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黄粱梦破(五)
那是一条绵延无尽, 通向未知的道路。
自流放的荒芜途中,病重的祖母紧掐住他的手,让他唤出那声“三叔母”开始, 此后前行的路上,她便一直陪同在他身边。
哪怕荆棘刺伤,鲜血淋漓。
她从来都是温柔地抚着他的头,浅笑说:“阿朝, 别害怕,还有我在。”
原以为历经十年的苦难, 终于通往光明, 快要得见曙光时,她却已经不在了。
只让姑姑对他嘱咐:“阿朝, 卫家以后就要靠你了, 你照顾好自己。”
仅此而已。
连她逝去的消息,也不让姑姑传回峡州,让他得知。
她不想忙碌战事的他为难,回京奔丧。怕朝廷对身为卫家人的他,有所争议。
卫朝知道。
而她是何时病得那样严重,以至于一回京,身体发病,急转直下。
不过短短半年, 便与世长辞了。
他同样知道。
起初的操劳,沐雨经霜。
整日在冰凉的河水中浣衣, 腰都直不起来,后来遗留了腰椎骨凸出的病症;夜里回到那个狭小潮热的屋子, 还要点灯熬油的缝补衣裳。
飞蛾绕灯飞舞,不时咬人的蚊虫嗡嗡。
她在灯下, 一壁狠拍去腿上的花白蚊子,一壁快速地飞针走线,对他们笑说:“慢慢来,总会好起来的。”
尽管几人的肚子咕咕叫着,饿得发昏。
却在听到她自信的话,和看到她的笑容时,也对将来生出希望。
他也相信,一切会慢慢变好的。
直到那一天,他看着她梳妆打扮、换上新衣裙,走进了总兵府。
犹如走进恶兽的口中,每次出来,被剥去了一层皮肉,还在缥缈地笑,对他说:“阿朝,我没事。”
但她所谓的没事,不过是为了宽慰得到庇护的他们。
他只有在傅元晋的身边,忍辱负重地咬紧牙,杀更多的海寇,好似才能弥补她做出的牺牲,让她不用再去找傅元晋了。
他会让她,也让姑姑、卫锦卫若,再过上曾经在京的日子。
而非一个铜钱,掰成两半来用,拮据地苛刻。
她有一个小盒子,是樟木做的。
里面装着她和姑姑另外做针线活,或是编织花绳,拿去卖得到的银钱。以及卫若帮人抄书,得到的碎银。
傅元晋给她的那些首饰和银钱,她极少动用,除非是用处大的地方。
至于买些米面粗布,都是用樟木方盒中,他们自己的钱。
日复一日的精打细算,她仍会在中秋或是过年时,买小袋子饴糖。
这样阖家团聚的日子,傅元晋要回傅府过节,她不用去陪那个人。
一人口中塞一颗,她自己也吃一颗,甜得咳嗽了一声,继而道:“过节呐,就该吃糖高兴些。”
卫锦将糖咬得咯嘣脆响,欢喜地直点头。
“对,娘亲说的对!”
“娘,我还要吃糖!”
她在他们面前,总是对这万般艰难的人世,怀有祈盼。
倘若不是有一天,他从沿海县城杀敌回来,得以在两个月的疲惫后,可以歇息两天。
还未踏入院门,便听到了一声低过一声的痛苦呻.吟,是她的。
他快步冲进去,门被推开的那瞬间,浓重的血腥味扑面涌来。
她乌发尽散,脸色惨白如纸地,正在地上翻滚。
身.下,是被血染红的粗布裙子,和一地蜿蜒挣扎的血迹。
“三叔母!”
他脑子空白一片,急去抱她。
双膝跌跪在地,把浑身浸透了血和汗的她,手臂不敢用力地,轻轻搂在怀中。
她的脸贴在他的胸膛,满面是泪,疼地唇瓣直抖。
“阿朝,疼……”
便是那一天,狂跑去找大夫回来后,他得知她喝下了绝子汤。
那样一副歹毒凶险的药汤下去,以至生出宫寒恶症。
她彻底亏损了身子。
周围是从田里农忙回来,姑姑和卫若急切问询大夫的声音,还有卫锦的哭声。
他一语不发地站在床畔,望着睡去的她,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
背过身去,他又投入那永无止境的杀伐厮斗中。
一刀又一刀地砍在海寇的身上,割下无数双敌人的耳,恭敬地呈到总兵傅元晋的案前。
纵使傅元晋从未记下一笔他的战功。
好似就是从那年的冬天起,她愈发畏寒。
也在那年,光熙七年的腊月底,她给许执写了那封信。
*
镇国公府尚在,卫家兴盛时。
卫朝对三叔母的印象,是一个相貌极其好看、性子柔顺,来公府寄住的女人。
偶尔在园子里遇见,会给他一支糖葫芦,或是其他什么吃的。
皆是她与那个穷进士出去玩时,买的小吃。
当时,他并记不得那个进士的名字。
咬着酸甜的山楂果,他从练武场回到书房念书。
身为卫家的嫡长孙,他每日都要读书练武,从早到晚,并无多少空闲的时候。
尤其爹娘去后,整个偌大的公府,倚靠三叔在北疆打仗撑立,祖母对他更为严苛,想他快些成长起来,为三叔分解压力。同时,也是因公侯的爵位,落在了他的头上。
依照三叔当时的战功,该从祖父那里继承爵位。
但三叔对他说:“阿朝,爵位本是你父亲的,自然该给你。你不用想太多,我是你三叔,会护着你,等你长大,有足够能力了,我会把卫家军也交给你。”
三叔拍着他的肩膀,道。
“好了,若是你哪处兵法上不懂的,趁我在家中,你快来问我。至于读书上的事,去问你二叔,那些他懂的多。”
三叔常年不在家,驻守在北疆。
尽管和从前不大一样,不再爱笑,但还是一般的亲切。
在三叔收回手,背过身去时,卫朝注意到他满是伤痕的手心。
而那一年的上元夜晚,他亲眼所见那只手,紧捏地指骨苍白,青筋毕露,将那些伤都包裹起来。
游玩灯会,三叔让亲卫护着他们去玩,自己则和官员进了酒楼说事。
和姑姑、卫锦卫若他们,兴致寥寥地逛了一圈,便打道回府。
但他不小心掉落了一个荷包,回到院子才发觉,慌张寻了一圈,从园子到马车,都没有找到。
恐是游玩时遗落。
夜晚人多,怕是找不回来了。丫鬟仆妇纷纷劝说。
但那个荷包是娘做给他的,今夜还特地戴出去玩。
悔恨之余,他一定要找回来。
让两个小厮跟着一道出门去找。
熙熙攘攘的喧闹欢声中,从这条街,找到那条街,穿梭人群,却一直未寻到荷包的踪影。
最终不得不沮丧地回去,又顺沿回去的路,最后找一遍。
纵使是坐马车回府的,但兴许落在路上了呢。
雪花纷落,北风如刃。
他弯腰低头,提盏灯笼,在一隅的昏黄光中,四处搜索。
头顶高空天穹,五彩的焰火砰砰地炸响。
直搜至一处街角拐口,身后的小厮忽地凑过来,道:“前面那人,好似是三爷。”
他抬头看过去,果然是三叔。
大雪之中,一个人,正侧着脸,怔望对面晦暗的高墙之下,从墙内延伸而出的树梢下,影绰地站了两个人。
刚要奔过去叫人,却见三叔朝后连退了两步,退至墙根底下。
再也看不清神情了。
绚烂璀璨的烟花中,光影时隐时现。
三叔的目光,一直在看远处,那两个紧贴的人。
那时,他莫名地,竟然不想去叫三叔了。
跟两个小厮,也退到黑暗中。
直到那两个人分别,一人背身离去;一人提盏绿琉璃灯,揪着粉色裙摆,欢快地蹦跳上台阶,走进了公府的侧门。
整条街道,随同湮灭的烟火沉入寂静。
“阿朝,你在这里做什么?”
三叔还是发现了他,走过来问道。
声音很平静。
“三叔。”
他有些忐忑地低下头,道:“我掉了娘给我做的荷包,想找找看。”
“找到了吗?”
“没有。”
“那我去叫些人,帮着一块找。”
“三叔,不用了,我找过很多地方了,没找到。”
“哦。”
三叔侧过身,道:“那回去吧。”
“好。”
他跟着三叔的脚步,走在旁边。
“今晚玩得高兴吗?姑姑带你们去了哪里玩?买了什么没有?”
三叔在问ῳ*Ɩ 他了,也伸手,把他头上和肩膀的雪花扫去。
“嗯。去了崇福坊那边,看了几个杂耍和皮影戏……”
他回答三叔。
看到三叔的身上落了一层,比他身上还厚的雪。
……
过完年,在暮春三月时,终于从京城传来了许执的回信。
已经坐上刑部尚书位置的许执,答应了帮助他的仕途。
卫朝看见三叔母将那封单薄的信纸,紧贴在胸口,笑着笑着流下一行泪来。
抬袖擦干眼泪,转头对他们道:“他答应了帮我们,很快就会好的。”
不过两个月,他的任职令很快下来,是巡守的游击将军。并无特定等级,却有了一定的俸禄,军功也能记录在册。
傅元晋大怒。
那一晚三叔母回来,纤弱的脖颈处,多了鲜明的掐痕。
以及被咬破的伤口,青紫地斑驳。
但她还在笑着宽慰他们。
“我没事。”
起初流放至峡州时,她总是会哭的,但渐渐地,她不再在他们面前流泪了。
他走出门时,一拳砸在了院口的那棵老槐树树干上。
疼痛蔓延,手背破皮流血。
也仅仅流了几丝血,如何比得上她承受的那些。
他没办法去置喙三叔母为他们做的这一切。
纵使三叔母不曾对他说过什么重话。
只在每次深夜,他回到这个避雨之处,姑姑和卫若去给他做饭,她则为他缝补破洞的衣裳,让他在外也要照顾好自己。
再是与他聊天。
“你别太闷了,和你三叔一样。他从前什么话都不愿意说,总是一个人闷在心里。”
他便挑拣些轻松的话,和她说。
一盏豆大的灯火下。
他看她垂低笑眼缝衣,心里明白,若是在如此多的牺牲后,他还不能让卫家翻身,便是辜负了她。
也唯有让卫家重回过往,才能让她脱离泥沼。
天未亮,除去卫锦还睡着,他们送他出门。
站在门口,对他道:“保护好自己。”
他点头,对她,对姑姑,对卫若,道:“我知道,你们回去吧。”
但每一回,他们都站在那棵槐树底下,目送他的远去,直至他再看不见他们的丁点影子。
他穿过长街小巷,看见了许多户简陋的门口,也有这样的送别。
殷殷期盼中,是担忧和恐惧。
或是流放充军的官员,或是当地驻扎的士兵。
每次的上场杀敌,深入敌营,他都要告诫自己,一定要护住自己的命。
三叔母、姑姑、卫锦卫若,他们还要他活着回去。
每一次战争的劫后余生,都是喜悦和庆幸。
一个月后,他擦净手上的那些血污,怀揣那份微薄的俸禄,走过遥远的长路,回到了那个仅有两处屋舍的小院。
把那几两的银子,都交给了三叔母保管。
她愣住。
“你自己拿着就好了,不用给我。”
他摇头道:“我没有什么需要花费的地方,您拿着。若是家中有要花的地方,您可以支使。”
从前,刚至峡州时,他们身无分文。
为了卫若的药钱,她甚至想过绞断那头浓密顺滑的乌发去卖钱,姑姑也跟着要断发。
就在那时,傅元晋派人送来了药和几两银子。
他执意给她,她最后接了过去。
但在第二日大早,阴沉天色下,他要离开时。
她还是把二两银子放进了他的手中,笑道。
“你拿着去花,一个月在外头,总会有用得着的时候。”
他又一次离开了那个小院,也离她越来越远。
他不必担心家中,她会照料好,不让他有后顾之忧。
“记得平安回来!”
她突然喊道。
“知道!”
他回首,朝她挥手道。
也朝姑姑和卫若说。
那一声的喊,惊动其他相邻院子里的离别。
“你要平安归来啊。”
“别死在外头,留老娘照顾你一家子人,听到没有?”
“儿啊,照顾好自己,一定要回来啊。”
……
又一年的雪花飘落,他们已经流放至峡州第八年了。
这一年,手里存了银子,有他给的俸禄,也有她和姑姑卫若他们,一起做活攒下的散碎。
租下附近的两块田地,一块种稻谷,留出小片地,另栽糯米;另外一块田地,则种了菜。
除夕将近,去地里采摘了菜。
又外出采买一叠红纸、两只猪腿、一扇排骨、十几个果子、几油纸包的酥糖……还有一小盒炮仗,是卫锦要玩的。
秋收的糯米,被她和姑姑一起酿成了米酒。
院子后边,姑姑一直养着的鸡鸭,也肥了。
卫若用红纸写了对联,在细雪下,往院门刷着糨糊,把红联往上张贴。还有桃符门神。
卫锦跟在弟弟的身边,嘴里塞满果子,含糊不清地直嚷嚷:“歪了歪了!”
将视线从大开的厨房门外收回,继续择菜。
没有战事,他得以与他们一起过年。
听着她和姑姑笑说。
“这扇排骨,我给人砍价,少了十个铜板呢。”
“你放着,我来洗!”
他蹲着身,仰见她要去洗排骨,忙把手里的青菜放下,慌忙道。
她的手,不要再碰冷水了。
起身去把那扇排骨拿来,放进地上的盆中。
“你去把糕蒸了吧。”
是他太过着急了,正炒菜的姑姑笑着训斥道:“卫朝,你没大没小,在指挥谁做事呢?”
她也跟着弯眸笑了。
“行了,我知道,你快去把肉洗了,好炖上煮汤。”
他一时默地无言以对。
把那副猪心的下水一同放进盆中,转身端盆往外边走,去井边洗肉。
背对厨房,在渐弱的风雪声中,聆听来自四方的鞭炮声。
他低头,仔细地清洗着猪心和排骨。
除去痴傻的卫锦,他、姑姑、卫若,在卫家倒塌,他们流放至峡州后,并不想过任何的节日。
每每听到那些欢乐声,都沉默地坐在桌上,囫囵地吃过几口饭,用凉水洗漱后,便睡去了。
第一年的除夕,便是如此。
到了第二年,她说要过节。
“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节日也是要过的。过了节,我们才能越来越好。”
她转头,笑问卫锦。
“阿锦,要不要过除夕,有糖吃哦。”
卫锦自然举起双手赞成。
“要!娘,我要吃糖!”
从此之后,每至除夕,他们都会一起度过了。逐渐地,也过起端午、中秋、重阳、腊八……
一起包粽子做香缨带,一起做咸甜的月团饼,一起佩插茱萸、祭拜先祖……
苦涩的日子,是需要一些甜去填补的。
卫朝望着陶黄粗碗中,微浊的糯米酒时,如此想。
他笑着,与她、与姑姑、与卫若,与卫锦,都碰了一碗。
五只碗相碰,酒水荡漾。
而后,各人一饮而尽。
方桌上,摆放了这一年的年夜饭。
门窗之外,是停歇的雪,只余风声呼啸。
他们连饮三碗,又夹菜吃饭。
犒劳为了过年忙碌一天,早已饥肠辘辘的五脏庙。
比平日吃饭要慢,说的话愈多。
谁人的脸上,都是笑的。
就像她说过的,日子总会越过越好。
他抬眼,看到她的颊畔,红云正在爬升。
她又喝了一碗糯米酒。
仿若不知醉意。
舌尖在嘴里绕了绕,甘甜清冽的酒味犹在,他开口道:“三叔母。”
又迟迟没有继续。
她一双莹亮的明眸望向他,笑问道:“怎么了?”
放在膝上的手捏紧。
他垂下眼,道:“少喝些,怕是会醉的。”
“这酒不如何醉人,多喝些无碍。”她说。
姑姑也笑说。
“喝醉了大不了倒头就睡,一年,也就只有这一个除夕。”
话是这般讲,但等酒足饭饱。
她却趴在桌上,好似睡了过去。
碗中还有半数残酒。
她的酒量,并不如她口中所言的,从前那般厉害了。
但她并没有彻底醉过去,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要往另一个屋走。
小院里,除去后来搭建的厨房和茅厕,一共两个屋。
他与卫若住一个,她则与姑姑和卫锦挤在另一个。
卫锦在茅厕里叫唤地哭:“娘,娘!”,是裤带子缠住了,扯不开。
卫若只得跑回来,叫姑姑进去帮忙。
门外有一只黄狗,摇动尾巴来吠,是请卫若去念书信的。
狗是一个老婆婆养的,住的不远,隔着四户人家,曾教过三叔母和姑姑许多事。
譬如做酸菜、晒萝卜干、做腌鱼虾蟹,再是家中的石榴红了,会专门送过来。
“都会好的,都会好的。”
老婆婆常与他们说,在听闻三叔为国战死北疆的事后。
有时,他从她的门口经过,会得到一张刚烙好的热饼,或是一个馒头。
“多吃些,才有力气,和傅总兵把海寇赶出我们大燕的疆土。”
老婆婆笑眯眯道。
附近住着的,这般良善的人,还有很多。
两个月前,老婆婆托人送出的家书,给在外为人做碑谋生的儿子。
在今早终于收到回信,原是送信人落下了,赶送过来。她喜地在夜雪中,叫院外的大黄狗,去把会识字的卫家小儿叫来。
卫若去给老婆婆看信了。
卫朝回神,见身边的人摇晃身子,险些摔了,他忙搀扶住她的手臂。
她的手很瘦,恍若只剩一根骨头。
“你说不会醉,如今醉了吗?”
比他们在桌的其他人,喝的都多。
他扶她出门,朝另个屋,慢走过去。
“真的,我以前喝……这么多时,都不会醉。兴许……兴许是太久没喝了,才会有一点点醉。”
“上回醉,还是和你……你三叔喝酒呢。他一个人喝闷酒,连饭都……不肯吃。”
两个屋比邻,她很快跨入昏暗中。
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直至他点灯时,她脱出他的手,挪躺到床上。
“他那个人,难哄得很。”
他蓦地僵硬住。
她侧枕在床,单手垫在脸腮下,望着挑灯的他,忽而轻声道:“你和你三叔,侧脸很有些像。”
尤其是眉弓和鼻梁。
才说完,她兀自笑了笑。
他很久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一直到耳畔,传来轻微匀缓的呼吸声,她已经睡着了。
闭阖双眸,沉静地安睡。
他缓慢地走了过去,仅仅三步的距离,便到了她的面前。
隔了好一会儿,他蹲下身,伸出了手。
微弱的灯焰晃动,他的手一寸寸地接近,她已有几丝细纹的的脸,在即将覆盖上去,触及那片柔软时。
陡然地,一个暗红的旧物映入眼帘,是那个平安符。
他的动作顿住。
“三嫂,你睡了?”
身后,是姑姑的推门声。
还有卫锦的叠声不满。
“娘,姑姑骂我!”
“我哪里骂你了,是在教你,做事不要慌。连解个裤带子,都能错了。”
卫朝慌张直起腰,转身快步出去。
迎面对上姑姑不悦的目光,他抿唇镇静道:“三叔母醉地睡过去,我去端热水来,姑姑帮她洗脸和擦脚,好睡得舒服。”
“去吧,再煮碗醒酒汤来。”
姑姑对他吩咐,去床前给她脱鞋盖被。
卫锦也奔了过去,趴在床沿望她。
“娘,你睡了?”
“别吵你三叔母睡觉。”
是姑姑对卫锦说的。
他应道:“是。”
低头走出门,走进兴起的寒风中,隐约地,如米粒大的雪又在落了。
直走进厨房,他先把醒酒汤煮上,再拿瓜瓢舀热水。
瓢放下时,白色的雾汽快将他淹没。
倏然抬手,他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
夜深阒静,一个屋中,一张床上。
卫若问他:“哥,你脸怎么红了,像是被打了?”
他道:“哪有,喝多了酒,有些上脸。”
“睡吧。”
卫若道:“嗯。”
卫朝背过了身,听到隔壁的动静,正消沉在细弱的风声中。
她们都睡着了。
他闭上眼。
想起了从前,三叔带他玩乐的欢快日子;也想起了后来,三叔教授他那些行军战法时,严肃的神情。
*
卫朝不曾料想,那是三叔母与他们过的最后一个除夕了。
在他身上的伤疤与日增多,战功得到朝廷认可之后,又有许执和洛平的运作,那封请旨赦免卫家众人流放之身,返回京城的折子,得到了光熙帝的批准。
其实各人心知肚明,不过是他在峡州抗敌,而其他卫家人,作为人质被看押在京城。
如同神瑞帝在时,卫家子嗣男丁,无故不得离京。
姑姑、卫若很高兴。
便连痴傻许多年的卫锦,听到回京时,耳朵动了动,马上喊道:“要回京城!要回京城!”
