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各路(正文完)
让九陵界激荡了数百年的“大运之争”起始于一个冬夜。
灵气充溢四季如春的东洲, 在那一夜下了雪。
因为六百余名乾元法境修士叛出乾元法境,他们破除了乾元法境十八万护山阵法中的四百七十五个,其中包括了能稳固物候的“永春续灵阵”。
时隔万载, 雪花飘落在了东洲的土地上。
这六百余乾元法境修士之所以叛出宗门,正是因为他们联名上书, 求法境澄清“借由护山阵法窃取其他宗门气运”一事,可他们的上书如石沉大海。
修士是有道心的。
就算漫漫仙途终成碌碌,大道所取不过死途, 走在修行的这条长路上, 修真者也是有心的,他们有所求, 于公义, 于自我。
这些年轻的修士不能容忍自己一心敬仰的宗门竟然是欺世盗名的骗子, 也不能容忍宗门在事发以来封闭山门不闻不问的态度, 于是他们私下联络, 在一夜间破除了宗门桎梏, 离开了乾元法境。
乾元法境岂能任由这些弟子叛宗而逃?当即便有两位化神境界长老来追, 生死不论。
六百余人分成十几个方向逃奔,其中一路被最先追上, 顷刻间便是四十余人灰飞烟灭, 仅剩两个元婴修士也身受重伤……
大雪纷纷而下, 又融在未凉的雪中。
两位化神长老各选一个方向将这些修士驱赶向一处,又逼问谁是带头之人,直言若是有人愿意杀了“宗门叛逆”便可从轻发落。
在被驱赶的道路上, 六位元婴修士和一百多位金丹修士停下奔逃的法器, 联手结阵, 护送其他修为更低的修士逃命。
没有人愿意低头。
早已坍塌的炼心云阶还留在他们这些人的心里。
同出一源的阵法碰撞在一起, 碎光惊动飞雪。
落败的却是那两位化神修士。
一道拳影,一缕剑风,是得讯赶来的蔺无执和长生易。
逃出升天的前乾元法境修士们收殓了自己的道友,对着乾元法境的方向深深一拜。
乾元法境,整个九陵界的“圣地”,万里挑一的天纵之才都可能入门弟子的踏脚石。
昔年得入门内,他们曾何其自豪?
尽管在乾元法境,那些自豪会渐渐淡去,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人中美玉成了煤块,他们终究是骄傲的。
为自己,为宗门,为自己的道。
带头的元婴修士名叫文若羽,拜过之后,她掏出乾元法境的弟子令牌。
“乾元法境不再是我等心中圣地,我等却仍是循道之人,此乃我之幸也。”
说罢,她掌心流光闪烁,那块弟子令牌被她亲手毁去。
寒雪取旧志,热血涤自心,这些“天之骄子”此番也是炼心明志,终得其道。
偷偷给蔺无执传信的勾云此时缩在乾元法境深处,在阵法中擦去自己传出灵鸟的痕迹。
隔着层层灵雾,他对着星台的方向拜了拜:
“神尊在上,千万要护住了那些小儿辈们。”
他勾云也不过是个在仙尊驾前伺候的小人物,遮掩着仙尊去向已经筋疲力尽,可实在担待不起这几百乾元法境弟子的性命。
乾元法境得了他数千年的忠诚和勤恳,若是想要他的良心,那得是另一份价钱。
后来,这一夜被称作“乾元血夜”,九陵界数百宗门与城池联手发出檄文,痛斥乾元法境欺世盗名、倒行逆施、残害门中弟子。
其后数年间,无数宗门和城池加入其中。
他们要夺回本属于自己的气运。
在征讨的过程中,整个九陵修真界逐渐结成同盟,六十年后,“九陵仙盟”正式有了他们的执法部司,名为“守正司”。
守正司的第一任“大司正”名为长生无法。
九陵仙盟的第一任盟主则是已经得天道认可,在九陵界立□□修道统的青竹道院掌院蔺无执。
纷纷扰扰,你来我往,热热闹闹的大场面,秦四喜都没掺和。
这些年里,她越发深居简出,连在街上闲逛的时候都少了,有修士在戏梦仙都守了数月都没等到她出门。
没出“门”的秦四喜倒也不是真的就把自己困在了小院儿里,她是谁呀,不出随性院的那扇门,她也能抱着鹅到处跑呀。
在枯岛上,她包了片地,种了一些灵植,为了灵植能长得更好,她乔装打扮之后带着枯岛的修士们更改了枯岛的江河水脉。
在南洲,她跟着谢惊鸿的关门弟子学了些灵植和炼丹的基础。
在西洲,谢惊鸿苦心孤诣,总算把谢青藤的苗苗养大了不少,秦四喜每年也会去几趟,看谢惊鸿化出原型张牙舞爪地挥舞着藤条当那勤勤恳恳的奶妈。
在北洲,她去了北荒不毛之地,传说中盛九幽练剑有成的地方,她在那站了站,竟然真的领悟到了盛九幽的剑意。
把天道猫猫吓得炸了毛。
就到处这样闲逛,她的改换装扮的手艺越发高明,就是苦了鹅。
白胖胖的鹅被她打扮成什么银羽灰燕也就算了……
“四喜,孔雀的尾巴太重了。”
被打扮成孔雀的鹅笨拙地摇了下屁股。
秦四喜抿着嘴不让鹅察觉自己在偷笑,手指拂过鹅毛,让它们变成了孔雀身上独有的颜色。
“没办法,鹅看起来神气又聪明,不遮掩一下咱们俩岂不是立时就让人认出来?”
