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些贵妇人都是陪同阿史那迦到西明寺礼佛之人,阿史那迦来梅园寻崔珣,故意将她们全部支开,但却迟迟不归,几人都急了,圣人极宠这位突厥公主,若她出了事,只怕她们丈夫的前程都会化为乌有。
王燃犀精明强干,她指挥其他命妇:“这梅园不大,我们分开找,定能找到惠妃。”
众人点头,携着自己的仆婢分开去寻阿史那迦,王燃犀带着仆婢,匆匆寻找着,忽然仆婢似乎听到什么声响,于是回头,往那响声处张望,但却什么都没看到,等转过头时,王燃犀也不见了。
王燃犀也听到了声响,只是那声响与仆婢听到的是不同方向,她以为是阿史那迦,所以快步走向声响处,但走进一片梅林,四周有红梅、白梅、绿梅,花开成海,却偏偏没有阿史那迦的身影。
王燃犀汗流浃背,她是太原王氏嫡女,是天下顶级的门阀世家,自幼就心高气傲,掐尖要强,凡事都要与人争出个长短,虽受太昌血案牵累,嫁了一个寒门小吏,但婚后她积极钻营,丈夫如今也是三品大员,自己也被封为金城郡夫人,照理来说人生已经圆满,但王燃犀还是有一件心事,那便是独子科举屡试不中,整日只会喝酒狎妓,让她在长安命妇间丢尽了脸,丈夫裴观岳也不喜欢这个儿子,不愿为他谋求官职,王燃犀无奈之下,便想着自己去巴结惠妃,求其在圣人面前美言几句,给其子一个千牛卫的差事,千牛卫在圣人跟前护卫,较其他官职以后更容易升迁。
所以王燃犀才会上元节一大早就陪伴惠妃出来礼佛,可没想到,惠妃却不见了。
王燃犀忽又听到一株梅树后传来一声声响,她大喜过望,心想莫非惠妃在梅树后么,她箭步绕到梅树后,结果没看到惠妃,反而看到地上放着一盏长明灯。
王燃犀疑惑的拾起长明灯,她念着长明灯上灯座上刻着的字:“永安公主~李楹。”
这是永安公主的长明灯。
王燃犀瞬间跟触到蛇蝎一般,吓得将长明灯扔到一边,整个人跌倒在地,她额上冷汗直下,嘴中慌乱喊着仆婢名字:“春桃,春桃!”
仆婢匆匆赶来将她扶起:“娘子这是怎么了?”
“谁将这长明灯扔这的?”王燃犀指着长明灯,厉声问道。
仆婢疑惑的看着地上:“娘子,这地上什么都没有啊。”
王燃犀愣了愣,她看着地上长明灯:“你说,什么都没有?”
仆婢点头:“什么都没有。”
王燃犀连嘴唇都开始哆嗦起来:“有鬼!有鬼!”
她吓得主动攀上她向来不屑的卑贱仆婢胳膊:“快回府!回府!”
“娘子,我们不是还要找惠妃吗?”
“不找了!不找了!快回府!”
王燃犀由仆婢连搀带扶,逃也似的离开了梅园。
梅树后,李楹缓缓走出。
她手掌荧光微闪,地上那盏长明灯慢慢不见了。
王燃犀的反应,让李楹更加确定她的死与王燃犀有关,否则,王燃犀不会这般害怕。
她望着王燃犀的背影,她不能出现在人前,此刻她应该去找崔珣,让他去审问王燃犀,可是,崔珣如今的状况,她实在不忍心去找他。
李楹抿了抿唇,还是快步跟上了王燃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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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燃犀飞快奔出了西明寺,坐上马车之时,她还心有余悸。
她用手指握着小叶紫檀念珠,脸色惨白,闭着眼睛,嘴里不断喃喃念着唵嘛呢叭咪吽六字大明咒,忽然她又听到一声声响,她睁开眼,发现马车上,居然又放着一盏长明灯。
她一眼就认出,这是方才供奉李楹的那盏长明灯。
王燃犀吓得尖叫起来,她将手中念珠砸向长明灯,想用念珠之力驱逐这邪魔,但是念珠居然穿过了长明灯,落在了马车地上。
王燃犀呆了呆,她尖叫道:“春桃,春桃!”
但是这次在马车外近在咫尺的春桃却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连赶车的车夫也无动于衷,而是继续赶着马车。
王燃犀绝望的叫着:“顿轭!顿轭!”
可车夫依旧悠悠赶着车,王燃犀忽听到一清脆少女声音:“没用的,他们听不见。”
马车里,燃起绿色鬼火,王燃犀眼前,慢慢出现一个身披雪白狐裘,梳着双环望仙髻的娇柔少女,少女唇若丹霞,皓齿青蛾,秀美如画,王燃犀牙齿都开始打战起来:“鬼!鬼!”
李楹静静看着王燃犀:“你为什么这么怕我?”
王燃犀只是缩在马车一角,声竭力嘶喊道:“鬼呀!有鬼!”
“看来你认识我。”李楹道:“那我应该唤你一声,金城郡夫人,还是唤你一声,郑筠表妹?”
“郑筠……”这个久远未听到的名字忽然点醒了王燃犀:“对,是郑筠杀了你!你不要找我!不要找我!”
“真的是郑筠吗?那件事,和你没有关系吗?”
“没有!没有!”王燃犀看都不敢看李楹,她发髻散乱,胡乱挥舞着双手,全无世家贵女的风度:“我没有杀你!”
“你既没有杀我,为何不敢看我?”
王燃犀不敢回答,只是缩在一角,绝望的喊着:“我没有!我没有!”
