快也要等到明天才行。

    房内重新恢复寂静。

    四周冷冷清清,阮祺把头埋在被子里,过了最初的兴奋,却是真的有些失眠了。

    自从冲喜之后,他与郎君多数时候都是居住在一起的,对方重伤容易困倦,每晚躺下甚至比阮祺还要早睡。

    经常阮祺还在与他说话,听不到回应,回头才发觉对方已经先睡熟了。

    偶尔阮祺睡不着,便会坏心拿手指去戳他,郎君被弄醒了也不恼,只闭眼将他揽进怀里,一下下拍着哄睡。

    思念如潮水翻涌,压得阮祺几乎透不过气来。

    真没出息,阮祺将头埋在被子里,不过一日没见,哪至于就到这种地步了。

    要快点休息,这样明天才有精神继续尝试。

    思绪逐渐昏沉,阮祺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时入睡的,等再回过神来时,已经站在平整如镜的河面中央。

    明月高悬,偶尔被乌云遮蔽,在水面上投下薄薄的阴影。

    “这里是……芜水河?”阮祺迅速打量身周。

    的确是芜水河没错,旧宅门前紧邻着岸边,阮祺对于河岸再熟悉不过,即便在黑暗里也能轻易分辨。

    仿佛有某种预感,阮祺的心跳陡然加快,顾不上自己是否还在梦境中,下意识朝回家的方向跑去。

    河面过于光滑,许多次阮祺都险些摔倒。

    就在他望见旧宅的院门时,一双手忽然从背后将他抱住,熟悉的声音紧贴在耳畔。

    “……找到你了。”

    第52章 第52章

    听到耳畔的声音, 阮祺的眼圈一下子便红了,想要转头时却被身后人按住。

    “不能回头,”背后的嗓音忽远忽近, 仿佛隔着一层水雾, 让人听不真切,“你身上有禁制,回头会被发现。”

    阮祺用力颔首,示意自己不会再回头。

    “时间有限, 我只能在此地停留片刻, 你如今在什么地方,还在大昭境内吗,有没有被关押起来?”

    阮祺努力平复心绪,将自己路上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应该不在大昭境内,没有关押,仙翁对我还算温和, 允许我自由出入, 只是与村人交流时会受到限制。”

    “家里怎么样,大伯和伯母没有急着找我吧?”

    其他倒还好,但大伯腿伤才刚痊愈不久, 阮祺不想在忙过婚仪后, 还要让大伯为自己的事情忧心。

    “我骗他们你与我一起离开回关外了,有崔庙祝作证, 你大伯他们不会起疑。”清珞道。

    “下界地域有限, 最多一月……”

    阮祺深吸口气, 忽然笑了笑, 伸手扯住身后人的袖角。

    “没关系,你不用心急, 这边条件还不错,吃喝都有,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清珞沉默许久,怀里人嗓音轻颤,明显也是不安的,但比起指责和催促,对方第一个想到的却是安慰自己,让他不要心急。

    河面荡起涟漪,阮祺感觉耳后被人轻吻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脸红,身周的温度便彻底消散无踪。

    似乎有声音传来,可惜阮祺已经听不清了,只感觉自己迅速下坠,再一次沉入梦乡。

    芜河村,水神庙内。

    清珞睁开眼,跪在面前的两人顿时将头埋得更低。

    静室落针可闻,空气潮湿而阴冷,寒风吹过,在地面结出银白的冰霜。

    陶玄景手中的法印已然破碎,一口血险些直接呕出,却被他强行咽下,嘶哑着嗓音道。

    “噶什在大漠几种通用语里都有移动的含义,咳!就意味着,那边很可能不止有一个噶什村。”

    数量不定,位置不定,且都在不断的移动之中,加上有仙翁阻挠,在君上无法使出全力的情况下,寻到阮祺的可能微乎其微。

    清珞并未开口,只垂眸盯着两人。

    一旁的梅秀舟噤若寒蝉,都有些羡慕外出办事,四处奔波的岳闻朝了。

    岳将军虽然辛苦,但至少不必如他们一般直面仙君。

    眼前仙君其实与过去在无念天时并无任何差别,都是一样的威压摄人。

    然而他们已经习惯了落入凡尘后的仙君,再回到此时,甚至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或许也不是全无办法,”担心同僚呕血身亡,梅秀舟硬着头皮开口道,“既然君上神力不能使用,那么,是否可以借住凡人本身的力量。”

    “自古财帛动人心,大漠多有沙匪盗贼,对当地情况最是了解,只要银钱足够,未尝不能借助他们的力量。”

    四周安静,梅秀舟等了半晌,也没等来上首之人的回应,额头逐渐冒出冷汗。

    就在他忍不住开口请罪时,头顶终于传来声音。

    “你觉得,仙翁会没有防备到这一点?”

    梅秀舟斟酌着词句道:“仙翁心思缜密,却并非算无遗策,在他眼中凡人孱弱,几乎与蝼蚁无异。”

    “他会提防着仙君派人找寻,却未必会防备那些只懂舞刀弄枪的普通凡人。”

    清珞思忖片刻,轻轻颔首:“……也好,那此事便交由你去安排吧。”

    “是。”梅秀舟浑身松懈,知晓自己是逃过这一劫了。

    还在呕血的陶玄景没敢等对方吩咐,抢先道:“属下会修补好法印,尽快卜算出阮公子的位置。”

    两名下属相互搀扶着离开,已经临近清晨,清珞望着窗外的晨雾。

    ……沙漠吗。

    清早阮祺依旧是被渴醒的,起身后足足喝了大半壶冷水,总算感觉自己活过来一些。

    阮祺摸了摸脸颊。

    好在他昨晚涂了些面脂,不然照这样干燥下去,他身上也要跟着起皮皲裂了。

    听见卧房里的响动,杉十五端了水盆进来,顺便将一碟糕点放在桌边。

    “君后醒了,这是杉十一做的玫瑰酥,您尝尝可还合胃口。”

    跟随在阮祺身边的共有三名傀儡仆从,杉十五负责看守护卫,杉九负责内外杂务,这位杉十一,如今看来应当是负责日常饮食的了。

    碟子里的玫瑰酥与店铺里卖的很是不同,小巧细致,比起糕点,倒更像是某种精巧摆件。

    阮祺拿起尝了一口,面上神情古怪,委婉着道。

    “那个……你们还是准备材料,让我自己来做吧。”

    他虽然不擅长做糕点,但自认只要原材料够好,做出的味道绝对不会比眼前的玫瑰酥更差。

    杉十五皱眉,告了罪后也低头尝了一口,随即便明白是什么缘故了。

    “君后恕罪,凡间食材没有灵气,杉十一估计是用了上界的做法,味道才会出现偏差。”

    傀儡仆从灵智有限,不懂变通,否则换了梅秀舟来做,想来都不会做出这种离谱的味道。

    阮祺听到某个词汇,好奇问:“那个,灵气是什么?”

    “灵气……”杉十五犹豫着该如何解释时,忽然被身后沙哑的嗓音打断。

    “小君后好奇灵气是什么,刚好,老臣今日正准备教导您一些上界常识,”老者拄着拐杖,语气平缓道,“小君后是想现在学,还是等用过早饭之后再学?”

    阮祺瞬间站直:“先吃饭。”

    对不起,他忽然没那么好奇了。

    瑶台仙翁虽然对他态度恭敬,但只要决定好的事物,向来不会轻易更改。

    阮祺磨蹭着吃过早饭,在老者的注视下,最终还是搬凳子坐在桌边,手里握着纸笔,头痛地听老者授课。

    天知道,他除了幼年时被娘亲教导过一些文字,还从来没如此认真学习过。

    老者语速很快,内容艰深晦涩,阮祺听得两眼转圈,也只勉强听懂所谓灵气,应当是游离在上界的基本气之一,与之类似的还有魔气,妖气等。

    至于什么魔神,什么魔种,阮祺则是有听没懂,隐约感觉似乎是与郎君先前的重伤有关。

    阮祺无法理解,一个如此可怕的事物就不能远离吗,为何非要以命相搏不可。

    老者凝视着他,良久才用喑哑的嗓音开口道。

    “是能够远离,但若是将魔神放出无念天,万千小世界便会因此而遭殃……仙君庇佑天下苍生,您是仙君伴侣,当明白其中的道理。”

    “好了,”老者抚掌道,“这些旧事无聊,小君后应该也听腻了,正好时辰还早,请小君后回去温习老臣方才教导您的法术吧。”

    温习什么?

    什么法术?

    阮祺杏眼瞪圆,不是,他刚刚是不是漏听什么了。

    事实证明,根本就不是他走神漏听了,而是对方的确只随口提到了一句,所谓自如运转体内灵气,便可达到呼风唤雨,移山倒海之能。

    老者苦口婆心:“您如今还是凡人,没有法力修为,老臣无法将您带回无念天,想来仙君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会甘愿陪您留在下界。”

    “仙君是无念天主,无念天一日都离不开仙君,还请小君后尽快提高修为,好让一切都回归正位。”

    阮祺头皮发麻,压力山大。

    原本他是打算清早到附近去转转,收集信息,顺便寻找可能离开的办法。

    如今可好,一直到晌午,他都枯坐在桌边,对着面前的一块玉石发呆。

    阮祺甚至怀疑,老者是故意给他安排完不成的任务,好让自己没有空闲再做其他。

    杉十五端了茶水进来,见阮祺愁眉苦脸,低声劝道。

    “君后不用急,小人跟随在仙翁身侧时,曾经听到过您在庙市上捞鱼的传闻,没有人能在捞鱼时百发百中,君后是否有想过,那可能就是您在无意中使用了某种法术。”

    阮祺忽然抬眼。

    确实,他之前就觉得奇怪了,崔庙祝只说那是神明保佑,让他不必多想。

    “能带我去死水湖吗?”阮祺问。

    隔空取物他实在是学不会了,可再让他捞一回鱼,他说不准能找到些感觉。

    “抱歉,”杉十五神情歉意,“仙翁下了禁令,不许您靠近任何水源。”

    阮祺:“……”行。

    法术是学不会的,水源是不能靠近的,阮祺彻底服气,干脆咸鱼躺平,晌午也不做饭了,带着杉十五到附近的村庄里闲逛。

    与芜河村不同,这里的村庄房屋排列密集,彼此紧挨着,中间只余下窄窄的巷道。

    来往村人脊背佝偻,面貌枯瘦,像是早已经对外乡人司空见惯,神情麻木地从他们身旁路过,连目光都不肯投来一个。

    “这里的人,是不是有什么不对?”阮祺小声问。

    村庄里大半都是头发花白的老人,极少能见到年轻男女,孩童更是只有零星几个。

    明明村外那些货郎还很正常,可一旦进到村子里,就感觉四处都透着诡异。

    “回君后的话,衫九与小人查探过周围村庄,确认并没有任何危险。”杉十五护卫在他身侧道。

    阮祺点点头,或许是他想太多了,当地环境困苦,的确有可能使年轻人背井离乡,到外地去讨生活。

    而年轻人都离开了,孩童自然也就跟着减少了。

    然而宽慰了自己,阮祺还是觉得哪里不舒服,正要转身回去,忽然听背后有人唤他。

    “还请公子留步,在下有事想求您帮忙!”

    声音有些耳熟,正是阮祺昨日在集市上遇见的那名年轻公子。

    今日对方换了件深色锦衣,因为奔跑太快,以至于衣衫有些凌乱,眼里明显透出焦急。

    阮祺停下脚步,疑惑望向他。

    青年顿时尴尬,站定理了理衣袖,朝他拱手道。

    “打扰公子了,在下顾允海,来这边是想要求购一样物品,因为语言不通,直到今日也没能如愿。”

    “若是公子肯帮忙的话,无论最后是否能成功,在下都愿出十两,不,十五两银子作为酬谢!”

    阮祺仔细打量顾允海。

    不是错觉,这人的确让他有种莫名的亲近和熟悉。

    “你是大昭哪里人士?”阮祺忽然问。

    顾允海一愣,不过还是如实作答道:“在下是京城人士,最近随父亲到此地来办事。”

    “那你去过……”阮祺想问他是否去过常渊县,不过试了几次也没能成功,只得放弃。

    “算了,你想要何时去买东西,我陪你走一趟便是了。”

    “好好!”顾允海喜出望外。

    “明天吧,那家人出门去了,估计最快也要明早回来,若是不麻烦的话,明日午时我在巷口外敬候公子。”

    阮祺算了下时间,觉得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于是点头同意。

    与顾允海分别,阮祺也没心思继续在村里闲逛,又找村外货郎买了熏蚊虫的草药,便带着杉十五离开了。

    杉十五盯着大堆的草药心底疑惑,但考虑到凡人脆弱,的确耐不住蚊虫叮咬,便也释然了。

    夜里熄灯后,阮祺装睡到五更左右,一直到窗外再听不到脚步声音,才小心翼翼爬起身,按照昨晚的办法再次点燃沉香。

    这一回阮祺做得异常熟练,感受到身周的水气才刚腾起,便利落将东西收好,迅速躲回床铺里装睡。

    等到杉十五的脚步再次消失,阮祺闭上眼,紧握着手串沉入梦乡。

    ……不知今晚还能不能见面。

    月华倾洒于河面,梦里的一切都笼罩在水雾之中,迷迷蒙蒙,叫人看不分明。

    有温热的气息自背后传来,阮祺一喜,提起的心总算是落了下来。

    阮祺没敢回头,只紧抓住对方的袖角:“你来了,今早仙翁非要教导我法术,我还以为他是发现了什么,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沙漠炎热而干燥,这里没有一处地方是阮祺所熟知的,他仿佛被丢弃的小动物,每时每刻都活在无尽的惶恐之中。

    若是再不能与郎君相见,他真不知道要怎么熬下去了。

    时间有限,阮祺整理了下思绪,快速将今日发生的事情简单叙述了一遍。

    “我已经约好明日与那位顾公子见面了,虽然我被仙翁下了禁制,但顾公子性情温和,人也很健谈,说不准会无意间吐露些什么。”

    “嗯。”清珞缓缓应了声,语气仿佛有些古怪。

    “怎么了?”阮祺疑惑。

    “人很健谈,性情温和,”清珞声音很轻,每一个字句都裹挟着凉意,“你对那名顾公子,似乎很有好感。”

    阮祺:“……”

    不是,有什么好感,他就是觉得对方很熟悉,怀疑是不是在哪里见到过。

    指尖微凉,轻抚过阮祺的颈侧,耳畔的嗓音比任何时候都要低缓。

    “今晚还有时间,别回去,再多陪我一会儿吧。”

    阮祺:“???”