神气又聪明?!
鹅挺起了厚实的胸脯。
好吧,鹅忍了。
带着“孔雀鹅”,秦四喜给自己也换了一身南洲修士常见的法袍,就带着鹅去了南洲。
一些散修在青竹道院的帮衬下跟枯岛的修士联手开辟了一条海上商道,还建了个商行叫“云鹿阁”,今日正是开业的好日子。
秦四喜是来看热闹,也是来谈生意的。
“云鹿阁”外低阶散修围了里三层外三层,都等着看看这云鹿阁里卖的枯岛灵植是不是比旁处便宜。
秦四喜也是为这个来的,她在枯岛种了不少灵植,总得找个稳妥的买家给她换成灵石。
这个云鹿阁处事稳妥,算是入了她的眼。
云鹿阁内,身为云鹿阁东家之一的鹿平安看着蜂拥而至的客人,心中有些得意,也有些惶惑。
她仍是口不能言,手上拿着的石板上的字一直出个不停。
与她合伙做生意的除了云大姑和她的亲妹妹之外,还有枯岛的那几位修士,没有了贪得无厌的宗门在其中插手,枯岛与南洲之间的灵药往来就成了一门好生意。
今日来恭贺她们的人除了这些年里往来的客人之外,也有一些旧友,比如舒玄鱼,鹿平安的“鱼姑姑”。
告发了乾元法境窃取气运一事之后,舒玄鱼心愿得偿,甚至没了活下去的意思,容颜毁尽、经脉破碎的这些年里,她是靠着恨意活下来的。
幸好,青竹道院的掌院蔺无执为她找来了医修青书,青书又用了一种秘药,竟然让她得以血肉重生。
现在她已经不必再用幕篱遮脸,脸上也有一点从前的痕迹,却已经极淡。
青书说自己可以替她将这些痕迹完全清除,却被舒玄鱼拒绝了。
比起一张无暇的脸庞,她更在乎自己的心,她要用自己的脸提醒自己的心。
看见鱼姑姑,鹿平安喜不自胜,石板上的字出的更快了:
【鱼姑姑,西洲一行可是平安?】
“自然是平安,这不好端端在你面前。”
舒玄鱼将手里的贺礼放到了鹿平安的手里。
是一枚蛋。
“这闻心莺天生没有横骨,破壳就可以口吐人言,收为灵宠之后与你心意相通,可以替你说话。”
鹿平安双手捧着鸟蛋,眼眶都有些红,看着舒玄鱼,她重重地一弯腰。
穿着一身梅子青法袍的女子怀里揣着一只胖孔雀跟在舒玄鱼的后面,有些好奇地看了一眼那个鸟蛋。
石板上好多感激的话快速出现又被新的话代替,能看出“说话”之人的急切欢喜。
女子笑着说:“恭喜东家得了宝贝,今日是这等好日子,那从枯岛运灵植的价,是不是能再让两分?”
一谈到灵石,鹿平安脸上孩子一般天真的笑就不见了,只有温和无害又公事公办的笑脸。
【为防有人强买强卖,灵植价钱都是提前定等定阶定底价,这位道友不妨拿了东西来与我们看过,再行定价。】
女子嘿嘿一笑,掂了掂怀里的胖孔雀,那个只胖孔雀拧着脖子瞪了她一眼。
被自家“孔雀”瞪了的女子掏出了一把稻米。
泛着绿意的稻米颗粒晶莹,仿佛上等的翠玉,鹿平安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是绝好的东西。
【枯岛特产的上等蓝田稻,道友若是一次能给万斤,价钱我能给到六十下品灵石一斤】
蓝田稻本身并不稀奇,枯岛上种的人多了去了,平时的价格也不过两三块下品灵石一斤,这等绝佳的上品货实在难得,价格高出普通货色几十倍也是寻常。
“我手下有百来亩地种了这个,成色都差不多,一年供几万斤问题不大,只是这价钱,六十六下品灵石,咋样?吉利呀!”