三叔母也要跟随一同回京,帮衬安置府宅等杂事。那么多年过去,物是人非,是有许多事要忙的。
傅元晋已经允许。
离去前的那些日,一直在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
他们来时两手空空,住进了同样空空如也的小院。
甚至比不上公府尚在时,他们各人的一间屋子大。
还漏水进虫,这些年过去,缝缝补补,这里添块砖石,那里加片青瓦。
这些年,便是这样住了过来。
屋子里,捡了谁家不要的、还有从集市上买的便宜货。
桌子、椅凳、装咸菜的陶缸。还有一个大肚的破罐子,只能装一半的水。
有时,三叔母和姑姑会从外采把野花回来,大多是淡黄的,混着几根野草,插在罐子中。
是好看的,生机勃勃地韧性一般。
但他不喜欢那些花草。
他拼命争取军功,是为了让他们再过上当年的日子,闲适清静的屋中,该按着各人的喜好,任意布置。
不论是玉瓶金器,明瓦琉璃,都不用再去烦心背后的价钱。
就连窗台的几上,也该摆上名贵鲜艳的盆花。
但现今的他,还不行。
可是他,正如三叔母的期盼,迟早有一日,会实现对他们的承诺。
天光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几度转换,快步入了初秋。
“我与他们先回京,你一个人留在这里,要照顾好自己。忙时也别忘了吃饭,饿多了,怕是身体有病。”
三叔母反复对他叮嘱道。
他看着她宁和温柔的脸,点头道。
“我都知道的,您也要照顾好自己,别忘记吃药了。”
有时夜里,她会咳嗽,咳得厉害时,一连好几声。
“好,我会记得。”
她笑道。
她的一双琥珀色眼眸,落在他的身上,长久地,没有声息。
然后忽然道:“阿朝,我给你洗个头吧。”
他匆匆忙忙地从军营回来,只有一日的功夫,可以送他们。
整日忙于战事和操练,头发好些日没洗了,是没空。
他摇头道:“不用,我自己洗。”
但他的拒绝,并没有得到允准。
她又一次说:“我们都走了,你怕是更没空管自己。”
于是,在她沉静的目光中,他缓缓低下了头。
但是,是他自己动手洗发。
太脏了,满是汗水和灰尘。兴许还有昨日外出偷袭,残留的砍杀敌人时溅跳的血。
在井边,他解开发冠,蹲身垂头,一遍遍地抓揉头发,用皂角水冲洗。
她站在他的背后,从井旁的木桶中,拿木勺子,一次次地舀水,弯腰给他冲净头上的污秽。
身后,是姑姑和卫若,正在做饭。
卫锦去和临近的几个孩子告别去了。这些年,他们玩得很好。
洗好头,他坐在小凳子上,曲起膝盖。
她仍站在他的背后,拿帕子给他绞干发上的水。
不时地,她手上的茧子和伤痕,蹭过他鬓角的皮肤,轻微刺痒。
一阵微凉风过,茂盛碧绿的槐树树冠,沙沙地响动。
动荡风声中,他的面前递来一个秋香色的锦囊,样式简单。
“阿朝,我走了后,若是傅元晋对你不利,针对你,便打开它。”
“希望能帮上你。”
他接过锦囊的手一顿,回头看她,问道。
“是什么?”
“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了。”
她只是淡笑了下,转过脚步,道:“走吧,你姑姑和阿若做好饭了。”
随清风飘来的,是分离前的最后一顿饭。
……
分离,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卫朝一直这般认为,但他没有料到,那是最后一次相会。
在城墙上,他目送载着他们的两辆马车,往极远的北方归去。
他们走时,不过带些衣裳,和一些实在舍不得丢弃、又有用的小物件,怕太多的东西,会拖累马车行程。
他也很想很想回去,想跟他们一起走。
回去那个被毁的家中,想回去看望爹娘,给他们上一炷香。
但在马车即将消失在尽头,姗姗来迟的傅元晋,来到他的身侧时。
卫朝不过行礼,在对方的毫无反应中转身。
走下城墙,翻身上马,逆风往军营奔去。
为了他们更好地在京生活,他必须要得到光熙帝,曾经与太子党作对的六皇子,更多的信任。
而军功,是提升官职,最便捷的道路。
如同当年的三叔。
他想与三叔比肩而站。
但他知道,他永远都比不上三叔。
永远。
……
尤其在看到那些被风雨侵蚀,皱巴不堪的泛黄书信时。
即便那时,动作再快地用布吸水,拿火烘烤,还是大半模糊不清了。
姑姑将那些糊涂了,却看过后记住的信,从口中尽力复述,让卫若一笔一画地书写下来。
在三叔故去的十余年后。
在那棵年满百岁的梨花树,被雷击毁倒下,压塌破空苑的主屋墙壁之后。
他怔怔地,一页一页地,慢到极点地,翻看那些书信。
是三叔写给她的。
全都是。
他的手指在发颤,竭力稳住酸楚的声音,问道:“她知道三叔……写的这些信吗?”
姑姑以手捂面,泪水从指缝流出。
“不知道,她不知道。”
是啊,若是能早些发现这些信,一定会给三叔母看。让她得知三叔,曾经也喜欢她。
他与姑姑一样,都以为祖母弥留之际的所言,皆是假话。
却原来是真的。
那么,当年的那个上元夜晚。
他在大雪和烟火下,所目睹的那一幕,当时,三叔是怎样的心情?
那时候,他什么都不知道。
也什么都看不懂。
因三叔始终平静,还笑与他说话。
……
他转过身,看向地上摆放的几大箱子金银钱财。是她病故前,对卫若的嘱托。
“阿若,你把我的棺材送回津州后,埋在我爹娘身边。那处山地,柳伯和蓉娘都不在了,大抵很多年未有人打理了,荒草长得很高,我梦里见到的。麻烦你为我爹娘打理墓碑前的荒草,然后点把香、烧些纸。”
“还有一桩事,我要跟你说。我家宅子,西面堂屋,地砖下边,埋了些金银,从前我爹娘给我留的。但现今,我恐怕无用了。”
她苍白虚弱的脸上,已是摧枯拉朽地衰败。
“你带信得过的两个人,去把它们都挖出来,带回京城,拿去给阿朝打通官场。他不在京,这些事你就要帮着。但那些钱,定然是不够的。”
“另外,不能总让许执和洛平帮衬,各人有各自的日子要过。”
她的嘱托很多,也说地很慢。
直到累地睡了过去。
那个夜晚,卫若听到了三叔母在梦中,一声接一声的哭唤:“娘。”
声极低,但泪水浸湿了枕头。
卫朝默站着,听姑姑和卫若,描述半年多前,三叔母离世前的场景。
仰头看向窗外,灰色的高空。
半晌过去,他的眼角流下泪。
接连不断地,最后悲恸大哭。
*
倘若不是傅元晋得知了三叔母病去的消息,趁着述职的机会上京,卫朝不会知道三叔母,早已不在人世。
请旨归京,昼夜奔驰回来的第三日。
他于卫家祠堂,请道士和尚入府,奉三叔母入卫氏族谱,并设灵牌,与三叔同置。
并对姑姑和卫若、痴病痊愈的卫锦道,既遵三叔母遗言,那么京城和津州两处都需打点。同时,卫家后人也绝不能忘此恩情,及过去屈辱。
*
是卫家对不起三叔母。
但傅元晋没有资格来质问他们,更没有资格辱骂三叔!
“是你们害死了她!”
“哈哈,她回家也好,你三叔算什么东西,配得上她吗!啊,我问你,他配得上吗?”
配不配得上,还轮不到傅元晋这条狗狂吠!
“你算个什么东西,我三叔配不上,你更配不上!”
卫朝感觉身上的血都在倒流,手指紧捏地咯咯作响,上前两步,一拳砸在了傅元晋的脸上。
但在一瞬之间,对方的拳头也挥了过来,侵至他的额穴。
狠戾地一击,头晕目眩。
“我配不上?我告诉你卫朝,若非有她在,你们这群姓卫的,我早就弄死你们!”
衣襟被紧攥住,卫朝对上一双通红的双眼。
热血从鼻下流出,他抬起手背擦去,制住扯着自己的那只手,冷笑地嘲弄:“我三叔母一句话没给你留,你便恼羞成怒地在这里辱人,是当我卫家的人都死绝了!”
卫朝扬拳,用尽气力,猛地又砸向了傅元晋的脸。
傅元晋铁青脸色地侧身闪过,抬起右手手腕,袭向他的下颌。
“你娘的!”
……
厮打互殴,伴随辱骂。
最终,两人鼻青脸肿,鲜血直流,被赶过来的洛平,还有傅元晋的几个亲随费力拉开,才算结束。
夜至深更,世间的吵闹停止了。
卫朝一个人,满身疼痛地,跪在了那两座牌位前。也跪在了卫家的列祖列宗面前。
是为赎罪。
*
在与她分别的一年多后,离开京城,再返峡州前,卫朝打开了那个锦囊。
一炷香后,他烧掉了那个油纸包裹的秘密。
他应该想明白了,三叔母双手手心上的刀伤,是为何而来。
在他从战事中抽身,回去小院看望姑姑、卫若卫锦时,还有她时,那两道伤疤已经结痂了。
她不肯说如何受的伤。
但他知道,定然是傅元晋伤的她。
而当时的傅元晋,竟然想要娶她。
一个疯子,神经异样。
如今,竟还在招魂,妄想见到她。
卫朝并不相信世上,有这般的诡事。
倘若真有,她那样好的人,应当早已转世,过上好日子了。
不要再如这世,历经苦难。
但他也不想傅元晋去打扰她。
现在,只能等此次皇帝的寿宴,傅元晋上京赴死了。
第152章 黄粱梦破(六)
“总兵, 倘若继续招魂,怕是会对另一个世的您造成损耗,您也会受到反噬。”
连日的奔波, 为护送此次上贡光熙帝的生辰礼,不过半个月,便到了京城。
道士王壁跟随马车队伍,一路风尘, 也一同入了城门,住进了傅氏在京的府宅。
骨头都快颠散了, 还未歇息一炷香缓缓, 便被傅总兵勒令立即招魂。
思虑再三,他仍要劝说。
这已与最初的招魂:浅解相思之苦, 大相径庭。
况且, 还有那道尚未弄明白的,并非来自阳间道的力量,在阻拦招魂。
如此下去,不说傅总兵,便是他的寿数,怕是到头了。
*
王壁的话并没有说错。
招魂的这段日子以来,傅元晋常感困乏,沉入昏睡的时辰渐长, 又在梦境中听到她与卫陵那些令人恶心的声音。
无数次的质问,没有一次得到回应。
愤怒无从宣泄, 每回醒来,便是砸了再多从前她留下的事物, 终有全砸完的一日。
一颗心空荡荡的,仿若破了个大洞, 寒风直往里面灌。
比起得知她的死讯后,还要凄凉。
入夜后,全身发冷地要盖上厚棉被,方能入睡,又见到了她。
那个对他笑的她。
身处她为他勾织的一个又一个美梦中,见她明眸微弯地唤他“夫君”,对他承诺:“进宣,我爱你。”
甚至会小心翼翼地询问他:“进宣,你喜欢我吗?”
近在咫尺,她的下巴垂低,眼也垂着,不敢望他。一双手却紧攀住他的肩膀,双腿也勾缠住他的腰。
晦涩不明的光影里,他将衣裳褪落的她抵在墙上,低头去咬她水润殷红的唇,好笑地问:“我还不够喜欢你?”
倘若不喜欢,他不会因为她,顶着皇帝的怒火,是为了护住她和卫家那群人;
倘若不喜欢,他不会自与她在一起后,再没有其他女人。这么多年过去,也始终只有她一个人;
倘若不喜欢,他不会允许她生下他们的孩子,不会生出想要娶她的念头;
倘若不喜欢,他不会在她看到那封他与海寇的通信时,下不了手杀了她,以绝后患:
……
他双臂用力,将她托高了,轻吻在她身前的那些伤疤上。
或许是痒意,或许是他的话,让她笑出了声,抱住他的头,与他更为肌肤相贴。
在这个世上,没有比他,更喜欢……爱她的男人了。
可是她呢,回报他的是什么?
在她病逝之后,他想起她,思念漫涌心生疼痛,回忆两人的过往时,她却想杀了他!
也让他在一次次的招魂中,听到她说着爱另外一个男人的誓言。
原来她对他说过的那些动听之言,都是假的。
不过是为了哄骗他,与那些想要从他身上榨取金银珠宝,或是权势的女人一样,与他的母亲一样,并无分别。
她只是想要借势,想要他的喜欢,能护住她与卫家人在峡州的平安无虞。
一旦离开了他,得到了另一个男人的庇护,便会毫不犹豫地踹了他。
分明那个夜晚,她找过来,跪在他脚下,祈求他的垂怜时,就清楚的事。
这时候,却糊涂起来?
傅元晋想不明白,一个瘦弱无能的女人,如何会有那般精湛的演技?
他沉沦在与她度过的那八年光阴里,也在恼怒至极时,不由脱口而出一声鄙薄:“贱.货!”
但在出口后,在月光下看到她的灵牌,又会一下抿紧唇,静默地望着她,眼中止不住地酸涩。
她丢下他一个人在这里,转而和卫陵相爱。
所以,她先前对他说过的话,不是假的。
她说,她是因为爱卫陵,所以才愿意守着卫家那几个孩子,愿意做出牺牲。
他那时以为,她是在自欺欺人,不愿意嫁给他,因两人的初遇实在不算美好,他做错了很多事。
若是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会好好对她,不让她再受一丝委屈。
所以在气愤一阵后,也不计较了。
但原来从始至终,自欺欺人的,唯有他一个人。
“废话少说,现在就给我招魂,把她招回来!我若是还见不到她,便要了你的命!”
傅元晋怒目视人,一瞬抽出腰间戴鞘的刀,横亘在王壁的颈间。
他不相信那些虚幻的锥心言语。
他要亲眼见到她,也要亲口问她。
要她看着他,亲自说出真相。
他不信曾经那般温柔的她,亲昵地抱着他,在笑说爱他时,心底是厌恶的。
兴许……和她告诉卫陵那个秘密,要他去死时,是一般的心绪。
是的,“他”,并非他。
纵使王壁数次劝阻,招魂会损伤另一个世的,那个“他”,可与他有什么干系。
不惜一切代价,只要能让柳曦珠回到他的身边。
便是他自己,感到身体在衰落,也知此次上京贺寿,兴许会在劫难逃。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峡州海寇尽除,动荡终止。接下来,皇帝的刀要落在谁的头上,便是手中握有兵权的他。
光熙帝的封侯旨意,他不能抗旨不尊,也必须上京。
即便王壁言说不过尝试,兴许仍然不能招来她的魂魄。
但也许是真的。
三月的京城,正值暮春时节。
傅元晋对着铜镜中的自己,抚了抚鬓边,这三年来渐多的白发。
恍惚之中,看到她趴在他的后背,凑在他的耳边,给他揪扯着头上的白发。
“你又长了根白发。”
她柔软地贴着他,将那根灰白的长发递来他的面前,语气低落地难过。
他不年轻了,已是四十三的不惑之年。
便连面容,在她走后的这三年,也多了一些皱纹。
又因收服海寇,几经战事,身体伤病频发,苍老了很多。
不知再见到她,她是什么模样?
这一刻,他忽然生出恐惧,怕她再见到他如今的样子,会嫌弃他。
半晌过去,他又笑了笑。
她是他的,也是爱他的。
不管如何,他们曾说过,要在一起过一辈子的。
*
暂住的京城府邸中,一堆亲随正在门口,观望屋里的六皇子殿下负手而立,皱眉站在床畔,看御医给傅总兵诊病。
从傅总兵吐血昏厥的消息传进宫中,不过一个时辰,六皇子便亲自带着太医院的人过来。
已经连续三日,御医轮转着日夜住在府里,不过半个时辰,便要问诊一次。
按说气结堵心,又喝下疏通的药汤,又是针灸额穴,应该醒转了。@无限ῳ*Ɩ 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至今日下晌,总兵却仍阖着眼,迟迟未醒。
便连那位曾将昏去十日的镇国公三子,治好的齐御医,瞧这架势,再拿出那副把人救醒的汤剂方子煎煮,让人搀扶傅总兵往下灌,过去大半日,还是昏睡。
从圆凳起身,低头作揖,禀报给六皇子,恐要再寻其他法子。
便不用御医说,六皇子也有眼睛看,见此番情形,眉头皱得愈发深了。
“你们再想想办法,务必要把人救醒。”
齐御医连着后边的两个御医,连声应道:“是。”
六皇子一甩袍袖,便走出了门。
到门外的廊檐下,把傅元晋的亲随叫到面前,再次问起人的身体,是从何时不好的?
事无巨细,他都一一询问。
秦令筠一死,他的父皇便下旨将刑部右侍郎的官职,给了傅元晋。
本是一桩大好事,傅元晋在京,他的父皇需借刀除去卫家这个外戚。
他也多个左膀右臂。
对付起卫家和其他太子党的官员,多了一个帮手。
原以为之前傅元晋的生病,是为了留在京城。
即便三番两次地推脱他的宴请,甚至是刚来京城时,以水土不服、身体不适拒绝会面,不过是其装腔作势。
但不想圣旨下发没两日,人就彻底病倒了,还如何都醒不过来。
眼见父皇也病在旦夕,正是夺嫡的关键时刻。
六皇子烦不胜烦,背后的手也握紧了。
威压逼近,亲随愈发低下头,将这段日子以来,他们大人的病况说了。
待听六皇子殿下道:“照顾好傅总兵,若有异况,立即派人来告诉我。”
“是。”
转见人走下台阶,消失在府门。
两个亲随方才抬头,互相对望一眼,皆松了口气。
身为总兵的亲信,他们自然猜出大人的心思,无意掺和皇位的夺嫡争斗,只想京察结束后,立即返回峡州。
遑论峡州,还有海寇的事尚未处理干净,如何能离开。
但总兵被授官职,又一病不醒,先前的计划,全部被打乱了。
现下峡州那边,已经派人过去通报总兵的兄长,好做足应对。
目前最该担忧的,便是昏迷不醒的总兵。
“我们去找个和尚或者道士过来,看看是否……”
话并未说尽,但彼此在对方的目光中,知道了意思。
总兵频频梦到那个面目不清的女人,临昏倒前,扬言要他们一定找到人。
“找到她!去把她杀了!”
既然御医连日诊断不出,恐怕就是那梦中的女人作祟。
亲随都是峡州本地人,对于神鬼之事,并不陌生。
各种节日,甚至要拜各路神仙。
这样的事,他们自然没有让六皇子得知。不若便要扯出峡州的事。
要等总兵醒了,再做决断。
他们的身家性命、前程仕途可都系在总兵身上,万万不能出事了。
*
和尚智源被从法兴寺,请进镇国公府后,又让小厮急扯袖子袍,袈裟都快被扯落。
入了破空苑,进到房内,不待喘上半口气,便被病榻上沉睡的人惊住。
匆忙上前察看神色和脉象,手捻胡须好片刻,才走出了内室。
穿过屋檐下方,直到那棵梨花树下的绣球花旁。
他站定脚步,转身,面向跟随而出,满面焦急的人。
三天了,卫陵彻日彻夜地,未曾阖眼地照看昏睡的曦珠。将郑丑开的方子,蓉娘亲自熬煮的一碗碗的药,小心喂了下去。
但人的气息匀缓,却迟迟不醒。
以往无病不能医治的郑丑,这次也束手无策。
对他摇了摇头,道:“你再找其他人,过来给夫人看看。”
他的医术,并未真有那般神奇,需继续精进。
卫陵满心惶然间,赶紧让亲卫去法兴寺请人。
他不愿去猜度曦珠和傅元晋之间的联系,但连续三日,派去傅宅那边的人回禀,傅元晋也一直不醒。
郑丑既断言另寻他人,他不得不去想,她的昏睡,与当初他重生回来时的境况相似。
为鬼的数十年,这样的事,他早该想到的。
卫陵一颗心绞紧地发疼了,也将手攥紧成拳。
竭力冷静,紧凝着和尚智源,问道。
“我夫人到底如何了?怎样才能醒过来?”