    第53章 第53章

    隔日阮祺不出意外的起晚了。

    起来时眼眶泛红, 腰背发酸,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了。

    “君后身子不舒服吗,可要唤仙翁过来替您诊治一下。”杉十五端了茶水进屋, 见他脸色不对, 忍不住担忧问。

    “别!”阮祺强撑着起身,努力微笑道,“不用那么麻烦,我就是……昨晚睡觉落枕, 休息下就能好了。”

    阮祺已经不想回忆昨晚的场景了, 梦里他被蒙上双眼,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了无数倍。

    风吹动河面,岸边树影摇动,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到后来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落枕?

    杉十五思考这句话的含义,再次刷新了对凡人弱小的认知。

    “那, 小人取热水过来, 帮您热敷一下?”

    阮祺:“……行。”

    用过茶水和糕点,自己在房中热敷了腰背,阮祺总算觉得稍微舒服了些。

    屋里屋外都异常安静, 阮祺正疑惑着, 就见杉十五取了新的玉石过来。

    “仙翁有事出门,叮嘱君后自行修习法术, 晌午之前不要随意离开。”

    望着面前莹润白皙的玉石, 阮祺顿时忍不住头痛。

    “还有很多, ”杉十五将一木匣玉石摆在桌边, 宽慰道,“君后不必担心失败, 可以慢慢尝试。”

    阮祺:倒也不用这么体贴。

    大概的确没有法术上的天赋,这一早上的时间依旧是白白浪费了。

    用过午饭,总算到了仙翁允许出门的时间,阮祺一刻也没有停留,裹紧头巾便带着杉十五朝噶什村赶去。

    屋外风沙肆虐,灰蒙蒙的沙尘笼罩住天际,阮祺被吹得东倒西歪,被杉十五搀扶了一把,才总算没直接摔倒进沙坑里面。

    却不想顾允海比他来得还要早,精神也不错,隔着很远便朝他抬手招呼。

    “阮公子来了,咳咳,这里风太大,我们先进巷子里说话吧!”

    巷道狭窄,有两边院墙遮挡,阮祺总算松了口气,稍稍拿下一点头巾道。

    “你要找的人家已经回来了吗,对了,你到这里究竟是要买什么东西的?”

    顾允海也跟着取下头巾:“马上便是我父亲的寿辰了,他生平最爱古董字画,我最近刚相中了一幅,不知道价钱多少,所以才想找阮公子过来帮忙。”

    “那家人昨晚已经回来了,就在巷子里面,我先带你过去。”

    阮祺心底困惑,他虽然不懂字画,但上一任的老庙祝却很爱这些事物,如今还留了好些在庙里。

    崔庙祝偶尔还会与他抱怨,说这些古董麻烦,不能卖,还得每日精心伺候着,简直和祖宗一样。

    阮祺眉头轻蹙,以这边干燥又多风沙的天气,古董字画当真能保存完好吗。

    似乎看出他的疑惑,顾允海一面在前方引路,一面压低声音道。

    “我其实也觉得古怪,那幅骏马图是前朝第一女画师所作,保存极为完好,十分难得,等下还要劳烦阮公子问问那家人,这幅画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

    “好,”阮祺颔首,“你唤我名字就行,不用叫公子。”

    顾允海睁大眼,面上顿时露出惊喜:“哎,既然阮公子不介意,那我往后都唤你作祺哥儿吧。”

    ……也不用这么亲近。

    阮祺有心想要纠正,但考虑到话是自己先说出口的,于是只能作罢。

    顾允海明显是个自来熟,这一会儿的工夫,已经恨不能与他勾肩搭背了,满脸热情道。

    “叫公子确实太生疏,你还没过二十吧,我今年二十七,家中也有个与你一般年岁的弟弟。”

    “性情与你也很像,难怪我第一回见你就觉得亲切,仿佛之前在哪里见到过似的,你家里也是京城附近的吗,说不准我们真的曾经碰过面。”

    阮祺摇头道:“我家离京城很远。”

    “很远吗,”顾允海有些失望,不过很快打起精神,“罢了,能遇见就是有缘。”

    他伸手指了指前方:“过了这条小巷就是那家的住处,老人年纪大了,脾气有些暴躁,你等下别介意。”

    阮祺随着他一起朝巷子走去,越是往里,四周便越是昏暗。

    走到后面时,就连杉十五也跟着警惕起来,不着痕迹将阮祺护在背后。

    顾允海全然忽视了杉十五的存在,脚步最终停在一间民宅前面,抬手敲了敲大门。

    村里的房门都是一色的漆黑,围墙灰败,无论砖瓦还是院墙都是方方正正。

    就好像……整齐停放在路边的棺椁。

    阮祺莫名打了个寒颤,用力裹紧外袍。

    “抱歉,可能要等一会儿,”顾允海回头道,“这家的老人有些耳背,若是在午睡的话,很难听到外面的敲门声。”

    “既然老人要午睡,你为何不干脆到下午再过来。”阮祺问。

    “万万不可,”顾允海连忙摇头,“下午她脾气只会更差,到时别说是买字画了,她估计会直接将咱们赶出去。”

    阮祺思索着点点头。

    今日运气还算不错,就在两人闲聊的空当,吱呀一声响,房门已经被打开,一名头发花白的妇人从里面探出头来。

    老妇人眯眼扫过两人,嘴里嘀嘀咕咕骂了句什么。

    顾允海求助地望过来,似乎在等待他帮忙翻译。

    “……她说你很烦,若是再敢午睡时来吵醒她,就把你丢到锅里去油炸。”阮祺小声道。

    顾允海顿时汗颜,连忙压低声道:“你快帮我说,我是想过来买那幅骏马图的,只要她肯出手,价钱都好商量。”

    终于道明了来意,老妇人的脸色略微缓和了些,侧身将两人让进门内。

    屋里同样狭窄逼仄,房梁很低,透着说不出的压抑,顾允海却全然没留意到这些,只一脸惊喜地望向挂在墙上的古画。

    “对对,这墨韵,这笔触,绝对就是林画师的真迹无疑!”

    顾允海几乎整个贴在画纸上,直到身后传来“嘭”的一声响。

    阮祺被吓了一跳,但考虑到杉十五还在身旁,便稍稍安下心来,只朝后退了半步。

    顾允海毫无所觉,甚至招呼他一起看画。

    “这古画确实保存极好,我先前还有些顾虑来着,如今看倒是不必担忧了,你帮我问问价格,我如今没带银两在身上,等下得叫家里的小厮送过来。”

    阮祺小声道:“……你没觉得这地方有什么不对吗?”

    “什么不对,”顾允海难得坚持,“虽然保存的方法有些怪,但你信我,这画绝对没有问题。”

    他不是说画有问题,他是说卖画的地方有问题!

    房门合拢,整个屋子顿时陷入黑暗,老妇人佝偻着腰身,发出嚯嚯的怪笑。

    “想买这幅画可以啊,正好我还缺两张画纸,不如便用……”

    怪笑声戛然而止,老妇人不敢置信地望着阮祺的方向,仿佛瞧见某种极为恐怖的事物。

    阮祺警惕问:“还缺两张画纸,您是想让他用画纸与您交换吗?”

    顾允海闻言喜出望外,想也不想便点头道:“可以,您想要什么画纸,家父素来喜爱字画,家中收藏了许多古法制成的上等宣纸,甚至还有前朝的御用古宣。”

    “您若是想要的话,我马上便回家给您取来。”

    古法宣纸价格高昂,且有市无价,真算起来的话,的确有可能与古字画的价值相当。

    老妇人目光惊恐,整张面孔都扭曲了一下,胡乱点头道。

    “走走,你别过来,画送给你们了,快点离开这里!”

    顾允海期待看向阮祺。

    房门再次被打开。

    阮祺没弄懂是怎么回事,只能迟疑道:“她估计是同意了吧,让你先把古画拿回去。”

    一场交易顺利完成,顾允海仔细收好骏马图,与老妇人道过谢,留下印信,约定明日晌午叫小厮将古法宣纸送来此处。

    从小巷离开时,顾允海还觉得不可思议。

    “还是你有办法,我以为要大几百两银子才能买下来,今日真的多亏有你在了。”

    阮祺心不在焉听着身边人的感谢,回头望向巷道深处。

    几名戴面具的老人静静立在阴影里,注意到他的视线,四散着朝周围逃去。

    “这里的人,都喜欢戴面具?”阮祺忽然问。

    “是吧,”顾允海喜滋滋欣赏手中的古画,随口答道,“这边风大,有些老人不愿戴头巾的,便会戴面具来遮挡寒风。”

    “哦。”阮祺点头,总觉得那青面獠牙的面具有些眼熟。

    回去时顾允海给了他二十两银子作为答谢,说好往后若是收购东西还会来寻他帮忙。

    阮祺也没推辞,收下后找先前的货郎又买了新的沉香手串。

    上一个沉香树心的手串已经被他当熏香用得差不多了,再买一串日常带着,免得瑶台仙翁起疑。

    然而回到住处,清早便离开的老者依旧不见踪影,倒是杉十一给他带了许多吃食回来,有米面,有青菜,还有一包用纸包裹好的牛肉。

    “这边有牛肉?”阮祺惊奇。

    牛肉即便是在常渊县里也是十分少见的食物。

    大昭律法明令禁止杀牛,想要吃到牛肉,要么就要等牛自己老死病死,要么便只能冒着流放苦役的风险,暗地里偷偷屠宰。

    “是,”杉十一恭敬回道,“刚好买到的,君后可是不喜欢?”

    阮祺摇头,没有不喜欢,他只是不会做。

    不过常渊县也是近几年里才开始禁止杀牛的,过去牛肉与羊肉价格差不多,伯母也曾经给他炖过牛肉,自己试试的话,应该也没什么困难。

    接连吃了两日的炒馍,阮祺着实有些馋肉吃了,便也没再犹豫,叫杉十一将炉膛里的火烧上,利落烧水切肉。

    炖牛肉大约是阮祺印象里牛肉最简单的做法了,只要调料别放错,味道大差不差,怎么也不会太过难吃。

    切成大块的牛肉先焯水撇去浮沫,这一步原本该加入姜片的,只是这边没有生姜,阮祺只能拿其他香料代替。

    重新起锅热油,将糖炒出糖色后倒入牛肉块。

    望着锅里翻炒的牛肉块,阮祺忽然突发奇想,问身旁的杉十一。

    “你觉得把沙葱放在这里面的话,会不会很奇怪?”

    沙葱模样和味道都与韭菜有些像,阮祺自己吃着不错,就是仙翁似乎很不喜欢。

    “小人觉得,可以试试。”瑶台仙翁不在,傀儡自然对阮祺唯命是从。

    阮祺没再犹豫,直接丢了大把沙葱进去。

    瞧瞧手边的各种香料,又挑了几样自己喜欢的随意丢进锅里,加水炖煮,一气呵成。

    牛肉在灶台上炖着,阮祺原本想回屋休息,结果刚找到些睡意,就闻到从外间传来的浓浓肉香。

    实在睡不着,阮祺只得起身在灶台边坐下,一边啃着糕点,一边等着锅里牛肉炖好。

    今日的糕点也是杉十一做的,大约是吸取了玫瑰酥的教训,这回的奶酥糕做法简单,奶香浓郁,虽然味道还有些欠缺,却已经比之前好上许多。

    “糕点不错。”阮祺夸赞道。

    “君后喜欢便好,”杉十一灵智明显不及杉十五,脸上没什么表情,取了另一盘糕点过来,“小人还做了千层糕,君后尝尝味道如何。”

    千层糕颜色淡黄,里面应当是加了桂花的,阮祺刚要伸手去拿,便听门外传来一阵惊呼。

    “快快,将门打开,仙翁受伤了!”

    阮祺愣了下,连忙侧耳细听,然而除了嘈杂的脚步声外什么都没能听见。

    小院一共三间卧房,阮祺占了最大的一间,瑶台仙翁所在的客房与这边并不相通,除了偶尔送些吃食,阮祺日常很少过去。

    “外面出什么事了?”

    虽说对仙翁没什么好感,但对方到底是郎君的下属,阮祺还是忍不住担忧。

    “仙翁受重伤了,如今正在医治。”杉十一回头道。

    “真受伤了?”阮祺惊讶,“到底是谁伤的他?”