鹿平安举着石板,面带微笑。
【六十块灵石已经是高价了,上等蓝田稻也只能售往宗门,往年价钱也只三十灵石一斤。】
“哎呀,今时不同往日,大家都有灵石赚才是好日子对不对?”
二人你来我往讨价还价,鹿平安口不能言,竟然也没落了下风。
一旁的余从云笑着叹了一声:
“小鹿如今也是能独当一面了。”
语气里颇有几分孩子长大的欣慰。
舒玄鱼点点头,目光却落在那女子身上。
余从云察觉到她的目光,又发现自己的妹妹余随风也在看着那名女子。
“你们两个人这是怎么了?”
“我看那女子有些眼熟,却实在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舒玄鱼轻声说。
把脖子搭在女子肩膀上的大鹅抬起头看向这边,又把眼睛转开了。
许久之前,舒玄鱼走炼心云阶,在第四千阶心疲力竭,就在她要放弃的时候,一个女子从她身边走过,越过她,一步一步走向了云阶深处。
还是个小修士的舒玄鱼瞪大了眼睛,她能察觉到那女子周身没有丝毫灵气,分明是个凡人。
憋着一口气,她竟又向上走了千余阶。
从此道心更坚,能让她撑住一口气,从无限绝境之中走出来,带着颠覆整个乾元法境的秘密。
只是这前因早就被她忘了。
“那孔雀,可真胖。”余随风的声音更轻。
说罢,她轻轻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什么。
最终,上品蓝天稻的底价定在了六十六块下品灵石一斤,这女子也承诺每年给“云鹿阁”的供货不低于三万斤。
谈定了生意的鹿平安神清气爽,拿着契符向云大姑邀功。
“这‘大鹅庄’名字还真有趣儿。”
看着契符上的落章,余从云笑了笑就收了起来。
她妹妹余随风却一直看着鹿平安。
“你刚刚与那人订契,用的是这只手?”
鹿平安点头,下一刻,她惊讶地看见风小姑握住了自己的手。!!!!!
石板上登时一片空白,如同鹿平安的脑袋。
余随风笑容满面:“我只是看小鹿这手生得极好。”
余从云看着自己的亲妹妹,看了好一会儿,才说:
“随风,你之前只伤了耳朵是吧?”
她们姐妹二人灵根特殊,同时七品水火灵根,却天生互补,能引动风云,家里都以为这是好事,没想到却被赤炼门的掌门胡安肖盯上,想用她们两人的灵根用来炼制一对法宝。
为了达成目的,那赤炼门的长老假意收两人为亲传弟子,却是给两人不断喂一些补益灵根的药。
过了百多年,妹妹余随风率先成就金丹,无意间得知了“自己师父”的歹毒主意,就想尽办法要把自己的姐姐送出宗门。
为此,她甚至不惜自毁名声,让其他人以为她余随风不知廉耻,想要与自己的师父双修。
余从云大惊之下想要劝诫自己的妹妹,余随风知道她们姐妹二人的一切都在胡安肖的掌控之下,就做出一番痴迷之态。
在自幼仰慕胡安肖的余从云眼里,自己的师父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怎能被自己的妹妹亵渎?
两人大吵一架,一对姐妹自此决裂。
余从云气急之下暂时离开宗门,本想等着妹妹冷静下来再谈,可回到宗门却得知自己的妹妹因爱生恨,被师父拒绝之后竟行刺师父,叛出师门。
余从云不信自己的妹妹是这样的人,却再也未曾寻到自己妹妹的踪迹。
胡安肖被余随风所伤,自然不肯放过她姐姐,为了得到治伤良药竟然要把她送去给旁人做妾。
余从云侥幸提前得了消息,连夜出逃,这一路上,她才终于认清了胡安肖的真面目,她以为自己的妹妹已经被害,筹谋了多年,终于想办法将胡安肖杀了,自己也上了所谓的“恶人榜”,却一直再没找到自己妹妹。
直到这次她向青竹道院告状,才知道自己的妹妹也还在人间。
余随风曾被胡安肖重伤过,一只耳朵听不见了,可现在余从云看她的样子,觉得自家妹妹伤的肯定不只是耳朵。
脑袋正常,能干出这种摸着小辈手不放的事儿吗?