早前为这位卫三爷和三夫人合姻缘八字时,和尚智源就奇怪了其中的异样。
平生,他都未见过那般怪异的八字。
虽说虎蛇不相配,但怪就怪在,搅合的一团浓雾,看不分明,却是命定的姻缘。
命定?但又似强扯来的缘分。
弄不大懂,但因喜事,他收了国公夫人的大笔银钱,可以用以修缮寺庙的藏书阁,便道这门婚事是圆满的。
这下再掐算两人的姻缘,却是隐约要断。
那位三夫人已丢失了魂魄,不知往何处去了。
和尚智源叹声气,无奈道。
“此事老衲无能为力,夫人魂魄已失,你要去寻王家。”
江南王氏,道家出身,擅招魂异术。
第153章 黄粱梦破(七)
天色昏昏, 几团浓重不一的乌云笼罩在头顶,风过翻滚,不过瞬息, 愈加厚重地阴沉。
卫陵片刻回不过神,待反应过来,让送走和尚智源,又急步回屋。
挥墨写帖, 遣人往王家去,快请来王壬清。
他抬头看向窗外的高空, 这个时辰, 司天监也该下值了。
而后走至外厅,望着还聚在那里的、几个穿澜裙彩衣的人, 道:“大嫂, 二嫂,不早了,你们回去吧。”
如今的他,已无力去应对这些世俗的联系。
董纯礼和郭华音皆是听闻了曦珠的昏睡不醒,这三日,常过来看望。方才见和尚进到内室,不过须臾,便和卫陵转出院外说话。
两人所言, 她们皆不清楚,也不知他的一通忙活, 让人去外头做什么了。
现下听到这句“逐客令”,再瞧卫陵神情的疲惫, 董纯礼一时只得道:“你别太担心了,曦珠会醒过来的。那我们先走了, 你自己也要用些饭,别把身体累垮了。”
郭华音附和地点头。
卫陵勉强笑道:“是,我知道的。”
偏过脸,对妹妹小虞道:“你也走吧。”
卫虞没料到上次三嫂昏倒后,明明都醒来了,不过一夜,病情更为严重。
仰首看三哥累倦的眉宇,又关切一句:“三哥,嫂子会好起来的。”
“嗯。”
卫陵低应了声。
都是安慰之辞,这三日他听得够多了,但她还是未醒。
卫朝跟在母亲身后,回头看向被青纱掩映的内室,那个会说鬼故事吓他的三叔母,还睡在里面。
卫陵见人都从凳子上起身,带着各自的丫鬟往院门去了,这才将嘴角牵起的淡笑放下。
转过头,对还留下的郑丑道:“辛苦你先留在这里,我让人送饭菜过来,你先用。”
招魂之事,他已有七八分的确信,但仍需郑丑在场,多一层保险。
郑丑坐在桌边,还在翻看医书。
这些日,他将学医几十载,压在箱底的那些书都翻了出来,便是为了寻求法子。
适才,自然听到了和尚智源吐露的“招魂”两字。
曾经,他四处寻访民间大夫,精学各症医术时,听说过这个异术。
当时不以为意,不想这回兴许碰上了。
闻三爷所言,头都不抬,仍沉浸在书中。
郑丑一字未应,卫陵也没有在意,让青坠把灯盏点了,端来,好让郑丑更看清楚书上的字。
青坠道:“是。”
她去墙角的灯架前,擦亮火折子,擒来一盏明灯。
心中不免焦急慌张,不知怎么三爷和夫人成婚没多久,好好地过着日子,夫人却病地昏睡了三日。
如同当初三爷去秋猎,受伤躺了十日,那时还是姑娘的夫人,也是忧心地吃不好饭,睡不着觉。
这下换成三爷,益发严重了。
饭没吃几口,觉更是不睡的,军督局也让人去告假了,整日整夜地守着夫人。
喂水、喝药、擦脸等事,没让她碰过,都是自己照顾夫人。
青坠侧脸看去,三爷撩开青纱,走去内室,想必又去看夫人了。
纱帘垂落,卫陵直走到床畔,对还坐在床沿的蓉娘,道:“您先去吃饭吧,我来看着她就好。”
蓉娘的一双老眼里,涩意挡不住地往外流,落下一滴泪来。
连着三日的诊断,这屋里的人来来往往,硬是什么都瞧不出来,动静再大也闹不醒人,如何让她不担心。
“到底何时才能醒来啊?”
卫陵的目光落在阖眸沉睡的人身上,心揪地抽疼,却平声道:“我已去寻人过来了,兴许能看出曦珠是什么症状,您放宽些心。”
他的语调很低,也在安慰自己。
再劝两句,在他耐心尽丧时,好歹蓉娘出去了,一方室内,终于只剩他与她,两个人。
他坐在床前,弯腰躬身,握住了她柔软温和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
垂低的一双漆黑眼眸,落在她的脸上,轻声唤她:“曦珠。”
等待王家来人。
背后紧合的明瓦窗片,映入蔓延而来的风雨。
*
春雨随风扑扇在窗棂上,淅沥的声音,檐上顺着瓦片滑落的雨水,也在滴答滴答地,掉落下方的石阶。
不时两声飞鸟的鸣叫,混杂着屋内的忍痛声。
皮肉覆盖之下,卫旷的膝盖骨头中,那一条条的缝隙间,似是有无数根利针扎入。
双眼的灰茫视线中,他疼地不禁咬紧了牙。
杨毓正给丈夫上药,棕褐色的药膏,用竹片抹了一层又一层。
浓重带腥的药味散开,必得抵住喉鼻,不能闻到一丝味道,否则干呕难止。
但这个冬日过去,她已习惯。
密不透风的屋里,不能开窗通风。因腿上的寒疾,是因驻守酷寒北疆多年,身处成千上百个雪天而遗留。
等将药抹好后,又拿纱布一圈圈地裹住。
放下丈夫的袍摆,杨毓这才抬起身,揉把酸胀的后腰。
她的身体其实也不大好了。
这一年来,气喘的老毛病严重了些,先前服用王颐那个孩子给的方子,也不管用了。
黄孟和郑丑先后给她看过,现下她吃的药丸,便是郑丑炼就的,效果倒是好。
只是身体上的衰老,是止不住的。
再多的珍贵补品,燕窝人参鹿茸,也不能补上。
杨毓缓了缓腰上的不适,再抬眼,看见桌上摞摆的一堆账目。想到这几日,府上堆积下的事务,不觉头疼起来。
去年冬日,她与丈夫打算好了,等开春要外出京郊。
一是去僻静山庄修养身体,二是将公府的外务内事,都交给几个儿子和儿媳。
丈夫致仕放权,还可让皇帝对卫家松懈些戒心。
但卫家有在朝的势力,亦有三千骑兵在北疆驻扎,不至于让皇帝轻易动作。
原本纯礼胎象不稳,不能太过操劳府上的中馈。
那些事务如何处理,她也都教给了曦珠,想着等他们走后,这府中有一个可以主持内宅的人。
曦珠学得很快,也做得很好。
郭华音嫁进公府那日的婚礼事务。
多是她在布置,无一处不妥;也是她在待客,举止得体大方;宴散人离,她最后收拾残局。
便是当初教导纯礼公府中事,也没有曦珠学得那般快,细致还不出差错。
杨毓愈发喜欢这个三媳妇了。
还带着她那个混不吝的小儿子,也像样子了。
夫妻夜话,丈夫笑说起小儿子年幼时的事。
“倒是和当时的预兆一样了。”
那是百日宴时,让小儿抓阄,以此观将来路途。
却见他们的小儿子,观望一圈琳琅的事物,先去这头抓了他父亲的军印。
围观的众人惊讶,这是要子承父业,纷纷恭贺他们夫妻。
不想把那沉甸甸的军印抱住,又挪腾到另一头,去抓了块带脂粉香的烟罗绢帕。
任谁拿其他有意思的东西去换,小儿子都不肯,只将军印和帕子紧护在怀中。
愈发惹地人大笑。
“公爷,夫人,你们这个小儿今后,怕是大权和美人都要了。”
当时,他们夫妻两个还高兴了好一阵,也对这个儿子怀有期盼。
但随着小儿子年岁渐大,却是再欢喜不起来。
因这个孩子实在太过皮,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读书能惹得先生气厥,连练武也在偷懒。
再大些,能跑出去了。
不准往西域那样黄沙漫天的地界去游历,便往京城赌坊、青楼等地去玩耍。
常常夜不归宿,教训打骂不知多少次,从未管用过。
但自从曦珠来京,恍然一夜之间,他们的小儿子就懂事了。
杨毓的手放在那堆从破空苑搬回的账本上。
原本快要出府修养。
不料秦家之事耽搁,拖到如今,曦珠又生病,到今日都没醒来的消息。
她不得不接回中馈。
“让人去那边问问,三媳妇还未醒转吗?”
卫旷躺在竹榻上,仰起失明的眼闭着。
膝上的疼痛仍在,连带全身上下,那些在战场受过的旧伤,都在发作。
现在的他,手头的事务都放出去给几个儿子了。
但瞧他那个小儿子昼夜不眠守着人,倘若三媳妇好不全,还不知能不能做成事了。
当今朝廷的局势,并不容松懈。
杨毓应道,快步出去,唤人去问。
她也是心急曦珠的病。
沉闷灰蒙的天色下,廊道外的水花溅跳。
偌大的府邸,各处屋檐下方,一盏盏的灯笼被点亮,丫鬟们正用竹竿挑着高挂起来。
*
灯焰摇曳,一方厅堂。
“你舅舅家那个姑娘如何不好?人长得清秀端正,品性娴良,她两个姐妹出嫁后,夫家也是美满和顺,没出过什么矛盾,可见家风清正。那个姑娘也有意你,她母亲还写信给我,过些日到咱们家来……”
王颐坐在桌旁,夹了一箸炙猪肉,正待放进嘴里,闻言拧眉,立即打断了母亲的话。
“娘,吃饭时不要说话,可行?”
王夫人气地瞪他道:“我此时不说,何时说?你如今当着差事了,和你爹一样忙,大早出门,老晚回家,与我这个做娘的吃过顿饭,一刻钟不到,便钻进房里去。你什么时候,好好跟我说过话。”
“你们都是大忙人,就我在家中,孤零零的一个人,操持府上的事,也没谁看得见,还要被自个儿子嫌烦。”
“我是为谁,还不是为了你吗?难不成你这辈子都不娶妻了,就自己一个人过,你不想想你爹答应不答应?”
“你爹交代我给你寻个好媳妇,你连年的不允,你爹可不会怪我吗?”
“你家的祖宗,也在天上看着。”
……
噼里啪啦地跟倒豆子似的,话赶话的,连祖宗都扯出来,讲得王颐脑子发胀。
饭菜也不香了,吃不下去。
自有官职在身,正经做事后,老话重提。
原先他娘给说亲事,还会顾忌文雅,这年益发急迫,便如此时。
一个时辰前,他从司天监下值后,有同僚约去吃酒,但想到好些日没跟母亲一道吃晚饭了,这才回家来。
却是一见面,张口就是他的婚姻大事。
从落凳到用膳,没停下来过。
王颐听母亲絮叨大半会,蓦地一句:“难不成你还念着曦珠?”
他倏地抬眼。
“娘,你说什么呢!”
语气严肃道:“她如今是卫家的三夫人了,你不要说这个话。”
王夫人顿住,闭上了嘴。
她不知当初都发生了什么,儿子忽然不要她去提亲了,但她瞧着,儿子分明还喜欢曦珠。
不过既成过往,正如儿子所言,曦珠已是别家的儿媳妇。
她再喜欢,王家也不能去和镇国公府争。
更何况那场浩荡的十里红妆,可见公府和卫陵的重视,满京的姑娘妇人,谁不羡慕的?
再是不久前,去赴那场卫家二子迎娶继室的婚宴,听闻公府的中馈,已是给了曦珠。
曦珠与她们那群妇人说话时,也是笑的,看得出过的很好。
王夫人益发后悔,不该说方才的那句话。
但也是儿子太过磨蹭,到如今亲事都未定下,要至何时,她才能抱上孙子?
王家可是一脉单传,不比卫家有三个儿子。
卫陵未成婚前,国公夫人还不是急得跟什么似的?
当前跟儿子同年龄的,都已成婚生子。
只剩她儿子一个,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
母子两个默吃会饭,王夫人终究没忍住道:“怕是等卫陵有了孩子,你连个妻都还没娶。”
也就她儿子傻,卫陵那个小子可不是省油的灯,竟还把她儿子叫去做傧相迎亲。
整日强颜欢笑,当晚回来,醉地不省人事,没出息地掉了泪。
照顾的人,还不是他这个做娘的?
王颐心烦,嚼咽口中的菜,只管低头不语。
勿提柳姑娘与卫陵的感情很好,他只有祝福了。是他们救了他,自然希望他们顺遂一生。
再者,他现今没有娶妻生子的心思,只想先将父亲要他学会的那些司天监事务都掌握了。不若以后,不好接父亲的职位。
又是一番念念叨叨,耳朵都快磨出茧子。
王颐都受下了,待用完晚膳,喝茶漱口后,正要跑躲进自己的院子,门外却急来一串仓促的脚步声。
丫鬟跨过门槛,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递来一封帖子。
“夫人,镇国公府来人了,要寻老爷过去。”
王夫人顿时停住喋喋不休的嘴,接过帖子打开来看,白纸黑字,只是邀人过去,并未言说是为什么。
王颐坐在一旁,勾着脑袋,歪望帖子上的字,落款是卫陵的亲笔。
他疑惑地看向丫鬟,问道:“没说是去做什么?”
丫鬟摇头道:“不知,但公府的人在外等候,看那意思,是要跟着一道回去。”
若是一般的事,该在帖子里写上了,还让人等着,是什么急迫的大事?
父亲前日去往皇陵留住,察看地形风水。因这段时日连绵的雨水,有一处临山的寝宫好似要陷落,仅仅一角,工部的官员找到司天监,要父亲一同前往勘察。
当前,再没有比修建皇陵更重要的事了。
皇帝的身体眼见不行,丹药停了,便操心起驾崩之后,躺睡的皇陵。
寝宫塌陷之事,因尚且势微,并未上报皇帝。凡是涉及此事的高官,皆在试图重建。
王颐也是听父亲秘语,才得知该事。
“你爹也不知去做什么,都两日未回家了。”
王夫人不清楚丈夫的公事,这会为难地很,想了想,对丫鬟道:“你去回公府的人,说是老爷不在家,待老爷回来了,我让他往公府去一趟。”
话音甫落,却听儿子道:“我替爹先走一趟。”
王夫人问:“你去做什么?”
“说不定是有什么急事,不方便说的,我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王颐转头,又对丫鬟道:“你先去回那人,让他稍等,我去换身衣裳,就过去公府。”
他一回家,还未换下官服,就被母亲拉着说教。
边说边往外走,徒留王夫人的叹息在背。
与身前,千万根将整个灰茫景象分割地支离破碎的雨丝落地声,交织在一起。
*
王颐分不清是第几次踏进破空苑了。
好似每次来到这个地方,多是雨天。
除去上次,给卫陵的婚事作傧相,大好的晴朗。
原来已时隔三月之久。
他被领至院中,满目所望,是一片愁淡的郁感。莫名地,觉得极为不舒服。
他在那个眼熟的丫鬟带领下,走进外厅,被正翻书的一个奇丑之人吓了一跳,但那人只自顾自地看书,未曾看他一眼。
王颐转回眼,听丫鬟走进内室,该是去禀报了。
“三爷,是王公子来了。”
他等卫陵出来,想问到底是何事。
方才马车上,他问过那个公府的亲卫,并未得到回答。
更为困惑。
思索的空档,那方遮挡的青纱再度被掀起,一个人走了出来。
王颐惊讶地看着走过来的人,神色憔悴,似乎好几日没歇息了。
在看了王颐一瞬后,卫陵道:“你跟我过来。”
不是王壬清,在听到青坠说出缘由后,他心中霎时生出燥郁怒气,但极快地被压了下去。
想及王颐总归是王家人,先前占卜一事,该是有些能力的。
让他看一看无妨,不若他要亲自去请王壬清了。
头疾又在作痛,卫陵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脾气,要冷静考虑。
但在他转身,往前走了一步后,身后的人还没跟过来,他猝然回头,见王颐还愣站在那里。
“我让你跟我过来!”
话音出口时,他拉住人的手臂,几乎是扯了过去。
郑丑也起身,跟随在身后,一同走进室内。
王颐踉跄两步,几乎是在恍惚中,第二次走进了夫妻居住的内室。
甚至不及看清周遭的布置,只在见到床上躺着昏睡的人时,一刹那,他的眉头立即深深皱起。
“你帮我看看她,她是不是失魂了?”
耳畔,是卫陵迫切的哑声。
*
招魂,王颐年幼时听父亲和长辈谈论过。
用以寥解世人相思的一种术法,但会对招魂的道士,以及招魂者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因此,极少有人会来王家,寻求这种诡异的术法。
不是太过思念亡者,不会损坏活着的自身。
毕竟故人已逝,无论如何,也不能真正回来了。
且这种术法,唯有王家在江南的一个分支精通。到了今时,会招魂的唯有他的那个叔公,叫做王壁。
两年多前,他去江南祭祀过世的族老时,曾见叔公招魂。
族老在深夜意外病逝,并未留下只言片语,因此需招魂,得知遗志。
而孙辈中最被寄予厚望、且寿数长远的他,便被作为招魂者,聆听族老闭眼前,尚未出口的话。再转告族人。
那是王颐第一次体会到招魂的奇妙,更在之后的数月,去寻叔公,想要学会。
便连他的父亲,也不会这门术法。
用叔公的话说:“要学会招魂,是需要一些缘分和天分的,并非每个道士都会。”
而他恰好有那个缘分,也有那个天分。
于是,在江南水患渐缓的那段日子里,他跟随叔公,学习了这门术法。
那时,不过是为了兴意有趣。
王颐并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面临如此的场景。
曾经,在被柳姑娘拒绝心意后,他心伤前往江南,当作散心,学会了这门术法。
如今,派上了用场。
王颐看着静静沉睡、脸色苍白的人,分明大婚那日,是笑靥含春的模样。掐指算了一番,再次确信,有人正在招魂。
他的占卜之术,比起从前,更为精湛了。
王颐放下手时,宽大的窃蓝袍袖跟着落下。
目光从已经丢失魂魄,卫三夫人的脸上移开。
王颐握拳稳住慌乱的心神,偏头,看向他以为一生挚友、眼眶泛红的卫陵,严正了声音,问道:“我要知道是谁在招魂?他的生辰八字是什么?”
*
郑丑再一次被卫三爷屏退后,便知道卫三夫人的昏厥,不是那般简单的事。
他并无心生其他杂念,只想,该是寻个机会,去学习一番道教的东西了。
从前亦有这个想法,不过诸事缠身,他耽搁住了。
望见两个亲卫被传召之后匆忙离去。
郑丑在院外等了大半会,再被唤进屋,却见卫三爷的手掌裹着一条薄绢,血正渗出,一滴一滴地,仿若汇成小溪般流出,坠落在地,渐成一滩血泊。
而桌案上,是几叠裁成长形的纸,以及一根沾血的毛笔。
暂时不知傅元晋的生辰八字,为了牵引回魂魄,只能先用符纸镇住肉身。
符纸上所用“朱砂”,必是引魂者的血。
能让失魂之人,寻到归来的路。
不若,恐怕再也找不回她的魂魄了。
片刻前,王颐如此说过后,卫陵便去兰锜上取来那把唐衡刀,割开手掌取血。
锋利的刀刃毫不犹豫地破开皮肉,血瞬时淌了出来。
“够了!”
王颐赶紧道,看向卫陵一张惨白的脸,眼睛却是红的,眼下是淡青的倦意。
听到他嘶哑嗓音问:“真的够用吗?”
哪怕是将他身上的血流干了,只要她能回来。
王颐点头道:“够了,你快止血。”
他记得的,刚开始认识时,若邪山的事后,一众人外出饮酒,无聊闲谈。卫陵说过,他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可一炷香前,在他询问是何人在招魂时,卫陵却没有任何迟疑地,就相信了他。
相信他可以把他的夫人救回来。
甚至告知了他一桩几乎颠覆他人生认知的事。
人有重生之机!!!
一个死去的人,竟然会有重活一世,改变前尘的机会。
卫陵和她,皆是重生之人。
不过寥寥几语,却足以震骇住王颐。
脑子近乎停止运转的同时,他听到卫陵还在说。
将这个世,那个自峡州而来,如今也昏迷不醒的傅总兵,与她的联系,告诉了他。
“王颐,你的命是她救的,你本来应该死去,你要救她,你要让她回来!”
面前之人的双手紧掐住他的胳膊,力气大到几乎要勒断他。
一双充满戾气的、通红的眼,死死地盯着他。
不惜露出最险恶的姿态。
在胳膊快要断掉的疼痛中,王颐好歹回了些神,找回自己哽住的声音。
“你别着急,我会想办法,一定救她回来!”
三夫人救了他的命,其实本来他该死的。
“卫陵,我一定会救她回来。”他又一次坚定道。
紧掐住他的手,慢慢松开了。
只是一双漆黑的眸,还时刻不离地凝望着他。
在渐渐地,变得平静下来。
仿佛之前翻涌剧烈的心情,从未有过。
判若两人。
卫陵坐了下来,看着王颐,平声问道:“我现在是不是只能等,等去查到傅元晋的生辰八字,等你把她的魂魄找回来?”