    杉十一迟疑道:“小人也不清楚,君后等下还是亲自去问仙翁。”

    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一直到牛肉炖熟了,那边才又传来消息,说仙翁重伤无法起身,劳烦阮祺过去一趟。

    阮祺惴惴不安,刚走进屋里,就看到老者合眼靠在桌边,面上无一丝血色,甚至比最初见到时还要枯瘦。

    昏暗的房间里,老者忽然睁眼,喑哑着嗓音开口道。

    “您最近,是不是做了何事?”

    阮祺满头雾水。

    应该没做过什么吧。

    老者目光锐利:“仙君行事向来稳妥,倘若没有变故,不该突然如此冒进。”

    “我只去了附近的村庄,根本没到过别的地方,”阮祺努力替自己辩解,“最多就是帮人买了一幅古画。”

    等等。

    想起昨晚梦里提起顾允海后,郎君的异常反应,阮祺顿时心虚。

    ……不是吧。

    第54章 第54章

    屋内安静得有些诡异, 只能听到窗外猎猎作响的风声。

    老者突然抬起眼眸,紧盯住面前的阮祺:“帮人买古画,您帮谁买了古画?”

    在老者眼里, 阮祺虽贵为仙君伴侣, 但本质上依旧只是个普通凡人。

    他叫杉十五每日汇报对方的行踪,但并没有仔细探查过,也丝毫不觉得有深究的必要。

    “是我刚认识的一个人,先前在集市上帮我解围过, 他不懂这边的语言, 所以才找我帮忙。”阮祺照实道。

    “……对方是男子?”老者追问。

    阮祺一下子明白对方的意思:“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之前经常和伯母出门摆摊,有时还会到庙里去解签,郎君根本没那么小气。”

    村里的确有人小肚鸡肠,不许媳妇或夫郎与外面接触,甚至拦着他们出门做工。

    可清珞向来不会如此, 对方性情温和, 随意又好说话,无论阮祺要做什么,都只是默默陪着, 从来不会出言阻拦。

    阮祺挺起背脊, 更加理直气壮。

    “郎君人很好,你不要把什么错处都归到他身上。”

    瑶台仙翁一言难尽望着他, 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仙翁重伤, 此地自然是不能久留了, 阮祺被杉十五带回房间, 收拾自己这两日里积攒下的物品。

    门外脚步嘈杂,阮祺心底有些不安, 小声问帮他整理衣物的杉十五。

    “仙翁这回打算带我到哪里去?”

    “小人不知,”杉十五老实摇头,“君后若是好奇,为何不直接去问仙翁。”

    问了也没用。

    阮祺撇撇嘴,他自小到大都没离开过芜河村的地界,对外面的事情更是一无所知。

    即使仙翁肯告诉他要去哪里,他也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力。

    “哎,”阮祺将杉十五叠好的外袍塞进包裹,“就不能坐下好好聊聊吗,郎君也不是那般不近人情的。”

    杉十五:“……”

    他只是个傀儡,对于仙君是否不近人情不做评价。

    收拾好行囊,阮祺被安排在房间里独自等待,不再被允许出门,院内巡视的除了傀儡仆从外,又多了许多头戴面具的古怪人影。

    阮祺偶尔朝窗外看一眼,还没与那些人影对上视线,就已经先吓得缩了回来。

    二更天,屋外已经重新恢复寂静,阮祺靠在床边小睡了片刻,醒来就见杉十五端着糕点进屋。

    “要连夜赶路,估计明日晌午才能安顿下来,君后先带着,等路上的时候垫垫肚子。”

    阮祺收了糕点,却并没有什么胃口。

    “那个,我今天在外面吹了好些风沙,若是明日晌午才能到的话,能不能让我现在简单擦洗一下。”

    对于小君后格外爱干净这件事杉十五倒是清楚,可这个时间擦洗……考虑到凡人娇弱,杉十五只得颔首。

    “君后稍等片刻,小人去给您烧热水过来。”

    杉十五行动干脆,很快便将木桶与热水抬进屋内,无需阮祺开口,已经自觉关紧门窗。

    “马上到三更了,请君后抓紧时间。”

    目送对方离开,阮祺在木桶前站了片刻,直到确认周围巡视的傀儡不再朝这边走来,才迅速翻出香炭与火折。

    没有驱虫的草药做遮掩,这时候点燃熏香其实略有些冒险。

    可阮祺总有种预感,如果这时候不与郎君联络,他恐怕很长一段日子里都无法再与对方相见了。

    仙翁重伤,所有人都在做离开的准备,正是四周守卫最松懈的时候,必须抓住时机。

    阮祺迈进水桶,利落将点燃的沉香放入水中,还没等松手,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君后您在……”杉十五冲进屋内,见阮祺在木桶里,下意识转过头去。

    然而就在他转头的瞬间,“轰”的一声巨响,惊雷滚落,将整个天际劈成粉碎。

    仿佛镜面破裂,无数片晶石飞散,阮祺猛然睁开眼,心底的迷雾散去,他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在哪里见过那些面具了。

    鬼市!

    常渊县的鬼市!

    所谓沙漠根本就是幻象,他从头至尾都没有离开过大昭境内。

    还有顾允海,阮祺的确见过对方,此人是常渊县知县公子,曾经到水神庙里上过香,还是崔庙祝带着他亲自招待的,不眼熟才奇怪。

    阮祺深深吸了口气。

    怪不得,他从来到这里开始便觉得处处诡异,也难怪顾允海一个富家公子会跑来这里收购字画。

    阮祺咬紧牙关,趁着杉十五愣神的空隙,直接从木桶跳了出来。

    他是合衣站在木桶里的,沾湿了衣摆和裤脚,好在并不妨碍行动。

    刚刚外面那道闪电。

    郎君应当是已经寻过来了!

    眼看着阮祺干脆翻出窗户,一溜烟跑进黑暗,杉十五吓得整个傀儡都不好了。

    “外面危险,君后……”

    幻境破碎,黑夜里的道路变得扭曲不堪。

    阮祺拼命朝前奔跑,忽而感觉踩在松软的沙砾上,忽而又感觉脚下的石板冰冷锋利,让人寸步难行。

    视线混乱,阮祺便索性合上双眼。

    他之前来过许多次鬼市,知道此处巷道虽多,但最宽阔的主街道唯有一条,只要一直朝前跑,便能离开鬼市,回到常渊县西街上。

    “阮公子?”

    不知跑了多久,身旁忽然传来熟悉的嗓音,顾允海惊诧道:“这么晚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阮祺停住脚步,有些警惕地望向他。

    街道昏暗,顾允海上前一步:“到底怎么了,刚才就瞧你慌慌张张的。”

    “哦,”似乎是看出他的防备,顾允海举起手中的古画,“是白天买的那幅画,我想找师傅重新做一个木匣,方便保存。”

    阮祺神色依旧没有放松。

    顾允海笑着靠近:“你是一个人过来的?正好我也要回府衙,不如先送你出去吧。”

    “你还记得上回来庙里时,与我说过什么吗?”阮祺突然打断他。

    对面人先是疑惑,随即意识到自己已然暴露了,顿时不再掩饰,温和的容貌如融化的蜡像,露出狰狞的鬼面,沙哑着嗓音道。

    “君后,仙翁还在寻您呢,请您随小人回去吧。”

    阮祺吓得一个哆嗦,想也不想便钻进旁边的巷道。

    戴鬼面的人速度奇快,几乎是紧贴在地面滑行,仿佛瘦长的阴影。

    就在那双干枯的手臂就要抓住阮祺时,有人抢先拎住他的衣领,将他拖进另一条小道。

    “陶玄景?”阮祺惊魂未定,总算看清抓住自己的人究竟是谁。

    几日未见,这位红袍星官脸色越发苍白,面容比初见时更显阴沉。

    “你是与郎君一起过来的?”阮祺问。

    “是。”躲过身后的鬼影,陶玄景环顾四周,神情似乎有些纠结。

    “你没事吧,”借着墙下的灯笼,阮祺担心道,“看着脸色不太好,是生病了吗。”

    “无事,只是最近急着寻找您,所以消耗比较大。”听闻到对方的关心,陶玄景心底越发复杂。

    阮祺顿时愧疚:“是我自己太弱,拖累你们了。”

    不,陶玄景想说,对方只是凡人,能做到如今这一步已然很不容易了。

    况且阮祺会被带走,原本也有自己的责任。

    “您……想要到仙君身边吗?”陶玄景问,声音微不可闻。

    “当然。”阮祺连忙点头。

    陶玄景心里一横,彻底将仙翁的警告抛到脑后。

    “好,还请您跟紧属下,属下这就带您过去。”

    有陶玄景护卫,一路上顿时顺畅了许多,周遭的幻境能够困住阮祺,对于精通卜算的陶玄景却并没有太多影响。

    他不需要分辨眼前的幻境究竟是真是假,只需要确定正确的方向,便可以不管不顾地直冲过去。

    靠近鬼市中央,整个地面都开始剧烈摇晃,集市戴鬼面的人惊叫着四处逃窜。

    阮祺扶住道边的槐树,差点被檐下的灯笼砸了脑袋,顶着狂风勉强开口道。

    “这里一个人都没有,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陶玄景惨白着脸摇头:“就在前方,他们应当是已经打起来了。”

    打起来?

    阮祺顾不上站稳,扶着槐树便要往前走,却根本分辨不出方向。

    地面弯曲变形,房屋与摊位拥挤在一起,银白的月华洒落,仿佛刀锋划破夜幕,在梦境般虚幻的街市里,阮祺却突然瞧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已经过不去了。”陶玄景屏住呼吸。

    下界脆弱,除非情况特殊,否则仙君绝无可能轻易在下界使用神力。

    然而眼前的场景,对方明显是借助了某种手段将鬼市彻底隔绝开来,避免波及到外界。

    阮祺试探着往前,果然正如陶玄景所说,无论他朝哪个方向走,最终都会退回到原地。

    “您望着我也没用,”陶玄景瘫靠在墙壁上,心底反而松了口气,“禁制是仙君设下的,任谁来了都破不开,您还是安心等在这里吧。”

    求助没用,阮祺索性收回视线,自己四处摸索着寻找办法。

    阻挡在鬼市中央的事物晶莹剔透,仿佛结在河面的坚冰,阮祺刚将手放上,就被冻得缩了回去。

    阮祺迟疑片刻,用袖子裹住双手,一寸寸小心摸索过去,确认这冰面应该是从鬼市正中直接劈开的。

    明明只有几步远,当他想要跨过去时却仿佛天堑。

    “没用的,”陶玄景将刚修好不久的法印取出,“您与仙君之间虽然有姻缘线相连,可只要仙君不肯让您过去,您就……”

    陶玄景话音未落,却见阮祺忽然站起身来,神情恍惚地望向虚空某处。

    “你有没有听见,小孩的啼哭声?”阮祺皱眉问。

    “什么?”陶玄景握紧法印。

    断断续续的啼哭声传来,那哭声异常细弱,像是才出生不久的婴孩,让人忍不住揪心。

    “……真的有哭声。”阮祺下意识迈出一步,伸手触碰到冰面之上。

    “别!”陶玄景提高嗓音。

    再想要阻止却已然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阮祺的手直接没入冰面。

    一阵让人牙酸的脆响,原本平整的冰面突然裂开冰花。

    四散的冰花如蛛网般蔓延,不过转瞬,便在陶玄景惊恐的注视中轰然倒塌。

    第55章 第55章

    禁制破碎, 阮祺第一眼望见的便是铺天盖地的洪水,作为背景的鬼市已然淹没在浓重的水雾之中。

    刚才还在追赶他们的鬼影仿佛见到世间最恐怖的事物,惨叫着四散奔逃。

    雷声震耳欲聋, 阮祺什么都看不清, 想要上前却被陶玄景拦住。

    “别去,”陶玄景努力提高嗓音,“您这样靠近,说不准会被斗法牵连, 仙君注意到您在这里, 应当很快便会过来了。”

    不间断的闪电几乎将夜晚照成白昼,脚下的地面摇动,阮祺顿时心急。

    “有办法将声音传到那边吗?”

    陶玄景为难:“只能试试,不过最多只有一次机会,您必须先想好要和仙君说什么。”

    想好要说什么?

    阮祺望向远处翻涌的潮水。

    没有再浪费时间,陶玄景直接祭出法印。

    法印才刚浮上半空, 就已经出现数道裂痕, 不过他已然顾不得这些,转头示意阮祺可以开口了。

    陶玄景也很好奇对方会说些什么。

    其实最好的法子无外乎便是苦肉计,凡人脆弱, 仙君又向来看重君后, 只要阮祺说自己受伤了,仙君便有再大的怒火也该停下了。

    然而出乎他的预料, 阮祺丝毫也没有示弱, 仰头高声道。

    “清珞, 你伤势才刚好, 不许和人打架!”

    陶玄景:“???”

    半空的法印多出一道裂痕,阮祺见还有时间, 连忙多加了句。

    “不许打架,再打我要生气回娘家了!”

    陶玄景:“……”

    红袍星官无语凝噎,想说您就算要威胁仙君,也至少换个足够有杀伤力的话啊,这轻飘飘的“回娘家”,仙君肯听话才有鬼吧。

    就在陶玄景考虑着还有没有其他办法时,天边的雷电突然停歇,洪水退去,街角的灯笼被火光点亮。

    一个身影缓步走到阮祺面前,伸手捏他的脸颊,垂眸平淡道。

    “被人掳走两个月,一回来就要回娘家,你可真是出息了。”

    阮祺“唔”了声,杏眼里满是震惊。

    “两个月?”