余随风沐浴在自家姐姐忧心忡忡的目光里,却还是笑,好像高兴极了。
谈定了生意的秦四喜也很高兴,她在枯岛的庄子改良了蓝田稻的种子,产量比从前高不少,这保底的价格定了百年,那就是给她大把大把送灵石。
“唉,还是种地的钱得的心安,一粒种子,一滴汗,都有来处。”
打扮成了孔雀的鹅拖着长长的尾巴在算盘上“翩翩起舞”,算账算得暴土扬长,看着最后算出来的利润,鹅满意地挺起了胸。
鹅满意,秦四喜也满意,买了几串南洲特色的烤鱼到了僻静处,秦四喜把鱼摘下来喂鹅。
喂完了,她舔了下手指头,下一刻,她呆住了。
“我能吃到味儿了?”
鹅的小眼睛“唰”一下瞪大了。
秦四喜又舔了舔被拔了鱼下来的竹签,果然尝到了烤鱼的咸香和鲜美,她赶紧又从须弥袋里往外掏东西。
她自己酿了半天没酿好的酒,酸的。
去年夏天里摘的莓果子,甜的。
千叶鱼腥草,苦的……呕!
秦四喜努力喝水漱口,又拿起一颗茱萸果,小心翼翼咬了下。
嘶,辣。
脸都拧成一团,错综复杂的,秦四喜却欢喜得很,掏出一块烤肉“嗷呜”一声咬了上去。
香!
天道猫猫在云端飘飘忽忽探头,就看见秦四喜一个堂堂神君吃一块比她脸还大的烤肉吃得一脸沉迷。
天道猫猫嫌弃地把头又缩了回去。
“天道猫猫!我这味觉,咋回事儿啊?咋突然好了?”
天道猫猫“哼”了一声。
“你是神君,干涉此界气运,失去味觉乃是天罚,现在有了味觉,就是天罚结束了呗。”
“结束了?没了?你们这天罚还是有时限的?”嫌弃光吃烤肉味儿不够足,秦四喜又拿出了几块面饼裹着片下来的烤肉和酱。
天道猫猫摇头。
“不是时限,是上次天罚对你无效了,你在此间得的信仰之力护卫你周身,挡住了天罚。”
“信仰之力?”
秦四喜抬起了头。
“是人间境又出事儿了?”她第一反应就想到了这个。
越是乱世,人们越会求神拜佛。
天道猫猫又摇头。
“凡人境的信仰之力你从未动过。”
秦四喜眨了眨眼睛。
天道猫猫舔着毛,也眨了眨眼睛看她。
“你等等,我捋捋,你的意思是,这信仰之力不是凡人境的?”
秦四喜惊讶了。
天道猫猫忙着去劈人,卷了烤鱼就摇摇晃晃驾云飞走了,留秦四喜蹲在那儿,举着吃了一半的烤肉。
鹅歪头看她。
“四喜,你怎么了?”
“我……”秦四喜叹了一口气,又啃了一口肉,“我本无意与此间有牵扯。”
鹅展了下翅膀。
“鹅知道,四喜不喜欢修真界。”
这是她们刚来九陵界的时候,四喜亲口说过的。
秦四喜笑了:“是,我不喜欢这儿。”
虽然开始改变,可那些令她痛恨的东西,依然存在于此间。
“鹅喜欢灵草丸子。”鹅突然说。
“鹅喜欢看那些壮壮女修打架。”
“鹅还喜欢吃烤鱼。”
“鹅还喜欢看那些剑灵。”
“鹅喜欢小纸鹅和小纸人。”
鹅用它镶金边的黑色小眼睛看向秦四喜。
相伴了许多年的一人一鹅互相看着,好一会儿,秦四喜抬起自己两只手,用手臂将鹅的脖子揽在了怀里。
“四喜,鹅分你。”
鹅不喜欢人类的世界,鹅喜欢四喜,鹅喜欢有四喜的世界,就有了很多很多喜欢。
“……好。”
秦四喜的袖中,一只小纸人轻手轻脚探出脑袋,片刻后,又低下了头。
……
又过百年,在清越仙君确定失踪之后,乾元法境乱了,他们失去了主心骨,也没有之前对待其他宗门的那种漠视。
为了掩盖消息,乾元法境的几位长老号令乾元弟子出山对抗那些来犯之敌。
战争真正打响,鲜血和性命让“九陵仙盟”越发为人心所向,同时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青苇、红药、红堇先后重伤。
宗悦等三十几名济度斋剑修死在了乾元法境的阵法绞杀之中。
夕昔成功结婴,回到戏梦仙都,也能感觉到微妙的紧绷和萧索。
“前辈!折月判官说我以后可以好久都不去黄泉了!”