马车的绿色鬼火慢慢暗了下来,李楹喉咙处也一阵腥甜,她的念力全部来源于阿娘在佛前为她供奉的长明灯,这些佛法的威神之力能让她留在人间,能让她在白日行走,也能让她变些如长明灯这种小戏法,但这并不代表着她可以用这念力强行现出形貌,变出幻境,困住凡世之人,为祸人间。
若她再强行催动念力,继续困住王燃犀,那她必遭佛法反噬。
李楹只觉五脏如同焚烧般疼痛,她眉头紧蹙,眼前一阵阵发黑,再不逼问出王燃犀,就来不及了。
她瞪着王燃犀:“既然你口口声声说你没有杀我,那你敢发誓吗?你敢发誓,若你和此事有一分一毫的关系,你就永坠阿鼻地狱,生生世世,不得轮回吗?”
王燃犀不敢发誓,她突然跪下,拼命叩首:“公主,求求你放过我吧,三十年前,是我一时迷了心窍,才会……才会……”
“才会什么?”
王燃犀忽然不说了,她只是拼命叩首:“放过我吧,放过我吧,我会为公主在佛前供奉长明灯的,我也会日夜为公主祈祷,求公主放过我吧……”
李楹喉中愈发腥甜,马车中绿色鬼火终于完全熄灭,王燃犀忽觉没了动静,她战战兢兢抬头,却发现马车里已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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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节这日天清气朗,日丽风和,到了傍晚时分却又飘起了鹅毛大雪,崔珣府邸前,一个察事厅小吏匆匆前来。
哑仆正在扫雪,小吏问道:“敢问老翁,少卿所在何处?”
哑仆指了指紧闭的房门,小吏会意:“可否通传一声,某有要事求见少卿。”
哑仆摇了摇头,小吏无奈,只好快步走上前去,敲了敲紧闭的门,但屋内依旧鸦雀无声,小吏又不敢硬闯,只好在门外高声道:“少卿,某是刘九,日前少卿让某盯着裴府动静,今日裴府便有件怪事。”
屋内还是静悄悄的,也不知道崔珣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小吏硬着头皮继续道:“金城郡夫人今早去西明寺礼佛,但回来路上遇了鬼,白日遇鬼,给金城郡夫人吓的疯疯癫癫,胡言乱语,如今已病卧在床。”
小吏说罢,顿了顿,侧耳倾听,但却依然听不到任何动静,他只好失望的拱手行礼,慢慢退下。
小吏走后,哑仆继续在院落中扫着雪,一片漆黑的书房之中,却缓缓点起了一盏邢窑白瓷灯。
灯芯跳动的暗红火焰下,映出一张苍白如玉的脸。
崔珣并没有穿四品官员依律应穿的深绯常服,而是只穿着一件素白襕衫,素衣如雪,发黑如墨,如神似仙。
但这如神似仙的面容下,透过素白襕衫的衣领,隐隐可以窥见他皮肉之上的累累伤痕。
崔珣缓缓闭上眼,他身躯开始微微颤抖起来,一场场永无止境的折磨,一次次屈辱至极的凌虐,在那阴山山脉之中,击碎了他博陵崔氏子的所有自尊和骄傲。
灯油即将燃尽,崔珣终是又缓缓睁开了眼,他起身,打开木门,屋外漫天风雪,已是白茫茫一片,正在扫雪的哑仆直起身子,愣愣看着一身素白的崔珣。
崔珣终于开了口,他平静道:“不用扫了。”
“落了雪,反而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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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已经宵禁,金吾卫排成一列,燃着火把,在各街坊四处巡查着,有人嘟囔着:“这鬼天气,白日还是艳阳高照,夜里就落这么大雪。”
还有人说:“这么大的雪,总不会有狂生违反宵禁,外出赏雪吧。”
话音刚落,却见大雪中,一身穿素白襕衫青年,墨发仅用乌木簪起,倾泻于肩,正提着红色竹制灯笼,迎着风雪,缓步前来。
青年提灯缓缓走近,只见他素衣墨发上都落满了雪花,一片雪花在风中悠悠转着,落在他鸦睫之上,结成冰霜,众人对视一眼,心想这莫非是哪位魏晋名士的鬼魂因为长安夜雪的美景,忍不住重现人间?不过倒有一个不信鬼神的金吾卫呵斥:“什么人!站住!”
青年却没有停住脚步,仍是提着灯笼,踏雪前行,那金吾卫恼怒,正欲上前问话,忽被同伴拉着,同伴指了指青年腰间的紫金鱼袋,然后摇了摇头。
紫金鱼袋,乃是大周三品大员才能佩戴,凭紫金鱼袋,可宵禁夜行,出入宫门,而目前在长安的三品大员,只有区区二十人,这二十人当中,并无如此年轻之人。
但紫金鱼袋,还可以由太后与圣人赐给三品以下官员,以示恩宠,众人望着昳丽如莲的青年,脑海中,不约而同浮现出一个名字。
莲花郎,崔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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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珣提灯一路寻去,终于在丹凤门外,发现了倒卧在地的少女,少女脸色苍白,双目紧闭,气若游丝,唇角还带着一丝殷红血迹。
崔珣扔了灯笼,俯身抱起少女,少女在他怀中如同羽毛一般轻飘飘的,她身子冰凉,没有半点温度。
崔珣抱着怀中少女,她身前便是丹凤门,丹凤门里,有大明宫,有蓬莱殿,还有她阿娘。
崔珣望了眼紧闭的丹凤门,他抿了抿唇,拢紧李楹身上裹着的狐裘,然后抱着她,转身离开了丹凤门。
风雪之中,素白襕衫的青年,怀中抱着昏迷的少女,雪花纷纷扬扬,渐渐将青年的脚步覆盖。
湮没无痕。