    不对吧,自他离开那日起,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四日,若真是已经过了两月,他怎么可能毫无所觉。

    躲在旁边的陶玄景磕磕绊绊道:“公子,如今是六月底,的确是两个月没错。”

    他已经不敢想这些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起初被仙翁误导,他们都以为阮祺被带出大昭境外,去了沙漠,或者某个荒无人烟的地方。

    然而四处搜寻的岳闻朝却始终没有带回消息,甚至包括陶玄景自己的卜算,也总是得不出明确的结果。

    一直到五月底,他们险些将整个下界的沙漠翻遍了。

    梅秀舟忽然提出以仙翁的性子,很可能会将阮琪藏在芜河村附近,或是临近几座县城里。

    鬼市,阴阳交汇,水流干涸之地。

    瑶台仙翁将人藏在常渊县鬼市之内,借助幻术以时间做遮掩,使得他们所有人都寻不到阮祺的踪迹。

    陶玄景忍不住想,也幸亏仙君最后将人找到了,否则整个鬼市恐怕都要跟着遭殃。

    阮祺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时隔这么久,也难怪郎君会生气了。

    夜色里寒风压抑,浓重的水雾裹挟在四周让人透不过气来,阮祺露出笑,小心翼翼凑过去,蹭了蹭面前人的颈侧。

    “那个,仙翁没事吧?他对我其实还好,这段日子也没特别为难过我,还教导我法术,毕竟是老人家,你别真把人重伤了。”

    清珞松开手,帮他拂去发尾的水珠,嗓音有些冷。

    “他教导你法术,是为了更方便将你带到无念天,若是现在去了上界,你便再也回不来了。”

    “不会,”阮祺笃定道,杏眼里亮晶晶的,“有郎君在呢,就算我被他带走了,你一样会把我找回来。”

    “对吧?”阮祺笑着问。

    清珞不置可否,漆黑如墨的眸子里多了些温柔神色。

    阮祺晃了晃他。

    “放心,”清珞无奈叹息,“瑶台仙翁万年道行,没那么容易身死道消。”

    被陶玄景搀扶起来的老者浑身湿透,神情若有所思,泛白的眼瞳转了转,上前伏跪在地上。

    “小君后不必求情,一切皆是老臣的罪过,当日无念天老臣清理魔种残余,不慎疏忽以至仙君跌落下界,此为罪一。”

    “失踪数月后,依旧迟迟无法将仙君寻回,此为罪二。仙君得小君后照料,苏醒后不肯重归上界,老臣无力劝其回转心意,最终剑走偏锋,连累小君后受苦,此为罪三。”

    水痕自老者的颊边滑落,狼狈滴落在地面,他将头磕在青石板上,沙哑着嗓音开口。

    “老臣罪该万死,不敢奢求宽恕,只求仙君怜悯无念天众生,尽早带小君后回归上界。”

    阮祺探出头来,望着面前的老者有些心软。

    对方当真很像村里那些上了年纪的族老,两鬓斑白,瘦骨嶙峋,他们在规劝江里正时也是用同样的语气。

    先动之以情,再以理压人。

    这些规劝有些是对的,有些是错的,但不可否认族老们都是为了芜河村着想,绝无二心。

    “那个……”阮祺面露不忍,伸手扯了扯郎君的衣袖。

    “累不累,”清珞平淡打断,揽着他朝鬼市外走,“已经过四更了,先回去休息吧。”

    阮祺想说他其实不怎么累,反而折腾了一晚,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倒是有些饿了。

    “饿了?”见他摸肚子,清珞低声问,“回家给你做鸡蛋羹。”

    某位仙君厨艺一般,除了先前的刀削面外,也就鸡蛋羹做得还算不错。

    阮祺连忙点头:“好。”

    目送两人离开,陶玄景松了口气,认命给乱成一团的鬼市收拾残局。

    说混乱其实并不恰当,如今的鬼市损毁严重,房屋崩塌,街道扭曲,到处都是积水和薄冰。

    也幸亏没有凡人居住在此处,否则恐怕就要跟着一道遭殃了。

    耳畔尽是鬼怪呜呜咽咽的嚎哭声,陶玄景头痛欲裂,先将仙翁扶坐到一旁。

    “梅秀舟马上赶过来,您先歇息片刻,下官将这些鬼怪安顿了便回来。”

    “嗯,去罢。”

    瑶台仙翁抹去嘴边的血迹,神情很是轻松,丝毫也不见计划失败的颓丧。

    陶玄景忍不住疑惑。

    面前的老者是无念天最年长的仙家,实力仅在仙君之下,虽然他们的确花费了许多工夫才将阮祺寻到,但……总感觉今晚发生的一切都不该如此容易。

    “仙翁。”陶玄景欲言又止。

    瑶台仙翁与他对视,却说了句完全不相干的话。

    “小君后是个好孩子,你不觉得吗?”

    陶玄景心底一个激灵,慌忙垂首,不敢再与老者视线相对。

    五更鸡鸣,天边已然现出一道亮光。再回到熟悉的小院,阮祺只觉眼眶温热,鼻子都有些发酸了。

    “你走后我便没有让人进来过,都是我自己打扫收拾的,一切还和你离开前一样。”清珞牵着他进门。

    阮祺把脸埋在对方的肩上:“嗯。”

    虽然在他的意识里,才刚离开了几日,甚至每晚依旧还能与郎君见面。

    可在清珞看来,他却是在成婚隔日就被人掳走,之后整整两月都音讯全无。

    “是我自己不小心,”阮祺声音有些闷,“以后我好好练习法术,不会再被人轻易掳走……唔!”

    阴影压下来,阮祺感受到唇边的温热,刚想提醒对方院门还没关呢,就听门外传来沙哑的嗓音。

    “小君后的确该好好练习法术,正好明日老臣有空闲,您和仙君一起到老臣这边来吧。”

    阮祺:“???”

    阮祺推开面前人,不敢置信地望向门外。

    紧邻着他们住处的空地上,莫名多出了一间小院,身形枯瘦的老者正安然站在原地,神情自若望着两人。

    不是,阮祺愣住,自家什么时候多了个邻居。

    清珞眸色沉了沉。

    “君上还请自便,老臣便不再打搅了。”瑶台仙翁温和道,慢吞吞拄着拐杖转身,进了隔壁的宅院。

    阮祺:“……”

    常渊县,县衙内。

    天光微明,顾允海小心翼翼越过睡熟的门房,朝自己的小院走去。

    因经历过朝局动荡,常渊县衙是直到近几年里才重新修整的,上面拨来的钱款有限,以至于东西两边的吏舍都还只修建到一半,瞧着十分古怪。

    但这样也不是全无好处的。

    好比知县顾大人性情刻板,向来不许自己的儿子随意外出,整日拘着他在家中读书。

    每到此时,顾允海便会借由吏舍边的断墙偷偷跑出府去,直到今日也没有被人抓住。

    就在他距离自己的小院仅有一步之遥时,身后突然有人拍了拍他,小声道。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顾允海吓得差点将手里的木匣扔了,等看清楚身后是谁后,顿时放下心来。

    “祖宗哎,你可吓死我了。”

    有人从阴影里走出,估计是才刚睡醒,身上披着青色衣袍,头发微卷,明亮的杏眼里透出少许稚气。

    “好了好了,”见对方面色不善,顾允海连忙讨饶道,“我就是读书乏了出去转转,这不赶着天亮前就回来了吗,不会被爹娘他们发现的。”

    “大哥!”顾洵神情严肃,明显不肯被他糊弄过去。

    “小点声哎祖宗,”顾允海按着弟弟的肩膀进屋,“行行,我都告诉你还不成吗,等下把爹娘招来,咱俩谁也别想好过。”

    顾洵秀眉还微蹙着,只是似乎被兄长安抚了,轻哼道。

    “那你实话实说,不许再骗我了。”

    顾知县节俭,内衙加起来也只有几名仆役并一名管家,身旁没人伺候,顾允海很习惯帮弟弟倒了热茶,取了糕点。

    脸上的笑容越发讨好:“其实也没什么大事,这不马上就是爹寿辰了嘛,我寻思着该准备份贺礼,刚好手头宽裕,便到鬼市上收字画去了。”

    “鬼市!”顾洵瞪圆了眼,“爹不是一向不准你去那种地方吗。”

    顾家家教极严,顾知县虽然不指望两个儿子出人头地,但绝对不许两人举止不端,与不三不四的人有来往。

    鬼市鱼龙混杂,是整个常渊县最难管制的地方,若叫顾知县知晓自家大儿子日日往那种地方跑,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你不说,爹自然就不知道了,”顾允海嬉笑着道,殷勤帮他倒茶,“放心,画我已经买回来,往后都不会再去鬼市了。”

    说到买古画,顾允海又不由想起那名瞧着面善的小哥儿。

    最初他并没有想起对方究竟是谁,如今仔细回忆了,才突然记起对方正是芜河村里的那位小庙祝,如此算来,他与对方的确曾有过一面之缘。

    “……什么有缘?”对面顾洵皱眉。

    顾允海露出笑,将之前收购古画的经过与他讲了。

    “那小哥儿和你有些像,都是水灵灵的杏眼,我每回见到他都忍不住想起你来,难免会觉得亲切。”

    顾洵沉默不语,只是眉头皱得更深。

    “嗯,轮廓不太像,你是鹅蛋脸,他是圆脸尖下颌,明明是同岁,瞧着比你还小些。”

    顾允海疼爱弟弟,却是实打实的粗线条,完全没察觉对面人的情绪有何不对,自顾自说个不停。

    “这回真是多亏他了,等明日我去水神庙一趟,与他道个谢,或者请他到家里来坐坐,你不总说刚搬到这边没有朋友吗,他性格很好,一定能与你合得来。”

    顾洵听着耳边的絮叨,脸埋在阴影里,忽然笑了下。

    “好啊,就是无缘无故的,叫家里来太唐突了,不如你明日在家老实读书,我替你过去道谢,顺带去见见他吧。”

    读书?顾允海下意识想要反驳,却被对面人打断。

    顾洵瞥了他一眼,轻飘飘道:“你闲逛几天了,再乱跑出去,我可真要告诉爹娘了。”

    顾允海瞬间告饶。

    临近清晨,等下就要有管家过来了,顾允海送弟弟出门,期间不忘嘱咐他庙里人多,记得带家里的仆役。

    他肠胃不好,不要在外面摊位上乱吃东西,记得叫厨房给他带着酥点,尽量少吃甜食。

    “好好,大哥您比娘亲还能念叨。”顾洵无奈。

    顾允海呵呵笑着,伸手帮他将外袍拢上,理所当然道。

    “那是,我可只有你一个弟弟,不同你念叨同谁念叨。”

    小院门外,顾洵告别兄长,转过身的一瞬,面上的笑却尽数收了回去。

    他在原地停留了许久,终于叫住路过的管家。

    “周伯,帮我准备马车,我想去芜河村一趟。”顾洵笑容温和道。

    周管家有些疑惑,不过还是颔首:“知道了二公子。”

    第56章 第56章

    这一晚鬼市的经历实在过于混乱, 阮祺睡得昏天暗地,再醒来已经是晌午时候。

    刚顶着满头乱发爬起身,准备瞧瞧外间有什么能吃的, 就被人一把抱住, 耳边传来伯母董念的声音。

    “你这孩子,整整两个月啊,一点音信都没有,我和你大伯都以为你在外面出事了!”

    董念是真的气狠了, 原本两人刚成婚就要离开她就忍不住担心, 结果这一去更是完全没了消息。

    也多亏那个叫梅秀舟的还留在县里,隔三差五的来探望他们,否则她当真以为自家孩子是被人拐带走了。

    阮祺顿时心虚,朝屋内的郎君投去求助的目光。

    “抱歉,生意那边出了变故,如今都已经解决了, 而且最近都不会再离开了。”清珞平稳道。

    董念瞪着眼, 其实也很想骂他两句,然而不知什么缘故,望着阮祺的郎君, 她心底总觉得有些畏惧, 于是只得作罢。

    “那就好,下回可不能再像这般了, 我和他大伯也不是不通情理的, 出门办事没什么, 好歹也送封书信回来。”

    清珞认真颔首。

    “瞧着比之前清瘦了, 这一路奔波吃了不少苦吧。”董念帮阮祺理了理乱发,神情总算缓和下来。

    “中午回家里吃饭, 伯母炖汤给你补一补。”

    阮祺脸上堆着笑,乖巧凑过去道:“那我想吃伯母做的水煮虾和肉馄饨,多放辣子的,馄饨要多放醋。”

    “哪儿有馄饨里放醋的,”董念哭笑不得,抬手捏他的脸颊,“行,给你做。”

    “赶紧起来洗漱吧,你大伯还在外头等着见你呢。”

    已经是六月底,天气明显比他离开时炎热了许多,阮成丰刚从大田里回来,额上还带着汗,里里外外将阮琪检查了一遍,眉头顿时皱紧。

    “瘦了……你郎君怎么照顾你的,要我说你就不能和他一起到关外,才两月就瘦成这样,时间长了可如何得了。”

    没有吧。

    阮祺疑惑摸了摸脸颊,伯母方才也说他瘦了,可他觉得自己与之前并没有什么变化。

    最多就是沙漠,不对,是鬼市里空气干燥,哪怕涂了厚厚的面脂,脸上也依旧变得有些粗糙了。

    阮成丰抓着他念叨了许久,若不是田里还有农活没做完,非将他耳朵念出茧子不可。

    目送大伯和伯母离开,阮祺走到郎君身边,小声问。

    “你也觉得我清瘦了吗?”