说话时候,夕昔双手捧着一只灰黑色的小鸟送到了秦四喜的面前。
“秦前辈,你之前给我的蛋,它破壳了!”
黑色的小鸟头顶一撮毛,呆愣愣的眼神儿竟然有些不逊的意思在。
秦四喜和鹅盯着小鸟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玩意儿是啥
——她在济度斋剑阁里找到的那颗被污染的白玉孔雀蛋。
当时天道猫猫说蛋还活着,得用气运温养,她就把蛋给了夕昔,没想到啊,过了这么多年,这蛋居然真的孵出了小鸟?!
“这也不能叫白玉孔雀了,是黑玉孔雀吧……”
“应该叫墨翠孔雀,避灾解厄的灵鸟,眼泪能救人,比起白玉孔雀,它可以说是万中无一。”天道猫猫又驾着云来凑热闹了。
落在秦四喜的膝头,它抖了抖身上的毛,又看向夕昔。
秦四喜和鹅也看向夕昔。
这是啥气运啊!
夕昔一脸茫然:“既然这么好,那前辈我能不能把它借给蔺……”
她知道,蔺前辈她们现在过得很艰难。
“这鸟是你的,怎么用你说的算。”秦四喜一抬手,没让她把话说完。
夕昔看着自家前辈,发现前辈也含笑看着自己。
“前辈。”
“夕昔,你已经成就元婴了,有想过自己以后要做什么嘛?”
听着前辈的话,夕昔轻声说:
“前辈,你要赶我走了吗?”
“没有没有!我赶你走干嘛呀?”
秦四喜先是摆了摆手,又手欠地去弹了下小孔雀的红嘴。
“这鸟儿看着真不聪明。夕昔,我不是要赶你走,只是,你应该去走自己的路了。”
垂下眼眸,秦四喜的嘴角带着笑。
“你随时可以回来。”
夕昔沉默了。
接下来的几天,她像从前一样每天早起出去找些散活儿做一做,顺便给自家前辈带了热腾腾的早饭回来。
戏梦仙都成了整个九陵界都有名的交易地,聚财楼在这儿起了一座高楼,里面每日都人潮汹涌。
法器、丹药,都成了紧俏的东西。
寻常修士似乎过得比以前辛苦些,却都有奔头。
“现在虽然过得累,东西比以前还是好得的。”她旧日的同伴鬓边生白,是快要寿终的标志,神色却坦然,“有奔头,就比从前好。”
夕昔默默点头。
如果她和从前一样只是个小修士,她也会这么想吧,然后每日去倒卖灵植,或者做些种植、采摘的活计,心里盼着战争结束,九陵仙盟能获胜。
“前辈,我打算去找蔺前辈。”
这一天夜里,夕昔坐在了秦四喜的面前。
她确实有想走的路。
“好,你好歹也是叫蔺无执一声师姐,辈分高,有活儿尽管支使旁人干。”
“嗯。”
夕昔点点头,把眼泪点了出来。
“奇怪,我怎么哭了。”
“傻乎乎的。”秦四喜递给她帕子,让她把眼泪擦干净。
夕昔攥着帕子,看向她,又笑了。
“前辈,谢谢。”
“谢什么,你我是缘分。”
秦四喜坐在她惯常坐的躺椅上,长腿伸展,手里拿着她的扇子。
夕昔却想起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
她错认了前辈是青竹道院的前辈,没想到最后与青竹道院有了瓜葛的,是她自己。
“前辈,我到底修了几辈子的福气,能被您照顾至此。”
“唔,九辈子吧。”
秦四喜假装很认真地数了数,说完,两人都笑了。
夕昔走的那天,戏梦仙都下了雨,随性院里也下了小雨,一阵阵地,柔软飘忽。
第一世,她是一个富家小姐,看不起秦四喜这种抛头露面的女人,后来她成婚嫁人相夫教子,到了四十岁却发现自己的人生一片荒诞,丈夫死后她将家产捐给了秦四喜,让她去修建水渠。秦四喜没头没脑地收了一大笔钱,只看见这女子眉目间的惨淡晦暗,只说:“多谢这位娘子。”
可惜,直到她去世,水渠都没修好,但是她那一世叫蓝云岫,秦四喜就给水渠改名叫云岫渠。
第二世,她是郡主,听说那个传闻中不人不鬼总是死不了的秦四喜带人来了她父王治下来修水渠,她就去看,起先只当是解闷,可看得久了,她就明白了,自己在后宅里的一世虚无空荡,远不如秦四喜这般能做事的爽快。
于是在她爹被选为皇位继承人之后,她成了公主,以自己的封地成为了秦四喜的后盾。
这次,她们相伴了二十年。
她的名字叫嬴婴。
第三世的时候,秦四喜一直不死被朝廷视为妖邪,她成了一个武将家的女儿,她爹就负责缉拿秦四喜,朝廷催了,她爹就做做样子,回了家来端着酒盏对她说:“修了这么多年的堤坝水渠,什么妖邪也成仙了,哪里是咱们这些凡人能动的?”