王颐不知傅元晋和三夫人其中的具体,但他没有多问。
再多的杂绪,当前也不是思考的时候,尽力都摒弃掉,只思索目前迫在眉睫的事。
他知道招魂者是傅元晋,再是这个恶人的生辰八字,就够了。
“应当是另外一个世的傅元晋,通过今生的傅元晋在招魂,所以我必须知道他的生辰八字。”
王颐确定地道。
下一刻,他又听到了一个问:“倘若我杀了今生的傅元晋,她是不是就可以回来了?”
卫陵的声调甚至没有变化一丝一毫。
只是在微弱的光亮中,望向昏暗的窗,窗外还在下雨。
“不能,若是我的猜测是真,傅元晋不能死,不然她很可能回不来了。”
顿了顿,王颐回道。
这些,是一炷香前的事了。
王颐闭了闭眼,取过笔和纸,低下头,开始画符。
卫陵的血流进一方徽墨中,几乎满溢出来,黑与红的搅弄之后,绘于纸上,再将干透的符纸,压在枕下。
整九张的符纸,似是鬼舞。
手上的伤被郑丑处理过后,卫陵送别两个人。
已是深夜,又是一个雨夜。
他站在廊下,两盏在风雨中摇晃的灯笼下,先是目送郑丑的离去,再将视线落在王颐的身上。
晦暗的光线中,他道:“王颐,我今日告诉你的那些,若是有第三个人得知,你知道后果。”
王颐看向他,没有犹豫地点头,再次道:“你放心,我只知道你和她是救了我命的人,也一定会帮你救她回来。”
“卫陵,你要相信我。”
等得知了傅元晋的生辰八字,他会再次来公府。也必须去司天监告假几天。
*
这个夜晚,卫陵终于得以稍松紧绷的神经。
他相信王颐一定会帮他找回曦珠的魂魄,让她醒过来。如同之前的自己,从前世回来,回到她的身边。
独自在灯下吃过饭后,先是用温热的巾帕给她擦了手脸和脚,再洗漱收拾自己。
他把蓉娘和青坠都遣退出去,门关上,将灯灭了。
从瓶子里倒出两颗药,仰头吞了下去,缓解头疾的余痛。
而后坐在床沿,脱掉鞋,上了床。
睡到了最里面,原先她睡的位置。
这几日,为了方便照顾昏睡的她,她都在床的外侧。他的地方,他的枕上。
卫陵头靠在她的枕上,盖上了她那一边的被褥。
侧过身,在昏暝的雨声中,垂低眼,把她揽抱在胸前。被纱布缠绕的手掌,温柔地抚摸她散落长发的脑袋。
好似和平日的夜晚,并没什么不同。
她乖顺地睡在他的怀中,清浅地呼吸着。
兴许第二日天亮,和从前的无数个白昼一样,会睁开惺忪地睡眼醒来,若是他没有去军督局上职,便往他怀里拱缩,抱住他的腰,撒娇地唤他“夫君”。
她刚睡醒时的声音,很软,很像撒娇。
但她已经三天没ῳ*Ɩ 醒过了。
三天了,他极少合眼,也很困了。
王颐的话给了他安定,他紧抱住她,闭上了眼。
“曦珠,曦珠,曦珠……”
他又在叫她的名了,在药也无法消解的头疼中,恍若回到前世,在永无止境的黑暗中,一遍又一遍地唤她的名。
枕下,压着他的血所绘制的符纸。
他不知失去魂魄的她,如今到了哪里,会遭遇什么。
是否已经回到了前世。
不能再往下去想……
傅元晋。
想到这个人时,卫陵忽地睁开一双灼热的眼。
前世,无能为力杀了那个人;今生,同样不能杀了他。
在她还未回来前。
卫陵终于再次闭上了眼,抱着她,睡了过去。
也在等待派出去的亲卫,带回他想要的消息。
雨声停下,将近子时。
*
长街上的青石砖被一场夜雨浸染,透出丝丝寒凉。不远处,传来一声远过一声的打梆子。
“咚——咚,咚,咚”。
一慢三快,是丑时初了。
靴底踩踏潮润的水声,许执再次来到郑丑的住处,曲指敲响院门。
自郑丑给他医治胃疾时,不好让人总是上门来,后面他便问了郑丑的居处,得了闲暇上门拿药,每月也将自己的俸禄拿出部分来给郑丑。
即便郑丑说医药的钱,卫陵已给过他。
胃疾好得差不多了。只要不饮酒,便不会复发。
这段时日,却因疯马踩踏,他的胸口受了伤。
又因郑丑的保命丸和日日诊脉,他才能撑着身体,去面见皇帝,做那些收缴潭龙观,和抄家秦府的事。
因秦家倒落,他手里有了些银钱。
那个差些被疯马落蹄的孩子,孩子的父亲将那座小院,送给了他。
到底从手里分出部分银钱,按照市价,给了那个高壮男人。
男人不停推脱,最后还了他一半的银子。
这两日,他一边忙碌刑部卢冰壶交代的差事,一边忙搬家的事。
再拿出十两银子,添置几样家具。
今晚下值回到新的住处,栽种一棵丁香花的院子。
随便煮碗面吃,给兴奋地到处窜的煤球,丢了一条小咸鱼。
“别到处跑了,弄得满身是灰,等我收拾好,随你怎么玩。”
清寂的屋子里,他笑了笑,对一只黑色的小胖猫说话。
碗筷洗干净后,这边擦抹桌椅,那边收拣衣裳。
将那把被布包裹的油纸伞,放进了崭新的立柜中,轻关上柜门。
也把煤球擦了,它乌黑油亮的皮毛上,有钻床底沾黏到的白色蛛网。
最后洗把脸,将满是灰尘的衣服脱下,捂了捂泛疼的胸口,察看伤势是否好转。
换上另外一身蓝色的旧棉袍,跨出门槛,要将门锁起来。
煤球喵喵叫地,爪子一直扒他的靴子,不肯放他离开。
他弯腰,把煤球抱起来,撸了撸它毛茸茸的脑袋,然后把它放进屋子里,道:“你在家等我,我一会就回来。”
他得去郑丑那边,再开些药治伤。
趁着这两日得了卢冰壶准许的假。
不若伤势迟迟拖延,留下遗症,并非他希望。
遑论新搬的住处,离郑丑的家很近,走路只需一刻钟的功夫。
之前住在那个窄小的院子,每次,他都需坐马车过来,也需半个多时辰。
许执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伞,等待了好一会,方才等到门从里面打开。
估计又在夜读医书。
这般医术高明的大夫,便连夜晚都在念书,或是制药。
这个点,郑丑不会睡。
许执早前知道,所以才来找他。
进门后,走进屋里,几句问候之言。
坐在凳上,与先前的几次一样,褪下半边衣裳,露出乌青的胸膛,给郑丑瞧看伤势。
便是在这时,许执留意到桌上摆放的几本书,多是破旧。
明亮的灯火下,他清楚地看见其中一本摊开的书上,墨印的字,有关招魂。
疑惑道:“郑大夫怎么看起招魂的书了?”
郑丑正在给他看伤,闻言未加多想,道:“今日去公府给三夫人……”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止住了话。
抬起头,竟在许执的眼中看出一丝担忧,霍地,他更是闭紧嘴。
此次给卫三夫人看病,并未把人救醒,着实给郑丑的打击不小。
一被卫三爷的人送回家,他立即翻出那些医书,找寻有关的记录。反复通读两个时辰,全浸在书里了,连给许执看伤,都还未完全抽神出来。
一被问话,自然出口回答了。
出破空苑时,卫三爷还交代过,不要把夫人昏睡的事外露。
这下可好,自己的嘴说漏了。
郑丑不再多言,只专心给人治伤。
他如今试药制丹的那些药材,天南地北,多是昂贵,可都是卫三爷在给。
如此,还给他留出大把的时间,去学习医术。
等把人的伤上过药,又开了几副药,让回去煎煮。
“再养个把月,便能彻底好了。”
“多谢。”
如此道完,郑丑也不去推辞递来的银两,直接送人出门。
不妨人都送到门口,雨又落下。
他都要关门了,跟前的人也撑起伞,却倏地转身,拿着半开的伞,猝不及防地问道:“郑大夫,三夫人是生了什么病?”
许执看向郑丑,不禁握紧了伞柄。
卫陵既然得知他对柳姑娘的心意,还要杀他,他也不怕问郑丑该事。
看郑丑这番三缄其口的样子,也不敢说给卫陵听,是自己漏嘴了。
更何况她的病竟与招魂相关,怕是生了什么严重的病。
心中的担忧愈甚,怀着忐忑。
刚上过药的胸口,在被咬噬发疼。
天上的雨落在脸上,也不去管。
*
雨丝绵绵,飘落在身上。
许执接过随从递来的油纸伞,从刑部衙署出来时,尚是傍晚。
走出衙门,途径两边栽植香樟的道路,行过两个正交谈律法变革的郎中官员,瞧见尚书长官,顿时惊吓地哑住了。
两股战战,纷纷停步,行礼作揖。
许执淡淡颔首,从他们身边走过,步出侧门,上了早等候在门口的马车。
马夫扬鞭,车缓缓行走起来。
坐在车厢内的许执,仰靠在车壁,松缓了疲困的神情,以手捏揉紧皱的眉心。
连续七日,他宿在刑部,为了变革之法,不曾归家。
变革,倘若只是他部门的事:犯人定刑裁量,各种明令刑罚,不会引发朝廷如此大的变动。
这三年来,上折弹劾他的人,一波平了,另一波又起。
贬了谁的官,充了谁的军。此起彼伏,永不停歇。
盖因他动了土地整改,那是多少官员的祖业命根,为了传至后世孙辈,昌隆姓氏。
皇帝在背后支持他,却也想从中谋利。
正如傅元晋此次上京贺寿,是皇帝怕以曾通敌海寇的罪名,下旨往峡州去,让去捉人回京审罪,会让手中有兵的傅元晋,当地造反。
届时,峡州会再陷战乱,好不容易兴起的海贸中断。
从神瑞帝朝起,朝廷户部亏空严重。
这些年又往北疆和西北填去多少银子,除去一个洛平守住了北疆剩下的防线,竟再无能征善战的武将。
至于傅元晋,皇帝是不敢用的。
这会,还要将人除去,把平稳安定下来的峡州,收入囊中,补上户部的亏空。
到时候,卫朝会是一个很好的,替皇帝看守峡州之人。
……
这些事,不过在脑子过了一番,许执便闭上了眼休憩。
马车外纷乱的热闹,从耳中晃过去,等再睁眼,是车夫在外喊:“大人,到府了。”
他掀开车帘,下了马车。
天已经黑尽,门房处的灯笼都点了起来。
那昏黄的光,照地他连熬好几夜编写律书的双眼,酸痛地难受。
“大人是怎么了?”身后的随从问道。
“无碍。”
站在台阶缓了缓,他方才一步跨上最后两级台阶,走进了自己的府邸。
一路上,是丫鬟小厮的行礼。
“大人。”
他仍然只是颔首。
但在要往后院去的廊道上,他被人拦住了。
是自己的哥哥。
“阿弟,你连日不回家,是在外忙什么?”
不敢再和三年前,刚入京时,喊这个做着大官的弟弟叫二哑巴了,怕被人耻笑。
许执将头上压人的乌纱帽拿了下来,放在臂弯里。
对哥哥笑道:“在外有些事忙,这才好些日不回家。”
都是应付人的话,便是说了,他这个哥哥也不会懂,更不会听了。
想了想,许执正要寻些家常话和哥哥讲。
譬如侄子最近书读的可好?哥哥嫂子在府上住的如何,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不好对他妻子说的?
他们是在三年前,来京投奔他。
他将哥嫂安排住在厢房,又让侄子和他的一双儿女一起读书,但侄子读书没有悟性,他不得已,又另寻个先生教导。先生有时向他隐晦说侄子“朽木不可雕也”,他只多加些银钱,让其多费心。
哥哥嫂子曾被他拖累,他如今有了能力,该多照拂。
但许执的念想被打断了。
“阿弟,我最近有些缺银子,你方便支使五十两银子给我吗?”
矮了近一个头,站在这个弟弟面前,他不免有些自惭形秽,可想及妻子想要的那副金臂钏,自己也拖欠赌坊的钱。
倘若再还不上,那些人找上门来,会给弟弟丢人。便只能硬着头皮,说出了口。
等给妻子买了首饰,他又还了债,一定不会再赌了!
“你又去赌了?”
许执的一颗心凉下来,一双眼落在哥哥唯唯诺诺的脸上。
从进京没半年,哥哥便迷上了赌博。
输去大把的银钱,都是他在补给。
曾经一个铜板都要掰开用的人,现在却是一两银子,眼都不眨地送了出去。
可知赌坊里的那些人,是以此为生,专出千炸人钱财。
他劝过哥哥不知多少次,次次都说要戒赌,却没有哪次真正戒掉。
又来了。
“阿弟,等还了这次的钱,我发誓,一定不赌了!”
许执沉默下来,在外边的雨斜飘进来,在他一声声的“阿弟”中,兀地冒出声:“二哑巴,你再帮帮哥!”
他身上一片沁凉,扯开了被拽住的袍袖,终于开口道:“哥,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让人跟你过去还钱。”
从哥哥身边走过去时,在官场上目观八方的眼,扫视了那隐藏在角落的轻蔑视线。
许执知道,他这个哥哥在想什么。
曾经一次,他为了送什么东西去给哥哥嫂子,听到了他们的窃窃私语。
也不该是私语了,就在院子里,被门外的他听到。
“做了大官就是不一样,做官不就是为了家人宗族谋利吗?你这个弟弟倒好,摆出一副清正廉洁的样子,我们是过来京城享福的,不是来受苦的,连多要碗燕窝,也要被他那个夫人说。”
“可不是,当年要不是我花做工的钱,给他买那些蜡烛读书,他能考中进士做官吗?忘恩负义的玩意,多要几两银子,跟要他命似的,问东问西。”
……
他没有再听下去,也不再去看那道视线。
收回目光,他继续去往后院,在妻子的房门前停住,把那封在怀里捂热的书信,给了妻子的仆妇。
“把信拿给夫人。”
他没有进去。
从三年前,以无能帮衬收受贿赂的大舅,其因罪被贬官,无召不得复用后,妻子便不大与他说话了。
“倘若当初没有我家的帮衬,他许执就是一个小破官,如何摆脱县官的身份,如何上京来!是谁在帮他!他都忘了一干二净!”
“他与我哥哥曾把酒言欢,当今却审罪我哥哥,让我家门楣败落!他还是人吗!”
……
三年间,这些话从声嚣甚上,直至湮熄无声。
最后,化作了低泣的哭音。
许执低头转过了身,走向自己的书房。在这个家中,那个地方,兴许是唯一的净土了。
身后,透开一条缝隙的海棠花窗棂背后,那道目光看了他的背影很久。
垂落在膝上的手里,是又一封哥哥从远地送来的书信。
对她这个妹妹说,“微明照顾我许多,你不要担心我,好好和他过日子。”
朦胧的泪眼中,从哥哥被定罪的那一日开始,她忽然不认识这个人了,也似乎从未走近他的心里一样。
但除了她,还有哪个女人,曾出现在他的身边呢?
再没有了。只有那个被他退婚、叫做柳曦珠的女人,也早已过世。
在柳曦珠刚回京的那段日子,她去参加过卫四小姐和成安侯的那场婚礼。不久后,就听到柳曦珠病重的消息。
第二年的开春,便亡故了。
许执不过吩咐管事,准备礼品过去祭拜,没有瞒她。
许执待她很好,她也和他孕有一双儿女,本该美满幸福。
却在哥哥出事后,她的一番口不择言,彻底生出了隔阂。
他的那两个哥哥嫂子又烦人得很,却不能赶走。
他很少再来她这边了。
常待在刑部的衙署,忙他所谓的正事。
这次,又是七天没有回家,也没有进门看她,哪怕是一眼。
……
许执穿过漫长的廊道,肩膀拂过冒着枝头绿的丁香树,带落一树坠散的雨花。
推门合门间,把世上所有的杂音都关在外头,他回到了自己的书房。
把乌纱帽放在案上,他坐在长案后面。
没有点灯,他沉在昏暗中,闭上了眼。
煤球一如既往地,不知从哪个角落,听到他回家的动静,跑跳过来,蹭地一下窜上他的膝盖。
“喵喵。”
他抚摸它光滑柔软的皮毛,一颗日渐冷硬的心,好似变得有些软了。
他一个人静坐在那里,满身湿冷,摸着舔他手的猫儿,聆听窗外,雨打丁香树的沙沙声。
第154章 黄粱梦破(八)
雨声平息下来时, 已是深更。
门外,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脚步声,停留在门前, 紧跟着的是轻敲声,和随从的禀声:“大人,卫将军携礼,在外请见。”
一盏灯下, 许执方才从一堆案牍中抬头。
今日归家,照旧将未审完的重案公文带回。
那些愁思过后, 很快便投身于正事。
忙些总是好的, 能少分出心去想别的。
手中的毛笔一顿,他没有应答。
此次, 傅元晋上京贺寿, 卫朝也跟着一起。
深夜来访,大抵是来与他商议皇帝寿宴之后,捉拿傅元晋之事。
直到随从疑惑书房内的人并未听清,再次问道:“大人?是否见卫将军?”
两个时辰不曾说话的喉咙,微微涩哑。
将笔搁在笔山上,许执开口道:“请他进来。”
顺手合上公文放到一边,他抬起低垂的眼,望向了那道闭紧的门。
距离上次见卫朝, 已有两年。
两年了……
*
门在打开时,从外涌进一股雨夜后的风, 潮湿、微冷,裹挟着甘冽的清茶香气。
丫鬟在上完茶后, 便退出了书房。
门,再次被守在外面的随从关上。
书房里, 唯剩下两个人。
一个坐在长案背后,那盏纱罩灯的明光中;另一个坐在下首的圈椅,灯的暗影中。
茶汤白雾袅袅,带来的厚重礼品放在一边。
卫朝看向案后的人。
脊背挺阔,一身灰白的直缀常服。
头发被束于一根木簪中,隐约可见斑驳的白,正如他有些花白的胡须。便连眼角眉梢,皮肉也松弛微垂。
沉敛的目光,与平直的嘴角一般,窥探不到丝毫的情绪波动。
是在诡谲朝廷中浸淫了数十年,才会有的眼神。
但显然地,比两年前听闻三叔母病故消息,来京祭奠时,更为苍老了。
大约是因那些对变法的争议罢。
朝中对其多是阻挠弹劾,亦有刺杀。尤其是谢党之人。
党派攻伐,阵营林立。
这些年来,想必许执也不太好过。
但还是帮了他们,在皇帝的面前,推举了罪臣之后的他,为峡州武官。
他已从姑父洛平那里,得知了其中的艰辛。
便是不问,他也能想到。
敢动世家官门的土地,比三叔那时私封军田,更为严重。
他早就不是从前受到家族庇护的小儿。
而许执为何会帮他,帮卫家?
是因三叔母的那封信。
许执,是因三叔母,才会帮他的。
与在峡州的十年间,想起曾经镇国公府尚在时,对三叔母的印象一般。
卫朝对许执的印象,更为一般。
遥远单薄的回忆中,那是一个似乎永远穿着朴素简单的人。
但,每回三叔母跟这样一个人出去玩,回到府上时,都是高兴的。
上元过后,二月初时。
三叔领旨,再次前往北疆抗敌狄羌。
她与许执的感情也愈发好了。
好几次,他都在园子里,葱郁的花木空隙间,看见她蹦跳跑远的身影,是往春月庭去的。
他踏上另一条路,去往正院见病重的祖母。
每日,他得和祖母说起今日都与先生学了什么书,与教武师傅练了多久武。再然后与祖母、姑姑、卫锦卫若,大家一块用晚膳。
自从祖父和爹娘去后,他们不再分院吃饭。
人少了,太过冷清。
逐渐地,听到躺在病床上的祖母,对身边的仆妇吩咐。
一直侍候的元嬷嬷在夏时天热,也去了。仆妇是另外的人了。
递给仆妇一张单子,吩咐去库房支取物件,是祖母自己的东西。
“曦珠那个孩子,还有一个月就要出嫁,但如今公府处处要节省,我那个小儿子在外打仗艰苦,便不用府上的银钱了。你去把我当年的嫁妆,取出这些来,到时曦珠出嫁,好给她添妆。”
仆妇看过单子,踟蹰道:“夫人,这也太多了。”
“多吗?”
