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京这一年的春雨来得早。
还没进一月,雨水绵绵飘
礼部侍郎程铮同躺
他翻了个身,身上“嘭”的挨了一下。
要睡就睡,不睡就滚,明天还有大朝会,老娘还得上朝呢█”
程铮同呲了个牙,没敢吭声。
悄悄背过身去,连呼吸都放轻了。
这下他更睡不着了。
他是出身淮南的士子,家境平平,侥幸拜
十九岁那年,十七岁的妻子大着肚子送他科举,全家指望他功成名就衣锦还乡。
他也都做到了,中进士、做官、升官他的恩师
按说这时候他也该把妻子女儿接到身边,可家中爹娘仍
那一年是前朝玉衡一十五年,他的家乡泗州被造反作乱的武宁戍卒攻破。
程铮同白日里处理政务,和同僚上官谈论朝政和淮水的战局,晚上回家就悄悄烧香拜佛,求自己的爹娘能平安。
虽然妻子的脸已经记不住了,一天,他路过还圣宫的时候,还是送了一炷香给自己的妻子,还有女儿。
他不知道的是,他以为已经死
因为他是朝廷命官,叛军一入城就把他全家抓了,武宁戍卒们深恨这些为官之人,屠勋把抓到的官眷要么赐给了亲信,要么就派去做劳役。
他的妻子就被赏赐给了一个所谓的“左将军”,屠勋
几个月后,平卢军完成了对屠勋所据各处的分割,开始沿着泗水割各处叛军,周逢心知不敌,打算固守都梁城,拖住平卢军的脚步。
一把烧了大半军粮的火,也烧掉了周逢部下的军心。
都梁城破,平卢军冲入都梁府衙,看见的是一个女人手持菜刀,手里提着周逢的人头。
程铮同知道这些事,已经是多年之后,
他以为他的妻儿死了,却不知道他的妻子穿着平卢军给她的干净衣裳去见公爹,却被他爹骂残花败柳,赶出了家门。
他十一岁的女儿追出去,母女一人一起投了平卢军。
给娘守孝还没守完,接着给爹守,倒是让程铮同避
过了朝堂的动荡,等他起复就是三年后,那时恩师还
当时的兖州已经归平卢节制,
旁人都称这位“宫将军”是“宫夜叉”,程铮同却觉得这位宫将军行事果决,实
初见时有几分眼熟,
正想着那些过往,外头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将军,郎君,一辆宫里的马车送了陆寒城陆郎君过来。”
程铮同立刻坐了起来,小心看一眼床上,他披着衣裳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别喊了,我去看看。”
嘴上说着,程铮同叹了一口气。
陆寒城是他的同门师弟,自幼被寄予众望,连中三元的陆郎君名冠天下,偏偏
他
没看陛下让陆师弟进宫陆家人都不吭声吗
偏偏他的这些同门师兄,一会儿说什么“折辱君子”,一会儿说陛下是“趁人之危”。
现
他们是真的为了自己的师弟着想哼,要程铮同说,陆师弟掉下池子,说不定就是这些人故意的,陛下这么多年只对陆师弟有了些许心思,这些人是闻见了味儿,要
“幸好师弟福大命大”
想起陛下亲自将陆师弟接进宫,程铮同的脸上有了些笑。
也不知道师弟来找他是干什么,要是又来问他怎么把媳妇追回来的,他就把师弟打出去
细雨之中,瘦高的男人站
程铮同连忙把身上披的狼皮斗篷解了裹
“陆师弟,你这是怎么了和陛下吵架了”
男人抬眼,门廊上的灯笼照亮了他清明的眉目。
程铮同的心里打了个突。
“陆师弟,你”
“程师兄,这些年蒙您照顾。”
程铮同傻了,他疯了快十四年的师弟竟然好了
“怎么是
看看守
,程铮同改口说