她听了总是笑。
后来,她嫁了人,也是个武将,那个武将依附于朝廷中一个将军,对追杀秦四喜这事儿极为上心。
她不声不响,悄悄查阅自己夫君与人往来的书信,发现这位“将军”竟然是个觊觎秦四喜不死之身的修真者。
什么是修真者?她不懂。
可她把消息传了出去。
消息泄露,她被自己的夫君杀了,那一年她二十二岁。
名叫李贤羽。
这一世之后,她功德有成,可以成为阴差,中断轮回之苦,可她拒绝了。
“我能还阳吗?”
第四世,她没喝孟婆汤,直接成了十六岁的公主,刘丹宁。
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人去找秦四喜,她要救她,保护她。
她成功了。
这一次,她庇护了秦四喜二十年,为了这二十年,她付出了代价。
擅改天机,功德尽消,三世不得为人。
第五世,她是天上的仙鹤。
第六世,她是山间的灵鹿。
第七世,她成了一只海里的一只乌龟,她游啊游,游六十年,从东洲游到了凡人境,这次,她和秦四喜相伴了百年。
第八世,她再次成人,身份普普通通的凡人,脚上踩着草鞋的农女,为了不让自己的家乡被洪水毁去,她追随秦四喜修筑水渠堤坝。
“秦娘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嘞?”
人们看向秦娘子的目光在崇敬中带着畏惧。
“是个好人。”名叫王三妮的女人笑着说,“和咱一样,脚杆子丈地,偏偏要改天换地的女人嘞。”
她自己跟着秦四喜建堤坝,挖水渠,没有成婚,却收养了一堆孩子,带着他们一起干活儿。
王三妮七十岁那年,秦娘子秦四喜飞升了。
她端着饭碗冲出家门,看见秦娘子身子下面压着一只鹅。
“哎呀,咱秦娘子飞升还是骑着鹅飞的!”
王三妮啧啧称奇。
又活了几年,王三妮死了。
黄泉地府,几个判官拿着生死簿围着她。
“秦四喜飞升了,你又攒了这么多功德,转阴差都够当个判官了。”
“不当。”
王三妮摇头。
“阴差太忙了,哪天秦娘子回来,想见面说句话都难。”
判官拿她没了脾气。
“那你说你想咋办?”
王三妮低着头没说话。
她沉默了好久,黄泉河水似乎都等烦了。
“如果再有来世,要是能看见秦娘子,我想,她能在万万千千的人里,第一个看见我。说真的,我每次看她,都觉得自己好像在人潮人海里看见了她无数次……就一次,让她先看见我吧。”
“放弃阴神,放弃功德,你不后悔?”