祖母靠在枕上,咳嗽了一声,叹息低道:“是我亏欠了他们两个。”
“去取来吧,不至于出嫁时,手忙脚乱的。”
那时,卫朝并不懂祖母的话,是什么意思。
但不过半个月,许执退婚了。
那日,祖母听到消息,气倒在床,夜半咳嗽不止。
姑姑一直在照顾。
而三叔母,也日夜地哭泣。
她与许执,本该在十月中旬成婚的。
她的呜咽哭声,从园子的一条僻静小路尽头传来。
他脚步放轻地走过去,穿梭过正变得枯萎的蜀葵花丛,拂开随风飘荡、叶片黄绿的柳枝。快入冬了,一切都在衰败。
在最后一棵柳树后站定。
他看见她正坐在假山背后,一块大石上,面对波光粼粼的偃湖湖水。
那天,她穿的是一身淡粉的裙装。
双手枕在膝上,头埋在上面。一头微卷的乌发垂落在草地,肩膀在一颤一颤地抽动。伴随着的,是抽噎声。
那是一个极静谧的地方,很少有人过去。
她大概以为没人能听到她的哭。
卫朝将这一日,记得很清楚。
因他想到之前,她出去玩时,回来偶遇给他好吃的,犹豫着要去安慰她。
她哭得太伤心了。
“喂,有什么好哭的?让祖母再给找个好男人,不就成了?”
但在他出声的那一瞬,甚至只喊出前半句,她就被身后的声音,惊吓到了。
回首望向他时,手中的玉荷花簪子,顺着向下的草坡,掉进了湖水中。
“咕咚”一声,清澈的水面荡开一圈圈的涟漪,浮散了高空白云,也将落在水上的枯黄落叶送远。
跟着的,是“噗通”一声。
甚至不及他反应过来,她睁大惊慌的眼,猛然回头看向湖水,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
跳进十月的冰冷水中,去寻那支许执送给她的簪子。
他忙去拉她,但伸出的那只手,却横亘在了寒凉的风里。
她没在水里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
最后,是被他叫人给拉上来的。
上了岸,浑身湿透的她,倒落在草地上,闭上了眼。
眼睛闭上的前一刻,他怀疑她是不是瞪了他,怀着悲愤怨恨似的。
那一日回去后,她大病了一场。
终究是他的错,吓到她了。
他去春月庭看望她,但男女有别,只托那个叫青坠的丫鬟,送好吃的给她,并且带话,向她道歉。
青坠出来,回他,她说无碍。
但他离开前,分明听到从那扇支摘窗户背后,隐约的哭声。
她又在哭了。
“簪子掉了就掉了,天气这样冷,你还往水里跳!”
“可那是他送我的生辰礼,他送我的……”
“蓉娘,我把他送我的簪子,弄丢了。”
残月如钩,他走出了春月庭。
后来,他又让人接连几日,下水去找,却如何也找不到。
兴许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淤泥中,也兴许顺着水流,飘向了其他地方。
*
整个书房中,多的是书架,也多的是书。
抛弃了她的人,便巍然不动地坐在满架的书堆中。
卫朝对许执是嫉恨的,曾经与三叔母有婚约,还与她那般亲近,最后却退婚了。
同时,也在替三叔,痛恨着这个人。
十三年前,三叔早已不在。
自去北疆,再次回京,被姑父带回的,只有一副拼凑不齐的残骸。
但他却是倚靠许执兴起的。
是因许执,他才能回到京城,也得以站在这里,和许执说话。
商讨皇帝大寿,即是三日后,除去傅元晋之事。
傅元晋被定罪后,他要接手峡州。
其中之事,要依靠许执这个被皇帝宠信的文官运作。
纵使他被朝臣划分至“许党”的阵营。
届时,峡州当地缠枝的宗族势力,他会帮着斩断,将现今海贸的获利收拢过来。
真金白银如水流,那样一份人人眼馋的利。他相信许执和许执背后的皇帝,会动心的。
倘若此次傅元晋不死,死的便是他了。
卫朝握紧拳头,始终看着灯火背后的人。
他正要开口,以寒暄问候开启对谈。
却是疑问抛来,直入正题。
“傅元晋这两日,一直在府中闭门不出,你可探出了什么?”
许执问道,语调很平静。
自傅元晋进入京城的城门,住进在京的府宅,已连续两天未曾出门过。
今早,随从又来回禀他,与昨日相同的话。
傅元晋不至于猜不出此次上京,可能遭遇之事,但竟未推脱。却来了,迟迟没有动静,只待在府上。
不知在做什么,或是筹谋什么。
许执自然不会让自己的人探进府里,打草惊蛇。
毕竟卫朝会比他更注重这桩事,也会更小心傅元晋的行踪。
他这样问,不过是起一个话,不至于两个人继续沉闷。
许执看向离得不远不近,坐在下方的青年。
微侧的脸,与卫陵很像。
这么多年过去,竟是没有忘记。
他对卫家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好感。
便是从前受惠过卫家,但若非她,而卫朝有能力,他扪心自问,是不会冒着风险,帮这些人的。
“我也不知,他府上看守的人众多,探查不到。”
卫朝在那道温和的视线下,如此道。
纵使他知道傅元晋上京,定然又在发癫地招魂,要三叔母来看一看他。
但怎么可能呢?
他不会与许执说起三叔母的。
*
置身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曦珠穿行在一条幽长寒冷的道路上。
她想起前世的最后,自己病重死去时,好似这般的感觉。
但那是一片纯白的幻境;现在,目之所及的,皆是黑色。
她什么都看不见,只恍恍惚惚地,被一股急促的、不能挣脱的力量牵引,在不停地往前走。
身后,是一声声迫切的呼唤。
“表妹!表妹!”
是卫陵的声音。
但,好似也不是,粗哑得很了,似含着血。
曦珠心中慌乱不已,着急地想回头,想回应他:“我在这里!”
但她不能回头。
喉咙也似被什么堵住,她出不了声,只能被迫地朝前走。
离他越来越远。
很快,他的呼唤也听不见了。
猛然地,那道牵引的力量将她往前一拽。
在要摔倒的那一刹,即便满目是黑,她还是下意识闭上了眼。
再次睁眼,是在一间屋子中。
没有灯,唯有皎洁清冷的月光,透出窗棂射进来,照着周围的一切。
她看清楚了,是在峡州的那个“笼”。
无数个深夜,她曾睡过的屋。
所有的布置,与她离开时一模一样。
愕然间,曦珠睁大了眼,身体却忽然僵硬住,慢慢偏转过头。
一个穿玄色衣袍,身形高挺的人,正坐在床畔的阴影中。
一双瞧不出情绪的眼,在静静地盯着她。
很久很久过去,仿若天荒地老的岁月一般,他一直没有说话。
只是看着她,眼眶渐渐泛红了。
唇角也扯出笑来。
分离的第四年,他终于见到了她。
第155章 黄粱梦破(九)
曦珠望向不远处的人, 一时怔怔。
重生初年,在见到尚在的镇国公府,和在偌大府邸中生活的卫家人后。有时在深夜里, 她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仍留在前世的卫虞、卫锦、卫若。
不知卫锦的痴傻病症,在那个大夫的医治下好了没有;
不知卫虞和洛平的婚后日子,过得可算是好?但应当是好的;
不知卫若在京, 有没有帮衬着些卫朝的仕途,是否将她的话带给卫朝;
还有, 在峡州的卫朝。
但望他的努力不被辜负, 卫家能重新兴起。
那一年,她总是在寂静的夜里, 独自坐在榻边, 双手枕在膝上,偏头看向半推开的支摘窗。
窗外,有月色,有花香,有细虫的戛戛声。
越过春月庭的青墙,看向更远处的地方。
那是家的方向。
她祈盼着能快些回去的家,在卫家稳定下来后,不会再陷前世的结局。
但她并无全然的把握。
甚至很多时候, 觉得自己寸步难行,怀揣的那些秘密, 到底该对公府中的谁说。
她不敢。
不仅是因时机未到,亦是怕出口后, 会被当作鬼怪处置。
她从来不是卫家的人,只不过是一个暂时寄住、待及笄之年, 会被婚配出府的表姑娘。
并无资格、也并无能力,去掺和他们卫家的事。
她心知肚明,也绝不会把自己的性命和将来,再交托给旁人。
在那样多的秘密里,她最后想起了傅元晋。
月亮在向西偏移,墙上盛放的黄木香花气愈发浓烈,随风潜入窗内。
她轻轻地吸了一口,看花影摇晃。
不禁想到若是傅元晋得知她的死讯,大抵会气急败坏,兴许还会骂她,骂她不守承诺。
也许,还该会伤心难过的。
在一起的那八年,从里到外,她已把那个人摸得透彻。
可那又如何呢?
于她而言,都是过去的事了。
她不会再见到傅元晋,随他怎样,都与她无关了。
花开花谢,春去冬来。
她不曾想过重生后的她,会与卫陵产生那样多的羁绊,他一次又一次地,跟做贼似地翻过那道院墙,就站在这扇窗前,放低声音地,求她让他进来。
“表妹,表妹……”他唤她。
“曦珠,曦珠……”
三番几次后,他如此笑唤。
她更不曾料到后来,会因同样重生的秦令筠,而嫁给卫陵。
她终于可以把那些秘密,告诉给是卫家人的他知道。
他无数次地答应过她,等京城的事尘埃落定,他会和她一同回家。
回家。
从前世病重卧榻时,她便一直在想的事。
不要再在别的地方了。
不管是前世在峡州,与傅元晋在一起时,倘若她答应那门亲事,可以住进傅府;亦还是今生在京城,即便在世人艳羡的目光中,她嫁给了卫陵,作为三夫人住在公府。
她不喜欢,更甚讨厌卫三夫人那个称谓。
从前世开始。
迟早有一日,她不会再听到别人那样叫她。
等她回去自己的家。
那是她一个人的家。
这是重生初时,她的念想。但后来,她愿意再加上一个人,卫陵。
与前世的那个卫陵相比,她是喜欢他的。
和他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她感到很轻松高兴,不用再去讨好同样身为男人的他。
不仅仅是因为他,可以扭转前世卫家倒台的局势,能让她最后回家。
但傅元晋的声音,闯入她的耳中。
在秦令筠死后,她对和卫陵两人,未来的畅想美梦被打破了。
和之前很多与前世截然不同的事一样,这世的傅元晋,留京为官了。
可是,她只想尽快回家。
……
这是梦吗?
为何在对卫陵说出那个可以杀死傅元晋的秘密后,会见到他。
曦珠的脑子一片空白,怔然地看他从床畔起身,朝她走了过来。
他迈开的步子分明很大,却走得极慢,似乎也在对她的出现感到讶然。
还有,从眼中扑涌出来,止不住的……惊喜。
随着一步步地靠近,他从黯淡的阴影中,走进了清白的月光下。
曦珠愈发清楚地看见了他的面容,与前世最后一次见到的他相比,尽管仍是端严森然,却显然苍老许多,生了好些皱纹。
从眼尾至嘴角,便连两腮也有,深深浅ῳ*Ɩ 浅地蔓延着,似是山峦的伏线。
太久没有见面。
她都快忘记他的长相了,连同那些与他的记忆。
若非他因处于喜悦之中,而给了她观察的机会,她或许很难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认出他来。
也是因他……穿着她做给他的衣裳。
是一件孔雀蓝的挑花直身。
她记得很清楚,她做这件衣裳花了整三月的功夫。是她做过的,最难的一件衣裳。
“进宣,你穿这件衣裳,特别好看!”
她左右围着他转,给他整理袖子,笑夸道。
他也最喜欢,只要没有军务战事,总是喜欢穿它。
当时,她的话并不假。
确实够赏心悦目。
但如今再看,却不相配了。
衣裳陈旧很多,他也老了很多。
这般年纪的人,不该再穿这样的亮色。
曦珠望着衣裳襟领处被磨损出的毛边,一时无法从这个梦里,回过神来。
无数个早晨,天尚未亮时。
她从温暖的被褥中起身,拖着被他作弄了前半夜的疲惫身体,又忍着被他打呼噜吵了后半夜的困倦。
下床服侍他穿衣,总能看到这样的毛边。
他的衣裳,多是坏在领子和袖口。
与卫陵一样,大抵因同是武将的缘故。
此时此刻,曦珠想到了卫陵……
一只宽厚粗糙的大手,放在了她柔软的面庞上。
傅元晋低下了头,难抵心中不断涌出的激动和欣喜,轻声唤她的名:“曦珠。”
怀着无限的缱绻眷恋一般,语调藏着哽咽。
两人的最后一个夜晚,便是在这个屋子。
那是一个销魂蚀骨的夜晚。
他们在这里肆意畅快,从窗台至桌案,从铜镜前到椅凳上。最后边行边走地,回到了床上。
她极尽妩媚地勾缠着他,仿若要将他榨干了。
直至嗓音都叫哑地,满头乌发垂散,累倒在他怀中。
他给她擦去眼角的泪痕,也有些累,好笑道:“你今晚是要我死在你的床上,才肯干休?”
与刚开始在一起时比较,他显然察觉到她的欲.望大了许多。
有话说女人三十如虎,她也不跟他客气了。
她没有笑,反而一身软骨靠过来,抱住了他。
头微微仰起,和他额头抵着额头,鼻尖碰着鼻尖,呼吸纠缠在一起,潋滟的眸中犹荡春情,也流溢出哀伤。
“进宣,不知此次去京城,要多久才能见到你了?”
她的轻声询问,不过是因放不下那群卫家人。
她是一个重情义的人,他心里是清楚的。他喜爱她,也有这个缘由。
他也舍不得她离开峡州,留下他一个人在这里。
他收敛了玩笑话,难受得很了。
低头去吻她红肿的唇瓣,温声道:“等我去找你。”
她说过的,等卫家回京安排妥当后,她与卫陵那口头之约的夫妻关系斩断。
她会嫁给他,和他在一起。
其实这么多年过来,他们与正常的夫妻,并无两样分别了。
纵使不能再有孩子,但他想没有关系的。
傅家子嗣兴旺,他也有一个儿子,百年之后,总归有人给他们送终。
她在他的怀里,轻轻地笑应:“我等你。”
那个夜晚,他们还说了很多话。
更多的,是关于从前,他做过的那些错事。
她说从前真的有些讨厌他,但他也待她很好。若非有他,她恐怕会撑不下去,或许早已死了。
他慌忙将她抱地更紧了,道:“我以后一定会对你更好的。”
她笑着答应了,而后疲倦地阖上眼。
很快,她睡了过去。
习惯地背过了身,他也习惯地,从背后揽住她。俯嗅她后脖和发丝的清淡香气,闭上了双眼。
那是分别前的最后一晚。
他以为以后,他们还会有许多这样同床共枕的夜晚。
……
但是,没有了。
沉默好一会儿,傅元晋的指腹轻抚掌下细腻雪白的肌肤,终究先开口了。
“我说过的,我会找到你。”
他看着她依旧愣然的神情,仍自顾自地道:“怎么不说话?不问问你为何在这里?”
便不等她问,他已经兀自说起来了。
不介意将当前她的处境,明明白白地解释给她听。
声调是再平静不过的,语气和缓道:“你知道吗?如今已是光熙十四年的春三月,你抛下我,满打满算,快有四年了。这四年,我很想你,尤其是得知你病故后,前段日子,我听人说起有一个术法,叫做——招魂,可以招来亡故之人的魂魄,便答应了,但没有见到你。”
他顿了顿,道:“但听到了一些声音,你猜我都听到了什么?”
她还是不说话,只望着他。
听他咬牙切齿地继续道:“我听到了你和卫陵上床的那些声音,那个人真是令人作呕!”
傅元晋的眼圈愈发泛红。
便在这一刻,他想吐露骂言,却在她一双眼都落在他的身上,又与午夜梦回时,那些美好过往里一样。
她的眼中只有他一个人了。
那句粗鄙之言,并没有出口。
却死死地紧凝着逐渐回神的她,咬得后槽牙发酸。
“你还叫他夫君。”
曦珠已经明白过来,那些日子的头晕,原来是因为傅元晋。
本以为是梦。那些模糊的怒声,此刻却清晰起来。
“柳曦珠,你给我回来,我们之间的事情还没完!”
“你能听到我的话,是不是?听到就给我回来!你欠我的,还没还清!”
“一女不侍二夫,你欺骗了我,忘却了我们的过去,转投其他男人的怀抱,恩爱幸福给我看?”
她尚且在回想,连带着脑子在发晕。
身前之人,还在怀恨地气言。
“我知道那些都是假的,卫陵早就死了,我听到的那些,定然是假的。”
“曦珠,你答应过我,会和我在一起。”
“你发誓过的,不能反悔。”
是什么誓言?
曦珠慢慢想起来了,原来是应承会等他上京,他们会重新开始。
但所谓的承诺,不过是因当时卫虞卫若卫锦要回京,她不可能留在峡州。
在倚靠卫朝战功和许执在朝的运作后,他们都知可以回去京城的那个夜晚,皆沉默下来。
他们不知她该怎么办?
是啊,她是他们的三叔母、三嫂、娘。
却与傅元晋有那样的联系,傅元晋不会放人的。
那一晚,她与几个人都没有睡着。
他们姓卫,经年而过,终于可以回到故土。
可她呢,还要被困在峡州这个地方。
她其实也想回去,回去津州,回去自己的家。
但她谁也没有提起。
后来,只与傅元晋约定在京相见,借此摆脱他一段时日。
她想跟着卫虞卫若他们离开峡州,哪怕回去的是京城。
她不知将来命运,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归还傅元晋送给她的东西时,她不要那些华丽衣裙和珠宝首饰。
他的所有东西,其实她都不想要了,但她知道不能,便只带走了那把措金刀。
病逝前也嘱咐卫若,把刀还给傅元晋。
一回到京城,她好歹喘口气,整个人松懈下来,却并未想到很快,自己会病得那般严重,再也遏制不住病情。
同样的,也没想到自己会重生,得到改变人生的契机。
但更加没想到的是,自己还会回到前世病逝的三年后,见到傅元晋!
……
曦珠从震惊迷茫中反应过来,看着面前这个苍老憔悴的男人。
“曦珠,你还记不记得你离开峡州前,答应过我的事了?”
他在质问她,眼眶发热,甚至激动地一下子握住她的肩膀。
他要如何克制欢喜,终于让她回到了他的身边。
只要她说,还记得答应过他的事。
他听到的那些恶心声音,都可以当作没有听见。
她还是把他当作她的夫君,也还是爱他的。
但傅元晋只看到了她冷漠无情的面容,以及听到了一声突然的骂语:“你有病是吧!”
她的手臂在竭力挣脱他的束缚。
“放开我。”
她竟然骂他!
傅元晋豁然红了眼,一双手钳制住她的挣扎。
“我有病,也是因为你!”
砰砰跳的心脏,忽地剧烈绞痛,脑子快要炸开。他终于忍耐不住地,猛然嘶吼出来。
“我问你话!你和他是不是上床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得到了她的回答。
“我就是和卫陵上床了!”
无法排解的气愤怒火充斥全身,重新回到这个地方,全是因为傅元晋!
曦珠冷笑地看着这个人,反问道:“你不是都听到了,还问我做什么?”
第156章 黄粱梦破(十)
从一层薄透窗纸渗进来的明月清辉, 落在她淡漠疏远的面容。
傅元晋忽然觉得好似从未见过她。
从前,她与他说话时,总是温柔的嗓音, 一双猫儿似圆的明眸总是微弯带笑的。一见到他,便会提着裙子,跑着扑到他的身边。
而后,围着他四处打转, 不是问:“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便是问:“战事这样急,你去了好几天, 累不累?”
接着便为他脱甲解衣, 找来衣裳更换。
“你快坐下吃饭,等吃饱了再去沐浴。你上回说我做的那个鱼汤好喝, 我今日又做了, 你快来尝尝。”
她牵着他的手,向用饭的圆桌走去。
短短的几步路,她一直侧过脸,目光微仰,落在他的脸上。
那是一种混杂担忧和关切的视线。
“你这些天,是不是没有歇息好,等会好好睡一觉。”
他确实感觉很累,但与她十指相扣, 笑应:“还好。”
她陪着他用饭,给他夹菜盛汤。
他说:“你自己也吃。”
她笑嗯了声, 问他:“鱼汤好不好喝?”
他毫不迟疑地道:“好喝。”
战事在外,他每日吃着伙夫做的饭, 最想念的便是她做的菜。
她眼中的笑意更多了,“那你多吃些。”
她抬起手, 用手指抚他的脸颊,蹙眉道:“你瘦好些了。”
从他进门的那一刻起,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都在关心他。
他喜欢她的眼中,出现的是自己的身影。
正如夜深帐内,在她那张张合合的殷红唇瓣中,吐出含着“夫君”的哀求浪语时,她娇媚如丝的眼,也一直在看他。
不管何时何地,她的眼中,从来只有他一个人。
但如今,招魂之后再见到的她。
往昔柔情似水的神情,荡然无存,有的只是一副恨不得远离他的怒容。
她是那般的陌生,陌生到傅元晋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去认真打量这个人。
是否王壁招来的魂魄,并非柳曦珠,不是他记忆里那个说爱他的女人。
他疑惑地看着身穿杏色单衣的她。
这是一个珠圆玉润的女人,未施粉黛,却从眉眼到鼻唇,纵使冷目,尽是万种风情。
便连散落垂搭在肩上的青丝,也是说不出来的美。
乌发半拢着一具凹凸有致、风姿迤逦的身体。
她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分明是要视为余生携手共度的妻子,但为何真觉得有些陌生起来。
这样的她,比从前她和他在一起时,愈加好看。
他无法挪开自己有些酸胀的眼。
看了好一会,终于发现此时的她,应该比他们的初遇时,还要年岁小。
如今的她,多少岁了呢?
