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笔阁 > 都市小说 > 少女的祈祷 > 6、流沙
    顾连洲微微一怔。

    温意的口气认真,看着他,神情有隐隐的不悦。

    他差点忘记这件事,来来往往受伤太多,久了就不太在意了,加上忙了一天,更是把自己的伤抛之脑后。

    顾连洲回神,微微扬眉:“温医生给我换吗?”

    “我要下班了。”温意扭头就走,“这里就是普外,你找时雨。”

    “行。”他笑了笑,仍旧懒懒地抄着兜跟在她身后,“我先把你送回家。”

    “你——”温意脚步一停,扭头看见顾连洲眼睛里有隐约的笑意。

    男人的姿态懒散却不松垮,轮廓锋利硬朗,身高与气势优越,即便只是简简单单地站着,也轻易能吸去人的目光。

    更不要说他还在笑着看她,黑眸中三分淡光,眼尾天然一段蛊人的深情。

    温意心跳猛地一震,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正巧时雨此时急匆匆地从旁边经过,看到了二人,于是停下脚步:“温意,你怎么来普外了?”

    “我来找夏天和夏天妈妈。”温意回过神,避开他的视线,去和时雨讲话,“你今晚值班吗?”

    “对。”时雨拿着几个病历本,“我要去看病人。”

    “那你们科室现在还有医生吗?”温意的心跳逐渐回落,她定一定神,“给他换个药。”

    “有。黄良应该还没下班。”时雨一拍脑袋,“顾警官今天要换药是吧,直接去302找黄良,他还在。”

    顾连洲微微颔首:“好,谢谢时医生。”

    “顾警官客气了。”时雨微妙地眨了眨眼,百忙之中不忘拉着温意的胳膊,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戏谑道,“这么快就搞到手了,不错嘛。”

    “不是——”温意耳朵一红,“不是你想的那样。”

    时雨却来不及再听她解释什么,只给了她一个“我都懂”的眼神便匆匆离去。

    温意百口莫辩,医院向来是八卦传得最快的地方,她深吸一口气,认命地对顾连洲说:“我带你去找黄良吧。”

    她没穿白大褂,和顾连洲走一起,二人的身材长相都过分出色,一路上收获了不少目光。

    温意和黄良简单说明情况,而后便坐在处置室外的椅子上等顾连洲。

    她想起来顾连洲的外套还在她家里,昨天夏天交给她的。

    顾连洲要送她回家,刚好连外套一起拿了。

    换药很快,不过十几二十分钟,顾连洲便出来了,见她在外面等他,稍微有些意外,温意垂眸解释了衣服的事情他才想起来。

    “先吃饭吧。”顾连洲低头看了眼手表,“你想吃什么?”

    “随便。”温意在吃饭上很无所谓,她平时晚上一般便利店买个饭团或者便当,上班太累了自己懒得回家再做饭。

    顾连洲看她一眼:“你住哪?”

    温意报了个地址。她住的地方不算近,有些偏。顾连洲没说什么,和她走到地下车库让她上车。

    他的车很大,温意坐进皮质座椅里,车内萦绕淡淡烟草味混合着皮革气息,同她平时闻惯的消毒水味道不同,别有一种凌冽之感。

    “雨安餐厅可以吗?”顾连洲一边启动汽车,一边问。

    “什么?”温意在系安全带,一时没听清。

    “一家本帮菜,在你住的地方和医院之间。”顾连洲顺口道,“对了,明天有空来一趟局里,昨天的事需要你做个笔录。”

    温意愣了愣,不知道是因为他的前一句话还是后一句话:“好。”