“不后悔。”
蓝云岫、嬴婴、李贤羽、刘丹宁、那鹤、那鹿、那龟……无数次,她们看了无数次,她们想求一次。
她们向往的那个人,能在万万千千的人海里,看见她。
“她看见了。”
坐在随性院里的神轻声说。
人挤人的海边,她把她当作了旁人。
小心翼翼,送上了一把炒蚕豆。
她便看见了她。
“还剩你。”
秦四喜从自己的袖口将小纸人捏着拿了起来。
小纸人双手合拢,似乎是想抱住她的手指,又似乎想要安慰她。
秦四喜勾了勾唇角。
就在九陵修真界战火如荼之时,魔界又有异动。
一位头顶“绿字欠债”的魔尊横空出世,实力强横,来势汹汹,下手狠辣,大有一统魔界杀向九陵界之势。
九陵界的一些修士们立刻想起了九陵界将要堕魔一事,纷纷要求停战,两方联手抵御魔族。
乾元法境的几位主事长老提出了条件——各宗门重新启用乾元法境的阵法,将气运借给乾元法境,由乾元法境重新封住魔界。
在“堕魔”和魔族入侵面前,很多宗门认真考虑此事是否可行。
蔺无执拒绝了。
“乾元法境已经成了盘踞在九陵界之上的怪物,你把气运给他,他转头对付的就是你,到时候你如何抵御?你连护山大阵都是人家的。”
众人沉默。
这场战争之初,许多宗门想着两不靠,却在瞬息间被乾元法境利用他们的阵法吸干了门中灵气。
前车之鉴就摆在那儿呢。
就在争论的时候,西洲传来消息,那位新晋魔尊疯了。
魔气夺心的魔尊杀了不少投靠他的魔族,又连杀九位魔尊,自己也身受重伤。
随性院里,看着小纸人身上冒出来的魔气,秦四喜掏出山河随性扇轻轻扇动。
“你在被他影响。”
小纸人被风吹在半空里,重重地点头。
落回秦四喜手里,小纸人就像是力气耗尽了一样软塌塌地瘫在了她掌心。
“这么下去,陆小六也会入魔?”
听见秦四喜的问题,成功从鹅嘴里抢到了鱼肉的天道猫猫一张嘴,鱼肉就掉到了地上。
鹅嫌弃地移开了脑袋。
“会吧?毕竟他们本是一体。”
“那唯一的办法就是让陆小六自己成一个完整的魂魄。”
天道猫猫把地上的鱼肉也吃了,开始洗脸。
“是这样没错。”
“那就得去轮回了。”
“喵唔!”天道猫猫满意地点头,“你知道就好。”
“说起来,凡人境现在也过去了几百年了,你说现在凡人境啥样儿?”
秦四喜拎着天道猫猫的后颈,把她放在自己的膝头。
天道猫猫用绿色的眼睛看着她。
“你又想去凡人境。”
猫猫眯眼。
互相坑蒙拐骗这么多年,大家对彼此的套路也都熟悉了。
秦四喜笑眯眯地:
“哎呀,这是谁家养的小猫咪这么聪明呀,哦,是皆萝神折月皆萝养的小猫咪呀!唉,也不知道皆萝神的魂魄现在在凡人境的地底怎么样了,凡人境的下面还压着一个魔界呢。哎呀,怎么办,要是没人去看看,就折月皆萝这一点碎魂得养到什么时候呀?”
天道猫猫:“……”
“哎呀~”
天道猫猫用爪爪捂住了耳朵。
“哎呀~啧啧啧,是谁那么惨呀,哦,是折月皆萝呀。”
天道猫猫忍无可忍“嗷呜”一声扑向秦四喜的脸。
别拦它,它要挠死她!
秦四喜连忙捏住她的两条小腿儿,还掂了掂:
“你是不是又吃胖了。”
天道猫猫愤怒又无奈,整只猫炸成了个球儿。
“你想想办法。”
秦四喜捏着它的前腿儿晃啊晃。
“你没有牵引之力了!连三世救命之恩都用过了!”
刚说完,天道猫猫忽然顿住了。
它低头看向那个小纸人。
“他可以。”
小纸人陆小六再次醒来,就看见秦四喜将他托到了自己面前。
“你要不要去黄泉轮回?轮回几次就是一个完整的魂魄了。”
小纸人陆小六看了看秦四喜。
秦四喜又说:“你一直这样也不是办法,褚澜之堕魔之后很是凶险,要是把你一起拽成了魔,也太可惜了。”
只是可惜吗?