他想起今日早晨,是进京的第三日了,王壁也要进行第三次招魂。
他也第三次地仔细打扮自己,却在对着铜镜时,发现自己又白了一簇头发,似乎腮角的几条皱纹,也深了。
那面镜子被摔碎在地。
他不想再见到她,她看到的他,是衰败老去的模样。
但还是压抑不住地想要见到她。
他太想她了。
她离开峡州的那一年,每一个夜晚,他都在想何时才能去京城,见到她。
卫家的事应当料理妥当了,她脱身卫家后,便不会再去管那群人。从此,只和他永远在一起。
她会不会等他太久,嫌烦了。
但等来的只有她病逝的消息。
还有她要卫若转交的那把措金刀。
她病逝的这三年,他总是想起她,不管是在吃饭时,还是在独自安寝时。
每一年她的忌日,他都会请和尚道士,做上七天七夜的法事,给她烧去许多的金元宝。怕她一个人在底下,没有银钱使用。
对月独酌,衣袖微湿。
他想起从前她尚在时,躺在他怀里,会恃宠而骄地笑问他:“进宣,我爱你,可你爱我吗?”
他从来没有那么爱一个女人,甚至是爱一个人。
便连他的母亲,也不能够。
因此,他笑着点了下头。
后来的他,不该放她离开峡州的。
哪怕是用绳索把她栓住,也不能放她离开他一寸一步。
她就该在他的庇护下,每一日等待他的回家,笑着来迎他,与他度过剩下的岁月。
直至寿终正寝,和他同埋一个棺椁。
“可是你说过的,你爱我,难道是在欺骗我吗?”
傅元晋看着年轻貌美、却神情怨恨他的柳曦珠,感到整个人都在飘忽。便连问出这句话时,仿佛也控制不住一般。
他不该问出来,以此得到自取其辱的碎心之言。
“就是骗你的,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曦珠望向一脸迷惘的他,忍不下堵在心中的郁结气愤,脱口而出了早就想说的话。
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便也算了,可他偏偏要把她拉回这个地方!
下一瞬,面前迅速晃过一道灰黯的残影,她的脖子被一只大手给掐住了。
力道过重,她被迫后退,仰头抵在了窗棂上。
后脑“嗵”地发出声响,一阵疼痛传至,她顿时拧眉,闭上了眼。
气息在被掐夺,她的双手握住身前那只爆满青筋、仿若铜铁的手腕,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松开。”
她真是无比厌恶这个动作。
从秦令筠开始,这些位高权重的男人,总是如此。
他又在如从前床榻间,扼住她的呼吸,要她在窒息中,说出那些令他欢喜的污秽。
“说!你方才说的那些,都是假的,你是爱我的,不是在骗我!”
“卫陵已经死了,我听到的那些都是鬼话!”
“我是你的夫君!不是卫陵,不是其他人!你只能做我的妻子!”
“说啊,再说一次!曦珠,和从前一样,叫我夫君……”
傅元晋眼中涨热湿润,恍恍惚惚中,眼前闪过从前两人在一起时,她的每一次亲昵笑语。
搂抱着他,一次次地温柔唤他:“夫君。”
“夫君,我爱你。”
“夫君……”
“叫我啊!”
只要她重新唤他夫君,说爱他。
他们还能回到过去。
她要应允她的承诺,不能反悔。
她知道自己为了她回来,纵使知道京城有劫,依然来了。
每个夜晚,每场法事,都在期待她回到他的身边吗?
一颗心似同撕裂般,傅元晋倾身压在了她的身上,在那双清澈的眸中,看见了自己猩红双眼的老态。
他的手不由松开时,听到了她忍痛的咳嗽声。
继而见她头靠在窗上,月光照出她惨白的冷笑。
“傅元晋,我没有被虐的喜好,会爱上你这种人!”
从他强扯她回到这个地方,她与他已经撕破脸皮。
曦珠又咳了一声。
脖子上的手收紧,她听到他接连不断的暴怒嘶哑。
“你欺骗我,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和卫陵成婚,你对得起我吗!”
“难道我们在一起的八年,比不上你与他的区区几年吗!”
“平安符,平安符……你从前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是不是?”
“为了卫陵,才愿意守着卫家,原来都是真的吗!”
喉间似乎泛出血腥,傅元晋死盯着毫不妥协的她,莫名觉得可笑起来,苦涩在心中翻滚汹涌。
他的脑中闪过了从前,她第一次为他口口时,便是被那个暴露出来、落下床的平安符中断。
后来,她竟然为了那个被丢进炭盆的平安符,哪怕手会被热炭灼烧,也要伸手去火里争夺。
原来都是真的。
她一直喜欢的都是卫陵,后来迫不得已,才与许执定下亲事。
只不过,在一日日她的温情里,他忘记了。
便是真的,又能如何。
卫陵左不过是一个死人。
死人是争不过活人的。
他和柳曦珠,还有余生的几十年。
但原来重来一次,她依旧会选择卫陵。
曦珠被掐地近乎断气,拼命去拍打他的胸口,掰扯他的手。
她不想和傅元晋解释。
在她的心里,这个世已经死去的卫陵,和那个世与她成婚的卫陵,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
在与许执定亲后,她并不喜欢前世的那个卫陵了。
那个平安符,不过是在困苦日子里,寥以慰藉的法子罢了。
正如没有此次的招魂,她自认没有对不起傅元晋。
那个世的傅元晋,她与他毫无瓜葛。
养寇自重的秘密说出,她只想早些回家。
“你……要掐死……我,是吗?”
无法挣脱的窒息里,曦珠停止了无力的挣扎。
面前之人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后腰被窗台抵地生疼,后脑的磕痛仍在蔓延。
她望向他狰狞阴沉的面孔,喘息着,一字一句地,吐出话来。
“你说你爱我,便是这样爱的?和从前那样对我,有什么分别?”
她不动了。
“我这些年来,只有你一个女人,怎么不是爱你!”
傅元晋几乎是气急败坏道,慢慢地松开了虎口。
但没有放开她,因他发现了异样。
在她对他又打又踹的时候,她身上的杏色单衣襟领,不知不觉松散开了。
袒露出一些斑斓的痕迹,浅浅的青紫布在莹白胜雪的肌肤上。
这里一处,那里一处。
从精致的锁骨,往下蜿蜒,爬进那饱满浑圆。
她蓦地拉紧衣裳,遮去旖旎。
但那些梦中听到的欢爱笑声,又在傅元晋的脑子里萦绕回荡了。
仿若那一幕幕两具肉.体纠缠的画面,正在他眼前上演。
似有一把生锈的钝刀,插.进他已裂痛不堪的心脏,在不停翻搅,让他喘不过气,全身都在发抖。
但他却讥讽地低笑出声。
“柳曦珠,你为何不敢把我们的事,让卫陵知道?”
“你敢和他说,你和我上过床,你的第一次是我的!”
“倘若他知道你曾在我的身.下,和荡.妇一样,祈求我的疼爱。你说,他还会不会要你?”
嫉妒和痛恨让他失去了理智。
话音甫落,傅元晋看见了脸色愈加苍白的她。
她怔然地一动不动。
他的理智回笼瞬息,心疼地,伸手去抚摸她的脸。
她长翘的眼睫颤了颤,眸中含着闪烁的水光,丰润的唇瓣也在颤。
似乎和初见时一样。
便是这样一幅可怜求得垂怜的样子,让他一步步陷了进去,爱上了一个女人。
他不应该说这句话的。
但现在的她,才应该是他记忆里的她。
该是这般的我见犹怜,只能依附他生存。
她的一切,都该是他给的。
从身到心,不能再让其他男人碰触。
他揽住她的腰,俯首下去,想要把那些她身上、那个奸夫留下的痕迹覆盖。
咬紧的齿牙咯咯作响,恨不得立即杀了那个人!
他要去找王壁,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让柳曦珠永远留在他的身边。
也要杀了卫陵!
如此,他和柳曦珠便又能重新开始。
他不在乎她和卫陵的那些事了。
天长日久,和她刚流放至峡州一样,她还会唤他夫君,还会爱他的。
对了,对了。
他差点忘记了,她如今的这具身体,没有喝一碗避子汤,是健全的,可以孕育他的孩子。
他们终于可以有孩子了。
从前,他便想过,最好是一儿一女。
儿子像他,女儿像她。他一定会当这个世上最好的父亲,她也一定会极喜爱两个孩子的。
该取什么名好呢?
似乎在这一刻,那些寒窗苦读过的四书五经,在脑子里,极速地翻阅过去。
……
但在他的唇,即将碰到她皙白纤弱的脖颈时,一巴掌忽至他的左脸!
傅元晋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颊侧的疼,应和她尚未放下的手,以及愤怒的眼神。
“你……打我?”
从小到大,敢往他脸上打巴掌的,只有他那个死去多年的父亲。
“打的就是你!”
手心还在发麻,曦珠快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又抬腿,狠踹了他一脚。
在望过来的凌人寒意目光中,她竭力紧绷着镇静。
“你怎么不问问我,我是不是要杀了你?”
“你都听到了,我把那个秘密告诉了卫陵,是不是?”
但是,从方才见到开始,他从来没有提到过。
他在害怕这件事。
“你给我闭嘴!”
倏然,傅元晋大声喝道。
曦珠看着近在咫尺的扭曲面容,泛痛的嗓子止不住地冒出苦楚酸意,眼睛也在潮润。
“傅元晋,我告诉你,我永远都不会爱你。我的父亲是被海寇杀害的,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们这些人!”
尽管峡州和津州远隔千里,但都是海寇,都是一样的残虐无道。
她曾经历过漫天的砍杀抢掠,才明白爹爹当时身处的,是怎样的凶况。
倘若爹爹还活着,她不用上京。
不用寄人篱下,投靠公府;不用见到卫陵,那夜表白被拒;不用和许执定亲,又被退婚抛弃;不用因那封信,而在牢狱中被秦令筠轻薄。
更不用流放至峡州,背负姨母临死前嘱托的重任,为了自己和几个孩子活下去,与傅元晋虚以委蛇,八年之久。
经年而过,还要忍着羞耻,给已当上刑部尚书的许执写信求助。
……
所有她遭遇的一切,都是从爹爹被海寇杀害的那一日开始的。
倘若有的选择,爹爹还活着,娘亲也活着。
她绝不会上京。
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只守着爹娘过日子。
她痛恨自己的命运。
恨那些海寇,也恨傅元晋。
比起虚情假意地与他同处,还要恨,从看到那封书信的内容时。
“……曦珠,那些事都是我父亲做的,你走的这些年,我一直在平荡海寇。如今,峡州清明了,海寇再也不敢来侵犯了。”
傅元晋从未见到她如此悲戚的神情,忍不住去牵她的手,要为自己辩驳。
他曾见过她对那些海寇的仇恨眼神。
她也说过,这世上若是没有战事,就好了。
但他的手,被她一把甩开了。
“不要说的你是为我做的一样,那本是你的责任。你身为峡州的总兵,本就该护一方百姓平安。”
曦珠冷冷地看着傅元晋。
这些在仕途上汲汲营营的男人,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去厮杀斗狠,便不要说的是为了爱。
所谓的爱情,于权势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
她已经明白了,也早该明白了的。
第157章 黄粱梦破(十一)
屋子沉寂下来,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傅元晋望向偏侧过脸,不再看他的人, 方才张开僵硬的唇,问道:“你是不是把这件事,与卫朝说过了。”
虽然身处峡州,与京城远隔数千里, 但朝廷中有傅党的官员。
在一个月前,给他送来秘信, 许执已经掌握了傅家通寇的证据, 让他及时有应对之策。
很快三日的功夫,皇帝贺寿的圣旨, 便下发至峡州, 让他上京赴会,届时要封他为侯。
事发突然,让他猝不及防。
那天,他看着案上卷合的圣旨,愣怔一夜。
他不愿意去深思,通寇的事,究竟是如何流传出去的。
自从父亲手里接过傅家和峡州的兵权后,他谨小慎微, 绝不会留下一丝把柄。
除了有一次,被柳曦珠发现了那封信。
而他没能忍心杀了她。
尽管他知道她已经看过信上的内容, 但她绵绵的泪水,让他下不去手。
他不愿意去想, 是柳曦珠将这个秘密,告诉了卫朝。
在她尚在时, 卫朝在许执的帮衬下,被封了官职,战功累重;
在她病故后,平荡海寇的日程加快,卫朝身上的头衔也愈多,品阶一年年地拔升。
卫朝是许党的人,背后更有皇帝的支持。
他动不了了。
分明从前,皇帝要除去此人,以及卫家剩余的罪臣之后。
是他对柳曦珠的心软,才会保下他们。
朝局日夜更迭,风云变幻,没有谁是可信的。有朝一日,皇帝也会用卫朝来制衡他了,不让傅家的势力扩大。
在他的手下,卫朝从十三年前的伏低做小,到现今的两相对峙。
皆是他的缘故,才会任一只狼崽子长大,进而要来咬死自己,争夺地盘了。
到底是姓卫。
其实不用问柳曦珠,傅元晋也知是她说出口的。
既能告诉卫陵,也能告诉卫朝。
傅元晋想不通一个女人,怎么能有那般精湛的演技,能一演,便是八年。
而自己,如何会那样愚蠢,被蒙在鼓里,任由戏耍。
原来,她在他面前展露的所有软弱,不过是为了欺骗他。
她装地离不开他的样子,其实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
其实她恨他,恨不得他死了。
“是,是我告诉卫朝的。”
既然已经决裂,曦珠不会再隐瞒。
她给卫朝那个秘密,是要他有自保的能力。
她怕在她离开峡州后,傅元晋会对卫朝下手。
傅元晋仔仔细细地去看眼前人漠然的眉眼,脸上扇打的巴掌疼犹在,禁不住握拳苦笑,道:“我自认对你很好,那些年庇护你和卫家人,也想娶你为妻,给你名分。”
“倘若当时你遇到的是其他人……”
他没有说下去。
曦珠却接道:“倘若流放至峡州的初时,我遇到的是其他男人,我和几个孩子都不会活下去。”
她知道他要说什么。
沉沉浮浮的前世里,她的后半生是那样凄苦。
可笑的是,她竟然要庆幸自己的运气好。
时任峡州总兵的是傅元晋,而他恰好对她起了心,还用了一年的时间,忍耐地等待她的上门。
让她在流放的第一年,被洗不尽的衣裳和做不完的粗活,磨炼了心志,进而觉得舍去一副身体,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
因家族获罪,同样被流放到那里的女人,早已没了贞洁。
而在傅元晋的示意下,她有一年的苦熬,否则在遭遇那些时,定然会去寻死。
那一年,在无数个傍晚,在冰凉的河水里洗完衣服,直不起腰,还饿的头昏眼花。
深夜,躺在木板床上的冷被中,连翻个身都要倒吸一口凉气。浑身都疼,疼地整个人都在打颤。
角落的缝隙里,还有老鼠啃咬门的咯吱声。
黑黢黢的夜里,她无数次地想死了算了,去见爹娘。
卫虞、卫朝、卫锦卫若,这几个孩子,和她有什么干系。
姨母的嘱咐,她也一点都不想背负。
但有一次,借着腹痛的缘由返回那个逼仄的住处,将麻绳甩上房梁的横木,她踩在椅子上,坚定地将脖子套进去。
只要套牢了,再一下蹬开椅子。
她就可以去见爹娘了,不用再在这个世上受苦。
但最后,她没有死去。
她颤颤巍巍地将麻绳放下,抖地牙齿都在磕绊,然后近乎踉跄地摔下了椅子。
她怕死啊,怕死……
那天秋日的傍晚,她重新回到河边,躬身弯腰,去洗那堆剩下的脏臭衣裳。
她回去的太久了,耽搁了做活。
月亮刚升起来,卫虞和卫锦,都在帮她清洗。
卫锦搓不动那些大的外衣,便去拣单薄的裤洗。
卫虞蹲着,一边擦额上的汗捶打衣服,一边问她:“三嫂,你肚子好些了吗?”
她笑着点头道:“好多了,没事了。”
……
她终于下定决心去找傅元晋。
她知道这一年来,若是没有他庇护的意思,她兴许真地会去死。
她也知道,自己不过是他泄.欲的玩物罢了。
甚至在他的逼迫下,要她去碰那个丑陋的东西,从最初的恶心,到后来的适应,她都习惯了。
她忍了下来,夜复一夜地被折弯曲里,她慢慢从中得到了爽快。
男人多的是去嫖.妓。
她也说服自己,如此去看待与傅元晋的欢好。
她不是失去欲.望的女人,亦被他挑高了渴望。
不必去克制,况且他也喜欢她放.浪的样子。
年复一年,其实床围之间,她并不会多么难受了。
更甚在一场场的云雨里,她渐渐摸明白了傅元晋这个人。
她知道了,该如何让这个男人的心,彻底放在她的身上。
只是她没有料到,他会想要娶她。
那一晚,酣畅淋漓之后,他从后搂住她,是那样说的。
“曦珠,给我生个孩子吧,我娶你。”
他说,等她生下孩子,写入傅氏的族谱。到时候,她冠了他的夫姓,有了名分,便能真正地跟随他。
说这句话时,他的手在她的腹部,温柔地抚摸着,笑道:“说不定今晚,这里便会有我的孩子了。”
与傅元晋在一起的那些年,曦珠有没有动摇过呢?
是有的。
她无比清楚,傅元晋对她的上心。
有时候深夜里,躺在这个男人怀里时,她想,就这样吧。
这一生就这样过吧,实在太累了,她不想再挣扎了ῳ*Ɩ 。
但傅元晋的这句话,打破了她的想法:她不想她孩子的父亲,会是这样一个人。
至于名分,从被许执退婚起,她就被人议论了,哪怕是公府的丫鬟小厮。
纵使蓉娘是爱她的,也会唉声叹气。
现在的她,更以卫陵未亡人的身份,被人暗议嘲笑。
从她来找傅元晋的那一晚开始,她早已不在乎。
曦珠转过身,只是弯眼笑望他,而后挨着他的胸膛睡去。
自始至终,她没有说一个字。
孩子,名分。实在太可笑了。
倘若更后来,她没有发现那封通寇的书信。
……
傅元晋要走了,要走出两人共处八年的屋子。
他原以为重逢后,只要柳曦珠服软地,说还认他这个夫君,那些欺骗的事便既往不咎。
毕竟他是她的丈夫,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原谅的。
纵使她与卫陵真地苟合,他都能忍下。
他不想再失去她了。
但是,见到的只是一副陌生的面孔,和听到锋利冰冷的话语。
他一时没办法接受这样子的她。
太过机敏,堵住了他所有的话。
他得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看到她了。
但在要推开门时,被猛地拉住袖子。
“傅元晋,让我回去!”
“你是怎么让我来的,就怎么让我回去!”
身后,是她急迫的嗓音。
傅元晋回头,几乎是吼出来,恶狠狠地道:“不可能,你就给我待在这处,哪里都不许去!”
他好不容易让她回到他的身边,不可能放她离开。
“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你只能被我一个人看见!”
他要去找王壁,让她永远留在这里!
愤怒如潮水一般涌出喉咙,曦珠拉拽着他,嘶喊出来:“我已有更好的人生,为何要与你在这里蹉跎!”
她的怒骂忍不住地朝他扑过去。
“你年纪这般大了,头发都白了,老成这样,还让我跟你在一起!你不是人!”
戳着傅元晋的肺管子,气得他几欲吐血,布着皱纹的脸上抖得更厉害了。
“你,你再说句试试……”
……
但最后,他还是走了。
“柳曦珠,你给我在这里好好反思!”
曦珠望着他震怒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在门推开的一瞬,他很快消失在浓郁的黑色里,门也很快关上。
她无力阻拦他的离开。
这里不是峡州的那个屋子了,分明一切都很熟悉。
郁结的气积在胸口,胸脯剧烈起伏着,等平复下来,曦珠已经站了好一会。
她再次去试着推门,但门纹丝不动地矗立。
又去试着拉窗子,也是一动不动。
便连其他的角落,她都去找出口。
把那些花几、瓷瓶、玉器、书架翻地一塌糊涂,凌乱地掉落在地。
接连不断地尝试,一次又一次地拍打坚硬的墙壁,直至累地不停喘气,曦珠浑身乏力地坐在窗边的玫瑰椅上。
是在第八年时,傅元晋让人添置的。
周遭太过安静了,连一盏灯都没有。
唯有窗外透进的月光,可方才开门时,外边漆黑一片,如同她来时的路。
她走不出这里。
曦珠明白过来,她被傅元晋软禁在这里了。
仿若前世她的见不得人,只能夜晚来找他。
现在的她,便同那时一样,等待他的下一次到来。
脚上没有穿鞋,她抬起腿,曲膝踩在椅子的边沿,双手抱住腿,埋首在膝上。
该怎么办?