    随着车子驶入车流,微凉的晚风吹拂而来,车内的烟草味渐淡,温意稍一偏头,在后视镜中看到自己的脸庞,忽然之间有些恍惚。

    七年了,她和顾连洲七年没见过了。

    刚认识他的时候,她15岁,和他的第二次见面,就是在警局。

    那时候不像现在,人人手握智能手机,最受欢迎的是诺基亚。

    温意的爸爸就有一台,他晚上出去喝酒时忘记带,温意写作业时听到手机铃声,便接起了电话。

    那通电话是一起电信诈骗,准确无误说出了温意爸爸的各种信息,说他前段时间在医院开的药有问题,要补钱。

    温意听得云里雾里,原本还觉得是真的医院,听到对方要教她怎么打钱的时候,忽然警惕起来,立刻挂了电话,记下号码报警。

    警察让她第二天去一趟。

    第二天爸爸喝酒还没回来,温意不得不自己记下手机号码去警局。

    在她以前的印象里,警局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代表着除恶与正义,警察叔叔都是很严肃正经的存在。

    因此当着怀着崇尚而尊敬的心情走进去的时候,没想到第一个见到的人会是翘着二郎腿的男生。

    他窝在警察局里的沙发上,神色懒散,手里正在摆弄着银光凛凛的手铐。

    男生侧脸的线条冷淡而轮廓分明,温意记性好,一下子就认出了他是上次在巷子里打流氓的人。

    她因为上次的事,对顾连洲心存本能畏惧,乍一见,不受控制地退后两步。

    身后带她进来的民警疑惑:“怎么了小姑娘?”

    这一声拉过了顾连洲的注意力,他漆黑的眸看过来,漫不经心落到她身上又移过去,不知道有没有认出她。

    温意慌忙低下头,小声说没事,跟着民警去询问室。

    等她做完笔录出来,在走廊里迎面撞上一只黑白相间的阿拉斯加,威风凛凛冲她扑过来。

    温意吓了一大跳,慌忙后退间踩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身体失去平衡向后跌去。

    她小声惊呼,胳膊被人抓住,身后人扶着她的肩轻松将她扶稳。

    不同于平时和女生接触的触感,温意回头,第一眼对上的便是来时看到的那双眼,漆黑,张扬,懒懒地笑着,眼尾上扬,多情又深情的样子。

    他嘴里还吃着薄荷糖,身上有薄荷的味道,和上次在巷子里嗅到的他身上的味道一样。

    男生扶稳了她,招手喊那只大狗:“小白,过来。”

    一点都不小也一点都不白的大块头看到主人召唤,哼哧哼哧跑过去,长而厚的毛发贴着温意大腿蹭过。

    温意又往墙边站了站。

    “吓到你了,”男生看着一副桀骜模样,说话却很客气:“不好意思。”

    他这样,温意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你的鞋子……”

    他穿的是白色运动鞋,被她一踩,干干净净的鞋面顿时多了一道脚印。

    “小事。”男生毫不在意。

    正说着,另一个穿着警服的中年男人走过来,喊他:“连洲,这就走了吗?”

    “走了付叔叔,我爸要我送的东西送到了,不打扰您工作。”

    “给你爸带个话,改日我有空请他喝酒。”中年男人的神色似乎在感慨回忆。

    “得,我爸整天就惦记您这些老战友呢。”顾连洲说着,忽然指指她:“您这儿怎么还有小姑娘啊,犯什么事了?”

    温意一直没出声,此刻连忙替自己解释:“我没有,我是遇到电话诈骗过来做笔录的。”

    顾连洲闻言,挑眉,拖长了声音:“电话诈骗啊。”

    “对……”她声音弱下去。

    “被骗了多少钱啊?”

    “没没没,”温意摇头,涨红了脸:“没骗到,我就报警了。”

    “小姑娘还挺有防骗意识。”顾连洲笑了。

    温意悄悄抬眼看他,那天在巷子里是晚上,其实不太看得清长相,但她记忆深刻的,是他左耳下方脖颈处有一颗小小的黑痣。

    只是他,应该是没有认出她吧。

    温意的心情陡然低落下来。

    顾连洲人高腿长,走在她前面,他的小白摇着巨大的尾巴乖巧跟在后面。

    温意是下午放学来的,本就是黄昏时分,秋季天色短,夕阳已经黯淡,警局院里路灯将男生的身影拉出长长一条。

    他走到自己的黑色车旁,拉开后门,小白跳上去,蹲在座位上。

    而后,他向四周环视了一圈,喊住背着书包向外走的温意:“小姑娘,你家长呢?”