    清珞把被褥叠好,回头将他抱起,放在手里掂了掂分量,神色平静道。

    “重了三斤。”

    阮祺杏眼睁大,气得拍了他一把。

    晌午吃过饭阮祺便去了神庙,一路上好些村人和他打招呼,问他这两月去了哪里,之前水神祭也没回来,叫崔庙祝埋怨了好久。

    阮祺有些心虚,毕竟他婚仪前已经与崔庙祝商议好了,这回水神祭要由他来负责主持。

    结果连着两月杳无音讯,想也知道崔庙祝该如何生气。

    果然,神庙静室内,崔庙祝正坐在蒲草垫上焚香打坐,见阮祺进来了也只是掀了掀眼皮,一声不吭。

    阮祺知晓他的脾性,也不劝,只安静坐在旁边,等着他先开口。

    不消片刻崔庙祝便撑不住了,没好气瞥了他一眼。

    “你还知道回来?不是和郎君到关外做生意去了吗,怎么不干脆住在那边?”

    崔庙祝瞧着仙风道骨的,却是小孩脾气,阮祺给他递了茶,轻声哄道。

    “哪儿能啊,我可是水神庙的继任庙祝,就算给再多银子,我也不会走的。”

    崔庙祝冷哼,瞧着眼前人的乖巧模样,倒也没那么气了,抬手指了指供桌。

    “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行了,我还要做功课,别在我这里碍眼,去给水神上炷香吧。”

    阮祺:“……”

    他看了眼正靠在门边等他的郎君,给水神上炷香什么的。

    “怎么了?”崔庙祝不解。

    “没。”阮祺连忙摇头,乖乖去匣子里取了三炷供神香,点燃后依次插好。

    总算安抚住崔庙祝,保证明日庙市会准时过来,阮祺领着郎君离开。

    朝山下走时用手肘撞了撞他,小声笑着道:“我可是上过香的,水神大人记得好好保佑我啊。”

    清珞挑眉,俯身亲了他一下。

    另一头,望着两人走远的背影,崔庙祝拈起线香,总感觉自己忘了件重要的事情。

    是什么来着?

    离开两月,芜河村变化实在太大,一直到隔日庙市,阮祺才知道大伯和伯母已经不再四处摆摊,而是准备要在村口开一间粥铺了。

    店铺是村里出钱搭建起来的,整齐排列在道路两旁,一色的青瓦白墙,瞧着十分气派。

    董念拉着阮祺笑道:“说来还是沾了你的光,你是水神庙的继任庙祝,江里正第一个就把店铺分给咱们了。”

    “可不是,那位置也好,”阮成丰跟着道,“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往后都不用再风吹日晒了。”

    也就是阮祺之前没回来,两人心思都不在这边,否则这店铺早就开起来了。

    大伯是个急性子,忙完庙市上的摊位,傍晚便领着阮祺去瞧了自家的新铺子。

    店铺内大部分都还是空荡,墙角堆了许多木料,门窗也只装了一半,但看阮成丰的神色,倒像这铺子已经开起来了,四周尽是热闹景象。

    “瞧这边,”阮成丰兴奋指着店铺西北角,“我打算将钱柜摆在这里,上面挂菜牌,最里间做后厨,用帘布遮了,来回进出也便利。”

    “桌椅摆在墙边,用长条凳,凳腿固定在桌上,以免来往人多时撞翻。”

    “对了,还得放两盏灯,”阮成丰笑着道,“庙里的香客五更就上山进香了,如今是夏天还好,等到入了秋,五更还黑着呢,挂盏灯也免得有什么磕碰。”

    店铺只有内外两间,其实绕一圈就能看齐全了,阮祺却是看了许久,突然想起什么,低声对清珞道。

    “这铺子真不错,你觉得我过来做跑堂怎么样?”

    不等清珞开口,董念先笑骂道:“别听你大伯瞎说,这铺子窄得很,放上桌椅后根本没多少空隙,跑堂都是要动作灵巧的,你别饭菜还没送到,自己就先摔着了。”

    阮祺郁闷,他怎么就动作不灵巧了。

    “没事,想来就来,”阮成丰浑不在意,“你伯母就爱瞎操心,只是跑个堂,能出什么事。”

    董念见他迟钝,气得拧了他一把。

    往常也就罢了,阮祺如今可是成了亲的,谁知道什么时候……阮成丰莫名其妙,只能吃痛皱眉。

    考虑阮祺也许只是一时兴起,董念最终还是妥协了,不过与他商议好,后厨随时都能进,但唯有在人少时才能出来跑堂,不许随便挤在人堆里面。

    阮成丰正在兴头上,整个晚饭桌上都在说着粥铺的事。

    比如粥铺并非只是卖粥,除了清早的蒸点和酱菜,晌午还要加上各种汤羹和小炒。

    比如菜谱是梅少东家帮忙寻来的,左右成本不高,先尝试一下,若是不行换成杂货铺也成。

    被大伯感染,阮祺也不由对新店铺多了几分期待,中间还被伯母念叨了,叫他别只顾着吃肉,也多吃点青菜。

    “我最近吃青菜好像是有些少了。”阮祺小声和身边人道。

    “嗯。”清珞不甚在意,帮他夹了油焖笋。

    这笋是董念特地给阮祺做的,多加了辣子和醋,他却只尝了一口便皱眉拨到碗底。

    “真的,我现在吃什么菜都感觉有股子青草味,又苦又涩,根本就咽不下。”

    阮祺也觉得费解,大伯和伯母虽然一向宠着他,但过去家里困难时,也不是日日都能吃到肉的。

    只习惯吃肉,别的青菜都吃不惯,这话若是拿到村子里去说,非得被街坊邻居们笑话不可。

    “不想吃便不吃。”清珞将笋丝夹回到自己碗里,给他换了排骨过去。

    排骨是精细小排,提前用香料腌制过,糖醋口,炖得十分软烂入味。

    阮祺咬着排骨,含糊不清道:“还是哪天找柳郎中看看吧,别出一趟门,回来连胃口都改变了。”

    别的青菜也就罢了,伯母做的油焖笋他还是想吃的,就是柳郎中似乎到山里采药去了,也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

    夜里回家,两人并肩走在田埂边。

    阮祺还念叨着新店铺的事,却发觉身边郎君一直没有出声,不由疑惑。

    “怎么了?”

    清珞垂眸看向他,终于还是开口道:“还记得那日仙翁扮作阮成彪,将你骗出水神庙时,与你说过什么吗。”

    阮祺一愣,说过什么。

    ……说自己不是爹娘的孩子,还说他已经知道,自己亲生父母究竟在何处。

    “所以,”清珞伸手抚过他的脸颊,“你想知道吗?”

    夜晚村子昏暗,阮祺始终紧握住身边人,一直到最后也没再开口说话。

    却没有留意到,就在村口不远处,一辆马车正停靠在路旁。

    常渊县附近马匹稀少,即便是富户也轻易不会使用,以至于路过的村人都忍不住瞧上一眼。

    驾车的小厮有些担忧,凑近帘子低声道:“二公子,您已经出来一整日了,咱们还是先回府去吧。”

    里面人没有做声,似乎透过车帘的缝隙远远望着什么,良久才开口道:“……再等等。”

    其实已经离得很远了,然而隔着夜色与河岸,顾洵依旧能够看到,那人与自己年龄相仿,和身旁的郎君一样穿湖蓝色衣裳。

    两人姿势亲密,一路相伴着走回家中。

    这便是芜河村的小庙祝。

    顾洵眸光微沉……也或许,是自己想太多了。

    “回去吧。”顾洵放下帘布,对驾车的小厮道。

    第57章 第57章

    因提到亲生父母的事, 阮祺一整晚都心情低落,只在夜里悄悄将身边人抱紧,让清珞忍不住皱起了眉。

    第二日早上, 就在清珞迟疑该说些什么时, 阮祺已经火速穿好衣裳,拉着他朝村外赶去。

    “今天村口外有早集,快快,我想吃钱婆婆煮的圆子!”

    清珞:“……?”

    庙市隔日的芜河村依旧热闹, 人群熙熙攘攘, 各种吃食摊排满了小道两旁。

    阮祺牵着郎君,几乎一路从街头逛到巷尾。

    香甜的红豆糕,微辣的葱肉饼,加了蜂蜜的甜豆花,自然还有他念了许久的肉圆子,甚至连他一向不怎么爱吃的烤羊排, 也都额外多吃了几大块。

    出来摆摊的董念瞧着都有些被惊到了, 忙拦着他去拿最后一块烤羊排。

    “才刚早饭呢,这么多你能吃得下吗?”

    “吃得下,”阮祺摸摸完全没填饱的肚子, “等会儿不是还要去收拾粥铺吗, 不吃饱怎么有力气。”

    “让他吃吧,”阮成丰才不管这些, 直接将刚烤好的羊排和面饼递给他, “能吃是福, 之前一直在外头奔波, 如今好容易回家了,是该多补一补。”

    董念想想也是, 便没有再继续阻拦。

    面饼不大,是用羊油烤过的,上面撒了满满的香料和葱花,为解腻,还加了自家腌的酸萝卜在上面,咸鲜香辣,阮祺吃得心满意足。

    吃饱了早饭,阮祺正考虑要不要去哪里买杯香饮喝,就见一名老者拄着拐杖从人群里走出。

    阮祺头皮发麻,还以为又要被按着学什么法术了,便听老者先一步道。

    “小君后别紧张,老臣回去仔细考虑过了,修习法术是个慢功夫,非一日两日就能见成效,小君后不必心急,只需循序渐进便好。”

    老者态度温和,神色和语气都异常恭敬,完全瞧不出先前逼迫他修习法术的模样。

    不仅如此,还额外关心了阮祺的身体,说再多休息两日也无妨。

    目送老者离开,阮祺忍不住问身边人。

    “仙翁转性了,还是你与他说了些什么?”

    昨晚阮祺虽然睡得迷糊,但也隐约能感觉出,郎君夜里似乎出了一趟门,估计便是去见瑶台仙翁了。

    清珞神情淡然:“没什么,不过是稍稍劝服了一下。”

    阮祺:“……”

    这个劝服,不会是他以为的那个意思吧。

    江里正本就擅长经营,阮祺不在这两月里,芜河村的集市规模已经不输县里,成了附近村镇数一数二的大市集。

    除了先前就有的摊位,村口两旁更是增加了许多固定商铺。

    阮祺抬眼便瞧见一间卖胭脂水粉的店铺前,年轻女子正与掌柜比划着什么,似乎想要买摆在货架上的胭脂膏。

    女子身穿水色衣裙,手里举着纸伞,脸孔一片空白。

    周围人却像是早已习惯一般,自顾自做手边的事情,丝毫也不见惊慌。

    “哎,公子是从外地来的吧,”旁边摊位的小贩注意到阮祺,笑着与他解释,“这是无面水鬼,是侍奉在水神座前的,您别看它瞧着吓人,其实性子极好。”

    “您若是有什么贵重东西落到河里了,或是需要它帮您什么忙,去庙里上一炷香,它多半都会同意。”

    阮祺确实惊讶了,他以为村里人都会很害怕水鬼来着,没料到才不过两月,居然已经相处得如此融洽。

    对面水鬼买好了胭脂,快步朝这边走来,两手向上将胭脂膏捧到阮祺跟前。

    阮祺连忙道:“我不用这些,你自己留着吧。”

    水鬼垂下头,空白的脸上似乎露出低落,随即很快打起精神,换了盒面脂递给他。

    面脂,妆粉,青黛,澡豆,一样样取出捧在手里,大有不容他拒绝的架势。

    “……谢谢。”阮祺只得接过最初的那盒胭脂。

    刚刚还在和阮祺说话的小贩看得目瞪口呆,一旁卖瓜果的汉子围观了全程,顿时笑话他。

    “哈哈哈,班门弄斧了不是,你眼前这位可是芜河村的小庙祝,那水鬼最听他的话,你同他说这些。”

    小贩脸颊通红,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因汉子这一声吆喝,周围众人也都注意到这边,立时也有人认出阮祺来,纷纷与他打招呼。

    “小庙祝回来了,有两月多没见了吧。”

    “崔庙祝说您到关外去了,关外怎么样,是不是有大片的草原和牛羊?”

    阮祺无奈,有没有草原他不清楚,他只是到沙漠里转了一圈,还是幻境里的沙漠。

    这一日过得格外充实。

    早上帮伯母摆摊,晌午去神庙解签,下午又和大伯一起收拾粥铺,清点桌椅,做好开业前的准备。

    就在临近傍晚,清珞以为对方已经将亲生父母的事情彻底抛到脑后,阮祺忽然扯了扯他的衣袖。

    “你说,我父亲是常渊县知县,之前见过的顾允海其实是我的亲大哥,这些都是真的吗?”