她想到了若是她出事,卫陵必然会发觉,想办法救她的。
快点,快点啊……
她想回去,想回去。
卫陵答应过她,等事情都结束后,会和她一起回去津州。
曦珠趴在膝上很久,很久。
久到好似过了漫长的春秋。
终于又听到了那个呼唤的声音。
“表妹,表妹……”
极其微弱的声音,是他的,好像也不是他的。
是来的路上,一样的声音。
但似乎他很累了,嗓音愈发嘶哑。
和卫陵在一起后,他都是叫她的名。只有玩笑时,才喜欢和以前一样,叫她“表妹”,用以调趣。
他来救她了!
曦珠倏地抬起头,放下腿,站起身,慌张地循着声的来处,满屋子地去找他。
“三表哥!表哥!卫陵!我在这里!”
她压不住激动的语气,压低了声音,怕傅元晋发现。
*
第五日,她依旧没有回来。
卫陵终于忍无可忍地一把攥住了王颐的衣襟,一双浮肿的眼中充满红血丝,脸颊抽搐,怒吼道:“到底能不能找到她!”
“找不到她,我杀了你!”
他快疯了。
“曦珠,曦珠,曦珠……你到底在哪里?”
第158章 黄粱梦破(十二)
想要从一个人口中得知想要的秘密, 最好的办法,便是也说出一个秘密。
*
在将自己与柳姑娘初遇时的赠伞之情告知郑丑后,许执焦急不已, 仍是耐心地等待。
须臾之后,终于等到了犹豫不决的郑丑,说出了招魂柳姑娘的事。
这已经是第三个夜晚,他来到了郑丑的住处。
一同来到的, 还有煤球。
不肯待在家中,一直委屈地扒着他, 甚至是跳上墙要跟来。
兴许是才搬到新家, 尚且不适应。
他也想煤球陪着。
彷徨担忧的情绪,始终缠绕在心头, 如何也消不下去。
连着两日辗转难眠, 柳姑娘都未醒来。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便连其中具体,郑丑也不大明白,更多的细处不肯再透露。
纵使医术不管用,但郑丑还是奉了卫陵的命,一整个白日都要待在公府,以备不时之需。
卢冰壶放他两日休假,用以养身。
明日一早, 就要前往刑部继续上职。
毕竟当前,皇帝的身体怕撑不了多久。各个衙署正是紧张的时刻, 长官提心吊胆,连带着底下的小官也跟着慌, 容不得他在家多待。
今日放晴,郑丑的场院后边, 晾晒着两筛的草药。
已近黄昏,风大起来,吹得筛子里干枯的草药跑出。
许执过去,弯腰把那几株香藿和黄荆子捡起,重新放回去。又端起筛子,放到屋檐下的静风处。
之前他来时,见郑丑如此摆放过。
等把这件事做好,他便坐在一丛方才抽芽的木槿花前。
那里有一把四方的小凳子。
将煤球抱在膝上,抚摸着毛绒的猫脑袋,而后望着院门的方向,魂不守舍地等待郑丑回来。
直等到天黑,外墙的梆子敲过两轮。
原是亥时了,才听到门外的脚步声。
许执一颗心忽地提起,煤球无聊地在他的臂弯里睡着了,他抱着一起,忙从凳上起身。
等至郑丑和送其回来的公府车夫说完话,肩挑药箱推门进来,他迈开大步,迎了过去。
“郑大夫。”
郑丑整日待在破空苑,都快被卫三夫人的病给愁死了。一回家,还要面对不小心说漏嘴,而招来的祸。
果不其然,还没等他点灯,歇下喝杯水。
身后跟着进屋的人问道:“三夫人如何了?今日可有醒来?”
“还未。”
郑丑接过许执递来的茶水,喝了一口缓解渴意。
想起今日见到的卫三爷抓着那王颐快疯魔的样子,也不由地有些胆颤。
离开破空苑时,把那加大药量治头疾的药给过卫三爷,见他又回到床边,去守着三夫人了,握着夫人的手,不停地在叫人的名字。
自然地,这些郑丑不可能告知许执。
“她究竟为何昏睡这么久?”
又是一声惴惴不安的询问。
闻言,郑丑观望神情愈发忧愁的年轻人,正了脸色,又一次摇头道:“恕我无可奉告,你别让我难做。”
把杯子放落桌子,开始赶人。
“好了,天色很晚了,我这上年纪的,可跟你耗不起,要洗洗睡了,你也快些走。大晚上的不睡,你的伤是不想好了?”
倘若卫三爷知道了许执对夫人的心思,怕是这人命不久矣。
况且自己第一次漏嘴,已是了不得。
再多说些,怕引出什么后果,别是掀了他的医馆。
被下逐客令,许执抿紧唇,再看郑丑不管他,自去厨房烧水。
他抱着煤球,伫立好片刻,才垂下眼,低声道:“那我先走了,劳烦您多加尽心治好她。”
他知道他没有立场说这个话。
不管是自己与她的身份隔阂,亦还是郑丑是卫陵请去给她看病的,但依然出口了。
也知道自己想去公府看望她,更是痴心妄想。
话音落后,他便抱着猫转过身,走出了院子。
没入更深阑夜中,头顶的白月光照出一条归去的路。
明日下职后,他还会再过来的。
但愿明日再来,她已经醒了。
“喵喵。”
醒来的煤球蹭着他的手。
许执勉强笑了笑,低头将怀里的它颠了颠,问道:“你说是不是?”
“喵喵喵。”
“肯定是了。”
柳姑娘那样好的人,就应该长命百岁。
甚至一点病也不要生。
寂静的长街,只有他一个人。
夜风起了,吹得身上泛凉,胸口的伤也在闷痛。
*
胃脏内的烧灼连绵不断,似是烈火热油地在烹烧,快速地蔓延向全身。
行在入夜后的宫道,漫长地不见尽头。
背后是满天的焰火,身前是宫人提灯。
那一盏盏华丽的宫灯,映和焰火的光亮,晃地许执眼前一阵阵地发晕,竭力稳住脚步。
与一个个同样离席,在出宫路上遇到的官员贵门,漠然路过,受到不屑愤恨的目光。
今晚皇帝的寿辰,兰台设宴。
觥筹交错,臣子献词祝贺,必然饮酒,没有谁能避免。
遑论是身为刑部尚书的许执。
纵使如今的他,因变法被朝廷排挤,依旧要向皇帝敬酒。
另外三法司的一些同僚,依从礼制,在皇帝面前,不好太过放肆,也要互邀。
一杯接一杯的酒水下肚,旧疾早发。
进宫前吃的药,已不管用了。
好不容易走到宫门处,他阖了阖眼,正要上马车,却看到了不远处的一个人。
那个坐在高马之上,身穿麒麟纹暗金玄袍的人,在昏暗的朱红宫墙下,朝他眺来一眼。
冷篾的淡笑。
是傅元晋,一笑而过。
便拉过缰绳,背离方向,朝另一条街去了。
他顿了顿,在后至的卫朝视线中,相错彼此明了的意思。
而后登车,胃疼不由让声音放轻,对驾马的车夫道:“走吧。”朝自己的府宅去。
幽避的车厢中,无人可视的地界。
他终于可以松懈自己。
肩膀松弛下来,从宽袖中拿出药,倒了两颗仰头吃下。
整个人蜷缩在角落,浑身湿透,忍耐着胃脏中翻涌侵袭的痛苦,等待药效发作。
近年,除去太医院的御医,还找了好些大夫来瞧,也吃过许多的药。
最有效的便是这种药,但时至今日,效果也不大如意了。
许执垂下头,苦笑着抬起颤抖的手,用袖擦了把额上的汗水。
他的身体被早些年贬官途中的谋杀,损坏了根基。
后为升迁回京,攀附西南的各级官员,也包括……岳丈大舅,谈笑饮酒做诗,更坏了些。
回京的初年,与司礼监的与虎谋皮,亦少不了酒桌。
这些年来,纵使官职擢升至二品,但时不时的酒局,推辞不了的,总要喝一二杯。
仰靠在车壁,他闭上了眼。
继续去想今晚寿宴过后,要在所谓封侯旨意下发前,定罪捉拿傅元晋之事。
便是这两日的事了,要尽快。
已有消息,傅元晋在找人说情。
进京闭门不出的几日,他并非毫无准备。
……
漫漫归途,到达府宅,已是几更天。
夜深人静,府上的灯笼灭掉了大半。
绕过影壁垂花门,穿行廊道,许执独自回去书房。
换下官服,穿上常服。
让丫鬟送来热水,在偏房洗漱过后,散去酒气。
要歇息了,亲随说要近身伺候。
“大人,今晚我在屋里照看着您。“
大人胃疾发作,倘若需要什么,有人能唤。
但把人都遣散出去。
“不用了,跟了我一天,你也去歇吧。”
门被合上,唯有窗棂被打开一条细缝,用以通风。
临睡前,又吃了两颗药。
这回,用温水服用,不用干吞,哽塞得喉咙发疼。
灯盏被吹灭,屋子沉入黯淡。他脱去鞋子,在窗边的罗汉榻躺了下来。
身上的冷汗被擦净后,舒坦了些。
盖了一条棉被,背对着窗,身体缓慢地蜷起。煤球也缩着身体,卧在他的身侧。
此时,许执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明日天不亮,又要投身于那些鬼蜮伎俩、党派斗争。
便如同酒水。
他不喜欢酒。
要在不堪的浑浊中,时刻保持清明和警觉,不被侵蚀腐烂。
哪怕沉醉一次,便连同之前的牺牲,彻底烂在泥里,再也爬不起来。
……
恍恍惚惚地,怎么听到了她温柔的声音。
“微明,我替你去喝。你尽管和他们说事,我保管把他们都喝趴下!”
她豪情壮志地拍着自己的胸脯。
“我很能喝的,这世上没几个人能比得过我!”
他立即道:“哪有那样的事,我成什么人了?”
兴许是语气太过严厉。
她神情一瞬失落,垂下了眼。
“哦。”
病发的胃里被她喂入了药汤和热粥,暖乎乎地,舒服了很多。
窗外是严寒大雪,狂风呼啸。
他将床畔的她,冰冷的双手紧紧捂住。
是为了他的胃病。
她才会在那个四处漏风的厨房,给他炖煮药粥。
如葱削的白嫩手指,业已被井水和冷风,冻得通红。
“我以后会少喝些的。”
他低眼看掌中她的手,鼻尖泛酸。
不想让她再担心了。
她委屈的脸,一瞬笑起来,前倾扑进他的怀中。
窝在他的胸膛,左右挪来挪去的,惹得他一阵痒意。
“我知道的,我不能去那些酒局。”
轻轻按住她的脑袋,她温热的气息落在他的心口。
“我是心疼你,才会那样说的。”
“微明,我不能每日来看你,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不要生病了。我不在,没人照顾你,你会很难受的。”
……
她的温柔叮嘱似乎就在耳畔,近地贴着他。
“曦珠……”
他情不自禁地喃喃。
但他心中无声的唤,被几点急促的叩门,给无情打断了。
许执从困倦的醉意里,迷惘地睁开了眼。
而后听到门外,亲随迫切慌张的声音。
“大人!快醒醒!出事了!
他翻身起来,坐在榻边揉着紧皱的眉,近乎嘶哑地问:“什么事?”
便在话音落后的那一刻。
他听到了。
混沌昏晕的脑子一刹清醒,许执抬起一双晦暗不明的眼,望向那扇紧闭的门。
他的哥哥,在赌场把人给打死了。
*
夜至三更天,傅元晋将那些愿意帮衬说情的回信再一一看过,而后将它们都放入抽屉中。
不禁冷笑。
海寇平荡,峡州开放通商,谁都想吃上一口肉。
可这能不能吃上,也得看他们够不够尽力了。
至于皇帝,是想要一口全吞了。
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纵使他真地被定罪,卫朝这些年熟悉当地情形,终究隔离各氏宗族之外,想要在那些氏族中争夺利益,不死也得脱层皮。
门外忽来敲门声和禀报。
“总兵,许大人那边的事,已经做好了。”
傅元晋靠在交椅后背,唇角扯动,道:“去把王壁叫过来,问问他想到办法没有?”
已经第三日了。
他给的时间够多了,快到忍耐的极限。
柳曦珠不认错,也晾了她几日,他正好有事要做。
倘若现在,王壁再想不到将柳曦珠,永远留在他身边的办法,他不介意真地把人送去见鬼。
王壁其实是有办法的。
但太过缺德,怕连投胎都不成。
况且在这几日的招魂中,他察觉到有人正在引魂回去。
疑惑重重,冥思苦想。
招魂和引魂的术法,在这个世上,只有他本家旁支精通。
但这十几年来,王家没落,便只有他会了。
若是按照傅总兵的所言推测,便是另外一个世,其实也有王家。
继而揣测,那个引魂的是另外的他?
好在引魂的术法并不是很熟稔,不若他整个招魂的阵法会被破。
但掐算一番,并不对。
他王家有异变突生。
另外,还有那个并非阳间道的力量,似乎正在迫近阵法,也还未琢磨清楚。只是设下屏障,暂阻其靠近。
王壁尚且没有想明白这两个疑问。
但亲随的刀架在脖子上,容不得他再踟躇。
及至傅总兵跟前,他颤颤巍巍地,终于还是说出了办法。
那便是斩断夫人与那个世的联系,再也回不去那个世。
但,这恐怕会让另一个世的傅总兵身亡。
其实道理是简单易懂的。
既是逆天之举,便要一命换一命。
王壁尽量分明地解释,又道:“总兵,这个法子太损耗阴德,怕是……都没有来世。”
几番纠结,言辞好听地劝说。
“废话少说,就按照你的办法,赶紧去准备!”
听王壁所言,傅元晋只觉好笑。
他这一生都不能得到圆满,哪有空去管来世,总归也不是他了。
*
他又一次来见她了。
这一次,穿的是檀紫缂丝云纹的窄袖锦袍。
发丝也整齐地梳理,用了染黑的草木洗发,看上去似是少了十岁。
重逢分别时她的骂言。
每想一次,便生气一次。
生过气,便是自己也忍不住地发愁。
照着镜子,将唇上的胡须修饰整理,回想她那副秾艳娇俏的模样,确实比她老很多,不相配得很。
即便她以后只能有他一个男人。
想到她的嫌弃,心止不住地酸。
从前卫陵还活着时,他前去京城,曾见到人的相貌。
瞧着就靠不住的,哪里值得她为了那样一个人,就来骂他。
他也不差。
年轻时外出,那些姑娘的眼,可都定在他身上。凡是跟过他的女人,谁不说他长得好。
卫陵顶多是年轻了些。
谁还不曾年轻过?
倘若他和卫陵一般年纪,必然不会逊色。
总之,傅元晋很满意此次的衣着装扮,想要给柳曦珠瞧瞧。
想着她认错了,肯叫她夫君了。
他们又和从前一样。她给挑选做衣,必然比现今,自己身上的这套衣裳更合适。
但在他尚未进门时,听到的是她一声声哑唤。
“三表哥!”
“卫陵!我在这里,你能听到吗?”
“卫陵!卫陵!”
傅元晋顿时火冒三丈,再也顾不了其他。
霍然推门进去,就见屋中一地狼藉里的她,猝然旋身,一脸惊惶地望向他。
“你在叫谁?”
简直是在自取其辱,他竟然问了出来。
曦珠并没有听到门外的动静。
枯寂的光阴流逝中,不知日月。
她一遍遍地,叫得嗓子快哑了地,回应着卫陵,他却都没听到。但忽然之间,她也再听不到他的呼唤。
忍着满腔悲愤,曦珠去辨面前傅元晋的神色。
知道他并不知卫陵寻来了。
立即怒道:“我想我夫君了!叫他还不行吗!”
“傅元晋,你管不着!”
她没有一丝觉得自己错了。
觉得她骗了他八年,把他耍得团团转,又将他一个人撂下,转而和另外一个男人成婚是错的!
倘若不是招魂的早些,怕是她连卫陵的孩子都生下了!
他给她改过自新的机会。
她竟然把他们的家给砸了,还当着他的面,叫别人夫君,说想着别人!
傅元晋心里也窝着一团火。
面色落了狠戾,狭长的眸中当即闪过冷怒。
“闭嘴!”
他过去一把按住她挣扎的后颈,低下了头,强行与她抵住额头,深深地望进她愤懑难平的琥珀色眼眸。
咬牙切齿道:“当初我就该杀了你,便不会有今日的作茧自缚。”
曦珠摆脱不了他的力气,他的手还扯拽着她的发,头皮生疼。
禁不住讽笑道:“你现在杀我也不迟。”
“不急。柳曦珠,若是此次我死罪难逃,你也跟着我一道去。”
对付许执,其实傅元晋还有一张底牌。
可倘若许执真的大义灭亲,这张牌也不必拿出。
更何况,他也不想现出这张底牌。
当初在他眼皮子底下,都敢和许执通信。
若非那封信,卫朝便不会被皇帝授官,后来更不会累下战功,得以让卫家人回去京城。
而柳曦珠欺骗了他,也跟着一起离开。
此后两人阴阳相隔,将近三年整。
这个水性杨花,又薄情寡义的女人,除了他,合该一个男人都看不见!
第159章 黄粱梦破(十三)
“来人!把这两人拖下去仗打三十, 发落到别处去!”
便在这句厉声刚落下,两个丫鬟手抖地撂下扫帚,“噗通”一声, 双膝弯下,跪倒在台阶下。
双双将头磕在坚硬的灰色砖石上,忙不迭地叫饶。
“三爷饶命!三爷饶命啊!”
自从夫人昏睡不醒后,院子里人来人往, 洒扫的活计不免加重。
她们两个一壁扫地,一壁闲聊。聊的什么?自然是夫人了。
“如何睡得这么久, 那个给公爷看病的郑大夫来了, 都瞧不出毛病,怕不是醒不过来了。”
“不知啊, 大夫都看不出生的什么病, 那王家的公子能看得出来?这两日可一直和三爷夫人待在屋里。”
说到此节,丫鬟把头凑过去,与同伴悄悄道:“你知不知这王公子,曾经对夫人有过情的?”
做下人的,消息最是流通。
只是各院各房有着自己的规矩,不会太过放肆,遑论是在镇国公府。
从前破空苑只有三爷时,三爷总跑出去玩, 难得回来。
她们自然闲适得很,无所拘束。
但几年前, 三爷外出秋猎,重伤醒后, 管理便有些严了。
除去打扫,并不许她们在屋子多待。
再等三爷从北疆凯旋回京, 迎娶夫人进门后,愈发严格。
原以为夫人心善,有进屋伺候的机会,能得更多的油水。但三爷只准那个春月庭来的丫鬟青坠进屋。
她们全被分派在院外,就做些扫地、修理花木、浆洗一类的活计。
心中没有埋怨是假的。
这次夫人不知何故沉睡,三爷连续多日阴沉沉的模样,整个破空苑压抑得很,没谁敢大声说话。
两个丫鬟拿着扫帚清扫时,自然也压低了嗓音。
但谁知在墙根底下再小声,却仍被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三爷听到了。
十年的黑暗,让卫陵的耳力非常。
尽管如此,太过远隔,他并没有听全两人的话,只是听到了那句。
“怕不是醒不过来了。”
不会的,不会的。
他愣怔好片刻,干涩肿痛的眼中,猛然又爆出怒意,召来亲卫,把这两人拖出去!
“三爷!我在这个院子伺候八年了,您饶了我啊!”
“我也做活有六年了,我以后不会再乱说话!”
两人的叠声交错,凄惨地令院中其他的丫鬟小厮,颤了颤心脏,更是闭牢自己的嘴。
“倘若之后,我再听到谁在背后多舌,给我滚出公府!”
在三爷转身进屋前,所有人都听到了这句话。
……
丈夫近日身累困乏,用过药后在床上休憩。
杨毓听闻该事,让丫鬟守着丈夫,自己带着元嬷嬷,于四合的暮色里,赶往破空苑。
已是第五天,曦珠依旧未醒。
不知是什么病,好似与当年小儿子昏睡多日一般。
郑丑和黄孟接连诊断不出,还把法兴寺的智源和尚给请来,都不管用,便该再找其他大夫。
丈夫让拿名帖去太医院请人。
但被小儿子拦住,接着王家那个孩子,便住进了破空苑的偏房。
又是烧香,又是摇铃铛的。
而她的小儿子,就坐在那片缭绕的白色香烟中,握着媳妇的手,痴望着人,一声声呼唤人的名。
床头的芙蓉雕花栏上,贴着好几张黄底的朱红符纸。
那一个个似是鬼舞的符文,全是小儿子的血画成。
多日的看望,杨毓自然见到了他手上被白纱包裹的伤,好长的一道,都露出森森白骨。
心疼得不行,关切询问。
可人的眼睛,一直在看床上阖眸的曦珠。
“娘,曦珠一定会醒的。”
“很快的,只要用了我的血,她很快就会回来了。”
回来?