“师兄我给你烧点热茶,好了也是好事儿。”
陆寒城只闷声说了句“多谢”。
把妻子亲手制的狼皮斗篷挂
“你从前是御前奉诏,想办法给你活动活动,也能”
程铮同有些为难。
一个人痴傻了十四年,就算好了,谁又敢让他直接接手政事
“师兄你不必为我担心,我这些年错过太多,打算先回淅川,为恩师结庐守孝,再见见母亲。”
“你娘倒是挺好的,陛一直都有人照顾,之前她帮忙筹措军粮,还得了个大夫的散职,就是年纪大了些。”
说完,程铮同神情讪讪。
他有心绕过这些奶奶陛下和师弟之间的过往,可这么一绕,他就无话可说。
将铜壶放
“你此时来寻我,可是不想留
陆寒城轻轻一笑
“师兄,我我醒过来了,少时抱负,师门重托,父母期盼,也便,都醒过来了。”
“想那么多做什么”程铮同摇头,又找了件衣裳给自己披上,“你这十几年里没病没灾,没受人打骂欺辱,靠的都是,都是那人庇护,我
回忆起
“我那时候刚知道我自以为逝去的妻子女儿其实都
陆寒城没说话。
程铮同转头看他“这些你不会都忘了吧”
“我记得。”
点点滴滴都记得。
从水里捧出的桃花,带着春雨的梨枝,亲手做的风筝,撒娇耍赖要那人题字的灯笼,是春日。
赤着脚蹚过雨水,将手指冻成了深粉的冰碗,守
还有秋,有冬。
有十四年的日夜和岁月。
“既然都记得,陆师弟啊,你对陛下,也是有心的吧”
说话时候,程铮同深吸了一口气。
“其实,我也早就知道了,你当年去了一趟庐陵,哈哈哎呀,若是没有中间这些年的波折,你们一人反倒未必能走到一处,既然、既然已经相守了这许久,你又何必执着从前的陆寒城呢你要是一路平步青云,成了清流寒门
当个男皇后有
什么丢人的
他程铮同吃一品羽林将军宫素娘的软饭,吃得也很开心呢
陆寒城抬头看了自己师兄一眼。
师兄的眼中带笑,神态松弛,可见说话皆是真心。
真心希望他能从心而动。
可是
“师兄,没有了。”
陆寒城苦笑,烛火照亮了他眼中的晶莹和红晕。
“没有,从来没有。”
这世上真正得了孟月池那颗心的人,只有懵懂坚定的陆小六。
不是他陆寒城。
就
却被瞬间识破。
“陆郎君,好久不见。”
穿着胭脂色襦裙的女子从他的怀里转了出去,回头看他的时候,神色平和。
“恭喜陆郎君久病得愈。”她说。
“陆夫人这下也放心了。”她又说。
陆寒城轻轻将伸出的手回来。
他想,他应该跪下,感谢陛下这些年的照顾。
可他却没了力气,仿佛
“漪澜殿不合给陆郎君居住,趁着宫门还没落锁,来人,将陆郎君送出宫去。”
殿门打开,女子离开的脚步比平时快了几分。
仿佛避嫌。
“孟、孟娘子。”
已经是当朝皇帝的孟月池停住了脚步。
“孟娘子,这些年多谢。”
男人一揖到地。
春雨不知何时飘洒而下。
孟月池的手里还提着那盏灯笼,灯笼上写着“他年谁共东风,明月曾照寒城。”
那是陆小六
“明月”一字是他缠着孟月池写的。
一盏灯,从平卢到繁京,从来没有被人丢下。
陆寒城抬起手,摸向自己的胸口,那颗
“师兄,她想要的,从来不是我。”
陆寒城说了实话。
程铮同没说话。
他能说什么呢说一声造化弄人
唯有轻轻转开眼,不去看自己师弟眼里流出来的泪。
与此同时,皇城里,女官轻轻走到窗前。
“陛下。”
“这盏灯,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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