    “是。”清珞神色略有些微妙。

    先前阮祺总提起顾允海,说觉得对方熟悉亲切,他便叫人仔细探查了一番,没想居然是这种结果。

    “那……”

    “你是被管事儿子从府里偷抱走的。”清珞缓声道。

    “当年闹得沸沸扬扬,那时顾知县还是京城官员,不能离京太久,故而只是暗地里派人找寻。”

    顾知县奉命到常渊县办差,身边人手本就有限,倾尽全力也没能将孩子寻回。

    幼年的顾允海因此事一病不起,顾知县为了安抚大儿子,不得不抱来容貌相似的婴孩,对外谎称孩子已经寻到。

    而那被抱养来的孩子,正是现在的顾家二公子,顾洵。

    “管事儿子生性懦弱,当年会染上赌瘾,冒险把你从府里偷出,应该也是受了外人教唆。”

    “后来他带你躲藏进棱子峰,不知出于何种考量,并没有把你交给幕后之人,反而将你随意丢弃在山林,最终被进山打猎的阮成彪捡到。”

    彼时阮成彪妻子难产,孩子夭折,为了稳住妻子,阮成彪瞒过所有人,用新捡来的婴孩替换掉才刚夭折的孩子。

    两户人家,两个阴差阳错,离奇错位的孩子。

    阮祺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清珞叹息了声,伸手将他抱住:“想见一见你的亲生父母吗?”

    “可以用隐身术,没有人会发现,之后是想要相认也好,彻底隐瞒也好,都随你高兴。”

    日落西山,已经收摊的集市逐渐染上暮色。

    清珞并未催促,只安静等待他的答复,右手一下下拍抚着他的后背。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传来闷闷的嗓音:“真的没有人会发现吗?”

    清珞平稳道:“放心,便是大罗金仙来了也不会发现。”

    阮祺被逗笑,终于点点头:“好,那我们去县衙内宅……你知道县衙内宅该朝哪个方向走吧。”

    对面人没有回话,只伸手揽住他的后腰。

    身体一轻,阮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觉风声呼啸而过。

    眼前的场景飞速变幻,不过是转瞬之间,脚下街道纵横,仿佛有无数星点洒落。

    站在屋脊之上,阮祺八爪鱼一样死死抱住郎君,努力屏住呼吸,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从屋檐上滚落。

    “这里应当就是你说的县衙内宅了。”清珞环顾四周道。

    阮祺气得拍了他一把:“以后再飞起来时,能不能事先提醒我一下。”

    “你怕高?”清珞疑惑问。

    不是,这种高度换任何一个人来都会害怕好吧。

    想起对方不是凡人,阮祺只得抿抿唇,将目光转向面前。

    “快戌时了,你能找到我……他们在什么地方吗?”

    清珞颔首,这回阮祺学乖,第一时间便将双眼闭紧,等感觉到脚下平稳,已经是站在了花厅之外。

    夏夜清凉,一家人似乎刚用过晚饭,正围坐在花厅里闲聊饮茶。

    顾允海身旁坐着名中年男子,相貌端正,气质文雅,轮廓上……隐隐能看出阮祺自己的影子。

    阮祺呼吸滞了滞,即便知晓这些人看不到自己,依旧半点声响也不敢发出。

    他忍不住向前迈出一步,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将脚步收了回去。

    花厅里逐渐有声音传来。

    顾知县侧着头,像是与身边人说了句什么,妻子温妤微微睁大眼,不敢置信望向顾洵的方向。

    “你看,你最近总是郁郁寡欢的,惹得阿洵以为你生了什么病,这不,才听闻那神医路过常渊县,便急着将人请了回来。”

    “娘,您都不知道那神医有多难请,”顾允海一脸苦相道,“我晌午正睡着呢,就被阿洵急忙忙拉到神医的住处。”

    “那神医脾气坏得很,起初根本不肯同意,还将我给的银票直接丢了出来,让我和阿洵吃了闭门羹。”

    顾允海叹息:“阿洵也是倔,见神医不答应,他便跪在门前恳求,我怎么拉都不肯起身,后来足足跪了两个多时辰,那神医才终于给我们开门。”

    “大哥!”顾洵在旁边扯了扯兄长,示意他不要多嘴。

    “真的没事,”对上温妤担忧的目光,顾洵连忙摇头,“我早知道那神医脾气古怪,提前有做过准备的,而且才两个时辰,我幼时淘气经常被先生罚跪,这点小事根本不算什么。”

    顾洵笑容腼腆:“况且也不全是我的功劳。”

    “神医最后愿意来县衙,还是因为听闻娘平日乐善好施的缘故,否则我跪破天去,他也不肯过来的。”

    温妤伸手拉住他,眼圈已经有些泛红。

    “对对,还有我的功劳呢,”顾允海咬着果子贫嘴道,“虽然我嫌膝盖痛没跪多久,但也是正经跪了的,娘可一定要记着。”

    温妤没好气剜了他一眼。

    顾知县拍了拍妻子的手背,轻声安慰道:“好了,神医也说了叫你放宽心,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没什么比一家人在一起更重要。”

    灯烛摇曳,温妤的神色逐渐柔和,虽然心底还有些迟疑,但在顾知县的注视下,最终还是轻轻颔首。

    花厅不远处,阮祺站在黑暗里,安静望着面前那一团光亮,许久都没有做声。

    隔着花厅是县衙的小花园,隐隐有香风送来,带着此起彼伏的蛙鸣。

    清珞垂眸打量阮祺,原本以为他会露出伤心神色,却没想他只是笑了笑,眼里满是轻松。

    “这般瞧我做什么?”阮祺仰头问。

    “看你会不会哭。”清珞诚实回道。

    阮祺气得捶了他一记,愤愤道:“还想看我哭,有你这么做郎君的吗。”

    他回首望向花厅,里面的人已经相携着离开,路上说说笑笑,留下的丫鬟很快将四角的灯盏熄灭。

    “没什么可哭的,”阮祺嗓音很轻,“看着他们一切都好,我也能够安心了。”

    正如顾知县方才所说,过去的都已经过去,最要紧的,永远是眼前的家人。

    “天色不早了,”阮祺笑着拉了拉身旁的郎君,“……我们回家吧。”

    第58章 第58章

    粥铺再过几日便要开业, 不只大伯和伯母,就连阮祺也忍不住跟着紧张起来。

    最后还是梅秀舟看不过,说自己刚好在县里开了几家酒楼, 不如送一家给他试试看, 等亲自开过了,就知道其实也没什么困难。

    阮祺:“……”

    送一家可还行。

    虽然没有收下酒楼,但想着能去取取经也好,第二日阮祺还是和清珞一同去了梅秀舟安排的酒楼。

    位置选在常渊县北街的醉江楼, 临着河畔, 一半悬在水面之上,建成高低错落的三层小楼。

    醉江楼掌柜是个皮肤黝黑的汉子,性情豪爽,人也实在。

    得了梅秀舟的嘱托,干脆放下手里的活计,亲自领着阮祺熟悉酒楼的各种事务。

    直到中午有贵客上门了, 才一脸歉意地望向阮祺。

    “没事, ”阮祺连忙摆手,“今日已经足够麻烦郑掌柜了,您自去忙您的, 不必管我。”

    醉江楼掌柜还在犹豫, 考虑半晌道:“若是旁人也就罢了,来的是顾知县的夫人, 不然我还能帮公子引荐一二。”

    阮祺闻言一愣。

    “哦, 公子有所不知, 那位常渊县新上任的知县大人曾经是京城的二品大员, 如今虽遭贬斥下放,但据说朝廷已经有意要将他重新召回。”

    郑掌柜解释:“这位知县夫人出身也是不俗, 咱们再如何小心伺候都不为过。”

    后半段阮祺已经听不清了,胡乱与郑掌柜道别,一路拉着郎君从醉江楼离开。

    雅间内,店小二还在殷勤介绍着各类酒品。

    “……咱们这儿有荔枝酒,青梅酒,杏子酒,杨梅酒,价钱不同,滋味也不尽相同。”

    “甜一点的果酒果味儿浓,好比荔枝酒和梅子酒,酒味较浅,不醉人,酸一点的果酒则刚好相反。”

    没等说完,对面人已经站起身来,怔怔望向窗外。

    “夫人?”身旁丫鬟疑惑。

    “刚刚走过的两人是谁,”温妤神情恍惚,“穿蓝衣那个,也是楼里的客人吗?”

    丫鬟不解,只得转头看向店小二。

    “这……”店小二根本没看清窗外人是谁,顿时露出为难神色。

    临近晌午,醉江楼来往的客人渐多。

    温妤按了按眉心,觉得自己有些魔怔了,摇头叹息道:“无事,应当是我看岔了。”

    回到芜河村,阮祺的心情总算是平复下来。

    其实也没什么好在意的,常渊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既然同处在一个县城里,总归是能碰见的。

    今日不过是个意外,往后多留意些就是了。

    大伯和伯母都还在忙着粥铺的事,阮祺索性和郎君在村口的面摊上解决了午饭。

    摊主是隔壁村的妇人,也是认得阮祺的,刚瞧见他便笑着招呼。

    “小庙祝来了,还是和上回一样,把馄饨和面掺在一起吗?”

    “对,”阮祺拉着郎君在桌边空位坐下,“要两碗,多加醋和辣子的。”

    “好嘞,两碗馄饨面,多醋多辣,再给小庙祝加两个鸡蛋。”

    馄饨面依旧如记忆里一般美味,阮祺尝了口,却总觉得滋味寡淡,忍不住多舀了勺辣油。

    尝一口,又加了勺辣油,如此重复了三回,终于心满意足。

    煮面的妇人无意中瞧见,差点被惊到,赶忙出声提醒。

    “哎呦小庙祝,这油辣子辣人得很,放多可是要闹肚子的。”

    “还好吧。”

    阮祺不怎么能吃辣,觉得眼前的面最多也只能算作微辣,远没有到闹肚子的程度。

    妇人只能失笑:“您吃着好就行,不过您这又是醋又是辣的,别是有了吧?”

    噗!

    阮祺好险没让馄饨呛到,下意识想要反驳,他和郎君才成亲几日,怎么可能。

    不对,阮祺突然反应过来,因着被仙翁掳走,他对于时间的感知完全是混乱的。

    真按照外界的日子来计算,他与郎君的确成亲两月有余了。

    阮祺:“……”不是吧。

    眼前的馄饨面还散发着浓香,阮祺却已经顾不上吃了,低头拼命整理思绪。

    一般哥儿有身子后都是什么反应来着。

    精神疲乏,食欲不振?

    这个完全没有,恰恰相反,他最近精力充沛,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食欲也特别好。

    一日三餐加点心加夜宵,除了格外不爱吃菜,偏爱吃酸辣外,根本什么问题都没有。

    “怎么不吃了?”身边清珞瞥了眼桌上的面碗,轻声问。

    “别吵,”阮祺伸手按住他,一脸认真道,“我在思考很严肃的问题。”

    清珞:“……?”

    村外集市喧闹,阮祺继续低头沉思。

    他想起那晚在鬼市时,自己与陶玄景一同困在幻境里面,虽然担心郎君,却始终无法突破禁制。

    后来……他听见婴孩的啼哭声,随后那禁制便自行破碎了。

    如果当真如他所想。

    阮祺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一股奇妙的感受升起,就连心跳也忍不住加快了几分。

    “不舒服?”清珞盯着他。

    “有一点,”阮祺松开手,把碗挪到面前,边吃边含糊道,“没事,等回去找柳郎中瞧瞧。”

    其实去县里医馆也行,只是医馆瞧一回病要三两银子,阮祺不打算花这笔冤枉钱。

    清珞眉头微蹙,眼看着说自己不舒服的人神态放松,快速解决掉馄饨面,又去隔壁摊位买了煎包和银耳汤。

    清珞:“……?”

    第二日阮祺特地早早来到大伯家里,不经意提起柳郎中进山采药的事,问对方何时才能回来。

    “何时回来?”阮成丰给弓弦上着蜡,思忖片刻道。

    “我前日倒是在山里见过柳郎中,似乎说是有药材需要晾干,算算日子的话,应该今早就能回来了。”

    阮祺眼睛一亮:“那刚好,您月底的药也快吃完了,我有事找柳郎中,顺带帮您把药也一道取来吧。”

    大伯先前腿伤严重,虽然已经痊愈,但毕竟伤了根基,故而一直在慢慢用药调养。

    柳郎中的药多半都是自己从山里采来的,故而卖给村里人时常常比县里的药铺还要便宜。

    阮成丰闻言皱眉,刚想问他找柳郎中做什么,一旁董念已经先开口道。

    “找柳郎中?我早上已经同柳郎中说好了,晌午要请他到咱家里来用饭。”

    “咱们先前没少麻烦人家,总得好好感谢一番,对了,”董念将目光转向阮祺,“把那位管家也叫来吧,人多热闹。”

    把仙翁叫来?

    大伯和伯母一直以为瑶台仙翁是清珞的管家,阮祺不知该怎么解释,最终只得点头答应。

    因为要请两位老人到家中用饭,自然要准备相对软烂的菜品,柳郎中习惯养生,口味清淡,仙翁并没什么特别的喜好,只不爱吃虾,肉也偏好炖煮或清蒸的。

    董念从早上便开始准备,最后做了排骨炖莲藕,蛤蜊蒸鸡蛋,鲈鱼炖豆腐,及银耳百合汤。

    考虑到阮祺现在的口味,又多加了辣子鸡和回锅肉。

    阮祺跟在灶台边打下手,最初没觉得有什么,然而随着时间推移,竟莫名开始紧张起来。

    “哎!”眼看他要将一勺盐撒进锅里,董念连忙阻拦,“银耳汤是要放糖的,你往里加盐做什么?”