那人现今在什么地方?
“怎么这样说?曦珠到哪儿去了?”
杨毓再追问下去,她的小儿子却什么都不说了,只默低下头,眼眶逐渐通红。
着急啊,连着五日。
她跟丈夫每日都要过来问,三媳妇再不醒,可如何是好?
这头问不出来,便转去问王颐。
人也只顾摇头,一个字都不肯吐露。
真是急死人了!
最后得到小儿子的话。
“娘,你别管这件事了。”
怎么能不管?
一个是她亲生的儿子;一个是她的侄女,妹妹玉莲嘱托要照顾的孩子,如今她的儿媳妇。
杨毓再次来至破空苑时,外厅中,自己的女儿和大儿媳、二媳妇都在。
人没醒转,照着礼数,每日皆要过来看望。
蓉娘抹着泪在招待人。
简短问候过,杨毓走进内室。
她的小儿子仍是一成不变的坐姿,就在床畔的圆凳上,握着人的手贴在脸颊,还在唤着:“曦珠,曦珠……”
声音都哑得不成样子了。
不知多久没喝过水,也不知多久没用过膳。
方才进来时,外边的桌上摆着晚膳,看着一口未动。
问过青坠,得知他今日只早时用碗清粥,午膳也没用。
饿到现在,怎么受得了。
况且这不是一日,已是五日这样。
杨毓走过去,她的小儿子并没有回应。
从明瓦窗映入的黯淡光线中,一身单薄的黛色衣袍,罩着一副与日瘦削的高大骨架,便连垂落几丝发的脸侧,也愈发嶙峋。
下颌处,青色的胡茬冒出来,也无心收拾。
眼里全是红血丝,多日未眠了。
只静落在昏睡的曦珠脸上。
杨毓抚拍儿子的肩膀,无声叹息道。
“去把饭吃了,别把自己的身体累垮了。”
“娘,我吃不下。”
……
夜色渐浓,从破空苑出来后,郭华音送怀孕的大嫂回去。
一路上两人聊及三弟妹的病,皆是唉声。
等她回转自己的屋,去检查卫锦和卫若两个孩子的课业,指点教导过后,便让人自去玩了。
恰好卫度从户部下值回来。
这段时日,为建造皇陵塌陷的烂事,砖石土木有大批损耗,账面需要运作,他忙地跟个陀螺似的。
坐下喝盏妻子递来的温热茶水,随口问起破空苑那头,今日是怎样情况。
郭华音摇头道:“三弟妹还未醒。”
卫度将瓷盏搁置,道了一句:“我看这人一日不醒,我那三弟,是要废了。”
男子成大事,怎可被儿女情长耽误。
郭华音闻言微微蹙眉。柳曦珠是难得的,在她进公府的门前,与她交好的人。
况且这些日,卫陵对柳曦珠的深情,历历在目。
抿唇不置一词。
只是出去,让仆妇送来热水,又跟着起身的卫度,过去屏风后,服侍他更衣。
连日空旷,难免作闹。
郭华音笑着推拒道:“爷,我小日子初来,身体不适。”
卫度只觉扫兴,却只能作罢。
搂着人问起自己的两个孩子。
此时,已是月上柳梢。
……
卫远便是趁着这轮高挂天上的明月,骑马到达的公府侧门。
随着京察结束,从各处军营抽调的人手回营,有一阵好忙。这半月,还有几场演习操练。
他每日都是这个时候回来。
把缰绳递给上来的小厮,而后跨进门槛。
没有回自己的院子,先是去了破空苑。
刚进院门,就见廊庑下,亲卫在向三弟禀报傅府的事。
关于傅元晋。
亲卫在看到他时,显然停顿住。
三弟沉声道:“继续说。”
亲卫才接着说下去。
自傅元晋进京,卫家便派人去盯着了,更何况是被授予兵部右侍郎之后。
只是这命实在不好,竟然病倒不醒了。
病倒不醒?
与三弟妹一样的病症。
其他人兴许不会多想,但卫远自小将三弟带大,还能不猜到他的一些心思?
几次来破空苑,见他对仍在昏睡的傅元晋,愈加问询亲卫,恐怕有所联系。
恐怕?
也是因这两年,卫远察觉到与三弟之间,无形之中,有着隔阂。
无关兄弟情分,只是感到三弟对家里人,隐瞒了许多事。
三弟妹的病,便是其中之一。
前两日,卫远问过三弟的亲卫,想要得知详细。
但亲卫闭口不言。
“世子,三爷交代过,不允告知,还请不要为难。”
他们都是在北疆的战场上,跟随三爷生死杀伐,提拔上来的。
三爷未曾开口,他们不会多说一句。
凉风穿廊而过,亲卫在将探听的消息道尽,便低头走出了廊庑。
卫远看向双目些微失神的三弟,宽慰道:“弟妹今日未醒,说不定和你当初一样,再过两日,就会醒了。”
灯笼摇曳昏黄的光亮,卫陵望着院中惨淡的花木。
过了须臾,低声应道:“但愿如此。”
“哥,你回去歇吧。”
……
又一个夜晚到来。
郑丑被送回家;王颐去偏房继续钻研ῳ*Ɩ 术法;哭着的蓉娘,被青坠扶回房歇息。
世间的人,在经过一日的辛劳后,疲惫地沉入了梦乡。
卫陵用温热的水,给曦珠擦洗过身体,又扶着人坐起身,穿好干净馨香的单衣。
将人放回枕上,把衣裳系带打上蝴蝶结。
一个个的,垂眸仔细弄好。
将盆放去湢室,快速洗了个澡,又回到内室。
正要灭灯上床,转眼见几上的那盆秋海棠花,泥土干硬了。
这些日她沉睡,没人给花浇水。
他也忘记了。
等她醒了,若是看到自己没照顾好她的花,会不会生他的气。
卫陵喉咙酸痛,又推门出去。
在漆黑的夜里,拿壶装了井水。
回到内室,将土浇透了,干萎的叶片上,莹亮水珠滚落下来。
他才放心,把长壶放在台下。
灯灭了。
他回到床边坐下,脱鞋,上床。
而后把一动不动,却呼吸匀长的她温柔抱在怀中。
轻声地,又在一遍遍地唤她了。
“曦珠,曦珠……”
曾经,他便是在无尽的黑暗中,不停叫她的名字,才得以回到了她的身边。
*
京城离江南太远,纵使连夜快马赶路,少至半个月的时日。
在三日前的傍晚,来到公府得知卫三夫人的病情后,王颐便在破空苑就地书信一封,交予卫陵。
亲卫即刻领命往江南而去。
王颐并不确信自己是否能引魂成功。
即便路途遥远,还是让叔公上京,防患未然得好。
已经是第三个傍晚了,他向司天监告假后,便一直住在破空苑的偏房。
屏退其他人,和卫陵在内屋里想办法,熬得人快虚脱,但卫三夫人迟迟没有醒转的迹象。
昨日肩颈处被抓出的疼痛未消,王颐拧眉,继续埋头翻阅从叔公那里带回的符书。
几次引魂,加之卫陵的告知。
对面招魂之人,应当就是他的……叔公。
但叔公怎会做如此损人害己的事?
乍然一片阒静里,听到了这样一句,近乎呢喃的低语。
“王颐,倘若我再死一次,一定可以找到她。”
王颐一愣,从书里抬起头,偏眼看向坐在床畔的人。
他的脸色苍白,枯瘠地似同失水的树木。
连续几日,低着头,始终握着那截愈发瘦弱的手,看着床上同样苍白沉睡的女人。
又是新的一天。
已经第六日了,她瘦了许多。
卫陵眼中止不住地冒出酸涩。
他不敢去想,若是她真的再见到傅元晋,会遭遇什么?
明明重生回来时,发誓一定要照顾好她……
他不能失约,也再等不下去。
或许离开这具身体,以魂魄可以再见到她。
如今家中不比前世,一切都尚且完好,父亲大哥都在,纵使没有他,也不会如何。
可她只有他了。
他不能丢下她,让她一个人再去面对傅元晋,去面对那些事。
将前世的事,都告诉大哥。
他便去找她。
但就在卫陵将曦珠的手放下,站起身的那一刻,突然系在床头的引魂铃“叮铃叮铃”地响动起来。
“她是不是回来了!”
三日不曾响过的铃铛,猛然剧烈摇晃。
卫陵甚至来不及露出惊喜的目光,便焦急地看向青纱帐内,仍然沉睡的人。
但在一瞬,他听到了令他头晕目眩的消息。
来自王颐的惊恐慌声。
“卫陵,不好!引魂的路断了!”
他倏地起身,坐下的凳倾倒在地。
与此同时,门外的亲卫不及通报,直接闯入了内室。
“三爷,傅总兵……身亡了。”
引魂铃裂开了如同蛛网,密密麻麻的缝隙,继而四分五裂,破碎坠落。
*
傅府。
六皇子妃傅氏正在等候,一身华服,端庄而立。
细眉颦蹙,望着屋子里那群被亲随寻来的道士,正在作法。
她这一生的荣华富贵,可都挂在这个庶兄的身上,千万不能出事了。
亲随也是不得已,四处奔波寻人,但到底京城人生地不熟,只能跟同是傅家出身的皇子妃道明缘由。
烟熏火燎之中,傅氏瞧作法有些犯困了。
不由抬袖微遮,轻打个哈切。眼皮耷拉地,看向窗外将至的青绿春景松懈。
忽然听闻身后一片倒抽凉气。
紧跟着,是谁颤抖的疑问。
“总兵……断气了?”
她猝然回过了头。
第160章 黄粱梦破(十四)
光熙十四年三月初四寅时末, 大燕身任刑部尚书的许执兄长,于南市和阳街的长乐赌场内,与同桌赌徒, 因分金利益发生口角纷争。情绪激昂之中,挥拳斗殴,最终将人打死了。
赌场老板立即报官,京兆府的府尹不过两刻钟赶至现场。
经多名仵作验尸, 死者本是肺病咳喘之症,彻夜赌博, 身体不堪重负。又因争斗病症发作, 不过瞬息,不治而亡。
府尹当即下令, 将凶犯捉拿回衙门, 再派人速速联系三法司官员。
不过半日功夫,朝廷上上下下几百数的官员,从正二品至下九品,便连守城的小吏。
都听闻了那个刚正不阿,曾判罪妻子兄长贬官远地的刑部尚书,其嫡亲兄长犯下了杀人大罪。
何其可笑!
暮春时节,快至清明。
芳原绿野,蝶飞蜂舞。男女相伴出城踏青, 孩童追逐玩耍。
弹劾的奏折经内阁,却如同纷落的雪花, 飘向御案,堆叠起了一座小山。
皇帝一时还未从生辰的欢乐中脱身。
此次贺寿, 有外地的官员,向他敬献美人。
日夜耕作, 正是乐不思蜀的时候。
倏闻此事,大惊掀帐而出,唤司礼监太监,即刻召许执进宫。
这颗用得顺手的棋子,当前还不能弃用。
……
“如今,谢党的人是要趁机将许执拖下水,纵使不能坏掉他的根基,也要将变革之事拖延。”
洛平对身边的卫朝,肃声道。
在洛平看来,倘若此次许执处理不当,便是他这十多年以来,一直塑于人前的名声,将被损毁。
而到时,必定会影响卫朝的仕途。
当今的卫家,归为许党一系。许执出事,一路被提携任用的卫朝,兴许会被弃用。
而此次赌场死人之事,极可能是傅元晋所为。
若是证实,待返峡州,逃脱升天的傅元晋,该会对卫朝下手了。
这三年间,也已暗下毒手数次。
两人在园子里,且行且说。
抬眼间,是那棵被雷电裂断一半的梨花树。于和煦暖阳下,春风拂过,黝黑的枝干上,颤巍巍地缀满了白绿的花苞。
正经破空苑,当年卫陵的居所。
曾经的洛平家世寒微,是在神枢营与卫陵有交集后,才跟随好友一起去往北疆抗敌。
是为了建立功勋,昌兴门楣。
生死相依、并肩而战的三年。
最后,却被卫陵要求撤退守城,而他自己,却去冲锋陷阵。
千里飘雪,万里冰原。
“我跟你一起去!”
“你带兵撤退,去守好城池和百姓!”
“可是你……”
“我是你的长官,这是军令!”
洛平闭了闭眼。
若非雪谷一战,卫陵拖死了那些羌人,现今的大燕,恐已不在。
却也是生灵涂炭,丢失了近三分有一的北方疆土。
这些年来,他只能竭力守住剩下的防线,还要眼睁睁看着公主荣康和亲狄羌。
公主离别前,泪湿满襟,问:“会有一天,将军来接我回家吗?”
好半晌,他点头道:“会。”
公主抬袖蘸泪,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碧空白云,长风草原。
他远眺公主的仪仗,逐渐消失在北方的边线。
但不过半年,公主便薨逝了。
……
他也没能反攻回去。
是因大燕的财政亏空,有误军费粮草;也是因他的……能力不够。
倘若卫陵还在,不会如此。
他没有用处。
便是当初太子党倒台,卫家倒塌时,他想要帮衬剩下的女眷孩子,也是杯水车薪。
他一个武将,常年驻守关外,难以动摇朝廷的决定。
更何况那时的他,曾属卫党。
若非要他守住北疆,当时连着清算的文武官员名单中,会有他的名字。
后来,也是因许执的运作,卫家才会重新回到京城。
洛平之后才知道,原来是柳曦珠写信给了许执。
停驻在梨花树下。
洛平问道:“他那边,是什么意思?可有递信给你?”
对于兄长杀人之罪,许执的决定是什么。
许执无碍,才能铲除傅元晋,到时峡州的兵权,会转交到卫朝的手上。
这两年,北疆虽仍有骚扰抢夺,但他还是被调回京城,另派武将去镇守。
洛平明白,这是皇帝不想让他形成盘踞势力,再和卫家一样威胁到皇权。
他对卫朝的帮助甚少。
卫朝抬头看满树梨花,回姑父道:“并未。但只要皇帝还站在他的背后,他的决定不出错,便不会有事。”
他不能插手朝廷中的政事,在彻底掌管峡州之前。
当今,只能等待。
也已经派人去查傅元晋,希望能找出一二把柄给许执。
尽管知道许执自己会去做这些事。
但毕竟现在的卫家,是倚靠了许执。
金乌西坠,风凉了些。
园子很小,不过说几句话的功夫,便回到了厅堂。
一家人在一起吃饭。
席上有孩子的哭声,卫虞抱着女儿哄:“乖滢滢不哭了。”
快至清明,她带女儿回卫家住,要等祭祀和法事弄好,才会回洛家。
坐在一边的洛平忙放下酒盏,伸长手臂,去抱孩子在怀里。
“我来吧,你先吃饭。”
去年九月生下的孩子。妻子难产,是从前流放峡州,落下的病根。
疼了两天一夜才生下女儿,身体虚弱很多。
女儿的身体也不当好,时常生病。
在京军督府任职闲散。
平日夜里,都是他带女儿睡另个屋,好让妻子睡好养身。
带多女儿,便会哄了。
抱着孩子站起身,在厅中走动,轻轻地左摇摇,右晃晃,给她唱儿歌。
等妻子将饭吃好,女儿也熟睡了。
卫虞放筷起身,从丈夫怀中接过女儿,道:“你坐下吃吧,我带她去睡。”
“好。”
洛平再握一握女儿的小手,笑应地坐下。
卫锦也吃完了。
起身对桌上的三个人道:“姑父,哥哥,阿若,你们吃,我和姑姑一起去了。”
说完,便陪着姑姑往外走。
如此,整个厅中只剩下三个男人。
对月饮酒,闲说聊话。
说到了卫朝的婚事。
洛平叹声气,道:“我既是你姑父,有些话还是要说说的。你年纪不小了,是有二十五了吧,也该娶妻生子了。该尽快找个媳妇,卫家要有继承。”
“等你成了婚,阿若也好说亲。还有阿锦,姑娘家等不起年月。”
“左右我有空暇,也在京认识些官家,到时和你姑姑一起给你找。”
经十三年前的倒台劫难,卫家子嗣凋敝。
妻子让他劝一劝,不能卫家绝后。
况且找在京的官家女儿,以后方便卫朝回京安定。
卫若手中的筷子一顿,看向哥哥。
卫朝垂眸望杯中的酒水,水面有灯辉的晕黄倒影。
他抿紧唇,须臾道:“如今我的仕途还未稳定下来,以后会考虑的。”
洛平便点了点头。
“你知道就好。我说这些,是想你心里有数,要顾及长远。”
声调低落下去。
卫朝端起杯盏,仰头喝了一口。
辛辣的酒液冲入喉咙,让他不住地泛痛。
“哥,少喝点,伤身。”
后来,卫若这样劝他。
卫朝并没有醉。
他很清醒,但还是放下了酒盏。
当他躺在床上时,仿佛耳边,是她柔声的叮嘱。
也是这样说的:“累的话,便不要喝酒了,好好去睡一觉。”
她从不会催促他任何事。
……
卫朝很想在梦里见一见她,但没有见到。
他醒过来时,窗外的月亮还悬在树梢枝头,正在往西边慢落,逝去屋檐的边角。
那是邻里的官家宅院,曾经公府府邸的一部分。
月落日升,好似白驹过隙,已是三日后的卯时。
天光未亮,属下送来一封信:是许执的亲笔。
简短的一行字。
让他不要担忧,傅元晋定罪之事,他会立刻着手。
同时,卫朝听到了许执对那桩赌场杀人案的决定。
虽判决未下,许执却不再去管他的兄长。
案子已移交给督察院和大理寺,任由他们去审判。
有一瞬,卫朝是有些不懂这个人的。
既然如此冷血冷情,何故当时会冒着那般大的风险,为了三叔母,向皇帝举荐他在峡州为官。
但他知道,自己对于许执是有用的。
清明过后,他要领命再返峡州。
若非现今峡州安定,他不会被允许留京待这么久。
当前,他只能等待。
等脱身出来的许执,去将傅元晋通寇的事定罪。
让人退下后,卫朝继续去准备明日,清明的祭祀。
前两日,还从法兴寺请来两个和尚过来敲钟,念经祈福。
他也和姑姑、阿锦阿若,叠了几大筐子的金银元宝。
预备明日要烧给祖父祖母、爹娘、三叔三叔母、二叔,还有他那个尚未出生的弟弟或是妹妹。
祠堂内的长香又一次烧到底时,卫朝点了新的一根,插.入堆满香灰的铜炉里。
长案上的列祖列宗牌位,是四年前,三叔母带姑姑阿锦阿若他们回京时,找匠人新做的。
从前的那些,早在抄家时被摔裂丢弃。
烟雾袅袅,盘旋着上升。
涓涓地似同倒流的银河。
卫朝看着那对摆放在一起的彤红牌位。
而后在“嗵,嗵,嗵”,那厚重的敲击木鱼声中,双膝一弯,跪在了案下的蒲团。
每次来到祠堂,见到三叔和三叔母。
他都会如此。
下个月,便是三叔母走后的第三年了。
“若是你们在天有灵,愿祝事成。”
……
直至入夜,浓云障月。
和尚都已远去厢房歇息。
他还跪在那里。
门窗俱合,外间隐约传来清脆的鸣叫。
春天来至,一切正是万物生长的时刻。便连虫子也从冬日冷硬的土里钻出来,穿梭在深夜的草丛中鸣唱。
长案上的蜡烛燃烧,光焰微晃,混着缥缈的香雾,晕染出灵牌的红光。
卫朝不觉感到眼前酸涩。
闭上眼睛缓过片刻,他站起了身,在腿脚的昏然麻木里,不由地往前倾去。
便在刹那,背后忽然袭来一股阴冷的风。
不过转瞬之间,已来至他的身侧,想要伸手去搀他。
卫朝迅速稳住身体,接着看见那只手,从他的手臂横穿了过去。
他怔然地抬头,而后看清了身边人的相貌。
被利石划得破烂的莺黄锦袍,覆在一具满是斑驳伤口的身体上。
鬓边凌乱的长发散在两颊,煞白的年轻脸上,从眼脸至下巴,也着同样的伤痕,似是被猛兽抓破。
额角还有一个窟窿,血肉模糊之中,白骨森森地袒露。
殷红的血从那个洞里流出,顺着眼尾淌下来,却似干涸了数年。
尽管面目不明,但这一刻,卫朝还是认出了他。
泪水瞬时从眼里滑落,他整个人都在发抖,颤着声音,终于喊了出来。
“……三叔。”
在话音出口时,他见到了三叔急迫难耐的神情。一双通红的眼望向他,隐有泪光。
“阿朝,去把你三叔母带回来!”
他不能让她一个人,继续受困在那个地方。
而他的无能,无力去打破黑暗中的那道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