陆小六坐在秦四喜的掌心,歪头看着秦四喜。
终于,他趴在秦四喜的掌心写了个字。
“好。”
他不要她可惜。
“在人间好好长大。”
秦四喜摸了摸陆小六的脑袋。
将陆小六交给了徐渡归,秦四喜的日子就更悠闲了,日短日长日又短,人来人往人又来,恢复了味觉,她的日子堪称逍遥。
“这才是神仙日子。”
头顶微生琴进了随性院,蔺无执看秦四喜翘脚啃猪蹄儿,羡慕得一塌糊涂。
常年征战让她身上血气更胜,修为也更深,秦四喜抬头看了她一眼,又掏了个猪蹄儿出来给她。
还想给微生琴。
微生琴一边有点嫌弃,一边从蔺无执的头顶下来,坐在了一个小凳子上。
那个手指大的小凳子原本是陆小六坐的。
抱着猪脚尖儿,她啃的很文雅……反正,都抱着了,已经是尽量雅了。
“枯岛那边儿一个卤肉店做的,跟北洲还是俩味儿。”
肉皮扒在嘴唇上,吃得蔺无执连话都不想说了。
秦四喜啃完了自己的,看她的样子直乐。
“大局已定了。”
啃完猪蹄儿,蔺无执扔了这五个字出来。
乾元法境的大乘长老被长生无法重伤,六位返虚长老两死两废,剩下的两个也难成气候。
秦四喜点头:“倒还挺快。”
“也不算快。”蔺无执抓了把瓜子儿给秦四喜。
“明年九陵仙盟的大会,我打算重选盟主,这活儿干得人焦心,杀人还行,管事儿我累得慌。”
秦四喜捏着瓜子儿没立刻吃。
猪蹄的香味儿且得回味一会儿才舒坦。
“那也挺好,到时候咱们一块儿溜达去,溜达几年,我还得去一趟凡人境,等我再回来,说不定就得走了。”
蔺无执捏瓜子的动作顿了下。
“走了?回诸天?”
“嗯。我是回来收债的,债收得差不多就该走了。”
褚澜之虽然入魔之后乱杀,债也是减少的。
剩下那点儿,她也不是非得盯着还清了才行。
有天道在呢,哪有她这个苦主一直受累的道理。
“走了,还回来吗?”
“回来干嘛?我来这一趟整个九陵界可没几天消停日子。”
听秦四喜这么说,蔺无执笑了。
“九陵界的堕魔之势稍有回转,过个两三千年,要是能重开飞升之道,我找你去。”
“两三千年,你这修为能到吗?”
“那就四五千年呗。”
“行吧。”
随性院里没有了说话声,两人斜对着,咔嚓咔嚓嗑瓜子儿。
“最难的时候,我徒孙问我,为什么神尊不在。”
蔺无执捏着瓜子皮儿,笑着说,
“我告诉她,青竹道院拜神,是为了有个好收成,有点进取心,有点……不计较根基,只计较恒心的韧劲儿,不是为了让神显灵,替咱们把什么都做了。”
她抬起眼眸,看了秦四喜一眼。
她知道,她也是这么想的。
“这世上讲究因果,万事求诸于神,也是将万物奉祭于神。”
秦四喜话说的很慢。
这就是她自从战起就绝少露面的原因。
九陵界修真界是九陵修真界,不是九陵求神界。
修真者们得用自己的办法完成逆转之局。
蔺无执又唠叨起了别的,她说起了青苇的刀法现在非常吓人,返虚修士看了都害怕,又说弱水沉箫这次把各种灵器都拿出来用了,用完又心疼,追着她屁股后面算账,还说济度斋的剑修们剑意锋锐,已经是此间的绝世神兵。
“再过百来年,谢青藤就会苏醒了。”微生琴说着,看向那个挂在养魂木上的铃铛。
“对了,最近我看见了第五丹师。”蔺无执突然提起了第五鸿,“他养了一堆猴儿,那些猴儿挺厉害,能给他磨药、捣药、捏丸子、看炉子,现在人们都叫第五丹师是猴儿丹师。”
想起那些猴儿,蔺无执忍不住乐了。
“这猴儿丹师也是厉害,现在又重新结丹了。”
秦四喜眨眨眼。
第五鸿活到现在也已经有几千岁了,即使是作为一个金丹修士,他的寿数也已经能看见头了。
“能养猴儿为伴,也挺好。”
闲聊到太阳西沉,蔺无执把微生琴重新放回自己头上,向秦四喜告辞。
“你不在,魔界那个魔尊……”
“要是哪日犯到了修真界,你杀了就是了。”
“好。”
离开随性院,蔺无执施展秘法,赶在日出之前回到了虚无山的青竹道院。
走到山壁之前,她突然停下了脚步。
太阳升起来了,红色的光照在山壁上。
巨大的石像在晨光中被镀上一层灿烂的华彩。
蔺无执和微生琴一起抬头,看见与山同高的神像站在朝霞之中。
她半面是温文含笑,半面是鬼怪模样。
微微低头,仿佛在俯瞰整个世界。
“有这么一个神,真是九陵界的福气。”
蔺无执叹了口气,拿出一碗白饭,放在了石像前的石桌上。
微生琴点头。
过了一会儿,微生琴突然说:
“我总觉得这个石像,在说话。”
“说什么?”
魔界昔日的公主,整个九陵过往的执棋人轻声说:
“……她说,就摆这点儿你也好意思?”
蔺无执:?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