    阮祺猛地回过神。

    “你这孩子,”董念忍不住拍他,无奈道,“行了,这边忙得差不多了,觉得累就先回屋休息吧。”

    柳郎中向来守时,距离正午还有两刻钟便已经到了。

    阮祺平稳住呼吸,抢在伯母之前去外面接人,趁着开院门时悄悄将人拉到一旁道。

    “我身子有些不舒服,等下想麻烦您瞧瞧,您能先帮我瞒着大伯他们吗,我不想他们担心。”

    柳郎中年纪虽大,却耳聪目明,很快听懂阮祺的意思,理解地点点头。

    “祺哥儿想让我瞧病啊?行,偷偷给你瞧,只是过后得告诉你大伯,不能瞒着他们。”

    “嗯。”阮祺顿时松了口气。

    瑶台仙翁是最后一个到来的,身旁跟着梅秀舟,进门还未等开口,就先被柳郎中上前迎住。

    “哎,听闻老先生也是懂医术的,师从哪里,过去可是在关外行医?”

    柳郎中是芜河村里唯一的郎中,平日少言寡语,然而但凡遇到与行医有关的话题,嘴上便会停不下来。

    被拦住的瑶台仙翁满脸莫名。

    阮成丰端了饭菜过来,笑着给两人介绍。

    “姚管家,这位是村里的柳郎中,以前常给祺哥儿郎君瞧病的……柳郎中,这位是祺哥儿郎君家的管事,刚刚已经同您介绍过了。”

    仙翁总算回想起来,之前被问在关外做什么时,似乎有随口提到是给人疗伤看病的。

    “哎,什么郎中,我就是个采药的,是村里人抬举我,才叫我顶上这个位置。”

    “来来,”柳郎中热情招呼,“我之前看过医书,说关外天寒地冻,脏寒容易生满病,此事可是当真?”

    仙翁瞬间头痛,他又不懂凡人的医术,哪里知晓什么满病不满病的。

    难得见老者露出这种表情,阮祺躲在一旁憋笑,却不想话题紧跟便落到自己身上。

    “对了,”柳郎中扫了眼桌边的点心,忽然道,“这山楂糕怎么也上桌了,祺哥儿如今有身子,可不能胡乱吃这些个。”

    屋内瞬间寂静。

    对面瑶台仙翁抬起头,泛白的眼瞳不敢置信地盯着他。

    柳郎中朝阮祺笑了笑:“哦,忘了要悄悄说的,不过这是好事啊,也没必要瞒着你家里人。”

    阮祺才想起,柳郎中刚进门时捏了下自己的手腕,估计那会儿便已经瞧出端倪了。

    “您说,祺哥儿有身子了?”董念顾不上锅里的炖排骨,直接跑了过来。

    阮成丰握着手里的碗筷,直愣愣看向阮祺。

    清珞也跟着望过来,漆黑的眸子像是浮了一层冰,动也不动,显得有些空茫。

    阮祺与他对视片刻,忽然笑起来,拿手指戳了戳他:“回神了。”

    清珞:“……”

    第59章 第59章

    过了最初的震惊, 董念满眼都是欢喜,小心翼翼将阮祺拉到跟前,笑得几乎合不拢嘴。

    “哎呦, 这可真是。”

    阮成丰也盯着他瞧, 向来粗犷的中年汉子难得手足无措,面上全是憨厚的笑。

    “行了,”董念努力装作不在意的模样,招呼众人道, “也不是什么大事, 别都聚拢着了,先坐下吃饭吧。”

    一面却利落将山楂糕收起来,离阮祺远远的。

    按照芜河村这边的规矩,家里姑娘或是哥儿有了身子,最初三月都是不能到处宣扬的。

    柳郎中也只是提点了那一句,随后便端起饭碗, 用筷子指着桌上的菜低声道。

    “鱼和蛋可以多吃, 当季的菜也要吃,那个腌菜就不要吃了,听你伯母说你最近爱吃酸辣, 这些倒是还好, 你自己注意着没有不舒服就行。”

    阮祺颔首,默默在心底记下。

    董念将回锅肉端到桌上, 松了口气道。

    “听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这孩子最近都快把辣子当饭吃了, 我还担心来着。”

    “不妨事, ”柳郎中摆摆手,“有胃口吃饭最要紧, 他爱吃什么就叫他吃什么,别饿着了。”

    几道菜依次摆放到桌上,四周的气氛逐渐缓和。

    董念和阮成丰给柳郎中包了红封,小声道了谢,柳郎中笑眯眯收下了,叮嘱这几月里的注意事项。

    梅秀舟坐立不安,一直留意着仙翁的神色,却见老者只是垂眸沉思,不知在想着何事。

    屋里大约唯有阮祺是专心用饭的,略过几道过于清淡的菜品,筷子直接伸向离自己最近的回锅肉。

    回锅肉用的是精五花,肉片肥瘦相间,里面放了花椒和豆豉,鲜辣油香,最适合包裹在米饭上一起吃。

    等喝了碗排骨汤,腹中的饥饿稍稍缓解了,阮祺才发觉身旁郎君一直悄无声息,仿佛还沉浸在刚刚的惊讶里。

    清珞性子淡漠,除了面对阮祺时候,平日里对大部分事都不甚在意。

    此时却像是被抽去神魂一般,整个人都呆愣着,甚至掉了支筷子到地上也没察觉。

    阮祺帮他拿了新的竹筷,趁着周围无人注意,伸手捏他的脸颊。

    往常总被郎君这样捏脸,如今自己亲手捏了才知道,手感确实不错。

    “真的被吓到了?”阮祺笑眯眯凑过去。

    清珞依旧没能缓过神来,只是安静接过他递来的竹筷。

    还是头一回见郎君这种表情,阮祺忍不住想笑,拿手肘推了推他。

    “完了,现在就这副模样,赶明儿孩子出来了怎么办?”

    “明天就出来?”清珞微微睁大眸子,露出诧异神色。

    “不是,哈哈哈哈!”阮祺真的绷不住了,趴在他肩上笑得肚子痛。

    清珞总算反应过来自己是被捉弄了,想要避开视线,却又担心怀里人摔着了,只能伸手将对方护住。

    一旁梅秀舟目睹全程,好险没被菜汤呛到,废了好大力气才勉强忍住笑。

    结果刚抬起眼,就见仙君一道目光扫来,瞬间被吓得龟缩了回去。

    吃完午饭,柳郎中仔细帮阮祺诊过一回脉,朝董念点了点头道。

    “祺哥儿身体结实,如今月份还小,你们也不必太过紧张了,只记得我刚才说的那几样事项就行。”

    董念有些迟疑:“您……”

    “放心,”柳郎中知晓她在担忧什么,笑着道,“我每月初一十五上山采药,其余时候都会留孙儿在家,你们若是有急事,让他到山上叫我就成,他知道我在哪里。”

    “好。”董念诚恳道了谢。

    虽然县里也有医馆,但在这种事情上,董念到底还是更信任同村子里的人,有柳郎中帮忙照看着,她也能安心不少。

    另一边,仙翁拄着拐杖找到阮祺,泛白的眼瞳凝视了他片刻,抚了抚手里的拐杖道。

    “……上界很少有仙家结契。”

    “啊?”阮祺满头雾水。

    “仙家生子会损伤修为,故而即便结契,其中愿意生子的也是少之又少。”仙翁继续道。

    阮祺困惑得更厉害。

    他只是个凡人,压根没有所谓的修为,损不损伤的和他似乎并无关系。

    仙翁轻咳一声,嗓音沙哑道:“所以老臣之前,咳咳,不是刻意忽视,才没有察觉出小君后身上的异常。”

    “哦,”阮祺终于听懂,遂安慰道,“没关系,学医本来就是慢功夫,柳郎中也是从学徒开始做起,行医近四十年才能有如今的医术,仙翁一时没发现也是正常。”

    瑶台仙翁:“……”

    阮祺:“……”安慰错了吗?

    帮忙收拾了碗筷和灶台,梅秀舟过来扶着仙翁离开,刚走出不远,就听对方忽然道。

    “你不是在下界开了许多铺子吗,去帮我寻几本凡间的医书过来。”

    梅少东家愣住,他是开酒楼的,不是开书馆的。

    两人四目相对,梅秀舟瞬间挺直脊背:“医书是吗,仙翁稍等,我马上便叫人找来!”

    下午回家休息,等快到晚饭时候,阮祺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家郎君似乎还没从晌午的震惊里回过神来。

    “清珞?”阮祺小心凑过去。

    昏暗的烛火下,那人安静倚靠在床边,手里拿着本写到一半的账册,低垂的眸子随着火光明灭不定。

    “你没事吧?”阮祺问。

    像是注意到他的靠近,清珞微微抬起头,漆黑的眼眸与他相对。

    阮祺莫名觉得呼吸一滞,心跳也跟着加快了几分。

    “没事,”清珞将他拉到怀里,下巴搭在颈侧,带着微凉的气息,“只是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

    阮祺轻轻拍了拍他。

    关于对方的曾经,阮祺知晓的并不多,只隐约记得仙翁说过,郎君是五行水气化形而生,是天命注定的水神。

    “我出生在无念天极北雪原的深潭之中,自有记忆起便无父无母。”

    清珞半合着眼,声音很淡,仿佛在叙说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那里很黑,四周什么都没有,我有灵识的第一念起,唯一想的便是该如何从那里离开。”

    他确实如愿了。

    瑶台仙翁牵着他从深潭里走出,对围绕的众仙家欣喜宣称,新的无念天主诞生,他会抵御魔种,带领无念天渡过长夜。

    深潭里是黑的,但外面的世界也并未如他期望一般充满光亮。

    瑶台仙翁安抚他,说长夜只是暂时,等彻底消灭了魔种,无念天便会重归宁静。

    “我还没学会如何穿衣,便已经学会披上战甲,没学会如何走路,便已经学会挥舞利刃,与人厮杀。”

    清珞的嗓音平缓:“仙家的血是热的,魔种的血是冷的,我的血……魔种喜欢我的血,我偶尔会故意弄出来一些,好吸引它们现身,节省时间。”

    “我不讨厌这些,因为除此之外,我其实无事可做,直到魔神陨落,无念天只余下零散的魔种余孽,所有仙家都在欢呼庆祝。”

    漫漫长夜终于结束,清珞浑身浴血,站在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的光亮下,游离在所有人之外。

    望着他们欢呼雀跃,望着他们喜极而泣,突然不知该去往何处。

    “……我忽然想回到深潭,”清珞轻声道,“我想那个深不见底的冰潭之下,或许才是我真正的归处。”

    后来他拖着重伤回到极北冰原,途中被魔种余孽伏击,最终跌落到下界凡尘。

    而当他再睁开眼时,他看到姻缘线的另一头,有人替他擦拭着伤口,动作小心又轻柔,说别怕,吹吹就不疼了。

    这里与深潭全然不同,每天昼夜交替,仙灵之力几近于无,所有人都在为了生计奔波劳累,忙碌却踏实。

    “那现在呢,”阮祺伸手抱住他,“你有找到自己的归处吗?”

    “应该?”清珞笑着道。

    阮祺瞪眼拍了他一把,让他重新说。

    清珞端正了神色,闻着怀里温热的气息,也伸手回抱住他:“……是。”

    醉江楼早上异常冷清,一般要到晌午或是下午时候,客人才会慢慢增多起来。

    雅间内,温妤从清早等到日头西沉,却始终没有等来自己想要等的人。

    “夫人,”贴身丫鬟给她添上新茶,瞧了眼外面的天色,踌躇道,“已经快到戌时了,估计那人不会过来了,咱们还是先回去吧,免得老爷担心。”

    温妤坐在桌边没有开口。

    她其实也弄不懂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照理来说,她与那人甚至连一面都没有见过,只隔着窗隐隐见到对方的背影。

    可她却像是魔怔了一般,回去后怎么也无法忘掉。

    ……或许见一面就好了。

    温妤想,见上一面,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便都会烟消云散,她也能继续安心过以后的日子了。

    “去将郑掌柜叫过来吧。”温妤抚了抚衣摆道。

    醉江楼掌柜很快被唤来,大气都不敢出,黝黑的面上满是惶恐。

    “夫人,那个,可是之前买的荔枝酒出了什么问题。”

    “酒水很好,”温妤嗓音柔和,“只是想问问你,昨日跟在你身边的那名客人,今天怎么没有过来?”

    郑掌柜不确定道:“您是说,徐老爷?”