    温意懵懵地转身,摇头:“我自己来的。”

    顾连洲好看的眉头轻轻蹙起,随后向她招手:“天黑了你自己回去不安全,我顺路送你一程。”

    温意的视线,从他酷而高级的车,移到黑色皮夹克上的看不懂的logo,手抓紧书包肩带,摇了摇头。

    顾连洲啧了一声,半无奈道:“这警惕意识也太强了点。”

    他说着,摇了摇头,上车启动。

    车子即将从温意身边擦肩而过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车窗半降,音色略低的声音拽住她的脚步:“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就是上次巷子里那小丫头?”

    温意滞住,侧眸通过弧形的车窗空隙看到他半挑起的眉眼隐在半明半暗中。

    她没有否认,默默不说话。

    “是挺有安全意识,”他轻笑一声,手肘搭在一边衬衫,冲她微扬下颌:“帮你两次了,还不信我,上来吧。”

    温意也说不上来,自己忽上忽上,在此刻像路边一样渐次亮起的心情是因为什么。

    她拉开车门,小心坐进去,只坐半边座椅,腰挺得笔直,说:“谢谢你。”

    “顾连洲。”他接过来。

    顾,连,洲。

    温意终于知道了他完整的名字。

    “我叫温意,”她礼尚往来,轻声而又郑重地介绍自己:“温柔的温,意义的意。”

    “挺好听。”他说着,随手从车的暗格里拿出一条薄荷糖,“吃糖吗?”

    温意接过来,蓝色的薄荷糖,上面写着“halls”。

    她没有拆,小声地说了谢谢,放进书包里。

    车子驶出警局,她低头,脚下踩着的地方干净而厚实,而她的白鞋,因为刷得勤,已经开始泛黄,开胶,同价格不菲的车内装饰格格不入。

    手顺着校服裤子的缝隙往下,轻轻拽了拽,脚往里缩,试图掩盖住这样的不得体。

    即便,即便身边的人,看起来压根不会在意。

    好在校服裤子够长,温意松了口气,慢慢放松身体,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

    后视镜照应出少女过耳的乖巧短发,青涩脸庞映着路灯滑过的流光。

    流光渐渐变成晚间的微风,一晃神的功夫,头发及至腰间,稚气完全褪去,姣好精致的五官显露出它该有的美丽,眸中不再是局促和紧张,而是落落大方的沉静。

    经年时光,将她改变太多。

    温意闭了闭眼,竭力压抑下心里的酸涩涌动。

    顾连洲车开得专心,没注意到她的变化,很快到达餐厅,老板将他们迎进包厢,他把菜单推到她面前,让她点菜。

    价格算不上特别贵,但也是温意平时轻易不会吃的餐厅,她斟酌着点了两道菜,顾连洲接过菜单,又加了几道菜。

    “回陵江多久了?”菜上得很快,顾连洲漫不经心地开口,问她。

    温意手上拆着筷子,顿了顿:“一年左右。”

    男人手上动作一停,抬眸,瞥她。

    片刻后,他放下筷子,似笑非笑:“什么时候出的车祸啊,连哥哥都给忘了。肇事者找到了没?”

    他故意的,抓住她随口扯的谎。

    温意抿唇。

    顾连洲扬眉:“没找到吗?你说说时间地点,现在带你去交警队查,不能让他逍遥法外。”

    温意受不了了,喝一口水清清嗓子,耳朵有些红:“没有,我自己骑车撞路边了,哪有肇事者。”

    “什么车?”

    “共享单车。”

    几秒沉默。

    温意低头默默地咬了一块排骨。

    顾连洲盯着她看了几秒,往她的杯子里添水,问道:“受伤了吗?”