    “自然是穿蓝衣,年纪更轻的那一位,”旁边丫鬟嗔怪道,“我们夫人有事想要与他说,劳烦掌柜的请他到雅间来。”

    “这……”郑掌柜顿时为难。

    只得细细与两人解释说,那位是梅少东家安排来的人,无论来去都不归他们管。

    至于日后何时会再来酒楼,他也就不得而知了。

    “哦对了,”郑掌柜突然记起,“梅少东家偶然提了句,说那一位最近身子不适,咱们酒楼太乱,估计是不打算再叫他过来了。”

    温妤眉心微蹙,只是嗓音依旧温和:“还请掌柜帮我留意他的去向,无论有任何消息,都请第一时间告知我。”

    眼前人话语客气,酒楼掌柜却没来由的心底紧绷,忙不迭颔首。

    “是,夫人放心,小的一定派人留意。”

    经过接连几日的忙碌,家里的粥铺终于是准备开业了,只是董念担忧阮祺的身子,让他用过午饭,歇了晌再过来就行。

    一整个白天都闲着无事,阮祺索性去了庙里一趟,准备将下月初不能再主持祭祀的事告知给崔庙祝。

    今日没有庙市,神庙主殿还算清静,崔庙祝正在给水神像进香,听闻阮祺的话后顿时不快。

    “不是我说,”崔庙祝拂去袖角的香灰,横眉竖眼道,“先前水神祭上你便缺席了,如今好容易回来,怎么又要缺席月初的祭祀。”

    “我没教导过你吗,供奉神明最要紧的就是恭敬勤勉,你今日有事了要缺席,明日身体不舒服了要缺席,后日不高兴了,是不是要干脆撂挑子不干了。”

    崔庙祝苦口婆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有长性,那神明就是再眷顾你,也要因此厌弃了。”

    “放心吧,水神不会厌弃我的。”

    阮祺随意道,被崔庙祝狠瞪了一眼,才把后面的话都吞了回去。

    崔庙祝简直恨铁不成钢,拿了三炷供神香让他先去上香,见他动作还算标准,总算缓和了语气。

    “说罢,”崔庙祝端了冷茶给自己消火,“这回怎么了,别是真的身体不适吧。”

    阮祺把香依次插好,垂眸轻咳了一声。

    “没有身体不适,就是……您先前一直催促我的那件事。”

    “催促你,我催促你什么了?”崔庙祝莫名其妙。

    随即视线下移,等反应过来时,险些被茶水呛到。

    “嗯,所以不只是下月初,之后几个月的祭祀,我恐怕都不能上台主持了。”

    崔庙祝:“???”

    第60章 第60章

    睡饱了午觉, 临近未时,阮祺终于慢悠悠和郎君一起到了粥铺。

    与之前两日相比,店铺内部明显规整了许多, 柜台桌椅依次排列, 门前挂着粥碗形状的幌子,下面龙飞凤舞“阮家粥铺”四个大字。

    阮祺一瞧见这字迹便笑了,扯了扯郎君的袖角,压低声道:“写得不错, 什么时候写的啊?”

    “你睡午觉的时候。”清珞神情淡然。

    不只写了字, 就连那上面的粥碗布幌也是他画出来的。

    “真好看,颜色也鲜亮。”阮祺称赞。

    清珞颔首,他也是头一回弄这种手工,好在最后出来的效果不错。

    倒是一旁帮忙搬桌椅的陶玄景表情裂开了,不忍直视望着房檐下的幌子。

    两人进到厨房,与寻常的饭馆后厨不同, 除了一口炒锅之外, 灶台上最显眼的便是两口特制的粥锅。

    不仅开口比炒锅宽阔许多,底部也极深,足够一次煮出数十碗米粥。

    旁边还摆放着许多红泥小炉, 估计是专门用来炖煮小锅粥的。

    “今日准备卖什么粥, 还是和以前摆摊一样卖绿豆粥和山药粥吗?”阮祺望着角落里的木架问。

    “都已经开店了,哪还能和以前一样, ”将米袋搬进来的陶玄景接话道。

    “绿豆粥和山药粥也有, 不过为了和集市卖的粥区分开, 夫人特地从县里买了配方回来。”

    “比如这一袋, ”陶玄景给他指了指手里的干百合,“就是专门用来煮百合粥的, 算是药粥的一种。”

    药粥方可比普通的粥方贵上许多,董念肯花钱,显然是打算要认真做下去的。

    阮祺满脸好奇盯着那袋百合,陶玄景吓了一跳,慌忙拦住。

    “不行,您可不能吃这个,夫人特地叮嘱了,叫您安分些,店里的药粥一样都不许乱碰。”

    阮祺:“……”行罢。

    其实他也不是什么药膳都不能吃,只是董念不懂这些,又过分紧张,恨不能每样吃食都掰开了细看才肯让他入口。

    “想试试药粥?”清珞轻声问。

    “会挨骂吧。”阮祺担忧。

    “没事,可以找柳郎中检查一下粥方,等确认没问题了再给你吃。”清珞道。

    粥性甘温,能养脾胃,常渊县里本就盛行食粥养生,阮祺如今口味不定,若真能喜欢上喝粥也不算坏事。

    陶玄景站在一旁,默默把话都咽了回去。

    粥铺内外都已经收拾得有模有样,未时一过,阮成丰便摆了爆竹到门前,噼里啪啦的炸响起来。

    粥铺紧挨着村口的道路,早两日就已经有人注意到这边了,都知晓是小庙祝家里开的店,这边才刚开业,便有不少人凑热闹赶了过来。

    阮祺独自在外面迎客,没想到来人远超于预期,甚至有不少客人没有座位,只能在门口排起长队。

    也亏得清珞有先见之明,提前叫了陶玄景来,否则真要忙得人仰马翻不可。

    “哎呦,小庙祝开店了,进店里能喝到小庙祝亲手煮的粥吗?”好友江锐安刚巧路过,忍不住凑近逗他。

    “行啊,我可不会煮粥,你敢喝我就敢煮。”阮祺拿衣袖扇着风道。

    夏季阳光毒辣,才在屋檐下站了片刻便已经热得不行。

    眼看排队的人越来越多,阮祺一把拽住好友。

    “既然过来就别走了,店里正缺人手呢,快点帮忙。”

    “我可不白做工,你得按市价付给我工钱才行。”

    江锐安嘴里抱怨,人却已经自觉上前。

    “好好,给你双倍。”阮祺回道。

    风穿过山林,粥铺的门窗大敞着,阮祺望过去,能看见后厨忙碌的伯母,店内跑堂的大伯,还有进出搬送东西的陶玄景。

    清珞站在临时搭起的柜台后,手里拿着纸笔,认真给过来的客人结账。

    阮祺露出一抹笑,擦了擦头顶的汗,继续招呼排队的客人。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辆马车停靠在集市不远处,马匹高大健壮,车身装饰考究。

    有识货的村人路过都忍不住瞧上一眼,猜测可能是从县里来的富商。

    马车里的丫鬟掀开珠帘,不禁微微蹙眉,转头低声道。

    “夫人,外面人好多,集市傍晚结束,要不咱们还是晚些再下去吧。”

    靠在车里的温妤仿佛才回过神来:“集市?”

    “对,”丫鬟说着也有些懊恼,“芜河村每隔四五日便会开一次庙市,其余时候都只是普通的集市,没想到人居然也这样多。”

    靠着水神庙的名头,芜河村的集市基本已经固定下来,即便不是庙市当天,也仍旧能聚集不少人流。

    但拥挤成今日这般,也算是极为罕见了。

    “下去吧,”温妤并未犹豫太久,伸手扶住丫鬟,“等到傍晚,也不知那人还会不会在集市上。”

    醉江楼的掌柜一直不肯松口,他们是今早才从楼里一名伙计那儿套出消息。

    也才终于得知,温妤当日瞧见的,正是芜河村里的小庙祝。

    贴身丫鬟眉头微皱,到底没再多劝,扶着自家夫人从马车下来,就听见路边有人议论。

    “你去粥铺没,就小庙祝家里开的那一家。”

    对面人得意道:“下午就去了,我运气好,去时刚好还有空位。”

    “哎,他家粥味道怎么样,排队的人太多,我还想着要不要过去呢。”说话的青年犹豫。

    “去吧去吧,就点店里的药粥,能强身健体的,说不准还能沾沾小庙祝的灵气。”

    “……敢问二位,你们说的那家粥铺,可是开在芜河村里的?”

    两名村人一齐回头,才发现是位衣着素雅的妇人,于是笑着给她指路。

    “你是外乡来的吧,喏,顺着村口往前,靠近路旁第一家便是了。”

    “你们来得可巧,眼下小庙祝还在店里呢,这会儿过去,没准还能喝到他亲手煮的粥。”村人笑呵呵道。

    一旁青年无奈,说你可别乱说,小庙祝在门口迎客呢,哪里来的工夫煮粥。

    “多谢。”

    温妤道了谢,顾不上拥挤的人群,领着丫鬟朝村口的方向赶去。

    阮家粥铺确实很容易就能寻到,高高挂起的幌子,店门前排起的长队。

    排队的村人几乎没有不耐烦的,都在低声议论着那位据说很有灵气的小庙祝。

    “夫人?”见自家夫人停住不动,丫鬟轻声唤道。

    温妤依旧没有回应,只是眼眸微微睁大。

    贴身丫鬟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却被密密的人群遮住,什么都没能瞧见。

    “我看到他了,”温妤嗓音有些哑,紧紧抓住丫鬟的衣袖,“过去排队吧,他就在里面。”

    贴身丫鬟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抿了抿唇,扶着温妤上前,默默排在队伍的末尾。

    已经是申时初,外面的日头依旧毒辣。

    清珞合上账本,让陶玄景去将阮祺换进来,确认对方并无大碍后,才将温水递到他手里。

    “没事,”阮祺喝了口水,擦着脸上的汗道,“就是有些热,我等会儿去换件轻便的衣裳。”

    最近时常下雨,他出门时多加了件外袍,过后去庙里换下来就行,不算麻烦。

    然而刚转过身,就瞥见靠窗边坐着一抹熟悉的身影。

    阮祺的呼吸顿了下,半晌没能反应过来,被郎君拉住才勉强找回思绪。

    “我去?”清珞垂眸问。

    “不,”阮祺定了定神,“没关系,我自己过去吧。”

    店里客人实在太多,中间临时加了一套桌椅,以至于来往的道路有些狭窄,阮祺绕过地上的长桌,总算走到临窗的座位前。

    “二位客官想点什么,店里甜粥有绿豆粥和红枣粥,咸粥有青菜肉沫粥和香菇河虾粥。”

    阮祺露出笑,指了指挂在墙上的木牌道:“当然,还可以点店里的招牌药粥,玉竹粥能健脾益气,八珍粥能调理脾胃,养血安神。”

    温妤随意听着他的介绍,神色始终淡淡。

    就在阮祺以为对方并不想喝粥时,就听温妤忽然道:“你之前去过醉江楼,是不是?”

    阮祺疑惑,不过还是点点头:“是。”

    “没什么,只是瞧着你有些眼熟。”

    温妤神色轻松,仿佛只是随口一提:“那来两碗绿豆粥吧,要已经放凉的,消消暑气。”

    天气炎热,粥铺里绿豆粥特地备了两种,一种是温热的,一种是已经放冷的,汤水较多,十分清凉解暑。

    “哦对,再来两盘糕点吧,”温妤考虑片刻,神色为难道,“我最近不能吃甜,这边有什么咸酥的点心吗?”

    “有,虾仁酥和椒盐酥饼,虾是从芜水河里刚捞上来的,特别新鲜。”

    距离集市近就是这点好,缺了什么食材,转头出门就能买到,还都是当日里最新鲜的。

    不过见温妤面容平淡,阮祺反而稍稍安下心来,他还犹豫着,倘若对方当真是特意来寻自己的,自己该如何反应。

    好在一切都并未发生。

    单已经点完,阮祺正要转身之际,便听后面再次将他唤住。

    这回出声的不是温妤,而是她身旁的年轻丫鬟。

    “劳烦问一句,”丫鬟笑眯眯道,“我们夫人打算去水神庙祈福,不过初来乍到,不懂庙里的规矩,听闻你是这边的小庙祝,可知晓水神庙有什么特殊的忌讳?”

    阮祺下意识瞧了眼认真算账的郎君,忍笑摇头。

    “没什么忌讳,你们按照里面的指引正常上香祈福就好。”

    “哦,最好不要太晚,水神歇得早,去太晚了他可能会听不到。”

    丫鬟:“……?”

    绿豆粥和酥点很快上齐,丫鬟略松了口气,却发现一旁温妤神情发愣,眼圈已经开始泛红。

    贴身丫鬟在温妤跟前伺候多年,对于府里的旧事自然也有耳闻。

    然而她无法理解,小公子被偷走时才不过丁点大,都已经十几年了,无凭无据的,怎么可能一个照面就将人认出。

    “夫人,”丫鬟将擦净的竹筷摆到桌上,“要不,咱们还是先将事情和老爷说一说吧。”

    四周人声嘈杂,两人的对话传不到里面,温妤却还是将嗓音放轻。

    “你也觉得是我弄错了?”

    丫鬟嗫嚅着不敢回话。

    “你不懂,”温妤轻缓道,“阿洵出生时身体不好,整日整夜的哭闹,谁也不让碰,必须要我哄着才肯入睡。”

    阿洵……丫鬟知道,这个阿洵指的必然不是如今府里的那位顾二公子。

    “他身上的所有小衣都是我亲手缝的,我那时针线一般,经常这里长了,那里短了,阿洵把胳膊一伸,领口下面便会被扯开,他也不恼,只咯咯的朝我笑。”

    “他被抱走时连娘亲都不会叫,可我就是能看懂他在想什么,他嘴巴一动,我就知晓他是饿了,眉头一拧,我就明白他是想让我抱着了。”

    温妤的声音越发轻,几乎散进风里:“……我是做娘的啊,我怎么可能将他认错。”

    丫鬟顿时垂下头去,再说不出劝阻的话来。

    “等下去水神庙,”温妤深吸口气道,“他既然是小庙祝,那这里的庙祝说不准会知道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