    温意摇摇头,眼睛在餐厅的柔光下显得又清又亮:“没有,只是胳膊擦破了点皮。”

    顾连洲没再说什么,只是让她多吃点。

    吃完饭,顾连洲送她回家,温意住的地方是个很旧的小区,她不想和别人合租,只能一个人租这样的老小区。小区的设施年久失修,停车的地方路灯一闪一闪,并不明亮。

    停好车,温意解开安全带:“你在这等几分钟,我上去给你拿衣服。”

    顾连洲却将车熄了火:“我送你上去。”

    温意怔了下,顾连洲已经下车,昏黄的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的背影宽阔,回头问她:“往哪儿走?”

    温意带他朝自己住的单元楼走,男人不紧不慢地走在她身旁,身高腿长,有种别样的安全感。

    以往她独自走这条路时,总是走得很快,小区的路灯都不太亮,她觉得害怕。

    走到单元楼门前,温意有些尴尬:“这里没有电梯,你在这等一下我去拿。”

    顾连洲却没应她的话,而是顺着楼梯向上看了一眼:“你住几楼?”

    “三楼。”

    “那楼梯灯怎么不亮?”他抬下巴。

    “坏了好像。”温意记得那个灯坏了挺久的。

    顾连洲侧眸看她:“你家里有灯泡吗?”

    “啊?”温意懵住。

    “没有的话我去买一个。”

    “有……,好像有。”温意睫毛翕动,抬脚上楼,顾连洲跟在她身后,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

    她开门时,顾连洲没进去,等在外面,甚至没朝屋内多看一眼。温意翻出几个规格不同的灯泡,又把顾连洲的外套叠好用无纺布袋装起来,才打开门跑到外面。

    顾连洲垂眸,从她拿来的几个灯泡里挑出一个,单手把旧的灯泡拧下来,换了新的上去。

    楼道重新被悠悠的光照亮。

    他的动作很快,温意全程目不转睛地看着,男人仰头时下颌的骨骼格外清晰,喉结突出,再往上腕间青筋隐隐,有种别样的利落感。

    换完,顾连洲看她抱着的一堆灯泡:“你家里还有不亮的灯吗?”

    温意慢慢地摇头。

    “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顾连洲从她手里接过自己的衣服,“我走了。”

    “好。”温意站在原地,不知道说什么。

    男人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楼梯间,灯却没灭,温意怔了一会儿,脑海中又想起15岁时,她在警局遇见顾连洲,他送她回家的那一次。

    那一次下车前,她非常认真的对他说:“谢谢你送我回来,如果下次你需要我帮助,我义不容辞。”

    昏黄破旧的筒子楼前,顾连洲的车和他一样通身都是不羁的傲气,他手搭在方向盘上,像是被逗笑了:“还挺知恩图报。”

    温意背着书包,站在车门外,被他说得微微脸红。

    “举手之劳而已,”顾连洲敛去笑,告诉她:“不必放在心上,知道了吗?”

    温意低着头看自己的鞋尖,头部被磨破,泛着劣质的胶水,她缩了缩,摇摇头认真说:“我应该谢谢你。”

    “行吧。”顾连洲侧眸,通过落下的车窗看她,温意看到他漆黑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眸中,倒映着她小小的身影,和身后摇摇欲坠的筒子楼,油烟飘上来,汇聚在他瞳孔里,变成小小的缩影。

    她心猛得一缩,脑海中立刻蹦出逃离的念头。

    但脚下像被黏住一样没动,因为他扬眉轻笑,眸中世界剧烈地动荡起来,闪着细碎的光:“那就下次,温同学,下次见你再回报我。”

    说完,他就开着车远去,没留下联系方式,也没说下次是哪次。

    谁知道奇妙的,他竟然是南熹的亲哥哥。

    所以后来,在客厅里再次见到顾连洲的时候,温意几乎是一瞬间忘记了呼吸,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要说什么,呆呆地看着楼梯上的人。

    她好像忽然间,共情了曾经看过的所有青春疼痛小说,那些不理解的关于心动和缘分的字字句句,都在这一秒,化为实体,如同一簇烟花在心脏最深处炸开。

    就像现在,她望着男人远去的背影,即便知道他还是不喜欢她;

    知道他对她的好不是出于男女之情;

    知道他只是拿她当妹妹看待——

    她还是再一次,

    无可救药地对他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